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剑士橙色武器:医界镜 [清]儒林医隐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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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界镜
第一回 开宗明义讲生理 迁地行医遇机缘
西人曾说我中国人不明白卫生的道理,幸亏得风俗习惯,凡百食物都用煮熟过的,以此能保得数千年种族,否则汰灭久了,然其余种种不懂卫生的正多得很呢。我做这部小说,也因为我四百兆同胞,日逐与那害人的卫生物为伍,不晓得祛除的法则,因而生玻既生了病,又不晓得捡选个良医来调治,只听人家说得好,便去请了来试试,糊里糊涂服了几帖药,碰了运气不好,即拿性命送却。难道吾中国人的生命,真个不值钱么?我今先讲生命要保重的道理,与你们同胞听听。世界上有三等的物,一为动物,二为植物,三为矿物。那植物与动物是大有关系的,动物吐出炭气,被植物的叶梗吸了进去,那植物方能长得茂盛。植物既吸了炭气,便时时放出净养气,以为动物收吸,此乃两相帮助而成生活的。西人住宅四面多种树木,即是这个道理。人的生命为动物界第一贵重,固人人晓得的。
其中有一最关紧的问题,从来没有人说过。近来西人虽已发明尚不肯明明白白说与人人知道,我且略表一二。他们推究人生在世的道理,说是与那动物植物是一样的。动物中禽兽虫豸,植物内草木花卉,到了死灭以后,永远化作灰尘。人到去世以后,其肥料转成滋养植物的材料,生灵永归泡化,无所谓今生的因,即来生的果。那些种种疑神疑鬼的幻想,都从心境上生出来的。这种道理,他们不肯明白告诉人的缘故,一为有碍宗教,二为若人人晓得则人到中年以后,便觉了无余望,所以近来西人每每讲说二十世纪的宗教,恐怕有革命之忧呢。我今略为指点,庶几使人人知道生命愈加要保重,我身子幸生在这花花世界,多存一日,即多领略些世界生趣。如其不懂卫生的道理,终日营营争名夺利,那知道名利到手,他的身子已化为乌有。此后上天下地、阴间阳间永远没有你的位置了。前人说的神仙,原不过藉以设教的,前人说的地行仙,却是古今中外着实有的。总之无论何国的人,若能终身讲究卫生,自然不藉丹砂亦可驻颜,数百岁往往可得,这不是地上神仙么?说到此间,我不得不望我的同胞讲究些卫生法则,那公共卫生权柄是在官绅的,至于个人卫生,只要我自己时时刻刻研究,就得了。然卫生的条目纷繁,要慢慢讲给我同胞听,今先将那一辈子外面看似保护生命,博得偌大名声,其实则敷衍平庸,无益生命的,那般医生们细细摹写出来,同胞倘能破些工夫,审阅一遍,亦不无小补呢。
却说自从嘉道以来,时下一种名医习气,创为和缓的界说。
说是古时医名和缓,取义治病立方,总宜用轻和柔缓的方剂。
其说似是而非,一倡百和,于今为烈。始作俑者,乃为常州贝氏,号仲英。这人本是个读书的秀士,家道素来贫苦,设帐授徒,兀兀穷年,不过博得数十千文。眼见得世上俗医纷纷,一样都赚得好银钱,乃将念头回过来,转到医道上去。从此专心致志,向医道上用些工夫。将从前涉猎过的医书,温习起来,于王叔和、李濒湖等脉诀,加功研究。叵耐家计愈困,衣食渐有不给之处。妻室廉氏,虽能井臼躬操,不免时出怨言道:“汝坐食山空,恐怕要饿死填沟壑呢。”仲英勉强安慰道:“你妇人家见识太小,我如今本领,比那俗间的医生高数倍了,只要一挂牌后,行起道来,生意大了,些些家计愁他做甚?你不要学那朱买臣的妻,看不起丈夫呀。”廉氏道:“据你如此说来,何日方可挂牌行医?”仲英道:“要挂就挂,当拣一黄道日子。”即将时宪书一看,选了六月二十日天医吉日。
到了那日,买些纸马三牲,烧了一个发财路头。供献已毕,爆竹声中,门口竖起一块金字招牌,写着:贝仲英内科男妇方脉。又写了许多招子,四面八方,各处粘贴。初起几日,接连有人请诊,岂料运气不佳,所诊之病,大半死症。一月以后,遂无问津者。左思右想,心如槁木死灰,无路可走。幸妻廉氏尚有些见识,道:“人生衣食因缘,命里注定在那一方。东关外有关帝庙,闻说神签极灵,你且去求一签,问东西南北,到那一方去为好,我尚有旧日铢积寸累的廿余千钱在,与你作行医盘费。”仲英答应。即于次日早晨,买了香烛,迤逦向东门关庙而去。进得庙门,到神座前焚香点烛,虔祷一番,将签筒拿到香头上,转了两转,即在拜垫上跪下,拿签筒吼咙吼咙,摇了数十摇,突然飞出一签,看是三十六签上上。看那签词,是七绝一首,道:衰草枯木遇春生,人间何事不通亨。好向东南逢喜庆,此身因果证前身。当将签词一纸,放在袋内,付了签词钱十四文,回家对廉氏说道:“据签词看来,明明注定向东南方去,东南最繁华的,除苏州外是杭州府最好,我且到那里去,撞撞运气看。”廉氏道:“甚好。”当日将行李盘费收拾停妥,吃过晚饭,夫妻二人,絮絮切切,谈了一番家事。次早起身,吃过朝饭,移了行李盘缠,出东门,搭了航船,离了常州府,径投杭州而来。不止一日,到了杭州,航船到拱宸桥码头歇下,仲英付了船钱,将行李起上岸来。雇了挑夫,一路进得城来。只见市面热闹,人烟辏集,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行货都有,端的华丽整齐。问挑夫,说离涌金门半里大街上连升客栈最好。当即迤迤逦逦,寻到连升栈住下。歇了两日,是日正是八月初一,在栈门口挂起一扇金字招牌,比前添入常州府三字,仍旧写了招子,请人到四城内外粘贴。当时请诊者,虽较常州稍多,然皆贫家小户,大半不肯出钱,想来叨光的。乡绅大户,那里有一家来请。看看已有月余,房饭钱已费去十余千,再住十日半月,行囊要告罄了,日日在寓中纳闷。
此日早起,正值重阳佳节,天气虽不晴明,杭城内城隍山登高会,极一时之盛。仲英盥洗已毕,吃过朝饭,将医寓关锁,独自一个出门。只见香车宝马,络绎不绝,来来往往,仕女如云。遂到城隍山游玩一番,然后再向涌金门一路游耍。出得城来,到西湖边看看景致,但见锦绣湖山,烟花世界,真是寻常巷陌陈罗绮,几处楼台奏管弦,确属繁华胜境。仲英略为赏玩,因心中有事,无情无绪,行三步,退两步,行湖边。忽听得岸边人声鼎沸,湖西大雨来了。急急退回,踉踉跄跄进得涌金门,看见大街上人多挤住难行,因未吃中饭,腹内渐饥,急欲到栈,想抄近路,从旁街人少处而走。不料仲英在杭月余,路径粗知,尚未全熟,心忙脚乱,三四转弯,不觉走错了路,越走越远,渐渐跑到少人家地方来了。雨又越下越大,正没理会间,忽见旁边有一座三开间庙宇,前门直开,急忙奔进,已跑得一身臭汗,到中间抬头看了匾额,乃知是张善人庙。今日重阳节上,香火亦盛。灯烛荧荧,座前神台上,供着许多重阳糕,几盏清茶。仲英饥肠已迫,遂向庙祝求一方便,讨些热茶,求几块重阳糕充充饥。那庙祝姓向名善,人权忠厚,当即送出热菜来与仲英道:“请客人自用便了。”又另送几块糕与仲英,仲英谢了一声,遂将糕与热茶吃下,下肚之后,浑身汗垢,愈觉淋漓。
因旬日未洗澡,臭垢层叠,一搔一条,正如药店里搓成的丸药条子。雨尚未住,遂在拜垫上坐下,看看臭垢条子,到也不少,将手一捻,捻成一丸,信手捻去,适见烛钎盘堆着许多蜡烛屑,随手扒下,和臭垢捻成百余圆子。当时本出无心,忘其所以。
忽然一看,不觉好笑。见拜垫旁有纸一张,取来将烛垢圆子包好,放在身边袋内,拟等出门时,丢之门外。见雨已住了,正欲出庙回栈,忽见门外两人担了香烛什物进来,看似管家模样,仲英此时吃了许多茶糕,肚已不饥,重复坐下,瞧瞧动静。
原来涌金门内大街西偏,有一个富绅赵封翁。祖籍湖州人氏,自乾隆年间,随父移居杭城,现年近六旬。在四十余岁上,生有一子、名景贤,号竹生,生得眉清目秀,聪慧异常。自七八岁时,封翁延师教读,过富不忘,经史子集,无一不熟,古诗文词,无一不精。而且性情倜傥,文墨之暇,兼喜习武。封翁爱子情切,不忍拂其意,在后园空地上,设一教武场,延请教师,教习十八般武艺,真正文武全才。现年十五岁,已经进过县学,今自八月以来,感冒外邪,患了伏暑之症,不思饮食,惟喜食文旦之类,日日啖之。以后不食不便,浑身壮热,胸前挺起,胀塞痛剧,病势日变沉重。屡次请几个名医,朝张言热;暮李言寒,毫无效验。封翁急切万分,求神祷告,各处皆遍。
此日适差家人赵升、赵贵,到张善人庙烧香祈祷。也是仲英合当发迹,时运来了。当时见二人进得庙来,向善连忙出来接着,将担来之云外飘香焚烧,大红蜡烛插起点着,又将供献之物,齐齐摆在神台之上。赵升跪在拜垫之上叩了三个头,将公子病情始末,—一诉于神前。仲英听得亲切,自思盘费将尽,何不学毛遂自荐,或可赚他几贯钱?遂向赵升拱一拱手道:“管家请了,适才听管家说来,你家公子之病,小可颇能医治。相烦管家引荐引荐何如?”赵升见仲英仪表非俗,身穿一件元色湖绉夹衫,手执折扇,料是一个医生。想来公子的病,各处名医都已回却,此人或者有些意思,且适在此间,不期而遇,想是家主各处祷告,诚心感动,天遣这人来医治公子的,亦未可知。
遂向仲英问道:“先生尊姓大名,贵府何处?现在那里行道?”
仲英—一回答,赵升道:“原来即在连升栈行道,请先生在此等一等,容我回家,禀明家主来请。”仲英道:“遵命,烦管家速去速来。”赵升吩咐赵贵,将些钱赏了庙祝,在此收拾物件。
自己飞也似奔回家中。不一时回来,向仲英拱手道。“家主请先生同小的即刻前去。”
当时三人辞了庙祝,一同来到赵家。进得门去,经过两进宅子,到第三进,只见封翁在堂前等候。仲英看他须发半白,头戴夹纱小帽,身穿蓝色湖绉夹衬,手执湘妃竹折扇一柄,足穿黑色缎靴,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身长六尺左右,料是主人翁,即向前施礼。封翁还礼请坐,当分宾主坐定。家人献茶,封翁道:“适才家人回来,说先生能治小儿的病,如果医好,不吝千金相谢。但是小儿的病,胸前胀凸挺起,痛不可忍,不食已半月矣。昼夜烦扰,不得卧下。身上沸热灼手。此间名医,个个束手,未知先生有何妙术,可以挽回?且请到内里诊一诊脉看。”仲英遂同封翁到上房诊视公子,一切病情,都如上所述,至于脉理,仲英自营甚精,其实也只手常。当时将三指按下,只觉弦硬异常,诊毕即索看前医诸方,寒的、温的、发表、通里,纷纷不一,至于伏暑套药,皆已用过,其实亦是无法。寻思既想赚他的钱,兼说过能医,须想个法儿才好,忽想到胸前如此挺胀,脉象如此弦硬,必有物阻于隔上,倘能吐出,当前必定见松,就可赚他几千钱了。又想凡百秽臭之物,入口即吐,摸到袋内,恰好方才一包烛垢丸未曾丢落,正可取出一用。立定主意,遂向封翁道:“令郎此病据脉象看来必定有物阻于隔间,汤药不能下达肠胃,当先用吐法吐出,方可再用汤药。我有预先制成的二芦豉丸,用参芦、藜芦、生山桅、豆豉,加些阿魏丸成的。服下即吐,可先用百沸汤,送服五十丸。”当即取一盏百沸扬。将烛垢丸亲自与公子吞下。顷刻间,恶心大作,泛泛漾漾,忽然大吐起来,吐出如肺如瓜瓤者不计其数,顿觉爽快。原来都是些文日之类,食多未化,层叠积于胸膈,经此一吐,病已去其一半。封翁大喜道:“先生丸药真神丹呀。”仲英见其法已中,遂将所有烛垢丸,再分两次与服,一服三吐,三吐而内胀全平,外热亦退。封翁喜极,当夜即办些现成酒席款待,留在书房内歇宿。正是:运去标金无颜色,时来腐草化神奇。且看下回分解。
医界镜
第二回 卫生取法得传新 妙令翻新征本草
却说贝仲英用烛垢丸,侥幸医好了赵竹生公子,阖家上下大小,无不欢天喜地,当夜仲英宿在书房。次早,赵封翁起身后,看过竹生公子,即走到书房来,仲英在床未起,听见封翁到来,连忙起身,封翁拜谢道:“小儿的病已好大半,先生真妙手回春,只可慢慢的报谢了。”仲英道:“些些微功,何必挂齿。”家人送上洗面水两盆,淡盐花汤两碗。封翁洗过面,然后用手巾到盐花汤内润潮,对臭内嗅进。仲英洗漱已毕,问道:“这是做甚?”封翁道:“这是祖上家传的法则,淡盐汤能清脑门的风热,可以治头痛,可以除目疾,历代相传,颇有效验。”随又呼家人将蒸水泡的龙井细茶拿来,仲英道:“水还有真假吗?”封翁道:“不是真水,乃将水放到蒸壶内,如烧酒的一般,取下的露名为蒸水,缘凡百水内,总有灰石的杂质及微生物在内,凡人三十岁以前,元气健旺,到不必服蒸水,只服平常的水,藉他灰石等硬质以练强骨干。自三十岁以后,人气渐衰,不能化炼灰石硬质,以致平常服之,渐渐渗入肌肤,使皮肤日渐发皴。推蒸过的露水,灰石质及微生物已消化净尽,服之大有益于卫生呢。”仲英虽略知这等道理,究竟不甚精透,只得唯唯称叹。少顷佣人送上莲子羹一碗,与仲英吃,又送上白饭一碗,青菜一碟,与封翁吃。仲英道:“为甚吃这白饭青菜,莫非也有妙理吗?”封翁道:“白饭不过甘谈以养脾土而已,至荤腥之类,非清晨所宜食。那青菜另有一说,凡五谷多炭气,菜蔬多养气,试拿活鱼一条,放在玻璃瓶内,满满贮水,将口塞住,鱼顷刻死了,只要放一叶青菜在内,鱼可镇日不死。
以鱼得青菜之养气而活,所以我每于食品之内,必有些青菜,取其养气以化炭气。”仲英道:“这等新理,老先生从那里探讨出来的?”封翁道:“我家自明朝以来,藏书不下二万余种,凡九流百家一切世间罕传的秘本,以及海外奇谈,如汤若望等遗下来的,我家都有。”即随手到橱内取了几卷,讲全体学、化学、卫生学诸新说,呈与仲英看看。仲英略为审阅,不仅未见其书,并且未闻其名,正向下看,忽见佣人进来请封翁进内去说话,封翁即辞了仲英到内里去。
仲英自思:原来这许多橱内,所藏的都是异书,方才封翁说的海外奇书,谅必有海外方在内,趁这时没有人在,何不取出一阅,也可以抄录几张新奇的方子。即向橱内取了数种阅看,谁知是阴符经、六韬及奇门遁甲等书,全然不懂。再取了数种,又是讲天文地理七政五行的书,那里看得见一张方子?只得仍旧把书放进橱内,一人在书房内胡思乱想,忽见赵升进来清道:“请贝老爷到后花园去游园,家老爷已在后面专等。”于是仲英跟了赵升,走过大厅,又穿过花厅,封翁接着,一同向后宅走去。刚出后门,见两边都是细石砌成的阔路,走过去,迎面就是太湖石叠成的假山,嵌空玲珑,高高低低衬着参参差差的树木,苍藤绿苔,斑驳缠绕。从假山神仙洞内左首转了两弯,循石级而上,平平一块地面,迎面一扇匾额,写着“观奕亭”。
进得亭子,见中间摆一张石台,四张石凳,周围护以碧栏杆,远远望去,但见虬松修竹,遮断眼界,树梢间微露碧瓦数鳞,朱楼一角。坐了片刻下来,顺着高低曲折、有些古藤凝首、香草钩衣的石径走下来,来到中间一条阔路,只见五色灿烂,都是雨花台的小玛消石砌成的甬道,从甬道一直进去,便是七间厅堂,画栋飞云,雕梁映日,门前挂一副大金字对联道:“放眼园林,风月平章小自在;忘情鱼鸟,春秋笑傲足勾留。”进得厅来,地下铺着鸭绿绒毯,四围珠缨灵盖,灯彩无数,中间屏上,刻着文徵明的草书,一张大炕,却是古景斑斓的铺垫。
炕几上供一个宝鼎,浓香梨郁,中间一带窗隔,都是摘木板雕空细巧,一望通明。旁边墙上,糊着五色西洋纸,挂着米家山水四幅、赵子昂行书四幅。所有桌凳几椅,尽是紫檀雕花五彩锦绣铺垫,说不尽锦天绣地,令人目眩神乱。上面悬一块匾额、是“莲韬馆”三字,旁边跋语数行云:莲,洁物也,出污泥而不染,自茎而叶而花而蕊而心,层层包裹,有法已自芳,潜德韬光,君子之象焉。主人怕养林泉,含光隐耀,有爱莲之痴,故取名若此。仲英看罢,向封翁道:“昔周子爱莲以莲比君子。
想是取此意了。”下面是悬一短联云:招与数君子,沉醉万荷花。厅后面一带靠池,都是玻璃长窗,向外一望,池内荷花虽调,而枯荷败叶尚覆水面。赏玩了一回,从厅旁角门出来,一带红柱,底下架起红板,从角门外,直至池心,曲曲折折,随弯行来,到得池心亭子边,东西了望,见他是长方带弯式,如玉带河_光景,约有八九亩地面。东西五六弯折,每折架一桥,沿池长廊曲榭,回护其间,前后照顾,侧媚旁妍。有小艇三四只,泊在池边。进得亭子,见四面五色玻璃窗隔,如云霞眩目,上面小匾书“饮绿亭”三字,中悬一联云:望知若仙,看碧水通潮绿杨扶饶;尘飞不到,有名花醉月好鸟鸣春。遂在亭内少憩,吃些茶果瓜子。仲英握了一把瓜子,倚在栏杆上眺望,一面吃瓜子,将瓜子壳丢在池内,只见数尾金鱼悠然到水面唼那瓜子壳,忽然想起钓鱼,遂与封翁说了,封翁唤家人,把小艇李二只来,取一了钓竿,上了香饵,与仲英一同扶下船去。家人将船用桨荡开,东西荡了一回,停在池心,仲英、封翁各拿钓竿一枝,垂下水去,顷刻间各钓起鲜鱼一尾,有半尺多长,放下船内,跳跃不祝封翁即叫家人拿鲜鱼到厨房,教膳夫烹好,将些酒来,到亭内小酌。
家人拿鱼去不多时,托来一盘鱼脍,一壶绍兴酒,摆在楠木桌上,二人对酌了两三杯,同出亭来。迤逦穿过角门而出,向西行到板桥边,走过桥去,见沿河一带,栽的都是核桃树,中间杂有梨树、枣树等类,但见绿荫沉沉,一球一球的核桃,正长得一寸多模样,颜色淡碧,披离下垂。封翁教佣人摘下数球,来供品尝。佣人即向树上摘下数球,送到面前,仲英食之,其味微甘带酸。佣人又采下几只花红、苹果、白梨之类拿来,封翁一面吃一面说道:“凡植物中与卫生最益的,莫如核桃为上品,至于苹果、白梨等物亦佳。核桃味甘酸,最助胃汁,至胃之上层,即化精汁以润血液。不比面肉之类,食下之后,或一二点钟,或三四点钟方能消化呢。”仲英听得有如许好处,遂将核桃吃了许多。同封翁转到回廊西首,一路转弯抹角,直走到回廊尽头,开出两扇角门出去,只见一片绿茸茸寸许长的芳草,好一个围常箭堋枪架,森森排列。十八般武器,晃晃插满。另有小楼三间,名阅武楼;亭子一座,名讲武亭。亭前对联一副,写着:陈元龙豪气横飞,乐此春夏续书,秋冬射猎;谢安石雅人深致,敢云将军好武,稚子能文。仲英正现玩间,亭后转出二人,与封翁施礼毕,遂与仲英相见。封翁指上首的道:“这是高锦标教帅。”指下首的道:“这是李世祥教帅,此一片围场,即小儿学习武艺之所,缘老夫晚得此子,爱犊之心,过于溺了。这儿天姿虽好,而性格高刚,读书之暇,喜欢那些枪棒,顽耍惯了,只得依他。请了这二位教师,教习了年余,今年八月初十后,他看看月明星稀,道自六月歇夏以来,久不习练,日久恐生疏,趁此月白风清,可以耍几夜,叵耐夜深,沉沉秋露,侵入肌肤,老夫又宿在东楼,不曾省得。一连几夜,受了寒气,所以成此大玻幸赖先生神技,奏此起死回生之功,否则不堪设想了。”仲英正欲回言,忽见家人来禀道:“老爷吩咐所请那几个客人,皆答应晚上过来。”封霸道:“晓得了。”即将金表一看,已交申牌,遂向仲英道:“我们到白石浴池内洗澡去罢。”仲英道:“甚好。老先生时常洗澡么?”封翁道:“凡物之机器不污秽,则可以常用经久。人身亦一自然的机器,人身内也常有油质汗质,与外来的灰尘,如不时常用水洗去,容易发臭气,而且各种废料,必要从细回血管内收入,运人身内,并能令汗窍为那般秽汗闭塞,不能放其废料,人必容易生玻所以老夫必日日洗澡呢。”于是大家洗澡既罢,各回内堂歇息。
且说封翁日间已邀请了七八个绅士,皆系知己亲友,晚间到莲韬馆续饮,早已一切完备。到了黄昏时候,有八个客人来到,这八个人,一个是赵鹿泉,乃封翁自族,一个是钱湘兰,是封翁表弟。余六人中孙鸣鹤、李香涛、周鸿吉、吴春江,都是文雅俊秀之士。另外二人一是钱塘门内郑藩台之子士杰,素好游荡,若问肚内诗书,一点也无;一是莫道台之子家藩,与士杰差不多。二人皆与封翁关亲,所以一同请来。当时八人进来,皆与封翁贺了喜,封翁—一招呼过,请到后园莲韬馆坐下。
再到书房内来,请仲英人席。仲英到得莲韬馆,与八人—一施礼已毕,当即请仲英首座。仲英推辞不过。说声有僭,只得坐了。以下鸣鹤、香涛、鸿吉、春江、士杰、家藩、鹿泉、湘兰,挨次坐下,封翁坐了主席。席面是一张楠木圆台,摆上了十六个碟子,先将酒挨次筛下,一面讲谈,一面饮酒。顷刻间大碗小碗,山珍海错,水陆毕陈,宾主轮流把盏,欢呼畅饮。此时园内仰观淡月朦胧,疏星布列,俯视流烟澹沱,空水澄鲜,更兼堂内明灯璀璨,花气芬芳,诸人把酒玩景,好不畅快。孙鸣鹤道:“这样饮酒无趣,未免辜负良宵,我们何不行个酒令,也好多饮几杯。”众人道:“甚好。”鸣鹤道:“飞花流觞,已成熟套,我们即景生情,将花字改作药字,用古人诗句,药字轮到那个面前,即饮一杯,即请仲英先生起令。”仲英辞谢不过,想了一想,饮过令杯,念道:“种药高僧寄玉芝。”轮到鸣鹤,即饮了一杯,念道:“施药山人隐姓名。”轮到香涛,亦饮一杯,说道:“大药方从出世师。”挨到鸿吉,也饮过接念道:“山重晓出药苗肥。”轮到鹿泉,饮了一杯也念道:“槿篱护药才通径。”又轮到鸣鹤,饮过接念道:“嫦娥应悔偷灵药。”
又递到鹿泉,鹿泉道:“你不顺溜挨次飞下,偏偏越次要轮派到我,我也要还敬了。”饮过接念道:“一杯山药进琼浆,快请进琼浆罢。”鸣鹤饮过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烧了你,顺流飞下罢。”即念道:“芍药樱桃俱扫地。”轮着香涛,饮一杯念道:“旧闻草木皆仙药。”轮到湘兰,饮过随口说道:“大药谁传轩后鼎。”挨着封翁,饮过念道:“条火围炉采药翁。”众人赞道:“此句恰合封翁口气,当各贺一杯。”大家饮了,轮到士杰,士杰思量,他们到也念得好听,我自小千字文千家诗读是读过的,也记不清了,想了一回道:“有了,水晶肚皮尝毒药。”
大家听了不觉大笑。鸣鹤正将象牙筷夹了一条海参,刚刚到口,一笑将一条海参落下地去,被台底下三只黄狗抢吃,便在底下乱咬起来,几乎将桌子掀翻,家人忙拿了棍子赶开了,方重复坐下。鸣鹤向士杰道:“你说那一句,是那里来的?”上杰道:“你不闻古时有个神农皇帝遍尝百草,一日而遇七十二毒,他是个水晶肚皮,那一样药尝下去,即看见走那一径,他便做成一部本草经,后世还尊他做个药王菩萨,此不是个出典么?”
