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绘汉化火影:爱一次,或者,很多次(情感杂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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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证明彼此拥有
是战争毁了这一切,怎样证明彼此拥有
上床就是彼此拥有吗?或者说婚姻,婚姻就是彼此拥有吗?
她觉得他没有逼迫她与他结婚,就是对她的最大的爱。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很多结了婚的人又离婚了;很多同居过的人也不了了之地分手了。而他们,经过了漫长的岁月,风风雨雨,却还糊里糊涂地守在一起。为什么?
尽管如此,危机依然是存在的。你没有死就不能说爱情是永恒的。她不想结婚,但却又拼命想用什么来证明他们是彼此拥有的。
那时候,她爱的男人去了欧洲。那是个很遥远但却很美丽的地方,一个寒冷而又温暖的岛国。他可能回来。但也很可能不回来。因为他在那个遥远的国度有一个家。妻子和孩子。他们的房子。那是她至今不能回首的一段痛苦的日子。因为她知道她拥有了爱,却不知那爱是不是真的可靠。男人带走了她的心。留下思念。那时候她开始不相信那心心相印的誓言。对未来的生活期待而又怀疑。
就在这时,她的一个女朋友走来。那是个几乎和她同样处境的女人。她们聊天。一道去吃西餐。那个女人比她幸运的仅仅是名分。她是妻子。受法律保护。那时候她的丈夫也刚刚去了欧洲。而且几乎一个月了,那个丈夫杳无音信。哪怕是,只言片语。
她们坐在优雅的西餐厅里声讨着她们的男人。好像谁都充满了怨恨谁都对她们的前途没有信心。待很昂贵的那顿中午的西餐结束。放下刀叉。用僵硬而白的餐巾抹掉嘴唇上残存的油和口红。她们分手。因为她们都觉得,尽管她们彼此理解,但属于自身的那一份痛苦却是谁也不能够慰藉的。
她躺在床上。读男人寄自欧洲岛国的信。她比较着她与那个女友的处境。直到那一刻,她才知道爱原来是那么不堪一击!爱永远是女人用大脑编织出来的一种幻象,用来欺骗、麻醉和安慰她们自己的。她进一步看清的,是她和她做妻子的女友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妻子又怎样。妻子即或是有着婚姻的保护,丈夫不是也可以撒手闭眼,一走了之吗?
于是女人平静。因为她看清了婚姻的更加不堪一击。不过是一张纸。一个证明。还有这张纸背后的那一条条保护性的严正的法律。然而婚姻的法律又能对那个去国千里的丈夫怎样呢?他不依然可以逍遥法外依然可以毫无音信吗?
婚姻中的妻子尚且如此。
那么,女人为什么还要苦苦乞求婚姻。女友的处境其实已经证明了婚姻并不等于彼此拥有。如果连婚姻都是不可以依赖的,连婚姻都是不可靠的,那么什么才能真正将两个相爱的人固定在一起呢?
女人读着遥远的男人的来信。信中是许诺。后来她要求自己相信许诺。相信许诺也就是去相信一个人。她爱着的人。一个男人。
所以,最最可以依赖的,还是他们之间的心心相印。是他们之间的感情的没有间隔。哪怕已经没有了肉体的接触。哪怕不再能彼此抚摩。哪怕连见面都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们彼此想念。他说他只想能尽快回来。在信中。说他只想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后来他就不写信了。而是在那个美丽的冬日的夜晚。回来。他用回来证明了他的爱。也证明了他的许诺、他的希望和他的女人彼此拥有。
他们并没有契约。
他们是凭着心灵的指引走到一起的。
也许他回来就是为了和她上床。上床也是彼此拥有的一种很物质的表现。他们刚刚见面的时候也确实是这么做的。那是不可遏止的想彼此拥有的感觉。欲望如奔腾的火焰。他们上床。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三天三夜。直到他们精疲力竭地走进冬日早晨的阳光里……仿佛一个世纪过去。他说,他回来就是为了能永远实实在在地拥抱她。
他们就彼此拥有吗?女人不知道男人。但是她想她时时刻刻地牵念着他,就是她被拥有的感觉吧。那么他呢?他也牵念着她,也被她所拥有吗?后来女人才知道,一个人想念对方并不意味着拥有。但同时也并不意味着被拥有。
所以“彼此拥有”是一个很复杂的概念。无论理论还是实际都是很难阐释的。拥兵百万的只能是将军。而一个人的拥有者,一定是那个人的主人。那么,他们是彼此的主人吗?对方属于他吗?他们可以主宰、支配、使用和拥有对方吗?他们是彼此的私有财产吗?他们的心被对方占领着吗?
也许,彼此拥有仅仅是指的身体而不是心。心是千变万化的,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但身体是物质。可以触摸也可以获得触摸的感觉。你们彼此拥抱。性器相联结。将肉体融为一体。这难道还不算拥有?因为你们已确确实实用这样的方式进入了对方。进入了对方的身体或者是包容了对方的身体。这一刻你们当然彼此拥有。一种物质形态的拥有。但是心呢?心就不一定了。妓女也可以带来物质拥有的感觉。但心如荒漠。所以,心才是最难拥有的。一个人可以拥有另一个人的身体,占有它,但是却很难彻底拥有他变幻不定的心。
当然,也有两心相依的故事。波伏娃和萨特。漫漫五十年。没有人强迫他们。也没有婚姻的束缚,甚至对上述的身体的接触都没有很浓烈的兴趣。但是他们相爱。相爱了五十年。为什么?尤其是萨特。他热衷于占有各类女人,像一个猛士(主要是用他存在主义的魅力四射的哲学去迷惑、征服、掠夺女人的心),但却对性交毫无热情。他和波伏娃在最初的几年性交很多。这是他们自己对记者说的,性已经成为了很格式化的哲学的一部分。多是因为波伏娃认为,那时她与萨特的性关系对她很重要,因为她是和萨特一起发现了性的乐趣。当然,萨特不是最好的。波伏娃又说,稍后,只是由于性对萨特不是非常有意义,他们之间的性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这之后,他们又维持了十五年或是二十年的性关系,再后来,他们的身体分解了,但是,爱却依然存在着。波伏娃说,他们毕生所真正拥有的,是他们之间的那种心智的关系。
心还有智。焦灼着。毕生。如此经典的关系。难道,还不能证明他们彼此拥有吗?毁了心灵的生活。
她若是能留下来。不知道又会写下怎样更为不朽的关于战争的作品。可惜她的神经太脆弱也太疲惫了。她终于没有能承受住这场可怕的战争,她毁了她自己。
这便是伍尔芙这样的女人。总是尽力生活在精神的王国中。这其实也是很多知识女人希望去过的一种生活,伍尔芙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她反复地提醒她们:
——记住你的责任。一定要更高尚,更重心灵。
——一定得照亮你自己的灵魂,它的深深浅浅,它的慕虚荣和宽仁。
——一定得说你的美丽。还有你的平淡的容貌,对你有什么意义。
最后是:
——成为自己比什么都要紧。
于是我们进入了另外的话题。那就是当我们拥有了弗洛姆式的有着思想价值的生活,我们又需怎样才能真的成为我们自己呢?
接下来依然是伍尔芙的话。她的话有时候就像座右铭似的在鞭策并提醒着我们。
那天,在花园的房间里,她可能很懊恼。因为在那个不知道是什么天气的早晨,她听到一位叫卡的女人说,我不喜欢《在果园里》这一章。这当然是对写作者的最大的打击。因为《在果园里》这一章是伍尔芙呕心沥血写出来的。所以她沮丧。而她的沮丧所导致的是她的终于觉悟到:我重又不为世人所了解,只为爱好而写作。还有,我感到没有外界的表扬我也该心满意足,继续写下去。再有就是,我想我已打定主意,不准备为大众所接受了,我是真心实意的,我尊重他人的冷淡和非议,因为在我看来,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一部分代价。我要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他们也尽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这是伍尔芙的肺腑之言吗?其实她的每一本书写好后,都在急切地等待着批评界的评判。因为她是凡人所以她很在乎这些。她只是在她的书遭到冷遇时、被认为是毫无意义的作品时,才会在日记本上发出这样的牢骚。她也不敢把真实的想法发表出来。那是每个人心里都有的那一片隐秘。谁都喜欢表扬而不喜欢被冷落。是因为有时候,那个早晨,她的书受到卡的批评,她才会说,只要写你要写的东西就成了,为了那些不足为训的批评而牺牲你自己想象里的一根头发,甚至头发上的一点颜色,都是最卑鄙的自欺。你千万不要被伍尔芙的气话所蒙蔽。因为一旦有人说,这真是一本伟大的书的时候,伍尔芙还是欣喜若狂的。那些气话不过是私下里为了自己心态的平衡而做的一种阿Q式的宣泄罢了。想不到英格兰古堡中的现代主义大师竟也会有鲁迅笔下乡下人的心态。
但伍尔芙毕竟是伍尔芙。她到底从反话和气话中,从偶尔的挫折和失败中总结出了关于作家的至理名言:
不要梦想去影响别人。
真的。成为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记住伍尔芙的这些话。特别是当你所做的事情离不开评说者也离不开媒体更离不开大众的时候。
便是这样,慢慢地,你便看清了你的目标。你变得平和,因为你已远离了“中心”。你可能会使一些人失望。你必须要让一些人失望。在远郊的那套房子里。安安静静。最终成为你自己!
死于非命的女人,诗人的妻子和血
死亡也是黑色的。
读叔本华的《论死亡》。一篇很长很长的文章。几次坐下来,耐着性子。读它。他说,死亡是给予哲学灵感的守护神和它的美神。多么绝妙精深!死亡真有那么美丽吗?他说,这就是苏格拉底所说的哲学的定义是“死亡的准备”。也就是说,如果人类没有死亡的问题,哲学恐怕也就不成其为哲学了。
那么,哲学也是黑色的了?
多么玄奥。那是叔本华和苏格拉底的饶舌。死亡是什么?不是哲学中的可供挥洒笔墨和施展才华的话题。不。不是。死亡是痛彻的,是很难于直面的,是一个可感可触的生命的活生生的亡失。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一个叫“蝌蚪”的女诗人。我并不认识她,只是曾经在一本当时很先锋的杂志上读到过她的一篇小说。那么好。语言和感觉。印象极深。尽管小说的内容我已忘却,但是那种好的感觉却至今记忆犹新。那还是一个人们肯于坐下来读小说的时代。记住了蝌蚪这个名字。后来这名字被画上黑框。显然这是她的笔名。她的真名一定不叫蝌蚪。但蝌蚪显然更令人瞩目。那是一些小的生命。在清澈透明的水中。丑小鸭一般的柔软易损。摇着尾巴在水中游动着的黑色。黑色的小点点。在春天。为什么又是黑色。将所有的生命结束在柔弱而稚嫩的黑色时期。还没有长大。长大之后的另一种形象。所以蝌蚪决意不长大。
是先读了蝌蚪的作品。是刚刚读过,便听说了一个生命亡失的故事。有朋友说,蝌蚪死了。心便骤然间沉了下去,那种丝丝缕缕的疼痛不间断地持续了很多天。是因为,读过蝌蚪的文字。相信她倘若继续写下去,蜕变的时候,一定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女作家。怎么会那么不在乎自己的天赋?疼痛还因为另一个原因,那便是她的死。她的割腕。她的自觉结束生命旅程的决心和绝望。
其实死并不容易。
可能是蝌蚪的旅程太艰辛。她觉得她脆弱的意志已无力承担。据说她是嫁给了一位当年也同样先锋的诗人,在夜空中寻找着星星的安慰,和那一首一首的遥远诗行。她于是便把她的生命也附丽于这个诗人的生命上。不知道那会是一种怎样浪漫的结合。诗的韵律和节奏。跳荡着的,爱和寻找。也许,真的,每一天都是一首诗,每一个字都是一颗星……单单是凭着蝌蚪的语言和感觉,还有她的生存的态度和激情,就想象得出诗人情侣的生命会是怎样的。生活中无需关照柴米油盐。日常的对话也总是充满了诗意。每一个毛孔散发着的桂冠气息。多么美丽。而关键是,他们有爱。没有爱怎么能走进一个房间?在一张床上,那便是诗人的理想。想蝌蚪一定是爱她的丈夫的。可能还有崇拜。崇拜他随时奔涌的诗篇。但是有一天,听朋友说,这爱可能是已慢慢改变了颜色。变得灰暗。像一种枯燥麻木的理论。爱在岁月中的悄悄流逝之于男人,或者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但之于女人,便形同毁灭。这可能就是诗人的妻子之所以执著于死亡。
我不知道这其中还有什么艰难曲折撕心裂肺的故事。但是有一天,当两个人的房间里只剩下蝌蚪一个人时,她竟然选择了死。勇士般的选择。勇敢的心。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的吗?蝌蚪所面临的那一场人生的灾难一定是比死更令她恐惧的,她无法逾越,所以,她宁可死。踏上赴死之旅!用轻的灾难结束那更为沉重的。从此不再感受那可能更让她痛苦的人生。
不知道是蝌蚪蓄谋已久还是她突发奇想。但总之,她的精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或者已经崩溃。还不知道她是想结束她丈夫的负担,还是想用死亡来抗议和复仇。但总之,当她一个人独自在家的时候,她便割破了她的手腕。让血流出来。不知道那一割是不是会很疼……
家中没有人。
只有一个或者歇斯底里或者心静如水的女人。她要独自面对死亡。这难道不是比死亡本身更残忍、更冷酷无情的吗?
朋友说,蝌蚪被发现的时候,她的血已经流尽了。一个弱小女人的身体中,又能有多少血?但是,那血也足可以从她家的门缝里缓缓地流出去。倘若幸运,能够为邻人所发现,也许蝌蚪今天还会在杂志上不断发表着她的如诗如画般的文字。但是,蝌蚪是存心要结束了。是决意要死亡的。她去意已定。她愿意用永恒的平静去换那一生不尽的烦恼。朋友说,她是有心要在死前掩盖这死亡的事实的。她很沉着。于是她睡在一床厚厚的棉被里。为的是那丝丝缕缕团团片片云一般的雪白棉絮能吸尽从她身体血管中流出的血。死而不被人知。她是何等地聪慧!她这样精心为自己安排着死亡的程序。之冷静,之残忍。那样对着自己。是真的去死。不想有任何生还的可能。她涂抹掉一切生命的希望。仿佛那生命不是她的。不是一粒子弹(蝌蚪的时代很难找到子弹),不是安眠药,也不是一段绳索。她是那么清醒。要死。要死得快。还要表面上看上去的体面而端庄。后来果然,当蝌蚪被发现的时候,果然的端庄而美丽。她的脸很宁静。一种天堂的感觉。只是有点苍白。但苍白会使女人更美丽。她是完整的。没有一丝痛苦的感觉。在血流尽的时候,昏迷,然后停止呼吸……最终,发现她的人用温热的水,洗去她周身的血污。她是那么洁净,黑的头发。只有手腕上一个小小的伤口。但那伤口因为没有了血的流动,也很快就愈合了。
如同睡去。
这样的死亡可能真是美丽的?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蝌蚪能够如此面对死亡。通常人们会乞求于宗教。相信来世。相信天堂比陆地更美好。而蝌蚪就是蝌蚪自己的宗教。她的生之苦痛。她的对于生命的超越。
掀开被子。多么可怕。沉甸甸的。那丝丝缕缕雪白的棉絮中果然浸满了鲜红的血。那血可能还是热的。它们滔滔汩汩地流到蝌蚪的体外来温暖她,抚慰她。那浸满了蝌蚪血和生命的棉被。那么沉甸甸的。甜丝丝的一阵阵温暖的咸腥。
蝌蚪是唤不醒了。她的苍白的身体变得很轻。为什么?她究竟遇到了什么?
