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诗词写作教程》 徐晋如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5 02:5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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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编 总论  
第一章 诗人与诗心 
  
第二章 器识与胸襟  
第三章 体性与门径  
第二编 诗说  
第四章 声韵与格律  
  
第五章 五律作法一:炼句与字眼  
第六章 五律作法二:谋篇与对仗  
第七章 七律作法:以《秋兴八首》为例  
第八章 绝句的作法:以渔洋七绝为例  
第九章 五言古诗的作法  
第十章 七言古诗的作法  
第三编 词说  
第十一章 填词概说 
  
第十二章 词的句法与韵位  
第十三章 词的用笔与章法  
第十四章 词的修辞与作风  
第十五章 常见词调作法举隅  
第十六章 檃括与寄托  
第三编 结语  
第十七章 诗词的当代命运   
 
第一编 总论 

第一章 诗人与诗心 

  八十多年前,蔡元培先生提出了一个伟大的教育理念:“以美育代宗教”。《大学诗词写作教程》是一门讲写作实践的课程,但其本质是美育。希望同学们通过这门课的学习,不仅能掌握诗词的平仄、格律、章法,更进而对中国古人高雅的审美旨趣有一通盘之了解,而最终能够传承中国古代士大夫高贵的人文精神。 

  我国文学导源于《诗》三百零五篇。当春秋之时,赋诗言志之事盛行于朝聘盟会之间,贵族子弟皆以《诗》为必修之课程。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即此之谓也。《诗》中《雅》、《颂》之部,除少数篇什作用有别,其余多为朝廷郊庙乐歌之词,自古迄今未有异论,而国风一百六十篇,论者颇有以为皆出自民间。如近代说《诗》者多认为《关睢》是当时民间自由恋爱之诗,对于这个问题,钱穆先生指出: 

  《诗》不云乎,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当时社会民间,其实际生活状况,曷尝能有琴瑟钟鼓之备?又如《葛覃》之诗,曰:言告师氏,言告言归。当春秋时民间,又曷能任何一女子,而特有女师之制乎?故纵谓二南诸诗中,有采自当时之江汉南疆者,殆亦采其声乐与题材者为多,其文辞,则必多由王朝诸臣之改作润色,不得仍以当时之民歌为说。[1] 

  我国现代著名学者朱东润著有《〈国风〉出于民间论质疑》[2]一文,也证明《国风》一半以上为统治阶级之诗。而那些不能明确证明为统治阶级所作的诗,依理推之,也当是贵族所作,或经贵族整理。盖民间歌谣自古即今,其形式莫不简单,措词莫不直率,而又不忌鄙俗,如钟敬文先生所引客家山歌: 

门前河水绿飘飘,阿哥戒赌唔戒嫖。 

说着戒赌妹欢喜,讲着戒嫖妹也恼。 


桃子打花相似梅,借问心肝那里来? 

似乎人面我见过,一时半刻想唔来。[3] 

  即春秋当时来自民间之歌谣,如 

既定尔娄猪,曷归吾艾豭(古音读如呼) 

  亦与《诗》三百篇大异其趣。两千多年前编定的《诗》三百篇,其文学价值之巨大,内在意蕴之丰富,竟是后世任何民间的歌谣所无法比拟者。若说这些诗篇是产生自民间,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反对《国风》是贵族文学的论者,多以《国风》中出现了很多劳动场面为据,说《国风》作自奴隶农夫。这是不知周代的社会实际,徒以西方奴隶社会说去想象中国的结果。实际上,在周代,农业生产方式是集体劳动,上至天子、下至列士,都要参予农事,中国古代的贵族,和西方中世纪“流血不流汗”的贵族完全不同,他们是亲身参予到劳动中去的。另外,遇有重大祭祀,从天子到普通贵族,从后妃到普通贵族妇女,都会亲身参予劳作,准备祭品。这些,无论是在《左传》、《国语》以及《礼记》中,都有大量的史料记载。[4] 

又凡诗中描写民间者,并非直事铺陈的赋体,乃是有比兴的意义在的。比如收进中学语文课本的《伐檀》,其意义是“刺贪也。在位贪鄙无功而受禄,君子不得进仕尔。”(《毛诗注疏》)而并非是什么“劳者歌其事”的诗篇。诗的字面意义,并不代表诗的真正意义。《国风》中所有从字面上理解是男女相悦之辞的作品,其实皆别有怨刺之含义,故而在周代,才由王室出面,把它们谱以特定的乐调,施之于特定的场合。故知《诗》三百篇,贵族之文学也。 

  惟春秋末期,礼崩乐坏,统治阶级不再能够承担本应由他们所承担的高贵与责任,这时候,一位伟大的人物出现了,他就是孔子。孔子招收学生,向他们传授本来只有贵族子弟才有资格学习的诗、书、礼、乐、射、御等课程,并通过言传身教,让学生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美德。从此,知识和美德的内在丰盈,塑造出一个全新的阶级——士大夫阶级。或者,用孔子的话来说,是大人、君子。他们凭借着知识和美德,成为诗国文化的奠基人和实际建筑者。他们是真正的贵族,但不是NOBLE,而是NATURAL ARISTOCRACY,即不是依靠出身,而是依靠知识和美德而高贵的自然贵族。不论是在位的范仲淹、王安石、苏轼,还是失位的屈原、李白、杜甫,他们都是士大夫。中国文学传统,从一开始,就不是来自民间的草根文学,而是打着深深士大夫烙印的雅文学。 

  其实,在新文化运动以前,《诗经》产生自民间说从来就不占主流。认为《诗经》产生自民间,其说昉自始自东汉公羊学家何休。他在《公羊传解诂》中说:“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南宋朱熹据何休说而信之,认为“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诗集传序》)然而,公羊家注经,多以“六经注我”,大半不足凭信。即以此采诗说而言,在何休同时及早于何休的典籍中,根本找不到同样的记载。相反,倒是《国语》中两次提到,是“公卿至于列士”、“在列者”献诗: 

  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周语) 

  吾闻古之王者,政德既成,又听于民。于是乎使公诵谏于朝,在列者献诗,使勿兜,风听胪言于市,辨祆祥于谣,考百事于朝,问谤誉于路,有邪而正之,尽戒之术也。(晋语六) 

  《国语》产生的时代完较何休为早,也远比公羊家说史为可信。又毛公传(zhuàn)诗,去古未远,皆为先秦古说,阐述《诗》三百在周代的政治功用与其真实意义,确然不移。然而,新文化运动以来,以胡适为首的一批人,出于政治需要,完全回避这些对他们不利的证据,在学术上大搞造假运动,这才树立起诗产生自民间的“新文学传统”。 

  不仅如此,新文化运动的干将们还通过概念偷换,大搞逻辑游戏,以达到混淆视听的目的。比如鲁迅就说:“假如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吃力了,却想不到发表。其中有一个叫道‘杭育杭育’,那么这就是创作。……倘若用什么记号保存下来,这就是文学;他当然就是作家,也就是文学家,是‘杭育杭育’派。”(《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诚然,自有生民以来,即有随口而歌,自然成韵的韵文,但那些韵文只能算歌谣,不能算作是诗,也不能认为是文学。说一件东西的源头,当然要从它具有成为这个东西的性质的阶段开始说。江河不捐细流,细流和江河都是水,因此可以说江河起源于细流,人体是主要是由碳水化合物组成,但我们能说人体起源于碳水化合物吗?显然不能。因此,中国文学的源头,只能从《诗经》算起。 

  综上所论,吾国文学传统,实即贵族文学、士大夫文学之传统。中国光辉灿烂的诗国文明,是士大夫创造出来的。汉之大赋、汉魏六朝之古诗乐府,唐之诗、宋之词,莫不如此。惟元曲悖离此一士大夫文学之传统,故元曲之文学价值不能与唐诗宋词相比。今人可诵唐诗宋词名篇无数者,问能诵元曲否?职是之故,我们这门课上只讲诗词,而不会涉及曲的写作。 

  所以,在这门课上,我们提出,学习古典诗词,就是“要承传高贵的人文精神和高雅的艺术审美情趣。其价值倾向,无疑应该是否定低级而宏扬高级,否定丑恶而颂扬美好,否定卑劣而礼赞高尚;否定庸俗而倡导高雅。”[5]因为,“人类文明进程中的一个重要旨趣就是走向高贵和高雅。如同科学和自由是人类永不停息的追求一样,高贵和高雅也是人类永远心仪的生存佳境。否定这一点,那就是自甘堕落。而我们半个世纪的文学遗产研究,恰恰就一直存在着这种可悲的堕落。”[6]当代诗词的创作,也一直就存在着这种可悲的堕落。 

闻一多先生曾说过,“诗人的最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钟敬文先生说:“诗人的第一件功课,是学习怎样去热爱人类。”[10]诗人永远会把全人类的苦难当作他自己的苦难。在诗人的身上,不可或缺的是悲悯情怀、忧患意识。老杜穷饿潦倒,而未尝一饭忘心家国,此后世所以尊之为诗圣也。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字里行间,皆是一种伟大的人本情怀,故而诗仙不朽。我们所熟悉的海子的诗:“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也同样是怀着对人类的大悲悯的作品。惟此种悲悯,更具形而上之价值。盖惟有个人主义是诗人最重要的品质,也是现代性的根本标志,在多大的程度上爱个人,才会在多大程度上爱人类。 

  ③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诗人、高贵的灵魂都像龚自珍的诗铭所说“之美一人,乐亦过人,哀亦过人”。他们比常人的情感要浓热真挚得多,且对于自己所信仰的Idea极其执著。此一Idea托于家国,则为“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托于爱情,则为“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鲁迅谓爱情当“执著如冤鬼,纠缠如毒蛇,二六时中无有已时”,惟有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诗人,才具有真正高贵的灵魂。那些情感冲淡的王孟一类的诗人,其实不是诗人,而是散文家。而这种哀乐过人执著到死的天性,实即尼采所谓的酒神精神。事实上,也惟一具有这样激烈的天性,才可能对于生命的终极意义有着探索之欲望,也才可能最终获得信仰。那些贿神求福的假宗教徒是永远不会如此的。我们可以举弘一法师为例。弘一法师中年以后剃度出家,持律极严,堪称一代名僧,而早岁词作《金缕曲将之日本,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云: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 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辜负? 

  可见其性情之激烈、人生欲望之强烈。而惟有人生欲望如此强烈之人,才可能真正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大写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既明何谓诗人,更当明何谓诗。钟敬文先生说得好:“由于心脏的搏动而咏唱出来的真理,是诗。”[11] 

  这里有三层含义:第一层含义,诗是诗人内心激情的外在体现。诗是火,是岩浆!内心种种激情的冲突,总有一种激情战胜理智,最终让你不得不拿起笔来,只有这个时候,你写出来的才可能是真正的文学经典。写诗根源于心灵,正如《毛诗大序》——中国最早的一篇文艺理论经典——所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心灵是诗歌的惟一的源泉,社会生活只会起到感发心灵的作用,本身并不是诗的源泉。诗不但是心灵的产物,更是个人主义的产物。诗,一定要写个人内心所独有的东西。那些信奉儒家集体主义的人们,本身既没有独立的人格,自然也就不会产生真正伟大的诗歌。唐代白居易所谓的“文章合为时而作,歌诗合为事而著”,是根本不懂诗歌的本质的一种说法。可悲的是,这种说法迄今仍谬种流传。 

  第二层含义,诗是要咏唱的。因此,诗的意境就要追求深远,诗的情感就要追求深婉,不能像白居易在《与元九书》里所说的,诗要“质、径、直、切、顺”,恰恰相反,诗是语言的语言,要求的是极致的美感,绝不可追求老妪能解。有一项对海外华人的调查,结果显示在海外华人中间,最受欢迎的诗是李白的《静夜思》。于是有论者以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就是最好的诗,因为它最通俗易懂,群众基础深厚。然而,一千个无知加起来不等于一点点的有知。在中国诗词漫长的河流中,这首诗只能说是一粒沙,连浪花都说不上。在李白的作品当中,这首诗也是极其的平庸。试想,如果李白只写这样的诗,而没有《古风》、《蜀道难》、《将进酒》这样的作品,他还能是李白吗?陆机《文赋》云:“诗缘情以绮靡”,这就很好地说明了诗的本质第一要根源于情,第二在形式上、语言上要有绮靡之美。这里的绮靡,不能理解成字面的软绵绵的意思,而是说,诗的语言,不同于日常的语言,它需要修饰,需要美。我们来看傅庚生先生的一段论述: 

  深情必达之以深入之文字。深入即是多一层联想。若单纯平直,则辞俭于情矣。方人之情有所会、感有所触也,往往将内在情感之颜色涂染于外在事物之表,增益其鲜明或加重其黯晦。更往往凭依己身情感之悲愉,重视或漠视与情感趋向有关涉或无关涉之事物。“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怀着一种悼亡伤逝之情愫,身在行宫,目见月而心伤,并以为月原有伤心之色;时逢夜雨,耳闻铃而肠断,并以为铃原有断肠之声。情感之发展与浸淫,只是一派联想,文学原为凭依情感之触发而生,自然颇重联想工夫。或有阙失,则不足以达情感之真蕴也。

杜工部诗云:“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花飞一片即已是春减却,则飘万点正惹人愁可知。辛幼安词云:“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人悯花落,乃至于怕花开,则见落红当惜春残可信。李义山诗:“三年已制思乡泪,更入新年恐不禁。”思乡已制泪三年,应更难制,是就时间明思乡之弥切也。陆放翁词:“故山犹自不堪听,况世萧然羁旅。”故出且犹不堪听,矧在他乡,是就空间明羁旅之难堪也。沈约斋《论词随笔》云:“词贵愈转愈深。稼轩云:‘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玉田云:‘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 ,下句即从上句转出,而意更深远。” 

  据此,可知诗当求深求婉,夫文胜于质则史,质胜于文则野,必文质彬彬,而后始可言诗也。 

  第三层意思,诗是真理。钟先生说:“诗人是真正的预言家。他的敏感使他预见到人世未来的祯祥或灾祸,而他的诚实使他敢于宣布他。”[12]伟大的思想家不一定皆是诗人,但诗人一定是伟大的思想家。只是,诗人的思想,不一定符合语言的逻辑,却符合着情感的逻辑。他不是用理性,而是用比历史更严肃、更具有哲学意味的东西来感发人、让人看到未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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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钱穆:《读〈诗经〉》,载《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卷一,第106页。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7月版。 

[2] 《诗三百篇探故》,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11月 

[3] 钟敬文:《谈兴诗》,《兰窗诗论集》P124。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3月。 

[4] 关于西周时贵族参予劳作的问题,说详陈冬《〈国风〉作者问题之研究》一文。暨南大学2006年硕士生毕业论文。 

[5] 张海鸥:《传承高贵——古典文学研究的当代意义之一》,《粤海风》1999年10期 

[6] 同上 

[7] 《我与弘一法师》,《丰子恺散文全编》P398,浙江文艺1992年12月 

[8] 《探索的动机》,《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P100,商务印书馆1976年1月 

[9]苏珊·桑塔格:《西蒙娜·薇依》 

[10] 钟敬文《兰窗诗论集·诗心》P1 

[11] 钟敬文《兰窗诗论集》“诗论”P22 

[12] 同 ⑦

第二章 器识与胸襟 

  诗源既明,复论诗基。我们来看下面三则材料: 

  一 

  晦庐居士文席:惠书诵悉。诸荷护念,感谢无已。朽人剃染已来二十馀年,于文艺不复措意。世典亦云:“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况乎出家离俗之侣!朽人昔尝诫人云:“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即此义也。 

  二 

  大约才、胆、识、力,四者交相为济。苟一有所歉,则不可登作者之坛。四者无缓急,而要在先之以识;使无识,则三者俱无所托。无识而有胆,则为妄,为卤莽,为无知,其言背理,叛道,蔑如也。无识而有才,虽议论纵横,思致挥霍,而是非淆乱,黑白颠倒,才反为累矣。无识而有力,则坚僻、妄诞之辞,足以误人而惑世,为害甚烈。若在骚坛,均为风雅之罪人。惟有识,则能知所从、知所奋、知所决,而后才与胆、力,皆确然有以自信;举世非之,举世誉之,而不为其所摇。安有随人之是非以为是非者哉!其胸中之愉快自足,宁独在诗文一道已也!然人安能尽生而具绝人之姿,何得易言有识!其道宜如《大学》之始于“格物”。诵读古人诗书,一一以理事情格之,则前后、中边、左右、向背,形形色色、殊类万态,无不可得;不使有毫发之罅,而物得以乘我焉。如以文为战,而进无坚城,退无横阵矣。若舍其在我者,而徒日劳于章句诵读,不过剿袭、依傍、摹拟、窥伺之术,以自跻于作者之林,则吾不得而知之矣。(《原诗·内篇下》,《原诗一瓢诗话说诗晬语》P29,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9月1版)

三 

  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随遇发生,随生即盛。千古诗人推杜甫。其诗随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无处不发其思君王、忧祸乱、悲时日、念友朋、吊古人、怀远道,凡欢愉、幽愁、离合、今昔之感,一一触类而起,因遇得题,因题达情,因情敷句,皆因甫有其胸襟以为基。如星宿之海,万源从出;如钻燧之火,无外不发;如肥土沃壤,时雨一过,夭矫百物,随类而兴,生意各别,而无不具足。即如甫集中《乐游园》七古一篇:时甫年才三十馀,当开宝盛时;使今人为此,必铺陈颺颂,藻丽雕缋,无所不极;身在少年场中,功名事业,来日未苦短也,何有乎身世之感?乃甫此诗,前半即景事无多排场,忽转“年年人醉”一段,悲白发、荷皇天,而终之以“独立苍茫”,此其胸襟之所寄托何如也!余又尝谓晋王义之独以法书立极,非文辞作手也。兰亭之集,时贵名流毕会,使时手为序,必极力铺写,谀美万端,决无一语稍涉荒凉者。而义之此序,寥寥数语,托意于仰观俯察,宇宙万汇,系之感忆,而极于死生之痛。则义之之胸襟又何如也!由是言之,有是胸襟以为基,而后可以为诗文。不然,虽日诵万言,吟千首,浮响肤辞,不从中出,如剪彩之花,根蒂既无,生意自绝,何异乎凭虚而作室也!(《原诗·内篇下》,《原诗一瓢诗话说诗晬语》P17,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9月1版) 

  以上三段材料,都是讲的思想、识见、胸襟对于诗人的重要性。对于一个优秀的诗人来说,器识胸襟是文艺创作的根基,正如情感是文艺创作的源泉一样。没有这个根基,也就不可能写出真正的好诗。 

  第一段材料,是弘一法师写给他的朋友,金石家许霏的一封信中说到的一段话。据《新唐书》记载,初唐四杰王杨卢骆皆有文名,有一个叫李敬玄的人向裴行俭推荐,裴行俭认为,“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如勃等虽有才而浮躁炫露,岂享爵禄者哉。炯颇沈默,可至令长,余皆不得其死。”在中国这个一个信奉儒家集体主义的国度,最怕的是“露才扬己”,你只有“夹起尾巴做人”,才能获得升迁。裴行俭所批评王勃等人的,恰恰是他们之所以成为诗人的东西。我们这里所说的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指的是一个人必须先在人格上演进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才可能写出好诗。只有那些真正是从哲学的高度去理解这个社会的现代知识分子,才可能是这个时代的真正诗人。 

  第二、三段材料都出自清代诗论家叶燮的《原诗》,第二段开头仍是讲器识的重要,自“然人安能尽生而具绝人之姿”以下,则谈了如何养识的问题。具体到诗文一道,就是既要广泛阅读前人的名作,复当覃思其义,变成自己的东西。第三段材料提出了一个胸襟的问题。胸襟是一个什么东西?就是诗人的历史感与使命感。诗人面对历史,要像耶稣一样,敢于宣称 “我是全世界底王!”我们来看第三段材料中提到的两段文字: 

  乐游园歌晦日贺兰杨长史筵醉中作 
  杜甫 


  乐游古园崪森爽,烟绵碧草萋萋长。公子华筵势最高,秦川对酒平如掌。长生木瓢示真率,更调鞍马狂欢赏。青春波浪芙蓉园,白日雷霆夹城仗。阊阖晴开佚荡荡,曲江翠幕排银榜。拂水低回舞袖翻,缘云清切歌声上。却忆年年人醉时,只今未醉已先悲。数茎白发那抛得?百罚深杯亦不辞。圣朝亦知贱士丑,一物自荷皇天慈。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 

  兰亭集序 
  王羲之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不过更有说服力的例子还是李白的《古风》: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一个年轻的士子,以成为孔子那样的圣人为目标,这是何等的胸襟与气概! 

  因此,任何一位伟大的诗人,作诗在他的生命中一定不是占据最重要的位置。对于他来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才是其追求的目标。他不仅囿于一己的悲欢,更在艰难困苦中仍一刻不停地思索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他对于社会,对于历史,不仅有着批判意识,他本身更具有超越同时期大多数人的思想素质。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往往可以移来作为一切伟大诗人人格的写照。 

下面这首诗,所有同学都很熟悉: 

  灵台无计逃神矢, 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 我以我血荐轩辕。 

  这首诗题为《自题小像》,是鲁迅先生在1903年他23岁时于日本所作。一个23岁的少年,在异国他乡,一刻也不能忘记祖国的苦难,甘愿把自己的生命当作祭品,贡献给中华民族,这是何等伟大的胸襟。正是因为这样的胸襟,他的诗才能“偶有所为,每臻绝唱”。(郭沫若语) 

  我们再来看诗界革命的领袖,清末诗人、外交家黄遵宪的一首词: 

  双双燕 

  题潘兰史《罗浮纪游图》。兰史所著《罗浮游记》,引陈兰甫先生“罗浮睡了”一语,便觉有对此茫茫,百端交集之感。先生眞能移我情矣。辄续成之,狗尾之诮,不敢辤也。又兰史与其夫人旧有偕隠罗浮之约,故“风鬟”句及之。 

  罗浮睡了,试召鹤呼龙,凭谁唤醒?尘封丹灶,賸有星残月冷。欲问移家仙井,何处觅、风鬟雾鬓?只应独立苍茫,高唱万峰峰顶。 荒径。蓬蒿半隠。幸空谷无人,栖身应穏。危楼倚遍,看到云昏花暝。回首海波如镜,忽露岀、飞来旧影。又愁风雨合离,化作他人仙境。 

  这是一首题画词,作者的友人,著名词人潘飞声去罗浮游玩,动了归隐之兴,并绘有一图纪游,作者就写了这首词赠他。如果是今人写这样的题材,会怎样写呢?大抵不出友朋酬唱,山林烟岚,而在黄遵宪的笔下,却是一派独立苍茫的气象。词的起笔,就有召鹤呼龙的大魄力,“只应独立苍茫,高唱万峰峰顶”二句,更勾画出一位英风侠概的主体形象。这既是作者对友人的赞美,也是作者自身心灵的写照。而到了词的下片,作者更不能忘情于动乱的时局——“危楼倚遍,看到云昏花暝”,云昏花暝是一个精妙的比喻,比喻大清王朝面对西方列强,无力自救,业已气息奄奄。而“又愁风雨合离,化作他人仙境”,更是明明白白地写出:这画中的美景如此令人流连,然而,我真是怕它被列强侵占,成为他人的仙境。 

  一首赠朋友的题画词,却能够写出词人宏大的忧患意识,如果没有以担荷历史为己任的博大胸襟,是万万做不出的。因此,要想真正写好诗,就得要有胸襟,有历史感,有忧患意识和悲悯情怀,否则,即使日诵万言,吟千首,也只是如叶燮所说,如剪彩之花,根蒂既无,生意自绝,何异乎凭虚而作室也! 

  谈论诗的胸襟,不可不注意两种可怕的倾向。这两种倾向,都具有一定程度的迷惑性,会使人误以为带有这两种倾向的诗词是有胸襟的诗词。 

  第一种倾向是民粹主义倾向。当代诗坛有一批人,发动了一个所谓“新国风”的运动,说要站在平民的立场上,去感受平民的喜怒哀乐。他们自认为自己比白居易新乐府运动高明之处是在于,白居易们是站在官僚的身份与立场上同情怜悯平民,而他们则要把自己定位成平民。中国历史上流传千古的伟大诗人,屈原、李白、杜甫、苏轼,莫不把自己定位成士大夫,因为只有士大夫才会拥有对知识的敬畏和对道义的担当。把自己定位成平民,这纯属个人自由,但由此而来的,必然是对高贵与高雅的彻底否定,必然是对士大夫立场、知识分子立场的彻底否定,从而,也就必然是对诗歌本身的否定。并且,这种平民定位也是极其虚伪。通过对第一章的学习,同学们应该知道,诗必须而且只能写个人的情感,写自己内心的激情,诗人的任务,是忠实地表现内心,而不是去要求自己写什么,不写什么。当一个人为了写诗而硬要给自己规定写什么,不写什么,这其间还有多少真诚的东西呢? 