鸣鹤道:“此是俗说,不见书本,要罚酒的。”士杰道:“要出在书本上,又何难哉。”即念道:“牛溲马勃当药吃。”众人听了,愈觉哄堂大笑,鸣鹤肚子笑痛,鹿泉眼泪都笑出来,士杰嚷道:“此不是出在古文上么?”封翁恐士杰面子上下不去,忙说道:“郑世兄腹内书本不少,不过少念些诗罢了。老夫代饮一杯,再行下去罢。”封翁饮了一杯,又念道:“方书无药堪医老。”轮到香涛,饮一杯续念道:“病知药物难为验。”轮到春江,饮过接口念道:“五岳名山采药身。”又转到仲英,饮过念道:“谁能忍饥啖仙药。”又派到鹿泉,饮一杯念道。“明年采药天台去。”又挨到鸣鹤,饮过念道:“多病所须惟药物。”
挨到家藩饮一杯,家藩与土杰不相上下,先想一想道:“方才土杰因不典,被他们耻笑,今我念四书上的总好。”即念道:“若药不瞑眩厥疾。”众人听得又不觉大笑起来,封翁道:“此令也行得太熟了,再换一个罢。取古人诗句,或一句,或两句,底下紧接药名,要上下合拍,不必一令一杯。大家行过,各饮一杯,再行,从座位挨下,此令好么?”众人道:“好极。”即请主人翁起首,封翁即饮一杯念道:“老年花似雾中看,蜜蒙。”
轮到仲英,接念道:“云水光中洗眼来,决明。”众人赞道:“与封翁一开一合,关锁得好,合席各贺一杯。”鸣鹤接念道:“寒梅似与春相避,忍冬。”香涛接念道:“蓝田日暖玉生烟,熟地。”鸿吉接念道:“清明无客不思家,当归。”春江接念道:“铜雀春深锁二乔,连翘。”土杰接口说道:“你们一句说一样药,不算好,我要一句中说两样药名。”即念道:“天地元黄宇宙洪荒,天冬,地黄。”众人听得又笑个不了,鸣鹤道:“此句正合着乡间老学究,教几个童蒙,天地元黄闹一年,名为瞎闹了。”说得众人愈忍不住笑,接下去又是家藩,家藩见士杰被笑,谅来自己也说不出好个,只好对众人说道:“此令我是外行,情愿罚一杯罢。”即满满饮了一杯。适值上了两样场,四样点心,大家又吃了些,封翁叫人又烫了两壶热酒来,挨到鹿泉接令,鹿泉念道:“英雄见事若通神,预知子。”湘兰接念道:“诸葛大名垂宇宙,伏龙肝。”封翁接念道:“江上形容吾独老,白头翁。”到此令行一周,各钦二杯。又转到仲英念道:“岂无大药驻朱颜,丹妙。”鸣鹤接念道:“亲与先生看药烛,守宫。”香涛接念道:“无食无儿一妇人,独活。”鸣鹤道:“此句杜撰了。”香涛道:“明明杜诗上句是堂前扑枣任西邻,岂有杜撰的理。”鸿吉接念道:“安得壮士换天合,大力子。”郑王二人假意解手,已到园内去了。鹿泉接念道:“冻合玉楼寒起粟,白前。”封翁道:“时已三更,我与仲英先生两人收令罢。”即念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将离即芍药。”仲英道:“安心是药更无方,没药了。”于是大家吃饭,洗漱而散。正是:漏声半夜银壶响,诗句明朝秀口传。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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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治病竟投霹雳火 思家不弃糟糠妻
却说贝仲英医学虽不十分精明,尚能安守本分。靠运气发迹,不像那一班趁时的先生们,另有一副本领。那趁时的本领,也分两样。稍高的那一样人,他有几种经络,要一团和气,三分才情,四季衣服,五六品官衔,八面张罗,十分应酬。而且一团和气要不变,三分才情要不露,四季衣服要不当,五六品官衔要不做,八面张罗要不断,十分应酬要不俗。那等先生靠此本领,能行到名动公卿的地位。那下一等的,也有几句要诀,是文理要半通,会足恭,巴结富翁,奴才拜弟兄,拉门面,钻狗洞,协肩谄笑,勿要面孔,广登报纸,当他老祖宗。那等先生,靠此几句诀儿,师弟衣钵相传,奉行不失,也能行到名声赫赫的地位。然他虽广于应酬,也不一味脓包,于那些不中用的人,也不去睬他。他以为这等的人,浑去应酬他也是无用的,况且应酬那不中用的人,被那要紧的人知道了,就要看轻了,所以又要会巴结,又要拉门面呢。此是后话,且按下不表,以后慢慢地讲他。
再说仲英自医好了赵公子这等重病,封翁在后花园请客饮酒庆贺,客人中有孙鸣鹤,乃杭郡名士,已中过进士,是浙江巡抚刘次庵的第一得意门生,常在抚署里办事务,刘公言听计从,这刘次庵是刘中堂之子,今自九月初旬患伏暑晚发之症,多医广药,变端丛生。鸣鹤自在赵家花园饮酒之日,已知道仲英医好公子危症,次日即到抚署,说知此事,竭力推荐,抚署即刻着人来请去。到了花厅,有鸣鹤出来应接,说些病情,当即同到上房诊视,诊得脉微欲绝,神情时清时昏,身上时冷如冰,时热如火,将成坏症。仲英看过,毫无把握,而事关重大,细细推问证据,方知病者神清时,述及每至晚来,即沉沉昏昏,似睡非睡,恍愧间见有一黑人立其前,张出血盆大口欲吞之,即寒冷入骨,旁边立一小儿,用扇驱之道:“汝不怕霹雳火么?”黑人道:“熬他三霹雳,其奈我何。”小儿道:“倘再加以十个西瓜如何?”黑人即惶恐而退,每晚都是如此,不解其故。仲英亦不明白,幸而见机尚灵,即向鸣鹤道:“大人此病,从前诸位名医的方子,尚无大错,而一毫无效者,其机窍想在此异梦之中,今且从前医诸方,斟酌加减用之,无论效与不效,容弟回去细细推详,其中必有窍妙,明日再当商酌。”
鸣鹤唯唯答应。回来前思后想,此等症我实未尝见过,凭我本事,断不能医,如何是好?倘能侥幸,再将此病医好,大名大利,受用不尽了。忽然想到我用烛垢丸,凑巧医好赵公子,是因避雨在张善人庙,当时恰恰遇着赵家佣人,或者是张善人有些灵感,我尚未去虔诚拜谢,今何不请些香烛,到善人庙去祝祷一回。当即向账房讨了两块洋钱,悄悄出门,买了些香烛,一径来到张善人庙内,向善接着,仲英将香焚起,跪在拜垫上,一面叩首,一面将抚台病由,暗暗祝告一番起来。将一块洋钱赏了向善,谢他前日糕茶之惠,悄悄回来。到书房内吃过晚饭,上床去睡,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直至打过四鼓,沉沉睡去,觉身仍在庙内,忽见张善人向他说道:“你所祝告抚台之病,我已知道,所云霹雳火者附子也,附 子古名霹雳散,当先用附子、人参、童便,以挽将脱的阳,阳回之后,急当转关用西瓜汁以救将绝的阴,病即愈了。予即尔之前身,尔今向后有十余年大运,好自为之。”仲英再欲问时,忽被一只猫儿,跳上床前桌子,将一盏洋灯玻璃罩子打落下地,豁琅一声,惊醒过来。
见窗上红日已升,急急起身洗漱,吃过朝饭,不多时,抚署已差人来请,当即坐轿前去,鸣鹤引进去,诊看病势如何,仲英向鸣鹤道:“昨弟回去,想推此病,将有亡阳之变,非用附子、人参不能挽回,俟阳回后,再议救明,保可无虞。”即用附子四钱、人参三钱、童使一盏,煎好冲服,服下大效。又差人急觅西瓜两个,尽其啖啖,不到三四日,病已全愈。抚署送上谢金三百元,妙手回春匾一方,用浙江巡抚牌衔,雇了乐工,吹吹打打,一路送到赵家,好不显耀。仲英当即备了一桌酒席,及二十两银子,赏了众人回去。当时仲英声名,杭城内外,早已传扬得是个天医星下凡,生意日渐兴旺起来,连升栈内房饭余账,封翁早已差人去算清,金字招牌与行李早已取了过来。
自此仲英在赵家行医,封翁另拨自宅靠西,间壁一宅房子,三间一进,前后三进,与仲英作为医室居祝过了几日,仲英想起家眷,思欲接到杭州来同住,与封翁商议,封翁一力承当,即差人雇了一只大船,请仲英写了一封书信,于廿六日,差赵升到常州去接,仲英又到衣庄上,办了妻子的几件时新衣服,叠成一包,再包洋钱二十元,交代赵升带去,说明住址在府城南门外,小横街上。
却说廉氏自仲英到杭州去后,家内剩有老妈钱氏,与三岁男孩文彬,辛辛苦苦,度日艰难,要做些女工生活,又因所有廿余千钱,都被仲英拿去做了盘费,缺少本钱,外面亲戚虽有几家,想要去借贷些,而人情看冷暖,世眼逐高低,那一个肯雪中送炭?不免饿一顿,饱一顿。看看捱到重阳节了,那左右东邻西舍家家插茱萸,人人吃糕饼。小孩文彬,看见人家吃糕,牵娘衣襟,以手指着道:“我也要吃。”王氏道:“儿啊,人家有钱,可买糕吃,娘无钱买糕与儿吃。”那小孩见无糕吃,不禁哑哑啼哭起来,廉氏一阵心酸,抛下泪来,抱了小孩入内,搜搜寻寻,找着三十余钱,叫老妈到街上买着三四块糕来,与儿吃过。另把一块与老妈吃,自己却不吃,留待小儿再要。如此困苦光景,日挨一日,转瞬九月将尽,食既不给,棉衣又在典当内,日日抱儿饮泣,祷告天地,早晚天可怜见,能得丈夫发迹,庶不至死于冻馁。此日吃过晚粥,天气寒冷,抱儿上床,迷迷睡下,忽觉身在河边,一块捣衣砧石,浮在河面,砧上发出火光,霎时火光萤萤,散了满河,砧忽不见,变成一只大船,船上数十强人,跳上河岸,将廉氏抢去,廉氏急得大号大叫,忽然惊醒,原来一梦,心头兀自突突地跳个不祝醒后辗转反侧,挨到天亮起身,是日正是十月初一日,唤起钱妈,谈及夜间恶梦,不知是祸是福,丈夫去了杭州两月有余,没有一个信来。一面讲谈,一面煮水洗面,烧些泡饭吃过。老妈正出来倒洗碗水,忽听门外有人问道:“贝仲英老爷在那一家?”钱妈道:“我这老爷不在家,早到杭州去了,你们是那里来的?”
赵升道:“原来贝老爷家就在这里,我们是杭州来接贝老爷家眷的。”钱妈道:“到也巧,好了好了,快请到里面去。”老妈引着赵升及船家进来,一头喜,一头走,走到里间,与廉氏说了来由,廉氏以手加额道:“谢天谢地。”急急跑到外面,细问情由,赵升—一说了,取出家信衣包,及二十块洋钱,一并递过,交付廉氏道:“清太太早些收拾,明早即好开船,一切食物东西,船上都有,我们到城内大街等处耍耍。”廉氏道:“晓得,你们在此便饭。”赵升道:“我们已吃过早饭,不必叨扰,我们去了。”赵升即同船家出来,廉氏与老妈把衣包洋钱拿进里间,喜逐颜开,将包解开一看,有五六件绸缎女衣,两三件小孩衣服,着起来,恰好称身,忙将衣裳什物,收拾起来,打拴成几个包儿,将粗硬器具无用者,堆在一边,吃过午饭再与老妈把零星并叠,忙了一番,直至晚上方收拾停妥,准备明日动身。
次日,吃过早饭,赵升及船家已来搬取大小物件行李了。
雇一顶轿子,一部车子,将大门关锁,挨次起身。一行人等,来到东门外船边歇下,打发车轿回去,把东西装下船里,扶了廉氏等一齐下船,恰好西北顺风,挂起满帆,不数日,已到拱宸桥边下了柁。这个拱宸桥,俗名哑子桥,平时往来船只行到那里倘若肆口胡言乱语,每每失事,相传不可乱嚷,故有此名。
离城尚有十数里,是城外最大的码头,人烟辐辏,估帆云翔。
当时下柁之后,赵升先上岸进城,报与封翁知道,又到西宅,报与仲英得知。适值仲英从钱塘县衙门里看病,坐了轿子回来,当即叫原轿又另雇轿子一项,到拱宸桥接了家眷实物。轿子回来,进门一直抬到厅上歇下,老妈坐了轿子在门口歇下,先进来向仲英叩了头,将廉氏扶出。廉氏抱了小孩与仲英相见,略谈了些家常,仲英引廉氏到后面上房楼上去,廉氏上楼,周回一看,见楼是三间,东面一间外房,一间内房,外间有春台一副,抽屉台一张,东西楠木方椅四张,大炕床一张,铺垫五色斑斓,炕几上小自鸣钟一只。揭起大红绸门帘,进到里间,见后面是卧房,贴里安一张三面菱花的大床,两边是栏杆,上挂一顶湖色罗慢帐,床上叠起两条锦被,侧首放个衣架,搭着手巾。这边放着个洗面盆架,一张金漆桌子,放两个锡灯台。对床摆着四把一字交椅,前面小台一张,靠壁四张杌子。动用家伙,一应俱全,都是赵封翁预先办就的。看了好不称心满意,当下教老妈将带来的物件,也都搬上来,安顿停妥。仲英又同廉氏下楼,来到前面西边医室,掀开门帘,过去一看,中间摆一张花梨木大炕,铺了大红绸锦垫,炕几上摆大自鸣钟一只,蟹爪菊花一盆,炕上面挂了四幅工笔花卉,靠外一带纱窗,中嵌玻璃,一张楠木桌,桌上有个都盛盘。放着笔砚墨匣,旁边许多开药方纸头。靠墙一个书架,放些零星物件,四张茶几,七八张椅子,两边摆着。廉氏看了一回,回上房去。仲英出来,只见封翁同了两个男佣人,两个女佣人,始了一桌饭菜,热腾腾地,又扛一只红皮箱进来。封翁向仲英道:“恭喜尊夫人到了,一桌便饭便莱,送来请算夫人暂且充充饥,这箱内银洋一千元,聊备家常零用,请先生收了,此奴仆四人,以备便用。”
仲英—一拜谢领受讫,封翁回去,当同廉氏吃过了饭,天色将夜,到黄昏又吃些夜饭,夫妻诉说衷情,前日困苦,今日安乐,另有那一番思情,自不必说。过了两日,仲英也办两桌酒席,请了封翁父子,与前在莲韬馆内饮酒行令的几位客人。自此仲英夫妻老小欢聚一堂,生意兴旺,住了华堂大厦,与封翁园宅间壁可通,每值花晨月夕,仲英暇时,封翁招呼过去,饮酒围棋,煮茗谈心。正是: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雨家春。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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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光棍感恩除疟疾 大王设计请医生
却说贝仲英自接家眷以来,常住赵家西宅行医,名声日大,生意日广,定了诊规,出诊两元,门诊半元,每日门诊出诊,多则三四十号,少则二十余号,家财日积日多,更兼廉氏善于持家,凡银钱出入,一手经理,毫无苟且渗漏。光明迅速,不觉过了三四年,又是二月初旬天气。一日仲英乘轿,自凤山门看病回来,正是黄昏时候,刚刚进得城来,近城街旁,有一座水龙宫,平日都是一伙光棍泼皮居住,那时一个光棍吴阿三,患疟寒冷,正在那里当街烘火盆,轿夫抬了仲英,走得急了,不提防一脚踏翻了火盆,掀得火炭满地,只听得大喝道:“你这个直娘贼,将我火盆踏翻,你老子正因发疟寒抖烘火,你这狗食的,跑那里去。”一手揪住轿夫,把那顶轿子一掀,几乎把仲英掀出轿来,轿夫遂乘势歇下,仲英听得他说发疟寒抖,即说道:“你那人不要动气,你说发疟寒抖,我送一方子与你,包得一两副就好,不必烘火盆。”阿三听得仲英说与他方子,即放了手,说道:“既是郎中先生亦好说,然我吴阿三赎药亦无钱。”仲英道:“不妨,我再与你药钱。”当时出来,即在水龙宫前凳子上,讨些火照了,开出一方,是柴胡八分、黄芩一钱半、桂枝五分、白芍一钱半、草果仁六分、知母一钱半、花槟榔一钱半、生姜两片、红枣二枚,此方是仲英祖上传下来的,治日日疟、闲日疟,百发百中的妙方,服在疟发前一个时辰,或不用柴胡,用青蒿一钱半亦好。分两不可加减,至于伏暑转成的症,宜服竹叶石膏汤,暑疟加入香蕾一味,温疟但热无寒的,用桂枝白虎汤,亦无不灵。仲英祖传,准此等方法最好,以外都平常了。当时开好了方子,又取出洋钱两块,一同交与阿三,阿三转怒为喜道:“如此叨光先生,只是不当的。”仲英道:“好说。”即乘轿回去,阿三拿了方子,将洋钱收入袋内,一径到济生堂药铺,赎了两剂,洋钱却不肯打散,等药赎停当取了药后,说声登一登帐,一直出店去了。店内见是个光棍,只得由他去了。
阿三回到水龙宫内,将两剂药合煮了一锅,分三大碗一齐吃下,当夜出了一身大汗,疟疾霍然好了。歇了两日,阿三自思道:我几日不到李三郎家去赌钱,前几天输光了,正没奈何,亏得这位先生,如此慷慨,问起来,说是涌金门内大街上贝仲英先生,等我赢了些,买些礼物去谢谢他方好。当夜即到凤山门外李三郎家,去押摇宝,恰好赢了七八块洋钱,明日买了些糕饼之类,包成四个红包,一径来到仲英家内送上,正值仲英出来看门诊,当时收了,又赏他两块洋钱,阿三欢欢喜喜回去。
自此阿三时常买些零星小物,到仲英家来送送,赚仲英的钱,仲英落得用些小费,做些人情在此等人身上,等他们说些好话,所以总加几倍赏他。阿三逢人告诉仲英好处,仲英声名,所以上上下下都说他好的,以后阿三在街坊吵闹,打伤了人,逃出不知去向。过了五六年,仲英因先前已纳一妾,今年八月初一,妾生一子,取名祖荫,第三日设席请客,祝贺三朝,到晚客散,正收拾停当,只见门外走进一人,看似军官模样,手提一个大包,进来对仲英唱了一个大暗,说道:“先生多年不见了。”
仲英仔细一看道:“你好像吴阿三,今日从那里来?为何如此打扮?”阿三道:“今特奉提台军门之命,来请先生去诊病,我自四五年前离了杭州,到了宁波,因有一个舍亲在提台辕门当差,我因浼求舍亲保荐,做了一个亲兵,渐蒙提拔,现今做了哨长。因军门大人,自七月以来,生了伏暑重病,因想到先生真好本领,竭力上荐,今特差我持了名帖,与请封二百两,请先生早早惠临。现有兵船一只,泊在钱塘江口,务求明日拨冗前去。”当时仲英答应,即收了请封,留阿三吃过晚饭,宿在书房内,准备明日开船。
原来阿三自那年逃去,东飘西荡,无处安身,后来合着一伙强盗,到了一个山头,名陈钱山,俗名尽山,此山是江浙交界之处,江苏海面到此山恰尽,过此山即浙江界。江浙捕盗官兵每每你推我诿,不敢正眼觑他,所以做强盗的,往往盘踞此山。今山头上有一个大王,名叫张保,是广东海盗郭学显余党,自学显为总督百龄招降后,张保纵横骚扰,粤海宁海,上下二千余里,杀了二总兵、一参将、三游击,甚为猖撅,督抚提镇,无如之何。其先本在粤海一带,后来扰及浙海,盘踞此山。今年自七月患病,因吴阿三说起贝仲英医道精明,无人能及,屡欲来请,又恐公然直遂,请他不动,所以假托张提台邀请。当时仲英不知就里,竟答应明日动身。至明日吃过早饭,带了长子湘帆,及两个佣人,坐了两乘轿子,同吴阿三一径到钱塘江口,歇下轿子,打发回去。当下扶上了船,船家忙忙起校开行。
一路浮江入海,仲英于江浙海面路径本不熟悉,任其所之。不数日,将近陈钱山,只有半日路程,阿三方与说明来历,仲英大惊道:“阿三你陷害我哟。”阿三道:“不妨不妨,在先所以不说明者,恐先生不肯去也,今但去,只要医得好大王,必有重谢。”仲英此时亦无可奈何,只得由他行去。看看将到山口,只见依山傍水,芦花荡内,排有大小船只三十余号,山边都是合抱的大木,将船到山下口内治定,早有小喽罗探知,报上山去。不多时抬下两三顶山轿来,吴阿三请仲英父子上得岸,扶入轿内,一径抬上山冈,转了几弯,来到一座关口,关前摆着刀枪剑朝、弓弩戈矛,两边都是擂木炮石,抬进关来,夹道列着许多喽罗,旌旗插列两行。一路过去,又进了一重关,方才到寨门口。仲英看时,见四围山岭雄壮,中间似镜面的一块平地,周遭多是木栅为城,进得木棚,到正门口,只听轰然三声炮响,开出正门,轿子一直抬进,到厅前下来,当时请仲英父子在旁边交椅上坐定,茶房献茶已毕,即有帐房内书记等陪坐叙谈,说些病情,用过点心,即时摆出酒席,三四人陪侍吃了,请到厢房内坐下,即有家人来请到上房诊玻仲英到得上房,将张保诊毕,谓脉见濡数,舌答焦黄,胸板腹胀,浑身壮热,是中暑,当即开了伏暑套方,使人过海去,赎了两帖回来,先煎服一帖,如水投石,毫无影响,又服了一剂,反见脉弦硬,舌焦黑,不时谵语。过了两日,仲英情急起来,是日吃过夜饭,左思右想,无法可施,倒在床上朦胧睡去。忽觉身在一片荒野青草地上,旁边许多竹林,正在看玩野景,只见前面来了两个人,一个武装打扮,身穿黄色战袍,手执长枪;一个文官打扮,须发皆白,纱帽玉带红袍。武装者睁开圆眼,怒气勃勃,以枪指着仲英大喝道:“你这个庸医,平日赚人钱财,杀人多矣,今日须吃我一枪。”直战过来,文官者以手拦住,在旁解劝道:“此人本领虽低,心地尚好,今且暂舍他一命。”武官怒气未息,一枪正戳在仲英胸膛,仲英大叫救命,跌倒在地,突然惊醒,口里尚叫救命呢。将儿子文彬闹醒,唤道:“父亲是梦魔么?做甚极声叫救命?”仲英道:“原来是一恶梦。”即在床翻来覆去,到三四更方睡着。直至日上三竿,起身洗漱,吃过早饭,自在房内纳闷思想,忽然大悟道:“武装执枪者将军也,大黄有将军之称,文官髯白纱帽者,国老也,甘草有国老之号,推详此梦,莫非此病要用调胃承气场么?且再去将病情细细看一番来。当与吴阿三再到上房,将张保脉息略按,觉得弦硬倍常,揭开衣被,以手到胸膈肚腹一按,有些胀挺起来,按到小腹,垒垒块起,不时神昏乱语,问侍者知二十余天未曾更衣,说道:“不错了,一定要用承气常”即开了大黄一两、芒硝六钱、甘草二钱、青竹叶三十片,以合梦中竹林之意,仍差人过海赎了两剂,当夜先煎一服吃下,即频频转出一阵臭屁,不多时,解出焦黑色栗子大者二十余枚,顿觉胸宽腹软,诸恙大退。明日再投第二帖,又解下结粪无数,遂神清热退,能食稀粥。再用些枳实、山杳、麦芽、青蒿、省头草、竹叶、六一散、花粉之类,请解除蕴,不数日即能起身。张保本是强壮身体,只要病一退,即能出来,到前后一带游耍散心。此日饭后,特到仲英房内拜谢,谈谈心事,看见文彬仪表堂堂,人物非俗,问起知是仲英长子,忽想一件心事,叙谈之顷,不觉尽吐衷曲调:“弟并不乐为盗,因迫于那些贪官污吏,暴虐平民,保性素来欺强怕弱,生平每见不平的事情,即欲拔刀向前,那年因杀了两个害民的贪官,逃罪亡命入海,依附郭学显后,自树一帜,别立山寨,今学显早已归降朝廷,受了显职,弟虽有此心,而一时未得其便,目前正在进退两难,且保止有一子,年纪尚幼小,女一个,现年十六,到也学些武艺,绿林中无可与为配的,窃现令郎英俊秀发,与小女到也恰好一对姻缘,意欲仰攀,将小女配与令即,未知先生能俯允否?”仲英心虽不欲,一时难于回答,正在沉吟,忽见小喽罗匆匆忙忙进来报道:“启上大王,山下忽来一只船,船上有一个什么姓刘的,说是总督差来的,即刻要面见大王,有要紧话说,请大王定夺。”张保即别了仲英出来,吩咐大小喽罗将水陆船只关隘,一行人等,排列严阵以待,我自出来,看他的动静。正是:旌旗飞扬腾杀气,刀枪摆列显威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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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刘廷楠山上说降 贝仲英江边遇盗
却说有一个广东如州刘廷楠,河间府人氏,历官广浙,文武全才,绰有胆略,为两省上司所器重,大吏靠他如左右手。
他前官潮州时,有那莠民何阿常、李阿七等,倡为天地会,联合八十余乡,分为二股,每股各二万人,欲图杀官起事,已跃跃欲动,刘公单骑赴贼中,以编查保甲为名,将山川形势,私自图画,做毕而归,归即率兵讨之,贼兵七千余人,皆屯聚于赤嵩头,官兵只五百人,离贼五里扎营,夜间贼四面吹螺,包抄而来,官兵喧哗欲溃,皆道贼至了,刘公急号令于众,有敢妄动者斩,于营中摆列子母炮,两边翼以鸟枪,轰发击之,贼即奔逃,乘胜斩首千余人,收队住宿。俟五更时大家饱食,率队登山,穷搜贼巢,照前所图之路径门户—一搜剿。贼惊骇为神,无一能窜匿的,或斩或擒,潮贼选手。后又擒获姚阿麻、李崇玉等十余人,亦用此法。大抵盗贼窃据山穴,负隅抗拒,所恃者山峒险峻,歧途百出,此剿彼窜,如广西之四十八峒五十二峒等险恶之地,重峦叠蟑,箐深林密,蚕丛鸟道,奇险湾环,处处可通,非熟悉其形势门户,了如指掌,断难扫穴擒渠。
刘公数平盗贼,以图画地理,深指形势为第一先著,故所至成功,威震广浙。
今浙闽总督,闻张保屯聚陈钱山,探知有悔罪欲降之意,故特地调刘公到来,差地到山上去,说张保投降。当时刘公乘了一只大船径到山口停泊,叫唤岸上小喽罗道:“今有浙闽总督,差知州刘廷楠,特地到汝山上,要见你大王,有要紧话说,快去通报。”小喽罗去报了多时,回请刘公上山。只见船只排开,刀朝旗帜,耀人眼目。上得山来,又见关前旌旗插满,两边摆列队伍,露刃以待。举目看时,关内虎皮交椅上坐着张保,白净面皮,微有些虚,四十五六年纪,头戴一顶单皂纱转角帽,身穿一领紫色团胸绣花夹袍,腰系一条玉玲拢嵌宝玉环带,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鞋,睁开虎目,威风凛凛。刘公从容而前,长揖不拜,两下众喽罗齐声叱咤道:“跪吾王。”刘公张目答道:“我乃天子命吏,岂屈汝曹,汝曹知有屡擒海盗不怕死的刘让木么?即是我哟。汝曹作此大逆不道的勾当,且平民百姓之不若,何言王么?”即斜睨张保道:“我以你为海上的英雄豪杰,今乃效匹夫怒目吓人吗?我刘让木是河间男子,若怕死者不来了。今日之来,乃为你开一条好生路呢。”保闻言,即刻立起,下交椅来,揖请刘公上坐,刘公道:“有要言相告,请暂且屏退左右。”保即叱两边众喽罗退去,刘公道:“十年来海上著名的剧盗,若姚阿麻、李崇玉诸人者,今有存的吗?”