我不认识蝌蚪。当然也不知道在她的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这选择了死亡的女人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中。一个很疼痛的烙印。留下永恒的伤痕。那么英勇。任着性情。还有率真。还有她的那篇那么好的小说。就足够了。你还需要知道什么?
记得当时因为小说的作者是这样死去,我便格外小心地把发表她作品的那本杂志保留了起来。一年一年地。随我辗转。但有时越是精心安放的东西,你会越是找不到。也许是我们老了;也许是蝌蚪那单纯美丽的死,早已被我们后来纷繁而沉重的人生经历所掩埋。但是,想为蝌蚪写一点什么的心却始终没死。也不曾麻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拖到了今天。而今天,又再也读不到蝌蚪的书了,再也读不到她文字背后的那丰富复杂的心情了。
蝌蚪便是这样的一位女性。她是当感情出现危机,或是感觉到某种危机的时候,宁可用生命和血去赌的那种女人。以生的结束,为代价,去,殉情。这样的女人在我们的时代已经不多了。她为什么只将自己的生命寄生于男人的生命之上?她不是也很有才华能写出绝唱一般的小说吗?她不是在死的创意上也很有想像力和创造力吗?不,蝌蚪不是这样的女人。她太关心她的心灵了,她也太敏感太脆弱太受那些莫名其妙的先锋诗歌的影响了。所以她知道,唯有用生命创造出来的艺术才是更灿烂辉煌更惊心动魄更感天动地的。那便是蝌蚪。一个自杀的女人,诗人的妻子。她也写诗。用自己的生命。因为她写得很少,她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她于是慢慢地被人遗忘。无足轻重。但是我们看重她。我们便永远记住了她。
蝌蚪是汇入诗人之死中的一朵美丽而苍白的花。
我们写小说。不敢写诗。不知道写诗的人为什么总是自杀。多么可怕。这是个怎样的群落?他们在想些什么?是什么在压迫着他们?他们为什么不尊重生命?又为什么,偏要把女人也拉进来?
另外的一个女人叫谢烨。雷米。那是我们都知道的。一个像童话一样像火光一样美丽的爱情故事。她是被她的诗人丈夫顾城用斧头砍死的。然后那个诗人自杀。悬在树上。在奄奄一息的妻子身旁。诗人的死一点也不美好。那大概就是疯狂的男人的死了。有人为他辩解,说他的死也是他承担责任的一种方法。在激流岛上。也流着血。当直升机赶来救她的时候,谢烨还活着。可能很疼。那一处一处的斧痕。流失着生命。悔还是不悔死在顾城的手下。曾经有爱。她残存的意识中可能还思念着她那个被收养在当地土著人家中的儿子小木耳。她是那么爱他,遗憾没能有更多的时间和儿子在一起。直升机前来救助的声音变得急切而朦胧。最终,谢烨还是死了。在满身的创痛中。那便是生命和事件的意义。没有别的解释。不知道小木耳今年几岁了。更不知他是不是想妈妈。为什么要夺走一个孩子的妈妈?又为什么,谢烨要在她曾经深爱的男人斧下丧命。
爱和仇恨。
恨一个人才想着去杀他。
如果是因为爱一个人呢?像奥赛罗?
爱的时候,可以说宁可为爱去死;但冷漠了下来呢?当情感被疏离着,你会心甘情愿为一个已经不再爱的人去死吗?
是的,恨一个人才会去杀他。还有自私。还有那歇斯底里的占有欲和统治欲。还有,希特勒式的,屠杀。那么残忍的。谢烨不是牲畜。而是个柔弱的女人。
也是一直想为谢烨写点什么。在很多的场合很多的文章里,谢烨只被称做是顾城的妻子。记得听见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是在早晨。我停下了手里的事情,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顾城?为什么?那时候我只知道顾城,不知这世间还有一个叫谢烨的女人。但是,这个女人死了。
也是在事发以后才读了谢烨的散文。还有《英儿》中雷米写的那一部分。觉得那一部分是最好的。是超越了煞有介事故作深沉的顾城。顾城的死使他摆脱了刑事的责任。这是一个男人的无奈和狡猾。不认识谢烨,但读她的文字时却被她深深打动了。那时候谢烨已经死了。那是她死前的诉说。于是为着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生前的悲哀流泪。想着妈妈因为爸爸不能忍受孩子而不得不把孩子送到别人的家。尽管别人是善良的,也尽管,妈妈是爱爸爸的,妈妈依然是悲伤的。谢烨说,她是怎样一天一天地盼望着能早日见到她的儿子;谢烨讲,她是怎样满怀着激动和喜悦,穿过市场,去探望她心上的那个小宝贝。
读谢烨的心情时谢烨已经死了。想着木耳从此没有了妈妈,就禁不住满心的伤悲!
谢烨作为女人为什么要承受那么多?她要承受着一个桂冠诗人的胡思乱想,又要忍受一个魔鬼丈夫的胡作非为。要把英儿接来激流岛;要腾出房子来让他们相爱;要抚慰丈夫在语言不通的国度内的失落;要承担起家庭生活的重担;还要忍痛割舍亲生的骨肉。还有什么?不能在丈夫的情人走后也走;不能去追求真正属于自己的欢乐和自由。
不。谢烨为什么不能反抗?谢烨为什么不能在丈夫爱上别的女人之后也去爱上别的男人?谢烨为什么不能把日夜思念的儿子留在身边?又为什么非要忍辱负重地陪伴一个伟大的天才一个精神病患者,一生?那么谢烨自己呢?她的独立的人格呢?她的那些如泣如诉如诗如画的散文呢?
有人说,谢烨是因着顾城在黑夜里的闪烁而闪烁的。他们说,没有顾城,谢烨能有她作为诗人妻子的世界周游和无限风光吗?他们进而说,没有顾城杀了谢烨,谢烨的死又怎么会如此凄艳绝美,万古流芳。
这才是谢烨真正的悲哀。
所以她说,鱼和熊掌不能兼得。
什么是鱼?什么又是熊掌?
但是毕竟,谢烨爱上了顾城。这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一个天才。一个疯子。一个自私的男人。谢烨才会在她不该凋谢的时候过早地凋谢了。鞠躬。谢幕。从此关上了生命的门。
在刚刚得知那场疯狂的杀戮时,果然震惊。那时候,光环还笼罩在顾城的头顶,以为杀了妻和自己,是诗人最浪漫英勇悲剧性的选择。他摧残毁灭给世人看的,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爱和生命。但是,诗人可以不尊重自己的生命,但不应该不尊重别人的。他杀谢烨是因为谢烨是他自己的,是他的附属物。世间没有了他自己,当然也不该再有谢烨。他死前是清醒的。他之所以要把自己活生生地吊在树上,他是急匆匆地这样做的,没有生路,因为他先已经杀了谢烨。他不想再听世人的讨伐。
但凡·高是更伟大的艺术家,他杀的不是弃他而去的妓女,而是他自己的耳朵。他不尊重的只是自己。他把割下来的耳朵送给那女人,无非是想表示他对那个女人的依恋,和他的非凡的勇气。他割的是自己,疼痛的也是自己。不知道耳朵是否表达了凡·高的心情。凡·高在太阳落山之时,去追寻那最后一抹金黄。在麦地里,他拔枪结束的,也是自己,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尽管他也是疯子,也是天才,也是艺术家,也留下了真正的不朽之作。他才是真正的高贵真正的有教养真正地尊重他人尊重女人。顾城,他怎么能和凡·高比呢?
然后报纸上又说,顾城和谢烨争吵。他们的吵声惊天动地,从激流岛一直到德国。德国的宁静的小街。那是因为早就没有了和谐的心情。那是因为生活中布满了太深的创痛。只是,谢烨为什么不能背叛?既然是,顾城已背叛了千百次。桂冠诗人的诗中放射着绚丽的现代光彩,而他的骨子里为什么却要如一具古老阴暗的僵尸般将女人套牢?
仇恨便是这样流淌着。
但诗人却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怎样的光明?
他们也许一直在期待黎明。但长夜漫漫,最终吞噬了他们亮丽的期待。
魔鬼梅菲斯特说:被拒之恋,如置身地狱之火中。我真想知道是否还有比这更令人愤怒和诅咒的。
于是,在不能控制自己的诗人那里,悲剧便发生了。牺牲者当然首先是女人。
还有一位诗人。在德文郡。他是英国当代最有声望的作家之一,一代桂冠诗人特德·休斯,在与癌症斗争了一年半后,于1998年岁末,终于安详地在他德文郡的寓所中辞世。
又一个诗人死了。他的死令人哀悼。但更加令文坛震动的是,当休斯得知自己生命将尽的时候,他终于说服自己在1998年初出版了他最后的一本诗集《生日信札》。为了纪念他的第一个妻子、来自美国的西尔维娅·普拉斯。西尔维娅死于自杀,又是一个诗人的妻子。这是休斯沉默了三十五年之后的一次特殊的诉说。这是一本休斯希望去世前出版的书。他认为这也是他个人一件重要的事情。
美丽的西尔维娅。
而诗人为什么沉默?
诗人的妻子1963年去世以后,休斯所面对的一直是人们对他的批评。人们指责他在妻子最需要精神支持时,却对她漠然相对,甚至向她施加压力,移情别恋,以致身处异国他乡连唯一的亲人都对她冷酷的西尔维娅,最终把她美丽的头颅伸向了煤气管道。
一个诗人的妻子就这样结束了自己。
于是,学者们站出来批判休斯。他们之所以义愤填膺,是因为他们所痛失的不是一位普通的诗人的妻子而是一位美丽的女诗人。西尔维娅从美国来到剑桥。在一次聚会上与休斯相识。相识了也许就相爱了。那时候休斯是一位三十六岁成熟成功又风流倜傥的男人。他有过诱人的皇家空军和写诗的浪漫经历。他当然也就爱上了那个来自美国的异常美丽也异常聪慧的女孩。四个月后,他们便结婚,自愿踏上了生命的另一段里程。他们一定曾经很相爱。第二年休斯出版的第一本诗集《雨中雄鹰》使他名声大振。名声是什么?萨特说,是招来仇视;伍尔芙则说,名声是虚无的,然而却很耗时。于是休斯在耗时的名声中穿行。不知道他们将那种狂热的爱的阶段持续了多久?两年或者三年?亦不知休斯是何时迷恋上另一个女人阿西娅·维威尔的。但总之,七年之后,西尔维娅死了。她无法承受一个诗人的狂想和浪漫(尽管她自己也是个诗人),也没有勇气面对用生命去爱着的那个男人的移情别恋。反正,西尔维娅不想再做诗人的妻子了。她便死了。用死结束了艰辛和疲惫的金色年华。
据说西尔维娅的死给休斯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使他在对前妻的怀念中陷入了无尽的苦痛。他可能依然深爱着西尔维娅。他可能并不希望西尔维娅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他。他可能便是怀着这样的一种歉疚的自责的悲伤的心境又娶了阿西娅为妻。而这样的心境很可能又使那个可怜的阿西娅处在另一种苦痛和压力中。诗人的忏悔和苦难使诗人的生活陷在了无穷的困扰中。那是西尔维娅的影子是西尔维娅不散的灵魂。结果是更加可怕的。六年之后,休斯的第二个妻子竟也以同样的方式,用煤气结束了她不幸的生活,还带去了她同休斯的刚刚两岁的无辜女儿。
这便是诗人的生活。在不尽的恶性循环中,他仿佛再也走不出女人的阴影。他总是不能够有一个善始善终的爱。他的妻子们总是以死来报复他要挟他。又是五年之后,当休斯开始回首往事的时候,他终于以两个妻子和一个女儿这三条生命的代价,摘取了皇室所授予他的拥有无限风光和荣誉的桂冠诗人的称号。那称号中是血。是早早就匆匆亡失了的生命。是他的亲人们。是已经融于他的血液积淀于他的心底的那一份刻骨铭心的惨痛。不知道休斯在接受那一份荣誉时,心里是不是很沉重。
但是终于《生日信札》出版了。它很快便成为了一本在国际上畅销的书,因为那是一本自传性质的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怀恋。这本书改变了人们对这个令人痛恨的男人的看法,或者是,宽恕了他原谅了他,因为他们读到了这个一直沉默的男人的那颗并不轻松的心。
《生日信札》说,休斯是想念西尔维娅的。他自责。因而生活得并不快活。这可能也导致了休斯第二次婚姻的失败导致了第二个妻子的死于非命。阿西娅和可爱的女儿是他为西尔维娅所付出的代价。他一直是爱西尔维娅的。他一生都没有停止过对西尔维娅的爱,直到,他大限将至的时刻,他得知要随西尔维娅而去……
英国版的《生日信札》的封面很素朴。一片迷乱的树丛。细碎的茫然的树叶。一点一点的光最后消失在阴影中。然后黑暗到来。特德·休斯的名字高于并且大于诗集的名字。休斯才是最重要的,不论他想说和要说的是什么,哪怕是几十年深埋心底的隐秘。没有中文版。这是一本我很想读很想读的书,为着一个男人的爱和他的美丽的忏悔。然而,又一项可怕的荣誉在休斯去世几天前又降临于他的病榻。《生日信札》获得了英国奖额最高的福沃德诗歌奖。就这样,一个诗人真诚的爱和忏悔又被金钱出卖了。休斯,他是不幸的。
这么多的篇幅。要讲的,就是诗人的妻子。她们的爱。和死亡。
选择诗人的妻子来描述这样的一种死亡现象和这样的一群女人,也许并不大众,但却是人生的经典。这些特别的女人。她们为什么总是死于非命?读读那些生命的诗行。蝌蚪的雷米的西尔维娅的,也许还有阿西娅。爱着。如歌般的。她们崇拜。在诗歌的领域里。但,能生产出这般美丽诗行的诗人又哪一个不是拜伦的唐璜。唐璜才是永恒的经典。不断地去爱。爱永不终止。但诗人喜新厌旧。那是人类的陋习。法典一般的。诗人称之为浪漫。没有浪漫,就没有诗也没有诗人。所以,诗人要浪漫地写诗,也要浪漫地去爱女人。新欢是新诗的底蕴。为了诗,诗人只好去四处追寻新鲜的刺激。从一张床到另一张床。把所有陈旧的爱踩在脚下。诗人的桂冠便是由女人的眼泪和血堆积而成的。还有本不坚硬的生命。而你,如果你下定决心真要嫁给诗人。你便要,如承受欢乐一般地,也能承受诗人的本质可能会带给你的苦难。暗无天日的。漫长的。动荡不安的。被遗弃的。没有永恒。女人就像是不断轮回的四季。但桂冠诗人的心是不能改变的。那么,你真有足够的勇气和准备去做诗人的妻子吗?牺牲着。用你们的生命和血滋养着一段一段不朽的诗行。
因为想寻到男人的本质,所以去研究这些诗人。这些典型中的典型。将男人表演得淋漓尽致。去读他们的诗,去了解他们的爱和生活,便会知道,诗句是多么骗人的转瞬即逝的武器。但是它却俘获了你。你是心甘情愿被俘获的。又心甘情愿地,被屈辱。被丢弃。流血。终至死于非命。尽管,那死亡是那么的凄艳而美丽。
诗人的妻子们啊!
