被隐翅虫咬了图片:每个女人都有心灵的后花园

　　至今记得初读《红楼梦》时的震撼。

　　初冬的阳光洋洋洒洒从梧桐的疏枝上落下来，庭院里满是浅淡的金黄，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膝头搭着书，目光越过梧桐的树枝向上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天空澄澈碧蓝，我的目光能望得很远。可是，任我望得多远，也想象不出，我们之外还有没有另一个世界?有没有一些人，他们过着跟我们完全不同的生活?

　　童话故事里经常有这样的情节：一个女孩儿误入一个神秘所在，千回百转之后，她看到一个美丽而陌生的世界，那里的一切都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她在那里迷恋忘返。

　　我初读《红楼梦》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记忆中的那本书是灰绿的封面，上面竖排着三个黑色的字，质朴无华，再无缀饰。我把书捧在手里，它沉甸甸的。那时我除了课本，几乎没读过什么书，在生计都成问题的乡村里，书是奢侈品，我家祖上存的几柜线装书在破四旧时烧成了灰烬，以后艰难的生活已无力再买书。童年时期，我简单得像一只小动物，村前的那片田野是我的主要活动场所，我知道每片地里长着什么草，开着什么花，藏着什么昆虫，年年往复，岁岁如此，我以为在这蓝天的下面，大地的上面，所有的人都是像我一样生活的。

　　我捧着书一页页读下去，心被一种新奇而绝望的情绪攫取了，我忽然意识到，世界并不是平面的，也不是简单的立体，而是层叠交错的，比如这本书，它就是一个世界，有那么多人在里面生生死死，演绎着跟我们不同的故事，里面有芳树奇花的大观园，有性情各异的小姐少爷，有形形色色的奴婢仆人。我们隔着文字看他们，就像隔着玻璃看海底世界的景观，一切都清晰可见，花木可见枝叶之上的脉络，人物可见衣饰的颜色，眉目的轻颦，真切得仿佛一回头，它就在你身边。

　　可是目光从文字间挣出来，合上封面，它就只是一本书，是一些印着黑字的纸张，眼前仍是这个可触可摸的世界，残存的梧叶被风吹下来，在地上时而翻滚，时而停歇，冬深了，阳光愈加地浅淡，我透过窗子的方格玻璃向外望，看到的是冬日冷漠的天空。

　　自从知道《红楼梦》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我进而意识到以前读过的有限几本书，也各自是一个世界，只不过它们或者与生活贴得太近，让我下意识把它们与生活合而为一，或者离生活太远，无法产生恍若身边的认同感。只有《红楼梦》离生活这样近，又这样远，仿佛伸手能触摸，却又怎么也触摸不到。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天高地阔、空旷孤独。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种突然而至的孤独感，是一个女孩子走过懵懂之后，伴随着青春期而来的强烈的自我意识。在感到自己是独立个体之后，才会有那样天地渺渺的孤独!

　　那些我跳房子踢沙包的熟悉街巷，那些茁壮生长着的草木、烂漫开放着的野花，那亘古不变的太阳月亮，都是我跟别人共享的，没有一样东西专属于我。即使我占据它，刻上我的名字，它也不会属于我，生长于天地之间的东西，注定是天地之间的人共同拥有。可是，我渴望有一块属于我的私人地盘，盛放我青春的忧愁和欢喜。

　　这种孤独感和自我意识，也许很久以前就有了，渴望有一块自己地盘的想法，也许是很久以前就有过的，只不过，从来没有这样明晰和强烈。我要在我的心田里垦荒，拓出一块属于自己的园地，围上篱藩，植上花木，筑上亭台楼馆。这里是我的私人花园，风不能进，雨不能进，我是它唯一的主人。

　　我的后花园最初是比照《红楼梦》中的大观园设计的，大观园实在是太适合给女孩子做后花园，你梦想的一切，它几乎都有。这也是女人读《红楼梦》更容易沉醉的原因吧，热爱《红楼梦》的女子，很少成为考据派，她们喜欢的就是那个梦，谁会舍得美梦被冷冰冰的事实戳破呢。就像画画儿的人从临摹开始，最终到独成一派，我的后花园也是从模仿大观园开始，渐渐摆脱蓝本，变成自己独有的设计，依山植树，傍水种莲。

　　我很高兴我是因为爱好而读书，这样我可以随心所欲，想植什么树就植什么树，想栽什么花就栽什么花。泰戈尔是一棵榕树，长着不知多少根须，枝枝叶叶，密不透风。托尔斯泰是一棵大松树，移植它的时候我费了很大力气，它的深厚沉重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得不读一读，停一停，停一停，再读一读，读托尔斯泰的书是巨大的心灵折磨，仿佛整个人类的命运都压在了它身上，但是，当它在园中矗起来，心里就有了高标。我喜欢女性作家的书，喜欢她们对生活浅层细密的认识，她们是开花的树，春风一吹，忽啦啦就是一树。一个女人的后花园里，如果没有一树一树花开，该是多么地无趣!

　　先秦诸子是乔木，明清小说是灌木，唐诗宋词是一栏一栏、一畦一畦、一片一片的花，如果一个女人的花园面积不够大，只那唐诗宋词就可以种满园田，流连驻足一辈子。——如果让我在文字间生活，我会幸福地选择生活在唐诗宋词里。

　　有人解释女人为什么容易心情烦躁，说女人与灰尘作斗争，永远都是失败者。是啊，即使排除社会的偏见，女人要生儿育女，要拿着抹布与灰尘作战，要手持锅碗瓢锅日复一日演奏单调的乐曲，她心里怎么会不经常产生挫败感?又怎么会不变得琐琐碎碎，目光短浅?

　　男人读书大都为社会环境所逼迫，女人所受的外界压力比男人要小一些，但也正因为这样，女人常常督促丈夫读书，孩子读书，唯独忘了自己也是要读书的。女人读书不一定为治国安邦，匡扶天下，而是为一个浅浅的目标——在心的角落里，为自己建一个花园。有了这个花园，女人的心就有了落足点，哪怕尘世纷扰，心都有一个安静的所在，哪怕荆钗布裙，在自己心里都是富贵安逸的小姐，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花园扩充为小小王国，九五至尊，南面为王。

　　不论男人或女人，除非只承认物质世界的拥有，不承认精神世界的意义，否则，都需要一块私人的园地。女人应对风险的力量比男人薄弱，这个花园对女人的意义更胜过男人，一个女人如果知道生活无论变得多么狭仄，自己都有一方栖身之地，会少一些惶恐，多一些淡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