保不应,少顷答道:“已没有了。然今君到这里奈何?”刘公道:“我来劝你归降埃”保道:“李崇玉不过杀掠平民,尚被官府诛杀,况保纵横海上十余年,杀二总兵、一参将、三游击,罪在不赦,今弃山寨而归降朝廷,将鱼肉我哩。”刘公道:“你何见识不广呢?现今朝廷并包海外,诛逆赏顺以劝来者,犹恐人不肯归降,若你今日悔罪去逆投顺,大官可马上到手,何害之有!且智莫大于知己,行莫亏于食言,祸莫酷于杀已降,你视刘让木岂诱人徼巧者吗?顺之与吉,逆之与凶,在此须臾,你即决定,勿再犹豫。”保即再拜道:“谨受教命,但求容保屏挡一切家事,限保七日,亲诣总督大人辕门来降,当与刘公折箭为誓。”
遣人护送刘公归去,自己重到仲英房内,—一说知。仲英大喜道:“恭贺恭贺,正合老兄之意,可称天遂人愿了。适才老兄言令爱不弃寒微,许配小儿,弟亦深愿结朱陈之好。”保亦大喜,当即辞了仲英出来,到上房与夫人贾氏及女儿纫秋小姐说明一切情由,贾氏欢喜,自不必说。那纫秋小姐,亦暗自欢喜。张保因七日要到督署投降,所有山寨内外,大小人等,器用财赋,煞费安置,心内想道:“何不分作三分,一分作遣散众人的资,一分留给自己,一分作女儿赠嫁装奁。”计划已定,即—一分拨。整顿了两三日,然后到仲英房内,向仲英说道:“小女姻事,既蒙允诺,保本武夫,不省得繁缛文节,鄙见欲将小女即今拜见亲翁,随同亲翁回去,目下年纪尚轻,日后缓缓结亲如何?”仲英道:“如此深合弟意。”于是当日就聚议厅上,悬灯结彩,地上铺了红氍毹,桌子上系着金绣红台单,正中两把交椅上,罩着团龙金线大灯椅披,坐下铺了红呢垫子,中间屏风上罩着大红绣缎。摆了五六桌席面,当请仲英到交椅上坐下,请出纫秋小姐来,仲英抬头一看,见桃腮杏脸,腰细身长,高身盘云,柳眉蕴武而带媚,凤眼含威而有情,穿一件大红金线绣花衫,一条桃红百褶湘裙,满头珠围翠绕,真个玉暖花香,不觉喜逐颜开。当有管家婆,铺下红毡,扶了小姐,行过拜见之礼,侍女扶进去了。仲英也请张保坐在交椅上,教儿子文彬,也行过拜见之礼,然后大家入席饮酒,鼓乐喧闹,珍肴纷叠,直饮到二更方散。到了第七日,张保拨两只大船,送女儿及仲英父子回杭,仲英父子,先叩别了张保,坐了山轿同家人先下船去。随后张保,将所有赠嫁的珍珠宝贝,金银器具,衣裳什物,装了十余箱,又将纫秋小姐及侍女陪秋、传秋平日所习练的刀弹剑器等讲,另装两箱,—一扛下船去。当下纫秋小姐依恋父母,不肯下船,无奈迫于父命,贾氏又劝慰了无数话头,只得哭泣拜别。张保亲送女儿下船,又与仲英父子握手挥泪而别。回到山寨,将所分金银财宝,分散众人。白己带了家眷财赋,及头目数十人,投降浙闽总督去了,不在话下。
单说仲英开船向西南行去,行了几日,已近钱塘江口,正值黄昏时候,到了一个所在名划子口,一片芦苇荡荡,杳无人家,港叉纷歧,正是那个私商的出没之处,将船急急开去。正行之间,只听得胡哨一声,斜港内撞出三四只强盗船,大叫:“识时务者,快快将船歇下;不识时务者,留下脑袋儿,放你回去。”原来钱塘江边划子口,素常有一个著名的大盗,姓燕名飞来,时常在此打劫来往客商人等,故钱塘江上,曾有几句口号云:钱塘江上风雨寒,划子口边行路难。雨雨风风都不怕,只怕无风无雨燕飞来。
当时仲英父子听得有强盗船闯来,已吓得魂不附体,只叫得苦。那纫秋小姐,及陪秋传秋二婢,听得有盗,急将外面宽农脱去,叫船家快将两船并拢,略将身子束一束,紧一紧,三人取出弹子多枚,藏了飞刀,纫秋小姐吩咐二婢在后梢抵敌,自己走到中舱,说声:“公公不要惊怕,有小奴在此,由他千百人来,也不怕他,何愁这些小丑。”说罢,飞身出去,正值燕飞来手执朴刀欲抢过来,纫秋一弹飞去,正中燕飞来的朴刀上,豁浪一响,火光裂射,觉得有些沉重,“啊晴”一声,倒退了三四步。纫秋小姐随手又飞去三弹,如流星贯月的一般,被他用朴刀格落水内,纫秋小姐一面仍用连珠弹法如雨点般飞去,左手掣出飞刀,觑得准的一刀飞去,那燕飞来早已被弹打得眼花缘乱,只提防着弹子,那里还提防着飞刀,斯时烟笼寒水,月照干沙,忽见一道白光如掣电船飞来,恰恰正中燕飞来的咽喉,扑通的一声,下水去了。那陪秋、侍秋在后梢头,弹打刀戳也打翻了为首的数人,其余喽罗,见势头不好,扑水的扑水,四散逃走去了。纫秋小姐进到中舱,神闲气静,说道:“公公受惊了。”仲英方才定神答道:“今日幸亏我的贤媳,不然我父子性命休矣,快到后舱去歇息歇息罢。”纫秋小姐到了后舱,同二侍女一面将外面衣服穿好,一面吩咐船家,将船缓缓趁着月色开行,自此一路平安,到了拱宸桥边下柁。仲英此行既得了一注强盗大财,又得了一个能干美貌的媳妇,好不欢喜。即刻教家人上岸,去雇了五乘轿子,几十伕子,自己同儿子先坐轿进城回家,教家人在后,照料纫秋小姐,及箱子物件,随后慢慢地回来。
仲英到了家内,先与廉氏—一说知,廉氏方知就里,亦喜不自胜。少顷,箱子物件扛到,轿子到厅前歇下,陪秋侍秋扶了小姐出来,拜见廉氏,廉氏见纫秋小姐,生得如天仙一般模样,千种温存,百般怜惜。真要喜到尽头。仲英赏了船家详钱二百元,又替他到船埠头处,挂了号,即在拱宸桥装载来往客商生意。自此仲英竟成了巨富之家,郎中名气,更加大了,竟有做不开交的日子,诊钱愈加愈大,出诊竟加到二十块洋钱一号,那些贫贱人家,竟请不起他来了。那知复极必剥,泰极则否,自然渐渐生起变端来。正是:只见眼前人似玉,岂知帘外雨侵花。且看下回分解。
医界镜
第六回 张善人卫生谈要略 钱塘县签票拿名医
却说贝仲英因看病忙碌,自己发了劳倦,病了数天,有十余日未能看病,日日心绪不佳,一夜梦见张善人来拜,谆谆告诫道:“你之债已收尽,可以回去了。我即你之前身,姓张名善述,祖居杭州,家世素丰富,平生最喜欢周人之急,济人之困,凡遇瘟疫的年岁,施送灵药,因而救活的也不少,而我张氏一族,染疫气的,从来不多,因我最讲究卫生的法子,时时教导族人,族人也多感化讲究,故张氏一族,子孙今最繁衍,即卫生的效验也。谁可叹者,习俗移人,贤者不免,至今日亦渐渐不讲究了。今年杭城内外,又将遭瘟疫惨祸,其故由于街道污秽,一切恶毒之气,酿成微生物,一逢天雨,遂从沟渠流入河内开内,人吃了这水,碰着秽毒重的时候,即生疫病了。
至于平常卫生的法则,尤与疫病有关系,今试将要紧数条,讲给你听听:第一要戒不洁,凡这疫虫的来路每每隐伏那污埃秽尘之内,人苟有隙缝可进,他即乘势而入,所以住宅之内,宜时时洒扫,内外衣服,宜常常洗涤,厨房之中,万要清洁,那些腐败及隔宿的食物,断断不可入口,坑厕不可接近,粪溺更当除净,庶几恶毒新疠气,无路可入,是为免疫。如果血脉偏行,因而饮食停滞,遇事则懒惰因循,种种毛病,亦每从此生出来,宜使身体时时小劳,则元气顺畅,血脉流通,饮食亦易于消化,疾病亦无从生了。要择食物,人之所以要食物的缘故有三:一使身体长大,二补身内所耗费的各料,三增添身体的热度。惟食物消化的时刻,有迟速难易之分,如稻米,则一时便能消化,鱼与苹果及兽肉均一时三十分,生鸡子、熟面、蚕豆均二时,牛奶二时十五分,鸡肉二时三十分,牛肉、煮鸡子、雏鸡肉、马铃薯均三时,面包胡萝卜三时十五分,牛酷、牡蛎三时三十分,芜菁菜三时三十分,咸牛肉四时十五分,猪肉四时三十分,物之消化的时刻快慢,大约如此。人常常拣容易消化的食之,则于身大有益处。以上各节,不过讲些卫生大略,然要端己不外乎此,你须切记在心,除自己奉行,并广劝世人,使人人略知卫生的道理,虽不能疾疫不生,总可以减少了。我因前生有功德于此一方,你即我的后身,理宜到此一方,大行医道,收前生的债,今债已加倍偿收,速速回去,无恋恋于此。
第二要得日光,各种的病菌微生物等类,一逢日光即行消灭,放住室卧房总要使太阳光线透明,非但病菌微生物可以除却,而人身内大气得阳光照豁,一切除腐之气自能谢却,新鲜之气常能旺盛,尤可使身体强健,试看牧童樵夫终日在太阳之中暴晒,其身体比平人好几倍,即是这个道理。三要勤换气,人之一呼一吸摄取空中的养气,排出体内的炭气,人身气血方能清净,若此地炭气混入大气内较多,则便能害人。大数一室之内有炭气千份之一份,为合度。若室内极其狭小,而聚住多人,则养气不足,炭气愈积愈多,必至呼吸迫促,种种毛病从此生了。至于夜间炭火油灯,最容易变坏室中之气,早起尤必开窗放换,不使再吸入肺内,方免生玻第四要勤洗浴使身体洁净,不染垢污,机器不秽,则可经久,人身亦然。天热的时候,宜每日一次,天凉的时候宜七日两次,惟洗时不可在饭后两点钟内,因这时候血之功用正帮助胃中消化食物,治则引血外行,消化的力量必减少许多,恐有停滞等患也。第五要时时运动,安坐逸居,则元气郁滞此也。谨记吾言。我去也。”即飘然而去。
仲英醒后,—一记得,用纸录下,想那张善人的说话,大有道理,欲回去又不忍,欲不回去又不好,镇日踌躇,不能决断。遂与夫人廉氏商议,廉氏道:“此时生意旺到极顶,那里拼得丢掉,况且历来详梦,都是反详的,丈夫不必疑虑,且做了几年,再作理会。”仲英实在也有此间乐不思蜀的意思,老马恋栈豆,那里肯舍此而去,听了夫人之话,遂决意不回,仍旧照常看 病。
且说钱塘县有个老举人,姓袁名前谋,他有个十余岁的爱女,患了损怯干劳之症,日日请医服药,也有数十帖了,谁知越吃越坏,毫无功效。那些医生的方子,无非是遵着那赵养葵的邪说,用六味丸补阴,八味丸补阳,那里晓得仲景先生的正法,是审知于劳将成损怯的症,必有瘀血在内,先用大黄、百劳丸等法去瘀血,生新血,然后用健中汤、复脉汤、薯预丸等加减,以祛病补虚。那俞嘉言先生又参用琼玉膏,合那大黄等早晚间服,是前圣后贤相传的心法。此等用六味、人味的先生们,那里知道,往往用些不着痛痒的方,俗谈所谓泥墙头的法子,吃得来不死不活,终至于钱也用尽了,人也死了的地位。
这袁前谋的女儿,被那一般先生吃到脉息由促而结,由结而代,骨瘦如柴,时时心中悸动,虽人尚在地上,略能行动,已成了百日劳的绝症。此百日劳的毛病,若在脉息初见结象时,歇无定数,早用仲景先生的复脉汤法尚可挽回,若到脉息歇有定数将近百日之候,即使仲景先生复生,请他来医,也不得好了,做郎中的若看到此处,急宜说明要死的道理,早早回他,不可模糊招谤。那时袁荫谋的女儿已将近百日了,闻得贝仲英大名,想要请他来看,又出不起二十块洋钱,不得已东移西借,凑满了二十元,勉力的请来。仲英那能明白此等病情,一看是个小女子,心中也不经意,便糊糊涂涂的开了几味补药,打轿回去了。那晓得此病已到百日,刚刚仲英运气已退,碰在他钉子上,今夜吃下药去,明日死了。那袁荫谋好不伤心,切齿痛骂庸医杀人的王八蛋,继又想道:“背后骂他,也是无益。”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又到亲友处借了二十块洋钱,不动声色,亲自到仲英处来请,言昨日服了先生的方,今日大好,到底先生高明,名不虚传,再请先生今日早些驾临,将请封呈上。仲英不晓得人已死,只道真正大好,便得意洋洋的说道:“令爱若早些请我看,那毛病已好久了,幸亏今来请我,可以挽回得来,也是你的运气。”即收了请封,答应午后过来。荫谋即回去,吩咐家人,一切秘不声张,到了两点钟,仲英来到,荫谋恭恭敬敬的接将进去,说道:“适才小女稍能起来行动,此刻又疲倦些,睡在里面床上。”仲英即走入第三进屋内,前谋已将中门关上,到得房内,没有些冷清清的光景,荫谋请仲英到床边凳上坐下,将帐子微微揭开,请仲英诊脉,不诊时犹可,将手一按觉得冰冷彻骨,脉息全无,不觉大惊,吓了一跳,谅是人已死了,为何还来请我?回转头来向荫谋一看,见他面孔铁青,怒目睁睁。仲英究竟聪明,已猜到八九分,想道:是了,无非要敲我的竹杠,想我银子罢了。会过意来,也不做声,慢慢地跑到窗前桌子边椅上坐下,见桌子上纸笔墨匣早已端整,即拿一张纸提起笔来,写了一张赵家丰裕银号内的汇票一干两银子,画了花押,递与荫谋,荫谋看过说道:“方子是不错了,无奈分两还嫌轻些,当再加重可一眼就停妥了。”仲英无可如何,只得又写一张五百两的递给过来,荫谋方才笑容满面,教献茶来,取水烟袋来,又摆上些碟子水果糕饼之类,仲英也无心去吃,呷了一杯茶,抽了两口水烟,即匆匆辞了荫谋出来。荫谋送到外面,照旧付了轿钱,客客气气,送出门去。仲英受此闷气,回家之后,想想实在懊恼,又对人说不出来,因此气成了毛病,有二十余天不曾出去看病。
过了两月,恰恰事有凑巧,祸不单行,这也是仲英医道不精,无一定主张的缘故。钱塘县城内大街上有个胡正荣,开着一个大书坊,年已五十左右,单单有一个独子,年纪十六岁,患了春温重症,盖因冬时受了寒邪,伏于少阴肾温,入春又感外邪,发于少阳胆经,此症轻者,只要用两帖加减葱白豆豉汤,或银翘散治之,数日即可愈了。或其人下元先虚,又重受外邪,喻加言谓之两感症,每每三日即死。今胡正荣之子,正患此症。
第一次请仲英去看,用了一帖桂技汤,明日加重,又请去看,开了一帖黄芩汤,不料服下之后,到明朝刚刚第三日,竟尔死了。胡正荣痛不欲生,而于方子寒热,亦稍看得出,谓贝仲英昨日用热药,今日用寒药,杂乱无主,一定被他吃死的了,加以爱子心切,遂拿两张方子,请人写了一张状子,到钱塘县里去告状。正值知县桑少良升堂,那桑少良是个捐班出身,贪酒贪财的糊涂官,今日正吃了几斤绍兴酒,醉醺醺的出来坐堂,及至到得堂上,已沉沉欲睡,那胡正荣悲子心伤,一头手执状子,一头哭着,跪上去禀道:“大老爷在上,小人姓胡名正荣,住在大街上,开一个书坊,年已五十二岁,单有一子,今年十六岁,自正月二十八日患了毛病,请了一个医生贝仲英,他头一日开了一帖热药,第二日开了一帖寒药,小人的儿子,遂被他吃死了,求大老爷替小人作主。”带哭带诉的说上去,说罢,却不听见钱塘县开口,抬起头来一看,原来大老爷已睡着了。
那胡正荣急起来,只得伏在地下大哭,钱塘县的跟班看看不像样,便来推醒了老爷,老爷睁开眼一看,心里明白,喝道:“你快些说上来。”胡正荣只得又诉了一遍,钱塘县的跟班,怕老爷再睡着,遂拿长烟袋装了一口烟送过来,钱塘县吸着烟,听完了,胡正荣遂把状子呈上去,钱塘县略略看过,便开口道:“据你说,这个医生,他会吃死你的儿子,是很可恶的了,本县准你的状子,你下去慢慢地候批。”胡正荣道:“就求大老爷派差去提他,小人的儿子死得好苦哟。”钱塘县沉吟了一回,说道:“这贝仲英既然害了你的儿子,你自然认得他了,你去赶紧把他捉来,本县一定替你重重的办他,快去拿来,限你今日就要找到,若是教他走了,拿不到,我是要找你的。”
胡正荣道:“小人不能亲自去拿他,他是个发财的大医生,与那一班乡绅来往,总须求大老爷去提他才好。”钱塘县道:“你这人好不懂理,你既认得他,到不去找,我又不认得他,怎样去找他呢?总而言之,这等无关紧要的案情,一年也有二三百起,本县都叫原告自己去找来的,偏偏你这样的放刁,可恶可恶。”那跟班在旁听了,觉得太不像样子,又听得是个发财的医生,也可弄他数百吊钱,便到老爷眼前去踢踢他的脚,钱塘县会意过来,说道:“你方才的说话,倒也有理,本县替你去拿那医生就是了,回去在家候审罢。”胡正荣便叩了头下去。
原来这糊涂官的奶奶甚是能干,也是个要钱的女太岁,但不比那桑少良又贪财,又糊涂,那奶奶平日里恐怕丈夫在堂审事一味糊涂,遇着那可赚钱的官司也一味不理,便弄不出钱来,所以预先与丈夫言明,凡堂上有人告状可弄钱的事情,我教你的跟班站在你旁,踢踢你的脚,你就答应下来,不可忘掉,牢牢记着。故方才跟班一踢他的脚,他就会意过来,当下签了一张朱票,差人到贝仲英家来提人。仲英正在那里诊病,做梦也想不到要吃官司,忽见差人手执朱票进来,倒吓呆了一边,及至问其来由,看了票上的情节,方知就里,也知自己开的方子,寒热参错的不好,不过这胡正荣也太恶了,当时与差人讲明银子,说:“等我讲过差房,我要加诉呈的。”那差人道:“现在这位太爷只要有钱便好说话了,贝先生既肯多用些,请个乡绅进去摸摸他的纱帽,这事便容易完结了。”仲英听了差人的言语,先开销了他的使用。付时赵封翁早已亡过,只得请了封翁之子竹生拿了七百两银子汇票,到县里去。那知县一见银票便欢喜着,满口答应道:“这些小事情都在兄弟身上,替贝先生开交便了。”当晚胡正荣被知县唤去说道:“医生替人家治病,生死乃是常事,从来没有加罪的,本县赏你三十块洋钱,作买棺之费,也算板周全你了。”胡正荣也无可奈何,只得答应,收了洋钱,谢了赏回去了。
时正咸丰三年,粤匪猖獗,蹂躏各省,江南金陵已失,贼匪有窥杭州之意,后来打破杭州,那桑少良全家遇难,也是贪官的报应,天理昭彰的。赵竹生知金陵已失,遂挚家眷回湖州去,在祖遗城内旧宅,修理居祝料得粤贼如破了杭州,必打湖州,遂与城乡内外绅香,创办团练,保卫桑桎,后来浙江全省皆陷,贼目黄文金攻打湖州,公激励士卒,昼夜严防,大小数百余战,幸未即破。那湖州城三面临水,攻打本自不易,无奈黄老虎水陆环攻,日夜不息,公多方抵御,以待救兵,城随破随还者数次。时李公鸿章,督师江苏,力图收复,知公之贤,屡奏其功,文宗叠降恩诏,荐升公按察布政之职,后因孤城难守,公才可惜,欲大用之,文宗密谕李鸿章,伤公冲出重围,使署福建巡抚,从间道赴任,而公不忍众人皆死,我独幸生,得诏书悲泣,与众人挥涕而道:“誓以死守此城,城亡与亡。”
卒以粮尽援绝,八个月而城破,公吞金不死,贼目以礼待公,生致公于苏州伪忠王,伪忠王闻公至,出郭十里迎接,待公以上宾之礼,厚其供奉,一切饮馔仆御女乐之类,曲意奉承,欲买公之心,冀公之为他用也。而公不为屈,后卒遇害,赐谥忠节,湖州建立专祠,至今春秋致祭,公子孙簪缨不绝,也是忠臣之报。
再说贝仲英官司了结之后,在两月之内,连遭此变端,想着张善人告诫之言,欲回常州府去,又闻得南京已失,贼匪纷窜各处,常州恐亦难保,惟上海华洋杂处,有洋人保护,是个安乐之地,遂将家眷什物,搬到上海,在城内居祝到得杭州破时,仲英已回上海,不曾遭难,也是他前生为善的报应。
仲英住在上海,也不行医,倒也肯做些好事,逢着那些穷苦的人,施给些钱米与他,逼着要赈荒的地方,也捐助一二百元,时行瘟疫的时候,又制了几种痧药,广为施送。长子文彬,已早与纫秋小姐完过姻事,到苏州去行医。次子祖荫也有七八岁了,请了一个先生教读,倒也资质聪敏,读了五六年书,开起笔来,教他做些文章,也一做就会。字也写得极好,又读了些医书,不过时好顽戏,不肯在书房内认真用功,时与一个书童周宝珊出去顽耍。这周宝珊俊秀伶俐,祖荫极欢喜他,虽不懂那诗书,也在书房内学会写几个字,后来同祖前私行出去,打茶围,耍娼家,被仲英知道了,打了一百板子,他怀恨在心,便偷了仲英二百块洋钱、两本方子,逃走出去,不知去向。那祖荫终是游荡惯了,正路功名上也不去巴结,专干时髦上讲究些外面应酬工夫,合了一班朋友,不时到歌台舞榭,醉月评花。
二十二岁上仲英与他完姻,成亲之后,稍能在家用些功课,讲究些医学工夫。不料过了年余,旧性复发,仲英教训了几番,略为好些,然仍不全改,家财也被他用去不少。
到了光绪初年,仲英想上海繁华之地,他已成习惯自然,不如使他进京,捐个京官,他志趣本大,又会应酬,到官场中去混混将来倒末可限量,遂与他二三万银子,差个老家人贝福同他进京。祖荫又私下挪借了二万银子,于十月初搭了轮船到天津,再雇驴车进京。进得京城,觉得首善之区真正甲于天下,说不尽那繁华景象,又纷纷下了一场大雪。正是:马骤车驰香雪海,天开地辟帝王州。且看下回分解。
医界镜
第七回 诊关道远投镇江府 拜医王大闹海天村
却说贝祖荫进得京来,刚刚天下大雪,无暇去觅寓处,遂找到江苏会馆住下。住了几日,闻得人说京里的戏甲于各省,比上海还胜。那些小旦,称呼相公。最阔的,就是王公大人,也与他往来,并起并坐的,若是人要通声气,觅门路,只要去巴结几个红相公,借他的声气,在那些阔老面前,吹嘘吹嘘,由你要做甚么样的勾当,就容易了。祖荫得知这等情节,遂逐日到戏园子里去看戏,那时正是十一月天气,祖萌穿一件鹔鸘裘,戴一项紫貂帽,服饰甚丽。到了戏园,见那些小旦,也有斯斯文文的,也有伶伶俐例的,也有讨厌淘气的,也有极标致的,身上穿的衣裳,都极华美,有海龙爪的,有狐腿的,有水獭的,有染貂的,都是玉琢粉装的脑袋,花嫣柳媚的神情。祖荫看得眼花,遂拣了几个有名的红相公,每日看过了戏,便带他出去吃馆子。每一次,总赏了几十吊,最红的,又赏他好些东西,想要做个阔老,闹些名气出来。那些相公们,见祖荫如此阔绰,倒也逢人即讲,渐渐吹入那些阔老耳朵里去,也有几人与他来往,那祖荫一张嘴又千伶百俐,满面春风,专会钻头觅缝,善于泛应曲当,所以不到两个月,也结识着好几个阔少爷。祖荫总把些银钱好处,去巴结他,京城里教做放线雀儿,拿几百丈线放了出去,终究收得回来的。
那几个阔少,一个是潘大人的少爷,一个是翁大人的侄少爷,一个是徐大人的少爷,一个是廖大人的少爷,还有张少爷、陆少爷、孙少爷,一班的公子,祖荫—一结交得很熟。而于直隶的成大人尤为知己。且祖荫还有一样的秘诀,与那一班大人阔少来往,凡那大人阔少的二爷,一般称兄称弟,闲时也请他看戏,吃馆子,送东西。那些二爷们,得着他的便宜,在大人少爷面前,愈加说得贝老爷天上有,地下无的,那多少好处,又说他是个名医的儿子,医道本领,如何高强,量气如何宏大。
那些大人少爷们无一个不相信二爷的说话。有时也请祖荫开几张方子,他书法写的是赵松雪体格,极其秀润,文理也通顺,药方是自小晓得的,所以开出来的通套方子,倒也大家说好,横竖那些大人先生也无一个是内行,赚得过他的。况且那绅宦家的毛病,也是不要紧的,只要在浮面上开几味和和平平的他就欢喜吃了,倒也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一二年中,把祖荫的医名,闹出来了。遂托吏部文选司张少爷捐了一个吏部员外郎,与那一班阔少,来往更加亲近,且结交得更多。
不料仲英子四月内发了病,日日服药,毫无功效,竟于四月底去世,文彬写了一封急信进京,祖荫接到了不免大哭一场,选匆匆忙忙的致信辞别各位大人先生,那各处送来的赙银,凑起来也有千金,遂于五月中旬回南,到得家后,与文彬办过丧葬,在家守制。一二年来,家道渐落,想欲以行医为生涯,恰好在京所结识的京官,也有放外省,到江苏来做的,祖荫便写信进京,托在京认识的官员致信与各处显要,推荐他的医道,遂到马路上租了一所大房子,门上贴起贝氏医室。初起生意,也是平常。忽一日,清两个差官到来,这差官是哪里来的?原来镇江关道张观察是翁大人的门生,也有六十上下年纪,素常有个痰喘毛病,不时要发,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常常发病,这回子发了一阵。竟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不但精神模糊,言语蹇涩,而且骨瘦如柴,遍体火热。到得后来,竟致痰涌上来,喘声如锯,病了两月,在镇江城内城外,及丹阳、常州等处,只要稍稍有点名气的医生,通统请到,一个方子,总得三四个先生商量好了,方才服下。而且一帖药,至少三四十块洋钱起价,若是便宜了,那张太太一定要闹着,说是“便宜的药,那里有好货,这药吃了是不中用的”。所以医生开的方子,总是那吉林参、珍珠粉之类,吃下去,初则不知不觉,吃到后来肚子也胀了,痰声也加多了,越吃越不像样,及得到翁少爷荐来的信,说这贝祖荫的本事,是当今少有的,现在上海行道,张太太得到这个消息,立刻打发两个差官,拿了大人的名片,到上海去请,要多少银子,就给他多少银子。好在上海有来往的银号,可以就近支取的。两个差官,奉了太太的命,马上动身,等到到了上海,找到了祖荫的公馆,一看倒也绝好场面,上门看病的不见几个,差官将名片投上,说明来历,祖荫见是镇江关道来请,知是阔老荐来的,要装点架子,说道:“啊哟,今天明天两日外面已有许多人家早来请过,已答应他去看的,此事有些为难了。大约两日以内。难以动身,须到后天方能应命。”那差官急要请去,说道:“先生总之一样看病,先生在府上,每天有多少进金通统包算就是了。”祖前沉吟一回道:“论起我的门诊出诊呢,每日至少也有二百块洋钱进门,况且出远去看病,又与在家不同,如要包算,每日三百元,盘川在外。”差官—一遵命,祖荫见差官已答应包洋,便满面笑容的说道:“二位路上辛苦,请在舍下歇宿一宵,兄弟略备酒席,到晚间请二位小酌。”又说了差官许多好话,那差官便也欢喜的说道:“大人毛病,极为沉重,耽搁不起日子,请先生即速动身,先生的盛情,心领就是了,我等在轮船上,包了大餐间,一切供应都有,不必先生费心。”祖荫道:“既如此,就收拾动身罢。”即带了跟班,搬了行李,同差官上轮船去,在轮船一切供给,不必细述。
明日到得镇江,已是黄昏时候,上岸坐轿进城,到关道衙门歇下,两个差官,先进去禀过张太太,即请祖荫在书房内歇下,当时就有一班幕宾,及几个医生,来与祖荫叙谈。祖荫略为问过病情,即与诸幕宾及医生们,畅谈一切,利口善辩,巧言如簧,座中二十余人,无一不照应周到,人人如意,个个欢心。及索现前医诸方,亦都赞好,盖祖荫因自己本事平常,每到客边地方去看病,从来不说本地医生的一句坏话,所以看不好病亦并不招谤。当晚吃过夜饭,张太太即欲请进去诊脉,这位太太急如星火,方才祖荫一到,恨不得马上就要请进,替丈夫看了,把药灌下,就可以起死回生,不晓得祖荫听了幕友等说话,已知道这病有九成九不得好的,倘即刻开了方子,吃下去刚好出事,要坏我的名声,不如且装些架子,迁延一日,看看动静,所以太太使人来请,只推托说轮船上吹了风,又是没有好生睡觉,总得等我养养神,歇息一夜,到第二天再看。况且我们做名医的,不是可以粗心浮气的,等到将息过一天,敛气凝神,然后可以诊脉,如此开出方子来,才能有用。大家见他说得有理,也只好依他。无奈张观察的病,越发不成样子,看看只有出去的气,没有进来的气,张太太急得要死,只得亲自到书房内恳求,祖荫无法,勉强答应去看,于是十几个差官,打了十几个灯笼,把祖荫请到上房里来,此时张太太见先生进来看病,他的心上赛如丈夫的救命星君来了,满上房里洋灯、保险灯、洋蜡烛、机器灯,点得烁亮。祖荫走到床前,只见病人躺在床上,喉咙里只有痰出进抽的声响,祖荫将脉一按,觉得忽浮起来,一现,又然的去了,正是鱼翔暇游之脉,痰喘症见到此脉,即在不做医生的人也晓得不好了,就用黑锡丹等镇纳浮阳也是没用的了。当下祖荫诊过,不肯开方。无如生病的人家,心不肯死,每每病到将死的时候,还痴心想望他活,张太太苦求开方,也只得开了旋覆花、代赭石、厚朴花、五味子、磁石、龟板几味平平的药,聊以塞责。等到明日午刻,痰涌愈急,一口气不得回来,即告辞了。
祖荫算了包洋,自回上海,以后生意,也日做日大。祖荫学问虽浅,人极灵敏,他见指南医案叶天士每用菠莱、金针菜等不入本经的药,他便想了许多出来,如养菜花、代代花、佛手花、厚朴花、梧桐花、玉蝴蝶、猴枣菇等不一而足,无论何等方子,总开了一二样在内,人家见了,以为这等药味又新鲜,又体面,吃下去又芳香,那些妇人家尤其中意,说是非名医开不出的。所以不到二三年生意也就好看了。况且祖荫前在京城里,结识那一班官场,到江苏来者不少,也替他揄扬。祖荫又与申江最行时的报馆主笔某君换了帖,结了弟兄,某君日日在报纸上作些长短论说,扬他的名,自然名气愈觉变大起来。一回祖荫向主笔某君道:“吾兄在报上替小弟昌言伟论,弟已铭感肺腑,吾兄可以再想些法子,使弟的声名,洋溢乎中国否?”
