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滇西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16:42:47
走进滇西(外一章)

                         淡 墨

那么多大山手挽手肩并肩地站成滇西,像一群不懂得匍匐的汉子,将头颅愈昂愈高。

喊山的猎人“哦嗬嗬——”一声,太阳便从云海里涌出来了,鲜红鲜红的,成了这莽莽苍苍的滇西高原上最动人心的一笔。马帮开始驮着太阳赶路。

滇西,顾名思义就是云南西部。西部,西部是一块让男人动心女人伤心的地方。

希望有胚胎里一片等待燃烧的辉煌。

怀着一种既神奇又向往的心情,我走进滇西。走进滇西,那才算是真正接近了母体。这里的土壤很适宜生长传说和有点蛮荒味的野史,滇西的女子和杜鹃花都十分好看,寂静的山谷里有冷气袭人的天籁。这儿的路很挑剔,空气很挑剔,耸入云霄的大山标志人生的一种高度,滇西的风雪丫口不容许生命中的弱者通过。

    这儿的山谷十分拘谨,也十分放纵,放纵澜沧江,放纵大怒江……

放眼滇西的群山,那便是一万匹奔腾的野马,突然静止了的冲动,树起剽悍和狙犷。是骤然凝固了的野性狂飚,至今仍觉有雷霆滚动。滇西,大起大落的滇西,被风暴袭击闪电抽打过的滇西。

滇西被太阳晒得很黑。

滇西有很适宜生育的骨盆。

滇西,未被触摸过的原初,尚未开始的终极,冥冥蒙蒙,混混沌沌,一种很难表述清楚的感觉。有时,你会觉得大山逼得人再也没有前进的路。有时,即便遇上一匹狼你也会觉得十分可亲。世界上没有别的地方会像滇西这样:人和大自然会如此尖锐地对峙;人和大自然又会亲密得如此合二而一。生活在滇西,你会觉得自己就是一棵小草,背靠着雪长大;或许就像悬崖上那株高山松,以坚韧的根系牢牢地抓住生命的每一次机会。

有时,我真想提醒那个进山的汉子:人生实在太陡峭了,小心,把脚踩稳。

滇西的石头很多,一坡一坡的,冰冷近似于一种残酷。在山里的石头上坐久了,就会有一只鸟飞来,泰然地落在你的头上。初到滇西,心比大山还要荒凉。

滇西人喜欢忍耐,善于沉默,女人将心事纳进鞋底,男人用一锅叶子烟与黄昏对话。愤怒是一颗无声的子弹,常从目光中射出。

走进大森林,就像鱼游进了大海一样自由,一杆老铳时常冲着豺狼豪笑。征服和占有使滇西人心满意足,而后十分惬意地背靠着水冬瓜树坐了下来,将松散和自如交给一堆燃烧的篝火。只有在这晚风徐徐地吹拂的时候,滇西人才有了闲暇在月光下用歌谣敷自己的伤口。煮岩羊肉的土锅里,炖烂了一天星光,一把长刀枕住他们十分平稳的梦。

在滇西大峡谷里,有一条十分有名的博南古道,但那已经成了历史和故事的一根线索了。当你看到独龙人至今还用两块石片磨碎粮食,当你看到碧罗雪山那永无改变的表情和姿势,那是免不了要伤心和叹息的。

但不管你对滇西的情感怎样翻云覆雨,滇西就是滇西。滇西是一部没有完全向世人展开的神话,是被大自然反复修改后的美丽,大山藏了又藏的姣好。

滇西,一个长在深闺人未识的楚楚动人的女子。到了滇西,愈是看不到的地方你愈想去看,愈是摸不得的地方你愈想摸……

美丽和神奇得多少人想去闯滇西。于是,离别便成了大山永恒的主题。可滇西女子不会唱“哥哥走西口,妹妹泪长流”。滇西女子把男人送到山丫口,唱的是:“大河涨水波浪宽,哥是浪子不恋山,妹变鲤鱼来戏水,郎是蛟龙要下滩。”滇西人的情感像澜沧江一样,在山里弯了又弯。一个马哥头把滇西说得很神,他说他一泡尿便从泥巴里冲出来一砣翡翠,他用它从老外那里足足换了十万美金。

到了滇西,你才懂得什么叫刺激和兴奋,那带蛮荒味的“响马”倒是罕见了,在十字坡也不会碰到卖人肉包子的孙二娘,但从“金三角”那边偷渡过来的毒品犯,却经常与缉毒队在山谷里上演枪战片,骇人的枪声惊落了老鹰黑色的自由和随意。与你同行的旅伴中,说不定就有十分老辣的警探。

滇西的路十分难走,山峦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翻过雪山丫口,你便走进一家深山野店。店里有野得动人的山女子用摔得碎的笑声迎接你。这里的火塘离皇帝很远,离圣贤很远,男人和女人可以紧紧地挤在一根板凳上,互相用粗话调笑。用城里人见了就要啧啧不已的海碗灌酒,女人灌男人,男人灌女人,生命在这里获得了真正的陶醉。