  第二种倾向是专制主义倾向。诗的本质是自由,但是有一类诗,它在本质上是反自由的。这类诗如黄巢的:“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宋太祖的“未离海底千峰黑,才到中天万国明”,都曾在历史上获得很高评价,被认为是有“气”的作品。我却认为,这所谓的气,不是自由,而是自由的反面。英国保守主义思想家阿克顿勋爵说过,自由的本义:不被他人奴役,自由的反义,奴役他人。黄巢、赵匡胤的诗,正反映了他们要奴役他人的心声。同学们请想一下,菊花本有菊花的时令,桃花也有桃花的时令,这些都是由它们的本性所决定的,你又如何能够要求别人顺应你的意志,去戕贼自己的天性呢?即此二句,可见黄巢这个野心家是多么蛮横。 

  宋太祖的这两句诗,有着一段悲凉的故事。这个故事见于宋陈师道的《后山诗话》。当年,北方宋政权派出精兵强将,把南方南唐政权的都城金陵给围住了。李后主就派大臣徐铉去宋朝廷议和。徐铉是一位学者,他以为可以像春秋战国时代,靠着雄辩来折服别人。他不知道,春秋战国时代,各国主事都是贵族,因此都还比较讲道理,而赵匡胤根本就是一个流氓出身,跟他哪有什么道义可讲。徐铉到了赵匡胤的跟前,说我主有圣人之能,所写的《秋月》诗天下传颂,你单凭武力征服我们,我们南唐人不会服气的。哪知赵匡胤听完后一脸不屑,说这是寒酸秀才的话,我才不写这样的诗呢。徐铉就说,你说起来倒轻巧,你自己写写看!徐铉这话说完,北宋朝廷上那些官员一个个都吓得不敢出声,他们知道赵匡胤的厉害,以为徐铉肯定没有好果子吃。谁知这次赵匡胤竟然没有生气,说诗文呢,我是不屑于写的,不过当年我还没有发迹的时候,经过华阴县,晚上就睡在华山脚下,醒来得句云云。徐铉一听到这样两句,觉得真是气势磅礴啊,于是拜倒在地,不敢再争辩。赵匡胤的这两句,和后来同样是流氓出身的明太祖朱元璋的“鸡叫一声蹶一蹶,鸡叫两声蹶两蹶,三声唤起扶桑日,扫尽残云与淡月”真是异曲同工!残暴的专制者连写出来的诗都是惊人地相似!他们的反自由就表现在,只能自己拥有无上权力,而其它人要么就得沐浴在他的光芒下——“未离海底千峰黑,才到中天万国明”,要么就得被彻底消灭——“扫尽残云与淡月”。后世的专制暴君,往往以这两个人为榜样,自比太阳的光辉,其心态如出一辙。

碧山胸次恬淡,黍离之悲、麦秀之叹,直以唱叹出之。[1]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此一联言作诗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如飞蝶征庄生之逸兴,啼鹃见望帝之沉哀,均义归比兴,无取直白。举事宣心,故“托”;旨隐词婉,故易“迷”。此即十八世纪以还,法国德国心理学常语所谓“形象思维”;以“蝶”与“鹃”等外物形象体示“梦”与“心”之衷曲情思。[2] 

钱钟书引用西方文艺批评术语,说诗是要讲形象思维。实则诗词似乎不必引西人论述为证。诗家语贵在以比兴写情,而一般不采取直抒胸臆的方式。比者,比喻也。兴,依照钟敬文先生说,有两种,一种是因所见之物以起兴,其于义无所取,与后面的诗只有押韵上的联系,而没有诗意上的联系,如: 

燕燕于飞,参差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另一种则是借物起兴,但又隐约兼有暗示诗意的意味,古人则称之为“兴而比也”,如: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尚寐无吪![3] 

用比兴,诗意就不是明白说出,而给了读者以联想的空间。杜甫《天马行》,结句云:“安得壮士挽天河,一洗甲兵长不用”,这比说:“何时干戈息,四海无战尘”要高明得多。罗大经《鹤林玉露》云: 

诗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赵嘏云:“夕阳楼上山重迭,未抵闲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颀云:“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后主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少游云:“落红万点愁如海”是也。贺方回云:“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盖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4] 

也是说的诗家语要多用比兴,这样才能“意味更长”。

我们再来看清代词人蒋春霖的一首《虞美人》: 

水晶帘卷澄浓雾,夜静凉生树。病来身似瘦梧桐,觉到一枝一叶怕秋风。 银潢何日消兵气,剑指寒星碎。遥凭南斗望京华,忘却满身清露在天涯。 

首句水晶帘卷,见期盼官兵来复之情,浓雾暗喻时局,夜静句,既见心情之幽冷,复见人之孤寂。病来二句,以身似瘦梧桐,而梧桐亦似人,知道“怕秋风”,这种手法,我们当然可以依照西方修辞的说法称之为通感,然而此种通感高明在人物互相感通,绝非一般通感都能到之境。过片银潢即杜诗之“天河”,你看词人抒发企盼战争结束的理想,写得多么高明啊!而“剑指”句,不言悲愤,悲愤之情,自在其中。结二句化用老杜《秋兴》中“遥凭南斗望京华”(通行本作“北斗”,亦有版本作“南斗”),黄仲则“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一片忠爱之情,皆由兴象出之,可谓诗词创作的神妙境界。 

这就是诗词体性的第二个特征:“穷理析义,须资象喻”。 

奉和晦日幸昆明池应制 

沈铨期 

法驾乘春转,神池象汉回。双星移旧石,孤月隐残灰。战鹢逢时去,恩鱼望幸来。山花缇骑绕,堤柳幔城开。思逸横汾唱,欢留宴镐杯。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 

奉和晦日幸昆明池应制 

宋之问 

春豫灵池会,沧波帐殿开。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象溟看浴景,烧劫辨沉灰。镐饮周文乐,汾歌汉武才。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以上两首诗,是同题之作。唐中宗李显,在一个正月的晦日,也就是三十日到昆明池游玩,做了一首诗,于是便命随从的官员和他一首。当时有一百多人和了这首诗。在当时,沈铨期与宋之问齐名,这两首诗所讲的意思也差不多。昆明池是汉武帝所凿的池,本以训练水军,到了唐代,就成了一个著名的游览区了。据说当时凿昆明池时,在池底挖得黑灰,有一个胡僧说是天地大劫发生大火,留下的残灰,叫做劫灰。实际上,它就是煤。汉武帝时,有人乘槎从黄河直上银河,遇牵牛星而返。这两首诗也都用了这个典故。古代船首往往画有一种名叫鹢的水鸟,故战鹢亦扣昆明池。周武王曾与群臣在镐京宴饮,汉武帝曾与群臣乘舟汾水,作有《秋风辞》。又汉武帝曾救过一条大鱼,后来在昆明池边得到一双夜明珠,即为大鱼报恩所赠。但是,经当时的昭容上官婉儿评定,却认为宋之问这一首要超过沈铨期所作。这首好在哪里呢?好就好在宋诗的结尾言尽而意不尽,沈诗的结尾却才气已尽了。上官婉儿评论说:“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词气已竭,宋犹健笔。”可谓目光如炬的评定。

省试湘灵鼓瑟 

陈季 

神女泛瑶瑟,古祠严野亭。楚云来泱漭,湘水助清泠。妙指徵幽契,繁声入杳冥。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调苦荆人怨,时遥帝子灵。遗音如可赏,试奏为君听。 

省试湘灵鼓瑟 

钱起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徒自舞,楚客不堪听。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唐代以诗赋取士,也就是说诸位同学如果这门课学得好,生活在唐代,就可以中进士,做大官。以上两首,是两位作者参加天宝十年礼部试而写的。当年的省试题目叫《湘灵鼓瑟》,出自屈原《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从前面数句看,陈季的诗其实还要好一些,因为钱起的前十句说来说去都是一个凄苦的意思,而陈季的诗中就有转折,有跌宕,但发榜的时候,钱起的名次要高得多,就因为当时的主试官李暐欣赏钱起的结句,认为“必有神助”。这两句,传说是钱起赴考,住在京口(今江苏镇江)的旅馆里,在一个月夜听见有人吟诗,吟来吟去就是两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于是在考试时便用作了诗的结尾,果然高高得中,一直做到尚书考功郎中。

这两句结句,的确是千古名句,就连毛泽东也特别欣赏,从中取了两个字给蓝苹做名字,是为江青。而江子民的父亲江上青,这个名字也是从中而来。那么,这两句好在哪里?好就有在含有馀不尽的韵味,诗虽然完了,但结句却引起人不尽的联想。 

以上所说,就是诗词的第三个重要特征:“竟体空灵,馀意不尽”。 

[1]周济:《宋四家词选》 
[2]钱钟书《冯注玉溪生诗集诠评》,转引自周振甫《诗词例话》P19,中国青年出版社1962年9月 
[3] 钟敬文:《谈兴诗》。《兰窗诗论集》P123。 
[4] 《鹤林玉露》卷七 
 
 
 
 在中国诗歌史上,曾经长期存在着唐宋诗之争。以上所讲的三个特征,是唐诗的特征,因为唐诗侧重的是表现——同时表现自然与表现内心,而宋诗却侧重达意,倡导的是明白如话地表达。我个人更加欣赏宋诗,但唐诗其实是更具有中国特色的诗。从唐诗入手学诗,对于把握古典诗词的韵致更加容易,而一旦你不满足于表现自然,而要表达内心的痛苦与哀矜,那么宋诗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由唐诗入手进入宋诗比较容易,但如入手即为宋诗,则很难上窥唐人高境,这是需要给同学们说明的。 

以上所谈,是旧体诗共有的体性,而具体到各种体式,还有一些独特的、不同于其他诗体的体性,这些问题在以后讲到各种诗体的写作时会涉及。 

凡学诗,须有门径。入门一步走差,以后弊病无穷。《红楼梦》中香菱学诗一段: 

香菱见过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作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这一段文字,今天很多倡导诗词“改革”的人都引用过,其意旨主要在前半段,以说明必要的时候应打破格律。后半段,谈的是学诗门径,今人却往往忽略。黛玉所讲的学诗先当学五律,次则学七律,次则学七绝,是学诗的不二法门。古代塾师授诗,也是如此讲法。业师陈永正先生说: 

七绝易学难精,古贤是叹。司空表圣云:“绝句之作,本于诣极。”非有别才者,不能为之。试观历代诗家别集,或有长篇古风,阳开阴阖,气势恢弘者;或有五七言律,掞藻摛辞,工致妥贴者,皆不失为合作。然求其二十八字绝佳者,每不可得。何也?盖古诗可以学问阅历养之,律诗可以工力词采足之,而七绝则纯乎天籁,不容假借也。每有民间妇人小子,信口而歌七言四句,自然成韵,而魁士鸿儒,竟不能道其片言只字者。噫!七言绝句殆真诗人独擅之体,乌得不谓之最尊者乎?[1] 

学诗,当先由王维五律入手,次则求杜甫之七律,而七绝作法,我以为不可学李白,因为李白是天才,他的诗是天籁,绝不可学。而应当学一位清人:王渔洋。王渔洋绝非天才,但他的七绝富丽精工而有神韵,即是从学问中来。多学渔洋七绝,诗作自然工妥。至于五七言古风,则端须思想识力学养以为基,功夫斯在诗外矣。 

至如学词,有学者认为应当先填小令,次填长调,这是祸人不浅的说法。词之难于小令,正如诗之难于七绝。历代词论家,都主张学词先由长调入手,而长调尤当先以南宋入。今人无知浅妄,才说学词先学小令。周济《宋四家词选》序云: 

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碧山餍心切理,言近指远,声容调度,一一可循。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是为四家,领袖一代。馀子荦荦,以方附庸。夫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触类多通。驱心若游丝之罥飞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以无厚入有间。既习已,意感偶生,假类毕达,阅载千百,謦欬弗达,斯入矣。赋情独深,逐境必寤,酝酿日久,冥发妄中,虽铺叙平淡,摹缋浅近,而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读其篇者,临渊窥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赤子随母笑啼,乡人缘剧喜怒,抑可谓能出矣。问涂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余所望于世之为词人者,盖如此。 

我对于周济的说法大体赞同,但入门我以为可先由柳耆卿入手,耆卿词为长调之始,章法尚质,易于敷衍成篇,次则姜张,求一清空而知词之体性,次则吴周,以吴之章法,上窥周之浑化。碧山词皆有寄托,学之者遂能“言之有物”,然气象太小,且伤于涩,稼轩天才横溢,学之不似,则画虎不成反类犬矣。 

以上所论,是单就掌握诗词的艺术技巧而论。如欲为一代之作手,则无论诗词,皆当更求之晚清。朱庸斋祖师云:

余授词,乃教人学清词为主。宗法清季六家(蒋、王、朱、郑、况、文)及粤中之陈述叔,祧于两宋,对于唐五代词,宜作为诗中之汉魏六朝而观之,此乃所持途径使然。故凡学词者,如只学宋周、史、姜、吴、张等,学之难有所得。惟一经学清词及清季词,则顿能出己意。此乃时代较近,社会差距尚不甚大,故青年易于接受也(清季词多结合时事,益易启发学者)。[2] 

我的诗学清代龚自珍与民国陈寅恪,故能卓然自成一家,而词则学清初王衍波及纳兰饮水,未能专力于清季六家,故而不能臻于第一义谛也。 

[1] 陈永正:《历代七绝精华》序。 
[2] 朱庸斋《分春馆词话》P9,广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12月1版1印 

近体诗中七言是在五言的基础上扩充来的,明白了五言的格律,也就懂得了七言的格律。五言诗只须记住以下规律,不必背诵,也就自然掌握了。 

一、 双平双仄是基本元素 

五言诗可分成平平、仄仄和一个单音平或仄的组合。我们把这四个基本元素叫作“步”,由“音”组成了“步”,再由“步”组成了句。“步”的排列方式有二组四种:第一组是平平-仄仄-平和平平-平-仄仄,即前面皆是“双平步”,后面的“双仄步”与“单平步”互调;第二组是仄仄-平平-仄和仄仄-仄-平平,即前面皆是“双仄步”,后面的“双平步”与“单仄步”互调。大家可以发现,每句开头的第一个“步”,一定是双音步。 

二、 相粘、相对、相错。 

近体诗中第一二句、第三四句、第五六句、第七八句都叫做联。“对”,是每联上下句第一个“双音步”平仄相反;“粘”,是前联的下句和后联的上句的第一个“双音步”平仄相同。“错”,则是对粘对规则的补充。 

对的形式有两种,一种是完全相对不相错,比如上句是平平-平-仄仄,那么下句必然是仄仄-仄-平平。上句是仄仄-平平-仄,下句必然是平平-仄仄-平。不但第一个“双音步”平仄相反,以后的“单音步”和“双音步”也相反。另一种是第一个“双音步”相对,后面的相错。这种情况只会产生在一首诗的第一二句,也就是首句入韵时,上句是平平-仄仄-平,下句为了要押韵,则是仄仄-仄-平平。即第一个“双音步”相对,后两个“步”,正对本应该是平平-仄,但为了押韵,要把前步(“双音步”)与后步(“单音步”)互调,成为仄-平平。还有一种情况是上句是仄仄-仄-平平,下句则为平平-仄仄-平。即第一个“双音步”相对,后两个“步”,正对本应为平-仄仄,为了押韵要把前步(“单音步”)与后步(“双音步”)互调,就成为仄-平平。这就是相错的情形。 

粘的情况比对还要简单。大家记住一个口诀:相粘必相错。因为粘的上句都是一联的下句,那么只有两种情况,就是仄仄-仄-平平和平平-仄仄-平。同对的规则一样,首先满足第一个“步”,我们上面讲过,第一个“步”一定是“双音步”。对,是第一个双音步平仄相反,粘,就是第一个双音步平仄相同。那么,仄仄-仄-平平的下句——也就是下一联的上句,前二字就可确认为仄仄,而后三字如果正粘,则亦为仄-平平,但这样就麻烦了,变成上下句完全一样了,这是不能允许的,于是要采取相错的规则,即变为平平-仄,一个整句连起来就是仄仄平平仄。而平平-仄仄-平的下句,第一个步既然要相粘,也可确认为平平,后两步,一个是双音步,一个是单音步,也当相错,是为平-仄仄,这样,与平平-仄仄-平相粘的就是平平-平-仄仄。 

综合相对相错和相粘相错的情况,其实就是一句话,上句末字如入韵,下句不管是对还是粘,都须相错。

绝句一般四句,律诗一般八句,排律能排到很多句,但不管有多少句,运用上面的方法,可以举一反三地出来,哪里需要去苦记什么平起不入韵、仄起入韵的东西呢?(为便理解,本书附录中还是给出了传统的十六种诗格。) 

三、五言而七言 

从五言到七言,无比简单,就是把五言的第一个步(毫无疑问,双音步)反过来,添在最前面,就成了七言了。上述五言的两组四种,到七言就是: 

第一组:(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 

第二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四、避免孤平、三平尾与平头 

诗词格律很严谨,但绝不是一成不变。传统说诗词的格律,有一个说法叫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也就是说,对于七言来说,第一、三、五字的平仄可以有变化。如果是五言,则是一、三两字。由于这种规律的存在,使得格律既严谨,又灵活。 

但是,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这句口诀不能包打天下。对于收平声韵的句子(仄仄)-平平-仄仄-平来说,假如一三五不论,变成仄仄(或平仄)-仄平-仄仄-平,这就犯了孤平,是诗中大忌。传统认为孤平是指这一句式除了韵脚只有一个平声字,这种说法是不准确的。实际上,近体诗一句当中,至少需要一个双平步,没有双平步,就可以认为是孤平。孤平一般而言需要补救。补救的方法,就是把仄仄(或平仄)-仄平-仄仄-平变成仄仄(或平仄)-仄-平平-仄平,让那个孤平后面的仄声字变成平声,也就是说,让双平步往后挪个一个音位,就样就成了。 

同样地,(平平)-仄仄-仄-平平这一句,如果按照一三五不论的口诀,第五字的仄似乎可以变成平声。然而事实上不行。这样,就形成了三平尾,是近体诗中绝对不能出现的错误。而且,出了这个问题,根本无法补救。 

另外,如果因为一三五不论,导致了连续三句以上的开头第一字都是平声,则叫做平头,这也是极大的声病,万万要注意,不可凌犯。 

五、拗句与拗式 

除了一、三、五字相对自由,古人有时候还在二、四、六的位置上故意突破格律,以营造一种缺陷美,是为拗句。但拗句不是随意拗的,而是有规律的。这有两种情况,一种就是平平-平-仄仄一句可变成平平-仄-平仄,另一种则是仄仄-平平-仄可变成仄仄-仄平-仄或仄仄-仄仄-仄,我认为,出现这些拗句时,可不必依照传统的说法,也要去救,而是就让它突破好了。唐人遇到这种情况,一般可救可不救。 

而如果诗中存在失对、失粘的情形,则被称为拗式。但拗式必须指近体诗。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二三句应粘而未粘,传统的说法认为这是拗体,还给它专门起了个名头叫“折腰体”或“阳关体”。实际上这首诗并非近体诗的绝句,而是一首乐府,它用的曲调叫《阳关》。典型的拗体,应当一拗再拗,极尽破格之能事。因为一拗未免单调,必须二拗三拗,才会显得富于变化。比如崔颢的《登黄鹤楼》: 

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馀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又如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崔诗的好处是,前半皆拗,近于古体,后半又保留了律诗的整齐之美,极尽错综复杂之能事。而李诗则两处失粘,以独特的声律给人以深刻的印象。杜甫本人也写了很多破律的拗体诗,这是一种实验性的探索。龚自珍说,“百事翻从缺陷好”,缺陷,有时正如江小鱼脸上的刀疤,也是一种美。[1] 

[1]关于拗句与拗式的问题,均采用了谢崧先生的观点。详见谢崧《诗词指要》上编第七章“论拗体诗——破格破律诗”。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79年7月1版 

如何读宋词才算真读懂 

词,初名曲子、曲子词,又叫倚声,后来也被称作是长短句、诗馀等。这种种的称呼实际上反映了词的两个源头以及顺着这两个源头而形成的两种传统。第一个传统,词是唐代音乐的曲辞,是依附于音乐——曲子的。第二个传统,词是长短句的诗体,是从乐府、近体一脉相承的“调有定字,字有定声”的新的格律诗体,乃是遵循着一种参照诗体而建立起来的新传统。我们现今作词,主要依照后一种传统。 

按照当代词乐研究学者洛地先生的论述,我国民族歌曲有两种基本形式,一为“以乐传辞”,一为以“以文化乐”。 

以乐传辞,意思是乐曲是固定的,但文辞可以不同。凡是以乐传辞的,都有一个基本特征,即曲子的旋律基本稳定,而文辞却不拘平仄、不拘句逗、不拘是否叶韵、不拘段数多少。唐代收入敦煌《云谣集》的那些民间曲子词,便是如此。 

以文化乐,则是文辞的平仄、句逗、叶韵、段数有定,音乐是依照文辞的声律,把字声的平仄阴阳化成乐音,形成旋律,即所谓依字声行腔。有严格格律的词,是通过以文化乐的方式传唱的。洛地先生把这样的词叫作律词。

前人认为词调的格律是倚音乐之声而填辞的结果,曲的旋律越确定,则文体的格律越严。这实际上是很大的误解。因为旋律稳定、确定者,一定是以乐传辞的,它就无所谓文体之句式、平仄,而讲究文体之“片、韵、句数句式、句内平仄”格律的律词(包括律诗),则恰恰反映了其在音乐上并没有固定的特有的旋律。 

因此,曲子和律词,是两类有质的差异的文艺。洛地先生并指出: 

民间文艺(如“曲子”,方言为语、信口成辞、随心行腔,本来是具有相当大的随意性、地方性及“粗俗”不饰;渐脱地方性、随意性,渐趋于格范、程式、规则化,乃一切(古典)文艺发展的必然定势。使原先漫漶之辞式演化为一类有所格范的文体,使原先各处方言用语演化为使用通用的文读语言的“韵”、“声”、“调”,从而使原先具有各各特定色彩的地方唱腔演化为一类“以(通用之)文(体)化乐”“依(通用韵谱之)字声行腔”的唱,其过程往往由文人为之。其结果,则使“民间文艺”上升成为民族文艺——首先是使民间各种原无确定格式的文学辞式上升成为全民族的文学体裁。)[1] 

明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知道,今日作词,之所以要严守格律,即在于要维护民族文艺的稳定性。 

每一首词,都有词牌。词牌即词调名,对于曲子词来说,它是一首词所依附的乐曲名;而对于律词而言,则是各词调格律定则的标记。前已讲过,曲子词是以乐传辞,故曲辞无所谓格律,但由于在词调产生之初,有着两类现象,导致曲子词逐渐律化,词的演唱方式也就变成是以文化乐,依字声行腔。这两类现象就是“律诗入曲”和“曲辞用律”。 

律诗入曲,是把本为近体诗的文辞,用当时流行的曲子来唱。今天流行歌曲亦有唱李商隐《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者。曲辞用律,则是文人用律化的句子来填充原有的曲子,这个可能是不自觉的。因为文人做惯了近体诗,一下笔就自然符合近体诗平仄的基本特点。这两种因素,都促进了曲子的演唱由固定腔调向依字声行腔的进化。因此,我们可以推断,同是《长相思》,唐词的唱腔和宋词决不相类。 

词调名的产生,据宛敏灏先生归纳,约有以下六个主要来源: 

(1) 截取隋、唐的大曲、法曲或引用琴曲。例如《伊州令》、《婆罗门引》、《剑器近》、《石州慢》、《霓裳中序第一》、《六州歌头》、《水调歌头》、《法曲献仙音》、《醉翁操》、《风入松》、《昭君怨》等。 

(2) 由民歌、祀神曲、军乐等改变的,例如:《竹枝》、《赤枣子》、《渔歌子》、《二郎神》、《河渎神》、《江神子》、《征部乐》、《破阵子》等。 

(3) 从国外或边地传入的。例如:《菩萨蛮》、《苏幕遮》、《普赞子》、《蕃将子》、《八声甘州》、《梁州令》、《氐州第一》等。 

(4) 宫廷创制:有的出于帝王,如《水调》、《河传》、《破阵乐》、《雨霖铃》、《燕山亭》;有的出于乐工,如《夜半乐》、《还京乐》、《千秋岁》等。 

(5) 宋大晟乐府所制。例如:《徵招》、《角招》、《黄河清》、《并蒂芙蓉》、《五福降中天》等。 

(6) 词人自度(制)曲。如姜夔的《扬州慢》、《淡黄柳》、《惜红衣》、《凄凉犯》和《长亭怨慢》等。[2]


词最早是没有题目的,词牌本身就是题目,也就是说词的文辞必和词牌有关联。然而后来词进入了以文化乐的阶段后,词牌和词的文辞之间,就不一定要有关联了。又词牌中往往有令、引、近、慢等字眼,如《浪淘沙令》、《青门引》、《祝英台近》、《石州慢》等,这些名词,本来都是与词的节拍有关的。 