某君沉思良久说道:“如称君为名医、良医,则今日的医生无论好歹皆自称为名医良医,是与众人相混,如称君为神医上医则古之医家已有此称,是与古人相混,至于医中之贤、医中之杰,更不必说了,即称为医中之相如范希文所说,犹是落第二层,我想得人所归往之谓王,做郎中的亦要使天下之人归往,自然声名洋溢乎中国了,则莫如称为医中之王,拜兄为今之医王可好么?”祖荫听得不禁手舞足蹈的说道:“如此名号,是纵横三万里,上下五千年,少有的了。”于是先将这些缘由,登在报纸上,择手八月中秋佳节,假座海天村,拜贝祖荫为医王:务请各位绅商,届日整肃衣冠,齐集海天村,特此预柬。
事有凑巧,恰值上海名妓四大金刚中林黛玉与陆兰芬两人各要夺做花王,始而意气相争,继而口舌相角,林黛玉骂陆兰芬是搭马夫姘的,陆兰芬骂林黛玉是与戏子姘的,口舌相角不已,几乎要与娘子军动干戈了。于是金小宝、张书玉、小如意、洪文兰等恐二人口出恶言急闹不歇,万一闹穿了被那些阔老知道,于花花世界上的进步大有关系,遂起了合群的思想,邀同许多莺莺燕燕、姊姊妹妹,又请了报馆主笔某君,也择于八月十五到海天村作一合群大会,听凭公论判断,谁为花王,谁为花相,免得私下争夺,以伤和气。到了十五日,某君做了两边的主人,先到海天村,唤堂倌将三层楼、二层楼铺设得整整齐齐,到了午刻,诸名花陆续到来,某君一齐引进,到二层楼上,坐定之后,只见林黛玉穿一件素净湖色熟罗夹衫,如赵飞燕新浴兰汤,但觉秋水为神,琼花作骨,明眸善睐,皓齿流芳,嬉戏出自天然,娇态皆生风趣;又见陆兰芬穿一件雪红窄袖西缎金绣衫,如杨玉妃初酣御酒,带醉海棠的情形,但觉如兰斯馨,如花解语,艳夺明霞,朗含仙露,有初日芙蓉之态,有晓凤杨柳之神。某君向二人拱一拱手说道:“闻得你二人梅雪争春末肯降,据我看起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亦输梅一段香,你二人可称为瑜亮并生,实难轩轾,我想你二人所以晓晓不休者,不过各要争一首座的位置,然牡丹为花王,兰花也称花王,究竟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我想民族上的王,固为第一,科甲上的状元亦为第一,我今品定黛玉为花王,兰芬且向百花头上开,拜为状元,众位花友以为如何?”大家齐赞妙极,二人亦各首肯。
不一会,通上海有名的翩翩少年,联袂偕来,某君迎接上楼,当大众将方才的话,申说一番,于是大家各整衣冠,拜林黛玉为花王,洪文兰为花相,陆兰芬为花状元,金小宝为榜眼,张书玉为探花,小如意为传胪。拜定之后,各名花亦齐向黛玉、兰芬叩贺,然后或写匾额,或作贺对,或作评词,笔墨馨香,履舄交错,真个是瑶岛群仙,同朝金阙,瀛洲词客,共咏霓裳。
月貌花肤,四座之衣冠楚楚,锦心绣口,九天之珠玉纷纷。如兹雅集,真算胜会。大家正在高兴,只听得门外三声炮响,一路吹吹打打,前呼后拥,抬着一个五品服饰的医王来,轿前轿后,扶护着七八个弟子,各人忙整衣冠,齐到楼下,迎接到三层楼上。祖荫恭身与各位相见,说道:“蒙诸位盛情,推崇小弟,小弟如何当得起。”某君替众人代表道:“现在医界颓败,那些医生们纯是守些旧闻,开些旧药,吾兄惯用新药,欲开医道中的新世界,非王而谁?不必谦逊,请上座罢。”大家扶了祖荫,到正中坐定。伶人作起细乐来,于是本门弟子先来拜祝,为首的青翰臣,举杯跪下祝道:“拜医王,正正堂堂,一代做个医国主,千秋配享神农皇。”医王接杯一饮而荆第二个浦少英,举杯跪下视道:“拜医王,大本领,好排场,横扫千人笔如刀,问甚么刘李朱张。”医王亦接杯饮过。第三个朱俊宝祝道:“拜医王,银是白,金是黄,日日财神来送宝,还他人情纸一张。”第四家铉章祝道:“拜医王,大富贵,亦寿康,当今夫谁与王敌,四海口碑名字香。”第五郭子英,祝道:“拜医王,乐徜徉,只要拿舵把得稳,那怕风浪起灾殃。”第六陈正铭祝道:“拜医王,大开新方,灵山会上抬猴枣,蝴蝶双飞梦一常”第七连捷三祝道:“拜医王,名达上苍,紫微宫中多疾病,上帝来召道巫阳。”八方联名,举杯跪下,众弟子一齐跪下,同声拜祝道;“拜医王,谨上表章,弟子稽首复顿首,各各诚恐亦诚惶。”医王—一接杯饮过,于是某君合众人一齐称觞拜祝,诸名花亦挨次上来拜过,然后按号分席而坐。堂倌先献上一套番菜,葡萄美酒,夜光名杯,大家轮流把盏,豁拳行令,真觉裙屐风流,觥筹交错,人人心畅,个个情欢。乃教各妓挨次唱戏,林黛玉先唱了空谷香上的一出《佛医新戏》,祝颂医王;金小宝唱一出独占;张书玉唱一出瑶台,觉得香心如诉,娇韵欲流;洪文兰唱昭关宛,是汪调,抑扬顿挫,感喟淋漓,加听李三郎击羯鼓,作渔阳三挝也;小如意唱《草桥关响》,遏行云,声震屋梁,李长胜、刘永春无以过之;末后陆兰芬唱《惊梦》,此出是兰芬擅长的,听得他唱起来,就像梦回莺囀,一字字听去,听到一声“爱好自天然,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处,觉得一缕幽香,从兰芬口中,摇漾出来,幽怨分明,心情毕露,真有天仙化人之妙。再听下去,到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座中有几个少年作客的,便觉字字打入心坎,浑如听得一声河满子,几乎双泪欲落。于是大家齐声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即此收场罢。”时已月上三更,众人也吃得玉山半颓了,遂各下楼,分别回家。正是:归去定知还向月,梦来何处更为云。再看下回分解。
医界镜
第八回 恶棍设谋陷粪窖 名医误事下血孩
却说前回书中,已交代过周宝珊是贝祖前家内书量,在书房服侍祖荫供洒扫、倒溺壶等役。宝珊人本伶俐,极会奉承,仲英父子,均极爱他。只因那日私同祖荫出去顽耍娼家,被仲英知道,打了一百板子,遂偷了二百块洋钱,两本方书,逃了出去,搭着轮船,到八汇港上岸,便往靖江城内亲戚家住了年余,以后潜回江阴,改名药师。这药师祖居江阴南乡高岸,父亲是个做佛头的出身,与那乡间三姑六婆,天天混在一处。江阴乡下风气,妇人家最喜欢烧香念佛,做佛头的,每年纠集了七八十人,逐月轮流,到各家做佛会,各人派的分子,大约总派二三千一人,做佛头的,每念一会佛,宣一会卷,有千余钱进益。药师本识几个之无,会写几个字,他父亲死后,便接继父业,仍做佛头,比他父亲更会勾引那一般妇女们。数年以来,那一般老的少的,远的近的,个个与他熟悉,他本偷得仲英两本方书,后来又偶取着张大金一本妇科专方。这张大金,是一个著名的妇科,也是药师一流人物,药师既得了他的方子,逢看那妇女们有毛病的,便自夸会开药方,那些妇人家,又不知好歹,贪着便当,乐得请他试试。药师便照那老方子,依样葫芦,有看不清楚的,写了许多别字,只苦得药店内,上他的当;碰着他的方子,煞费猜疑,猜疑不出的,拿两味平常药;替他充当,到也会吃得好的。那些妇人家,被他哄得竟相信他会做妇科了,姊姊传妹妹,姑娘传嫂嫂,后来竟闹出生意来。药师见有了郎中生意,也不做佛头了,起初人家请他去看病,他常坐小车子出来。这高岸本是一个大市镇,索取二三十个赌博不成的破落户泼皮,从前张大金初行医的时候,便与这些人交好,凡在茶坊酒肆烟寮饭店里头,遇着这些人,便忙挖了腰包替他会钞,闲时还要给他们一二百钱,为要他们说些好话,闹点医名出来,因此时常给些小便宜他们,以后大金死了,这般泼皮,到少了一条生路。这周药师因靠着一般三姑六婆行出来的,干这些泼皮,多不去理他,那泼皮见周药师,是做佛头出身的,也要做起郎中来,生意到也越做越大,便无一个不气急他,那为首的叫包成,因他常混在赌博场中,赌客们憎嫌他犯讳,改名包扫。
这一日,包扫与众泼皮商议道:“周药师那厮很可恶,他竟不睬我们,我们想个法子,去收拾他,给他一顿下马威,打下头来,他自然奉承我们了。”卞七说道:“不好不好,若无事寻闹去打他,打伤了,到要吃官司的。我有一个道理,这街梢头,有一只大粪窖,我们假意做两个红纸包儿,放些干马粪,外面包着红纸,如送礼物的样子,候他出来看病,他要经过这块地方的,我们拿了红包,双手捧着,立在粪窖那边,做送礼物的样子,诱他到来,抢住他的脚,翻个筋斗扔那厮下粪窖里去,只是小耍他。”众泼皮齐拍手道:“好好。”商量已定,只等周药师出来。
这一日,周药师坐了车子,要到高岸南首去看病,刚刚走到北市梢,只见包扫、卞七等一般人,手捧红包对他笑嘻嘻的说道:“周先生又出去看病了,请慢一步走,我们有些小事情,要请先生商量商量,这些小小礼物,打算送与先生,先生又出来了,来来来。”药师不知是计,也不在意他们立在粪窖边,竟下了车,高高兴兴的走来,那般泼皮一齐合拢来,包扫便来抢左脚,卞七抢右脚,药师出其不意,那两脚如何站得住,一个筋斗,扑拢通跌下粪窖里去了,便在粪窖里挣扎,大叫:“车夫在那里?”那车夫早被泼皮打的逃向南去了。药师在粪窖里叫唤不应,那粪窖又没底似的深,挣扎不起,已吃了几口粪,只得叫道;“众位弟兄,饶恕我罢,有话好说,何必要作这恶毒害我。”包扫道:“你今晚得我们不好说话了,你以后还敢不睬我们么?你要答应同张先生一般看待我们,今日就饶你,救你起来。”药师没口的应承,然后扶了起来,弄得一身屎,头发上明虫爬满,臭气难闻,车夫方才敢回来,扶他到河边去,浑身洗尽,也不去看病,只得又羞又恨的,回家去了。到家重新换了衣服,又烧了一锅浴汤,洗澡过,然后到床上去睡下。
不料吃了几口粪又受了惊吓感些寒气,竟生起病来,患了一月有余,方得起床。又拿这些泼皮无法,也只得罢休。想要出去看病,又怕这些泼皮们再来,想不如到那名胜地方,出去游玩一月两月,再作道理。乃展了一艘小快船,同老婆王氏,及大小女儿两个,带些银两,及一切行李什物,下了船,开向苏州去。江阴离苏州省城,不过两站水道,小船走得慢,约走了四五日,方到了阀门之外,将船泊定,自己一人先上岸去,打听栈房,进城门,向大街上探听,闻说有鸿升栈,系阎门外栈主分开的,房屋极大,应酬极好,即回到船边,雇了挑夫,搬运行李什物,又雇了三乘小轿,抬了妻女,直到鸿升栈来。进得栈房,住在后面楼上却也幽静,休息一两日,吃过午饭无事,到大街上得月楼去吃茶,日逐如此。过了月余,店内堂倌,皆与熟悉,称为周先生,所有潘彭两家绅宦,亦略认识。
一日又到得月楼吃菜,只见茶楼前面街上,排着许多旗伞冥亭魂轿之类,颇好排场,药师正要问堂倌许三,尚未开口,只见对桌三少爷,先开口问道:“那家出殡,有这等样仪仗?”
许三即指对过杂货店黄姓道:“这一家少年媳妇的丧呀。”药师见彭三少爷听得,不觉骇然道:“黄姓家无中人的产业,那能办这样的丧事,难道近日发了特别大财么?”许三带笑说道:“那里发来特别的财,全靠那媳妇的孝子呢。”只见彭三少爷尤觉诧异道:“黄家媳妇新娶不出半年,那得有孝子,难道是族中嗣的么?”许三道:“不是小孝子,乃是老孝子呢。”药师见彭三少尤其呆而不解,因插口问道:“究竟什么缘故?”
许三道:“爷们不知其详,容小人—一上禀。数日前,黄家媳妇,患了身热腹痛胎气不安的病,先请东街小儿科薛先生诊视,薛先生开了一帖清热安服的方,服下小有效验,未得大减,黄翁爱媳妇情殷,望孙心切,吩咐儿子道:‘这病看来不轻,必须清一个妇科的大名家,方能早好,闻得有大石子街顾东生老先生,五十年妇科名家,必须请他来一诊,好歹便无憾了。’儿子答应,将手巾包了英洋六块去请,那顾先生应允晚上方能来看,其子回后,同父亲商议道:‘顾先生到黄昏时候方来,且先请薛先生来复诊,即留薛先生在这里吃夜饭,等顾先生来,也好替我们应酬。’黄翁说:‘不错。’仍差儿子去请来,薛医生诊过脉,说比昨天稍平些,方子且等顾老先生来开。当时吃过夜饭,耐心等待,直到起更后,方听得街上呼呦的声,阖家惊喜道:‘老先生来哉。’须臾轿到停下,只见顾先生昂然进来,薛医生趋前迎接,拱手道:‘晚生等候已久,请老先生上坐。’那顾东生进门,突见有薛医生在,心中已早有三分不快活,见薛医迎接他,也不谦虚一句,说道:‘你小儿科薛老三也来这里做甚?’瞥见桌上有昨日薛医开的那张方子,便有六七分不快活道:‘快教病人出来诊视,我还有许多病家未看,没有闲工夫埃’黄翁道:‘小媳妇有身孕五个月了,现在腹痛厉害得很,势难下楼,要屈老先生上楼一诊。’东生闻说便带怒道:‘我已二十年不到人家楼上看病,偏你家要我破例上楼,况你家已请人看过,何必还要请我?我不看了。’即作要走的模样,黄翁不得已,只得教两个女人,搀扶病人,忍着痛,哼下楼来,东生略一诊视,即掀髯大言道:‘喜,喜从何来?腹中的鳖块要生脚了,若不打下,必有性命之忧呢。’薛医本是后辈,又素性懦弱,在旁屏息不敢做声。东生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提起笔来,开了桃仁、红花、芒硝、大黄、归属、玻璃等药,作煎剂,又开苏木、蒲黄、花蕊石等煎浓汤,拭青布,摩肚脐,开罢,将方子一掷,悻悻而去。”彭三少爷道:“这个顾老头儿竟这等夜郎自大么?以后服下方药去如何呢?”许三道:“薛医生既不敢阻挡,黄家父子又不知好歹,只得照法而行。不料服药及摩腹之后,腹痛加剧,一阵紧一阵,豁笼一声,血胎先下,形像男胎,随即血崩。急请薛医来,用四物加人参大剂,未及服药而脱。”彭王少道:“这老头儿可恨可恨,杀不可恕,以后该怎样呢?”许三道:“那时阖家号恸,手足无措,幸黄翁年过六旬,颇有急智,时已天亮,向儿子说道:‘人死不可复生,徒哭何为?这仇不可不报,我有一计,可以报死者的仇,即寓生财之道,你今吃过朝饭,照昨日再加洋两元,仍旧去请顾老头儿,只说服先生的药后下一大瘀血块,现今腹不痛已能安眠,惟神情困倦,请先生今日早点临诊,加洋两元,作拔号的费。’其子照黄翁的说话施行,顾东生果不疑心,不到四点钟,早已乘轿欣然而来。黄翁计算停当,预先埋伏了四五个健妇人,但听一声号令,即出拎拿。当时恭恭敬敬迎揖道:‘先生真正高明,名不虚传,有屈大驾,今日早临,无以为报,请先生用过点,再去诊视。’东生不知就里,扬扬得意,大声说道:‘这等重病,幸你家的运气好,我的老眼无花,拿定是瘀血块,打了下来,否则必死。我五十年来看病的例,不食人家烟火食,勿多饶舌,快教病人下楼复诊。’黄翁立起来大声说道:‘今日偏要请你吃点人参果,快拿出来。’说犹未了,三四个妇人突出把门守住,一妇人捧出一盆鲜血淋淋的一个半成人形的小孩,口内大嚷道:‘请你老头儿吃这人参果。’东生一见,吓得魂不附体,两手乱颤,连呼:‘啊哟,我该死了,万求恕我老迈,有话总好商议。’黄翁道:‘一帖药杀了两条性命,可恨太惨毒些,倘得十月满足,生一男孩而死,死者尚有孝子,今两命俱丧,尚何言哉?你只要答应肯做亡媳的孝子,便万事干休。’东生听得连声说道:‘这事行不得,这事行不得,更思其次。’黄翁道:‘次则罚洋千元,完死者的丧葬,资生者的婚娶,如何?’东生平日本来惜钱如命,听得千元二字,比要他的老命还重,那里肯依。始则答应一百元,加至二百元,已头汗直淋,要想逃走,那些轿夫,已吓得不知那里去了。兼有三四个妇人恶狠狠将大门把住,那里逃走得脱。黄翁料这老货素来吝啬,不经官断,决不肯出千元,便将自己发辫与东生发辫扭结好了,教儿子捧得盆内血孩一同拉到吴县里去,街上来往的人,见事情太大,谁敢解劝,及至到了衙前,其子拿起鼓槌,向那堂鼓上通通通打了三声,里面赖太爷闻声出来坐堂,黄翁扭了东生,跪上去诉说一番,太爷已怒发冲冠,其子更将血孩呈验,太爷怒不可遏,飞下一签,喊打二百板。东生跪下苦苦哀求,情愿照千元之数作罚赎罪。太爷向黄翁问道:‘你情愿不情愿?’黄翁跪禀道:‘这老既肯罚洋千元,小人情愿甘休,求太爷看他年已七十,免他受刑罚。’太爷允了黄翁的禀,饬东升当堂写了丰裕银号的汇票一千元,交付黄翁收过,两造退归。黄翁得了千元,所以今日出殡这等排场,三少爷这事奇不奇?”彭三少道:“我近因发淫气毛病十余日不曾出门,竟闹出这样奇事来了。不过东生亦太愚顽,东生的医道虽劣,因一时的忌刻,故意反对薛医,已误矣。尚不从速了结,出丑之后,依然罚去千元,反不如从前贝仲英在袁举人家的故事,多少体面埃世上的人,智愚贤不肖,相去固如是么?”药师在对面听完这番奇事,心中自忖道:“我在江阴本也是妇科出名,因受了那些泼皮们恶气,这番到苏州来,名为游玩消遣,实在也想看看情形,要在省城行道,不料出了这等事情,我的本领想来更不及顾老先生,可知道不必在这里显丑了。”当下付过茶钱,扬长回栈,数日不出。又住了两三天,算过栈帐,仍 旧回江阴去,只得也学那张大金,用些栈财,应酬那些泼皮们。那些泼皮得了好处,也就不来罗皂了。正是:乘兴前来败兴返,说时容易做时难。再看下回分解。
医界镜
第九回 写别字庸医受辱 详种子妙法翻新
却说周药师回江阴之后,结交那般泼皮,仍旧行医,要讲到他做郎中的样子,龌龊下流,也描摹不出是那一种。他靠了那般妇女们的推荐,日行日广,后来竟做到通县闻名,说他是个好妇科,他也就阔绰起来,坐了二四轿,用四个班轿夫,好不威显。他起初本是开的滑头方子,近来因绅家也有请他,要学开脉案,又不明白医书,别项书又看不懂,遂买几部浅显的小说,看过两月,即照那小说上的说话,开起脉案来。一日仓禀桥胡静翁的夫人,产后患病,他的岳母荐药师来看,静翁本晓得药师是不通的,因是岳家荐来,不好回却,只得请他去诊看,看过病后,到书房内开出一张方子来,静翁从头看道:却说这样毛病寒热齐来,颠颠倒倒之患,吞吐不出,霍霍落落之声,问他几时起的毛病,他说是产了孩儿已有八九天了,我看他舌苔白绛,脉息生梗,只怕他还有瘀血不曾出尽,今且不管他瘀血不瘀血,究经那寒热是要紧的,未知方子如何,且听开出分解:当归、川弓、原朴、青高、炮姜、甘草、半下、麦冬、桂子、一白苟。静翁从头看来,已忍不住要笑,及看到白苟想是白芍,他写时把笔头多弯了一弯,竟像一个苟字,遂不禁大笑起来。药师问甚么好笑,静翁当面不好抢白他,假意说道:“先生的脉案,如白香山的诗,明明白白,老娘都解的,那方子上写的字亦甚黑,弟看得得意了,所以好笑。”药师道;“脉案呢?弟亦随笔写写,过蒙谬赞。方上字黑,想是尊府所用之墨乃胡开文的古镠糜,极好的缘故。”静翁只好暗笑,支吾几句出来,心上实在诧异:这种瘟货也要做郎中,真正岂有此理。
那高岸到仓禀桥,有四十里路,照药师诊例,连轿钱要四块半洋钱,静翁开销他块半,轿夫不肯受领,说是远要加三块洋钱,静翁道:“我这块半,还是多与他的,方子上有十几个别字,拿去教他改准了,我便照数给他。”轿夫跑到书房,与药师说了,药师方才满面羞惭,也不争谢金,一径出门,打轿回去了。
这周药师的歪运,说来也是稀奇,在不懂医道人家的妇女们,心服情愿请他,也罢了。周庄有一医生杨谷荪,医道上的本领,于时症瘟病,很是好的,他夫人老病发作,谷荪调理了两个月,不能痊愈,他夫人也晓得药师妇科有名,教谷荪去请他,谷荪笑而不应。经不起他夫人日日催促,说是你不替我去请周药师,是不要我毛病好了,横竖我也不要活了。谷荪不得已,打发人拿了名片去请,这药师见杨谷荪来请,到吃了一惊,继又想道:料是我本领真正大了,所以杨谷荪亦看得起我来,即回了城内来请的生意,马上坐轿,同来人到谷苏家来。谷称人极圆滑,勉强出来应酬,药师得意洋洋的说道:“今日本是要到城内李兆佳家去,看一个干血劳毛病,因是先生呼唤,不敢不来。”谷荪因他说起干血劳,即问道:“治干血的方子,除过金匮的大黄虫丸,请问还有何方?”药师不懂,只当谷荪问他,曾否去过金匮,即答道:“金匮是不曾去过,无锡惠山却去逛过几次。”谷有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即拂然而出,不去睬他,教两个门生,陪他到夫人处看,掩饰夫人眼目,方子也不吃他,那药师谢金也不敢拿,到高高兴兴回去了。
自此药师靠这歪运,行了二三十年,家资很大,精神强壮,到六十岁外,面如童颜,可惜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到后来歪运退了,就生出事情来。那高岸东首张姓家,有一个媳妇,产后患病,始终相信药师,请他一手去看,不曾请过别人,竟被药师医死,张姓家来与药师吵闹,药师辗转请人说情,说他死了一个媳妇,我拿女儿配他的儿子是了,张姓方才答应娶了他的大女儿回去。张姓是个中下等人家,药师也是出于无奈,心中总有些拼不得。不料歇了两月,高岸西首李大郎家,媳妇有四个月身孕,被药师粗心浮气,用了打药,落下身孕,血崩而亡。那李姓家极穷苦,偏偏是个大族,人丁众多,邀同族数十人,到药师家内乱嚷,要他偿命。药师磕头如捣蒜,情愿将第二个女儿赔偿与他做媳妇,才能完结。药师只有这两个女儿,一齐赔了人家,好不气闷,从此不肯出去看玻药师元配早亡,续娶年纪尚轻,一日晚上,吃过夜饭关上大门,与其妻在房内谈心,想到女儿伤心了一回,忽听得有人敲门,即问道:“那个做甚敲门?”外面应道:“今有周小三娘子生产不下,要请先生去看。”药师听得慌起来,向其妻说道:“不好了,周小三又想到你了,快去回他,说不在家,不要开门。”其妻即去回报了,自后药师恐怕又有人家来请,即搬家到别处居住,不知去向。
且说前曾交代过周庄杨谷荪,是冶时症的好手,他还有一样本领,是种子的良法。谷苏正妻贤淑,而有庄姜无子之叹。
谷荪年过四十,忧愁乏嗣,乃博览方书,遍访名人,得了种子妙法。乃娶了一妾,年十八岁,娶过之后,谷荪日服柯杞子、肉苁蓉、何首乌丸药保养精神,以待时至。那一日是三月初一,问得其妾早晨卯刻月经初来,谷苏一算须到初三日中时落红方尽,合到经行三十个时辰,到初五日恰恰经尽第三日了,晚间吃过夜饭,先与妾言明,不好恼怒,不好吃醉过饱,不好吃辛辣等物,自己也先戒了,听得打过十二点钟,即教妾上床先卧,自己上床端坐,口内呵出浊气,鼻内吸进清气,定一会神,提一提气,然后教其妾端睡正卧,不得歪偏,乃与之交,交到欢畅之际,觉得下部欲泄,乃将阳物算准,到子宫一寸二分深,然后泄出,泄精之时,咬定妾之上嘴唇,令其一惊,则子宫内之胎已定矣。从此得胎之后,即与妾分床而卧,又教训妾行坐端严,性情和悦,后来生下一子,眉清目秀,体质强壮。谷荪用此良法,连得二子,也曾将其法传授出来,节录如左:或问谷荪种子,何时可以下种?