重读昆德拉
又一次拥有了昆德拉。他的几乎所有的作品。而原先的那些还参差摆放在书架显著的位置上。但那是原先的拥有。原先的价值与意义。散乱而斑驳。而这一次,由赵武平先生馈赠的所有昆德拉就那样精美而整齐地排列在我的眼前。每一页都曾被翻过,至今还留有被阅读过的气息。那是上海译文出版社经由法国著名的伽利玛出版社授权而出版的“昆德拉作品系列”。
昆德拉如此郑重地再度挺进中国大陆,并且热销,说明了什么?
他的作品的不朽?他与中国文学界的一种时尚般的亲和?或者,中国读者对昆德拉先生的不懈的热情?抑或,大家都希望能看到一套更加完美精致的昆德拉的文本,以匹配昆德拉先生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与名望?
此次上海译文出版社集结了时下中国最权威的法语翻译专家对昆德拉进行系统的译介。在阵容如此强大的法语翻译家中,有些是朋友。我所熟识的许均和余中先先生,都曾以他们在中法文化交流方面的杰出贡献,获得过法兰西的荣誉骑士勋章。
有这些优秀译者的倾力投注,对昆德拉来说,应该也是至关紧要的。因为对外国文学一如既往的钟爱,我知道任何一个好的外国文学读本,背后一定会站立着一位非常优秀的语言学家。早先翻译莎士比亚的朱生豪先生不说,当代我所熟悉的翻译福克纳的李文俊先生、陶洁先生,翻译伍尔芙的瞿世镜先生,翻译杜拉斯的王道乾先生,翻译乔伊斯的金堤先生……他们就不单有着语言的天赋,还有着丰富的域外生活的经历,以及学贯中西的学养。他们不仅拥有将外国语言成功地转化为中国语言的能力,还有着极为严肃的治学态度。他们的学养、能力和态度对我们来说确实尤为重要,因为我们是通过他们的语言了解和理解那些外国文学作品的;而我们在外国文学中所汲取的营养,应当也是在他们的传达中实现的。然而时下到处泛滥的,却是一些被拙劣译者糟蹋了的名著。这种不负责任的现象不仅让人痛心,简直令人厌恶。尤其我们这类从事文学创作的读者,对译文的要求就更高。我们不仅仅是想通过表面的文字阅读故事,而是需要获得更专业的知识与感受。所以,此间上海译文出版社在译者的严格选择中启动的昆德拉作品翻译工程,无疑是在时下译著水平受利益驱动而每况愈下的现状中的一个倡导,一个警示。
对于投入其中的这些法语专家来说,重新翻译昆德拉作品,一定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单单是作品厚度的增加,页码的膨胀,就足以证明了他们在整个翻译过程中的劳苦。尤其依照许均先生所极力提倡的“无限接近原著”的翻译原则,以及出版社对于译作质量的严格要求,就更是为译者们规定了很高的目标。而昆德拉本人思想的深邃,表述的庞杂,特别是他在音乐方面非凡的造诣,以及他对于文学与历史的精辟见解,就更是需要译者殚精竭虑,深入研究,细心领会,字斟句酌,准确更准确。之后,才能把昆德拉的风采淋漓尽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才能让我们切实“无限接近”地了解这位作为作家的真实的昆德拉。
尽管旧时的那些不同出版社的昆德拉依然摆放在书架上,但那个时代的昆德拉还是和我们很遥远了。那么依稀地,往事如烟了。残存在记忆中的,唯有以“参考书目”的方式进入阅读的昆德拉是怎样地激动了我们,使我们的灵魂为之一振。于是昆德拉因为他的“参考书目”的身份而更加地抢眼,更加地被读者争相阅读;他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为了告别的聚会》转瞬之间就成为了那个时代写作者们广泛临摹的范本;而“媚俗”这个来自昆德拉的概念,也一时间成为了某一阶层抨击异己的最为时髦的字眼……
但无论如何,我们在那个时代对于昆德拉的阅读是粗糙的,表面的;而出版的状况应当说也是支离破碎、参差不齐的。而这一切,在某种意义上,也还是由于昆德拉先生本人在那个时代的有点尴尬的身份。
如今,伴随着昆德拉先生生存状态的逐渐明朗,尘埃落定,他的作品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登上中国出版界的大雅之堂了。
昆德拉作品的被重译,一定有着它文本的意义。何况,哪怕单单是将原先散落在各家出版社的版型各异的昆德拉作品汇集在一起,使读者一进入这个系列,就能够读到昆德拉的几乎所有著作,就已颇有价值了。
这一次我之所以对昆德拉作品系列的重译出版如此关注,首先是因为相信上海译文出版社。很多年来,由该社推出的外国文学作品,无论是出版选题,翻译水平,还是印刷制作,推广发行,都堪称一流。可谓经典、精美、精心、精致。是令人信任并且崇敬的。尤其目下书店充斥的那些翻译糟糕的外国文学书籍,就更是反衬出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冰清玉洁。同时,我个人的文学创作应当也是和他们有着极为亲密的联系的。很久以来,我一直是他们主办的《外国文艺》的忠实订户。我在这本精彩的杂志中读到过很多优秀的外国文学作品,并深受启迪。而我最喜欢的作家威廉·福克纳、弗吉尼亚·伍尔芙以及玛格里特·杜拉斯的小说,也大多是由这家著名的出版社出版的。所以我留心上海译文出版的每一本外国文学名著。于是,在某种意义上,它便成为了我心中一座看不见的但却始终照耀着我的灯塔。我觉得只有我自己才能真正知道,上海译文出版社在我的文学创作中,意味了什么。
在得到新近出版的昆德拉作品时,我刚好幸运地有了一个创作的空当。于是便得以开始一本一本地阅读昆德拉,无论是他的小说还是随笔。这是一个有点艰辛但却非常愉快的过程。结论是,你只有系统地读过昆德拉的作品,才有可能真正了解他。我没有将新旧译本对照阅读,因为我非常赞同许均先生的观点,那就是不同时期翻译的不同版本,确乎只能完成它们在不同时期的使命。
在过去时代的散乱的阅读,让我知道了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昆德拉式的写作,也粗略了解了这个居住在法国的捷克作家表现思想以及讲述故事的方式。但是现在想来,那个时期对昆德拉的了解,无论如何是肤浅的,以至于没有能真正地理解他,甚或得出他并非我所喜爱的那类作家的匆忙结论。
但这次在集中阅读过昆德拉之后,感觉就全然不同了。我不停地记着笔记,并且不断地被感动被震撼。我原以为昆德拉并不是一个有感情的作家,更不要说激情。但当我透过那所有的文字触摸到作者的内心之后,我才意识到,昆德拉作品令我震撼的地方,不是他睿智的思索,而是他的诗意,他的被掩藏得很深的那种悲伤。而最集中地体现了他这种追求的那个人物,就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那个男主角托马斯。这是一个我早已经熟悉的人物,但我为什么一直不能够发现他身上的那动人之处呢?那是因为这种所谓的诗意与悲哀在这个人物的身上,是几乎看不到的,它们被隐藏得很深很深,深藏于人物的行为之中。他塑造的人物的本质,并不是我们在文字中所能够轻易看到的。这就是昆德拉的方式。
对我来说,阅读昆德拉就是学习昆德拉。于是在阅读当中,我就自然摒弃了消遣,坚持在倾听他的故事的同时,更多地去体会他的思维的方式,表述的方式,还有纠缠于他心中的各种各样的“情结”。
昆德拉确乎是一个有着诸多“情结”的作家。那些“情结”就像是他身体中的一种顽固的病痛,永远盘踞在他的灵魂之中,让他不能释怀。譬如他的“布拉格情结”;譬如他对斯特拉文斯基和卡夫卡的那永久的迷恋。于是我尝试着穿越那些“情结”而找到他生存的困惑。我试图通过他在小说中的那些漫无边际的思索看到他对生存的无奈的认知。我还企图在文字的背后看到作者本人,知道他在落笔的那一刻,脑子里究竟在想着什么?我还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结构他的小说?他所呈现的画面背后的意义是什么?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事件和人物来完成他的主题?他的故事为什么总是寓言式的?他的小说结构和音乐结构之间的关系究竟有多紧密?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你对昆德拉的阅读必须是全面的。因为在他的文本的背后,通常还会有另一个文本,在相互影响着。你只有在全面的阅读之后,才能感觉到昆德拉作品之间的那种联系,那种相互注解的关系。譬如,《玩笑》。这是昆德拉的成名之作,和他后期的作品风格有着些微的不同。那时候他的写作好像还不够“漫游”,人物与故事的情结也还相对紧凑。读过《玩笑》,我们自然了解了路德维克历经政治磨难的命运,也看到了他回到家乡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于是我们认为,我们已经了解了这个男人,也了解了与他的生命相关联的那些人物的生活与命运。但其实我们并没有察觉作者本人在写作这部小说时的那个更深刻的理念,而那个理念其实在昆德拉写作之初就已经被规定了下来,包括人物的走向和结局。后来在读过了昆德拉的另一个文本《被背叛的遗嘱》之后,我才真正懂得了作者为什么会那样安排人物的行为,以及他们命运的轨迹。
昆德拉说,四个主角是这样创造的——四个个人共产主义世界,插在四个过去的欧洲时代。路德维克:从伏尔泰式的辛辣精神中生长出来的共产主义;雅洛斯拉夫:可望重建保留在民间文化中古朴的过去时间的共产主义;考茨卡:嫁接在福音书上的空想共产主义;埃莱娜:作为一个有感情的人的热情源泉的共产主义。所有这些个人世界都处于它们解体的那一刻:共产主义的四种瓦解形式。这也就是说,四种古老的欧洲式冒险的崩溃。
于是,在谙知了那条被作者隐藏得很深的理念线索之后,在相辅相成地阅读过昆德拉更多的作品之后,我们才应该可以说我们读懂了《玩笑》。
昆德拉之所以和我们更为接近,大概是因为他曾经生活在一个和我们相近、相似的社会背景中。他经历过布拉格的被占领,经历过政治上的被迫害,而他的那种种受迫害的方式,应当说和我们的“文革”几乎别无二致。所以我们才能够更深刻地了解他,也更容易理解他对于罪恶和苦难的那些切肤的思考。昆德拉是在政治伤害中被迫离开布拉格的,因此他个人的这种背井离乡的经历让布拉格成为了他精神中的一个永恒的情结。
这个“布拉格情结”,遍布于昆德拉的几乎所有的作品。无论是他用捷克语写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还是他后来用法语写的《慢》。昆德拉的“布拉格情结”是极为复杂的,但也是非常鲜明的,那就是作者对布拉格的毕生之爱。他爱那里淳朴的人们,爱那里古朴的民间文化。但是政治的迫害又让他不得不远离了他的所爱,在心灵蒙上了一层永恒的阴影。终生难以摆脱的,那人类生存的苦难。于是他大概也产生了某种类似鲁迅那样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怨恨。而特别是当有些人以他们的政治磨难为资本到处炫耀的时候,昆德拉就更是看不起他们,或者,分道扬镳。而将这种“布拉格情结”表现得最充分的那个人物,就是《慢》中的那个到法国参加世界昆虫会议的捷克学者。你去阅读这个人物吧。那就等于是你在阅读捷克,阅读布拉格。你要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去体会昆德拉对这个人物的描述。看过了你就会发现,昆德拉用在这个人物上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词汇,其实都是在描述捷克,描述着金色的布拉格。《慢》已经是昆德拉用法语写作的小说了,所以他在其中所表现出来的“布拉格情结”,应当也是他近期的思考。
昆德拉鄙视那些炫耀苦难、以苦难为资本的人。他觉得那是一种政治的投机。他认为他自己的作品并不是这种政治背景下的产物。他不是为了描述布拉格所发生的震惊世界的政治事件,那只不过是一个在他的生存中恰逢其时的背景罢了。他在他的创作中所要探讨的,不是某个人某个国家的命运,而是整个人类在面对苦难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状态。
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昆德拉一直被误解,这大概也是很令他恼火的地方。他的小说被整个西方世界所误读。正是因为他的政治背景,所以更多的人把他的充满了创造性的文本当做了简单的政治文本来解读。于是他们忽略了昆德拉对整个人类的关怀,不理解他小说中的那个特殊的政治环境,其实仅仅是为了更为深刻地揭示“人性”与“罪恶”。
昆德拉的小说无疑向我们展示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写作样式。而这种昆德拉的模式中,最为突出的特点就是他的“漫游”式的写作。充满了叛逆精神的昆德拉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巴尔扎克式的那种传统写作样式,他更欣赏的是那些后普鲁斯特时代的作家们,因为他们对十九世纪之前的小说美学更为敏感。于是他们才能够大胆地将随笔式的思考引进小说,使小说的构建更为开放自由,为离题的“神聊”重新赢得了权力,为小说注入了更多非严肃乃至游戏的成分,而不是像巴尔扎克那样,非要把“真实”的幻觉硬塞给读者。
昆德拉对后普鲁斯特时代小说家们的这种欣赏,事实上也是他本人一直坚守的一种写作的原则。那种随笔式的思考,结构的松散自由,话语的信马由缰,在昆德拉的小说中可谓比比皆是。而永远的旁征博引、旁生枝蔓,甚至有破坏小说本身的完整和流畅之嫌。于是读者便也只能是跟着“神聊”的作者一道神游,尤其是在这一套“无限接近原著”的版本中,昆德拉的这种随意生发开去的思维漫游就更是无处不在。所以初读时你会觉得昆德拉的这种过于散漫的写作,会给人一种繁复冗赘的感觉,以至于你会很久很久都找不到故事的线索,而人物也是支离破碎、游移不定的,情节则断断续续、若隐若现,被大量的旁生枝节所淹没。后来读得烦了,我便尝试着剔除(迅速翻过)那些所谓的议论联想,那些思想的枝枝蔓蔓,结果发现将那些思想的“漫游”忽略之后,故事本身竟然毫发无损!