滇西是一个情感的泥潭,踩进去就拔不出脚来。到了滇西,有家不想回。

面对滇西的群山,我顿时生发了许多新鲜的灵感,很想用岩石重新堆垒自己的散文。和滇西的群山站在一起,我似乎也真的长高了好些。

看见太阳每天从这里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火红火红的,将这山谷里的日子夯得既实在又热烈。风把云驮来,云把雨驮来,万物生长繁衍得十分茂盛。只有在这滇西大峡谷里,才能感悟生命的博大和永恒。春天和秋天持续着开花和结果的事业,生生灭灭的野草提倡一种哲学。一种真如,一种自然,自然得连十分崇尚自然的老子也没有骑着青牛踏过这片土地。那些走起路来就要虎虎生风的滇西汉子,那气度是颇有点“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咕嘟咕嘟地将一大海碗酒灌下肚去,顿时冲淡了这西部的荒凉,只是那句歌谣卡在喉咙里老咽不下去,便坐在岩石上反复咀嚼人生五味,心中暗恨那朵迟开的杜鹃。

                          怒 江

桀骜不驯,大自然是一个忤逆的儿子。

高高矮矮沟沟坎坎的历程塑造了你大起大落、莽莽撞撞的性格。这样踢踢绊绊的日子怎能不叫人生气呢?生命在崖壁上摔打了又摔打,情感在夹缝里浓缩了又浓缩,一段坎坷的旅程就是一支苍凉的古歌。用信天游哼凉了大西北的女子是无论如何也唱不出这样的摇滚来的。

穿山越谷,奔腾澎湃,把所有的平平仄仄都在岩石上碰乱了,让人捋不出那曲大江东去的豪壮来,有时雪溅雷怒,让人想到力,想到混沌和无限。然而在大宇宙的瞳仁里,你却只是一条弯弯的小蚯蚓,看不见蠕动。

地域是十分遥远了,是秦皇的兵马俑不曾践踏到的地方,治水的大禹也没有可能到这里来梳理你狂放的情绪,故宫里的那位老佛爷即使闲暇得用牙签剔牙缝的时候也不会想起这个不祥的名字。遥远,遥远得每一块岩石都突兀着荒凉。你用沙哑的喉咙在大峡谷里一路奔走一路呐喊,那沙声破嗓的调门,那痛苦而又激动的样子,都常常使我泪流满面。

在峡谷里吞吐大荒,你将太阳一口咽进土里,像一条蛇吞进一枚蛋,而后在岩石上摔碎,而后在大峡谷的天空涂抹彩虹,而后让那些没有欣赏过《拾麦穗》的山里人觉得这幅风景很好看。

高原痛苦而又执著的灵魂,唐古拉山一行无法抹干的眼泪。

喷香的炊烟留不住你,百鸟鸣啭的花坞留不住你,你不舍昼夜地奔走。你不停地奔走使我想起古代那个不断迁徙的民族。那个古老的部落总是在黑夜里行走,不断地追赶着黑暗迁徙。追赶黑夜而不是追赶太阳,一群与夸父性格相悖的猛者。他们深信穿透黑暗之后才是光明,黑夜尽头才是真正的黎明。这个部落经常在黑夜里迁徙,所以特别需要照亮征程的月光。于是,自然之神便在陡峭的崖壁上镂空出一轮照耀这个传说的石月亮。

一轮永远不会沉落的石月亮,在这大峡谷里照亮你永远的流浪和忧伤。

两岸的岩石把你的生存空间挤得窄窄的,你是无论如何也调不转身来了。汲水的傈僳族姑娘特写给你一个很美的背影,那女子的秋波一定十分撩人吧?你竟然无暇留心那令人心跳的一瞬,水泡一个又一个地破灭为遗憾。日子从来没有从容过,行程总是十分匆忙,脾气总是不好。看见你毛焦火燎忧心如焚的样子,我找不到好的言词安慰你,心里觉得憋闷和难过。

你翻滚着波浪不断向前,月亮和太阳也跟着你匆忙的旋转。你来不及枕着石头做一个平平稳稳的梦。

你从遥远的昨天走来,从亘古的洪荒走来。循着你这条不平坦的路,我会走进人类古老的童年。两块石片便是独龙人的磨子,石片磨出来的五指稗粗糙不堪,石片磨出来的人生粗糙不堪。看着石片上那煎黑了的饼子,我体验着生命的顽强,怀想岁月的久远……

在山谷里独自行走久了,很想碰见一个赶马汉子或者一只飞旋的老鹰什么的,徘徊的风不知道你的心事,你孤独得连影子都没有。本来,你是很想和长江黄河拉拉手的,是横断山脉横断了你美好的意愿。深一脚浅一脚,你总走不出大山母亲一个残酷的爱字。人生写不尽的迂回与曲折。

生命在岩石上粉碎了又组合,组合了又粉碎,生生不息,一种永远执拗的精神。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骂就骂,不断的付出,不断的挥霍,这样放纵是要掏空生命的呀?啊,你这大自然桀骜不驯的儿子。

一个永远噪动的空间。

一个不敢搂抱的热恋。

当隐忍在岩石上化为齑粉的时候,当抑制在狂涛上崩断了的时候,你性格的本质便被概括了出来。内心世界所有的情愫都凝聚为一个令人颤栗的主题。

此时,我站在高高的岩石上,听十二万支铜号一齐奏响,看一万匹马在大峡谷里奔腾!目睹你将雷霆一个又一个地从胸中吐了出来。

(淡墨,原名陈朝慧,著名作家,原云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