每一个词调,都有它所归属的宫调。宫调是由七音、十二律构成的。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叫做七音,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叫做十二律,七音是唱声的高低,十二律则是音阶的高下。以宫音乘十二律名曰宫;以其他六音乘十二律谓之调。宫凡十二,调凡七十二,合称八十四宫调。凡一首曲子属于何宫何调,则看其板落于何音。古人讴曲,有板眼之说,今京剧亦有之,板即强拍,眼是弱拍。板所落之音,名为煞音,煞音如为宫音,且此宫音对应于黄钟律,则为黄钟宫,馀者自可类推。唐宋燕乐,只用宫、商、徴、羽四音为煞音,用律亦仅用黄钟、太簇、姑洗、仲吕、林钟、南吕、应钟七律,故燕乐为二十八宫调。洎自南宋,则仅用十九调,是为七宫十二调。宫调与声情有关,一个词调可以入不同的宫调(因为是以文化乐,不仅宫调可以不同,旋律也可以不一样),则其表现的声情亦不相同。《雍熙乐府》论宫调声情云: 

黄钟宫宜富贵缠绵,正宫宜惆怅雄壮,大石调宜风流蕴藉,小石调宜旖旎妩媚,仙吕宫宜清新绵邈,中吕宫宜高下闪赚,南吕宫宜感叹伤婉,双调健捷激枭,越调宜陶写冷笑,商调宜凄怆怨慕,林钟商调宜悲伤宛转,般涉羽调宜拾掇坑堑,歇指调宜急并虚揭,高平调宜涤荡滉漾,道宫宜飘逸清幽,宫调宜典雅沉重,角调宜呜咽悠扬。 

此在两宋知音的倚声大家那里,是一个人人皆知的道理。后世填词家,不知道词的唱法(以字声行腔),就只把词当作和近体诗一样的格律诗体,也就不再注意宫调问题了。 



词最早既是为了配合演唱,便于流行,其描写的情感,一般就是抒写众人之情,如北宋柳永、周邦彦,其情感往往失之于浅,正如今日的流行歌曲,尽管也有曲词雅驯,典丽精工者,然而那绝不是诗;而一旦词不再是音乐的附庸,它就有可能成为词人抒写个人情感的工具,那它就当之无愧地成为诗中的一员了。所以,词由曲子词向律词的进化,是一件很可庆幸的事。正因为此,词体才能在有宋一代大放光芒,成为与唐诗并驾齐驱的一代之文体。 

词之为体,历来有婉约与豪放之说,以为婉约为正,豪放为奇,或曰婉约为尊体,豪放为破体,是以诗为词,然诸说皆未得大旨。实则词体风格多端,又岂是婉约与豪放所能穷尽,如姜夔词,以健笔写柔情,你说是婉约还是豪放?如果一定要作二元的划分,我认为不如将词划分为写众情之词与写个人之词二大类。写众情之词,是恪守词体本源的作家。其代表人物有五代的冯延巳、北宋的欧阳修、柳永、周邦彦等。他们所抒写的,是人人心中所有之情,其写作目的,并不在表现个体的生命意志,而是为了当筵侑歌,故其词美则美矣,终觉不够真切感人。当然,这些作家,也有一些抒写个人身世的作品,但其主流之作,仍是写众情。到了后来,词人开始意识到词也应像诗一样,是为了抒写个人之情,宣泄个体的生命意志,这才使得词有可能成为具有永恒文学价值的诗。读词、学词,如能区别众情与个人之情,也就自然懂得哪些是徒有浮华,哪些才是真正的文学经典。 
[1] 说详洛地《词乐曲唱》下编第一章。人民音乐出版社1995年8月。 
[2] 宛敏灏《词学概论》P46,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7月第1版

第二编 诗说 
  第四章 声韵与格律 
  中国古代诗歌大略可分为诗、词、曲。而诗又可分为古体诗与近体诗。我们这堂课要讲的声韵与格律,是指近体诗的声韵与格律。古体、词的声韵、格律留在以后讲,曲因为非雅文学之范畴,故此略而不论。 
  所谓近体诗,是唐代创格而奠定起来的绝句、律诗。这种绝句、律诗是字句有定、字句的平仄和用韵都有严格限制,并且是用中古音的声韵系统写作的一种诗体。唐代以前的古体诗,字句不限,用韵也不甚严格,近体诗与之相比显得大不相同。因此唐人就称之为“今体诗”,宋代以后则称为“近体诗”,“今”、“近”都是指唐而言。 
  汉语是世上最有音乐性的语言,而且从一开始,中国的诗歌便和音乐紧密联系在一起。中国古代诗歌的历史,便是中国音乐文学的历史。正因为中国古代诗歌与音乐联系得那么紧密,才对诗歌中用字的声韵问题尤其注意。简略地讲,汉语有四声,有五音,分平仄、辨清浊,这些在古典诗歌的创作过程中都有运用。这是一门相当精深的学问,而作为基础,我们要首先掌握四声和平仄。 
  四声即平上去入四种声调,其中平声就是平,而上声、去声、入声,就是仄。仄的意思就是不平。我们知道,普通话可分为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四种声调,但诗词写作不能采用普通话的声韵系统,而是要依照《平水韵》的标准,也就是中古音的标准。 
  在音韵学上,把汉语的发展阶段大致划分为三个阶段,即上古音系统,中古音系统,近代音系统。 
  上古音是指上古汉语时期(从西周初年到汉末)的汉语语音。历时一千二百多年。这一时期还可以分为三个阶段:1、春秋以前;2、春秋战国时期;3、两汉时期。上古音的代表性音系是《诗经》的韵部系统和先秦的声母系统。 
  中古音是指南北朝至隋唐时期汉语的语音。中古汉语语音可以分前后两期。南北朝的汉语是中古前期,唐五代的汉语是中古后期。中古汉语的代表性音系是《切韵》音系。 
  近代音是指宋元明清时期的汉语语音,近代音的代表性音系是元朝的《中原音韵》音系。 
  近代汉语共同语的语音系统跟中古音的主要不同是:声母里的全浊声母变成了清声母;韵母简化,中古时期以[-p]、[-t]、[-k]为韵尾的入声韵母都变成元音韵尾或者没有韵尾的韵母,韵尾[-m]变成了[-n]。中古的平声分化成阴平和阳平,入声调逐渐消失,分别派入了阴平、阳平、上声、去声中。 
  现代普通话,属于近代音系统,而诗词写作,却要依照中古音系的声韵标准,这就需要同学们在写作时勤翻韵书,以免出错。 
  在《切韵》的基础上,发展出《唐韵》、《广韵》这两部诗韵。《广韵》是现存最早的一部诗韵,分为206个韵,在音韵学史上有着重要的价值和崇高的地位,但对于作诗来说,未免分得过细。因此,唐初许敬宗等奏议,把206韵中邻近(按指发音邻近)的韵合并起来用,当时未有专门韵书,到宋淳佑年间,江北平水人刘渊根据许敬宗等的奏议,著《壬子新刊礼部韵略》,合并206韵为107韵。清代改称“平水韵”为“佩文诗韵”,又合并为106韵。因为平水韵是根据唐初许敬宗等的奏议合并的,所以,唐人用韵,也和平水韵的标准是一样的。 
  从唐初一直到近代一千多年,凡作诗,皆依平水韵的韵目为押韵的标准。至于作词,则另有词韵作为依照,叫做《词林正韵》。 
  《佩文诗韵》把全部的汉字分成106个韵,以平上去入四声排列,因为平声字较多,所以分成上平声与下平声,即平声字上卷、平声字下卷之义,没有别的含义。

《平水韵》的韵目如下: 
  上平声 
  一东二冬三江四支五微六鱼七虞八齐九佳十灰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十四寒十五删 
  下平声 
  一先二萧三肴四豪五歌六麻七阳八庚九青十蒸十一尤十二侵十三覃十四盐十五咸 
  上声 
  一董二肿三讲四纸五尾六语七麌八荠九蟹十贿十一轸十二吻十三阮十四旱十五潸十六铣十七筱十八巧十九皓二十哿廿一马廿二养廿三梗廿四迥廿五有廿六寝廿七感廿八俭廿九豏 
  去声 
  一送二宋三绛四置五未六御七遇八霁九泰十卦十一队十二震十三问十四愿十五翰十六谏十七霰十八啸十九效二十号廿一个廿二祃廿三漾廿四敬廿五径廿六宥廿七沁廿八勘廿九艳三十陷 
  入声 
  一屋二沃三觉四质五物六月七曷八黠九屑十药十一陌十二锡十三职十四缉十五合十六叶十七洽 
  韵目的下面,是与韵目的字同韵的各个例字,如一东韵下,就有 
  东同铜桐筒童僮瞳筩中衷忠虫冲终戎崇嵩菘弓躬宫融雄熊穹穷冯风枫丰充隆空公功工攻蒙蒙笼聋栊珑洪红鸿虹丛翁葱聪鬃通蓬篷烘潼蒙胧藭匆砻峒罿螽狨沣癃幪梦(不明也,又楚谓草中曰梦)潨讧葼緵嵏豵冻曈鲖翀忡崧彤芃酆麷釭饛雺瞢璁谼恫鬉总(缝也,董韵异)嵸椶逢蝀侗絧艟犝氃爞瀜窿悾曚朦罞懵咙昽豅庞(充实貌,江韵异)葓艐朣衕种盅芎艨绒渱…… 
  等字。“梦”字下注明读平声的“梦”字是“不明”的意思,不是“睡梦”的意思,又说楚方言把草丛里叫作“梦”。“总”字读平声,是缝的意思,不是“总数”的“总”。“庞”字下注明“充实貌,江韵异”,是说这个字既读如“póng”,又读如“páng”,但读“póng”时,表示“充实”之意,与“庞然大物”的“庞”字读音不一样,意思也不相同。 
  近体诗的韵只能押平声的字,所以其押韵的字,只能从三十个平声韵目中找。 
  近体诗的韵位是很讲究的。如果是八句的律诗,那么一般都是二、四、六、八四句押韵;而如果是四句的绝句,就是二、四两句押韵。下面我们将会讲到,根据近体诗的平仄规律,首句的最后一个字可能是平声,也可能是仄声。如果是仄声,那么就不入韵,如果是平声,就必须入韵。五言诗首句不入韵是正格,入韵是变格;而七言诗首句入韵是正格,不入韵是变格。 
  近体诗总是一韵到底,不像古体诗可以换韵。所谓一韵到底,就是指韵脚所押的韵字,必须是同一个韵目里面的字。比如第一个韵脚是“丰”字,查韵书知道这是属于上平声“一东”韵,那么以后各个韵脚,就只能从上举“东同铜桐筒童僮……”等字里挑。本书附录里有佩文诗韵的全部韵字,可以参看。 
  因为首句本来不是“法定”的韵位,所以首句的韵可以宽一点,借用到邻韵的字,这种做法叫做“孤雁出群”。所谓邻韵,不是指在排列顺序上相邻的韵,而是指按照中古音,读音相近的韵。在三十个平声韵部中,以下韵部是邻韵: 
  东冬;江阳;支微齐灰(半);鱼虞;佳(半)灰(半);真文元(半);元(半)寒删先;萧肴豪;佳(半)麻;庚青蒸;覃盐咸。 
  而歌韵、尤韵、侵韵这三个韵部是没有邻韵的,绝不可以与别的韵部通押。 
  在平声的三十个韵部中,灰韵、佳韵、元韵比较特殊。比如元韵中有一些字,如“魂、温、孙、门”等与真文二韵读音相近,而另一些字,如“元、喧、冤、言”等,又与寒删先三韵读音相近,所以元韵中的字,分别与真文、寒删先为邻韵。灰、佳的情况也是如此。这一点可以参照词韵,凡是在词韵中属于同一部,而且都是平声的字,就可以认为是词韵。 
  前面讲到,同中古音相比,近代音没有了入声,也没有了收[-m]尾的字。后者问题不大,因为只要勤于翻检韵书,就不会出现把收[-m]尾的“心”与收[-n]尾的“真”通押的情形。但前者,就是很严重的问题了。因为入声字在中古音系里是仄声,但在普通话中,很多古读入声的字,比如“国”、“职”,今天都读阴平或阳平。如果不加注意,就不能正确地辨别哪个字是平声,哪个字是仄声。 
  

粤语区的同学是最幸福的,你们的语言中,不但全部保留了入声,而且全部保留了收[-m]尾的字,掌握起中古音的声韵可谓事半功倍。而江苏大部、浙江、福建、江西诸省区和北方的山西、内蒙的某些地方,以及客家方言,均保留有入声,来自这些地区的同学,只须记住哪些字是收[-m]尾就可以了。但北方方言区的同学,学习诗词写作,就必须先要掌握古音四声。 
  辨别四声可以记《康熙字典》开篇的四声歌诀: 
  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 
  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 
  以下的字表是按着平上去入顺序排列的,凡来自保留入声的方言区的同学,可用方言读一读感受一下: 
  东董冻笃○钟肿种烛○江讲绛觉○知指志质○微尾未物○ 
  鱼语御月○枯苦库阔○梨礼利栗○佳解界黠○该改盖葛○ 
  真轸震质○文吻问物○昆捆困没○滩坦叹脱○间简涧吉○ 
  笺浅箭节○肖小笑削○交狡校脚○高稿诰阁○歌果个骨○ 
  麻马骂陌○阳养漾药○庚梗更隔○丁顶定滴○蒸拯证职○ 
  尤有又亦○侵寝沁缉○憨喊憾合○盐琰艳叶○缄减鉴甲○ 
  至于北方的同学,可以通过一些规律去记入声。入声字的记忆方法,据台湾音韵学大师陈新雄教授归纳,大略有以下几种: 
  1、 凡b、d、g、j、zh、z六母的阳平声(第二声)字,全是古入声字。例如: 
  b:拔跋白帛薄荸别蹩脖柏伯百勃渤博驳 
  d:答达得笛敌嫡觌翟跌迭叠碟蝶独读牍毒夺铎掇渎 
  g:格阁蛤胳革隔膈葛国虢 
  j:及级极吉急击棘即脊疾集籍夹嚼洁结劫杰桀竭节捷截局菊掬鞠橘决诀掘角厥橛蹶脚钁觉绝 
  zh:扎札铡宅择翟著折折哲蜇轴竺烛筑逐酌镯琢濯啄拙直值殖质执侄职 
  z:杂凿则择责贼足卒族昨 
  2、 凡d、t、l、z、c、s六母,跟韵母e拼合时,不论普通话读何声调,皆古入声字。例如: 
  d:得德 
  t:特忒媵 
  l:勒肋泐乐埒垃 
  z:则择泽责啧赜箦笮迮窄舴贼仄昃 
  c:侧测厕恻策策册 
  s:瑟色塞穑涩圾 
  3、 凡k、zh、ch、sh、r五母与韵母uo拼合时,不论国语读何声调,都是古入声字。 
  kuo:阔括廓鞟扩 
  zhuo:桌捉涿著酌灼浊镯琢诼啄濯擢卓焯倬踔拙茁斫斫斫鷟浞棁 
  chuo:戳绰歠啜辍醊惙龊婼 
  shuo:说勺芍妁朔搠塑箾烁铄硕率蟀 
  ruo:若鄀箬弱爇蒻 
  4、 凡b、p、m、d、t、n、l七母跟韵母ie拼合时,不论普通话何调,皆古时入声字。只有“爹”字例外。例如: 
  bie:鳖憋别 
  pie:撇瞥 
  mie:灭蔑篾蠛 
  die:碟蝶喋堞蹀牒鲽跌迭昳垤咥褶叠 
  tie:帖贴怗铁餮 
  nie:聂蹑镊臬闑镍涅孽啮 
  lie:列冽烈洌猎躐鬣劣 
  5、 凡d、g、h、z、s五母与韵母ei拼合时,不论普通话读何声调,都是古代入声字。 
  dei:得 
  gei:给 
  hei:黑嘿 
  zei:贼 
  sei:塞 
  6、 凡声母f跟韵母a、o拼合时,不论普通话读何声调,皆是古代入声字。例如: 
  fa:法发伐乏筏阀罚 
  fo:佛缚 
  7、 凡读ue韵母的字,普通话都是古入声字。只有“嗟”“瘸”“靴”三字例外。例如: 
  yue:曰约哕月刖悦阅钺越药耀曜跃龠钥瀹爚禴礿粤岳岳鸑軏 
  nue:虐疟谑 
  lue:略掠 
  jue:噘撅决抉玦倔掘桷崛角劂蕨橛蹶獗蹶獗噱臄谲鐍珏孓脚觉爵嚼爝绝蕝 
  que:缺阙却怯确榷壳悫埆阕鹊雀碏 
  xue:薛穴学雪血削 
  8、 一字有两读,读音(按指文读)为开尾韵,语音(按指白读)读i或u韵尾的,都是古代入声字。例如: 
  读音为e,语音为ai的,色册摘宅翟窄择塞。 
  读音为o,语音为ai的,白柏伯麦陌脉。 
  读音为o,语音为ei的,北没。 
  读音为o,语音为au的,薄剥。 
  读音为uo,语音为au的,薄剥。 
  读音为u,语音为ou的,肉粥轴舳妯熟。 
  读音为u,语音为iu的,六陆衄。 
  读音为ue,语音为iao的,药疟钥嚼觉脚角削学。 
  辨别入声字,是为了避免出现把本为仄声的入声当作平声的情况,但还有一些字,今天读仄声,但在古代读平声,如表示“使令”的“令”字,表示“使得”的“教”字(空教、但教、却教),表示“经过”、“拜访”的“过”字,表示讨论的“论”,唐代就读平声,后世诗家,也一直当平声读,从来不读仄声。而另有一些字是平仄两读的,如“看”、“望”等,这些字没有规律可寻。就以上举入声字的辨别方法而论,也不能穷尽语音变化的实际情况。而且,即使是号称保留中古音最多的粤语,其单字的平仄也和平水韵不能完全一致。如表示名词字头的“阿”字(阿姨、阿娇),在粤语里是平声,但在平水韵里,却是入字。所以根本解决之道,是要学会用中古音去读诗。古音读平,就读平声,古音读去声,就读去声,古音读入声,就读作入声。不会发入声字的音?只要找一个来自南方会发入声的同学多问一问,很快就能学会了。 
  既明四声,平仄就很简单了。平即是指平声,仄即是指上去入三声。在古代读起来,平声曼长而仄声短促,所以以平仄为基础的近体诗的格律,实即长音与短音相间的排列组合的规则。今天很多初学诗词者最畏难的是平仄,实际上平仄是诗中最形而下、最简单的。“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拥有器识和胸襟才是最重要的。 
  近体诗中七言是在五言的基础上扩充来的,明白了五言的格律,也就懂得了七言的格律。五言诗只须记住以下规律,不必背诵,也就自然掌握了。

一、 双平双仄是基本元素 
  五言诗可分成平平、仄仄和一个单音平或仄的组合。我们把这四个基本元素叫作“步”,由“音”组成了“步”,再由“步”组成了句。“步”的排列方式有二组四种:第一组是平平-仄仄-平和平平-平-仄仄,即前面皆是“双平步”,后面的“双仄步”与“单平步”互调;第二组是仄仄-平平-仄和仄仄-仄-平平,即前面皆是“双仄步”,后面的“双平步”与“单仄步”互调。大家可以发现,每句开头的第一个“步”,一定是双音步。 
  二、 相粘、相对、相错。 
  近体诗中第一二句、第三四句、第五六句、第七八句都叫做联。“对”,是每联上下句第一个“双音步”平仄相反;“粘”,是前联的下句和后联的上句的第一个“双音步”平仄相同。“错”,则是对粘对规则的补充。 
  对的形式有两种,一种是完全相对不相错,比如上句是平平-平-仄仄,那么下句必然是仄仄-仄-平平。上句是仄仄-平平-仄,下句必然是平平-仄仄-平。不但第一个“双音步”平仄相反,以后的“单音步”和“双音步”也相反。另一种是第一个“双音步”相对,后面的相错。这种情况只会产生在一首诗的第一二句,也就是首句入韵时,上句是平平-仄仄-平,下句为了要押韵,则是仄仄-仄-平平。即第一个“双音步”相对,后两个“步”,正对本应该是平平-仄,但为了押韵,要把前步(“双音步”)与后步(“单音步”)互调,成为仄-平平。还有一种情况是上句是仄仄-仄-平平,下句则为平平-仄仄-平。即第一个“双音步”相对,后两个“步”,正对本应为平-仄仄,为了押韵要把前步(“单音步”)与后步(“双音步”)互调,就成为仄-平平。这就是相错的情形。 
  粘的情况比对还要简单。大家记住一个口诀:相粘必相错。因为粘的上句都是一联的下句,那么只有两种情况,就是仄仄-仄-平平和平平-仄仄-平。同对的规则一样,首先满足第一个“步”,我们上面讲过,第一个“步”一定是“双音步”。对,是第一个双音步平仄相反,粘,就是第一个双音步平仄相同。那么,仄仄-仄-平平的下句——也就是下一联的上句,前二字就可确认为仄仄,而后三字如果正粘,则亦为仄-平平,但这样就麻烦了,变成上下句完全一样了,这是不能允许的,于是要采取相错的规则,即变为平平-仄,一个整句连起来就是仄仄平平仄。而平平-仄仄-平的下句,第一个步既然要相粘,也可确认为平平,后两步,一个是双音步,一个是单音步,也当相错,是为平-仄仄,这样,与平平-仄仄-平相粘的就是平平-平-仄仄。 
  综合相对相错和相粘相错的情况,其实就是一句话,上句末字如入韵,下句不管是对还是粘,都须相错。 
  绝句一般四句,律诗一般八句,排律能排到很多句,但不管有多少句,运用上面的方法,可以举一反三地出来,哪里需要去苦记什么平起不入韵、仄起入韵的东西呢?(为便理解,本书附录中还是给出了传统的十六种诗格。) 
  三、五言而七言 
  从五言到七言,无比简单,就是把五言的第一个步(毫无疑问,双音步)反过来,添在最前面,就成了七言了。上述五言的两组四种,到七言就是: 
  第一组:(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 
  第二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四、避免孤平、三平尾与平头 
  诗词格律很严谨,但绝不是一成不变。传统说诗词的格律,有一个说法叫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也就是说,对于七言来说,第一、三、五字的平仄可以有变化。如果是五言,则是一、三两字。由于这种规律的存在,使得格律既严谨,又灵活。 
  但是,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这句口诀不能包打天下。对于收平声韵的句子(仄仄)-平平-仄仄-平来说,假如一三五不论,变成仄仄(或平仄)-仄平-仄仄-平,这就犯了孤平,是诗中大忌。传统认为孤平是指这一句式除了韵脚只有一个平声字,这种说法是不准确的。实际上,近体诗一句当中,至少需要一个双平步,没有双平步,就可以认为是孤平。孤平一般而言需要补救。补救的方法,就是把仄仄(或平仄)-仄平-仄仄-平变成仄仄(或平仄)-仄-平平-仄平,让那个孤平后面的仄声字变成平声,也就是说,让双平步往后挪个一个音位,就样就成了。 
  同样地,(平平)-仄仄-仄-平平这一句,如果按照一三五不论的口诀,第五字的仄似乎可以变成平声。然而事实上不行。这样,就形成了三平尾,是近体诗中绝对不能出现的错误。而且,出了这个问题,根本无法补救。 
  另外,如果因为一三五不论,导致了连续三句以上的开头第一字都是平声,则叫做平头,这也是极大的声病,万万要注意,不可凌犯。 
  

五、拗句与拗式 
  除了一、三、五字相对自由,古人有时候还在二、四、六的位置上故意突破格律,以营造一种缺陷美,是为拗句。但拗句不是随意拗的,而是有规律的。这有两种情况,一种就是平平-平-仄仄一句可变成平平-仄-平仄,另一种则是仄仄-平平-仄可变成仄仄-仄平-仄或仄仄-仄仄-仄,我认为,出现这些拗句时,可不必依照传统的说法,也要去救,而是就让它突破好了。唐人遇到这种情况,一般可救可不救。 
  而如果诗中存在失对、失粘的情形,则被称为拗式。但拗式必须指近体诗。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二三句应粘而未粘,传统的说法认为这是拗体,还给它专门起了个名头叫“折腰体”或“阳关体”。实际上这首诗并非近体诗的绝句,而是一首乐府,它用的曲调叫《阳关》。典型的拗体,应当一拗再拗,极尽破格之能事。因为一拗未免单调,必须二拗三拗,才会显得富于变化。比如崔颢的《登黄鹤楼》: 
  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馀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又如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崔诗的好处是,前半皆拗,近于古体,后半又保留了律诗的整齐之美,极尽错综复杂之能事。而李诗则两处失粘,以独特的声律给人以深刻的印象。杜甫本人也写了很多破律的拗体诗,这是一种实验性的探索。龚自珍说,“百事翻从缺陷好”,缺陷,有时正如江小鱼脸上的刀疤,也是一种美。 
   
  总之,格律应当严守,但如生具李杜般的绝人之姿,亦不妨打破,但终究以严守格律为主。但不管是严守还是破律,都应是以《平水韵》为声韵标准。用现代普通话去写诗、用普通话入韵,那就不是诗词了。这不仅是一个学理问题,更是一个信仰问题。阿克顿勋爵说:“在还没有理解、掌握、实践保守主义的诸原则之前,自由主义也不过是偏见的集大成者罢了。”一个真正热爱自由的人,不会去毁坏传统,反而应当敬畏和捍卫它。中国近百年来,传统文化遭到灭顶之灾,人们再没有了对于知识、对于文化传统的敬畏之心,这是当前浅学之士叫嚣“声韵改革”的根本原因。在这门课上,我们旗帜鲜明地倡导严守《平水韵》的声韵系统,不仅是在捍卫一种文学范式,更是在捍卫知识的尊严。 
  