那么昆德拉何以如此?
但是当你能够耐着性子、屏神静气把一部旁征博引、枝繁叶茂的小说读完,你就会发现你原来以为冗赘的那些部分原来是有着价值的。正是因为这些游离于故事之外的联想让小说和人物都无形中厚重了起来。在昆德拉那里,人物的塑造不单单凭借故事和情节,更得益于他赋予人物的那些思考与阐释。譬如《玩笑》中的那个雅洛斯拉夫。如果没有昆德拉通过雅洛斯拉夫之大脑,没完没了地阐述民间音乐的理论,那么这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怎么会显得那么丰富而厚重呢?
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中坚持“漫游”,那是因为他拥有“漫游”的资本和能力。而昆德拉渊博的知识和深邃的思维,也就是通过这样的“漫游”才得以传达出来的。“漫游”表现了昆德拉的博学多才。而唯有博学多才,才能够旁征博引。只有了然了音乐家斯特拉文斯基,才能和作家的卡夫卡作深入的比较;只有深入研究了欧洲小说,才能描绘出小说在欧洲境内不同时期此起彼伏发展的历史;同样,只有大量阅读并认真研究过小说在世界范围内的状态,才能够提出关于“三十五度纬线以下小说或者南方小说(包括南美、南欧、南亚等等)”这个令人震撼的概念。他认为,之于世界,三十五度纬线以下的小说是一个新的伟大的小说文化,它异乎寻常的现实观念,与超乎于一切真实性规则之上的任意驰骋的想象联系在一起。昆德拉认为尽管这些被热带化处理的小说不再属于欧洲,但它们却是欧洲小说历史、形式,以及精神的延续。而且与欧洲小说的古老之源是那么惊人地相近。他说在今天,拉伯雷的古老活力之源在任何地方,都不如在非欧洲小说家的作品中流得那么欢畅……
重读昆德拉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诗意。或者说,潜在的诗意。这是原先阅读昆德拉时所不曾感觉到的。而这诗意是被一个叫做托马斯的男人完美地表现出来的。是的,我们触摸不到托马斯的心,却能够看到他和无数女人的那令人触目惊心的性关系。在他的生命中,他可以那么轻松随意的,和任何女人上床。如果你仅就他和女人的关系来评判他,那就被他欺骗了,不,那并不是他的人生的态度,那只是一种表面的现象,而他的骨子里是严肃而执著的。只是我们在他的日常行为中只能看到他的肉体,而看不到他的灵魂。但结局是,无论这个托马斯是怎样的声色犬马,却都无法改变他对特瑞萨的那么一往情深却又不动声色的追逐。他不和任何女人建立稳定的关系,却收留了偶然闯进他生活的这位乡村女招待特瑞萨,并和她结婚。在苏联攻占布拉格的日子里,他们曾经幸运地逃往瑞士。他们本可以在那个和平的国度过平和安逸的生活,但特瑞萨的不辞而别,最终还是勾走了托马斯的魂魄。以至于他不仅能够不顾一切地放弃瑞士,追随特瑞萨回到布拉格;还能够为了这个女人坦然接受政治的迫害,以及每况愈下的苦难生活。他还可以放弃自己的专业,从高贵的医生沦为卑微的清洁工。但这还不是最悲惨的。他以平和的心态承受了生存中的这种人格的屈辱,甚至还能够继续流连于各种女人的床笫之欢。但是当特瑞萨又一次提出来离开布拉格到农村去生活的要求之后,这个风流成性的托马斯便竟然又一次义无反顾地追随特瑞萨而去,以至于最后在乡村的车祸中和特瑞萨双双罹难。那么什么是轻浮?什么又是严肃的呢?托马斯将最后的生命用于追随特瑞萨而死,你难道还不能原谅他的那些风流和外遇吗?在他的一次又一次为了特瑞萨而放弃自我的行为中,你难道还看不出这个男人骨子里的诗意吗?无论如何,托马斯是个让人感动的男人。他的行为便是他的诗意的张扬。
然后便是昆德拉的关于女性的标准。那么在他的笔下,究竟什么样的女人才是他的最爱呢?慢慢地我们发现,那些让昆德拉真正感动的,通常是那些来自底层的女人。而那些知识的女性,或者女艺术家们,尽管她们能够与他灵肉相依,但却大都不能成为他真情讴歌的对象。譬如《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那个女画家萨比娜。昆德拉所钟爱的,尤其是他能够在描述起来得心应手的,都是那些默默无闻的普通女性。《告别圆舞曲》中的女护士露辛娜(在根据昆德拉小说改编的影片《布拉格之恋》中,原著中做乡村女招待的特瑞萨变成了温泉疗养院中的女护士,这大概也是电影的需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那个乡村酒店的女招待,还有《玩笑》中被昆德拉给予浓墨重彩的年轻女工露茜。
露茜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在《玩笑》中,露茜的真正出场,只有她作为理发师为路德维克理发的那个戴着口罩的短暂时刻。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却成为路德维克几乎毕生的梦想。特别是当这个女孩子永远地离开了路德维克之后,她便被束之高阁了起来,成为了那团永远环绕在路德维克心中的光环。其实这也就是昆德拉的诗意,他就是能够这样轻而易举地让一个极为普通的女工,升华成为一位圣母一样的神圣纯洁的女人,尽管这个女人在路德维克前后,都有着那么斑驳的历史。
昆德拉寓言式的写作也是极特别的,这几乎成为了昆德拉的一种结构的模式。他总是喜欢在一个主题下,讲述两个或者更多并行的故事,而且其中隔着很久远的年代,让人莫名其妙地就有了一种沧桑的感觉。《慢》中,作为旋律之一,他复述二百年前法国国王御前常侍维旺·德农的小说《明日不再来》。那是发生在古老城堡中的一个浪漫的爱情或者色情的故事。T夫人与陌生骑士的一夜风流。一个女人与三个男人之间在感情上的尔虞我诈。这段风情在整部小说中此起彼伏,回环鸣响。而与之交相辉映的另一个旋律,则是城堡饭店中正在举行的一个当代昆虫学家的会议。来此参加会议的人们光怪陆离,红男绿女,欢畅淋漓。上床与不上床。爱与不爱。政客与科学家。新闻记者与盲目的追求者。如此众生,很是斑驳。但有一点和德农的小说截然不同,那就是发生在密室中秘不示人的性爱,被改在了大庭广众之下的游泳池边。在交媾中无论怎样波澜起伏,都无须回避,这就是骑士时代和今天的不同。不同的历史时期相继展开的故事,使小说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张力。到了小说的结尾,骑着摩托车离开城堡的男人竟然与乘坐马车离开T夫人的骑士不期而遇。于是古代与现代在此重合,寓言的意味便显现了出来。显然,这是昆德拉在讲述的一个相互注解的故事。
同样的写作手法也出现在《不朽》中。同样的一个当前的阿涅丝和保罗的故事,与昔日歌德和贝蒂娜的故事并行,且相互纠缠着走向小说的末尾。于是“不朽”这个概念在各种各样的关系中被深入探讨。两条故事的线索本来并行向前发展,但到了最后的时刻,作者竟然又开辟出了一个更加多维的空间。于是,在画面中已经不单单有歌德和贝蒂娜,也已经不单单有阿涅丝和保罗,以及他们的家人。叙述的时态被最大限度地模糊了,因为作者本人竟然也出现在了阿涅丝和保罗的时空中,让人难以捉摸这亦真亦幻的故事究竟是发生在哪个年代。昆德拉的这种表现方法使人很自然地就联想到了爱德华·马奈的那幅叫做《草地上的午餐》的绘画。一个裸体的女人和两个着装的男人坐在树下的草地上。那本来应该是两个空间发生的事情,却被马奈活生生地拼接在了一起。
我慢慢地喜欢上了昆德拉,还因为昆德拉终于成为了那个法语写作者。他后来的作品几乎都是用法语写作的,这证明他驾驭法语的能力。之所以很在乎昆德拉的用法语写作,也因为我一直是法国小说最忠实的读者。我喜欢太多太多的法国作家,不论他们属于哪个时代哪个流派。而且我对法国文学的未来,也充满了憧憬和信念。
按照昆德拉的观点,在欧洲小说史中,整个十九世纪都属于法国。那是因为在那个年代,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都生活在巴黎。但二十世纪昆德拉没有把小说的历史留给法国,尽管在二十世纪中,法国依然不乏文坛巨匠。譬如普鲁斯特、纪德、萨特、加缪,以及后来新小说派的那些如此优秀的作家们。如今置身于法国文学背景中的昆德拉,不仅成为了法兰西文化中的一个宝贵的组成,而且还继承了法国小说探索的精神。在光彩夺目的法兰西文学中,昆德拉的加入,无疑又为这个文学的国度增添了一道灿烂的光环。
她终于找到了能够背叛忠诚的方式
那是她的唯一的一次反叛。在反叛中充满了短暂而热烈的激情。还充满了快乐。因为她终于觉得她报复了那个弃她而去的男人。那个她曾经爱过的男人。
她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方式,因为他说他毕生所唯一看重的就是忠诚。她恨透了这种虚伪的词语。太煞有介事了,这更像是教义或是派别的概念。还有,在相爱的人之间。忠诚像一条锁链。因为世间的背叛可能太多了。说出来忠诚就是因为害怕背叛。而再反反复复地强调着忠诚,那很可能就是弃他而去的人太多了。
但,谁在忠诚谁?
真有所谓的忠诚吗?
连那个伟大的《在路上》的作者杰克·克鲁亚克。一个表面上那么深深依恋着他的同道、战友金斯伯格的男人。他自豪于他的《在路上》和金斯伯格的《嚎叫》。并且是因为他们的志同道合,共同奋斗,彼此忠诚,才得以在美国的战后撑起一道蔚为大观的“垮掉”的风景。像兄弟一样的手足一般的彼此的爱和信赖。那是《圣经》中所盛赞的那种没有任何条件的无私的唇齿相依的兄弟之爱。然而又怎样呢?真实的情景又怎样呢?
谁在欺骗?
又是谁在被欺骗?
当他们已全部死掉。回忆着,他们友爱时所共同干尽的那所有的坏事。吸毒。同性恋或者双性恋。与真正的无赖情同手足。裸阴癖。疯狂的聚会,毁灭性,以及终日的醉生梦死。文学不过是垮掉生活的副产品,或者,排泄物。写作,无非是为了体验吸食大麻之后的另一种感觉。他们便是这样的一个小团体。一个集体。共同试图着以自身的毁灭为代价,去嘲笑他们所鄙视的那些名牌的大学,文化,乃至于世俗的理想。
然而又怎样呢?
那不过是表面的战线罢了。
有真正的忠诚者吗?克鲁亚克说,他根本就不信任他们。不信任金斯伯格。
他说,总有一天,我会取下自己的面具,并且告诉世人艾伦·金斯伯格的一切及“真实”的本来面目。对我而言,他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这使他黔驴技穷。我其实一直都很清醒地知道,我们大家谁也不喜欢谁,却假装是对方的朋友。
多么悲哀。克鲁亚克的这些话,就写于金斯伯格刚刚来看过他的那天的日记上。也是金斯伯格刚刚诉说了内心的痛苦和恐怖并刚刚盛赞了他的小说是一部伟大的美国小说之后。然后,克鲁亚克便说,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所以,何谓忠诚。
而这些,都是被克鲁亚克的那些隐藏着真实心情的日记披露出来的。一颗天才的但却肮脏的心。他当然不配金斯伯格一次一次地去看他,一如既往地迷恋他。这就是所谓的忠诚。克鲁亚克的日记是在他遗孀死后才被好事者从他们的家中发掘出来整理出版的。在此之前,他妻子一直守着,守着那堆积在地下室里的一摞摞智者的箴语连同丑陋的人性。那个黑衣女人一定读到过那些日记。一页一页地读过,于是她才能抵御金钱的诱惑,在她生前不发表那些日记,以至于使她成为她丈夫丑恶心灵的受害者。这可能就是忠诚。然而,当那个害怕被株连的女人也已经死掉。一个真实的心灵便被曝光。那么无情地。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所有迷恋着崇拜着追随着“垮掉一代”的人们恍然大悟。原来并没有人们心目中以为的那种忠诚。克鲁亚克的阴暗的心理。他的朋友前脚走,他便开始在阴暗的角落里用日记中的文字中伤他……
何谓忠诚?
这个世界上还有真正的忠诚吗?
或者,还有人会相信忠诚这个虚伪的自欺欺人的字眼吗?
女人想她是在绝望的时刻是在被逼到死角的时刻才决定来嘲笑忠诚的。当然,这是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女人并不知道克鲁亚克在私下里中伤金斯伯格的那些话。女人很伤痛。为了不久之前的那一段诗歌一般的往事。恰好,那个高高大大的英武的青年来看她。她打开门。就看见了他。站在门外。叫着她的名字。
一种说不出来的心情。她不知道是该让他进来还是该坚决地拒绝他。她想不好。因为他连着往事。他也和她一样曾那么迷恋甚或崇拜着那个导师一样的诗人。一个箴言者。或者谶语者。但是不久前,她刚刚同那个诗人分手。青年说,他知道了他们分手的事。他还说,他依然崇拜那个歌者一般的诗人,但是他更为女人不平。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青年说着。流泪。他甚至抓住了女人的手。你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你知道吗,我是那么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时就爱上了你,可是,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你?
女人抽出了她的手。她抽出她的手是为了去擦掉满脸的泪水。她觉得她的心立刻被温暖了。在此之前她一直深埋在痛苦的感情中。青年是第一个同情者。他的到来使女人终于又可以回忆从前,回忆她和那个疯狂诗人分手的每一个细节。
但是青年为什么来?他来就是为了背叛他一直视为兄长的那个诗人吗?一个精神的照耀者。那么他们之间彼此信誓旦旦的忠诚呢?