答曰:三十时辰两日半,较准时候君须算。蒋红将尽是佳期,经水过后莫妄乱。解云:每日有十二个时辰,两日二十四个时辰,两日半三十个时辰,假如女人月经来是初一日半夜子时,算到初三日已时,恰恰三十个时辰,当此已时,月经将尽,到初五日,即是佳期。此时子宫开而纳精矣,宜在此时交接。
又回:洞里桃源何处寻,算来一寸二分深。交接之时君须记,过却桃源枉费心。解云:洞者,阴户也;桃源者,子宫也。
在阴户内一寸二分深,泄精之时,不可深入,深入则泄精他处,股不结矣。
又回:女虚男实效乾坤,以实投虚是的真。总是两人皆寡欲,佳期如值始相亲。解云:男子寡欲则实,女人寡欲则虚。
实阳能人虚阴,俟男子阳精充实,适值女人经尽后,血海虚净,子宫正开,与之交合,是以实投虚,一举而成胎矣。第三日,新血未盛,精胜其血,血开里精,必成男胎。第四日后新血渐长,血胜其精,精开里血,必成女胎。诗云:玉湖须浅泛,重载却成优。阴血先参聚,阳精向后流。血开包玉露,平步到瀛洲。又云:从斯相暂别,牛女隔河游。二月花无发,方知喜气优。解云:既得胎后,须当禁止,不可再度,恐触伤胎气,故言牛女相别,不得相会也。花无发,谓次月经水不来也。
又问日;如先生所论方法,依样行之,必生佳子无疑矣。
倘或其时已到,或男女情窦不开,兴致不佳,先生更有何妙法乎?答云:更有奇秘法,纳在阳物头上,与阴户花心之内,自然兴致勃勃,如鱼得水矣。先服煮好羊肉,男女各三四两,再用好酒,过服没药各五分,稍停一会,然后上床,用末药,以烧酒调半分,先涂玉茎头上,再捻圆,送进阴户花心,俟兴发,用软纸拭去。
末药方:上沉香一钱公丁香一钱吴茱萸一钱上肉挂一钱白艾一钱蛇床子二钱木龟子二钱杏仁二钱细辛二钱砂仁二钱共十味,研细末,或男人不用,单女人用,用蜜丸绿豆大三粒。此二法,和平中正,极灵极验,与市上所卖诸春药,暴烈伤身,但图一时快乐者,有天渊之别,切勿轻视。正是:鸳鸯绣出凭君看,麟凤育成福汝多。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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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内廷请脉医士受惊 外国本经大方赔笑
且说贝祖荫原籍常州,他有一个同乡冯植斋,与他医学齐名。植斋的祖上,不知何处人氏,因他父亲初到常州时候,有似定方郎中模样,时常手摇铜铃,骑一匹白马出去看病,凡一切外科疑难杂症,无名肿毒,到也手到病除,因他时常骑马出诊,人便呼他为马郎中冯先生。这冯先生虽似走方的,着实有些本领,后来植斋得了父亲传授,亦以外科著名,他更时时研究内科,遂以内外科行世,始则名动一方,渐渐的远近皆知,到后来竟做到名动公卿的地位。
当时北京老佛爷有病,大医未能治愈,因征召外省名医,外省的督抚,各有表荐,江苏大宪,特地表荐植斋于二月中旬,动身进京。到得京城,植斋于那一般京官,少有熟识的,惟有陆侍郎是同乡,即到陆待郎处拜谒。因陆侍郎深明医理,传受家法,凡内廷有病,时常召进去诊脉,一切法度,最为谂熟,乃备好一副乡晚生帖,去拜望陆侍郎。那陆侍郎官虽尊贵,人极谦和,于同乡中来拜谒的,无不以礼相待。当时植斋来到侍郎府第,请门上通报进去,少顷,侍郎出堂迎接,慰劳有加分宾主坐定,植斋谦让了几句,不卑不亢,从容清教道:“乡晚生初次应征,圣上召晚生进京,诊老佛爷的病,晚生内廷一切模范,全属茫然,总求大人指教。”侍郎道:“内廷规矩,诚然不可不先晓得的,向来外省征召来的医生,到得京来,未进大内,必须先飞仪注,用些使费,向内监探听消息,病情若何,太医院用的甚么方法,断不可显与太医院相背,脉案中如有连类而及的病症,初案必一齐指出,以防日后倘再添病,医生可以卸责地步,否则草莽行事,运气好的时候,尚不要紧,运气不好的时候,或有不测,罪在不赦。曾记得先朝文宗显皇帝的生母,患病甚重,太医都进温剂,愈眼病愈加剧,文宗着急,发了一道上谕,征召天下的名医,有江苏潘公蔚应诏进诊,潘公医道极高,因靠着自己的本领,于一切规矩,未曾先用使费探听,太医院亦不曾联络,到得进了内殿,突有太监,拿了一只柳条巴斗拦头罩下,这是内廷诊病的常规,防人私窥宫禁的,潘公不知,当时吃惊不小,假如医生先向太监用过使费的,伊等便照应,等医生走近,离皇上数尺地方,将巴斗好好戴下,潘公不曾用过,太监怀恨,所以离皇上尚远,即突然套下。幸潘公凝定神气,不慌不忙,将眼朝下望去,见远远地上首露出黄袍角,晓得是皇上,下首露一缘裙角,晓得是皇后来到,太后御床前侍疾的,知离皇上尚远,乃走进数步,太监大声叱道:‘跪下。”知已近床前了。当时宫嫔将太后的手请出,潘公仔细将寸关尺诊毕,觉得弦疾乖常,知是热邪内陷,即开直清营热大剂,也是应该潘公的运气,药未煎好,太后已晏驾了。
文宗哀悼之余,细细将潘公的方子阅看,再取从前太医院所开的方比较,不禁长叹数声道:‘潘蔚的方子若能早服,这病可以无妨,可知从前开温药的误事了。’即刻发下上谕,将从前的医生通统收下刑部治罪,潘蔚着赏给四品卿衔。这个真是潘公的大运,假使迟延数刻,服了潘公的方药,太后方崩,其罪必加在潘公一人身上矣。可不谨慎么?”植斋听了传郎一席话,如拨云雾而见青天,于一切情形,已了然于心,拜谢而出。停了一日,乃到管领医学大臣处,用了银子,考取过了,那般太医院内的官员,从前只要熟读《御篡医宗金鉴》一书,内经有病,照金鉴上开了方子,无论吃得好吃不好,便不担干系,若做医员者,果能熟读此书,徐灵胎说过的,要算天下第一等医生了。无如近来的医员,于那部书,不过略略涉猎,通些声气,便也滥竽其间,由医士而升左右院判,由院判而升院使,便掌握了医界之权,只要常常奉承管领医学的大臣,便可常享俸禄,做个奉朝请了。若遇外省荐来的医生,他落得受些贿赂,卖些情面,也不论好歹,统通总取的。植斋取过之后,又用银子,托人到内务府总管处,探取老佛爷的病情,及太医院的方法,在外先拟好脉案方于,然后随同管领医学大臣,进内廷去请脉,及至到了内殿,所有太监,都得了好处的,比从前潘公请脉的时候,照顾大不相同。请过脉后,照预先拟好的方案开出,至于老佛爷服他的方药,与不服他的方药,横竖张王李赵去看的也不知多少,也记不清是那一个开的方子,总之都算御医便了。
植斋得了御医衔名,在京盘桓月余,仍回常州去了。
再说贝祖荫在上海日久,此时的医名,竟闹动到数省皆知。
五月内,有一个吴观察,名元彬,家住扬州,在湖北张香师处当文案,患了病,到上海来求医,寓在大马路亿鑫里,所请的上海名医,祖荫以外,如章莲修,及松江的袁铁翁,不一而足。
那吴元彬,年纪三十多岁,因新娶了两个如夫人,体质淘虚,又感了时气,那毛病很不易治,调理一月,松了好些,便回扬州,到平山堂去养病,时好时歹。又请了兴化的名医赵海仙。
常住在彼,也医不好。到了七月初头,病更加沉重,乃又分别差人,拿了重金,到上海邀请章莲修、贝祖荫,又请了松江的弓起龙、袁铁翁一般名医,齐到扬州去看玻那时章莲修带了门生文慨时,包了长江招商轮船大餐间住下,到了镇江,是黄昏时候,上岸到大洋房客栈,住了十夜,明早雇了一只邵伯划子,进瓜州口,到了扬州小南门,付过船钱,又换了一只小船,沿河绕西门而行。此日幸喜凉爽,天阴阴的,没有太阳。文慨时在船上看那一湾绿水,萍叶参差,两岸习习清风,吹得罗衫晃漾,甚是有趣。莲修自在舱内吸洋烟,文慨时独立船头,看玩景致,见来来往往的游船,也不知多少。行了数里,见一个园,围墙半倒,楼屋全欹,古木啼鸦,绿阴蝉噪,正是朱楼青琐笙歌地,蔓草荒榛瓦砾常问起摇橹的老舟子,说是从前的一个甚么名园,老汉在此摇船四十余年,未遭寇乱以前,许多琳宫梵宇,瑶草琪花,老汉幼年尚见过的。今成了这个模样,令人可叹。走了一会,又过了一座石桥,上面题署虹桥两字,那边岸上又有个花园,尚未倒败,但见洞房曲槛,当年涂泽的想必是些青绿朱丹,如今都成了一样,是白惨惨的颜色。望见园中高处,楼上窗子十余扇的,只有七八扇,还脱了半边,斜挂在上面的,惟有树木森茂,密层层的望不见天。那些鸡蝉嘶得聒耳,过了好一会,才过完。便又过了一座石桥,三面皆通,署名为莲花桥,甚是完整,河面略宽了些,两岸绿柳阴中,露出几处红墙梵刹来,俨然图画。又见有几处酒帘飘漾,曲径通幽,行不多时,又过了平湖草堂,然后方到平山堂,上了岸一望,景象真好,山脚上就是青松夹道,清风徐徐,凉袭衣襟,一磴一磴的走到山门,早有吴宅家人接进,到了中间殿上,四面瞻观,宝殿巍峨,曲廊缭绕,一层高似一层,四处灵石层叠,花木繁重,瑶房珠户,不计其数。家人一路引进,过了御书楼,才穿到平山堂来,当有吴元鼎出来迎接叙谈,送出三盏雨前茶,气香而味厚,知是平山堂的第二泉泡的,与镇江的中冷泉,不相上下。元鼎略谈了些病情,茶罢,吃过点心,元鼎同莲修到厢房内炕床上去吃烟,吃过五六口烟,赵海仙也出来叙谈,谈了好一会,外面报说,贝祖荫到了,于是大家一同走出,来到平山堂中间叙礼。
文慨时举目看那贝祖荫,面圆耳大,紫棠色脸儿,明炯炯两双眼睛,疏落落两撇髭须,老气横秋,舌转如环,左顾右盼,有时滔滔纵辩,有时呵呵大笑,莲修向祖荫拱一拱手问道:“素常见荫翁开的大方,惯用那玉蝴蝶、猴枣等一般药味,这些药出在那里书上的?”祖荫答道:“是《本草纲目》上的。”
莲修道:“纲目上弟已统通翻过,无这等药味。”祖荫道:“想是在纲目补遗上的,老兄不曾看过。”莲修道:“补遗上亦没有的。”祖荫将头一摆,眉一皱,说道:“呸呸,我说错了,是外国本草上的,兄弟前年得了一部外国本草,是英国的大名家海兰得做的,那海兰得还有一部医书,名《儒门医学》,中国早已翻译过了,这本草是他新做的,其中药味,皆是中国本草所无的,我得了此部新书,如获珍宝,因现在中国广兴新学,弟用这等药味,亦要振兴中国医界上的新风潮,所以常常用他的。”莲修道:“如此便算医界的新学,怪不得那般假新党剪了头发,戴上草帽,穿了西衣,踏着皮鞋,碰着人握手脱帽,亲嘴抱腰,装出那新模新样,问起他肚里的新学,他说我已读了哀皮西提衣好几年了,又学会那洋经供的新说话,替洋人执过马鞭子,掌过门房。此不是新界上人么?与荫翁所说的那种新象,是一般的样子了。”说得赵海仙等大家好笑,祖荫的脸上,红不红,白不白,嘴里支吾道:“总之用来有效就是了,有效就是了。”时已渐近黄昏,里面摆出酒席来,大家畅饮,饮完酒后,时已晚了,大家就宿。正是:欧美妄谈讥画虎,峡黄宗法道犹龙。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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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平山堂上名医大会 喇叭声中方子错开
却说到了次日,大家起身,洗漱毕,吃过点心,莲修自在榻上吃烟,吴元鼎先请祖荫进去,看过脉出来,祖荫道:“这病是夹阴症,阴分是虚极了。”元鼎请其开方,祖荫只是摇头不开,莲修吃完烟,元鼎也同进去,将脉息细细诊切,听其声音低微,望其气色黯淡,又详问一切缘由,然后出来,同祖荫斟酌方子,祖荫说:“这病终难救治。”只是摇头,不肯开方。
正在议论,忽见家人报说:“松江的弓起龙、袁铁翁已到山门外了。”
这弓起龙,虽然年老龙钟,行步尚健,上了岸,他二爷先搀了进去,到平山堂中与各人相见过了。那袁铁翁是个瘫子,还比不上晋国的郤克与八仙中的铁拐李,他竟一步不可行的,上船下船、上轿下轿,总是由人如抱小孩儿样子,抱来抱去的。
船到平山堂下,他的二爷即抱了上岸,进得山门,迤逦来到中间殿上,又转到御书楼进去,后面是个大天井,阶限石上有两块西瓜皮,那二爷抱了老爷进来,因路已走多,气力也乏了,不提防一脚踏在西瓜皮上,一跤跌着一个鹞子翻身,正撞在旁边一只大尿缸上,把袁铁翁的额角撞破,鲜血直淋,滚在尿缸旁边挣扎,等到二爷爬起来看时,已见血流满面。堂内请人只听得外面嚷道:“不好了;一个郎中先生跃在尿缸上,额角也打破了。”众人都吃了一惊,只见两个人双双合抱着袁铁翁进来,满脸是血,嘴里哼哼之声。吴元鼎一看,好过意不去,吩咐且抱进厢房内去安歇,先打一盆热水,将脸上的血洗去,用上好的七厘散敷上,服侍他睡在床上罢。莲修又请祖荫开方子,祖荫道:“且等弓起翁进去看过,出来一同商酌罢。”
且说这弓起龙,医道很好,可惜有一样重听的毛病,那两只耳朵,着实的聋,每到人家看病,病家说了病源,他的二爷用一个喇叭到他的耳朵内,靡靡乜乜,吹与他听,他便知道了。
不过有时吹错了,或听错了,开出方来就要将错就错的。更兼年纪大了,眼光亦不甚明亮。当下吴元鼎同他进去诊脉,时天气尚热,因怕蚊虫,病人床上的帐子垂下,只伸出手来诊看,那元彬的相貌竟如张子房美女一般样子,两只纤纤玉手,病得瘦削,竟如女子一般。弓起龙看不仔细,那喇叭声中吹说欲后感寒,每日到夜发热,起龙听说是产后感寒,元彬困在床上,将单被盖好,头上扎了一块黑绸纱,起龙将帐子微微揭开,约略将舌苔一看,面孔竟像女人,竟当他是个少奶奶,看罢出来开方,头一行即写着少奶奶三字,开出方来说是脉象虚数,内热骨蒸,想是产后阴虚,未曾复元,加以重感外邪,将成劳瘵重症等话。开完方子,递与众人看了,不觉哄堂大笑。弓起龙只道笑他的方子不好,便竖起面孔,气愤愤的说道:“你们笑我方子开得不好,你们开些好方子把我看看。”莲修道:“昔者木兰从军,那些伙伴们竟拿雌的当他是雄的,你今看病竟把雄的认作雌的了,岂不好笑。”说得众人又复大笑起来,弓起龙又听不清楚,只当他们一味顽笑他,愈觉火冒,立起来也不睬众人,一径跑向外边去,出得山门一步一步的下船去了。吴元鼎同他的跟班连出来,已经下了船,向元鼎拱一拱手道:“再会罢。”元鼎要想替他们分辩分辨,恐起龙听不出,又要缠错,只得由他去罢。跟班也即下船去了。原来吴家的谢金,前日去请的时候,早已统通付过了。
不说弓起龙回去,且说堂内诸人,见他气愤去了,大家又说笑了一回,莲修又要祖荫开方,祖荫便提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道:“上热下寒,本虚标实”便住了,随即递与莲修,莲修道:“下面的文章,再请做下去呢。”祖荫道:“我不做了,请莲翁做罢,我要告辞了。”即别了元鼎,下船去了。元鼎送过他们去后,进来与莲修商议道:“这般名医,倒也实在笑话,一个拿家兄当作女人,一个写了八个通套字,连方子也不开,盘桓了一日,竟自去了,不是都来赚铜钱的么?务求莲翁想个法儿,挽回挽回。”莲修一面想,教文慨一面写,那脉案是一行一行分开的:——久病湿热,化燥生火,而藏气虚微,脉至少神,症属难治。循例告辞者为此。
——病既沉重,不能袖手,惟有细究其理,勉为调治。
——口燥苔,黄带灰,时喜凉饮,非胃中热甚,安得有此。
——谵语,错语,病涉于心,盖阳明胃脉,上通于心,胃热上乘,则心神为之扰乱。
——胃中燥火原从湿热所化,夫湿热何以致燥?盖津之与液,清浊攸分,生降异致,浊之清者为津,清之浊者为液。液从上而下降,律从下而上升,滋养涵德,悉赖津液敷布。今滋邪抑郁,则津液不布。燥是其标,湿是其本。
——救阴即是润燥,降火即是清心,无如津不上承,清之养之,’仍苦扬扬止沸。
——大腹饱满,按之而软,谓之虚膨,虚者何,脾虚也。
脾有气血,有阴阳,虚膨不适,脾虚其阳,确然可见。
——胃有燥火,而脾虚其阳,勉欲挽回,动辄矛盾。
——泻胃热而仍顾虚脾阳,前人有连理汤一方,兹仿其意。
——连属苦燥,姜属辛燥,似有抱薪救火之弊。但燥从湿化,火从燥化,例得权宜。
——养阴救津,甘凉之品,有益于胃,即损于脾,再仿前人药露之法,专取其气以润其津。与脾无损。
川雅连五分炮姜三分生熟甘草各二分三味煎服上濂珠三分西黄一分辰砂二分三味研细末先调服药露方西洋参五钱元参八钱细生地一两北沙枣一两半麦冬一两生甘草二钱白芍四钱上药加荷叶二两,用蒸壶取露,随意温服方子写好,递与元鼎看过。赞叹不置。
且说这元彬,有个叔子,名筠孙,现做浙江宁绍台道,深明医理,凡元彬所请医生,开的方子,先要从电报内打过去,等他看过,然后回电来,指明那个方子可服,那个方子不可服。
当下元鼎将当时情形及莲修的脉案药味,统通从电报内,打到宁绍台道衙门去,明朝接到回电,说是莲修方案最好,以后单单服他的方药,此外都不要服了。那个袁铁翁,自跌伤之后,竟不能看病,送他回去了。当将煎药与药露,挨次吃下去,病情略好,连服三四帖,又换了两个方子,病竟好了大半。时正七月中旬,莲修忽接到上海来电,说是江阴龙学台请看病,急速顺道至江阴,不可耽误。接电之后,莲修与文慨时,即日动身,到了镇江,仍旧搭了轮船,至八汇港。乘了义渡船过江,雇了两乘轿子,一直抬到学台衙门里来。当有王师爷,引进花园内安歇。那龙大人的毛病,是年纪大了,连日睡不着觉,莲修到上房诊过脉,教文慨时开出方子来:人有阳气,阴之使也,人有阴气,阳之守也。故阳气常升,水吸之而下降,阳气无炎上之忧,阴气常降,阳挈之而上升,阴气无下泄之患。心为离火,肾为坎水,离在上而坎在下,离抱坎而中虚,坎承离而中满。太过者病,不及者亦玻阴阳配合,本不得一毫偏胜于其间,姜附过刻,以耗阴气,阴气既亏,则在下之水,不克吸阳以下行,病遂以不寐始,阳胜于阴,由此而基。夫阳乃火之类容易化风,经谓凤善行而数变,阴伤不能制伏其阳,致阳气游行,背部及腹,时有热气注射,而热却不甚,但觉温温液液,以阳邻于火,而究非火也。或曰背为阳,腹为阴,阳行其地之所当行,则背热宜也。而涉于腹也何居,以阴弱而阳乘之也,惟逢得寐,其热辄敛,以水火既济,阴阳相拒,散而越者自收也。若阳气久亢无制,热必从阳化风,恐股痱中之虞,差喜右脉濡缓,左寸关虽弦大,而左尺细微,沉候有神,乃阴气足以内守之征。在此间名医历进育阴酸收之药,所见极高,惟是花甲之年,肾经之水,能保不虚,已属不易,何易言盈阳以酸收,越者暂敛,难常潜伏。兹抉前人取气不取味之法,专以水介之属引阳气下行,使升降各得其常,病当循愈。
真玳瑁珍珠母煅龙齿海蛤粉灸鳖甲龟版女贞子珠获神煅牡蛎白芍泽泻服药之后,稍能得寐,而痰多,右寸关脉觉滑大,再用:真玳瑁龙齿珍珠母海蛤粉瓜菱皮川贝母羚羊片陈胆星夜合花制半夏焦秫米竹油此方服后,竟彻夜酣卧,不到三日,病已全愈。莲修既医好了龙宗师,即同学生文慨时回到上海,到家之后,消停一日,问起账房,说我到扬州去后,曾否有多少人来拜望?账房即将名片数十个呈上,莲修阅过,见都是旧交,惟内中有胡镜荪二片,与我素来不通声气,何以连来两次?知其中必有缘故,正是:自古熏获难强合,于今机械要严防。且看下回分解。
医界镜
第十二回 百岁老人买假药 一朝强种有灵丹
却说胡镜荪乃上海三大滑头之一,枪花甚大,开了一个丸散药铺,挂了许多显官的匾额,惯会创造假药。今年四月内,因有事到吴松江边,看见网鱼船,网起许多小白鱼,即俗名人鱼,镜荪取了两三条,到鼻内一嗅,觉得有些腥味,而肉色洁白可爱,晒干起来,可以混充官燕,当时想道:将这物充当官燕,研了粉,和入糖霜,做了圆子,必定适口。现在上海的人,那一个辨得出真假?我倒可以借这样东西,发一注大财呢,即向鱼船说道:“你们网的小白鱼,通统卖与我,要多少钱一斤?”渔船家答道:“四十钱一斤。”当即买了数十斤回来,在太阳下晒干,研成细木,和入糖霜,配制妥当,装好玻璃匣子,美其名曰燕窝糖精,价银大匣两元,小匣一元,初起无人知道,想要请章莲修、贝祖荫、弓起龙等一班名医,揄扬出名,故到莲修处来拜谒两次。适值莲修恰到扬州去不遇,今打听得已回上海,于是拿了十大瓶燕窝糖精,再到莲修处拜望。莲修接见之下,镜荪一味奉承足恭,生平如何景仰,如何钦慕的话头,莲修晓得他满腹机械,今屡来拜望,必有要求,即问道:“胡先生屡次光降,有何见教?”镜荪即满面笑容,捧上十瓶燕窝糖精,说道:“这匣内装的是燕窝糖精,乃取上等好官燕,收取精华,又配入濂珠粉,大山吉林人参和入提净的上好糖精,合成这样珍品,可以润肺养阴,补气助胃,润泽皮肤,灌溉藏府,其功难以尽述,惟是珍贵之品,未易见重于时,王道之药,难以据名于世,兹奉送十瓶,聊表微忱,要求老先生表扬数句,登在报章,使这等良品可以遍行天下,”方遂我一片济世救人的志愿呢。”莲修早知镜荪的历史,必定是做的假药欺人,故一定推辞不受。只说我等做医生的,从没有替药铺内表扬丸药的道理,断断不敢遵命。镜荪见风势不对,只得收了糖精,快快而回。又跑到贝祖荫等的公馆,设法要求,亦都不肯答应,想来想去,只得暗地里请了许多读书人,目逐做糖精的赞词,登在报纸,或托名那一省有病的人吃了糖精,宿病皆除,或说某某虚弱的人,吃了糖精,精神强健的话,又将赞词编成一本,每买药一元,送他一本。人都信以为真,不到数月,燕窝糖精的名,几遍数省了。数年来,被他赚去洋钱,不下数万元,后来因假药败露,兼因招摇生事,被人告发,革去功名,将药店封闭,地方官把镜荪驱逐回籍,不准逗留。那晓得镜荪神通广大,用手法,调枪花,竟不回原籍,潜伏租界数月,即将店名改换,戤了洋商的牌子,依旧广卖丸散,招揽生意。特别创一件救贫戒烟九,不知用什么的草料,和入土皮吗啡等物,广请通人,做了许多浅近俚俗的歌词,登在报纸,使人人皆易明白,又请人做了保证书,各处招摇,使各州各县的生意人,皆替他行销,报上登的告白,每说要富国先强种,要强种先戒烟,本社以救济同胞为心,故创这良药,广为赠送,只收资本费一半,要使人人易买易戒的道理。说得正大光明,远近的人,被他赚得相信}真正认他是为尽义务,非为赚钱起见的,遂亦风行各剩三四年来,又赚到洋钱数万,镜荪曾对人说:“天下至贵的物,也可赚钱,燕窝糖精是也,天下至贱的物,也可赚钱,救贫戒烟丸是也。”凡镜荪创办一事,必达其目的而后止,亦可谓滑头界一世之雄豪矣。
这燕窝糖精,自从败露以来,遂无人问津,迩来镜荪又登一告白在各报纸道:“百岁老人又白:百岁老人者,实八十余岁的人,住在租界成大人的房屋内,颇有才情。”镜荪结为知交,借其百岁的声名,说这百岁老人从前身体本弱,因日服燕窝糖精,所以精神健旺,能登上寿,想要欲动世人,再去上他的当。岂料一二月来,仍无生意。镜荪见机甚捷,遂决意丢掉这事。又想出一件绝大的生意来,乃与老友开华佛药房的老板王湘皋商议道:“现在支那的人,似文明非文明,似野蛮非野蛮,智识似开非开,内无实际,外竞新说,这等人最容易受欺,目下人人口头,不是说的人身以脑气筋为重么?我即乘着这句话,迎机而入,趁这混混过渡的时代,说脑为光天,创立一种补天汁假托西法真传,说西人服之,如何聪明,如何强壮,现在我中国人种孱弱,非大补天元不可。只要说得好听,自然生意兴隆,时哉不可失呢。”湘皋道:“西法中并没有补天的药,我等立这名目,恐怕为识者所笑。”镜荪道:“呸,要欺人欺世,遑论有无,遑论人笑,况目下支那的人,有那个晓得西人没有补天的药呢?”湘皋道:“办这件事,要多少资本?”镜荪道:“请人做保证书,连篇累版,广登报章,不惜费用,这便是第一资本。”湘皋道:“药料呢?”镜荪笑道:“金针菜膏、山药浆和入蜜糖汤,浓柔甘甜,颇觉好吃,再加些吗啡便有速效,连装成瓶子算在内,大约不到百元呢。”议定之后。二人即广买料作,制成补天汁,配入玻璃洋瓶,究竟湘臬枪花本大,又托名西医蒲服先生真传,报纸上先引出使西洋大臣曾颉刚的历史,又将补天汁广送官宦,如江南提督杨子辰等,博其赞美的信礼,登报扬名。他们登报的法则,真有异想天开的本领,如明明无人冒牌,他们偏要说那一省某某店冒牌,禀请官府出示禁止,自己纷纷扰扰,闹之不休,无非要将名声闹大了,可以逞其欲壑哟。一日见新闻报,载某小学堂学生,系陈姓独子,年方九岁,从前放晚学归来,无不嬉笑跳跃,今日回来,即僵卧在一张长凳上,问要吃夜饭吗?学生不答,问要穿衣裳吗?亦不回音,呆呆看着爹娘的面孔,如痴癫一般。那爹娘见儿子这等光景,急得要死,只得跑到同学世兄处。访问情由,同学生说,你家杏生今日被先生打了几下头颅,即呆在书桌上,我们放晚学时,大家扶他回来的。你不曾看见,方才有四五个小弟兄送到你家屋角而去吗?他爹娘得了缘故,爱子情急,即来到学堂内要与先生拼命,先生说不要忙,不要忙,这等事现下不妨。不过我一时粗心,将那脑气筋稍打呆了,某药房新出补天计,只要一二瓶服下,即保你儿子复元,可急速到某药房去买,何必在这里胡吵呢?那爹娘即奔到某药房,出洋两元,买了两瓶,回去与儿子眼下,一二日后,灵明复旧,陈性夫妇感恩不尽,故登报申谢。又一日,见报纸上载一个大题目道:“普天下强种有药了”,下面说:我中国数千年来,本属神明贵胄,种族本自强大的,无奈时当叔季,人变衰弱,试看数年前,人人志气衰颓。心思愚钝,幸多服补夭汁以来,渐能转弱为强,化愚为智。但看今日的学堂大开,商会大兴,工艺日辟,实业日多,人人办事,都有了毅力,增了智识,皆服补天汁的功劳也。从此愈推愈广,黄种愈强,可以驾欧美而上之。不亦快哉。报纸上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使人阅之,安得不入其彀中?