第五章 五律作法一:炼句与字眼 
  冯友兰先生曾说过,有一些人写的东西都符合平仄,也都是分行写出,然而就不是诗。一件文字的产品要能成为诗,当然首先需要诗心,需要诗人向其中注入自身的生命精神,同时,要注重意象和意境的营造,但在句法上亦不容忽视。诗不同与散文,很大程度上即因诗有着不同与散文的句法。故学诗当由炼句始。而炼句,则在变日常语言而为语序错综、结构特殊的诗化句式。五言是近体诗的基础句式,欲得炼句之法,当由五言入手。 
  我们先来看一首王维的五律: 
  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 
  王维 
  杨子谈经所,淮王载酒过。 
  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 
  迳转回银烛,林开散玉珂。 
  严城时未启,前路拥笙歌。 
  第二联,如依散文语序,则当为:兴阑始知啼鸟换,坐久更觉花落多。第三联,则正如上堂课所讲,不能用现代语法去分析。古人或称之为错综问答格,即“迳转者何?回银烛也;林开者何?散玉珂也”。从经验的角度来说,是这样的情形:路径转弯的地方传来了光亮,那是在银烛之光照耀下,一群人回程;树林陡然开阔,空中遂飘散着玉珂的声音。这两联,既有成分的省略,又有语序的错综,复杂多变,不同于散文的句式。而这样的句子,就是诗化的句式,就是诗中能够出彩的句子。 
  大致说来,诗化的句式,不同于散文句之处在于以下数点: 
  一、语序的错综 
  如: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王维《山居秋暝》) 
  柳色春山映,梨花夕鸟藏(王维《春日上方即事》) 
  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杜甫《夜宴左氏庄》) 
  脆添生菜美,阴益食单凉(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 
  醒酒微风入,听诗静夜分(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 
  短褐风霜入,还丹日月迟(杜甫《冬日有怀李白》) 
  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杜甫《杜位宅守岁》) 
  饭抄云子白,瓜嚼水精寒(杜甫《与鄠县源大少府宴渼陂》) 
  崩石攲山树,清涟曳水衣(杜甫《重题郑氏东亭》) 
  去矣英雄事,荒哉割据心(杜甫《峡口》) 
  烽举新酣战,啼垂旧血痕(杜甫《得弟消息二首》) 
  路人纷雨泣,天意飒风飘(杜甫《故武卫将军挽歌三首》) 
  …… 
  这种语序的错综,在王维那里还不是特别常见,而发展到杜诗,就随处可拾了。一般而言,这种错综的句式有一个原则,就是要把你最想强调的东西放在最前面。另外,通常是用在律诗中间对仗的二联,如果一联用了错综句式,另一联就不要这样用了。 
  二、成分的省略 
  如: 
  方朔金门侍,班姬玉辇迎(王维《早朝》) 
  渔舟胶冻浦,猎火烧寒原(王维《酬虞部苏员外过蓝田别业不见留之作》) 
  书生邹鲁客,才子洛阳人(王维《送孙二》) 
  五湖三亩宅,万里一归人(王维《送丘为落第归江东》) 
  绿尊虽尽日,白发好禁春(杜甫《奉陪郑驸马韦曲二首》) 
  归路翻萧飒,陂塘五月秋(杜甫《携妓纳凉晚际遇雨》) 
  伊昔黄花酒,如今白头翁(杜甫《九日登梓州》) 
  今天江南老,他时渭北童(杜甫《社日》) 
  故国风云气,高堂战伐尘(杜甫《中夜》) 
  故国犹兵马,他乡亦鼓鼙(杜甫《送远》)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王维《观猎》) 
  水静楼阴直,山昏寒日斜(杜甫《遣怀》) 
  国破河山在,城春草木深(杜甫《春望》) 
  …… 
  句子中成份的省略,就使得句子更加的紧凑,能够容纳更多的东西,也能够引起更多的联想。 
  三、十字格 
  有时候,诗的上下句连在一起,才能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上下两句贯注一气,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十字格”。如: 
  仍闻遣方士,东海访蓬瀛(王维《早朝》) 
  结束平阳骑,明朝入建章(王维《奉和杨驸马六郎秋夜即事》) 
  唯有白云外,疏钟闻夜猿(王维《酬虞部苏员外过蓝田别业不见留之作》) 
  闻道皇华使,方随皂盖臣(王维《送李判官赴东江》) 
  今年寒食酒,应是返柴扉(王维《送钱少府还蓝田》) 
  巳公茅屋下,可以赋新诗(杜甫《巳上人茅斋》) 
  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杜甫《春日忆李白》) 
  只疑淳朴处,自有一山川(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 
  重来休沐地,真作野人居(杜甫《重过何氏五首》) 
  看君用幽意,白日到羲皇(杜甫《重过何氏五首》) 
  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杜甫《冬日有怀李白》) 
  …… 
  这种句式,可以用在首联,亦可用在尾联。但以用在尾联为佳。用在尾联,一气直下,更增诗的雄健之气。 
  而如果上下两句合起来表达一个意思,贯注一气,且是对仗的句式,则即俗称所谓流水对。如: 
  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王维《寄荆州张丞相》)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王维《酬张少府》) 
  嘉此幽栖物,能齐隐吏心(王维《酬贺四赠葛巾之作》) 
  野老来看客,河鱼不取钱(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 
  何路沾微禄,归山买薄田(杜甫《重过何氏五首》) 
  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杜甫《官定后戏赠》)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杜甫《月夜》) 
  一秋常苦雨,今日始无云(杜甫《留别贾严二阁老两院补阙》) 
  ……


 

五言诗因字数少,要求下语经济,故有字眼之说。五言句的字眼多在第三字,也有在第二字、第五字或第二及第五字的。一般字眼不用虚字,而用表示动词或形容词的实字。字眼用得好,诗句自然矫健。 
  字眼在第三字: 
  月迥藏珠斗,云消出绛河(王维《同崔员外秋宵寓直》)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渔舟胶冻浦,猎火烧寒原(王维《酬虞部苏员外过蓝田别业不见留之作》) 
  树色分扬子,潮声满富春(王维《送李判官赴东江》) 
  沙平连白雪,蓬卷入黄云(王维《送张判官赴河西》) 
  落雁浮寒水,饥乌集戍楼(杜甫《晚行口号》) 
  鼓角悲荒塞,星河落晓山(杜甫《将晓》) 
  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杜甫《巳上人茅斋》) 
  竹光团野色,舍影漾江流(杜甫《屏迹三首》) 
  艰难归故里,去住损春心(杜甫《送贾阁老出汝州》) 
  天上多鸿雁,池中足鲤鱼(杜甫《寄高三十五詹事》) 
  …… 
  字眼在第二字: 
  帆映丹阳郭,枫攒赤岸村(王维《送封太守》) 
  坐对贤人酒,门听长者车(杜甫《对雨书怀走邀许十一簿公》) 
  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 
  …… 
  字眼在第五字: 
  九门寒漏彻,万井曙钟多(王维《同崔员外秋宵寓直》) 
  为客黄金尽,还家白发新(王维《送丘为落第归江东》) 
  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馀(杜甫《登衮州城楼》) 
  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杜甫《巳上人茅斋》) 
  野鹤清晨出,山精白日藏(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 
  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杜甫《杜位宅守岁》) 
  两行秦树直,万点蜀山尖(杜甫《送张二十参军赴蜀州因呈杨五侍御》) 
  …… 
  字眼在第二及第五字,老杜最喜用之。此法最能令诗句振起: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王维《送邢桂州 》) 
  山临青塞断,江向白云平(王维《送严秀才还蜀》) 
  饭抄云子白,瓜嚼水精寒(杜甫《与鄠县源大少府宴渼陂》)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杜甫《房兵曹胡马诗》) 
  缆侵堤柳系,幔宛浪花浮(杜甫《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 
  瓢弃尊无绿,炉存火似红(杜甫《对雪》) 
  只益丹心苦,能添白发明(杜甫《月》) 
  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杜甫《晓望》) 
  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杜甫《后游》) 
  楚设关河险,吴吞水府宽(杜甫《第五弟丰独在江左近三四载寂无消息觅使寄此二首》) 
  一句之中,字眼最多不要超过两个,一首之中,不要有两联以上字眼位置相同。过犹不及,如果多了,也就会让人审美疲劳了。最怕通首字眼都在一个位置,那是最要不得的。请看下面这一首: 
  隋堤曾折柳,倦客又登临。 
  去驿看迢递,轻舟过峻岑。 
  津堠悭旧梦,别浦怨重吟。 
  斜阳方冉冉,往事忽沾襟。 
  所有字眼都在同一个位置,句法极其死板,就是一首失败已极的作品。 
    
 

第六章 五律作法二:对仗与谋篇 
  律诗的中间二联要讲求对仗。所谓对仗,就是颔联、颈联的上下二句,每个字的平仄、词性、意义都是相对的。对仗之法,古人归纳为六对:“一曰正名对,天地日月是也;二曰同类对,花叶草芽是也;三曰连珠对,萧萧赫赫是也;四曰双声对,黄槐绿柳是也;五曰叠韵对,彷徨放旷是也;六曰双拟对,春风秋池是也。”但即使是唐人,对仗也从未严格执行这六对之说,如同类对本要求飞鸟对飞鸟,而唐人很多是用僧对鸟,这个现象还被写进了宋人的诗话中。对于对仗,应该讲求,但不应过执。我以为,只要词性、意义、平仄相对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太过工整。太过工整的,往往显得雕琢而死板,要不然就伤于纤巧缳薄。对仗的原则是宁粗毋弱,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只要不流于俗野——大白话就好。但有一点需要注意,对仗不允许上下句是一个意思,这种情形叫合掌,是极不能犯的错误。比如“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虽是名句,但却犯了合掌。又如“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也都是合掌。 
  好的对句,往往是以纤微对宏大,如“树色分扬子,潮声满富春”、“五湖三亩宅,万里一归人”,或以阳刚对阴柔,如“崩石攲山树,清涟曳水衣”、“黄云断春色,画角起边愁”,或以实对虚,如 “绿尊虽尽日,白发好禁春”。这种阴阳相生相济的思想发源于易经,也一直贯穿在古代诗家的创作实践中。 
  有时候,诗人故意突破格律,让首联对仗,而中二联只有一联对仗,如下文所举杜甫《一百五日夜对月》诗即是。又如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或者首联、颔联、颈联都用对仗,如杜甫的《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又或首联不对仗,但后三联均对仗,如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这种情况,通常只出现在七律当中。 
   
  五律的谋篇布局,不外起承转合四字。一般而言,都是首联第一句起,首联第二句承,颔联、颈联是衬贴题目,尾联上句转,下句合。中间二联或就景物加以渲染勾勒,或就人事加以点染,或叙写,或议论,或引事,或比拟,皆为深化题目。如:王维的《送张道士归山》: 
  先生何处去,(起)王屋访茅君。(承) 
  别妇留丹诀,驱鸡入白云。(引事) 
  人间若剩住,天上复离群。(议论) 
  当作辽城鹤,(转)仙歌使尔闻。(合) 
  又如杜甫的《李监宅》: 
  尚觉王孙贵,(起)豪家意颇浓。(承) 
  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勾勒) 
  且食双鱼美,谁看异味重。(点染) 
  门阑多喜色,(转)女婿近乘龙。(合) 
  下面大略说一下五律起承转合的方法。 
  一、起法 
  1、对景兴起 
  如王维的《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寒山转苍翠,(起)秋水日潺湲。(承)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点染)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勾勒) 
  复值接舆醉,(转)狂歌五柳前。(合) 
  复如杜甫的《重题郑氏东亭》: 
  华亭入翠微,(起)秋日乱清晖。(承) 
  崩石攲山树,清涟曳水衣。(点染) 
  紫鳞冲岸跃,苍隼护巢归。(勾勒) 
  向晚寻征路,(转)残云傍马飞。(合) 
  2、比起或引事起 
  如王维的《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 
  杨子谈经所,(起)淮王载酒过。(承) 
  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点染) 
  迳转回银烛,林开散玉珂。(点染) 
  严城时未启,(转)前路拥笙歌。(合) 
  是以扬雄比杨氏,淮南王比歧王。 
  复如杜甫的《崔驸马山亭宴集》: 
  萧史幽栖地,(起)林间蹋凤毛。(承) 
  洑流何处入,乱石闭门高。(勾勒) 
  客醉挥金碗,诗成得绣袍。(点染) 
  清秋多宴会,(转)终日困香醪。(合) 
  是以萧史比崔驸马。 
  而王维的《送平澹然判官》: 
  不识阳关路,(起)新从定远侯。(承) 
  黄云断春色,画角起边愁。(勾勒) 
  瀚海经年到,交河出塞流。(叙写) 
  须令外国使,(转)知饮月氏头。(合) 
  则以班超定远的典故引出。而引事,说到底也是一种比。 
  3、就题直起 
  杜甫诗法,往往就题直起。不作铺垫,如狂风卷浪,势欲滔天: 
  如《晚行口号》: 
  三川不可到,(起)归路晚山稠。(承) 
  落雁浮寒水,饥乌集戍楼。(勾勒) 
  市朝今日异,丧乱几时休。(叙写) 
  远愧梁江总,(转)还家尚黑头。(合) 
  《月》: 
  天上秋期近,(起)人间月影清。(承) 
  入河蟾不没,捣药兔长生。(勾勒) 
  只益丹心苦,能添白发明。(议论) 
  干戈知满地,(转)休照国西营。(合) 
  《一百五日夜对月》: 
  无家对寒食,(起)有泪如金波。(承) 
  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议论) 
  仳离放红蕊,想像颦青蛾。(点染) 
  牛女漫愁思,(转)秋期犹渡河。(合) 
  此种起法,必作者具充沛之情感,写诗时激情澎湃,不可遏止,否则起句突兀,后面承接不上,殊碍通篇圆融浑化。初学者不宜尝试。 
   
  


二、承法 
  1、写自家心意承题 
  如王维《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 
  寒更传晓箭,(起)清镜览衰颜。(承)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勾勒)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点染) 
  借问袁安舍,(转)翛然尚闭关。(合) 
  又《寄荆州张丞相》: 
  所思竟何在,(起)怅望深荆门。(承) 
  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议论) 
  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叙写) 
  目尽南飞雁,(转)何由寄一言。(合) 
  复如杜甫《登衮州城楼》: 
  东郡趋庭日,(起)南楼纵目初。(承) 
  浮云连海岳,平野入青徐。(渲染) 
  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馀。(勾勒) 
  从来多古意,(转)临眺独踌躇。(合) 
  又《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 
  力疾坐清晓,(起)来时悲早春。(承) 
  转添愁伴客,更觉老随人。(议论) 
  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勾勒) 
  望乡应未已,(转)四海尚风尘。(合) 
  2、直书事承题 
  如王维《奉和杨驸马六郎秋夜即事 》 
  高楼月似霜,(起)秋夜郁金堂。(承) 
  对坐弹卢女,同看舞凤凰。(引事) 
  少儿多送酒,小玉更焚香。(点染) 
  结束平阳骑,(转)明朝入建章。(合) 
  复如杜甫《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 
  秋水清无底,(起)萧然静客心。(承) 
  掾曹乘逸兴,鞍马去相寻。(叙写) 
  能吏逢聊璧,华筵直一金。(议论) 
  晚来横吹好,(转)泓下亦龙吟。(合) 
  3、就首句直承 
  如王维《酬比部杨员外暮宿琴台朝跻书阁率尔见赠之作》: 
  旧简拂尘看,(起)鸣琴候月弹。(承) 
  桃源迷汉姓,松树有秦官。(议论) 
  空谷归人少,青山背日寒。(勾勒) 
  羡君栖隐处,(转)遥望白云端。(合) 
  复如杜甫《春日忆李白》: 
  白也诗无敌,(起)飘然思不群。(承)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比拟)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比拟) 
  何时一尊酒,(转)重与细论文。(合) 
  次句承接首句,须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若有意,若无意者最佳。 
  

三、尾联转合之法 
  1、就题转合 
  如王维《酬严少尹徐舍人见过不遇》: 
  公门暇日少,(起)穷巷故人稀。(承) 
  偶值乘篮舆,非关避白衣。(叙写) 
  不知炊黍谷,谁解扫荆扉。(议论) 
  君但倾茶碗,(转)无妨骑马归。(合) 
  复如杜甫《捣衣》: 
  亦知戍不返,(起)秋至拭清砧。(承) 
  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点染) 
  宁辞捣熨倦,一寄塞垣深。(议论) 
  用尽闺中力,(转)君听空外音。(合) 
  就题转合,往往流于平板直白,如能似杜甫此首,运用诗人的联想,写出一些带有普遍性的东西,扣题而又不为题为囿,那就非一般水平所能及了。 
  2、推开一步转合 
  如王维《酬虞部苏员外过蓝田别业不见留之作》: 
  贫居依谷口,(起)乔木带荒村。(承) 
  石路枉回驾,山家谁候门。(叙写) 
  渔舟胶冻浦,猎火烧寒原。(勾勒) 
  唯有白云外,(转)疏钟闻夜猿。(结) 
  复如杜甫《初月》: 
  光细弦岂上,(起)影斜轮未安。(承) 
  微升古塞外,已隐暮云端。(勾勒) 
  河汉不改色,关山空自寒。(渲染) 
  庭前有白露,(转)暗满菊花团。(合) 
  此种转合法,词有尽而意无穷,摩诘时时用之,最是五律正格。 
  3、承颈联意转合 
  此种结法,惟老杜最善用之。如《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七: 
  莽莽万重山,(起)孤城山谷间。(承) 
  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点染) 
  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叙写) 
  烟尘独长望,(承上联转)衰飒正摧颜。(合) 
  同题之十: 
  云气接昆仑,(起)涔涔塞雨繁。(承) 
  羌童看渭水,使客向河源。(点染) 
  烟火军中幕,牛羊岭上村。(勾勒) 
  所居秋草净,(承上联转)正闭小蓬门。(合) 
  《萤火》: 
  幸因腐草出,(起)敢近太阳飞。(承) 
  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议论) 
  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勾勒) 
  十月清霜重,(承上联转)飘零何处归。(合) 
  《蒹葭》: 
  摧折不自守,(起)秋风吹若何。(承) 
  暂时花戴雪,几处叶沈波。(渲染) 
  体弱春风早,丛长夜露多。(勾勒) 
  江湖后摇落,(承上联转)亦恐岁蹉跎。(合) 
  4、用事作转合 
  用事作转合,实际就是用比为转合。如王维《送李判官赴东江》: 
  闻道皇华使,(起)方随皂盖臣。(承) 
  封章通左语,冠冕化文身。(叙写) 
  树色分扬子,潮声满富春。(勾勒) 
  遥知辨璧吏,(转)恩到泣珠人。(合) 
  复如杜甫《巳上人茅斋》: 
  巳公茅屋下,(起)可以赋新诗。(承) 
  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点染) 
  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勾勒) 
  空忝许询辈,(转)难酬支遁词。(合) 
   

登快阁 
  黄庭坚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起)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承)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转) 
  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合) 
  这首诗是山谷集中的名作,诗的第二联的炼字锻句,更是黄氏独家秘方。他把“落木千山(因此显得)天远大,澄江一道(尤其见出)月分明”加以紧缩,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就显得很有骨力。诗意很浅显,是写作者公牍之馀,登江西吉安府快阁所见所感。诗的章法则是一联一意,起承转合,脉脉分明。第一联是起,写的是公务之暇,登临快阁。第二联承,写快阁所见之景。第三联转而感慨知音难觅,像钟子期那样的知音已经逝去,所以自己只能如俞伯牙一般,终身不再鼓琴,现在能让自己感兴趣的,恐怕只有美酒了。第四联是合,点明题旨,也是诗人的想象,表达自己乘船归家,与白鸥为盟,忘掉机心的愿望。 
  西塞山怀古 
  刘禹锡 
  王浚楼船下益州,(起)金陵王气黯然收。(承)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渲染) 
  人世几回伤往事,(一转)山形依旧枕寒流。(一合) 
  今逢四海为家日,(二转)故垒萧萧芦荻秋。(二合) 
  据《唐诗纪事》:“梦得与白乐天、元微之、韦楚客各赋金陵怀古,梦得诗先成,乐天览之曰:‘四人探骊龙,子已获珠,馀皆鳞爪矣。’遂罢唱。”这首诗写的是西晋灭吴的一段历史,西塞山,在今湖北大冶县东,临江峭壁,形势险要,是三国时吴国的江防要地。西晋大将王浚奉命伐吴,造大战舰号曰楼船,而吴国则在江上险碛要害的地方用铁锁横截,又在江底放置铁椎,以阻挡西晋的战舰。谁知这些截江铁锁都被晋军烧毁。石头,是石头城,也就是金陵城。 
  这首诗在章法上,是第一句总起,第二句承接,三、四二句通过具体的历史场景予以渲染。由于诗人把历史化作形象化的活动的图景,就显得无比生动有气象。这两句的对仗也相当精妙,是千古传诵的名对。第五句由议论而转折,第六句则是诗意的第一次小结。在本联中,以人的有情对比江山的无情,这就有了艺术的张力,也就更有含蓄不尽的意旨。其实诗意到了这里,也就差不多了,但诗人并不满足于此,他要通过尾联深化诗的主题。尾联的意思,是说现在遇上国家统一的时代,前朝的营垒早已荒废了。用故垒、芦荻的萧瑟,衬托今日四海为家的大好形势,以深远之笔,表现出对大一统的歌诵。这一联也是议论,但高明之处就在于,诗人的议论是意象化了的,这种以兴象作结的手段,我们在学习五律的作法时已多次强调了。 
  登大茅山顶 
  王安石 
  一峰高出众山巅,疑隔尘沙道里千。 
  俯视云烟来不极,仰攀萝茑去无前。 
  (以上写景) 
  人间已换嘉平帝,地下谁通句曲天? 
  陈迹是非今草莽,纷纷流俗尚师仙。 
  (以上议论) 
  茅山在今南京句容县,初名句曲山,句曲,即勾曲。传说汉代三茅(茅盈、茅固、茅衷)在此山得道,故后来称茅山。相传茅盈的曾祖父茅蒙,于秦始皇三十一年于华山白日飞升,其时有民谣说:“神仙得道茅初成,继世而往在我盈,帝若学之腊嘉平。”腊,是年终的祭祀,因秦始皇笃信神仙,所以他就把当年的腊祭更名曰“嘉平”,嘉平帝,就是秦始皇。“地下谁通句曲天”,是说传闻句曲山(茅山)有洞穴,叫做华阳洞天,可是谁又真的能进入其内呢?这两句,显示出作者根本不相信世上有神仙之事。诗的尾联,是说求仙的秦始皇、修道的三茅,都变成草莽,而世人无知,还在继续求仙问道。以上是整首诗的意思。明白了诗人的意旨,也就能掌握这首诗的章法。这首诗前四句是写景,后四句是议论,因为是议论是关于秦始皇和三茅的故事,所以整首诗就能形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前人有讽刺某些人作诗,放在任何名山大川都适用,这一首就只能是登茅山,移动不到别的山上去。 
  

这种前四句写景,后四句议论或抒情的章法,前人有一个称呼,叫作纤腰格。 
  登楼 
  杜甫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此首作于唐代宗广德二年(764)春。广德元年,吐蕃侵陷长安,立广武王承宏为帝,代宗逃往陕州。郭子仪收复长安,代宗于十二月还朝。本诗的第三联,就是隐指代宗还朝之事。这些历史背景,就是诗中所说的“万方多难”。 
  从章法上讲,这首诗并没有完整的起承转合。第一联“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是总写,直接点明诗的题旨。颔联写了登楼纵目,所见之景。而写景,是为着烘托诗人的情感,并引出下文的议论。中间两联,无论是写景、还是议论,都是衬贴、深化诗意。前面六句,分别写到了个人的情感、眼前的景物、代宗还朝的时事,而到第七句“可怜后主还祠庙”,则宕开一笔,即眼前景怀古,第八句则是以诸葛亮自况,意谓自己空负大才,却不能被任用,只能以迟暮之年,吟诵《梁父吟》以舒郁结罢了。《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唐代成都锦官门外,西边是诸葛武侯祠,东边则是后主祠。所以说这两句是想到哪就写到哪,并没有严格的起承转合。 
  无题 
  李商隐 
  飒飒东南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焚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李商隐的这首七律,和一般的七律作法很不一样,它没有明显的起承转合,而是通过内在意识的转换,表现出诗意的转接。我们可以称之为中国诗歌的意识流。整首诗说的意思,是他见到一位美人,然而自惭形秽,所以只能告诫自己:“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诗的首联,营造了夏日雨后凄飒的风致,接着便描写这位让诗人一见钟情的女子。然而,诗人并不直接描写她的音容笑貌,而是通过她生活的场景,从侧面烘托,而给你以想象的空间:你看,她进入的房间,里面时时燃着香料,香炉上的锁钮,还装饰着金蟾,她汲水的辘轳,也装饰了玉虎。用具器物尚且如此,人又该是美到什么程度呢!这一联,不但语序错综,而且省略掉了主语,这是李商隐善于学杜诗句法的结果。然而,这么美的人,她却对诗人是流水无情的,何以故呢,因为诗人既没有韩寿的年少英俊,也没有曹植的才华绝世,结局只能自我宽慰罢了。晋韩寿貌美,侍中贾充召为僚属,贾充的女儿在帘后窥见韩寿,很是喜爱。贾充知后,便将女儿嫁给韩寿。韩掾:即韩寿。宓妃留枕:相传宓妃是伏羲氏之女,溺水洛水,号为洛神。这里指甄氏。曹植离京回封国途中。宿于洛水边,梦见甄氏来相会遂作《洛神赋》。魏王:指曹植。 
  当然,这首诗并非一首爱情诗,而是如屈原《离骚》那样,有政治寄托的作品。这诗中的美人,指的是可能改变他的命运的权相令狐绹。 
   