那是个很深的夜晚。
后来女人还是让青年走了进来,坐在有着台灯的桌前。
女人很茫然。她知道青年同那个诗人是最好的朋友。但是她并没有问青年诗人的事。她想青年坐在那里就自然有诗人的灵魂笼罩着。那种令人亲近的往日气息。
女人想她从此就了解了诗人那一类男人。他们在本质上很虚伪,但却又时时能闪烁出熠熠的精神的光芒。那一直是一种很深邃的照耀。掠夺着。让她这样的女人在挥之不去的爱意中迷失。那便是力量。那力量使她憎恨自己。后来她尽管失望,不再爱他,但是他却不是过去所有的那些破碎了的而且她从此再不愿想起的偶像。她认为那才是她的真正迷失。一个男人无情地离开了她,而她却始终不恨他而只恨自己。他的精神犹如一座黑矿,总是沉甸甸地压着她。当然她知道压住她的决不是身体。更不是欲望。她这才发现,原来精神也是一种纽带。她庆幸无论失败与否,她此生毕竟同那种有着精神力量的男人交往过。
后来他们终于决定一道背叛。她与那个青年交往的唯一意义,是他们能够共同践踏那个诗人极为严肃地提倡的那个关于忠诚的游戏。规则被撕碎了。那是一次多么痛快淋漓的反攻。青年几乎是跪在地上。求她。说,我爱的是你。我不再相信他了。为什么?他爱你。之后又丢弃了你。女人流着泪让青年拥抱她。女人不知道那算不算一种暗示,青年竟开始撕扯她的上衣。她便又奋力挣脱了那个欲望的男人。她说不。她抱紧了已被裸露的胸膛,她高喊着,不。青年流着泪。他说不是因为同情。他流着泪求她的时候就更像个乳臭未干的男孩儿。而她是谁?是个已经被精神俘虏过的女人。曾经沧海。那么成熟。她怎么会同意和一个依然拥有着青春的小孩子上床呢?她没有欲望。所以她拒绝。她奋力躲闪着。整整一个夜晚。奋力拼挣着。多么可怕。
她将他拒之于两米之外。她说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喊了,或是从我身后的这扇窗子里跳出去。她还说我对你没有爱。你有妻子有孩子,对对对,他也有妻子也有他的家,但是我爱的是他,而不是你。
但是你不是从他那里逃出来了吗?你们之间的事情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我恨他。他是虚伪的人。他强暴了你……
不不,他没有。你听清楚,什么也没有过。你不能这样说他。
可是,他在羞辱你。那是你听不到的。但是我听到了。他怎么能这样?你难道还不……
女人不知道性和爱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她只说,你别过来。不,没有爱是不行的。
但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女人才知道,原来性和爱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性是意志。是人同其他动物没有什么区别的本能。是为了种种需要而必然要萌发的一种物质的欲望。不单单只有爱能够导致性。这是女人日后牢记的弗洛姆这位心理分析大师的观点。寂寞、焦虑、征服与被征服的欲望,还有虚荣、伤害欲、毁灭欲,还有眼前的这种报复心理,都可能成为最终导致性的前提。特别是在一个男人恨着另一个男人的时候,他发誓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用他们身上的那个性器——性的器官亦或是性的武器去干掉他所恨的那个男人最亲密的女人,他的妻子情人姐妹甚或母亲。他们通常认为性交会使女人屈辱。他们会因女人的屈辱而产生无穷快感,从而以为他们就是在女人的痛苦中报复了那个男人。他们征服了她伤害了她进而毁灭了她。他们不相信性交也会使女人的动物性获得满足。那是与爱无关的一种生理的本能和反应。那个交媾的瞬间所产生出来的快感是男女双方都会有的。不管那个男人或女人是谁。所以。谁都没有赢。
但是在那个温暖的夜晚,女人说,没有爱是不行的。她确实不爱那个年轻高大的男人。尽管他很英俊,是那种会令很多女人迷恋的偶像。但是女人退避着,逃亡着,在那个已无处可藏的小小的屋里和那个穷追不舍的男人周旋着。他不走。她让他走。很多次。也许她还是不够坚决。她犹豫着。心在徘徊。而窗外是寒冷的冬夜。没有叶的枝杈在冷风中奋力摇曳着,猛烈地撞击出僵硬而冰冷的响声。他很英俊。是的。她有时候确实很迷恋那种英俊的男人。喜欢他们飘逸的棱角,他们潇洒的热情。但是,她如果没有被她爱过的那个人所引导。他如果没有给予过她那迷人的精神王朝。所以她不能。她尽力摆脱着。在这黑夜。躲避她不停跳荡的心。男人却以为那是冲动。于是他更加的锲而不舍。任凭她一次一次地从他的掌握中滑脱。她被他抓紧了。强暴着。抚摸着。在挣扎中在两人身体的剧烈摩擦中欲望渐渐成熟。这一点甚至女人也感觉到了。然而她认定自己是被笼罩在一种圣洁而高贵的心灵光环中。她执著于导师一般的诗人对她物质生存的指引。尽管她被伤害被遗弃,但是她依然发誓要忠实于他忠实于他的影子。那是他的精神他的信念他的灵魂。一个物质的人为什么不能生存在那个精神的空间呢?
而青年说,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合力向忠诚发动一次猛烈的进攻呢?
她觉得迷乱极了。她想她所处的这种心灵的环境一定就是大师弗洛姆所说的那种焦虑和不安,也可能还有一种她当时还没有意识到的那种报复的心理。她爱的人和她分手了。她本来是想把身体给予她爱的人的。她觉得那才是女人的理想。哪怕失败,但她依然应当忠诚,应当坚守住她的梦。她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她坚持着。是因为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景。
她在那个晚上,先前一直在读那个诗人在分手前给她写的那些信。她只扭亮一盏台灯,在很微弱的光束下。她迷恋于那种充满了温暖和痛苦的晚上。她觉得那是一种境界。她甚至欣赏自己的痛苦,欣赏自己的爱的失败。窗外的路灯很亮。把冬夜里枯枝的摇曳投射进她的房间。那晃动的一根根枝条仿佛在抽打着她的脊背。但是她很幸福。因为能够独处。独自和痛苦在一起。她太迷恋这样的感觉了,被自己包笼着。任痛苦撕扯着自己的心。任流泪流血。她还想永远这样封闭住自己,不被别人破坏。她觉得她是怀了一种很宽容大度又很纯真无邪的情怀去爱她的导师的。她只想从他那里得到她自己能够感觉到的那种精神的力量,而不要他的肉体。肉体已不再重要。因为他们即或是分手了,她也能在精神中与他会合。所以物质的分离也就不显得那么残酷,因为他们在精神上的交往并没有很多的改变。只是他们不再通信。她再也读不到他那些美丽的诗行和他那些疯狂的思想了。她当然也是被伤害了。她听到了他在骂她。但那又有什么呢?她知道那个男人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失控进而迁怒于她。她愿意承受这些。为了她爱的男人她什么都肯做也什么都肯牺牲。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忠诚。无条件地。因为确实有过金色秋季的恋情。毫无隐瞒的激情。在河边。河壁上是阳光照在水面所反射的不断涌动的波纹。阳光的波纹。从清晨到黄昏。但激情转瞬即逝。骤然间一切变得面目全非。小屋中只留下了她自己。伴着苦痛。
然后是这个夜晚的这个时辰,这个青年走来。因为是他的朋友,所以她让他进来。坐在那里。在台灯的微弱光照下。为她的不幸而不平。突然说,那天有人在河边看见你们了。你们两个人。手拉着手。可是,为什么?
她摇头。
她摇头的时候禁不住涌上来热泪。心头的苦痛……这样的时刻。通常男人都是在女人这样的时刻乘虚而入的。他们想表示的是对无辜者的同情。于是在那个冬的寒夜他一上来就抓住了女人的手。他可能还想去抹掉女人脸上的委屈。女人很柔弱。被哀伤击倒。所以她们在那样的时刻通常也不会拒绝男人的抚慰。他抓着女人的手。充满激愤,问她,怎么回事?你们中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
女人只是流泪。
而男人也只是问着。一遍又一遍。同样的话题。但是他好像并不要女人的回答。紧接着他又说,你知道吗?我是喜欢你的。我很早就喜欢你了。我从见到你的那一刻就喜欢你了。你知道吗?可是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你呢?我心里难过啊。
青年把女人的手放在他心的部位上。那么温热赤诚的。女人不能拒绝。然后男人哭。女人看到了。那是男人的眼泪。眼泪不会欺骗。
但是青年却没有停留在同情和悲伤中。同情和悲伤不过是一个听上去很具诱惑力的前奏。那前奏曲浪漫温情。如歌般的。为的是能彻底征服女人,能最终俘获女人的心。因为接下来,他甚至不拥抱就开始撕扯女人的上衣。
裸露着的女人的胸膛。
女人挣扎。拼命坚守着自己心里的那一片残存的爱。她哭着。但是她依然觉得爱怎么能随便改变呢?她更崇尚持久。更坚信精神的力量高于物质的力量。就是在同那个执著青年的争打中,在身体里已滋生出了那本不该属于她的生理的欲望之后,她依然从那个男人的控制中奋力拉扯着她的身体。她想逃出来。她想她的爱很纯真。她不想在友情和抚慰中掺杂了很多身体的因素。她不想让那个男人和她自己已无法控制的欲望把她劫走。
她说,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那个诗人,他不是也是你的朋友吗?他不是也很看重你欣赏你,他不是视你为真正的战友吗?她挣扎着。在纠缠和扭结中喘息着,讲着道理。但是那个男人不停止。女人并不知道,自从那个青年得知了她的遭遇就决心再不崇拜那个诗人了。
焦灼着的夜晚。在冬季。
青年说,我是从几千里外专门来看你的。
是啊,我们何不合力向忠诚发起一次猛攻呢?
女人不记得那个夜晚的终局是什么。不知道是本能占了上风,还是对诗人的丝丝缕缕却又刻骨铭心的爱占了上风。但有一点女人是记得的,那就是第二个白天,她主动让那个青年又来了她的家。是他们事先约好的。她可能是接受了那男人的建议。她知道她是比那个青年更有理由恨诗人的。当然是诗人首先背叛了她,这是她过去没想到,也决不会去想的。当忠诚已失去了赖以忠诚的一方,忠诚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主动让那个青年上了她的床。一生中唯有一次,她和那个青年的欲望在一起。在过程中她为自己打气。她想她为什么就不能拥有一份仇恨呢?她为什么就不能用她的身体反抗和报复呢?在决定了她要这样做的那一刻,事实上她对诗人的那一颗心就已经死了。
然后那个青年就离开了她。回到了他千里以外的家。他们从此再没有见过。
其实他们的心里都很明白。那一次床上的行为不过是为了背叛忠诚的。仅只这一个目的。很明确。他们完成了。
可能也还有爱。只是他们都不愿将这种有点卑鄙的背叛中的爱持续下去罢。
她将他拒之于两米之外。她说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喊了,或是从我身后的这扇窗子里跳出去。她还说我对你没有爱。你有妻子有孩子,对对对,他也有妻子也有他的家,但是我爱的是他,而不是你。
但是你不是从他那里逃出来了吗?你们之间的事情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我恨他。他是虚伪的人。他强暴了你……
不不,他没有。你听清楚,什么也没有过。你不能这样说他。
可是,他在羞辱你。那是你听不到的。但是我听到了。他怎么能这样?你难道还不……
女人不知道性和爱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她只说,你别过来。不,没有爱是不行的。
但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女人才知道,原来性和爱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性是意志。是人同其他动物没有什么区别的本能。是为了种种需要而必然要萌发的一种物质的欲望。不单单只有爱能够导致性。这是女人日后牢记的弗洛姆这位心理分析大师的观点。寂寞、焦虑、征服与被征服的欲望,还有虚荣、伤害欲、毁灭欲,还有眼前的这种报复心理,都可能成为最终导致性的前提。特别是在一个男人恨着另一个男人的时候,他发誓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用他们身上的那个性器——性的器官亦或是性的武器去干掉他所恨的那个男人最亲密的女人,他的妻子情人姐妹甚或母亲。他们通常认为性交会使女人屈辱。他们会因女人的屈辱而产生无穷快感,从而以为他们就是在女人的痛苦中报复了那个男人。他们征服了她伤害了她进而毁灭了她。他们不相信性交也会使女人的动物性获得满足。那是与爱无关的一种生理的本能和反应。那个交媾的瞬间所产生出来的快感是男女双方都会有的。不管那个男人或女人是谁。所以。谁都没有赢。
但是在那个温暖的夜晚,女人说,没有爱是不行的。她确实不爱那个年轻高大的男人。尽管他很英俊,是那种会令很多女人迷恋的偶像。但是女人退避着,逃亡着,在那个已无处可藏的小小的屋里和那个穷追不舍的男人周旋着。他不走。她让他走。很多次。也许她还是不够坚决。她犹豫着。心在徘徊。而窗外是寒冷的冬夜。没有叶的枝杈在冷风中奋力摇曳着,猛烈地撞击出僵硬而冰冷的响声。他很英俊。是的。她有时候确实很迷恋那种英俊的男人。喜欢他们飘逸的棱角,他们潇洒的热情。但是,她如果没有被她爱过的那个人所引导。他如果没有给予过她那迷人的精神王朝。所以她不能。她尽力摆脱着。在这黑夜。躲避她不停跳荡的心。男人却以为那是冲动。于是他更加的锲而不舍。任凭她一次一次地从他的掌握中滑脱。她被他抓紧了。强暴着。抚摸着。在挣扎中在两人身体的剧烈摩擦中欲望渐渐成熟。这一点甚至女人也感觉到了。然而她认定自己是被笼罩在一种圣洁而高贵的心灵光环中。她执著于导师一般的诗人对她物质生存的指引。尽管她被伤害被遗弃,但是她依然发誓要忠实于他忠实于他的影子。那是他的精神他的信念他的灵魂。一个物质的人为什么不能生存在那个精神的空间呢?
而青年说,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合力向忠诚发动一次猛烈的进攻呢?
她觉得迷乱极了。她想她所处的这种心灵的环境一定就是大师弗洛姆所说的那种焦虑和不安,也可能还有一种她当时还没有意识到的那种报复的心理。她爱的人和她分手了。她本来是想把身体给予她爱的人的。她觉得那才是女人的理想。哪怕失败,但她依然应当忠诚,应当坚守住她的梦。她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她坚持着。是因为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景。
她在那个晚上,先前一直在读那个诗人在分手前给她写的那些信。她只扭亮一盏台灯,在很微弱的光束下。她迷恋于那种充满了温暖和痛苦的晚上。她觉得那是一种境界。她甚至欣赏自己的痛苦,欣赏自己的爱的失败。窗外的路灯很亮。把冬夜里枯枝的摇曳投射进她的房间。那晃动的一根根枝条仿佛在抽打着她的脊背。但是她很幸福。因为能够独处。独自和痛苦在一起。她太迷恋这样的感觉了,被自己包笼着。任痛苦撕扯着自己的心。任流泪流血。她还想永远这样封闭住自己,不被别人破坏。她觉得她是怀了一种很宽容大度又很纯真无邪的情怀去爱她的导师的。她只想从他那里得到她自己能够感觉到的那种精神的力量,而不要他的肉体。肉体已不再重要。因为他们即或是分手了,她也能在精神中与他会合。所以物质的分离也就不显得那么残酷,因为他们在精神上的交往并没有很多的改变。只是他们不再通信。她再也读不到他那些美丽的诗行和他那些疯狂的思想了。她当然也是被伤害了。她听到了他在骂她。但那又有什么呢?她知道那个男人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失控进而迁怒于她。她愿意承受这些。为了她爱的男人她什么都肯做也什么都肯牺牲。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忠诚。无条件地。因为确实有过金色秋季的恋情。毫无隐瞒的激情。在河边。河壁上是阳光照在水面所反射的不断涌动的波纹。阳光的波纹。从清晨到黄昏。但激情转瞬即逝。骤然间一切变得面目全非。小屋中只留下了她自己。伴着苦痛。
然后是这个夜晚的这个时辰,这个青年走来。因为是他的朋友,所以她让他进来。坐在那里。在台灯的微弱光照下。为她的不幸而不平。突然说,那天有人在河边看见你们了。你们两个人。手拉着手。可是,为什么?