即索号机警灵敏的人,亦被其赚过的。大约赚到的钱,又有数万了。
一日王湘皋私下谓镜荪道:“我们创的补天汁,心机也用尽了,生意也做大了,银钱也赚到了,然物之真者,方能持久,我们的假药,终究必有衰落的日子,须另想一法,更造一种,以继其后,现在各省官府,欲设官卖烟局,凡做官的不戒烟不许到任,凡做学堂教习的不戒烟不能为教员。而且英国议院,屡次起议,说英国将鸦片输入中国大失文明之体,现在已与中国商定办法,答应每月少运五千箱到中华,十年减尽,以后印度鸦片不进中华,中国亦直各省禁种。据此看来鸦片将有断绝之期,所以现在戒烟民潮甚觉膨胀,我要访老兄从前的救贫丸办法,创一种特别戒烟丸,老兄有何妙见?”镜荪道:“凡创一物出售,见信于人为最难,人果信了,自无不发达的。你总算也明白些医道,时常有人来请你看诊,今要造这戒烟丸,须于一月前先登报纸,不要说明,只说以身看病,只能救目前之人,制药济世,可以救天下之人。今因要虔心制药,救济天下同胞,所以于门诊出诊一概停止,专意一志,潜心研究,庶可以发明新理新法,凡各项丸散膏丹,皆亲自监制,因此没有工夫再去诊病,此即将来发行之先声。”湘皋即照法而行,先登报章,一概停止诊病,日日在药房内,闭门不出,精心配制九药,研究到两月后,方发明一种特别戒烟丸出来。这丸现方初行,大约比市上寻常所卖的,要好几分,以湘皋本钱已足,总胜于无资本的店铺,容俟调查再说。正是:医药界中藏鬼蜮,利名场内判人禽。且看下回分解。
医界镜
第十三回 误病症割除胡子 巧姻缘打下祸胎
却说弓起龙自平山堂气愤回沪之后,适有一个宁波人,叫陈麻子,系木匠作头起家,现下家私巨万。胯下生一个阴疽,寒寒热热,不甚红肿,绵绵而痛,请起龙来看,起龙于外科,本是门外汉,诊过脉后,脉案上明明写出是骑马阴疽,而方子又不辨阴阳,竟份温病的法子,写了一帖大清凉之剂,服三四帖后,有加无减,仍请起龙来看,尚不改换方针,仍旧加减前方进之,又取四帖,不料疮口低陷溃烂,神气恹恹。再请起龙来看,病人之母王氏,素来深信起龙,所以病到这等地位,毫无起色,尚不改请别人。而亲戚中大不以为然,荐了两个医生,一贝祖荫,一贾祥文。祖荫来诊过脉,索看前方,大赞起龙的方子,仍宗弓法,而贾祥文名气虽不大,均有卓见,谓阴疽用凉药,千古奇谈,肯服我方,尚有可望,乃开一帖加减阳和汤而去。当时如其服之,或者尚有转机,无奈病者之母,酷信起龙,仍然疑不能决,乃将弓贝贾三个医生名字,写了三阄,放在中堂所供观音大士座前,焚香祷告,拈到那个阄,服那个的方子。不料事有凑巧,仍然拈着起龙,只得不服祥文的温托方药,仍服起龙的凉方,明日再到大士前焚香拈阄,依然拈到起龙,所以这陈麻子的病,一直到死,不曾服过别人的方子。闻得人说陈麻子系宁波木匠作头中巨率,生平包造洋房,倚仗洋势,挖掘人家的坟墓,不知凡几,所以观音大士有灵,使其常服弓起龙的谬方,以制其死命也。
再说贝祖荫医生的声名,既为上海第一等,而收取看金之多,方为上海第一。他生平开的方子,极平极浅,专讲究和缓一路工夫。他说古时良医,名为和缓,替人家治病,总宜用和剂缓剂,若用峻利的方,万一病情看不准,吃错了,要把谤毁的。又有一件欺人大本领,他到人家看病,不肯先问病原,单单诊脉,假使诊脉之时,病人先告诉了他,便要装作动怒,说你既自己晓得了,也不必请我来看,我自精于脉理,诊过脉,自然知道你的病了,岂像那般庸医们,要病家预先告诉。于是远远近近,传扬出去,相信他是个精于脉理的名医了。横竖地开的方子,总是和缓一路,即不中病,亦不要紧,不过使轻者不能即好,缓缓变重;重者慢慢地死而已。若遇那些无关紧要的毛病,吃好者也不少。然总之无论祖荫的脉理精与不精,即算他是精的,竟把古圣望问闻切,及临病人问所便的说话,全行抹杀了。闻得他祖上在场州行医时,门前开个药铺,自定了几样丸药,有人去看门诊,医金轻了,他便开一样丸药在内,这丸药的名目,如六味丸,他改名七味丸,八味丸改名九味丸,别家药铺,是买不到的,只得在他家赎了。那年江阴吴克家之子葆生,患吐血之症,用重金请得他来,葆生晓得他经络,预先告诉了病情,要火冒的,便一言不发,由他去诊脉,他横诊竖诊约有半点钟光景,暂放下手,葆生要试试他本领,终不说出病情,谁知他竟诊不出开的方案,含含糊糊,说是面黄力乏、扶脾和胃等话。葆生看了说道:“先生弄错了,我是吐血症。”
祖荫虽情知是错,又不肯认措,说道:“吐了血面孔自然要黄的,我先治面黄,吐血自然会好。且取一帖,明日再议。”葆生也只好依他,吃下一剂,明朝血愈变多,祖荫乃开了些止血清火药味,服了三四帖,病方退去五六成。祖荫因上海有信到来,自回去了。
且说上海城内,有个老贡生丁祖良,他有一个女儿,年方十九,两三月经期未转,请祖荫来看。那请的人说错了是少奶奶,到晚上八点钟,祖荫方来,到房内诊脉,老妈子不晓得祖荫的经络,说了一句月经三月末转,祖前即皱着眉头说道:“不必你说,我自知道。”老妈被他抢白了一声,也就不敢开口,祖荫把脉诊过,只当他是少奶奶,开出脉案,竟说是怀孕三月,恶阻情形,女人家又不识字,差老妈去赎了一帖,煎服过了。当夜祖良有朋友家请去赴席,不曾回家,明日回来,将方子一看,气得胸膛发挺,那无名火冒起三十丈,走到女儿房内,把凳掀翻,大怒遣:“养你这不肖的贱婆娘,辱没煞人,你还是刀上死绳上死,快些说来。”那小姐和老妈听得,如青天里打下一个霹雳,颤巍巍摸不着头脑,战战兢兢的说道:“阿爹爹为什么如此火冒?女儿又不曾做那歹事。”祖良鼻子里哼了一声喝道:“你这小贱人还要嘴硬,凡那些下贱货偷了汉子,外面总要装正经的,如何瞒得过我?快些说来,你搭那一个有身孕的?我今绕不得你了。”小姐吓得面如土色,一句话说不出,只顾是哭。他的母亲正在东边房内用便桶,急急用过,走来分辨道:“你这老货,为啥不问清楚,冒冒失失,冤枉女儿做歹事,有何凭据?你且说来。”祖良把方子一丢道:“你拿去看,方子上不是明明写怀孕三月么?若非偷汉,如何有孕?那贝先生的脉理通神,是瞒不过的,这不是真凭实据么?”
其妻有些见识,说道:“单凭—张方子,岂可便冤枉人?且去请那老贝来问个明白。”即差人连忙去请,说是病情紧急,马上请他就来。不一会祖荫已到,走进里面,看见那般光景,吃惊不小,祖良气愤愤说道:“先生开的方子上说我女儿怀孕三月,你的脉理精通,谅来是不错的,我本要用家法处治结果那贱人的性命,请你来问个明白确据,果是这等样子,我便要动手了,省得玷辱家声。”祖荫听得魂不附体,知道昨日草草开方,不曾详询明白弄错了,这件事如何是好?若说一定有争,又无凭据,且枉害了人家性命,作此大率,将来必有冤魂讨命;如直说错误,又难收常心上如三十六只吊桶一上一下的乱撞,定一定神,转过念来说道:“兄弟昨日酒醉之后,只当是府上的少奶奶,开错方子,是我的不是了。”连连作了几个揖,祖良听得大怒道:“这等事可以弄错,险些害了我女儿性命,你说酒醉误事,你眼睛又不瞎,挖掉了你的乌珠,方出我这口气。”
即教家人拿他捆起来,那些家人即把祖荫拖翻,用索子捆扎起来。祖荫只是讨饶,情愿受罚,如挖掉了我乌珠是不能看病的,总求仁兄开开恩罢。祖良道:“也罢,我做些好事,留了你两只乌眼睛,学那曹阿瞒宛城遇张绣,割发代首罢。”即拿了一把剃刀,自己动手,把祖荫眉毛先行剃去,又把两边胡子剃去一边,然后放他起来,祖荫抱头鼠窜而去,坐轿归家,又气又羞,到了家一直走进如夫人房里去,他如夫人见他眉毛也无,胡子没了半边,好像城隍庙内多年雨淋坏的判官,着实诧异,问道:“你怎么弄到这般样子了?”祖荫道:“不要说他,晦气晦气。我看病回来,走过剃头店门口,停下轿子进去刮刮面孔,教他将脸上的眉毛刮刮干净,不想那个剃头的是个疯子,他竟顺手把眉毛剃去,又剃我的胡子,一刀刮下,我方知道喝住,已被刹了半边,我跳起来打了他数十个耳刮于,满店人都替他陪罪讨饶,我想既已被他剃掉,也无法可施,只得绕了那个横八蛋,你说不是晦气么?”如夫人被他几句鬼话掩饰过了,到了晚上,便在如夫人房内,吃过夜饭,如夫人向他脸上一看,笑道:“我想你那胡子,到睡觉时每次把我的嘴唇上戳得毛凄凄,也很不好,不如一齐剃掉了,又好看,又滑爽,你说好么?”
祖荫一笑,如夫人便用刀替他统通刮掉了,一看到像轻了好些年纪,说道:“到不要怪那剃头的,我反感激他,明日要去赏他二百钱呢。”想了一想,又拍手道:“我还有一样妙策,一发成全了你罢,你拿什么谢我?”祖荫道:“你又有甚么妙策?如果真好,我日日宿在你的房内。”如夫人道:“这个自然,还有呢?”祖荫道:“到永昌珠宝行内,替你买十粒大明珠,装在帽儿上好么?”如夫人方才取出黛匣,拿了一枝笔,蘸了黛,到他眉上细细的学张敞书法,画得如卓文君远山横黛,真正惬意,即同上床,到巫山梦里去了。
再说这贝祖荫有个门生姓于,名多一,常熟县人氏,文理也好,人亦俊秀聪明,从祖荫习过二三年医,得了他的心传,十九岁上,便回常熟行医,尚未娶妻。初行之时,生意寥寥,他便想着一个法子,花些本钱,买了一项轿子,雇两个轿夫,每日吃过中饭便教轿夫抬了,不论东西南北,城厢内外,总拣热闹地方抬去,轿子背后挂着两盏大灯笼,贴着“虞山于多一医室”七个大红字,人家见他日日出轿,想是个有本领的郎中,抬来抬去,抬到半月之后,竟像一个泥塑木雕的菩萨,抬灵起来了。有许多人家去请他看病,他又会装腔做架,指东话西,说得像忙不开交,不到两三月,竟做出门面来。他因未曾娶妻,要拣选个美貌女子,刚巧西门内有个卢家少妇,姿色绝美,新近死了丈夫,害了相思郁结的病症,打听得多一有名,请他来看。多一见卢氏生得美丽,又晓得他是新寡,便动了邪心,初起尚是眉眼送情,等到看过几次,两下情投意恰,竟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法,日间看病,约定夜间私会,竟勾搭上手。卢氏本少年新寡,患的相思郁结之症,自与于多一调和了几次阴阳,百脉舒畅,病已全愈。自此三日一大叙,五日一小叙,如胶似漆,结成不解之缘。数月之后,卢氏已有了身孕,一夕卢氏向多一道:“我自与你私下往来,不料明珠已有胎了,倘被我阿公阿婆知道,如何得了?你须想个法儿,替我将胎打下才好。”多一于此道,本是三折肱的内行,屡次替人家打过胎的,他那打胎之法,先要审问女人是火体,还是寒体,若是虚寒体质,用了香桂散辛热之药,愈助其生发之气,反不能下,宜用上牛膝一两、归尾三钱、川穹二钱、苏木三钱、桃仁三钱、穿山甲钱半、席香一分、酒魏一两,煎服方能打下。然总不老,再用又粗又长的牛膝七寸,将牛膝头破开,放入当门子一粒,将细绒线扎好,仍教男人与女人交情,等其子宫开的时候,将二指夹着牛膝送进,摸着子宫,捻入二寸许,又将阴户外拖出的牛膝,用粗线系定,攀向上面,将线头用绸带儿束腰中,不使退出,无论月数多少,再服煎药一帖,一夕即下矣。还有一等,单请三姑六婆打胎,他不会用效药,又呆守死法子,用牛膝席香法去打,或碰着女人头胎牢固,胎虽打伤,竟不能下,徒下胞水,胞水沥干,胎愈不下,必有性命之忧,须用大剂当归一两、黄茂二两、熟地二两、好党参夺两、川芎七钱、败龟版二两、头发灰四钱、甘草四钱,煎一锅,频频与服,自然渐渐会下,此增水行舟之法也。以胞浆沥干,如船无水,断断不能出港,须添足水方能行出也。此亦万一之事,不可不知。当时多一审知卢氏乃是健旺火体,即用肉桂二钱、储香一分、生附子尖二钱、川朴二钱、只实二钱、芒硝三钱,又用七寸长牛膝,如法用蜃香扎好,然后上床,同卢氏交情,到卢氏阴精泄后,子宫已开,忙下床,将牛膝用二指夹好,送进阴户,候着子宫,捻进三寸,退出指头,用左手抵住牛膝,早已用线系好牛膝,即把线攀上,用绸束腰束住,再用煎药服下,不到天明,肚腹阵痛难熬,多一教其死力忍住,接连五六阵,痛得眼中火裂,其胎落下。当下教老妈暗暗拿出,埋在后园。多一收拾停当,急急回去。到得日上三竿,卢氏诈病在床不起,仍着人去请多一来。服了两帖调理加减生化汤,也就无事。后来多一又与别家小姐私通,因生私产,女人殒命,被其父母告发,多一被县官打了五百板,枷号一月,因此无面孔再住常熟,逃往上海去了。正是:作云作两手翻覆,得马失马心凄凉。再看下回分解。
医界镜
第十四回 小书生折辱老名医 真才女钟情佳公子
却说第二回书中,曾经提及吴春江本籍杭州,是个三品京堂,道光末年,随父鸿祐,至任云贵总督,年余,云南洞蛮,与苗族勾通寇乱,鸿祐督师征剿,随剿随窜,未能扫穴擒渠,后又与川匪结连,势愈蔓延,鸿祐卒以力竭捐躯,春江遂留寓滇南,不到三年亦卒。生有一子,名鹏,字云龛,夫人萧氏,先前在杭时,曾与贸继桢尚书夫人莫氏,结为姊妹。那时候各怀身孕,曾经指腹为誓,日后生男生女,联为婚姻。自到云南去后,多年不通音信,萧夫人博通经史,尤善于岐黄之术,云翥七岁通五经,九岁能属文,肌肤莹然,眉目如画。萧夫人抚养教读,于文字之暇,兼课以医书,谓此虽旁门,亦济世之学也。今见云翥年已成人,欲使其到杭应试,兼到莫夫人处,访议姻事,更兼滇省偏僻,孤陋寡闻,乃向云翥道:“钱塘,你祖若父之桑梓也,族内虽无多人,而此时名师宿儒,多前日门生旧吏,你往一面讲学,一面应试,庶几有成。且杭郡山水奇胜,可以开豁心胸,陶溶情性,我另修书一封,与你带去,到杭访到故尚书贾继桢夫人莫氏,以此投之,议姻事,我自有说,勿妄开动,我已安排行李盘费,差老家人吴福,同你前去,明日即行,一切须要小心在意。”吴生唯唯答应,退到书房,私拆其书看时,写道:懿恭敛衽载拜,奉书于莫太夫人几前,懿恭阔别十余年,远隔数千里,各天一所,杳不相闻,缅想穹只协相,茵鼎善调,喜溢门阑,福至闺阁,健羡何可胜言!如懿恭者,既失所天,苟存贞节,一家长幼,旅居粗安,无足为夫人道。第念先尚书与先夫,谊虽僚友,情则弟兄。妄荷夫人视同姊妹,始因有妊,各发誓言,夫人尝举汉光武、贾复故事,指妾腹而言曰:“生于耶,我女嫁之;生女耶,我子娶之。”厥后神后其衷,天作之配,庆门诞瓦,寒舍得雄,不期远别天涯,遭家不造,叠遇大敌。妄抚孤课读,沦迹异乡,山遥水运,无地相逢。今者幼儿已冠,贤女谅亦及笄,苟未定盟,愿如凤誓,冒昧贡书,布兹悃欸。仍令此子亲赍奉闻,倘到阶前,希望顾盼,端聆金诺,拱俟报音,会晤难期,临缄于化,不具。
吴生读罢,不胜欣喜。明日拜别母亲,带了吴福动身。路途之上,不免饥餐渴饮,昼行夜宿,旱路雇车,水路搭船,不到两月,到了杭州。居于北关内祖遗旧宅,住了几天。一日早馔罢,辰牌前后,带了些银子出门,在城内游访先人亲友之家,不料兵燹之后,故旧无一存者,怅怅而行,不觉走出涌金门,到了西湖边上,只见车马喧哄,应歌盈耳,湖山佳丽,清景满前,观之不足。行至湖旁绿杨树边,一座小酒楼前,走上楼去一看,甚觉清雅,拣个清净座位坐下,堂倌送上一壶绍兴酒,几碟嫩鸡酿鸭鱼肉之类,独自一个,浅斟细酌。酒到半酣,触起心事,随口占了一阕满庭芳,问酒保讨过笔砚,乘着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白粉壁上写道:天下雄藩,浙江名郡,自来惟说钱塘。山清水秀,人物异寻常。多少来门甲第,闹丛里争拂丝簧。少年客谩携绿纷,到处鼓求凰。徘徊应自笑,功名未就,红叶谁将?且不须惆怅,柳嫩花芳。闻道蓝桥路近,愿今生一饮琼浆。那时节云英觑了。
欢喜杀裴航。
吴生写罢,又歌吟了一回,甚觉得意,忽见后面走出来一个半老妇人,衣裳楚楚,举止大雅,走到壁间看过,又涌了一遍,说道:“这首词虽佳,尚欠妩媚,欧苏秦黄,殆不如是。”
生听得大惊,忙起立拱手问道:“夫人谅必精于此道,大家风范,断非小家碧玉,请问瑶台何处,为何恰在这里?”那妇人听得,叹了一口气说道:“妾之来历,一言难荆妾本是某显宦之侧室,自遭粤匪之难,全家溃散,妾转徙迁离,流落在此,后来嫁与商人边氏为妻,在这里开个小小酒楼,已经多年。家主来往苏杭作客,常不在家,妾生平酷好词章音律,方才妾在后面,听得郎君高吟,知是风雅之士,触动旧好,故来一看,果见佳作,非同凡响,敢问阀阅,尊姓大名?”生将祖父来历如何,自己到杭如何,现在要访贾尚书夫人,家母有要信相投,未知住在那里—一道来。边氏道;“莫非要寻莫夫人么?他家即在这里不远,夫人与妾是莫逆之交,郎君如要访他,妾当为之先容,明日引导即君同去可也。”生又问道:“贾尚书弃世数年,现在家内生计若何?多少人口?”边氏道:“尚书有一子,名群,号云昭,尚幼;一女名娉娉,号云华,那云华小姐,莫夫人梦孔雀衔牡丹花嵮怀中而生,若讲他的姿色,有如桃花之映春山,讲他的态度,有如流云之迎晓霞,填词度曲,李易安难继后尘,织锦绣图,苏若兰敢云独步。莫夫人钟爱特甚,常请妾到他家去讲学,现今学成,妾自愧不及他了。且夫人夙兴夜寐,治产有方,珠履玳瑁,不减昔时之丰盛,钟鸣鼎食,犹然昔日之繁华哩。”吴生听了边氏一番说话,晓得所说的云华小姐,必是母亲说过的指腹为誓之人了,心内暗暗欢喜,即与边氏说明住处,欲付酒钱,边氏一定不受,遂拜别归家。边氏因月余本到莫夫人家,正要去走走,适莫夫人患病沉重,云华小姐打发轿子来接,即乘轿而去。
且说莫夫人患了湿温症,杭城一般郎中先生,不懂湿温的治法,不是用凉药清热,便是用清补养阴,吃到舌色灰滞,恶心胸闷,痰多欲喘。边氏到了莫夫人房中,正见有一个即中,名穆逢时,在桌子上开方子,开的是参麦散,这人是杭城最行时的老名医,边氏等他出去,然后走近莫夫人床边,问过了病情,即说及吴生一事,莫夫人握着边氏的手说道:“你何不早来告诉,我时常想念他母子呢,他住在那里?来得几时了?”
边氏道。“方才在我酒楼上吃酒题词,我问起来,方知道的,现住在北关内旧宅。”莫夫人即传命教滕欢打发轿子,去接吴生来。不多时,吴生来到,进门有二青衣引进去,曲曲折折。
走到夫人房内。吴生就床前请过安,看见夫人病得沉重,不好多言,即到床前坐下,将脉诊视,细细询问一番。莫夫人略问生些家常,及母亲安否,即觉气急,边氏从旁说道:“从前的先生方子,都拿出来看看。”吴生—一看过,又看到霍逢时之方,摇头道:“吃坏了,小生粗知医理,这病是湿温症,与这些方子,正是相反,若初起用三仁汤加减,早已好了。不料本地这些名医,竟如此没有见识,小生不揣冒昧,作毛遂自荐,开一个方子,眼下去自然会松。”即开了一剂温胆汤,那瞿姓的方子,已经服下,当夜接服吴生的方药。生即归去,明日吃过朝饭,生又到贾宅去,问过病情好些,走到书房,见瞿逢时巍然上坐,戴了金丝边眼镜,手上金钢钻戒指,见生走进,略将头一颠,目已上视,旁若无人。开罢方子,猝然问道:“昨日的温胆汤,是你开的么?被你的只实吃坏了。幸亏我洋参麦冬支住,所以今日有点起色,否则早要虚脱了。”吴生道:“从何见得?”瞿逢时道:“这病气虚已极,且老年人更不可用只实破气,若非洋参麦冬,有不虚脱么?”生道:“气虚固不可用只实,至于年纪老少,可用不可用,本草经载在何处?
且这病舌苔灰滞,湿痰壅塞上焦,势将变喘,与虚脱正是反面,只实安见得不可用?”逢时道:“病人又无食积,何可用只实?”