  分析以上诸作,并不是要同学们在写作时生搬硬套这种种的章法,只是希望这些分析能助于大家的阅读思考。诗无定法,但还是有秘诀可寻的。郁达夫曾指出,旧诗的秘诀,其一是辞断意连,其二是粗细对称。他说: 
  近代诗人中,唯龚定庵,最擅于用这秘法。如“终胜秋燐亡姓氏,沙涡门外五尚书”,“近来不信长安隘,城曲深藏此布衣”,“只今绝学真成绝,册府苍凉六幕孤”,“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梦断查湾一角青”,“自障纨扇过旗亭”,“苍茫六合此微官“之类,都是暗用此法,句子就觉得非常生动了。古人之中,杜工部就是用此法而成功的一个。我们试把他的咏明妃村的一首诗举出来一看,就可以知道。 
  咏怀古迹 明妃村 
  群山万壑出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头一句诗是何等的粗雄浩大,第二句却收小得只成一个村落。第三句又是紫台朔漠,广大无边,第四句的黄昏青冢,又细小纤丽,像大建筑上的小雕刻。 
  当然,秘诀并不能代替真正的内功修炼。正如老杜所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要想写好诗词,肚子里没有上千首古人的佳作,也肯定不行。


第八章 绝句的作法:以渔洋七绝为例 
  绝句亦称截句,前人以为绝句是截律句中四句而成,后两句对仗,是截取律诗前四句;前两句对仗,是截取律诗后四句;皆对仗,是截取律诗中间四句;皆不对仗,是截取律诗的首尾。这种说法,是违背了历史事实的。绝句的产生,是在律诗之前。南朝陈徐陵《玉台新咏》收有古绝句四首,曰: 
  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 
  日暮秋云阴,江水清且深。何用通音信,莲花玳瑁簪。 
  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 
  南山一树桂,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 
  原来,古人作诗,以四句为一意思的完结(绝),故单独四句的诗即谓之绝句。也正因为绝句是在律诗之前就产生了的,所以绝句就分为两种,一种是符合近体诗格律的绝句,一种是不符合近体诗格律的古绝。我们说近体诗包括律诗与绝句,但严谨的说法是,包括律诗与一部分绝句。古绝属于绝句,但不属于近体诗,而应归入到古体诗的范畴。在龚自珍的《己亥杂诗》里,就有不少是古绝。 
  绝句中五言短小,写出来如果词藻工丽,就会显得太纤弱。因此五言绝句下语须古拙有致,多采用问答体,或通首比兴,婉而多讽。如贾岛《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三四两句,稍事渲染,即写出隐者的高洁不群。 
  又如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这首诗是作者写来答齐高帝的,其意是在说,山中隐逸生活之佳处,只能自己怡悦,与世俗之人是没有办法讲的。写得深婉多讽,极耐寻绎。 
  至于摩诘五绝,则一片神理,皆自空虚中来: 
  白石滩 
  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 
  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苏轼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书摩诘蓝田烟雨图》)就是指王维的这类作品而言。五绝易作,其诀窍即在三、四两句不直接写题旨,而渲染景致或托寓比兴。五绝以古绝为正宗,近体五绝,终觉气格卑下。 
  下面主要谈谈七言绝句的作法。七言绝句以唐之太白、龙标最佳,一方面是靠他们的天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有大唐充分自由的社会人文环境作基础。后世应以清代王士禛及龚自珍最称合作。但渔洋以风神情味胜,定庵则以思力绝伦、茂郁清深见胜。渔洋诗有法度,学之易有所得,定庵诗箫狂剑怨,词句也极其漂亮,容易打动人,但如无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学之必流于浮滑。清末南社诸公,颇学此体,但终不能传诵,即是此理。因此这堂课所选的例子,皆是渔洋《精华录》中的作品。 
  大抵七言绝句章法只在一、二句正说,三、四句转折,并不像律诗一样有明显的起承转合。短短四句,要做到婉曲回环,就往往以第三句为主,而以第四句承接之。亦有以第三句为辅翼,第四句转折者。绝句要诗绝意不绝,渔洋的处理方式就是结句大都宕开一笔,仅就情景加以渲染勾勒,绝不直接说出主题,而把联想的空间留给读者。即所谓神韵之法。 
  

上法前二句直赋眼前景,第三句以好是、分明、好到等词著以作者的评论。 
  法七: 
  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祠树碧于烟。 
  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 
  ——再过露筋祠 
  吴头楚尾路如何,烟雨秋深暗白波。 
  晚趁寒潮渡江去,满林黄叶雁声多。 
  ——江上 
  玉牕清晓拂多罗,处处凭栏更踏歌。 
  尽日凝妆明镜里,水晶帘影映横波。 
  ——秦淮杂诗十四首之十二 
  东风作意吹杨柳,绿到芜城第几桥。 
  欲折一枝寄相忆,隔江残笛雨潇潇。 
  ——寄陈伯玑金陵 
  乍疏乍密秧针雨,时去时来舶趠风。 
  五月行人秣陵去,一江风雨昼蒙蒙。 
  ——金陵道上 
  江上渝歌几处闻,孤舟日暮雨纷纷。 
  歌声渐过乌奴去,九十九峰多白云。 
  ——广元舟中闻棹歌 
  巴歌渝唱总纷纷,长庆新诗久不闻。 
  欲访东坡但搔首,浪花高卷入蛮云。 
   
  东坡东涧绿成阴,刺史当年思爱深。 
  想见竹枝歌舞处,木莲花映水林檎。 
  ——询白公东坡不得二首 
  潇潇寒雨渡清流,苦竹云阴特地愁。 
  回首南唐风景尽,青山无数绕滁州。 
  ——清流关 
  西连丰沛走中原,风色萧萧野渡昏。 
  一望孤城天接水,乱山合沓是彭门。 
  ——荆山口待渡 
  上法为渔洋匠心所在,一二句就题直起,亦直赋眼前景、心中情,第三句以叙写人事转接,而结句则必由实返虚,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读渔洋最须注意此等处,以其有神韵也。 
  下面再来看以第四句为主者。 
  法八: 
  三月秦淮新涨迟,千株杨柳尽垂丝。 
  可怜一样西川种,不似灵和殿里时。 
  ——秦淮杂诗十四首之四 
  潮落秦淮春复秋,莫愁好作石城游。 
  年来愁与春潮满,不信湖名尚莫愁。 
  ——秦淮杂诗十四首之五 
  新歌细字写冰纨,小部君王带笑看。 
  千载秦淮呜咽水,不应仍恨孔都官。 
  ——秦淮杂诗十四首之八 
  传寿清歌沙嫩箫,红牙紫玉夜相邀。 
  而今明月空如水,不见青溪长板桥。 
  ——秦淮杂诗十四首之十 
  十里清淮水蔚蓝,板桥斜日柳毵毵。 
  栖鸦流水空萧瑟,不见题诗纪阿男。 
  ——秦淮杂诗十四首之十四 
  万山堆里看云松,曲崦幽溪复几重。 
  为爱泉声过林去,不知烟寺远闻钟。 
  ——华山道中即事 
  十二年前乍到时,板桥一曲柳千丝。 
  而今满目金城感,不见柔条踠地垂。 
  ——赵北口见秋柳感成二首之一 
  涛声东走海陵仓,蛾子纷纷割据场。 
  三百年来陵谷变,居人犹是说张王。 
  ——秦邮杂诗六首之四 
  上法以第四句为主,用否定词作结,然第三句亦不可轻忽,多用时间状语或转折连词、因果连词与之有一呼应。 
   
  

法九: 
  桃叶桃根最有情,琅玡风调旧知名。 
  即看渡口花空发,更有何人打桨迎。 
  ——秦淮杂诗十四首之三 
  芦荻无花秋水长,澹云微雨似潇湘。 
  雁声摇落孤舟远,何处青山是岳阳。 
  ——樊圻画 
  今年孟冬河水乾,万夫畚锸聚河干。 
  行河使者黄符下,敢道无衣风雪寒。 
  ——秦邮曲二首(之二) 
  江乡春事最堪怜,寒食清明欲禁烟。 
  残月晓风仙掌路,何人为吊柳屯田。 
  ——真州绝句五首之五 
  小桃初红柳垂阴,甓社湖中花水深。 
  鸦头十五竹枝曲,不听歌声何处寻。 
  ——秦邮杂诗六首之六 
  嘉陵江上泊舟时,戍鼓初停月上迟。 
  已听寒潮不成寐,谁家横笛怨龟兹。 
  ——夜泊双漩子闻笛 
  殿脚三千事已非,隋堤风物尚依稀。 
  玉蛾金茧飘零尽,谁见杨花日暮飞。 
  ——宿州东门道曰汴堤古隋堤也作隋堤曲 
  大槐坂上逐车尘,争效先生折角巾。 
  至竟清流解亡国,望门投止是何人。 
  ——郭有道墓 
   
  此法,第四句作诘问,第三句或呼应,或不呼应。 
  法十: 
  日暮东塘正落潮,孤篷泊处雨潇潇。 
  疏钟夜火寒山寺,记过吴枫第几桥。 
  ——夜雨题寒山寺寄西樵礼吉二首之一 
  新月高高夜漏分,枣花帘子水沉薰。 
  石桥巷口诸年少,解唱当年白练裙。 
  ——秦淮杂诗十四首之十一 
  新钓槎头缩项鳊,楚姬玉手鲙红鲜。 
  万山潭水清如昨,只忆襄阳孟浩然。 
  ——万山 
  此法前三句皆写今事,而第四句则归结到诗人身上,追忆往昔,但不具体说出,自有无限风流蕴藉。这与法五第三句点明今事固不相同。 
  法十一: 
  长江如练布颿轻,千里山连建业城。 
  草长莺啼花满树,江邨风物过清明。 
  ——江上望青山忆旧二首之二 
  凿翠流丹杳霭间,银涛雪浪急潺湲。 
  布帆十尺如飞鸟,卧看金陵两岸山。 
  ——大风渡江三首之一 
  三月嬉春射雉城,钵池新水縠纹生。 
  紫云低唱灵雏拍,爱忍春寒坐到明。 
   
  风俗淮南古禁烟,红桥解褉雨晴天。 
  酒徒散尽杨枝别,说着花朝一惘然。 
  ——花朝道中有感寄陈其年三首之二、三 
  沈黎东上古犍为,红树苍藤竹亚枝。 
  骑马青衣江畔路,一天风雨望峨眉。 
  ——夹江道中二首之一 
  上法前三句皆是烘托,结句归结自身,笔力沉雄清健。 
  法十二: 
  昨上京江北固楼,微茫风日见瓜洲。 
  层层远树浮青荠,叶叶轻帆起白鸥。 
  ——瓜洲渡江二首之一 
  翠华寂寂罢宸游,苑树声凄碧水流。 
  一片败荷千点叶,灵波宫外不胜秋。 
  ——叶欣离宫秋晓 
  家住茱萸湾复湾,年年三月上茅山。 
  白沙江边吹笛去,赤山湖上赛神还。 
  ——茅山进香曲四首(之一) 
  宿鸟惊寒解报更,夜闻林雨达天明。 
  迢迢绝涧千重瀑,寂寂中峰一磬声。 
  ——德云庵晓起 
  长乐坡前雨似尘,少陵原上泪沾巾。 
  灞桥两岸千条柳,送尽东西渡水人。 
  ——灞桥寄内二首 
  红叶碛边红叶飞,黄鱼沱上黄鱼肥。 
  百丈牵江怯西上,三巴迎客好东归。 
  ——棹歌 
  上滩嘈嘈如震霆,下滩东来如建瓴。 
  瞥过前山才一瞬,鹧鸪啼处到空舲。 
   
  兵书峡口石横流,怒敌江心万斛舟。 
  蜀舸吴船齐著力,西陵前去赛黄牛。 
  ——新滩二首(楚蜀诸滩首险在兵书空舲二峡间) 
  岂有酖人羊叔子,更无悔过窦连波。 
  残碑堕泪回文锦,一种销沉可奈何。 
  ——襄阳口号 
  持节西穷万里源,至今黄鹄怨乌孙。 
  空闻宝马归天厩,不见征人入玉门。 
  ——博望城 
  

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十四结) 
  官军请深入,蓄锐何俱发。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十五结) 
  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兴中有比,以为转接) 
  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十六结。自“阴风西北来”至此,皆是补叙) 
  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奸臣竟菹醢,同恶随荡析。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十七结,“忆昨”二字,直领到此处,乃插叙之法。“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二句互文,上句“夏殷”之外兼含周代,下句“褒妲”又兼含夏桀的宠妃妹喜。) 
  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园陵固有神,扫洒数不缺。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十八结,总合全篇。以“煌煌太宗业”与以上十七结相对照,意谓:今上不仁,遂令庶民残害,真太宗皇帝不肖子孙也。无限悲愤之情,而不明白说出,反更见沉郁。) 
  行次西郊作一百韵 
  李商隐 
  蛇年建午月,我自梁还秦。南下大散关,北济渭之滨。(赋起) 
  草木半舒坼,不类冰雪晨。又若夏苦热,燋卷无芳津。高田长檞枥,下田长荆榛。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一结,直接承上总写,为下篇叙述张本。亦是赋法。) 
  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存者皆面啼,无衣可迎宾。始若畏人问,及门还具陈:(二结,领起以下“具陈”之事。) 
  “右辅田畴薄,斯民常苦贫。伊昔称乐土,所赖牧伯仁。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亲。生儿不远征,生女事四邻。浊酒盈瓦缶,烂谷堆荆囷。健儿庇旁妇,衰翁舐童孙。(三结,皆自”伊昔“二字领起。铺叙之法。右辅为凤翔府,其地田畴本薄,其民常苦贫,而所以称乐土者,所赖吏治之佳美。) 
  “况自贞观后,命官多儒臣。例以贤牧伯,征人司陶钧。(四结,“况自”二字,照应、深化前文。四句写贞观之治,下笔如此简练。盖前文已写尽盛世气象,此处只需作一照应,如再铺叙,即沦为俗手矣。) 
  “降及开元中,奸邪挠经纶。晋公忌此事,多录边将勋。因令猛毅辈,杂牧升平民。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或出幸臣辈,或由帝戚恩。中原困屠解,奴隶厌肥豚。皇子弃不乳,椒房抱羌浑。(五结,“降及”以下,字字沉痛,铺叙中杂以议论。晋公为李林甫。此结写安史之乱,肇由林甫。皇子弃不乳,指林甫谗杀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椒房抱羌浑,用安禄山事迹。禄山生日后三日,玄宗召禄山入内,贵妃以锦绣绷缚禄山,令内人以彩舆舁之,玄宗就观,大悦,因赐贵妃三日洗儿金银钱。自是宫中皆呼禄山为禄儿,不禁出入。) 
  “重赐竭中国,强兵临北边。控弦二十万,长臂皆如猿。皇都三千里,来往同雕鸢。五里一换马,十里一开筵。指顾动白日,暖热回苍旻。公卿辱嘲叱,唾弃如粪丸。大朝会万方,天子正临轩。彩旗转初旭,玉座当祥烟。金障既特设,珠帘亦高褰。捋须蹇不顾,坐在御榻前。忤者死艰屦,附之升顶颠。(六结,此结写禄山专受玄宗之宠,极见气焰之嚣张。赋中有比,遂不枯槁。) 
  “华侈矜递炫,豪俊相并吞。因失生惠养,渐见征求频。奚寇西北来,挥霍如天翻。是时正忘战,重兵多在边。列城绕长河,平明插旗幡。但闻虏骑入,不见汉兵屯。(七结,写禄山之反,而唐军未有防备。) 
  “大妇抱儿哭,小妇攀车轓。生小太平年,不识夜闭门。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生分作死誓,挥泪连秋云。(八结,写人民之苦难。) 
  “廷臣例獐怯,诸将如羸奔。为贼扫上阳,捉人送潼关。玉辇望南斗,未知何日旋。(九结,写君臣仓皇逃窜,“廷臣例獐怯,诸将如羸奔”二句互文,是明刺,一个“例”字入木三分;“玉辇望南斗,未知何日旋”则是暗讽皇帝。) 
  “诚知开辟久,遘此云雷屯。送者问鼎大,存者要高官。抢攘互间谍,孰辨枭与鸾。千马无返辔,万车无还辕。城空鼠雀死,人去豺狼喧。南资竭吴越,西费失河源。因令左藏库,摧毁惟空垣。(十结,“诚知开辟久,遘此云雷屯”用反语。此结接上勾勒。) 
  “如人当一身,有左无右边。筋体半痿痹,肘腋生臊膻。列圣蒙此耻,含怀不能宣。谋臣拱手立,相戒无敢先。万国困杼轴,内库无金钱。健儿立霜雪,腹歉衣裳单。馈饷多过时,高估铜与铅。山东望河北,爨烟犹相联。朝廷不暇给,辛苦无半年。行人搉行资,居者税屋椽。中间遂作梗,狼籍用戈鋋。临门送节制,以锡通天班。破者以族灭,存者尚迁延。礼数异君父,羁糜如羌零。直求输赤诚,所望大体全。(十一结,写德宗朝大唐国力的进一步溃败,赋税日繁,民众苦难愈深。) 
  “巍巍政事堂,宰相厌八珍。敢问下执事,今谁掌其权。疮疽几十载,不敢扶其根。国蹙赋更重,人稀役弥繁。近年牛医儿,城社更扳援。盲目把大旆,处此京西藩。乐祸忘怨敌,树党多狂狷。生为人所惮,死非人所怜。快刀断其头,列若猪牛悬。(十二结,此处写文宗朝郑注乱政。) 
  “凤翔三百里,兵马如黄巾。夜半军牒来,屯兵万五千。乡里骇供亿,老少相扳牵。儿孙生未孩,弃之无惨颜。不复议所适,但欲死山间。(十三结) 
  尔来又三岁,甘泽不及春。盗贼亭午起,问谁多穷民。节使杀亭吏,捕之恐无因。咫尺不相见,旱久多黄尘。官健腰佩弓,自言为官巡。常恐值荒迥,此辈还射人。(十四结,此二结写官匪之乱。“尔来”一句,略见层次。) 
  愧客问本末,愿客无因循。郿坞抵陈仓,此地忌黄昏。”(十五结,照应前文“始若畏人问,及门还具陈。”) 
  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昔闻举一会,群盗为之奔。又闻理与乱,在人不在天。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使典作尚书,厮养为将军。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闻。(十六结,纯是议论点题。此首借凤翔村人的话,就有唐一代史实逐步写来,一笔不乱,堪称唐代由盛而衰的一部诗史。) 
   
  以上所讲,仅就五古自身的体性而言,学者似亦不必太过牵合,总之依照自己的性情、爱好去写诗。到不了五古正格的风骨遒劲,那就学常建、王维等人的清空窕窈。因为风骨、气象这些东西,靠的是胸襟、识力,必须要作者具有深厚的历史感才能写得出来的。

第十章 七言古诗的作法 
 


我们这堂课所讲的七言古诗,是对七古和歌行的统称。古人所谓七言,并不是说全诗每一句都是七个字,而是只要诗中多数的句子是七言就可以了。如李白《蜀道难》既有“噫吁嚱”三言,复有“危乎高哉”四言,“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五言,“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九言,但仍认为是七言歌行,而不认为是杂言诗。 
明清以来的诗论家,对于七言古诗的划分有两种意见,一种是认为七古、七言歌行二者同体,可以互相替代,如胡应麟《诗薮》云:“七言古诗,概曰歌行。”王士禛《古诗选》就径直分五言诗与七言诗歌行钞两部分。明清诗话评论中,将七古与七言歌行相互代称,其例更是不胜枚举。而另一种意见则认为,七古与歌行在体性上存在分别,这种分别而且甚大。李中华、李会二位先生曾著文论述过这个问题,略曰: 
从形式上看,七古与七言歌行都是七言诗,又都不能算是七言律诗,故归为一体,目为七古,似亦理所当然。然而就各自诗体的源流、体式与风格而论,二者之间又存在着明显的差异。 
首先,七言歌行出自古乐府,而七古则是七律产生之后别立的诗体,二者渊源不同。汉魏乐府有《长歌行》、《短歌行》、《燕歌行》、《齐歌行》、《艳歌行》、《怨歌行》、《伤歌行》、《悲歌行》、《鞠歌行》、《棹歌行》等,可以视为唐代歌行之祖。其中七言歌行,则是汉魏以来七言乐府歌诗自然的发展。清代吴乔《围炉诗话》尝云:“七言创于汉代,魏文帝有《燕歌行》,古诗有《东飞伯劳》,至梁末而大盛,亦有五七言杂用者,唐人歌行之祖也。”所谓古诗《东飞伯劳》,即《乐府诗集?杂曲歌辞》载录的《东飞伯劳歌》。故七言歌行出于汉魏、南朝乐府应无疑义。至于七言古诗,旧说它起于汉武帝时的《柏梁台诗》。然而《柏梁台诗》的作者有二十四人之多,每人一句,只能算是联句,算不得完整的七古。所以从诗体发生的角度说,二者不同源。 
其次,就体式的主要特征而言,七古要求与七言律诗(包括七律、七排)划清界限。清王士禛《古诗平仄论》有云:“七言古自有平仄。若平韵到底者,断不可杂以律句。”七言古诗则有句脚多用三平调、句中不避孤平之类的讲究,这些都是对格律诗的反动。至于七言歌行,虽然初期部分作品在体式格调上颇与七古相似,然而在其演化过程中律化的现象却愈来愈严重。据王力《汉语诗律学》的统计,白居易《琵琶行》88句中律句与似律句共计53句,而《长恨歌》120句中律句与似律句占到百句之多。这种律化趋势的形成并非偶然,它是歌行体诗要求适宜歌唱而着意追求声韵和谐的结果。 
其三,从文学风貌论,七古的典型风格是端正浑厚、庄重典雅,歌行的典型风格则是宛转流动、纵横多姿。《文章辨体序说》认为“七言古诗贵乎句语浑雄,格调苍古”,又说“放情长言曰歌”、“体如行书曰行”,二者风调互异。《诗薮》论七古亦云:“古诗窘于格调,近体束于声律,惟歌行大小短长,错综阖辟,素无定体,故极能发人才思。李、杜之才,不尽于古诗而尽于歌行。”则在七古、七律之外,因其风格的差异视七言歌行别为一体。《昭昧詹言》说“七言古之妙,朴、拙、琐、曲、硬、淡,缺一不可。总归于一字曰老”,又说“凡歌行,要曼不要警”。“曼”即情辞摇曳、流动不居;“警”即义理端庄、文辞老练。这些评论,都揭示了七言古诗与歌行在美感风格方面的不同。尽管在具体的诗歌创作中,以七古的笔法写歌行、以歌行的笔法写七古,一度成为时尚,然而在总体上仍不难看出二者之间的差异。举例来说,杜甫《寄韩谏议注》、卢仝《月蚀诗》、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李商隐《韩碑》等,只能是七言古诗;而王维《桃源行》、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白居易《长恨歌》、韦庄《秦妇吟》只能是七言歌行。二者之间的区别是明晰的。 
下面分别举数例,说明歌行与七古的作法。 
一、歌行的作法 
姜夔说:“放情曰歌,体如行书曰行,兼之曰歌行。”据此,歌行的体性应当是一气盘旋直下,流转奔逸。歌行短制,往往与近体诗在体性上相近。 如王勃《滕王阁诗》: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如果不考虑平仄,简直就是两首近体绝句连在一起。 又如杜甫《夜闻觱篥》: 
夜闻觱篥沧江上,衰年侧耳情所向。邻舟一听多感伤,塞曲三更歘悲壮。积雪飞霜此夜寒,孤灯急管复风湍。君知天地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