她摇头。
她摇头的时候禁不住涌上来热泪。心头的苦痛……这样的时刻。通常男人都是在女人这样的时刻乘虚而入的。他们想表示的是对无辜者的同情。于是在那个冬的寒夜他一上来就抓住了女人的手。他可能还想去抹掉女人脸上的委屈。女人很柔弱。被哀伤击倒。所以她们在那样的时刻通常也不会拒绝男人的抚慰。他抓着女人的手。充满激愤,问她,怎么回事?你们中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
女人只是流泪。
而男人也只是问着。一遍又一遍。同样的话题。但是他好像并不要女人的回答。紧接着他又说,你知道吗?我是喜欢你的。我很早就喜欢你了。我从见到你的那一刻就喜欢你了。你知道吗?可是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你呢?我心里难过啊。
青年把女人的手放在他心的部位上。那么温热赤诚的。女人不能拒绝。然后男人哭。女人看到了。那是男人的眼泪。眼泪不会欺骗。
但是青年却没有停留在同情和悲伤中。同情和悲伤不过是一个听上去很具诱惑力的前奏。那前奏曲浪漫温情。如歌般的。为的是能彻底征服女人,能最终俘获女人的心。因为接下来,他甚至不拥抱就开始撕扯女人的上衣。
裸露着的女人的胸膛。
女人挣扎。拼命坚守着自己心里的那一片残存的爱。她哭着。但是她依然觉得爱怎么能随便改变呢?她更崇尚持久。更坚信精神的力量高于物质的力量。就是在同那个执著青年的争打中,在身体里已滋生出了那本不该属于她的生理的欲望之后,她依然从那个男人的控制中奋力拉扯着她的身体。她想逃出来。她想她的爱很纯真。她不想在友情和抚慰中掺杂了很多身体的因素。她不想让那个男人和她自己已无法控制的欲望把她劫走。
她说,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那个诗人,他不是也是你的朋友吗?他不是也很看重你欣赏你,他不是视你为真正的战友吗?她挣扎着。在纠缠和扭结中喘息着,讲着道理。但是那个男人不停止。女人并不知道,自从那个青年得知了她的遭遇就决心再不崇拜那个诗人了。
焦灼着的夜晚。在冬季。
青年说,我是从几千里外专门来看你的。
是啊,我们何不合力向忠诚发起一次猛攻呢?
女人不记得那个夜晚的终局是什么。不知道是本能占了上风,还是对诗人的丝丝缕缕却又刻骨铭心的爱占了上风。但有一点女人是记得的,那就是第二个白天,她主动让那个青年又来了她的家。是他们事先约好的。她可能是接受了那男人的建议。她知道她是比那个青年更有理由恨诗人的。当然是诗人首先背叛了她,这是她过去没想到,也决不会去想的。当忠诚已失去了赖以忠诚的一方,忠诚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主动让那个青年上了她的床。一生中唯有一次,她和那个青年的欲望在一起。在过程中她为自己打气。她想她为什么就不能拥有一份仇恨呢?她为什么就不能用她的身体反抗和报复呢?在决定了她要这样做的那一刻,事实上她对诗人的那一颗心就已经死了。
然后那个青年就离开了她。回到了他千里以外的家。他们从此再没有见过。
其实他们的心里都很明白。那一次床上的行为不过是为了背叛忠诚的。仅只这一个目的。很明确。他们完成了。
可能也还有爱。只是他们都不愿将这种有点卑鄙的背叛中的爱持续下去罢。
她将他拒之于两写作之于激情
关于杜拉斯我已经说过很多。
我无法讲述我对杜拉斯的迷恋。这迷恋已经持续了很多年。近乎赌瘾一般的。杜拉斯就是那枝罂粟。开在遥远的法兰西。远远近近地诱惑着你。我曾将她的《琴声如诉》《痛苦》《情人》以至于《广岛之恋》《物质生活》反复阅读。是那种无限愉悦的阅读。已经不单单是爱不释手,简直就是迷狂。去追随一种思绪。一份爱情。一种你自己心里的东西。而不是她的。不是杜拉斯的。以至于滥觞。弄得尽人皆知。于是突然地有一天,在拥有了杜拉斯的几乎所有作品之后,我开始拒绝。
不是因为我不再热爱不再迷恋这个用感性和激情写作的女人了。
杜拉斯之于我,就是写作和激情。
为了戒掉杜拉斯这份精神的毒剂,为了不再让自己在她的精神的笼罩下迷失,我甚至在我的文章中每每诋毁她,就像某个年龄段的青年的那种没有道理但却不顾一切的反叛。我想这对于杜拉斯一定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她的特立独行在她自己的祖国就已经遭尽批评和指责。
我拿她与我同样敬仰的另一位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作比较。我说比起伍尔芙,杜拉斯简直就不是知识分子(其实在法国,杜拉斯是被经常称为知识分子的,因为在有着丰厚文化涵养的法国读者心中,这个女人的那些难以读懂的小说是非常知识分子化的),甚至算不上一位知识的女性。她的小说更多地来自于物质的世界,而不是精神本身。如果说杜拉斯有思想,那么她的思想也是来自于她得天独厚的感觉。因为她更多的是生活在感官的世界中。感觉就已经足以让杜拉斯成为小说家了。于是她无须读书,更无须像伍尔芙那样每天费心费力地并永无尽头地去思索。
就是这样。杜拉斯。在感觉的世界中。行动。包括革命和激情。徜徉于惊世骇俗的两性关系中。崇拜或者去爱某个生命中的男人抑或女人。然后记录下来。真实或略带夸张地。有时候也会有些许的虚构(仅仅是为了避嫌)。尔后在漫长而缓慢的写作经历中,不停地重复。重复。变奏。然后依然是重复。除非有新的事件在她的生命中发生。于是新的激情。激情带来的新的对世界和人生的感悟。上升为杜拉斯式的真理。而她的这些对于人类的鞭辟入里的解析,又是在她那独到的无与伦比的话语指引下完成的。
我不知道我的这种比较和判定,是不是伤害了那个我如此挚爱的并且已经死去了的杜拉斯。其实我伤害了她,在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是伤害了自己。是自伤。因为我的写作本来就是在她的阴影的庇护下成长的。很久以来,我也曾像她那样,不那么强调知性,任凭故事消失在被话语统治的迷茫中。于是我想摆脱。急于摆脱。去寻找一个更加丰富的文化背景。在那里,不是只有杜拉斯,还有伍尔芙、福克纳,以及风格迥然不同的昆德拉,或者,别的什么不朽的作家。
杜拉斯总是那样直接。她的几乎所有的思想,竟然都来自她自身的疼痛。有时候她会很匆忙地用文字记录下她刚刚经历过的那一段切肤之痛。大概也是因为她的无奈。她所爱的男人却逃离或者背叛了她。她怎么办?要安慰自己。浇心中块垒。所以写作。也许仅仅是为了生存的平衡。于是直接。于是感性。而她的过人之处,在于她会在事实的基础之上创造出一个动人的变调来(有时候干脆就是他人的故事)。那个变调的旋律又是那样地亦真亦幻,高贵而优雅,甚至是那样地接近着人生的真理(包括爱与仇恨)。这真理又不是那么深奥地悬浮于精神之上,而是飞扬着的灵动的激情的,被她的那些美丽的构想所负载,又被她那么通透精致的语言(也或者是我所敬重的那些杰出的翻译家的语言)所引领。
我一直以为在杜拉斯那里,经常是语言在先,而不是故事在先,更不会是思考在先。她首先看到,有所感受,然后描述。用墨水和笔。那些纸上的东西。动笔之前,有时候她甚至不知道那将是一个怎样的故事。是笔的行走带着她。也就是语言带着她。那么感性的。语言是第一要素。仅就杜拉斯而言。然后故事就有了。人物就有了。还有情节。那么栩栩如生的。思想自然也就在这一切之中悄然来到了。
很多年来阅读杜拉斯(顺便要说,是的,我一直不习惯用杜拉斯称呼杜拉斯,这不仅仅是一个称谓的转换,是因为在过往的杜拉斯那里,曾经承载着我那么多的关于文学的梦想),或者我的所有的杜拉斯的书籍,对我来说,我所拥有的仅仅是印刷和装帧设计之外的那个杜拉斯的本质,当然也包括那些翻译家们的辛勤劳作。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个承载着杜拉斯灵魂的包装也是我的一种拥有。
要说的是,2005年7月,当我得到了这套在中法文化年中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傅雷出版资助计划和法国外交部资助出版的这套《玛格丽特·杜拉斯作品系列》时,我的那种再度拥有了杜拉斯的心情是怎样地喜悦。而且是第一次,我把这套丛书精美的装帧,也当做了一种意外的拥有。那淡淡雅雅的只有着高贵色彩和黑色字体的封面,那略显粗糙的乳白色纸张,那若有似无的版型设计,那排列疏朗的清晰文字,特别是拿在手里时的那种大小适中的舒服的感觉……我才恍然,是啊,杜拉斯为什么久久不能这样地去拥有呢?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内容和形式的完美统一。
何况,这又是出自我无比信赖的上海译文出版社。
此次出版的《玛格丽特·杜拉斯作品系列》,共包含了《情人》《写作》《广岛之恋》《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夏夜十点半》《广场》和《劳儿之劫》等七部作品。应当说这第一部分(但愿会有更多的作品不断问世)杜拉斯的作品系列是极富创意的,读者应当可以就此了然杜拉斯的一斑。
《情人》让杜拉斯获得了她曾经失之交臂的龚古尔奖,而后是她的《痛苦》再度折桂。
《夏夜十点半》和《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是她的中期创作,此前有《琴声如诉》,此后是《劳儿之劫》。
《劳儿之劫》和《副领事》是杜拉斯非常重要的作品。她生命中的最重要的人物和地域都将在这两部作品中出现。无论劳儿,还是出现在劳儿舞会上的那个穿黑裙的女人,抑或那个因爱而疯狂的副领事。也许看过了才会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两个女人和那样的一个男人之于杜拉斯会那么重要。
《广岛之恋》在电影史上是永远不能忽略的经典之作。不是因为电影导演雷奈的新浪潮身份,而是电影编剧杜拉斯的新小说写作。应当是杜拉斯将这部电影带进了那个辉煌境界的,这毋庸置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谈到《广岛之恋》,却总是要首先提到雷奈。
过去看《广岛之恋》,只是单独看杜拉斯的这个文学剧本,从没有读到过现在这样的版本,除了剧本,还将杜拉斯所有关涉这个剧本的文字全部收录了进来。从“剧情”到“剧本”,再到附录中关于男女主人公的阐释,甚至,关于场景和画面的那种种无限文学的描述。这就让我们看到了杜拉斯创作这部电影剧本的整个的过程。那个流动的过程。交汇的过程。不同层面的思考。属于杜拉斯自己的那种独特的方式。
而《写作》又是什么?是杜拉斯的遗嘱?她说写作就是她的全部。生命的和生活的全部。对她来说,唯有写作。可是在今天这个如此多元化了的世界上,还有多少人敢于说写作是他的生命,或者,是他生存的全部的意义。那将不是被看做可笑、做作,就是被认定为煞有介事。但是写作难道不是某些人的生命抑或生存的意义吗?杜拉斯是。那是她死前说过的话。是对她人生的总结。她不讳言。她有什么好讳言的。她就是她。她的生命就是那样演绎过来的,唯有写作,然后不朽。
《情人》至今百看不厌。《情人》就是这样的一本书。你当初喜欢它,没有错。时间检验了你的选择。是的就是这样的一本书,你无论什么时候拿出来,无论看过多少遍,却依然可以重读依然能够心随书动。而且这是一件很轻易的事情,不用像重读雨果或者巴尔扎克或者托尔斯泰那样,需要做好“持久”的准备。唯有杜拉斯。她的很多作品都像《情人》。可以随时拿起,随时放下。譬如《物质生活》。我以为这首先取决于杜拉斯在形式上的标新立异。让思维跳动起来。挣脱死板、沉闷、冗长与僵化的窠臼。用跳跃勾连起一个个美丽而凄婉的故事。让轻捷的短句子遍布每一个思维的瞬间。哪怕那句子背后所承载的是无限的重量。但至少在表面上,你不用那么沉重地面对你正在沉入的那个境界。于是杜拉斯成为了那个时代法国文学批评界的众矢之的。因为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的这位女作家她竟敢破坏语法。法国的那么优雅的语言的语法。那么由来已久的,代表着伟大的法兰西文化的。但与此同时,杜拉斯也就成为了那个反叛的“英雄”。那个她自己。她自己的语气和腔调。她自己的那个话语的世界。
杜拉斯的这类小说所以能百看不厌,还因为她的任何的故事都勾连着她自己。那个她自己的真实。她自己的爱和恨。所以那不是小说而是作家本人的自传。尽管那自传是隐讳的,是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似是而非的。于是便调动起了读者们的那天生的窥私欲。于是他们认真阅读,在蛛丝马迹中奋力寻找。于是阅读在这样的前提下改变了味道。读者想要探知的不再是小说中的故事,而是字里行间中作者本人的隐私。
问题是杜拉斯给了读者这样的机会。有时候她甚至奋不顾身地站出来指证她小说中人物的原型,说那不是她杜撰的。然后,谁就都知道了《情人》中的那个湄公河上的情人确有其人,他就是来自中国的那个李云泰。再譬如,《琴声如诉》那段绝望恋情的男主人公也不完全是虚构的,那是她在与法国作家热拉尔·雅尔洛热烈相爱之后的产物。还譬如在《痛苦》中,她真实描写了“二战”期间,她和丈夫罗贝尔·昂泰尔姆,以及情人迪奥尼斯·马斯科罗之间复杂而真实的感情关系(尽管她用缩写的英文字母取代了他们的真实姓名)。他们都是现实生活中真实的人物,而且马斯科罗干脆就是她儿子让的父亲。所以《痛苦》也可以不当做小说来读,而是一些人在那个时期生存的真实写照。
是的,问题是杜拉斯给了读者这样的机会。是她让他们像考古学家或者侦探一样地在她设置的迷宫中四处搜寻。之于真正的文学来说这当然不是正确的阅读方式,但关键是,连杜拉斯本人都不肯回避,读者又能怎样?圈套。然后请君入瓮。来自于杜拉斯的坦诚。她就是这样在写作中坦坦荡荡,从来不对她的经历、特别是爱情讳莫如深。
《写作》一书是杜拉斯最后的作品。出版于1993年。三年之后,她长辞人间。而在最后的三年中,雅安(杜拉斯最后的情人)说,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等死的。等待着1996年3月3日的这一天。苦苦的。不知道这一天究竟何时到来。完成《写作》的时候杜拉斯已经八十岁。然而书中的语言却还是那么清新那么富有魅力,那么,行云流水,哪怕,即将的,风流云散,流水落花。
杜拉斯将此书献给一位死于“二战”的英国飞行员。而在目录中,开篇的却是关于她自己的《写作》。《写作》可以被看做是杜拉斯对自己一生的一个诗意的总结。因为她的一生,就是写作的一生。大概还有爱情,但是她在这里没有渲染。她说她对写作永远充满激情。她热爱写作。视为生命的方式。她不知道世间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可以附丽于她的生命之上。她是为写作而来到世间的,所以,当写作终止,生命也就终止了。
《写作》中的杜拉斯仿佛依旧年轻。依旧的如泣如诉,荡气回肠。而此前她曾经重病缠身,终日濒临于死之将至。但是在生命的最后岁月她还是写下了《写作》这本书。她也还依旧保持着那种永恒的裸露姿态,说她的房子,说房子里的写作,还有房子里来来去去的那些男人和爱情……
我们早已经知道的并且熟悉的那些。
一些生命中的人和事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就有那么些。能记住的。便刻骨铭心。于是总是想起总是想起。于是重复。
在风中,她说——
诺弗勒这座房子,我原以为也是为朋友们买下的,好接待他们……这是最令人高兴的晚会,在座的总有罗贝尔·昂泰尔姆和迪奥尼斯·马斯科罗以及他们的朋友。还有我的情人们。特别是热拉尔·雅尔洛,他是魅力的化身……
是的都在这里了。我们所熟知的那些男人。他们就是杜拉斯的写作。在她到了八十岁的时候,还能说起他们。
就是这些。几乎所有的话题都是关于诺弗勒这座房子的。房子里的写作。来的来、去的去的过往。贮藏室濒死的苍蝇。还有她在这里完成的那所有作品……
于是只有将这座房子的话题反复重复反复重复,以至于无限。
于是,你便不能不留下关于这座房子的印象。诺弗勒的这座房子。那难以磨灭的。印象。那个,最后的杜拉斯。
《写作》中那大片的空白和频繁的分段也让我非常喜欢。那是因为我们早已经厌烦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如浪潮般向你涌来,侵袭着你的眼睛。所以尤其喜欢《写作》的分行与分段。喜欢那短小的一如既往的杜拉斯式的句子。那所有的空白的张力。那尽在不言中的深渊。那停顿中的疲惫的思索。还有,文字以外的那个广袤的空间。
后来杜拉斯告诉我们,《写作》是为她而拍摄的一部影片。镜头外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她。她自己。她的娓娓道来,以及,她悲凉的诉说。我曾经以为那是她事先写好的。但是很可能不。她为什么要事先写好呢?声音是从她的生命中发出的。所以不用写出(只是后来被雅安录音整理了出来)。因为是说,所以循环往复,所以荡气回肠。
想象着行将就木的杜拉斯坐在她诺弗勒的大房子里。
想象着窗外是花园,曾经有千万株马斯科罗的玫瑰盛开。
想象着在她的书桌的后面有黄昏的阳光照射进来。金色的。
想象着金色余晖在杜拉斯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落下。
她说。
她的声音已变得苍老。
她甚至不认识那个声音了。
但是她依然一如既往地站在镜前。任雅安梳理着她湿漉漉的头发。
她还能看到自己。在镜中。
然后,她说。
她说——
写作像风一样吹过来,赤裸裸的,它是墨水,是笔下的东西,它和生活中的其他东西不一样,仅此而已,除了生活以外……。
那是她最后的声音。
飞扬着而去了的那个杜拉斯。那个永恒。
打开的书也是黑夜。
后来我们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男人是什么?