生道:“只实岂专为治食积而设么?若治食积,当与槟榔同用,今我与竹茹同用,正可泄热化痰,有何不可?若你之洋参麦冬,岂舌苔灰滞,痰气弥漫者可用,与砒鸩何异?我本意同你相商,原来你毫无见识,与你空论,亦是无益,你看这病不服你的洋参麦冬,明日将变那等样子。”逢时道:“必至虚脱。”生道:“断不虚脱,且到明日看了样子,再和你理会。”逢时见生滔滔辩驳,自己实无本领,内已自惭,支吾了两句,就回去了。
当夜又服一剂加减温胆场,明日气平热减,瞿逢时探知,好不惭愧。生又合三仁加省头草之类,病遂全愈,即能吃粥。
数日之间,已能起身。即请生到内堂谈心,莫夫人道:“从前记得与郎君母亲别时,郎君尚在襁褓,不料今已长得这般好模样,且医道又得了你母亲传授,实可钦佩。你母亲合家都好么?”生答道:“都托赖无恙。”夫人与生道:“从前的景象,—一如在目前。”但不提起指腹誓烟之说,生乃取出母亲的书信投呈,莫夫人拆封看罢,纳之袖中,亦不做声。少顷,一童子出来,相貌娟娟秀好,夫人道:“孩儿来拜哥哥。”那童子即作了一个揖,生答揖,夫人道:“小孩儿也当教训他,何必还礼。”又向侍女秋赠道:“叫娉娉出来。”不一会,两个丫环,拥了一个女子,从绣慢里面冉冉而出。夫人命向生拜揖,生不好意思,立起要避,夫人道:“无妨。”小女儿娉娉敛衽万福后,退立于夫人座右,生窃现娉貌,真有倾国之色,虽古之西施洛神谅也不过这样。不觉神魂飞越,心驰色动,恐怕被夫人看出,即起身向夫人辞出,夫人一手挽住道:“先尚书与分尊京堂,犹如骨肉,尊堂老夫人,视老身如亲生姊妹,自从二父云亡,两家阔别,鱼沉雁音,音耗不闻,本谓此生无复再见,不料余年得见英姿,老怀喜慰,何可胜言!郎君乃竟要即去么?”生乃重复坐下,不复动身。夫人向秋蟾道:“郎君来已数日,因我病在床,未曾略叙杯酒,快教厨房办酒席来。”秋蟾答应出去,不多时,搬出酒席,水陆毕陈。夫人先举杯奉生,生拜而受饮。夫人又教娉娉把盏,娉娉举杯至生前,生要熟视之,假推不敢先饮,夫人向娉娉道:“郎君年长于你,自今以后,既是通家,当为姊妹,你当跪进杯与哥哥。”娉娉遂跪下,生忙按娉杯,一饮而荆娉娉收杯至夫人前,沥余酒于桌上道:“哥哥饮未尽,当更酌一杯。”夫人笑道:“才为兄妹,便钟友爱之情,你再劝哥哥几杯就是了。”娉娉又执盏相劝,生此时美色在前,美酒人肚,几乎情不自禁,直到尽欢乃罢。夫人向生道:“从今以后,即君不必再归旧宅,索性教吴福将行李尽搬过来,只在寒舍住下。”云翥大喜,当面拜谢。夫人即差家仆膝欢去搬了行李,带吴福一同来到宅里住下。又差苍头宜童领云翥到前堂外东厢房歇宿。生来到厢房,但见屏端帐褥,书几盥盆,笔砚琴棋,无一不备。自己行李,亦在其内。生既得安居,复遇绝色佳人,且惊且喜,到夜睡不着,因起赋风入松一词,书于粉壁之上:碧城十二瞰湖边,山水更清妍。此邦自古繁华地,风光好,终日歌弦。苏小宅边桃李,坡公堤上人烟。纷窗罗幔锁婵娟,咫尺远如天。红娘不寄张生信,西厢事只恐浪传。怎及青铜明镜,铸来便得团圆。
是夜,娉娉归到卧房,一心想着吴生,深为属意。因唤侍女朱樱问道:“吴兄不知已卧否?”樱道:“我勿晓得。”娉道:“你到东房去私下瞧瞧着。”樱遂潜到东房去窥视,有好些时候,回到娉处报道:“郎君在烛下吟咏,观他的神情,像有所思念的样子,既而拿笔写数行于壁上,妾细细窥视,默念数退而还,乃风入松一阕也,念给小姐听听。”遂将词—一背诵出来,娉娉乃取出双鸳霞笺,随笔和其韵,顷刻而成,封在函内,对樱说道;“明早你奉汤与郎君洗面的时候,拿这函送与他。”樱答应,即放在袋内。
次日天明,送洗面汤去,等生洗漱罢,樱遂将函献上道:“娉小娘致意即君,有书词奉达。”生忙取而读之,乃和所赋壁间词也,写道:玉人来自汉江边,才貌及春妍。天教分付风流态,好才调,会管弦。文采胸中星斗,调华笔底云烟。蓝田新产璧娟娟,日暖绚晴天。广寒宫阔应须到,霓裳曲一笑亲传。好向嫦娥借向,冰轮怎不教圆。
生读之数遍,不忍释手,暗喜娉之爱我实深也。遂珍藏于书箱中,方要细细询问,不料莫夫人已差宜童来唤道:“太太请少爷去有话说。”生即跟宜童进去,莫夫人见生来,起立说道:“郎君奉了你母亲之命,来到这里游学,不可虚度光阴。
这里有一个何先生,从他的门生,常数十人,郎君如从他游学,必有进益。那些贽礼束修,我已预备。何先生处,我已托人说定,只今日吃过早饭,就请进去。”生自从见过娉娉,万念俱灰,昼夜惟云华是念。不料夫人竟要使他去就学,又不得不应承,答道:“如此,深感栽培之恩,小生即今就到那边去。”
吃过早饭,夫人差滕欢送生到何先生学堂去,然生念头终在娉娉,去过数日之后,亦不天天去了。因想到夫人虽见亲爱,而何以绝口不提姻事,反使我与娉娉认为兄妹,着实可疑,又不好意思,去问个缘故。乃暗地里到伍相祠去祈梦,夜阑,梦神赠以两句诗道:洒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见嫦娥。醒后不解其故,一日偶同朋友出去逛西湖,娉娉打听生不在房内,同了传女兰苕,走到东房,向书桌上遍翻简犊,翻出一册《娇红记》,笑向兰苕道。“哥哥看这等书,岂不要坏了心术么?”即拿笔蘸墨,戏题绝句两首,写在卧屏之上道:净几明窗绝点尘,圣贤长日与相亲。
文房潇洒无余物,惟有牙签伴玉人。
花柳芳菲二月时,名园剩有牡丹枝。
风流杜牧还知否,莫遣寻春去较迟。
题罢归房,到晚上生归家,见屏上诗句,认得是娉笔迹,懊悔出去,不得相见,乃和其韵,用赵松雪体,写楷书于花笺以答之,诗云:冰肌玉骨出风尘,隔水盈盈不可亲。
留下数联珠与玉,凭将分付有情人。
小桃才到试花时,不放深红便满枝。
只为易开还易谢,东君有意故教迟。
生写罢,无便寄去,正踌躇间,忽见传女春鸿,冉冉而来,笑向生道:“少爷回来了么?太太听得少爷去逛西湖,搭朋友酒食逍遥,恐为酒困,打发我拿武夷小龙团茶来,与少爷醒醒酒。”生大喜,笑而接之。右手接杯,左手握住鸿手笑道:“娉娉既认我为兄,你何妨暂为我妇。”鸿笑而不答,生又道:“东园桃李,片时春光,有何妨碍。”鸿春心已动,遂与之呷。
欢罢,向鸿道:“我有一信,烦你代与娉娉,能为我拿去么?”
鸿答道:“敢不承命。”即取了简函,走到娉房给之,娉即放于怀内,嘱鸿道:“勿与母亲说知。”鸿答应晓得,娉即拆出读过,叹道:“清楚流丽,类哥哥之为人也。”此时娉娉与生两心相照,两情相爱,恨不合并一处,愿天与有情人成了眷属。
无奈限于礼节,不能自由。正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再看下回分解。
医界镜
第十五回 六监督虚文兴医学 瞿医生伤命闹冤魂
却说莫夫人有个娘家的侄儿莫虚斋,父亲友兰,曾任藩司,虚斋自少不肯认真读书,荒嬉废业,不能成才,专好结交那些绅宦中有权势的,如六亨兰侯孟生之类,酒食征逐,作勾栏押邪之游。六亨兰最会巴结上司衙门,上自抚藩,下至道府,无一不夤缘到家。所担任的要差,通统有十数项,如武备、财政、学堂无一不归其掌握。他却滥用私人,蟠据要路,分赃析肥,家私巨万,终日里打茶围,叉麻雀,花天酒地,嬉游若狂。至于所办的差事,不过略具形式,一切内容腐败的情形,种种难以枚举,深恐文明日启,民智渐开,攻击者愈多,想要创一个未有的善举,以保其名誉。想到现在杭城内外,大小学堂,已属不少。惟医学堂尚没有人创办,我不如出头,邀集绅商及医界,集款兴办。一则可以掩饰上司的耳目,二则可以要给地方的声誉。遂议定城隍山阮文达公祠,为开办医学堂的所在,延请莫虚斋为总教习,因其曾经从过瞿逢时习过一年医的。用侯孟生为帐房,自己为监督。又请了余仲翔、王利文、丁宝树、汪筱卿四人为分教习,共招学生四十余人,分膳宿与走读两等。
膳宿者,每月十二元,走读者每月六元。未开学以前,先请人做了一张传单,又登了报纸,传单上写的,大约说:现今医道式微,不能精进,远不及东西洋,由于无学堂以造就人才的缘故。本学堂以造就医界人才为第一宗旨,卒业以后,有多少好处的话。人家阅之,信以为真,于是多遣子弟,到学堂来习医。
开学那一日,六亨兰邀请许多外商学界,行开学礼,来宾有三四百人。一切模范形式,尚觉好看,不过未分课程。每日学习何项功课,亦从未宣布。初起的时候,总教习莫虚斋尚每日到堂,四个分教习,亦日日到堂授课。不过教以《素灵类纂》、《汤头歌诀》等书,还只读而不讲。学生也有初学的,也有已用过医书工夫的。那班初学的,尚可欺饰,那班用过工夫的,颇不以为然。起初尚不过诽讲,以不晓得教习的学问深浅也。
有一日,学生邹小容等莫虚斋来时,向前故意问道:“王肯堂王孟英是那一朝人物?”虚斋答道:“王肯堂是王孟英的爷,乃本朝咸丰年间,我们浙江的人,你们到底学问浅薄,连我们浙江的同乡,都不认识么?”邹小容听得,与旁边三四个学生不觉大笑,虚斋道:“你们笑什么?我是有书为证的。其父肯堂,这句书难道你们没有念过么?”内中有一个汤慕莘说道:“这也罢了,敢问张景岳是那朝人物?”虚斋道:“嘻,这个人那一个不知道,张景岳即是张仲景,闻说他曾做过两部医书,叫什么《伤寒论》、《金匮翼》,这两部书,我虽没有念过,记得瞿先生说是最好的,你们也应该去读读,方晓得张景岳是医生中最有本领的人呢。又闻得人说张仲景的《新方八阵》是诸葛亮传授,从八阵图化出来的,所以用来很觉神妙呢。”学生等愈觉哄然,正在为难之际,监督六亨兰进来,学生等见监督来了,遂各散归座位,亨兰见许多学生,围绕着虚斋,只道是讲授功课,反向虚斋拱手道:“辛苦辛苦。”虚斋支吾了几句,遂同亨兰出门叉麻雀去了。虚斋既去,邹小容向众学生说道:“这样不通的总教习,看他肚子很大,总以为边孝先大腹便便,藏着许多古董在内,不料全是一肚子茅草。总教习这等样子,其余可知。我辈费了银钱,费了工夫,到这里来,不是自己陷在害坑里么?”内中赵静庵说道:“人不可一概而论,现今时势,每每有英雄好汉,屈在下位,庸夫俗子,滥登上席,总教习虽腐败,或者分教习,比他胜几筹,亦未可知。等他们来时,我来试他一试,便见分晓。”大家说道:“赵兄说得是。”
少顷,王利文先到,赵静庵向前问道:“请教《伤寒论》如麻黄汤、桂技汤等药味总用到一两二两会之,如今时方,份量重了数倍,这是什么缘故?”利文道:“这是一定的道理,你们不看见本草上说的,麻黄不可轻用么?所以古方于麻黄等药,必用至一两二两呢。”邹小容道:“你说的是屁话,然强辩得尚有理,也亏你了。”利文勃然大怒道:“我说的话是放屁,你是学生,我是先生,你来冲撞我么?今日要整规矩,罚你跟在堂下一点钟。”各学生大家不服,纷纷扰扰,乱起来了。
好得余仲翔等三人,一齐进来,问知缘由,三人见识稍好,明知自己错了,不可责备学生,只得两面调停,先将利文清到里面去,然后再安慰各学生,说了多少谦虚的话头,风潮方定。
这等教习,本领既已全无,倘能守规执矩,照常敷衍,学生心中虽然不服,犹可以相忍为国,不致大起冲突。孰料这班教习及监督们,本是游荡放废,习惯成性的人,初起尚碍着体面,不敢过于放肆,及两次与学生口角,以为各学生终没奈我何,遂日逐恣肆起来。每日午前,稍稍应酬功课,一到午后,便呼朋招友,叉麻雀,打牌九,叫妓局,闹酒席,有时闹到二三更,有时通宵作乐,竟把一个医学堂,闹得不成样子了。这个莫虚斋,前日莫夫人,也请他来开过方子,今闻得吴生医好了莫夫人,又听说是个风流才子,要来会会他。礼拜日,以探望姑母为名,来到贾宅,滕次引进,到内堂坐定。少顷,莫夫人出来见过,这莫夫人,虽是虚斋的嫡亲姑母,因见他胸无学问,一味浮浪,不干正经的事,素来不大欢喜。从前也想与娉娉联姻,屡次托人作伐,莫夫人总不肯答应,然究竟是嫡亲姑,见了面,还是亲亲热热,教厨房办了一桌酒席,请吴生出来陪饮。虚斋见吴生风流俊秀,说了许多羡慕的话,吴生一味谦逊,饮酒之间,虚斋说出医学堂中许多好处,今天礼拜,学生放假,午后群贤毕至,务请吴生过去谈谈。吴生听他说得那样好,欣然答应。席散,虚斋即邀同吴生到城隍山来,一路说说笑笑,不觉已到阮公祠,走进厅事,见有四五桌赌局,闹得喧哗嘈杂。吴生见此处喧闹,来到厢房内,只见两三张鸦片烟炕床,有四五人躺在炕上呼呼抽烟,见了吴生进去,来不及坐起,大家把头一点,口内兀自呼烟,等一日呼完方立起身,说声:“请这里来躺躺。”吴生道:“请自尊便。”即走了出来,向虚斋道:“这也算医学堂么?莫怪兄弟直言,据我看起来,速宜大大的改良,方能持久。如不思改良办法,我恐不到半年,必有散学之口呢。”虚斋唯唯答道:“容当与监督商酌,改良办法,总求老兄台时时匡其不逮为幸。”吴生谦虚了一句,回贾宅去了,不在话下。
再说莫虚斋口内虽说改良,看官你想这班人,不大加淘汰,从什么地方改起?虚斋听了吴生的话后,数日内功课极为认真,颇思研究改良,无奈习气太深,十日半月之后,依旧照常,不会改得分毫。各学生见这班人愈趋愈下,实在再不能耐,那一日又值礼拜,六亨兰邀了莫虚斋、王利文,招了两个有名的妓女,到堂作乐,叉麻雀,吃花酒,各学生已屡次要想拿他的大错处,因人少未敢动,打听得亨兰所办,有两处中等学堂,其腐败与医学堂相等,学生数十人,已屡起冲突。这一日邹小容等乘放假在外,即勾结两处的学生,合共百数十人,出其不意,闹进医学堂来,将亨兰等三人团团围住,三人那里走得脱,都被捆绑起来,割去辫子,将两足略为放松,百数十人声势汹汹,扯将三人,游行街上,胸前大书“监督押妓聚赌,教习呷妓聚赌”,一路闹到抚台衙门,人声鼎沸,轰传入内。抚台知道,连忙出来,力劝解散,教各学生暂且归堂,本院自有办法。
各学生见抚台劝谕,遂将三人放下,一哄而散。抚台看了这等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时已哄动官场,纷纷到辕问讯,抚台详问一切,方晓得亨兰等种种劣迹,当将捆缚解去,先行叱退,随即参上一本,把六亨兰的功名革掉,驱逐回籍。后来请得陆太史接办,竭力整顿一番,方能处处合格,事事就绪。按下不表。
再说瞿逢时,为杭州城内最有名声的时医,前被吴云翥折导了一番,心里着实惭愧,那晓得这等医生,原无本领,全靠运气,等到运气坏了,便要闹出祸殃来呢。当时杭州城内有一个名土,姓黄名迈生,十八岁的时候。便娶了同城名儒苏老先生的少女,小字铁姑为妻。潘郎谢女一对玉人儿,仿佛神仙眷属,铁站最喜欢吟诗作赋,迈生亦时爱弹琴吹萧。每当风花雪月,春秋佳田,铁姑吟风弄月之余,常请迈生教些音律,天性聪敏,一学即成。从此琴和瑟谐,真享尽闺房的艳福,远近上大夫莫不喷喷称羡。不料一日铁姑感冒时邪,数日发热不退,城内有虚名的医生,如王利文、莫虚斋辈,都已请过,总勿见效。乃慕瞿逢时的大名,差片去请,至晚刻来诊,称是湿痰内结,用半夏、陈皮、茯苓、甘草、胆星、只实为方,言明服下当无不愈。那晓得铁姑珠胎孕结,并非湿痰内蕴,服这方后,不到两点钟,黄生只听得床上大叫腹痛,声声不绝,急忙燃灯进去看时,只见铁姑稜愁滞,眼帘泪封,顷刻之间,意中人竟向天上去了。黄生虽哀恸欲绝,而并不料着因报胎伤命,且以瞿系名医,断勿孟浪,且方药平平,即不会归咎于他。然而潘安仁悼亡之赋,不免时时刻刻伤心怆神,如痴如狂,有时候抚棺恸哭,有时候剪纸招魂,情极则痴念愈生,竟用黄纸写了一篇诉状,投化城隍神前,其中有数句道:“人死为妇,怪水弦之遽断,我鳏果命,问井臼其谁操?神如有灵,夜当示梦。死若无鬼,庙又无凭”云云。暗暗祷告,默默焚化,踽踽凉凉,归卧一室。忽然一灯碧绿,小如豌豆,恍惚朦胧之间,似觉有人说道:“我的病本不死,因是初怀胎气,被那瞿庸医用二陈丸加星枳所杀的,郎君当替我报仇,追究用二陈丸的人,勿必向城隍神烦读埃”黄生惊惶回头急看,即伊心中爱慕的妻室,竭力撑起要想挽留,误触门帘铁钩,惊倒于地,一汗而醒。随即把灯火挑亮,细查验方新书,见二陈丸加胆星只实,有冲墙倒壁之势,遂大骇狂叫,咬牙切齿,誓不与瞿逢时同生。
等到天明后,即跑到瞿医家里,与他理论。无奈死无凭证,而又独自一个,与强豪对敌,犹之乎螳螂奋臂,以当车轮,有何用处!终被旁人做好做歹的劝回。一股愤愤不平的气愈结愈深,遂再将黄纸写了一篇冤词,重到城隍庙座前焚化,竟尔精诚所感,金石能开,厉气所聚,果报响应。从此瞿逢时的家内无一时一刻得以安宁,常常的闹鬼。瞿逢时终日见铁姑披头散发,向他讨命。不数日瞿即一病不起,呜呼,为医生用药孟浪之报。
正是:东坡说鬼言非妄,西国敬神事有因。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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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吴云翥因醉误佳期 莫夫人赴斋成好会
却说吴生回了贾宅,吃过晚饭,读了几页全体新论,又吟了几首李义山的诗,走出书房,向里边一路,缓步徐行,想与娉娉相遇,适娉娉同传女朱樱,执烛出来,与生遇着,娉娉惊讶道:“哥哥没有睡觉么?为甚来到这里?”生道:“口甚干渴,觅茶不得。”娉即教朱樱到茶房取茶,自己代樱执烛,放在台上,被风一吹,那烛油烁得汪汪流下,娉戏向烛说道:“你风流么?”生道:“小姐不闻李义山诗上说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发泪始干么?”妈道:“义山乃浪子耳,何必想念他。”生道:“人同此心,心同此意,那可以这些说话怪义山!”
娉道:“据哥哥说来,亦义山一流人物矣。”生道:“风情幽思,自谓过于义山。”娉不答,看见壁上有琴,以手指道:“哥哥亦会弹么?”生道:“自小即欢喜学的,听说小姐弹得颇好。”好道:“略知一二。”不一会,樱送茶来,娉接杯亲送与生,生谢道:“何必要劳玉手。”娉道;“爱哥哥,敬哥哥,礼宜如此。”
生要邀娉到房内谈心,娉道:“夜已不早了,哥哥宜早回房安置罢,来宵有便定来听哥哥弹琴,勿要出去。”于是大家回房安卧,到了明日晚上,夫人因多吃了两杯酒,不能出来,娉偷空走到东厢,生正立在阶前悬望,见娉来,喜心翻倒。即扶娉到房中坐定,生拂几焚香,把锦囊解出,天风环佩琴,请娉弹,娉觉得羞涩,不好意思,说道:“哥哥先弹。”生乃转移调弦,弹关唯一曲,以触动妇心。娉听罢,说道:“吟深绰注的妙法,—一皆精,可惜取声大巧,下指略轻些。”生极佩服,必要请娉弹,娉乃教朱樱把琴放在石台之上,弹《雉朝飞》一调以答之。生道:“妙哉妙哉,但这个词曲那声音未免淫艳。”娉道:“无妻之人,其词哀苦,其声凌怨,何得说是淫艳?”生道:“不错,若非那牧犊子,那能臻这妙境。”娉不做声微微而笑,当时两人谈心,正到极投机处,不料夫人酒醒要睡觉,唤娉娉,急忙走出,生茫然若失,面如死灰,无情无绪,躺在床上,因歌如梦令一曲道:明月好风良夜梦,到楚王台下,云薄雨难成。佳会又为虚话误也,青着眼儿干罢。
明朝生起身盥洗里,整好衣冠,到莫夫人处问过安,走出重堂,迤逦经过曲巷,想要到娉娉房内去,不认得路,走到清凝阁前少停,娉娉正在阁中,云鬓双弯,若有所思。生望见即停立窗外,向窗俟偷看,被小婢看见,告娉知道。娉走出怒向生道:“我要告诉夫人,哥哥为甚到这里来?”生惶恐谢道:“方才到夫人那边问安,迷路走到这里,兄妹之情,岂忍相迫太甚么?”娉道:“男子无故不入中堂,况且走到闺阁内么?
今且饶恕一次,以后勿得再来。”生谢罪作揖不止,娉道:“聊以吓哥哥耳,哥哥忽恐。”因以手指阁前小瓦盆内养的瑞香一枝,唤福娘道:“你送到哥哥卧房里去,为哥哥作伴。”生谢道:“得此一枝,当以金屋贮之。”娉笑而颔之,福遂捧花盆送生出,生晓得福娘是娉亲爱的侍女,即取袋中小银数枚,给他买果儿吃,要想他暗通消息,私传简帖,福拜而受之。
自此以后,如张生之得红娘了。歇了数日,值清明节,夫人备了酒席,要拉生同出城去扫墓,惟娉娉以小病新好,不能同去。生晓得娉不去,乃假意告夫人道:“何先生差人来唤,不敢不去,不及拜尚书神道,心甚不安。”夫人道:“先生召无诺,宜速去。”生暗喜,夫人遂乘轿而去,合家大小人等齐去。单有娉娉及小女使兰茹,在家服侍娉娉。生出避在旁舍,约莫夫人去远了,即归,走到内堂,见门关好,不得进去,轻轻敲门,娉娉听得来开,生急拉住福衣问道:“娉娉在那里?