同样,高适的《燕歌行》: 
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元戎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一结)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二结)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三结)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四结)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五结)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六结)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争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七结)就像是七首绝句串在了一起。 
事实上,歌行体的基本章法,就是仄韵和平韵交替,四句一换韵。(当然也有两句、六句等偶数句一换韵的。)换韵主要是依照意思的转折,如上举《燕歌行》,一结写主将奉命出生,是诗的起,用职韵。二结四句,写出征途中的声势和敌方进犯的态势,是诗的承,换删韵。第三结开始着笔勾勒,极尽描摹刻画之能事,所以又换麌韵了。描摹刻画,又可分四个小的层次:三结四句,写战斗惨烈而主将荒淫,用婺韵;四结四句,写战争失利,未能解围,用微韵;五结,写征夫思妇久别远离之苦,用有韵;六结,写边地征戍的艰苦,仍用有韵。至第七结前两句,是诗的转,后两句,则是诗的合。四句换用文韵作结。在转韵时,一般一二句都要用韵,即首句要入韵。我们看《滕王阁诗》和《燕歌行》,每四句换韵时,首句总是入韵的。而一首诗多次转韵,常是平仄韵交替使用。这和律句平仄字相间的意义相同,为的是使声调富于变化而又齐整和谐。

如果我们把一个个的四句比作一粒粒的珍珠,那么长篇歌行就是用一根丝线——诗的主题思想,把这一粒粒的珍珠串成一条美丽的项链。这种章法,被白居易、元稹等人发扬光大,称为长庆体,并到了清代吴伟业那儿总其大成,是名梅村体。如白的《长恨歌》、《琵琶体》,元的《连昌宫词》,吴的《圆圆曲》等。这类诗,最可注意者为韦庄的《秦妇吟》。此诗“为长庆体,叙述黄巢焚掠,借陷贼妇人口中述之。语极沉痛详尽,其词复明浅易解。” 写出黄巢造反给人民带来的不幸,堪称有唐一代史诗冠冕。按孙光宪《北梦琐言》云:“蜀相韦庄应举时,遇黄寇犯阙,著《秦妇吟》一篇,云‘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尔后公卿颇多垂讶,庄乃讳之;时人号为‘秦妇吟秀才’。他日撰《家戒》内,不许垂《秦妇吟》障子,以此止谤,亦无及也。”此诗以是之故,韦庄本集不载,至埋没千载,直至二十世纪初,才在敦煌重新发现。然而在唐末,却是极为流行的作品无疑。其诗云: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凤侧鸾欹鬓脚斜,红攒黛敛眉心折。“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回头敛袂谢行人:“丧乱漂沦何堪说!三年陷贼留秦地,依稀记得秦中事。君能为妾解金鞍,妾亦与君停玉趾。”(一结,交待作诗缘起)“前年庚子腊月五,正闭金笼教鹦鹉。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忽看门外起红尘,已见街中擂金鼓。居人走出半仓惶,朝士归来尚疑误。是时西面官军入,拟向潼关为警急;皆言博野自相持,尽道贼军来未及。须臾主父乘奔至,下马入门痴似醉。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轰轰昆昆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日轮西下寒光白,上帝无言空脉脉。阴云晕气若重围,宦者流星如血色。紫气潜随帝座移,妖光暗射台星拆。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舞伎歌姬尽暗损,婴儿稚女皆生弃。(二结,写黄巢军陡然而至,乱起烧杀抢掠,无所不为。) 
“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聘。琉璃阶上不闻行,翡翠帘间空见影。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顷。仰天掩面哭一声,女弟女兄同入井。北邻少妇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绿。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缘上重屋。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回梯梯又摧。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三结,就邻女遭劫进行细节描写,此为逗出下结“妾身幸得全刀锯”。)

妾身幸得全刀锯,不敢踟蹰久回顾。旋梳蝉鬓逐军行,强展蛾眉出门去。万里从兹不得归,六亲自此无寻处。一从陷贼经三载,终日惊忧心胆碎。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鸳帏纵入岂成欢?宝货虽多非所爱。(四结,写主人公陷身贼军。) 
“蓬头垢面尨眉赤,几转横波看不得。衣裳颠倒言语异,面上夸功雕作字。柏台多士尽狐精,兰省诸郎皆鼠魅。还将短发戴华籫,不脱朝衣缠绣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五结,此结虽述秦妇口中之言,实为作者谴责之辞,以抨击黄巢贼军骄横粗鄙。) 
“一朝五鼓人惊起,呼啸喧争如窃语。夜来探马入皇城,昨日官军收赤水;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来兮暮应至。凶徒马上暗吞声,女伴闺中潜生喜。皆言冤愤此时销,必谓妖徒今日死,逡巡走马传声急,又道官军全陈入;大彭小彭相顾忧,二郎四郎抱鞍泣。沉沉数日无消息,必谓军前已衔璧;簸旗掉剑却来归,又道官军悉败绩。(六结,按中和元年夏四月,官军攻入长安,黄巢出走,程宗楚、唐弘夫先入,人民欢呼,争以瓦砾击贼,军士释兵入第舍,掠金帛妾妓。贼知官军不整,还袭之。宗楚、弘夫皆死,军士重负不能走,死者什八九。巢复入长安,纵兵屠杀,流血成川,谓之洗城。此结写贼兵败而复胜,如戏剧家营造悬念。) 
“四面从兹多厄束,一斗黄金一升粟。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营中填饿殍。(七结,此段写黄巢困守长安城,惟食木皮、人肉,城中人肉不足食,就向围城的官兵买。而官兵从山中抓平民,卖给黄巢的军队吃。尚让是黄巢的左右手,“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是互文。)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八结,由惨酷转入凄清,写长安乱后状况。) 
“来时晓出城东陌,城外风烟如塞色。路旁时见游奕军,坡下寂无迎送客。霸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破落田园但有蒿,催残竹树皆无主。(九结,写长安四郊。) 
“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庙前古柏有残蘖,殿上金炉生暗尘。一从狂寇陷中国,天地晦冥风雨黑;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阴兵驱不得。闲日徒歆奠飨思,危时不助神通力。我今愧恧拙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旋教魇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妾闻此语愁更愁,天遣时灾非自由。神在山中犹避难,何须责望东诸侯!(十结,插入一笔,叙写金天神,是为旁衬之法。是时淮南节度使高骈畏怯不敢出兵,且上表告急,人情大骇。贼即乘无备而渡河。) 
“前年又出杨震关,举头云际见荆山。如从地府到人间,顿觉时清天地闲。陕州主帅忠且贞,不动干戈唯守城。蒲津主帅能戢兵,千里晏然无戈声。朝携宝货无人问,夜插金钗唯独行。(十一结,写潼关、陕州、蒲州的状况,与上文对照。) 
“明朝又过新安东,路上乞浆逢一翁。苍苍面带苔藓色,隐隐身藏蓬荻中。问翁本是何乡曲?底是寒天霜露宿?老翁暂起欲陈辞,却坐支颐仰天哭。乡园本贯东畿县,岁岁耕桑临近甸;岁种良田二百廛,年输户税三千万。小姑惯织褐絁袍,中妇能炊红忝饭。千度仓兮万丝箱,黄巢过后犹残半。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朝饥山上寻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妾闻此父伤心语,竟日阑干泪如雨。出门惟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仍闻汴路舟车绊


大学诗词写作教程(转载五) 第三编 词的概述 
第十一章 填词概说 
词,初名曲子、曲子词,又叫倚声,后来也被称作是长短句、诗馀等。这种种的称呼可以分为两类,前一类强调的是词与音乐的关系,是从本源上说的,后一类则强调的是它是一种“调有定字,字有定声”的独特的格律诗体,已非词之为体的本义,乃遵循着一种参照诗体而建立起来的新传统。 
从音乐文体的角度来说,词原是配合隋、唐燕乐而创作的歌辞。李清照《词论》云: 
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茸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有押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 
根据众多研究词乐的学者的推定,凡合乐的词,其声律之讲求,远非诗体所可比拟。北宋柳永、周邦彦,南宋姜夔、吴文英、张炎都是这方面的行家。后世填词家,不懂词乐,遂取前辈词作,一一参照,订出平仄,是名词谱,实际上这已经是把词当作“句读不葺”的诗——也就是长短句,并不是倚声填词了。懂词乐的词人,不仅考虑平上去入四声,还得根据音乐来搭配声纽的发声部位,及字的清浊、轻重等来下字。故而李清照才说“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

词最早既是为了配合演唱,便于流行,其描写的情感,一般就是抒写众人之情,如北宋柳永、周邦彦,其情感往往失之于浅,正如今日的流行歌曲,尽管也有曲词雅顺,典丽精工者,然而那绝不是诗;而一旦词与音乐剥离开来,它就有可能成为词人抒写个人情感的工具,那它就当之无愧地成为诗中的一员了。所以,词乐的衰微,对于词乐本身,的确是一件很可遗憾的事,然而对于词这一文体而言,却是一件可幸的事。正因为此,词体才能在有宋一代大放光芒,成为与唐诗并驾齐驱的一代之文体。 
词之为体,历来有婉约与豪放之说,以为婉约为正,豪放为奇,或曰婉约为尊体,豪放为破体,是以诗为词,然诸说皆未得大旨。实则词体风格多端,又岂是婉约与豪放所能穷尽,如姜夔词,以健笔写柔情,你说是婉约还是豪放?如果一定要作二元的划分,我认为不如将词划分为写众情之词与写个人之词二大类。写众情之词,是恪守词体本源的作家。其代表人物有五代的冯延巳、北宋的欧阳修、柳永、周邦彦等。他们所抒写的,是人人心中所有之情,其写作目的,并不在表现个体的生命意志,而是为了当筵侑歌,故其词美则美矣,终觉不够真切感人。当然,这些作家,也有一些抒写个人身世的作品,但其主流之作,仍是写众情。到了后来,词人开始意识到词也应像诗一样,是为了抒写个人之情,宣泄个体的生命意志,这才使得词有可能成为具有永恒文学价值的诗。读词、学词,如能区别情与个人之情,也就自然懂得哪些是徒有浮华,哪些才是真正的文学经典。 
具体到宋词的艺术风格,詹安泰先生曾归纳为真率明朗、高旷清雄、婉约清新、奇艳俊秀、典丽精工、豪迈奔放、骚雅清劲、密丽险涩等派。又就词的修辞与作风,划分为拙质、雅丽、疏快、险涩四类。 学者可于日常读词过程中,择其与个人心性最切近者,用心揣摩,专力模仿,日积月累,自然有得。此后则应转益多师,融会各家,以自成面目。 
 每一首词,都有词牌。词牌即词调名,也就是一首词所依附的乐曲名。词调的产生,据宛敏灏先生归纳,约有以下六个主要来源: 
(1) 截取隋、唐的大曲、法曲或引用琴曲。例如《伊州令》、《婆罗门引》、《剑器近》、《石州慢》、《霓裳中序第一》、《六州歌头》、《水调歌头》、《法曲献仙音》、《醉翁操》、《风入松》、《昭君怨》等。 
(2) 由民歌、祀神曲、军乐等改变的,例如:《竹枝》、《赤枣子》、《渔歌子》、《二郎神》、《河渎神》、《江神子》、《征部乐》、《破阵子》等。 
(3) 从国外或边地传入的。例如:《菩萨蛮》、《苏幕遮》、《普赞子》、《蕃将子》、《八声甘州》、《梁州令》、《氐州第一》等。 
(4) 宫廷创制:有的出于帝王,如《水调》、《河传》、《破阵乐》、《雨霖铃》、《燕山亭》;有的出于乐工,如《夜半乐》、《还京乐》、《千秋岁》等。 
(5) 宋大晟乐府所制。例如:《徵招》、《角招》、《黄河清》、《并蒂芙蓉》、《五福降中天》等。 
(6) 词人自度(制)曲。如姜夔的《扬州慢》、《淡黄柳》、《惜红衣》、《凄凉犯》和《长亭怨慢》等。 
 词最早是没有题目的,词牌本身就是题目,也就是说词的文辞必和词牌有关联。然而后来词剥离了音乐后,词牌和词的文辞之间,就不一定要有关联了。又词牌中往往有令、引、近、慢等字眼,如《浪淘沙令》、《青门引》、《祝英台近》、《石州慢》等,这些名词,是与词的节拍有关的。 
每一个词调,都有它所归属的宫调。宫调是由七音、十二律构成的。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叫做七音,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叫做十二律,七音是唱声的高低,十二律则是音阶的高下。以宫音乘十二律名曰宫;以其他六音乘十二律谓之调。宫凡十二,调凡七十二,合称八十四宫调。凡一首曲子属于何宫何调,则看其板落于何音。古人讴曲,有板眼之说,今京剧亦有之,板即强拍,眼是弱拍。板所落之音,名为煞音,煞音如为宫音,且此宫音对应于黄钟律,则为黄钟宫,馀者自可类推。唐宋燕乐,只用宫、商、徴、羽四音为煞音,用律亦仅用黄钟、太簇、姑洗、仲吕、林钟、南吕、应钟七律,故燕乐为二十八宫调。洎自南宋,则仅用十九调,是为七宫十二调。宫调与声情有关,一个词调可以入不同的宫调,则其表现的声情亦不相同。《雍熙乐府》论宫调声情云: 
黄钟宫宜富贵缠绵,正宫宜惆怅雄壮,大石调宜风流蕴藉,小石调宜旖旎妩媚,仙吕宫宜清新绵邈,中吕宫宜高下闪赚,南吕宫宜感叹伤婉,双调健捷激枭,越调宜陶写冷笑,商调宜凄怆怨慕,林钟商调宜悲伤宛转,般涉羽调宜拾掇坑堑,歇指调宜急并虚揭,高平调宜涤荡滉漾,道宫宜飘逸清幽,宫调宜典雅沉重,角调宜呜咽悠扬。 
然而后世填词家,大多已不遵循此理,因为写词已经不再是为了演唱娱耳,却是和其他诗体一样,为了抒写生命。 
今天我们填词需要参照以平仄律为基础的词谱,是为了表示对格律诗传统的尊重和敬畏,而不是为了合乐可歌。 
常见的词谱有《钦定词谱》、《词律》、《白香词谱》等,《钦定词谱》是官修的词谱,收罗最广,而舛误多于《词律》。《白香词谱》收谱最少而最粗疏。龙榆生先生的《唐宋词格律》是目前比较好而且比较方便使用的一种。按谱填词,需要注意者有如下数端: 
一、词中有领字,有逗,为诗中所无。词中领字,有一字领、二字领、三字领。一字领如柳永《八声甘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渐”字一直领到“残照当楼”。二字领,如秦观《八六子》:“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三字领,如秦观同阕“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销香减”。一般一字领的字都用去声。 
词中用逗,乃在意思相连,而语气略作停顿之处,如史达祖《双双燕》:“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宋徽宋《宴山亭》:“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凡逗之处,必上下文连在一起始为一完整句子,然而在语气上,却又有一停顿。


二、词中对仗与诗不甚相类。词中对仗,只求字面与句意成对仗,至其平仄,因为词谱有一定不易之规定,所以往往会出现平声与平声、仄声与仄声的对仗,而且很多时候会出现出句收平声尾,对句收仄声尾的情形。这些在诗中绝不允许的情况,在词中却是很正常的。比如张炎的《绮罗香》“正船舣、流水孤村,似花绕、斜阳芳树”,“舣”与“绕”,是仄声和仄声对仗,“孤村”对“芳树”,上句收平,下句收仄。又如他的《高阳台•西湖春感》:“接叶巢莺,平波卷絮”。甚至有时候词中对仗时不避同字,如苏轼《水调歌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李清照《一剪梅》“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又词中往往用鼎足对,如“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苏轼《行香子•过七里滩》)扇面对,如“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 
三、原词如韵脚押入声字,一般也得照例押入声字。 
入声宜于悲凉激越之情绪,如《桂枝香》、《石州慢》等例用入声。对于知音者来说,词中入声字与平声字可以互代,故原本押入声韵的《满江红》,会有平韵一体,而《声声慢》原押平声韵,李清照却变为押入声。 
四、注意去声的运用,另原词去上二声连用之处,原则上亦须照办。 
沈义父《乐府指迷》曾指出“去声字最为紧要”,万树《词律•发凡》中更说:“名词转折跌荡处多用去声”。他指出:“三声之中,上、入二者可以作平,去则独异。故余尝窃谓论声虽以一平对三仄,论歌则当以去对平、上、入也。当用去者,非去则激不起。用入且不可,断断勿用平上也。”古人在一字领处一般用去声,前已述明,又在韵脚后的一句,其第一个字即使不是领字,也以用去声为美听。因为在歌唱时去声最适宜发调。如姜夔《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归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另外,如果韵脚是平声字,韵脚前的字在词谱上规定用仄字,那么这个仄声字也以用去声字为佳。如陆游《恋绣衾》: 
不惜貂裘换钓篷。嗟时人、谁识放翁。归棹借、樵风稳,数声闻、林外暮锺。幽栖莫笑蜗庐小,有云山、烟水万重。半世向、丹青看,喜如今、身在画中。 
四声中去声激厉劲远,其腔高,上声舒徐和软,其腔低,故词中去上不得互代。又凡去声与上声连用,最为美听。填词时需要注意。兹举周邦彦《花犯》一首为例: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同宴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 
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脆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五、凡是原词中习惯叠字的地方,也得照叠。 
如陆游《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又如韦应物《调笑令》: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六、三叠的词,须注意双拽头。 
词分单调、双调、三叠、四叠。三叠词中,如果前两叠比较短,并且句法完全相同,就叫做双拽头。这样的词如: 
瑞龙吟周邦彦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笑,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曲玉管柳永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栏久。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秋宵吟 
姜夔 
古帘空,坠月皎。坐久西窗人悄。蛩吟苦,渐漏水丁丁,箭壶催晓。引凉颸、动翠葆。露脚斜飞云表。因嗟念,似去国情怀,暮帆烟草。带眼销磨,为近日、愁多顿老。 卫娘何在,宋玉归来,两地暗萦绕。摇落江枫早。嫩约无凭,幽梦又杳。但盈盈、泪洒单衣,今夕何夕恨未了。 
要掌握词的句法,最好的办法是找一部未经标点的古人词集,先就己意加以标点,然后再对照词谱,看哪里错了,标上记号。过些时,再重新标点一遍,然后再对照一遍词谱,直至不再犯错。


 

词的句式参差,不同与诗,词的体性也与诗有甚大分别。王蛰堪先生说:“诗若苍颜老者,孤灯独坐,虽葛巾布服,眉宇间使人想见沧桑,谈吐挥洒,不矜自重,不怒自威。词犹美艳少妇,微步花间,风姿绰约,虽钗钿绮服,使人想见玉骨冰肌,顾盼间隐然怨诉,徒有怜惜,可远慕而不可近接焉。” 词不但与诗有分界,与同为音乐文体的曲又自不同,宛敏灏先生说:“诗贵温雅,故多用朴素的文言。曲尚尖新,故时采聪俊的口语。其上不似诗、下不类曲的清辞丽句,则是词中常见的语言。” 词的体性,与其句法有关,更与其所择语词有关。沈义父《乐府指迷》云: 
炼句下语,最是紧要,如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如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又咏书,如曰“银钩空满”,便是书字了,不必更说书字。“玉筯双垂”,便是泪了,不必更说泪。如“绿云缭绕”,隐然髻发,“困便湘竹”,分明是簟。正不必分晓,如教初学小儿,说破这是甚物事,方见妙处。往往浅学俗流,多不晓此妙用,指为不分晓,乃欲直捷说破,却是赚人与耍曲矣。如说情,不可太露。 
关于词用代字的问题,王国维有不同看法,见《人间词话》。但千年来词家莫不如此习用。平心而论,词要追求清辞丽句,便不能不用代字。刘永济先生说: 
词家婉约一派最讲修辞,他们对于表达情思的字句,所费的工夫必然很大,自不待言。除此之外,他们为了增加语词的色泽,还运用两种方法: 

即换字法与代字法。 

换字法本骈文家常用,主要是避免重复或因声律有碍,不得不换用同义异音的字。惟词家更有增加色泽的意思。因此之故,换字是以新鲜之字换去陈旧的字,以美丽之字换去平常的字。例如: 
以霜丝换白发 
以秋镜换秋水 
以商素换秋天 
以金镂换柳丝 
以银浦换天河 
…… 
代字亦词家习用法,其与换字不同者,代字不但将本色字加以修饰,而且将加工设色的字代替本色字用,或是形容本色字,或是取其标志作代(标志是取某物整体中最突出的部分代整体。旧注家遇此等字,则曰此指某某)。其类别甚多,分述如下: 
(一)以形容词 代名词用者,例如以“檀栾”代修竹,本出枚乘《兔园赋》“修竹檀栾”。吴梦窗《声声慢》“檀栾金碧”句即用此。此词“金碧”二字又系楼台的形容词,即以代楼台用。聂冠卿《多丽》词有“况东城凤台沁苑,泛晴波浅照金碧”句可证。吴词又有“婀娜蓬莱”句,“婀娜”本柳的形容词。李商隐《赠柳》诗有“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之句,是也。他如以“绵蛮”代莺声,以“暗碧”代密叶,以“红香”代花朵,皆此类也。 
(二)以美丽名词代普通名词者。例如以“珠斗”代北斗,因北斗七星如联珠也;以“翠幄”代密叶,因陆机有“密叶成翠幄”之句也;以“翠葆”、“青玉斾”代新竹,葆本古时车上所张的羽盖,新竹似之,故周美成《隔浦莲近拍》词有“新篁摇动翠葆”之句,又《浣溪沙》词有“翠葆参差竹径成”句皆是。因葆又联想到斾,故周词又有“墙头青玉斾”句以代新竹。以“绣幄”代繁盛花树,则又因“翠幄”联想花多如绣。吴梦窗《宴清都》咏连理海棠词故有“绣幄鸳鸯柱”句,此以“绣幄”代海棠,以“鸳鸯柱”代连理树,使词语更加鲜丽。此类如以“双鸾”、“双鸳”代绣鞋,以“丁香结”代愁结,以“秋水”代秋波,以“水佩风裳”代荷花、荷叶,以“玉龙”代玉笛皆是。 
(三)以名词代形容词者。例如“麹尘”代柳色或水色,字本出《礼记》“麹衣”注:“如鞠尘色”。“鞠与”“麹”二字通用。“麹尘”,乃浅绿带黄的颜色,新柳与春水色正相似,故诗词家用以代新柳色或春水色。刘禹锡诗有“龙墀遥望麹尘丝”句,即柳色,吴梦窗《过秦楼》词有“藻国凄送,麹尘澄映”句,则水色也。又春水色亦有用“蒲桃”或“葡萄”或“蒲陶”代之者。“蒲陶”本酒名,其色正如春水,故李白《襄阳歌》有“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以蒲陶初发醅”句,王沂孙《南浦》词咏《春水》有“葡萄过雨新痕”句皆是。又以“桂华”代月色,因古传月中有桂,故周美成《解语花》词咏《上元》有“桂华流瓦”句。


(四)以整体中突出部分代整体者,例如以“金钗”代美人,京仲远《汉宫春•元宵十四夜作,是日立春》词有“年年烂醉金钗”句是也。以“红裙”代美人,韩愈诗有“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句,与京词同。此类皆取整体中的一部分可为整体之标志者,用以代表整体。如古称月中有蟾蜍,诗词家遂取来为月之标志。其例甚多,如以“小蟾”代新月,以“嫠蟾”代孤月,以“素蟾”代白月,以“寒蟾”代凉月,以“银蟾”代明月,以“冰蟾”代冬月,其用皆同,其他标志字,可准此类推。 
(五)以古代今者,此有二类:一、以古人代今人;二、以古地代今地。以古人代今人者,例如以“蛮素”代侍妾,因小蛮、樊素二人乃白居易的侍妾,故吴梦窗《霜叶飞》词有“倦梦不知蛮素”之句。以“谢娘”、“秋娘”代姬妾或妓女,因李德裕姬人姓谢,德裕为作《江南曲》者也。秋娘本妓女,杜牧有《杜秋娘诗》,记其生平。以“桃叶”、“桃根”代爱妾,因王献之有迎爱妾《桃叶歌》,故李商隐诗有“桃叶桃根双姊妹”之句。吴梦窗《风流子》词有“轻桡移花市,秋娘渡、飞浪湿溅行裙”句,又《桃源忆故人》词有“桃根桃叶当时渡”句,即用以指其去妾。以“潘郎”、“檀郎”代美少年,因潘岳美风姿,檀郎乃岳的小名曰檀奴也。以“沈郎”代清瘦之人,因沈约《与徐勉书》自叙有“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之文,言腰围瘦减也。以“兰成”、“庾郎”代羁旅的人,因庾信使北周被羁留也。以“杜郎”代风流才人,因杜牧喜冶游,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之句也。以“玉箫”代情人,因韦皋与玉箫女约七年来娶,后八年始至,玉箫已死,故史达祖悼亡词有“算玉箫犹逢韦郎”之句。此类以不便直言今人,故以古人代之。以古地代今地者,例如“西陵”原本《苏小小歌》“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故以代妓女游乐之地。吴梦窗《齐天乐》词有“烟波桃叶西陵路”,即纪念旧日游冶之地而作。如桃根渡本王献之《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又“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皆言迎娶桃叶、桃根之事。吴梦窗《莺啼序》词有“记当时短楫桃根渡”,即以指旧妾所在地。如“桃溪”本刘晨、阮肇二人上天台采药,山上有桃树,山下有溪水,二人遇二仙女于此,不久思归的故事。周美成《玉楼春》词有“桃溪不作从容住”,即以指别旧欢。如“西州”本羊昙追念谢安,不忍过西州城门,一日,羊被酒不觉至西州门,乃痛哭而去的故事。张炎《甘州》词“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即用此。吴文英《西平乐慢•过西湖先贤堂》词有“细雨西城,羊昙醉后花飞”之句,则用西城。 
词中用代字,一般都是比较浅显的,因为词人也得考虑使人不难理解,否则就会比较晦涩,反而妨碍了词意的表达,如上引吴梦窗“檀栾金碧,婀娜蓬莱”,就隔得太远,让人觉得很呆板。这其中有一个度需要把握好。但是,学者切不可以“看不懂”为由,对词中用典、指代横加指责。大多数时候,你看不懂,是你的知识水平不够,不是作者写得太晦涩。近五十年来,人们以无知为光荣,以鄙俗为美德,无知者从来不懂什么叫“敬畏”,遂致当代文坛,一片荒芜,这其中的原因,是不难探求也是很值得深思的。 