反叛的时候,最好在性别的群体中。混杂常常会使“主义”变得不那么纯粹。譬如“女权主义运动”;再譬如“垮掉的一代”,甚至“新小说派”。都是在性别的旗帜下。以便于走得更远。走到极致。
尼采说:女人奉献她自己。男人则通过占有女人去充实他自己。
又是哲学。这是尼采的观点。男人在利用女人。女人就仿佛大地上无私生长出来的那些粮食。玉米或者小麦。在金色的季节滋养着男人。让他们得以生生不息地统治在这个秩序的世界上。
但是如果男人根本就不需要女人呢?
很多这样的男人。古今中外。那种被称之为畸形变态的断袖之爱。男人之间的爱。很暧昧也很疯狂。譬如艾伦·金斯伯格。那么伟大的诗人。他说他自从有了性意识,就只对男性感兴趣。性之倒错是天生的。该怎样解释这样的一种越轨。一种男性本能的越轨。
一位希腊作家很狡辩地说,这是男性盛年期过后,所产生的一种灰暗的爱情,以驱逐固有的纯洁的爱。
而天才的叔本华竟然会沿着希腊这位作家的提示而得出他的更为牵强的结论,说,男性产生同性恋倾向多是老人和少年。那是因为,他们的精液不能培育出健康的儿童,所以男性同性恋是造化为预防危害种族而采取的一种间接的手段。是大自然所为。是把人的本能导入性倒错的邪途,以捍卫种族的优秀。所以叔本华说,应允许他们开拓另一条情欲的补救之道。
是不是很荒谬?
想想是金斯伯格还是克鲁亚克还是伯罗斯在与男伴相拥而眠,在疯狂的同性之爱中喷射精液的时候,想到过他们这是在为种族的优秀而开辟着另一条情欲的道路。且不说他们在与他们同性的伙伴相恋的时候并非少年或者老年,单单是他们杰出的思想和才华,单单是他们的《嚎叫》《在路上》以及《裸体午餐》,就足以证明他们是优秀的种群了,他们没有必要阻止他们的优秀的基因向下传。
读那本书。
是因为读那本书才开始了解这样的一些男人。
无法描述这样的一类男人所带给我们的那种真正堪称激动的感觉。在摇摇晃晃之间。永远突进地,漂泊地,无所依地去寻找,那精神的家园。垮掉,而依然深怀着理想。
《垮掉的一代》——这本书现在依然遍布在各类书店的木架上。封面是裸着的金斯伯格和他的男伴沃洛夫斯基。彼此搂抱着。朝向镜头。毛发胡须和肌肤。也许是为了由此而走进读者的视野。
谁能理解他们?
他们是裸露的天才。是用生命鸣唱的挽歌。他们,金斯伯格、克鲁亚克、伯罗斯们:
在“二战”后,疮痍的大地上,在日趋浓烈的人类工业烟雾中,他们光着凡身带着滴血的翅膀,飞过美国物质主义的天空。流浪在月光下的曼哈顿不知今夜将走向哪里,隐迹于墨西哥的丛林寻求救世灵药,陶醉于迷幻剂的梦境中吐露出惊世骇俗的诗行……米之外。她说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喊了,或是从我身后的这扇窗子里跳出去。她还说我对你没有爱。你有妻子有孩子,对对对,他也有妻子也有他的家,但是我爱的是他,而不是你。
但是你不是从他那里逃出来了吗?你们之间的事情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我恨他。他是虚伪的人。他强暴了你……
不不,他没有。你听清楚,什么也没有过。你不能这样说他。
可是,他在羞辱你。那是你听不到的。但是我听到了。他怎么能这样?你难道还不……
女人不知道性和爱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她只说,你别过来。不,没有爱是不行的。
但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女人才知道,原来性和爱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性是意志。是人同其他动物没有什么区别的本能。是为了种种需要而必然要萌发的一种物质的欲望。不单单只有爱能够导致性。这是女人日后牢记的弗洛姆这位心理分析大师的观点。寂寞、焦虑、征服与被征服的欲望,还有虚荣、伤害欲、毁灭欲,还有眼前的这种报复心理,都可能成为最终导致性的前提。特别是在一个男人恨着另一个男人的时候,他发誓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用他们身上的那个性器——性的器官亦或是性的武器去干掉他所恨的那个男人最亲密的女人,他的妻子情人姐妹甚或母亲。他们通常认为性交会使女人屈辱。他们会因女人的屈辱而产生无穷快感,从而以为他们就是在女人的痛苦中报复了那个男人。他们征服了她伤害了她进而毁灭了她。他们不相信性交也会使女人的动物性获得满足。那是与爱无关的一种生理的本能和反应。那个交媾的瞬间所产生出来的快感是男女双方都会有的。不管那个男人或女人是谁。所以。谁都没有赢。
但是在那个温暖的夜晚,女人说,没有爱是不行的。她确实不爱那个年轻高大的男人。尽管他很英俊,是那种会令很多女人迷恋的偶像。但是女人退避着,逃亡着,在那个已无处可藏的小小的屋里和那个穷追不舍的男人周旋着。他不走。她让他走。很多次。也许她还是不够坚决。她犹豫着。心在徘徊。而窗外是寒冷的冬夜。没有叶的枝杈在冷风中奋力摇曳着,猛烈地撞击出僵硬而冰冷的响声。他很英俊。是的。她有时候确实很迷恋那种英俊的男人。喜欢他们飘逸的棱角,他们潇洒的热情。但是,她如果没有被她爱过的那个人所引导。他如果没有给予过她那迷人的精神王朝。所以她不能。她尽力摆脱着。在这黑夜。躲避她不停跳荡的心。男人却以为那是冲动。于是他更加的锲而不舍。任凭她一次一次地从他的掌握中滑脱。她被他抓紧了。强暴着。抚摸着。在挣扎中在两人身体的剧烈摩擦中欲望渐渐成熟。这一点甚至女人也感觉到了。然而她认定自己是被笼罩在一种圣洁而高贵的心灵光环中。她执著于导师一般的诗人对她物质生存的指引。尽管她被伤害被遗弃,但是她依然发誓要忠实于他忠实于他的影子。那是他的精神他的信念他的灵魂。一个物质的人为什么不能生存在那个精神的空间呢?
而青年说,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合力向忠诚发动一次猛烈的进攻呢?
她觉得迷乱极了。她想她所处的这种心灵的环境一定就是大师弗洛姆所说的那种焦虑和不安,也可能还有一种她当时还没有意识到的那种报复的心理。她爱的人和她分手了。她本来是想把身体给予她爱的人的。她觉得那才是女人的理想。哪怕失败,但她依然应当忠诚,应当坚守住她的梦。她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她坚持着。是因为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景。
她在那个晚上,先前一直在读那个诗人在分手前给她写的那些信。她只扭亮一盏台灯,在很微弱的光束下。她迷恋于那种充满了温暖和痛苦的晚上。她觉得那是一种境界。她甚至欣赏自己的痛苦,欣赏自己的爱的失败。窗外的路灯很亮。把冬夜里枯枝的摇曳投射进她的房间。那晃动的一根根枝条仿佛在抽打着她的脊背。但是她很幸福。因为能够独处。独自和痛苦在一起。她太迷恋这样的感觉了,被自己包笼着。任痛苦撕扯着自己的心。任流泪流血。她还想永远这样封闭住自己,不被别人破坏。她觉得她是怀了一种很宽容大度又很纯真无邪的情怀去爱她的导师的。她只想从他那里得到她自己能够感觉到的那种精神的力量,而不要他的肉体。肉体已不再重要。因为他们即或是分手了,她也能在精神中与他会合。所以物质的分离也就不显得那么残酷,因为他们在精神上的交往并没有很多的改变。只是他们不再通信。她再也读不到他那些美丽的诗行和他那些疯狂的思想了。她当然也是被伤害了。她听到了他在骂她。但那又有什么呢?她知道那个男人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失控进而迁怒于她。她愿意承受这些。为了她爱的男人她什么都肯做也什么都肯牺牲。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忠诚。无条件地。因为确实有过金色秋季的恋情。毫无隐瞒的激情。在河边。河壁上是阳光照在水面所反射的不断涌动的波纹。阳光的波纹。从清晨到黄昏。但激情转瞬即逝。骤然间一切变得面目全非。小屋中只留下了她自己。伴着苦痛。
然后是这个夜晚的这个时辰,这个青年走来。因为是他的朋友,所以她让他进来。坐在那里。在台灯的微弱光照下。为她的不幸而不平。突然说,那天有人在河边看见你们了。你们两个人。手拉着手。可是,为什么?
她摇头。
她摇头的时候禁不住涌上来热泪。心头的苦痛……这样的时刻。通常男人都是在女人这样的时刻乘虚而入的。他们想表示的是对无辜者的同情。于是在那个冬的寒夜他一上来就抓住了女人的手。他可能还想去抹掉女人脸上的委屈。女人很柔弱。被哀伤击倒。所以她们在那样的时刻通常也不会拒绝男人的抚慰。他抓着女人的手。充满激愤,问她,怎么回事?你们中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
女人只是流泪。
而男人也只是问着。一遍又一遍。同样的话题。但是他好像并不要女人的回答。紧接着他又说,你知道吗?我是喜欢你的。我很早就喜欢你了。我从见到你的那一刻就喜欢你了。你知道吗?可是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你呢?我心里难过啊。
青年把女人的手放在他心的部位上。那么温热赤诚的。女人不能拒绝。然后男人哭。女人看到了。那是男人的眼泪。眼泪不会欺骗。
但是青年却没有停留在同情和悲伤中。同情和悲伤不过是一个听上去很具诱惑力的前奏。那前奏曲浪漫温情。如歌般的。为的是能彻底征服女人,能最终俘获女人的心。因为接下来,他甚至不拥抱就开始撕扯女人的上衣。
裸露着的女人的胸膛。
女人挣扎。拼命坚守着自己心里的那一片残存的爱。她哭着。但是她依然觉得爱怎么能随便改变呢?她更崇尚持久。更坚信精神的力量高于物质的力量。就是在同那个执著青年的争打中,在身体里已滋生出了那本不该属于她的生理的欲望之后,她依然从那个男人的控制中奋力拉扯着她的身体。她想逃出来。她想她的爱很纯真。她不想在友情和抚慰中掺杂了很多身体的因素。她不想让那个男人和她自己已无法控制的欲望把她劫走。
她说,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那个诗人,他不是也是你的朋友吗?他不是也很看重你欣赏你,他不是视你为真正的战友吗?她挣扎着。在纠缠和扭结中喘息着,讲着道理。但是那个男人不停止。女人并不知道,自从那个青年得知了她的遭遇就决心再不崇拜那个诗人了。
焦灼着的夜晚。在冬季。
青年说,我是从几千里外专门来看你的。
是啊,我们何不合力向忠诚发起一次猛攻呢?