大学诗词写作教程(转载六)

第十二章 词的句法与韵位 


 由于音谱的关系,词的句式参差不齐,故而相对于诗的齐整庄严,别有一种参差流转之美。诗以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为基本句型,词却从一字到十字句都有,即使是同字数的句子,词与诗也有差别。 
诗中四字句,一般是二二句式,如“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但词却有上三下一、上一下三和一二一的句式。 

上三下一句式如: 
去年相送,馀杭门外,飞雪似杨花。(苏轼)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姜夔) 
上一下三,如: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辛弃疾)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刘克庄) 

在正常情况下,词中四言句应和诗一样,作二二句法,上三下一,上一下三都是词人不得已而进行突破。一二一的句法,在四字句中就更是罕见。当然,有一些四字句,实际上是领字加三字句,那就必须用上一下三句式,如“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苏轼《行香子》) 

一二一的句法,出现在《水龙吟》的结句,如“念征衣未捣,佳人拂杵,有盈盈泪”(苏轼)、“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辛弃疾)古人泰半这样写,以其句法奇崛矫健也。 

至于《双双燕》的开头,史达祖作“过春社了”,但别人并不如此用,因此不能算是通例。句法不是一成不变的,因为词归根结底是音乐文学,作词者只要节拍不误,文词当于何处断、何处连,自是甚为自由。比如同为《水龙吟》,苏轼就有“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这样的结法。但今天音谱已失传,填词者不应妄改句法,须有名作可据,庶几可免失律之讥。在长调中,如果两个四字句连在一起,往往对仗。 

四字句中第三句是字眼,十分吃紧。如: 
稚柳苏晴,故溪歇雨。(周邦彦《西平乐•元丰初,予以布衣西上,过天长道中。后四十馀年,辛丑正月二十六日,避贼复游故地,感叹岁月,偶成此词。》) 
虚阁笼云,小帘通月。(姜夔《法曲献仙音•张彦功官舍》) 
枕簟邀凉,琴书换日。(姜夔《惜红衣•吴兴荷花》) 
落叶霞飘,败窗风咽。(吴文英《法曲献仙音•和丁宏庵韵》) 
断浦沉云,空山挂雨。(史达祖《齐天乐》) 

五字句,一般是二二一或二一二的句法,这一点和诗没有分别,但有时候也用上三下二的句法,如“睡不成还起”(柳永《十二时》),“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姜夔《齐天乐》)。这些也可以认为都是词人故意为之。而用领字作上一下四句法,就是词中谱例所规定为必须遵守的了。如: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到清明时候,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春风一半。(李元膺《洞仙歌》) 
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秦观《望海潮》) 
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周邦彦《兰陵王•柳》) 
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六字句通常是上二下四或上四下二,特殊句法则有上一下五或三三句式。上一下五,也就是用领字。如: 
过三十六离宫,遣游人回首。——姜夔《角招》 
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姜夔《暗香》 

三三句式,又叫做折腰句,如: 

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刘过《水龙吟》 
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姜夔《长亭怨慢》 
这种折腰句法,各种词谱往往用逗来标明,一般照了图谱填词,不太容易出错。

七字句,常用上三下四句法,在图谱里,就用逗来标明。如: 
便胜却、人间无数——秦观《鹊桥仙》 
不堪听、急管繁弦——周邦彦《满庭芳》 
更能消、几番风雨——辛弃疾《摸鱼儿》 
信劳生、空成今古——叶梦得《八声甘州》 
此种句法,如多诵前人词作,自能举一反三。偶有上一下六的领起式,如“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秦观《八六子》),尤需注意。 

 

八字句一般是上三下五,中间用逗, 

如“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柳永《八声甘州》)、 

“最堪爱、一曲银钩小”(王沂孙《眉妩》)。 

但也有以一字或二字领起的,那样就不能用逗分开了, 

如“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张炎《八声甘州》)、 

“正江涵秋影雁初飞”(辛弃疾《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过垂虹亭下系扁舟”(吴潜《满江红•送李御带珙》)、 

“应是良辰好景虚设”(柳永《雨霖铃》)皆是。 

八字句亦偶有用四四句式,中间作一逗, 

如“定知我今、无魂可销”(史达祖《换巢鸾凤》)。 

 

九字句多数为上三下六, 

如“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柳永《倾杯乐》)、 

“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姜夔《琵琶仙》)。 

亦有上二下七者, 

如“惟有阮郎春尽不还家”(温庭筠《思帝乡》)、 

上六下三, 

如“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李煜《虞美人》)、 

上四下五, 

如“江阔云地断雁叫西风”(蒋捷《虞美人》)。 


十字句,一般以上三下七组织句子, 

如“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辛弃疾《摸鱼儿》)。 
张炎说:“词与诗不同,词之语句有二字三字四字至八字者。堆叠实字,读且不通,况付之雪儿乎。合用虚字呼唤,单字如正、但、甚、任之类,两字如莫是、还又、那堪之类,三字如更能消、最无端、又却是之类。此等虚字,却要用之得其所。若能尽用虚字,语句自活,必不质实,观者无掩卷之诮。”(《词源》)词中很多较长的句子,其实就是虚字领起一个较短的句子。 

常用作领字的虚字如: 


单字 只、漫、纵、奈、便、算、况、更、想、料、怕、看、记、问、怎、莫、正、念、叹…… 
两字 那堪、那知、漫道、况值、好是、莫是、试问、记得、纵把、争道、未许…… 


三字 更那堪、怎知道、君不见、倩何人、空负了、最无端、君知否、莫不是、且消受、都忘却、况而今、待分付、都付与…… 

另外,词例中有一个说法叫尖头句,这个概念也需要了解。顾名思义,所谓尖头句,就是四字句中上一下三的句法,五字句中上一下四的句法,六字句中上一下五或上二下四、七字句中上一下六或上三下四、八字句中上一下七或上二下六或上三下五的句法。词中凡是两个同字数的尖头句相连,都要对仗。是名尖头对。如“系长江舴艋,拂深院秋千”(杜安世《行香子》)、“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史达祖《绮罗香》)。 
在词中,两句字数相同,一般都应成对仗,但也有可作对仗而不对仗的。比如《浣溪沙》词,一般上片前二句不对仗,而下片的前二句宜对仗,如薛昭蕴所作: 
倾国倾城恨有余,几多红泪泣姑苏。倚风凝睇雪肌肤。 吴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宫殿半平芜。藕花菱蔓满重湖。 
《临江仙》则上片最后二句对仗,下片的最后二句宜不对仗,如: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此事甚是精微,需要自己用心体会。这里,仅能举一些通常需要对仗的句子: 
三字句如《鹧鸪天》的过片“从别后,忆相逢”(晏几道)。 
四字句如《高阳台》的开头“接叶巢莺,平波卷絮”(张炎)。 
五字句如《巫山一段云》的开头“古庙依青嶂,行宫枕碧流”(李珣)。 
六字句如《破阵子》的过片“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辛弃疾)。 
七字句如《满江红》“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姜夔)、《玉蝴蝶》“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艎”(柳永)。

三个三字句相连,有上偶下单,如《水调歌头》“济时心,忧国志,问穹苍”(吴潜);下偶上单,如同调“江山好,青罗带,碧玉簪”(张元干);三句连成对仗,此名鼎足对,如同调“酒须饮,诗可作,铗休弹”(刘过)。 
三个四字句相连有上偶下单,如《倦寻芳》“香泥垒燕,密叶巢莺,春晦寒浅”(卢祖皋);下偶上单如《沁园春》“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刘克庄);三句连成对仗,如《醉蓬莱》“诗里香山,酒中六一,花前康节”(魏了翁)、《柳梢青》“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刘辰翁)。 

四个三字句相连,有上下相连,如《上西平》“纷如斗,娇如舞;才整整,又斜斜”(辛弃疾);有四句连成对仗,如同调“唤莺吟,招蝶拍,迎柳舞,倩桃妆”(程垓)。 
四个四字句相连,有上下对仗,如《风流子》“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张耒);有如骈文作交替对仗,即扇面对是也,如同调“砧杵韵高,唤回残梦;绮罗香减,嶂起馀悲”(周邦彦)。 


词用领字者,领字后的对仗情况如下: 
一领三字两句相连,如《大酺》“正夕阳闲,秋光淡”(方千里)。 
一领三字三句相连,如《行香子》“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秦观)。 
一领四字两句相连,如《解连环》“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张炎)。尤须注意一领四字的尖头对,如《临江仙引》“对暮山横翠,衬梧叶飘黄”(柳永)。此种尖头对为词中特有,绝不能作五言诗的句式。 
一领四字三句相连,有上偶下单,如《扬州慢》“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姜夔);有下偶上单,如《木兰花慢》“记十载心期,苍苔茅屋,杜若芳洲”(李钰)。 
一领四字四句相连,有上下对仗,如《沁园春》“唤厨人斫就,东溟鲸鲙;圉人呈罢,西极龙媒。”有如骈文作扇面对,如“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辛弃疾);另则是前后两两对仗,如“幸眼明身健,茶甘饭软,非惟我老,更有人贫”(陆游)。 
一领六字两句相连,如《三台》“见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万俟咏)。 
二领六字两句相连,如《八六子》“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秦观)。 
在词中还有一种特殊的对仗,叫做长短对仗。如《绛都春》上片“叶叶暮喧,花露晨晞秋光短”,下片“旧色旧香,闲云闲雨情终浅”(吴文英)。这种对仗最易为人所忽视。 

因词最早是筵前侑唱的游戏笔墨,古人也不甚看重,往往就用方言入韵。但正如乾嘉学派的学者们经常说的一句话:“始为之不易,后来者加详。”不能拿古人轻率的地方当作今天不守词韵的借口。词愈到后来,便愈往高雅醇厚的方向发展,词既已脱离了音乐,而成为一种新的诗体,我们便须把它看作一种传统加以敬畏。词的韵书,是总结前人的用韵情况,参酌异同而订出的标准,它不可能涵盖所有的词人用韵的情况,但却是各个时期、各个地域用韵情况的最大交集。词韵最通行者为清戈载《词林正韵》,作词用韵应当依之。 
词不仅句法参差,用韵也远比诗复杂。粗略地分,一种是通首一韵,而另一种是一首多韵。通首一韵的,戈载在《词林正韵•发凡》中指出: 
(一)词调之可押平韵、又可押仄韵者,押仄韵时宜用入声。如 
[越调]《霜天晓角》、《庆春宫》 
[商调]《忆秦娥》 
[双调]《庆佳节》 
[高平调]《江城子》 
[中吕宫]《柳梢青》 
[仙吕宫]《望梅花》、《声声慢》 
[大石调]《看花回》、《两同心》 
[小石调]《南歌子》 
[仙吕调]《满江红》


兹举《霜天晓角》二首如下: 
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 

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胜绝,愁亦绝,此情谁共说? 

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范成大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 

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 

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 

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蒋捷 


(二)仄声调必须押入声者,如: 
[越调]《丹凤吟》、《大酺》 
[越调犯正宫]《兰陵王》 
[商调]《凤凰阁》、《三部乐》、《霓裳中序第一》、《应天长慢》、《西湖月》、《解连环》 
[黄钟宫]《侍香金童》、《曲江秋》 
[黄钟商]《琵琶仙》 
[双调]《雨霖铃》 
[仙吕宫]《好事近》、《蕙兰芳引》、《六幺令》、《暗香》、《疏影》 
[仙吕犯商调]《凄凉犯》 
[正平调]《淡黄柳》 
[无射宫]《惜红衣》 
[正宫、中吕宫]《尾犯》 
[中吕商]《白苎》 
[夹钟羽]《玉京秋》 
[林钟商]《一寸金》 
[南吕商]《浪淘沙漫》 
(三)宜单押上声者,如: 
[黄钟商]《秋宵吟》 
[林钟商]《清商怨》 
[无射商]《鱼游春水》 
(四)宜单押去声者,如: 
[仙吕调]《玉楼春》 
[中吕调]《菊花新》 
[双调]《翠楼吟》 
戈氏所论,是就理想状态而言。两宋词本就已有例外,到所世相违的就更多了。不过,吾辈学词,仍应以恪守家数为尚。 
一首多韵的,则都是平、仄互见,叫做“夹协”。计有二类,一类是转韵,二为三声通协。 
转韵,所转之韵不属本韵部,也不限制上、去、入声。这又可分三种情况。 
(一)换韵之后,前韵就不再协了。如: 


清平乐 
李煜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二换韵) 
减字木兰花 
秦观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四换韵) 
慢曲中《小梅花》竟八换韵: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长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 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贺铸) 
(二)词中有一主韵,中间夹以他韵。如: 
诉衷情温庭筠 
莺语,花舞,春昼午,雨霏微。金带枕,宫锦,凤凰帏。柳弱燕交飞,依依。辽阳音信稀,梦中归。 
相见欢 
李煜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定风波 
苏轼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凡转韵时,往往也是词的意思的承转最吃紧的地方。 
(三)词中有一主韵,而间以他韵。他韵与主韵相错相间。如 
定西番 
温庭筠 
汉使昔年离别,攀弱柳,折寒梅,上高台。 千里玉关春雪,雁来人不来。羌笛一声愁绝,月徘徊。 
酒泉子 
孙光宪 
空碛无边,万里阳关道路。马萧萧,人去去,陇云愁。 香貂旧制戎衣窄,胡霜千里白。绮罗心,魂梦隔,上高楼。 
三声通协,其平仄韵之变,必为同部之字。兹亦举二例: 
西江月 
张孝祥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 
渡江云 
张炎 
山空天入海,倚楼望极,风急暮潮初。一帘鸠外雨,几处闲田,隔水动春锄。新烟禁柳,想如今、绿到西湖。犹记得、当年深隐,门掩两三株。 愁余,荒洲古溆,断梗疏萍,更漂流何处?空自觉、围羞带减,影怯灯孤。长疑即见桃花面,甚近来、翻笑无书。书纵远,如何也都无。 
最后,再介绍一下短韵的问题。词有句中韵,在全句为不可分,而节拍实成一韵者,即名短韵。令词中如《霜天晓角》,慢曲中《满庭芳》、《琐窗寒》、《忆旧游》、《绛都春》、《玉蝴蝶》、《暗香》、《无闷》等调,过片第二字均属短韵。如: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迢迢问音信,道径底花阴,时认鸣镳。——周邦彦《忆旧游》 
《木兰花慢》则有三短韵,如: 
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傍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凡短韵所在,填词家最应注意,既不可失叶,使得词少了一韵,更要与本句或相承之句粘合为一,毫无斧凿痕迹。龙榆生先生《唐宋词格律》把短韵处都单独标出来,这是很不错的,但也易于把短韵写成一个独立的句子,这也是填词时需要尽力避免的。 
大学诗词写作教程(转载七) 第十三章 词的用笔与章法 
词是一种最适宜表达芬芳绵缈之思的文体。王国维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又说“诗之境阔,词之境长”。词的转折、腾挪远比诗复杂。词要写得像词,有词的味道,就得善于用笔,尤以长调为然。用笔之法,前人有主张“一气贯注,盘旋而下”的,有“着重上下照应”的,还有倡导“无垂不缩,无往不复”的。以上种种,实际上皆是指整篇的章法而言,本节课所要讲的用笔,指的是词中两个意象元之间的承接与转换。有问答、提顿、对照、透过、翻转、折进、虚笔、逆写、开阖等笔法,以下逐一论之。

一、问答 问答者,上句发问,下句作答,而所答之辞,又往往虚致空灵,不能是明确的答案。如: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李白《菩萨蛮》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 
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张先《天仙子•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欧阳修《蝶恋花》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黄庭坚《清平乐》 
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贺铸《横塘路》 
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新愁?芭蕉不展丁香结。——贺铸《石州慢》 
何处是京华?暮云遮。——万俟咏《昭君怨》 
…… 
二、提顿 
提与顿,本来都是书法上的名词。笔锋在书写点画时不可能一样粗细,所谓提笔,是指当点画要求变细时毛笔就要提起,所谓顿笔,则是指线条点画要求变粗变特出时,用力下按,所谓“力透纸背者为顿”。因此,提与顿是相对而言的,互为依存的。提与顿,是两种相辅相成的笔法,没有提,就无所谓顿,没有顿,提也就失去了意义。词中提顿,第一种情况是是提笔在前渲染,而顿笔则在后明白了当地说明意思,这叫做正提顿。如: 
羌笛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范仲淹《渔家傲》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 
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朱敦儒《水龙吟》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醉花阴》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声声慢》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姜夔《扬州慢》 
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史达祖《绮罗香•咏春雨》 
逆提顿,则是顿笔在前实写,提笔在后虚写烘托。如: 
无奈云沉雨散,凭阑干、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王诜《忆故人》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织成愁。宝帘闲挂小银钩。——秦观《浣溪沙》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姜夔《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姜夔《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吴文英《浣溪沙》 三、对照 
对照之意,甚为显豁。词中上一意与下一意相互对照,以为呼应,即谓之对照。如: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欧阳修《生查子》 
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苏轼《少年游•润州作,代人寄远》) 
记得年时,相见画屏中。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 
——谢逸《江城子》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 
——吕本中《采桑子》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蒋捷《虞美人》 
四、透过 透过者,下意直承上意,而用意加深。如: 
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晏殊《鹊踏枝》 
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苏轼《减字木兰花•立春》 
情到不堪言处,吩咐东流。——张耒《风流子》 
飞燕又将归信误,小屏风上西江路。——赵令畤《蝶恋花》 
碧芜千里思悠悠,惟有霎时凉梦到南州。——李廌《虞美人》 
莫把阑干频倚,一望几重烟水。——万俟咏《昭君怨》 
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朱敦儒《相见欢》 
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

五、翻转 
翻转是两意分成正副,前一意与后一意相反相成。一种情况是前一意是副,后一意是正,如: 
锦楼不到野人家,但门外、清流叠嶂。—谢薖《鹊桥仙》 
柳外重重叠叠山,遮不断,愁来路。—徐俯《卜算子》 
吹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叶梦得《贺新郎》 
断肠何必更残阳,极目伤平楚。—廖世美《烛影摇红•题安陆浮云楼》 
不怕逢花瘦,只愁怕、老来风味。—程垓《水龙吟》 
不是不相逢,泪空滴、年年别袖。—仲并《蓦山溪》 
另一种情况则是前一意是正,后一意是副: 
且尽樽前今日意,休记绿窗眉妩。——李南金《贺新郎》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欧阳修《木兰花》 
六、折进 折进者,是前后两意,下一意相对上一意而言,既是转折,又是深入递进。如: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范仲淹《苏幕遮》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欧阳修《踏莎行》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 
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贺铸《踏莎行》 
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陆游《鹊桥仙》 
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辛弃疾《祝英台近•晚春》 
伤春不在高楼上,在灯前欹枕,雨外熏炉。——吴文英《高阳台•丰乐楼分韵得如字》

七、虚笔 这一笔法,是实情虚写,明明是自己的情感,却借写他人或物象而映衬自己。比如辛弃疾《念奴娇•书东流村壁》: 
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不云重来有人琴之感,而云“旧游飞燕能说”。又: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 
不谓前事涌现眼前,而谓“行人曾见”。姜夔《扬州慢》过片: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不写自己不堪回首之情,而以杜司勋事作替。吴文英《高阳台•丰乐楼分韵得如字》: 
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 
不写自己愁,却说西湖的翠澜底下,鱼总是愁鱼。王沂孙《天香•龙诞香》: 
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樽前旧风味。 
不曰自己因国亡家破,再无燃香的兴致,却借荀令顿老,映衬自身的绝望悲凉之情。又其《齐天乐•蝉》则云: 
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 
是借写蝉之阅世,隐喻自己看尽沧桑易代之悲。 
八、逆写 逆写近似与修辞上的倒装,但倒装指的是同一句中语序的颠倒,而逆写则是意脉的颠倒。比如林逋的《点绛唇•草》: 
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应是王孙去后,南北东西路上萋萋芳草无数,一加逆写,笔力便见生峭。又如张先的《醉垂鞭》: 
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意思是说昨日来时衣上云,直使乱山皆昏。但如直写,便无此种写法真力弥漫。其馀像晏几道《阮郎归》: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 
意实为殷勤理旧狂,故而要佩紫兰、簪黄j。惟逆笔写来,笔力便自健劲。 
九、开阖 
开阖,是一种被词人广泛采用的笔法。其法一为先开后阖,一为先阖后开。先开后阖,如: 
云髻坠,凤钗垂,髻坠钗垂无力、枕函欹。——韦庄《思帝乡》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若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王观《卜算子》 
见也如何暮?别也如何遽?别也应难见也难,后会难凭据。——石孝友《卜算子》 
未解画船留待月,缓歌金缕细留云。将云带月入东门。——毛滂《浣溪沙》 
先阖后开,则如: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冯延巳《长命女》 
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赵秉文《青杏儿》 
以上所举笔法,在填词过程中可综合运用,有助于全篇的曲折跌宕。

词与诗的一个重要不同之处,即在于词大多数是要分段的。片与片之间的关系,在音乐上是暂时的休止而不是全曲的终了,在文字上,也就必须做到若断若续。以双调的词为例,上一段的最后一句是一次意思的完结,叫做“前结”,下一段的开头起到一个承前接后的作用,俗称为“过片”。词的章法,要紧处就在起、前结、过片、后结这四个地方。 
先说起笔。词的起笔,要能切定题旨,笼罩全篇大意。 
一种起法,是以问句起: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林逋《点绛唇•草》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张先《一丛花令》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欧阳修《蝶恋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黄庭坚《清平乐》 
河桥送人处,良夜何其?——周邦彦《夜飞鹊•别情》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辛弃疾《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辛弃疾《木兰花慢•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 
凡用问句起者,多在一问一答中表明了题旨。 
另一种起法,是以对仗起: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范仲淹《苏幕遮•怀旧》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柳永《望海潮》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欧阳修《踏莎行》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晏几道《临江仙》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秦观《望海潮》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秦观《满庭芳》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周邦彦《少年游》 
修竹凝妆,垂杨系马,凭阑浅画成图。——吴文英《高阳台•丰乐楼分韵得如字》 
词是一种叙事文体,其叙事是片断的、细节的、跳跃的、留白的、诗意的、自叙的,同小说等叙事文体不同,词的叙事要含蓄、典雅、文人化得多。(上说参见张海鸥先生《论词的叙事性》一文)词既是叙事文体,自免不了需要时、地、人物等叙事要素。故对仗起,一种是点明时、地、人物,另一种则是就所咏情事最鲜明的细节特加渲染或拈出与情事关合的景、物。至于既非问句,又非对仗的起句,除了点明时地人、渲染细节或拈出景、物而外,亦有直接点明题旨的。后者,以诗为词者最喜用之。 
点明时、地、人物。如: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张先《天仙子•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晏殊《浣溪沙》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王安石《桂枝香》 
木叶亭皋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张耒《风流子》 
渲染情事细节或拈出与情事相关合的景、物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晏几道《阮郎归》 
木叶下君山,空水漫漫。——张舜民《浪淘沙》 
玉栏干外清江浦,渺渺天涯雨。——李廌《虞美人》 
杏花村馆酒旗风,水溶溶,颺残红。——谢逸《江城子》 
睡起流莺语。——叶梦得《贺新郎》 
人绕湘皋月坠时。——姜夔《小重山•赋潭州红梅》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姜夔《念奴娇》 
点明题旨: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贺铸《六州歌头》 
谪宦江城无屋买,残僧野寺相依。——晁补之《临江仙•信州作》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周邦彦《六丑•蔷薇谢后作》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朱敦儒《鹧鸪天•西都作》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陈与义《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梦绕神州路。——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谪新州》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吴文英《浣溪沙》

前结是第一段意思的完结,然而在全篇来说,却只是一次短暂的停顿。前人认为须“如奔马收缰,须勒得住,尚存后面地步,有住而不住之势”。(《古今词论》引张砥中语)总之是字面断,而意脉不断。要做到字面断而意脉不断,往往就得与后结有一呼应。北宋名家,往往是前结以淡语收浓情,后结径直写情,戛然而止。兹举名作二首: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柳永《八声甘州》 
晴岚低楚甸,暖回雁翼,阵势起平沙。骤惊春在眼,借问何时,委曲到山家。涂香晕色,盛粉饰、争作妍华。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 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愁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驿、深舣蒹葭。沉恨处,时时自剔灯花。 
——周邦彦《渡江云》 
另一种结法,是以敲问作结,所谓敲问,就是不下断语,仅作疑问,而答案如何,尽在不言之中。如: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陌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张先《一丛花令》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倩谁唤、流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呜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将愁归去?——辛弃疾《祝英台近•晚春》 
如果前后结都是同样的笔法,后结一定要比前结更深一层,更具有馀不尽的兴味。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观《鹊桥仙》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贺铸《青玉案•横塘路》 
后结的结法大略有拙质与含蓄两种。拙质者,直接写情,此种须有真性情,最难。如: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晏几道《鹧鸪天》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周邦彦《兰陵王•柳》 
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周邦彦《风流子》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声声慢》这种结法,正如况周颐所说,“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蕙风词话》卷二) 
但大多数时候,后结是用写景或引事作结,要含有馀不尽之意。以景结情如: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李白《忆秦娥》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晏几道《临江仙》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秦观《满庭芳》 
钟声已过,篆香才点,月到门时。——仲殊《诉衷情•宝月山作》 
引事作结如: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苏轼《青玉案•和贺方回。送伯固归吴中故居》 
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贺铸《六州歌头》 
便似得班超,封侯万里,归计恐迟暮。——晁补之《摸鱼儿•东皋寓居》 
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周邦彦《苏幕遮》 
东山老,可堪岁晚,独听桓筝。——叶梦得《八声甘州•寿阳楼八公山作》 
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朱敦儒《水龙吟》 
后结有时也采取祈愿告语的形式,这种写法往往收到出奇制胜的效果: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韦庄《菩萨蛮》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王观《卜算子》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周邦彦《少年游》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李清照《永遇乐》

第十四章 词的修辞与作风 
 词的修辞与作风密不可分。詹安泰先生说:“作风不同,修辞斯异,盖作风就整体言,修辞就个体言;作风就已成之形式言,修辞就运用之技巧言,二者固有密切之关系也。作风变,其修辞技巧之运用必随之而变;作风不变,则虽其词之内容屡变,其修辞技巧之运用自若也。例如李煜之词,自其内容观之,盖经三变矣:始而愉快,继而忧郁,终乃悲苦,一随其身世之环境为转移。然其有感即发,遇事直书,‘乱头粗服’之作风——即其修辞技巧之运用,则未始或异。故修辞与作风,犹影之随形,响之应声,何种作风,则用何种之辞、字,殆必趋于一律。” 清周济《宋四家词选》是为学词者指示门径而著,将宋词分为四派,分别以周邦彦、辛弃疾、吴文英、王沂孙为代表作者,并提出“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的主张。詹安泰先生亦将词的修辞分作四派,曰拙质,曰雅丽,曰疏快,曰险涩。 我以为词中至高明的是花间词的沉艳,后世或得其沉郁,或得其秾艳。但沉艳、沉郁关乎性情阅历,纯由生命自然生发,不容假借;苏轼等人之高旷清雄,也须胸襟识力为基,修辞技巧上却并无特殊之处。清代词学蕃盛,学词宗玉田者为浙西,宗碧山者为常州,其馀如阳羡词派宗稼轩,强村词派宗梦窗,各竞一时之妍。我于诸派等无偏颇,但为初学者计,则举柳永、张炎、吴文英、晏几道四家,略示作词门径。 
一 
柳永的词,有着多样性的艺术风格。他既有“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样“不减唐人语”的意境高浑深远的作品,也有一些词语尘下,格调庸俗的作品。柳词最大的特点是善于铺叙,语尚拙质,故而颇便于初学。 
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苹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柳永生活的年代,正是北宋长调兴起的时期。他的长调,带有初创者质朴劲健的作风,而这种作风的形成,又与他善用一气贯注的直笔、劲笔有关。这首词“望处”二字,一直贯注到结尾的“斜阳”,整首词,都是词人在登高临远时的所见、所感。前人所谓“一气贯注,盘旋而下”,即指此而言。 
词的上片,主要是写所见,而下片,则主要是所感。但不论是所见还是所感,都善于用情景交融的笔法。“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点明了时、地、人。“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词人目见晚景之萧疏,心中蓦然起了悲凉之感,因宋玉《九辩》辞一开口就说“悲哉秋之为气也!”后世就总把宋玉和悲秋联系在一起。所以说是“堪动宋玉悲凉”。接下来用一个尖头对“水风轻、苹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铺叙晚秋的景色,也是“堪动宋玉悲凉”的一个注脚。“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顺理成章地,点明他怀念故人的题旨。因为这是词的前结,所以就收得比较蕴藉空灵。 
过片“难忘”二字也用直笔,一直领到“屡变星霜”。由于上片的秋光萧疏,勾引起词人的悲秋意绪,并因为目下的孤独,而记起当日的“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二句,是对这几年行迹的一次总结。“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则又因忆往昔而想到:故人如今都在哪里呢?“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是补充上一句说,意为我想给故人寄信,却不知到寄往哪里,只能在黄昏的天边细数归舟,盼望其中一艘上正坐着我的友人。不说“鱼书欲缄何由达”,而说“念双燕、难凭远信”,这就是善用兴象,是词人的语言。“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是一篇的总结,相对于前结的蕴藉空灵,后结就显得力透纸背,沉雄厚重。 
夜半乐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这是一首三叠词。开头三句,是一篇的由头。词人在一个冻云黯淡的天气里,乘坐一叶扁舟,泛于江上。前二段,都是词人在舟中所见之景。第三段,则就第一二段所写之景,抒发词人的羁旅之悲。 
词的首段,写词人泛舟江上所见。“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是对“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的补充。“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则是对细节的勾勒,写出江面的景色。“泛画鹢、翩翩过南浦”,南浦是南岸的渡口,在古代,水路交通极为重要,故渡口处通常都有村落。由这一句,就引出下段对岸边村落的描写。以上均是就词人的行程写来,可以说是平铺直叙。但词人在平叙中善于勾勒,这就使读者读来不觉得平直死板。 
第二段写岸边村落的景致。“酒旆”、“ 烟村”、“ 霜树”、“ 残日”、“ 鸣榔”、“败荷”、“衰杨”,设声设色,皆是一片萧飒。这几句仍是总叙,而“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又是勾勒。 
正因为词人见到岸边的浣纱游女,于是很自然地想起自己在京城的情人。这时候词人的心情是复杂的,“绣阁轻抛,浪萍难驻”是追念当初,这是第一层意思;“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是感慨欲见无凭,是第二层意思;“凝泪眼、杳杳神京路”写刻下的感受,是第三层意思。最后用兴象感发作结,这是因为第三段前面数句均是实写,抒情太密,就要用兴象疏之,正如写景、写兴象太多,就会显得太空疏,就须用直抒胸臆的笔法来密之一样。 
倾杯 
鹜落霜州,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苇村山驿。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离愁万绪,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 为忆芳容别后,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楚峡云归,高阳人散,寂寞狂踪迹。望京国,空目断、远峰凝碧。

这首词与柳永一贯的风格不同,如果说他的很多作品都以拙质见长,而这一首,就比较会用逆笔、开阖、提顿等诸种笔法。词的开篇,没有采用他常用的铺叙手段,而是就眼前最鲜明的景色加以渲染。“鹜落霜州,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是先开后阖的笔法。至“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苇村山驿”,始点明时、地、人,干什么。“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看似突兀,实际上是用的提笔,以下“离愁万绪,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则用顿笔作前结。 
“为忆芳容别后”是承“离愁万绪”而来,这里用的是逆笔。因为依照意脉的正常顺序,应为:“为忆芳容别后,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离愁万绪,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三句,不直接说自己行役天涯,风霜憔悴,而说你在深沉的绣阁之内,又哪里知道我的状况呢?这是用的翻转的笔法。下面再运开阖之笔,“楚峡云归”用楚襄王云雨巫山之典,意为伊人已远,“高阳人散”则用郦食其高阳酒徒之典,说友人也已云散,接着总合一笔,说自己如今是空有疏狂,行踪寂寞而已。“望京国”三句,宕开一笔,以景结情,不胜言外之旨。 
二 
张炎论词,力主清空,他说: 
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碎折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也。梦窗《声声慢》云:“檀栾金碧,婀娜蓬莱,游云不醮芳洲。”前八字恐亦太涩。如《唐多令》云:“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前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此词疏快,却不质实。如是者集中尚有,惜不多耳。白石如《疏影》、《暗香》、《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探春》、《八归》、《淡黄柳》等曲,不惟清空,且又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词源》卷下) 
清空二字,是张炎词法的核心,刘永济先生解释说: 
又按清空云者,词意浑脱超妙,看似平淡,而义蕴无尽,不可指实。其源盖出于楚人之骚,其法盖由于诗人之兴,作者以善觉、善感之才,遇可感、可觉之境,于是触物类情而发于不自觉者也。惟其如此,故往往因小可以见大,即近可以明远。其超妙、其浑脱,皆未易以知识得,尤未易以言语道,是在性灵之领会而已。严沧浪所谓“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是也。 
以上论清空,意即填词要像沧浪诗法一样,追求意境的高远冲淡,含蓄隽永。词中情感的抒发,本来大抵有三种途径,一种是李煜那样的不事假借,直抒胸臆;第二种是韦庄那样用赋的笔法去叙事,在叙事中表达情感;第三种,则是像温庭筠那样,用比兴的手法,含蓄地表达情感。而清空之法,与前三者又均不同。现实的遭遇,经过词人内心的酝酿,成了一种情感,而这种情感又投射到可感、可觉之境中,成了一种意象化的情感,这是清空词近于温词的地方。但温词设色秾丽,意象繁密,等为张炎所不取。他强调的是意象的疏朗,而更重白描。 
清空是与质实相对的。吴文英词质实在何处呢?不在于吴词字面秾丽,所谓“七宝楼台,炫人眼目”,而在于吴词叙写太多,很多句子,你明白了他用典的含义,也就知道了他的本事,这是质实的真正含义。张炎词,却甚少叙事,而是通过人情化了的景物意象,曲折地传达感情。 
八声甘州 
辛卯岁,沈尧道同余北归,各处杭、越。愈岁,尧道来问寂寞,语笑数日,又复别去。赋此曲,并寄赵学舟。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宋亡以后,蒙古统治者曾召前朝的文人赴大都写金经,张炎、沈钦(尧道)都在被召之列。公元1291年辛卯之岁,他们从大都回到了故乡,这首词即追忆北游而作。 
开头五句,笼罩了全篇大意,“记”字一直领到“此意悠悠”。这里,对北游之行作了一番白描,“踏雪”、“寒气”、“枯林”、“古道”、“长河”,一片萧瑟肃杀,词人的心境也当是十分沉郁,然而在词中并不明白说出,只是通过对行程景色的白描,让读者产生一种联想。这就是清空的手段了。 
“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意思是说,我入京非为求异族之伪职,实有不得已之衷情,我的心依然常常想念江南故国,念及死去的亲长,不由得老泪纵横。老泪洒西州,用羊昙在其舅氏安死后,不忍过西州城门,一日大醉过此,一恸而去的典故。词的妙法,就在于前面写了一段清空的以后,这里要略写一点质实的情感,以加映衬。否则,就不是清空,而是空疏了。“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化用唐宫女题诗红叶上,流于御沟的典故,是对典故的活用,意谓我心中有无限的悲凉,却不能一为倾吐,因为连片片飞坠的落叶,也都一样。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又是一气贯注。楚佩,用郑交甫游汉皋,遇二游女赠以玉佩,行出十馀步,回首忽不见二女,视怀中佩亦失之典,意谓既来复去,只有惆怅而已。这五句,仍是清空的笔法,用零落无依的兴象,暗示词人的亡国破家之恸。“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则因沈钦之别,联想到旧日的友人,泰半离散。旧沙鸥,用鸥盟之典,喻指友人。以上皆是直笔一路写来,但“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十字,陡起波澜。这是写直笔赋情而能不觉呆板的无上法门。“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从辛弃疾“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化出,而用上王粲登楼之典,深见眷怀故国之思。 
渡江云 
山阴久客,一再逢春,回忆西杭,渺然愁思。山空天入海,倚楼望极,风急暮潮初。一帘鸠外雨,几处闲田,隔水动春锄。新烟禁柳,想如今、绿到西湖。犹记得、当年深隐,门掩两三株。 愁余。荒洲古溆,断梗疏萍,更漂流何处?空自觉、围羞带减,影怯灯孤。长疑即见桃花面,甚近来、翻笑无书。书纵远,如何也都无。 
相对上首的一气盘旋直下,这首词就用了逆笔、翻转等多种笔法。但其气骨,仍是清空。“山空天入海,倚楼望极,风急暮潮初”是逆笔,点明了人、时、地。“风急暮潮初”一句是全篇主旨。其实不是“风急暮潮初起”,而是词人心情如这猎猎晚风,滔滔海潮。“一帘鸠外雨,几处闲田,隔水动春锄”三句接着写眼前景,“鸠外雨”,是说在斑鸠声中不停下着的雨。起笔境界阔大健拔,此处即用和婉之境衬托。而这里铺叙春景,实为逗出下文“新烟禁柳,想如今、绿到西湖”。眷怀故国之情,却写得如此地含蓄有致。“犹记得、当年深隐,门掩两三株”接上二句,是透过之笔。 
过片转入自叙。“荒洲古溆,断梗疏萍,更漂流何处”在修辞上既是拟物,又是拈连。全篇本皆是白描,而“空自觉、围羞带减,影怯灯孤”,忽作烹炼,便觉奇警。这两句是对“漂流何处”的补充说明。“长疑即见桃花面,甚近来、翻笑无书”又接以翻转的笔法,进一步刻画生活状况的孤寂。桃花面用人面桃花之典,喻指所眷的女子。“书纵远,如何也都无”更接以折进的笔法,意境层层转深,而意脉却戛然而至。我们试比较他的《高阳台•西湖春感》“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可知这种层层折进的笔法,他是很喜欢运用的。 
三 
词中有梦窗,正如诗中有李商隐,二者都是字面秾丽、意象绵密,工于写情。在词学史上,一向周吴并称,则是因为吴文英的长调,在作法上很受周邦彦的影响。尹焕说:“求词于吾宋,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天下之公言也。”周济则指出:“梦窗立意高,取径远,非余子所及。每于空际转身,非具大神力不能。”学吴文英的词,一是要学他字面的烹炼,一是要学他的“空际转身”的章法。 
那么,什么是空际转身呢?我们先看周邦彦的一首《过秦楼》: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 空见说、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

词是追忆已经离去的一个恋人,但写得腾挪转折,极尽变化之能事。该词运用电影中蒙太奇的手法,只是通过画面的变化,就明晰地叙述出一段情事。全词可分四个画面,每个画面又都有镜头的转换。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是一个广角镜头,为全词设定了一个清幽寂静的氛围。接下来镜头缓缓近移,“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画面的中心人物出现了。是一位男子闲倚在井栏边,而一位美丽的女郎则正拿着轻罗小扇,去扑那飞舞的萤火虫。“惹破”,或指扇子被花枝划破。 
“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则转到第二个画面,此时则已时空腾挪,只剩男主人公一人,在凭阑不寐。“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镜头推向男子脸部表情做一特写,年华一瞬,别离久也,人今千里,相隔远也。 
“空见说、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是男主人公想像中的情景,这个画面,就是女郎在深闺中思念男子的情形。以下镜头又转向窗外,“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借花木的凋零,加倍映衬出女郎的愁思。这两个镜头,都是写幻境。从笔法上来说,其实也是借女郎的愁思,来写男主人公的愁思,是虚笔。 
“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画面又拉回到男主人公的身上。这三句,可以看作是电影中主人公的独白。才减江淹用江郎才尽之典,荀倩是荀奉倩的省称,他本名荀粲,妻亡后伤心过度,不久亦亡。二句引事,极写内心之烦乱伤情。“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镜头又是一转,指向了辽远的银河,稀疏的星辰。 
周邦彦的这种手法,只通过画面变换,许多可有可无的话就都省略掉了,开创了以后写长调的一个绝妙法门。吴文英的词,也正是用这样的手段。 
瑞鹤仙 
晴丝牵绪乱。对沧江斜日,花飞人远。垂杨暗吴苑。正旗亭烟冷,河桥风暖。兰情蕙盼。惹相思、春根酒畔。又争知、吟骨萦消,渐把旧衫重剪。  凄断。流红千浪,缺月孤楼,总难留燕。歌尘凝扇。待凭信,拌分钿。试挑灯欲写,还依不忍,笺幅偷和泪卷。寄残云、剩雨蓬莱,也应梦见。 
吴文英三十多岁时曾在苏州仓曹幕供职,其时于苏州纳有一妾,后二人因故分手,梦窗词中多有怀念她的作品。这首词即是怀念去妾所作。此词字面设色秾艳,如“晴丝”、“沧江”、“斜日”、“兰情”、“蕙盼”、“春根”、“吟骨”、“”流红、“缺月”、“歌尘”,皆见作者炼字之深刻细密。自章法而言,也是用蒙太奇手法,“空际转身”。 
“晴丝牵绪乱。对沧江斜日,花飞人远”,这是第一个镜头,用的逆笔。词人对着沧江斜日,花飞人远,因晴丝而牵动离愁别绪。晴丝是柳丝,也就是《牡丹亭》“袅晴丝吹来闲庭院”的晴丝。接着,“垂杨暗吴苑。正旗亭烟冷,河桥风暖。兰情蕙盼。惹相思、春根酒畔。”陡转入第二个画面。写出与女主人公初见时的情形。吴苑,是与之初见之地,旗亭烟冷,是说刚与朋友聚会完,河桥风暖,则与友人分手之地。兰情蕙盼,是说女主人公有兰蕙一样的心性、气质。词人对之一见钟情,故曰“惹相思”也。“又争知、吟骨萦消,渐把旧衫重剪”则是另一段回忆画面:自与她别后,我渐渐消瘦,当年的衣服已不称身,需要重新剪裁。 
过片仅用“凄断”二字,笔力千钧,仿佛电影中的画外音。“流红千浪,缺月孤楼,总难留燕”,镜头又拉到辽远的江河流经的大地、缺月装点的天空,以及天畔的孤楼。“流红”照应上片的“花飞”,“总难留燕”照应上片的“人远”。 
“歌尘凝扇”,四字是一个特写镜头,点明人去后无聊疏懒的状况,歌扇上早已凝满灰尘,主人再也无心去听歌作乐了。“待凭信,拌分钿。试挑灯欲写,还依不忍,笺幅偷和泪卷”是接着“歌尘凝扇”的同一画面中的另一镜头,“分钿”暗用白居易《长恨歌》“钗擘黄金合分钿”之典,词人想给她写封信倾诉相思之苦,然而终究伤心已极,不忍再写,只有流着眼泪悄悄地把信笺卷起。 “寄残云、剩雨蓬莱,也应梦见”是一篇的完结,呼应了开头的“对沧江斜日,花飞人远”,镜头也拉回到眺远怀人的画面上来。从这首词的抒情方式来看,和张炎不明白叙写情感,而是通过外物感兴,生发读者联想的手段完全不一样,相对张的清空,吴词的确是质实的。

三姝媚过都城旧居有感湖山经醉惯。渍春衫、啼痕酒痕无限。又客长安,叹断襟零袂,涴尘谁浣?紫曲门荒,沿败井、风摇青蔓。对语东邻,犹是曾巢,谢堂双燕。 春梦人间须断!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舞歇歌沉,花未灭、红颜先变。伫久河桥欲去,斜阳泪满。 
这是一首感慨兴亡的词。词的章法,就比言情幽折之作要来得质朴。词由自叙起,“湖山经醉惯。渍春衫、啼痕酒痕无限”写旧游踪迹,二句中隐含着无限的悲欢离合,是逆提顿的笔法。“又客长安,叹断襟零袂,涴尘谁浣”与上二句为对照,此三句又与下面几句成先阖后开之势。“紫曲门荒,沿败井、风摇青蔓”写旧日所居之倡家已经荒凉,“对语东邻,犹是曾巢,谢堂双燕”则写邻里王谢之甲第,即今已非前世。曲是坊曲,也就是古代的红灯区。 
过片“春梦人间须断”是发起别意,而深说一层,与柳永“多情自古伤离别”、王沂孙“千古盈虚休问”同一沆瀣。下面追忆往昔,“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三句是接着“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写,乃为补叙。“舞歇歌沉,花未灭、红颜先变”意思又一转,以上皆是平平道来,到这里用一翻转之笔,顿觉奇峰突起,可谓濡染大笔何淋漓也。红颜竟比花的寿命还要短,则其悲怀何可及耶?“伫久河桥欲去,斜阳泪满”绾合全篇,既是总阖,又是逆笔,故尤显生峭。 
这首词尽管没有采用周、吴所常用的那种手法,但依然可以看得出那种“无垂不缩,无往不复”的感觉。 
四黄庭坚说:“叔原乐府寓以诗人句法,精壮顿挫,能动摇人心。”晏几道所长在小令,他特别擅长在词的篇章里,加上一两句诗的句子。我们知道,诗的语言尚雅健,而词的语言则尚温婉。小山在通首温婉的词篇内,往往作一二句精壮顿挫的雅健之语,于是通首就显得俊逸。最有名的,就是他那首《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词中“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两句,直接用翁宏《春残》诗的句子,原诗为:“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翁宏的原句,本来没有人关注,但一经小晏点化,便成为千古名句。这是因为这两句放在温丽婉约的词篇里,显得特别的清雅精壮,而放在诗里,就没有这样的效果。如果同学们有精力去读一读《文心雕龙》的《隐秀》篇,对此会有更多的感悟。 
蝶恋花 
庭院碧苔红叶遍,金菊开时,已近登高宴。日日露荷凋绿扇,粉塘烟水澄如练。 试倚凉风醒酒面,雁字来时,恰向层楼见。几点护霜云影转,谁家芦管吹秋怨。


这是一首秋日怀人的小词。起笔写一派狼藉之景,“金菊开时,已近登高宴”点明节候。长调里对于景物不妨铺叙,但小令中只以“日日露荷凋绿扇,粉塘烟水澄如练”二句稍作点染即可。“烟水澄如练”,化自谢朓的诗句“澄江静如练”,这就是用诗的笔法,在上片陡起一峰峦。过片转向自叙,“雁字来时”,隐喻词人在盼着那人的归信。“几点护霜云影转,谁家芦管吹秋怨”,又用诗的笔法,“谁家芦管吹秋怨”化自唐人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诗:“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这两句,单拿出来,都是七绝中的好句,用在词里,相对前结的峰峦,就显得尤其的异峰突起。 
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腰。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词人在一次酒宴上听了一个歌女唱小令,引逗起心中的波澜,词即咏此。《鹧鸪天》体例最近七律,但如果径直用七律的起承转合去写,那就不是词了。我们说律诗的章法一般是第一句起,第二句承,第七句转,第八句合,而中间两联则是用议论、勾勒来衬贴。但《鹧鸪天》词上下片之间有一停顿,显然就不能这样写。从小晏这首词来看,他的处理方法是把这首词当作两首七绝来写,过片“春悄悄,夜迢迢”紧扣上片的“归来”,于是上下片之间便不粘不脱。词的上片是赋笔,下片是对上片意境的深化。“碧云天共楚宫腰”点化杜牧的“楚腰纤细掌中轻”,暗指词人在青楼伎馆的落拓生涯。“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二句,是千古名句,充分显示了词人追求自由的高尚心性。《古今词话》载程叔微之言曰:“伊川闻人诵叔原词:‘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曰:‘鬼语也。’”这两句,是典型的七绝句法。读到这里,你也就明白什么是精壮了。试将这首词的下片改作一首七绝,即为“夜路迢迢春悄悄,碧云天共楚宫腰。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像不像杜牧的作品? 
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这在《小山词》中最为沉郁之作,大概是他晚年的作品。小山这个人,出身贵介,父死后家道中落,但品性高傲,绝不肯随人俯仰。黄庭坚《小山词序》说小山有“四痴”:“仕宦偃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而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这样的人,在任何社会,都不会成为一个“成功人士”,而只能做一个“畸人”。此词纯由生命感发,从气骨上,是没有办法学的。但是,单就语言而论,还是能够开后人以诗为词的法门的。首句“天边金掌露成霜”,直似老杜七律的笔法,起笔便是壁立千仞,以下用“云随雁字长”,一个纤美的比喻,就像一条纡缓的斜坡,让这座高山与平地连接在一处。二句实为逆提顿的笔法。“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是透过一层说,但在笔法上,仍是舒徐平缓的。过片“兰佩紫,菊簪黄”二句,是语序的错综,这是典型的诗的炼句法,“殷勤理旧狂”,从意脉上来说是在“兰佩紫,菊簪黄”之前,这是用逆笔,这样,词的情感又一次异峰突起。“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二句,情感转向深沉内敛。整首词就是在一起一平,又起又平的曲线中完成了抒情的任务,黄庭坚说他“精壮顿挫”,此首可为极则。 
一般而言,小令因篇幅较短,相对长调,更强调结尾要语尽意不尽,但这首词的结尾却因为情深之至,故不妨说尽,说得越尽、越斩钉截铁,也就越情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