女人不记得那个夜晚的终局是什么。不知道是本能占了上风,还是对诗人的丝丝缕缕却又刻骨铭心的爱占了上风。但有一点女人是记得的,那就是第二个白天,她主动让那个青年又来了她的家。是他们事先约好的。她可能是接受了那男人的建议。她知道她是比那个青年更有理由恨诗人的。当然是诗人首先背叛了她,这是她过去没想到,也决不会去想的。当忠诚已失去了赖以忠诚的一方,忠诚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主动让那个青年上了她的床。一生中唯有一次,她和那个青年的欲望在一起。在过程中她为自己打气。她想她为什么就不能拥有一份仇恨呢?她为什么就不能用她的身体反抗和报复呢?在决定了她要这样做的那一刻,事实上她对诗人的那一颗心就已经死了。
然后那个青年就离开了她。回到了他千里以外的家。他们从此再没有见过。
其实他们的心里都很明白。那一次床上的行为不过是为了背叛忠诚的。仅只这一个目的。很明确。他们完成了。
可能也还有爱。只是他们都不愿将这种有点卑鄙的背叛中的爱持续下去罢
他们的方式
谈到爱的方式。爱需要方式。婚姻或者别的什么。他们说他们愿意回答。
他们没有说他们的方式就一定是最好的。但对于他们来说是最好的。因为那方式适合他们。一种聚聚散散的两心相依的彼此拥有。那是他们很多年来一直孜孜以求的方式。他们在漫长的彼此相爱的生活中努力寻找着。不断地磨合。从不完善到逐渐地完善。也是种创造的过程。方式也需要创造。在创造中认真地选择。
为什么一定要落入婚姻的圈套。
他们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不再谈及婚姻。
他们在小心地躲避着婚姻。因为女人说唯有爱。唯有爱才是共同生活的唯一基础。爱才可能有家,有心心相印的日子。所以他们十多年来所努力维系的,只有一点,那就是爱。他们知道如果想继续在一起,那就唯有爱对方。被对方所吸引,所迷恋,真心地欣赏他并且不愿离开他。而一旦有一天这种爱的感觉化为乌有,由此而生发的一切共同的东西也将随之而去。像坍塌的城墙。不再有家。这就是被称之为爱的那种感情的本质。而婚姻在其中又承担着怎样的角色呢?
他们各自从原先的婚姻中走出。他们说他们是成年以后走到一起来的两个成熟的人。他们都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们谁都不曾为原有的婚姻生活而悔恨。因为不论对还是错那都是滋养锤炼过他们的日子。
女人曾经在浑水中游泳。男人这样形容她。不是有意地在寻找什么,而是一些不期而遇的手臂。那些手臂也很坚实。爱的迷茫却总是使他们失之交臂。没有缘由。中断本身就证明了那爱情的不可能。那是天意。也曾有过热烈的刻骨铭心肝肠寸断至今依稀的。但,终是中断。被世事阻隔着。命中没有的缘分。或者,是爱的不够坚定和纯粹。没有人能够提前看到那个最终可怕的分手。但分手在所难免。那是不可能坚持下来的爱,直到有一天他走进了女人的生活中。
他们说,爱起来的时候,谁都无法预见未来。只是爱着。那时候男人还在婚姻中。那时候他们的家庭还很和谐。男人和女人不是一见钟情。而是办公室、写字间通常会发生的那一种。他们朝夕相处有共同要做的事情和要说的话。工作本身就是他们能够或者应当在一起的理由。于是,那爱的感觉便姗姗降临了。女人爱上男人的时候已经相识了很多年是很深刻的那种相识,那是第一次,她从窗里见到了他。那时候他正从一座古老房子的红砖墙下匆匆地走过。很深刻的印象。就记住了他。那时候他还很瘦,沉默寡言;那时候女人也绝没有想到,日后会是他把她从失败的感情中救起。
就这样他们在一起。平静淡泊而又无话不说。他们曾经是那种堪称朋友的朋友。彼此依赖和赏识。在一段偶然的可以长时间独处的远离家园的日子里,他们便谁也没有准备地相爱了。没有先兆。只是一个瞬间地。突然地。男人拉住了女人的手。
他们在怀疑他们之间这突发的感情时,也开始怀疑在此之前他们各自绵长的爱。男人有妻子。而女人当时也正陷入同一个青年画家近乎苦难一般的爱情中。女人想,是他们此刻的爱情太热烈了,还是他们原先的爱情已经冰冷?女人不知道她该怎样面对,所以她觉得很害怕。在疾驶的列车上,女人想着她同那个画家旷日持久的关系。对面的座位上有时是他,有时又是别的什么人。慢慢地女人忘了那个画家。想从那一次爱的阴影中走出来。窗外是稻田。南方冬日里明媚的阳光。女人很惶惑。不知道同行的男人在想什么。但是那个夜晚他吻了她,从此一切便注定了。
从原本单纯的爱情中逃离,女人不知道她做的是一种怎样的选择。没有权衡。也不明智。那时候女人被突发的爱情事件弄得很迷乱。他有妻子。而她差不多就要同那个青年画家结婚了,她已经为此作出了很多的努力。但是她放弃了。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想一想,便毅然投入了一个有着婚姻的男人的怀抱中。不计后果。她想这可能就是自己的本质。在爱当中。她总是义无反顾一意孤行。唯一的一次,她觉得自己有愧于那个热烈爱着她的画家。尽管他弱,但是为了他们能够相爱,他确实已经付出了很多。那是他们都知道也都十分珍惜的。但是像一只美丽的花瓶,被她轻而易举就打碎了。打碎了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她同那个画家的爱情是那么脆弱。她没有小心维系。她知道那是她的过错是她使他们的爱情付之流水是她无情背弃了那个孤独的画家把他一个人丢在了空荡荡的画室中。多么冰冷的心。她甚至没有当面向他道歉没有对他讲她为什么要离开他。
就为了那个她想都不想就爱上的男人。而那个男人的家庭生活没有一丝的差错。或者,有一点淡漠。但那是所有漫长婚姻必然的结果,是可以调整能够自愈的一种家庭的疾病。那个家庭是美好的是和谐的,她为什么还偏要置身其中?
仅仅是为了爱。
爱是唯一。
于是,在一片迷茫中,他们开始了。女人并没有想到未来,他们之间也不曾有过任何的承诺。没有深思熟虑,更没有恩怨得失。只在性情中追逐着生命的挚爱。这便是他们。陷在爱的深渊中的男人和女人。
女人常想,她为什么会选择了这个男人。
女人又想,可能因为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他很强悍。他很强悍表现在连他的感情的表达都是很强悍的。他觉得他想他就吻她,就要了她。哪怕是在沉默中,他也有着坚强的不可动摇的意志。他的资质中有一种磁性,一个莫名的场。就那样,吸附着女人。
这可能就是理由。逼迫着她从一开始就不管不顾地选择了一个会给她带来无尽苦痛的男人。他没有显赫的声名。也不功成名就。他就是默默的那个男人。真心地爱她关怀她。于是她便被吸引了。而且是那么长久地那么历久不衰地被吸引着。她至今说不清他真正吸引她的地方是什么?他的样子?他的品质?他的生存的态度?抑或是他的强健的身体?他拥抱她时的那种男人的力量?
只有一种感觉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带领你时的那种安全感和信赖感。你可以闭上眼睛,跟着他,朝前走。永远不必担心。他是那个可以依靠的兄长,能够信赖的朋友,一个忠于职守的保护人,还是一个能把你真正管理起来的家长,一个能让你在奋斗的路上取得最大成功的导师。
便是这样的男人。他让你闭上眼睛却依然能感觉到前方的路。于是女人在浑水中毫不犹豫地抓住了男人的手臂,从此就再没有放开过。她甚至不必去考虑他有妻子,他们之间有障碍,他们必得去过那种小心翼翼遮遮掩掩痛苦不堪的生活,想念却又不能在一起……是的他不让她去想这些。他只要她在爱中去体验那真正的欢乐与幸福。后来他的妻子去了国外。再后来他也带着孩子去了那个遥远的国度。是因为要走他才有了第一次认真的承诺。他说他一定会回来。娶她。那是他自从爱上她就一直在想的。
因为他是个真正的男人。所以他说到做到,一诺千金。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这样的。此后他又在充满善意的斡旋中,走出了原有的婚姻。同妻子分手。分手后又成为了朋友。他总是说得很少。但是他做。他做着的时候也决不殃及到她。他说他最不愿的是,她会因此而受到伤害。他在国外的时候给她写来了很多信。他几乎每天都会给她打来或长或短的电话。
那时候他们都在企盼着他们的婚姻。女人要婚姻那种形式,她坚信婚姻才能保证她爱的男人是她的。她为此甚至逼迫男人,同他争吵。她想只有男人尽快离婚,他们才能尽快结婚。她不懂深爱着她的男人为什么会说,这需要一个过程。我们要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我们不该太伤害我的无辜的妻子。于是女人认为男人是站在他妻子的立场上。于是女人伤心流泪,指责男人在欺骗她。其实这是每个处在这种境地中的女人都会有的心思。她们想名正言顺不再过那种偷偷摸摸的生活了。她们希望从内容到形式都完全占有她们爱的那个人,于是,结婚便成了她们为之不懈奋斗的目标。
婚姻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女人说,开始时她一直是那么认为的。只有婚姻。甚至连爱都不再重要,她所看重的只是能够使男人属于她的那个外部的形式,那张已变得越来越没有约束力的纸。后来,男人的婚姻解除,他们终于得以以各自自由的身份重新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所一直苦苦追求的那个婚姻的目标竟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们不是一直在企盼着那个神圣的婚姻吗?他们不是一直在憧憬着那个婚礼的场面吗?
曾几何时。
婚姻突然变得已不再紧要,甚至无足轻重。
取而代之的又是什么呢?
为什么一定要结婚?结婚和我们的感情生活有什么关系?我们就不能不结婚吗?我们就不能以别的方式去爱去生活吗?
男人曾经迷惑。他不明白女人为什么突然对结婚不感兴趣了。他离婚不就是为了他们能结婚吗?但是男人并没有把女人对婚姻的冷漠归结为她对爱情的冷漠。他了解她。也依然能感觉到她如故的爱。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表现出了对她的选择的尊重。那或许也是他对他们未来生活的选择。
总之,他们不再提结婚。当然他们并不是说婚姻不好,也不是怕一旦感情破裂,婚姻会使分手变得很复杂。不。不是。他们相爱。相爱了很多年。他们只是想在一种毫无束缚的自由状态下过一种彼此相爱的生活。他们不想让任何感情以外的因素来干扰他们的感情。他们坚信,在他们中间唯有爱才是能够决定一切的。
然而,即或是他们心有灵犀,他们的这种方式也是同社会格格不入的。他们要面对很多重障碍。譬如,世俗的道德标准及相关的法规法则;再譬如,生活在社会准则中的双方的亲属。他们接受他们的这种出格越轨的选择吗?他们能理解宽容他们并顶住来自世俗的压力吗?
做一切事情都需要勇气。
他们说这是他们走过来的路。为什么十多年来我们始终如此爱着?因为这漫长的每一天每一夜对我们来说都是美好的。没有婚姻我们也并没有分开。这可能就更说明了婚姻并不是能够把感情生活固定下来的唯一方式。是因为爱。有了爱才能够使相爱的人彼此忠诚始终不渝。
接下来便是怎样策划和经营他们的生活。承载着这样的生活的方式当然也需要创造。
他们是自由的人。没有婚姻,甚至连同居也算不上。因为在他们看来,今天的同居生活也正在慢慢变得不那么完美。同居是什么?一种没有婚姻证书的共同的家庭的生活。唯一与婚姻不同的,是来去自由,不受法律的限制。但是由于同居双方住在一起,使得这种家庭样式表现出来的问题,几乎和婚姻家庭是一样的。终日耳鬓厮磨,柴米油盐,于是如家庭琐事的争吵便在所难免。那时候你往哪里躲?愤怒和哭泣。没有可以独自平静下来的地方。也不再有新鲜感。每天晚上睡在一张床上的乏味和无奈。
她说我要逃走了。
或者他说,快走吧。让我安静下来做点事。
于是他们分开。各人做各人的事情。
果然,两个人住在不同的屋顶下,情形就大不一样了。他们只是偶尔地住在一起。一开始是周三和周末。后来,便慢慢形成了规则。他们默契地遵守着。并总是满怀热望地期待着这两个时段的到来。他们从不破坏规则。除非非常特殊的情况。他们居住在一个城市。离得很近。但他们就是这样生活,聚聚散散,在看得见和看不见中共享着他们的感情。每一次见面都是新鲜的。都能够体验到那种无比幸福的感觉。包括性。包括那种恍若久别重逢后的激情和喜悦。而每一个清晨或者傍晚他们不得不按照规则分手时,又都会有着淡淡浅浅的忧伤,那种彼此依恋的心情。并重新涌起对几天后再度相聚的期盼。
就这样,他们不断地离别又不断地在一起。这是他们为自己制造的规则。他们的生活由此而变得跌宕起伏又斑驳丰富。整整十年。他们就这样持续着他们的爱。以这种只适合于他们的方式。
这是一种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爱的生活。
这种方式能够使爱情变得很纯粹。
当爱变得纯粹之后,爱也才能变得长久。
只有爱,才是两个人在一起的唯一理由。
十年里,他们经营的,只有爱。
也只有保有了爱,才能保有今天乃至未来的一切。
他们的生活是有原则的。他们的原则便是爱。他们自觉自愿地相互关心和抚慰。在精神和物质上。把对方的事情当做是自己的。无条件地共同承担生活的责任和义务。
他们做爱。在做爱中共享欢乐。他们彼此忠诚。没有绯闻。其实即或在性上,他们也没有对彼此的约束。他们不会去和别人做爱,是因为他们认为他们彼此拥有就足够了。他们不希望有任何的外人介入进来,从而伤害他们的生活。因为他们很相爱。他们也都非常珍惜他们之间洁净的性生活。
在经济上他们也是共同的。哪怕是一分钱的收入或支出。彼此明亮透彻。没有私房钱。这种彼此的信任从一开始就存在了。他们共同购置财产,包括房屋。他们希望在各自的房子之外能有一个共同的居所。后来他们终于找到并买下了那套房子。在绿色的草坪的对面。在郊外。去过周末。那是他们共同的家。可是他们还是没有结婚。
于是人们疑惑。问他们为什么还不结婚。有什么障碍吗?进而人们猜测。却无论如何猜不透他们的心思。
这便是他们的方式。有点令人费解的。在无形的规则下,他们生活美满。因为有爱,便是一切都能够做到的。他们证明着。
努力为自己找到一种能够让爱存在下来的方式,这是每一个爱着的男人和女人都应该认真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