我要去会他。”福道:“小姐聪明贞洁,知书达礼,凛不可犯,妾岂敢造次,同少爷去唐突西施。”生拜求道:“我方以为得了你如张生之得红娘,令你乃说这话,失我所望矣。”福沉吟半晌说道:“他虽以礼自守,然爱情颇切,我尝见他拿镜自照,回顾我道:‘何如月里嫦娥。’我答道:‘想来差不多。’他即叹口气道:‘嫦娥虽美貌,无奈只孤眠。’由是观来,可晓得他的意思了。”生道;“为今之计奈何?”福道:“我有吴绫手帕一方,少爷做一首情诗,写在帕子上,我拿去假落在地,等他抬起来看,少爷轻轻跟在我后,看他的光景,他若动心,事可成矣。”生欣然拿笔,向帕子写了一首绝句道:鲛稜元自出龙宫,长在佳人玉手中。
留待洞房花烛夜,海棠枝上拭新红。
福拿了帕子,放在袖内进去,生跟在福后,到了柏泛堂,见娉方靠在栏边,赏玩庭前海棠,正在那里吟清平调“一枝浓艳霞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生突然向前抚娉背道:“小姐为甚么要断肠呢?”娉惊起道:“狂生又来了。”生道:“韩寿偷香,相如涤器,狂者固如是么?”娉乃教福去筛茶来,福假意把帕子落在地下,娉拾起一看,怒道:“必哥哥所为,小妮子怎敢无忌惮若是?我将拿去告诉夫人。”生告谢再三继之以跪,娉乃回转面孔一笑,放在怀内,说道:“毋多言,姑且在这里共坐小叙半晌。”生大喜就坐,娉教福拿出佳肴美酒,与生对酌。生辞不肯饮,娉固劝之,生笑道:“这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哟。”乃与娉联坐,略饮数杯,谓娉道:“我奉母亲之命,为小姐的姻事,不远数千里而来。不料老夫人了无一语,说及从前的盟誓,反使我与小姐结为兄妹,其意可想,今小姐亦复漠然视同路人,真无聊赖。本拟即欲归去,因为未曾与小姐讲个明白,故尔迟迟未行。今日幸得说明心事,即当远别了,后会难期。我之心事既与小姐说明,成与不成,当明以告我,毋徒使我为周南留滞也。”娉闻生言,不禁泪下,叹道:“我岂木石人哉,哥哥这等说话,岂知我者?我自从遇见哥哥,忘餐废事,镇日夜心绪不宁,夙夜难寐,惟哥哥是念,愿以葑菲,得侍闺房,情老百年,乃选我平生之愿。惟恐天不与人方便,不能善始善终,如张珙与鸳鸯,中路弃绝,足为前车之鉴。哥哥如不弃管蒯,妄当永执箕帚,不必轻举妄动,当筹万全之策。”
生道:“若等待六礼告成,则余墓草宿矣。你当怜我,勿使今夕空过。”娉末及回答,兰茹来报道:“太太回家矣。”生急忙走出回东厢,当夜无话。
次早,生到夫人处请安,夫人道:“昨天经过湖边,佳景满前,使人应接不暇,可惜郎君不曾同去逛逛。”生唯唯而退,走过中堂,侧门边遇见娉娉及侍女满前,两人四目相往,不发一言,生一头走,嘴里吟道:“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娉听得知生有归去之志,急想安慰他一番,而又碍于众目。少顷福娘走到东厢,向生道:“娉小娘有信与少爷。”
生拆出一看,乃七绝一首云:
春光九十恐无多,如此良宵莫浪过。
寄语风流攀枝客,直教今夕见嫦娥。
生看罢大喜,颙颙然望日之斜,汲汲然盼夜之至。岂料向午时候友人金在镕来拉生出去,要到西湖边名妓林秀梅家吃花酒,生力却之,金一定硬要拉他去,只得同行。那林秀梅,颇明白词曲,人亦秀丽,素爱才子。见了吴生,曲意周旋,屡次劝以大杯。生意不在酒,叵耐两人横劝一杯,竖劝一杯,竟吃得醺醺大醉。归家之后,拿了一条褥子铺在房前石栏杆边地上,倒身便卧。
及深夜月明,夫人睡熟,娉娉出来赴约,到了栏杆边,只见生正酣卧,酒气直冲,屡唤不醒,乃怅怅然徘徊阶下、徐徐走到生卧房内,拿了笔砚,做了绝句一首,写在生穿的湖色洋绸夹衫小衿上道:暮雨朝云少定踪,空劳神女下巫峰。
襄王自无情绪,醉卧月明花影中。
娉写罢,又到房内拿了一条被褥,替他盖好,恐他受寒,怅然归房。五更天色微明,生酒已醒,两眼朦胧,坐起来,但觉落花沾被坠露湿衿。忽然想着娉娉约的私期,啊哟不好了,懊悔无限。不觉流泪,起步花阴,忽被风吹开衣衿现出字来,急急看之乃绝句一首,认得是娉所染,因大怅恨,为人所误,失此良会,深负娉约,即把衣衿剪下藏好,仍和原韵,寄与娉道:飘飘浪迹与萍踪,误人蓬莱第几峰。
凡骨未仙尘俗在,罡风吹落醉乡中。
诗后又写一词,名忆秦娥,云:
春萧索可怜,便负佳人约,住人约。今番准,莫教相违却。
世间虽有相思药,应知难疗,身如削,身如削。盈盈珠泪夜深偷落。
又停了一日,夫人闻西邻靖恭姚长者家,建金山佛会,凡三昼夜,思欲附荐尚书,以遗冥福。乃以家事交代娉娉,自己住在法筵台内,烧香礼拜。娉与生送夫人出门,一同进来,经过东厢,生硬拉娉进房,欲赋高唐。娉谢道:“萍柳贱躯敢自吝惜,但青天白日,耳目众多,倘若交接之际,云雨方浓,妾于此时如醉如梦,能保无意外之虞么?哥哥不要心急,今夜你到我房来,我当执烛焚香等候。”生以为然,至晚娉预先告诫婢仆们道:“老太太不在家,你们各宜早早歇息,男人不许擅进中门,女人不许擅离内寝,私行乱走。”众人皆听号令,人静之后,生寻着旧路,由柏峻堂转过横楼,中间有两条路相连,不知走那条路,可到娉室。正在踌躇,忽右边一阵风,吹得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心中大喜,晓得娉房不远,径从右边一条路进去。果然是娉卧房,只见绿窗半启,红烛高烧,娉娉穿一件湖色罗衫,着一条翠文裙,自拈龙脑香,向那千金雀尾炉中焚烧,香烟镣绕,烛影晶莹,望娉正如天仙一般,娉见生到,笑道:“卿信人也。”出来接进,同到内房。生见靠里,安一张黑漆罗钿屏风床挂一项红罗圈金杂彩绣帐,床侧首,排一张殷红色矮凳,上放绣鞋一双,弯弯如莲瓣。房前面宽阔一丈余,东壁上挂一幅二乔并肩图,西壁上挂一幅美人梳头图。壁下有两个犀毗桌对摆,一个放文房四宝,一个放妆奁梳掠等具,另有一个小花瓶,插着海棠一枝。生不暇细看,先请娉娉上床,娉乃拿出一块白绫软帕,笑与生道:“哥哥的诗验了,真要海棠枝上拭新红呢。”生笑为娉宽衣解带,同入罗帏,娉低声说道:“妾自幼处深闺未知情事,交怀之时,恐怕勿胜,哥哥见怜,不为己甚。”生笑道:“姑且试试,庶几他日好惯,两人自效于飞之乐。不必细说。”次罢,生起挑灯看帕,仍交与娉收藏,留为后日表记。娉向生道:“贱妾陋躯已为哥哥所破,静言思之、有腼面目,伉俪之约,哥哥当善为图之,勿使妾为章台之柳埃倘有差错,妾当坠楼赴水以死,誓不学流欲之辈,无廉无耻,背盟改适也。”生安慰道:“我为男子汉,岂不能谋一妇人?况我与你,本有母亲指誓在先,今日之会,亦非同流俗之私偷,有玷清名,你不必过虑。”乃就枕上占唐多令一阔赠娉云:深院锁幽芳,三星照洞房。攀然间得效鸾凰,烛下诉情犹未了,开绣帐,解衣裳。新柳未揉黄,枝桑那耐霜。耳畔低声频付嘱,偕老事,好商量。
娉亦和韵赠生道:
少小惜红芳,文君在绣房。渴相如曲赋求凰,此夕偶谐云雨事,桃浪起,湿衣裳。从此褪蝉黄,芙蓉愁见霜。海誓山盟休忘却,两下里细思量。
生自与娉往来好合,无夕不与欢会。正是:花间蝴蝶甘同梦,月下鸳鸯不羡仙。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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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贤侯误丧柱石身 庸医遗失珊瑚顶
却说吴生自与娉娉好会以后,真是才子佳人,风流韵事。
一回娉娉等候夫人睡觉之后,私下来到东厢,与吴生焚香煮茗谈心,看见案上有《全体新论》一部,取过来揭开一阅,见是西人合信氏所著,因问道:“现今中国医学式微,竟无洞烛垣一方人,所以喜新法者,都推重西学,究竟中西医学,孰长孰短,优劣如何?哥哥医道贯彻中西,试详以告我。”吴生道:“医学能造其精,各有好处,偏信西医者固不好,误信中医者亦不好。中国之不信药,而以不服药为宗旨者,莫如曾文正公一家,祖孙三代谆谆告诫,有三恼之说,所谓见风水家必恼,见巫师必恼,见医生必恼是也。至惠敏公时,仍守祖父规模,不信中医,而矫枉过正,其弊又在酷信西医。当其上承皇命,出使西洋,以忠信之身涉波涛之险,大展雕龙之才,以折冲六七国强敌,始发睡狮之论。冀唤醒四百兆同胞,饱饫新学,大染欧风,凡有疫病,非西医之药不敢服。后来奉命归国,遵守西医之说,常食不服五谷,单吃蔬菜,及牛羊鱼肉之类,我犹记得前年随传文节公在京邸,惠敏公来拜谒,畅谈一切,适值午饭,文节公同惠敏本属知交,留伊午餐,惠敏公道:‘我已不食五谷半年,西医说我的肠胃,不宜五谷,宜常服贡邦药水等类,及牛羊鱼肉青菜,今日早晨,已吃过炸鲤鱼一条,适才来的时候,又吃过牛肉半磅,现在肚内正饱,不必吃他物了。’文节公素明医道,闻之不胜骇异,方劝惠敏公道:‘以中人的气体,而学西人的服食,断不相宜,且五谷甘淡补脾,脾得五谷的精液,上输于肺,肺调百脉,以奉生身,五谷得天地中和之气,久食不致偏胜。至于牛羊动物等类,不过取他的脂油,以温润五脏六腑,而少谈养气,久食必生偏胜毛病,脏腑其何以堪呢?’惠敏公不信,若谈数刻而去。后来惠敏公果日渐致病,请西医看视,嘱其屏去动物之类,日服西药,不数日肠胃患洞泄而死。恸哉,丧我柱石之臣,贻我国家之戚,以后办国际交涉继起,遂乏其人,以致强邻眈其虎视,肆其鲸吞,驯至今日门户全撤,堂室将倾,这是偏信西药者阶之厉也。原夫惠敏公所服的西药,本是美国佳品,其害尚至于此,现今伪造西药者甚多,我恐服之者,贻害尚不止此呢。至于中医类多虚伪,不学无术,矫揉造作,以博得一时虚名。记得前年来时,路过汉口镇,暂住朋友宋子文家,宋家不晓得我知医,适当子文夫人患病,疟痢交作,闻说去请新近得时行道极有名的医生卞兰溪,教家人宋升,拿十块洋钱去请。不多时,宋升回来说道:‘今日卞先生已有数十家请过,不能再应别家,如果必定要请,须要作拔号例,医金加信方可。’子文不得已,再添十元,拿了名片,教宋升重去敦请,方勉强答应,吩咐宋升道:‘我一路顺道看病,须到黄昏时候,方能赶至你家埃’子文无奈,只得等待他便了,直到吃过晚饭,方看见四个伕子,抬了一顶蓝呢大轿,呼声乌乌,从头门进来。轿夫卷起帘子,医生出来,眼戴金丝镜,头上一顶小纱帽,缀一个大珊瑚帽顶,前嵌一块汉玉版,踱进中门,子文恭恭敬敬,接进书房,那医生一面描扇,一面把帽子脱下,放在桌子上,子文唤泡茶,唤点心,谁知那医生大声说道:‘不必做忙,快去诊病,我实刻无暇晷也。’子文随即进去诊视,那医生诊完出来,嘴里说这病极重极险,须开一张大方服下,方有效验。提起笔来,不假思索,开了一方,匆匆上轿而去。我等那医生去后,走进书房,看那方子,不觉好笑,既不像疟方,又不像痢方,拉拉杂杂,开了十七八味,无一药中病的。子文见我冷笑,问道:‘兄为何好笑,难道兄亦知医,笑这方子不好么?’我道:‘弟略知一二,这样病,非这等方所能治的。’子文尚不深信,即差宋升,到药铺买了一帖煎服,谁知服下去后,病势转剧,到天明时,子文来到书房敲门,唤我起来,说昨夜不听兄言,服药之后,彻夜不宁,这等庸医欺人,实在可恨,快请老兄起来,进去一诊,以救内人的命。我答应,随即起床,盥洗罢,同进诊脉,觉得尺寸虚大,两关尚带弦象,幸受害未深,犹可换治,即访张石顽法,用补中益气汤,加乌梅,正开好方子,忽见昨夜的轿夫,直闯进来说道:‘昨夜归去之后,我来敲门,无人答应而回,我家老爷,有一项珊瑚作顶的小帽子,遗失在这里,敢求见还。’子文不知就里,答以不晓得什么帽子,轿夫力辩道:‘那帽子珊瑚为顶,前面有汉玉一块,吩咐小人,说一定遗失在这里,宋老爷如不曾亲见,可问问老爷的家人,或者收拾进去,亦未可知。’子文心中本不快活,慢慢地踱将进去,问了宋升,宋升答道:‘帽子系小人藏好,这等害人的庸医,接架子做声势,太太的毛病,又被他吃坏了,小人实在不甘心将这顶帽子还他,须留下作罚头,老爷一味推托不知道,不必睬他便了。他如其胡闹,小人来赶他出去就是了。’子文心中也实在恨那医生,即出来带怒对轿夫说道:‘你家的好先生,每日看病数十家,这帽子得知遗失在那一家,要到我这里来瞎找?快些滚出去。’轿夫始则软求,继见子文终不肯还他,只得实说道:‘我家先生诊病,因初起,恐怕无生意,每日坐了轿子出门空抬,抬到一月之后,间或有人家来请,故意虚张声势,说那乡绅家已来请,那当铺里已来请,其实并无多少人家请过。譬如昨日老爷家里来请,已经数日没有生意了,吃用盘费不轻,晓得宋老爷是一个有钱的人家,故意做出这等样儿,实在昨日只有你老人家一处,所以断定在这里呢。’子文听罢,愈加火冒,叫宋升快赶他去。宋升答应,与家人钱荣两人做好做歹,把轿夫赶出去了。宋升即私下里拿了帽子,到当铺里当钱,谁知被当铺内朝奉一看,那珊瑚汉玉都是假的,你想好笑不好笑?子文的夫人,幸亏得我那一帖药,服下大见功效,服了三帖,又加减一方,不数日就好了。”正是:医手高低关国运,人心险诈见才难。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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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论医学中西一贯 续良缘桑样重还
却说娉娉听得吴生谈了两件故事,听得眉飞色舞,又问道:“中西优劣究竟如何?”吴生道:“有夸西学之长于华者,有矜华学之长于西者,有谓华长于内而西长于外者。西医诊视之法,日出不穷,用听法以知其心肺之病,华人未习其法也。
用器以测肺之容气多少,定人强弱,华人未有其器也。用化学之法以分溺中之各质,华人习化学者甚少也。切脉则有器有表,行卧坐立,迟速自异,问病则有常有变,真情诡语,细察即明。
而华人但用一息,以定脉之至数也。而且脑筋血管,确有把握,非若中医之徒讲阴阳五行生克,为空虚之谈也,此夸西学之长者也。然而中国之医,由来者远,神农尝百草之味,伊尹著汤液之经,上溯轩歧,经备灵素,载稽周礼,医属天官。秦越人张长沙、皇甫谧、孙思邈导其源而始显,张洁古、刘河间、王海藏、李东垣畅其流而益明。盖历四千余年而后鸿术通乎神明,灵机出之妙悟,人得习谙乎明堂甲乙,玉册元球,博通乎三部九候、五运六气,所以归诸平淡,不尚新奇也。西医乃不然,筋则但主乎脑筋,不知有十二经络之异,病则统名为炎症,不知有表里上下之殊;脉则仅辨其至数,不明乎结代攸殊,脉病相反之理,况乎南北殊体,中西异宜。西人徒执其一定之方,以治中国弱质万殊之病,无怪其能杀生人,而不能起死人也。
此矜中医之长者也。内科有伤寒,有杂症,华人治之,明标本,依经络,病情千变,药品攸殊,虽有成方,而随时加减,所以危者渐平,重者渐轻。轻者即愈也。西医治之,一药不效,加多其服,以致轻者重,重者死,往往有之。惟外科如痈疽诸毒,金刀等伤以及跌打赘疣之属,西医按病施治,利其器,敷其药,计日可厚,是其所长,而非华人所及也。盖外科之药,贵乎多,尤贵乎精,华人之丸散膏丹,不能多备,不若西人之药水霜酒,炼之最精也。此调中医长于内西医长于外者也。窃尝平心论之,中西医理,各有所长,以内外言,中长于内,西长于外,外科诸病,有形可睹,内科之症,无形可察也。以内科言,中人长于伤寒,西人长于杂症,杂症之病势一定,可以一定之方治,伤寒之传变无定,则必攻补温凉,加减进退,药亦无定,乃可以治也。且华人之药多平和,西医之药多猛烈,则是治膏粱之体,华医所长;而治藜藿之躯,西人所长。何则?膏粱之体,攻伐杂胜,必致变端之百出;藜藿之躯,病邪一去,精神渐可以复元也。抑缠绵久疾,中医所长,危急暴病,西医所长也。
久病宜和剂,王道不贵乎近功,新病当急攻,金石可期其速愈。
是中西医理,各有所长也。凡服西医之药者,宜少不宜多,可暂不可久,毒烈伤肠胃,轻浅不急之病,多服辄至于暴亡。金石多燥烈,阴虚内热之人,久服必贻夫大患。西人食牛羊,嗜火酒,非华人所可比,故大黄、黄连彼以为补剂,吾以为泻药也。中国轻粉,吾以为劫剂,彼以为力薄也。硫硝等强水,吾视为毒药,彼则为常用之药也。蒲公英同也,彼以为性轻功小,吾以为消散乳痈之神药。苦杏仁同也,吾以为止咳下气,彼以为毒药,而食之或死,则又不同。中西医药不可强同者如此,其同者,岐伯之言回:无盛盛,无虚虚,西医加命之言曰:治病之端,不外二事,一日补虚,二日去积,其理可以相通也。
又若牛痘之可以免痘,金鸡那之可以治疟,西法之行于中国者,惟此为最验。然金鸡那治疟,亦是霸道硬截之法,俗谈所谓将贼关在户内,终久发作,轻疟初服而愈,似为有功,然再发即不可龋假使再发再服,三发三服,必至由小症而变成三阴大疟,不死不休,我见实多矣,惟先服去邪之药,疟如不止,稍用金鸡那截止,亦可,然果解散得法,疟亦未有不愈者也。而血瘤为绝症,则中西各法,皆不能治焉,是论医理,而中西之异同可见也。人之言回:西人割瘤等法,虽可速愈,而不出三年,必患他病以死,此或愈后失调,起居不慎之所致,未可全归咎于医。然病有不可速愈者,且有不可治愈者,不明乎此势,必使血气大亏,而遗人夭礼。请援二事以为证:昔徐文伯之治范云也,谓之日:缓之一月,乃复。欲速,正恐二年不可复救。
云不信,乃以火劫汗,病虽即起,二年竟死。钱镠老年一目失明,求中朝胡姓医治,曰:‘可无疗,此当延五七年寿,若决膜去障,即复旧,但虚报福耳。’赵愿治之,乃为疗之复故,医归镠卒。观此二事,一则不可速愈而期其速,一则不可治愈而求其愈。不知速其愈者,适以促之死也。西医善用利器,施毒药,以奏速效,其长在此,其失亦在此。故华医之失,在于不能治病,因循坐误;西医之失,一有不当,则祸不旋踵,其不尽得手者,端由于此。但西人医学,在二百年前,法犹未善,十人之中当死其四,今则十余人而死一焉,则将来之渐臻尽善,末可知也。至于剖视脏腑,中国古亦有之,人所易知,兹不具论。苟能采取西法,洞明全体,习化学而明西药,知其然且明其所以然,官为考取,设局施医,从此精益求精,将至千万全不难也。彼夫实实虚虚,夭人天年者,中西皆有之,乃庸工非上工也,不足齿数。”
娉娉听得吴生畅论中西医学,口如悬河,滔滔不穷,真是闻所未闻,教朱樱进去搬了佳肴美酒,两人对酌,又各弹了一闽琴,然后安寐。
自此两人,不是书房讲论今古,便是闺房相悦,真个如连理之柯,比翼之鸟。光阴荏苒,夏去秋来。又到桂花香时,浙省举行乡试,生以监生入围,三场圆满,做得极其惬意,誊出与娉娉看过,娉大赞赏,说是一定高中的。岂料乐极悲来,生于出围第二日,接到家信,萧夫人于七月中旬患病被重。生得了母亲病信,涕洒滂流,娉娉知得,彼此歔欷。莫夫人催生速归,即备办行装,明早送生启行。娉娉私下泪落如雨,夜间等夫人睡着,私出别生,相视对泣,娉道:“正尔欢娱,不期老夫人患病,哥哥远别,天乎人乎?何迫人若是之速乎?”生替娉拭泪安慰道:“找母亲系是老病,每到秋天要发的,谅无妨碍,我暂且回去,两三月间,再来相会,你且宽心,努力加餐,勿为无益之悲伤,反损倾城之美貌。”娉掩面哭道:“哥哥路上保重,早早到家,有便再来,勿要一去不返,妾丑陋之身,乃哥哥所有,倘念微情,不我遐弃,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乃向生再拜道:“只此就与哥哥相别。明朝不能出来矣。”说罢,呜呜咽咽的归房。生亦肝肠寸断,两目含泪,望娉向后而去,一夜不曾合眼。明早娉又差福娘来,送上鸦青纻丝鞋一双,吴绫线袜一副,信一封,写道:“薄命妄娉娉再拜白云翥哥哥尊前,娉薄命,不得侍奉左右为久计,今当远别,无可相赠,手制粗鞋一双,绫抹一副,聊表微意。庶几步武所至,犹妾之在足下也。悠悠心事,书不尽言。临楮涕泪,不知所云。”
生读罢,惟坠泪而已,遂锁于书箱内,吃过早饭,拜辞莫夫人,带了吴福,携了行装,坐轿出武林门,到拱宸桥边,搭轮到上海,从上海搭长江轮船,到宜昌,以后水路乘船,陆路坐车,凡途中风晨月夕,水色山光,睹景怀人,只增悲惋。及到得家中,幸喜萧夫人病已全愈,早已得过杭州电报,中了解元。
原来九月中旬浙闱榜发,生中解元,报到莫夫人处,夫人与娉娉欢喜无限,即日打电报到吴生家中,时生尚在路中也,到家之后,生得两件喜事,办了两目贺酒。又忙了几天,正是十月下旬,因要到浙江拜房师业师,在杭盘桓月余,好到北京会试,即辞了母亲,仍带吴福,依旧到了上海,再从上海到杭州,因路上稍有耽搁,已是正月初时候到杭,先至贾宅,整肃衣冠,来拜莫夫人。夫人见生来,喜溢于面,先向生致贺道:“且喜郎君金榜题名,冠冕群英,明春青云直上,三元及第,可预下也,当拭目俟之。”生谢道:“末学荒疏,谬登首选,抱愧多矣。自别门下,倏逾四月,令女贤郎,俱皆安否?不揣冒昧,辄敢请见,以慰下怀。”夫人道:“麟兄读书郡学,半月一回,娉女在家,当使出来拜贺郎君。”遂教秋蟾唤娉娉出来,少顷,娉出,流盼生风,悲喜交集,说了一声:“贺哥哥大喜。”觉得胸中有干言万语,一句也说不出来,惟侍立夫人座右,偷眼视生而已。夫人教拿酒肴,摆在内堂,聊当洗尘贺喜。入席坐定,夫人先举杯贺生。生拜饮之。夫人向娉道:“郎君高第,你也资一杯。”娉即起,拿杯斟酒贺生,生亦接饮过,还斟一杯劝娉,大家高兴,饮到尽次而要。生退就东厢卧房,但见风物依然,一榻如故,因赋律诗一首,题于壁间道:自别仙家四月余,竹窗幽户尚如初。梁悬徐孺前时榻,壁写刘郎去后诗。花柳漫为新态度,江山不改旧规模。未知当日桓公幕,还有风流此客无。
次日生整顿冠裳,备了贽敬门生帖,去拜过房师及何先生,归来到莫夫人处问安。夫人恐生房内器物不备,或少人使便,乃与娉同到东厢,及到了房内,只见一切器用什物,无一不备,盖娉早已整齐完备,而夫人不知也。看见壁上的新诗,读了数遍,赞赏不绝口,向好道:“才子才子,女儿你尚未见过即君的大作,即此可见一斑矣。”娉娉心里暗笑,见母亲重赞,愈加敬爱,由是倾情注意,夜在晨回。
那日生到房师处赴席,阅邸抄,知皇上因遇事变,今年会试暂停,到明年举行,生得知此信,归与娉娉说知,大家欢喜。
自此两人因为日正长,来往亦较稀疏,生日在书房用功。一日春鸿与兰苕两人在清凝阁前闲坐,分食凰饼香茶,娉娉偶然走过看见,私下想道:“这茶惟夫人处有之,自己曾拿数块与生,必是生与二人私通,给他的。”因责问二人来历,二人不敢隐瞒,说是吴少爷与我的,娉大恨,顿起妒忌之念,乃寻二人别事,告诉夫人,二人皆受鞭挞,怀恨在心,谋算泄露他的私情。
一日娉与生在后园池上,重阴亭前弈棋,二人看见,急到夫人处说道:“后园荷地中开的荷花有一花并蒂,一红一白,已开了一日,请太太速往观之,迟则要谢了。”夫人欢喜道:“这是祥瑞之兆也。”即同二人到园中来。生与娉那里防备,正在高兴拍手大笑道:“云华姐又输一局了,快拿金钏解下来。”
话犹未毕,忽然风吹落败桃一枝,坠在局中,娉惊起,举目一看,远远见夫人同了二人前来,情知其故,急以目向生示意,使避入天棘洞去。正是:伪游云梦来擒信,幸有桃源好避秦。
再听下回分解。
医界镜
第十九回 花开红白诗同赋 医判高低诀易知   却说娉娉因母亲突然前来,使吴生避入天棘洞,遗下棋盘棋子,尚收拾不及,只得假意向前,迎接夫人道:“孩儿多时不到园中,方才因做针绣倦了,同福娘拿了棋子,来这里消遣,看见并头莲花,红白二色相对,真祥瑞之兆埃正想报知母亲,不料母亲已来了。”鸿、苕虽晓得其支吾,然又不敢当面直说,只相视冷笑,幸夫人眼昏不明,辨不出吴生为谁,夫人道:“荷花双蒂者,也常有之,但这个一红一白的,为难得呢。方才闻得春鸿来说知,本要唤你同来赏看,不意你先在这里了。
然人家闺房处女,不出闺阁,偶然出游,还遮其面,今你不先对我说,辄到这里,虽没有人看见,究亦不宜。你读书识礼,岂不晓得博弈之为非,以后当切戒之。”夫人只知他与福娘围棋,不知其与生对局也。遂同到亭边,赏玩景致。夫人向春鸿道:“佳哉,花也,你去唤吴郎来,到这里同赏。”鸿将开口,娉恐他要说,暗踏其脚,鸿会意,乃谎夫人道:“有这好花,而酒肴未备,不如明朝办了酒席,在这里开宴赏花罢。”夫人点头道:“你说得不错。”遂回内堂。到了明早,果然到亭中设席,且先到郡学唤麟儿归,同生合家饮酒赏花。酒至半酣。夫人向麟道:“我闻得人家兴衰,见于草木,盖草木得气之先也。
或者是你科名联捷的吉兆,亦未可知。你且赋一诗,以观你志气,解元公如不相弃,亦宜吐珠玉,以赏此花。”麟与吴生,皆一挥而就,呈与夫人,夫人念道:若耶溪内万红芳,那似君家并蒂祥。
韩妾醉醒殊态度,英皇浓淡各梳妆。
徒劳画史丹青手,漫费诗人锦绣肠。
向后酒阐明月下,只疑神女伴仙郎。
吴鹏
亭亭翠盖荫妖烧,一种风流两样娇。
飞燕洗妆迎合德,彩鸾微醉倚文萧。
若教解语因相妒,纵是无情也自妖。
寄语品题高着眼,直须留作百花标。
贾麟
夫人赞道:“解元公绝妙好词,吾儿结意,亦是可龋”遂与娉娉收藏过,生乃请于夫人道:“小姐亦不可无佳作。”
夫人乃教娉也做一首,请教吴兄指正。娉道:“好句皆为哥哥说过,尚复何言?然亦不敢不勉。”遂口占声声慢一阕云:太华峰头,若耶溪上,秋波荡漾蝉娟。翠盖阴中,佳人并着香肩。酒杯怎禁频劝,便玉容霞脸争妍。真果是善才龙女,不染尘缘。共说风流态度,似凰台萧史,夫妇同仙。描画丹青,生绡难写清联。鸳鸯也知相妒,却爱来比翼花边。心更苦,委淤泥,丝人暗牵。
吴生倾耳而听,自愧弗如也,因离席拜揖道:“风流俊媚的是当家,可谓才调如相如也。”娉敛绣巾拜谢道:“不敢当,不敢当。”席散之后,待到明月照窗纱,夫人已睡,娉私走到东厢具告诉生以昨日围棋的缘故,且吐舌道:“非桃落局中,则母亲见了,奈何奈何?”生道:“此天意也,然弗是你临机应变,则隙缝露矣。我两人安得复合!危哉危哉。”娉道:“母亲以我昨天私到园中,稍加责备,以后不敢再到了,所恨者彼等小人,百端离间,我当为哥哥屈己下之,冀望回转他两人的意思,哥哥且勿愁,然此亦是哥哥与他有私情之过呢,岂不晓得近之则不逊么?”生满面羞惭,莫知为计。自此以后,娉即独居深闺,不肯出来矣。
生不自安,凡遇着内堂饮酒设宴,多谢却不往,然娉虽假为敛迹,而弥切幽思,故于春鸿、兰苕二人特加以礼貌,惟他二人所欲,娉无不应,由是俱听娉使用,从前的怨恨都释却。
特生尚未得知耳,正在郁闷,忽见福娘笑嘻嘻手拿两个新鲜莲蓬送来,且说知鸿苕二人,旧恨都消,可以早晚相见了。生闻知,不胜欢喜。因以蜀笺纸,写所赋夏景闺情十首,以答娉娉,其词云:香闺晓起泪痕多,倦理青丝发一窝。
十八云鬟梳掠遍,更将鸾镜照秋波。
侍女新倾盥面汤,轻攘雪腕立牙床。
都将隔宿残脂粉,洗在金盆彻底香。
红棉拭镜照窗纱,画就双蝶八字科。
莲步轻移何处去,阶前笑折石榴花。
深院无人刺绣慵,闲阶自理凰仙丛。
银盆细撏青青叶,染就春葱指甲红。
薰风无路入珠帘,三尺沐绡怕汗粘。
低唤小鬟推绣户,双弯自濯玉纤纤。
爱唱红莲白藕词,玲现七窍逗冰姿。
只因味好令人羡,花未开时已有丝。
雪为容貌玉为神,不遣风尘浼此身。
顾影自怜还自叹,新妆好好为何人。
月满芳塘信有期,暂抛残锦下鸣机。
后园红藕花深处,密地偷来自浣衣。
明月婵娟照画堂,深深再拜诉衷肠。
怕人不敢高声语,尽是殷情一炷香。
阔幅罗裙六叶裁,好怀知为阿谁开。
温生不带风流性,辜负当年玉镜台。
诗后又缀小引云:
孤馆无聊,睡起块坐,不见贤淑,岂止鄙吝复生而已哉。
漫成闺思十首,奉寄。一则以见此情之拳拳,二则对自省览,犹佳丽之在侧也。
生写罢,教福娘送去。娉接而读之,而鸿苕二人适来,见之问道:“小姐所念的诗,那个做的,竟如此流丽么?”娉凄然流泪道:“我久有心事,要与你等说明,未得其便。”二人同声应道:“我等贱流,蒙小姐恩惠多矣,但有吩咐,自当竭力。”娉道:“这是吴郎的诗也,我与吴郎的情事,你们深知,自从那日花园之游,几乎狼狈,若被老太太知道,我无置身之地,赖你们照顾,得以无他,不见吴郎,已一月矣。不特我念他,他想我尤切,彼此隔绝,没有良策。”二人道:“今太太受戒,日坐佛堂诵经,家内一切,皆听命小姐,那个敢违背?
万一有些异议,我等担任就是了。”娉道:“果能若是,我复何恨?”是夜始复与生相会,往来如故矣。
一日正当七月初七,日间娉到生房谈心,因想起生曾说过他的母亲,每天秋来患病,又是一件心事,因问生道:“去岁老夫人的毛病,何以哥哥到家,已经好了?”生道:“我母亲本精于医道,自己开方吃药,所以易愈。”娉又问道:“现今医界环极,可靠的人,竟自不多,而病家请医,又全是外行,以耳为目,不问其人之实学如何,治效若何,只要听得名气响的,便请他施治,及至服他的方子,无效,不怪医者之贻误,反说已病之难医,有始终相信他是名医,信任不二,及至病人死了,方做了一篇庸医杀人的论,登在报纸,亦已晚矣。又有一等病家,胸无主见,偶听人说,那个医生好,即去请来试试,一试不效,药未尽剂,又换一个,甚至一日之间,广请数人,各自立说,茫无主张,那时即真有高明的人,病家反不深信,在医者亦岂肯违众力争,以遭谤毁,亦惟随人唯诺而已。然则凡病家延请医生,究竟用何等法子,可以辨别他们的高低,以定我去取呢?”生道:“如今上等医生,是没有的,只可讲中人以上的了。在病家未请以前,先要打听那个医生,平日不在浮面之上,讲究应酬外面的工夫,素常熟读医书,用过一番实功,而又有名师传授,然后去请,请得来时,不可瞒他病情,先与他细细说明,等他诊过脉息,然后问他,此病却是何名,犹如做时文的题目,此题先要审定,是何等题目,然后好讲究用何等法子去治。次问古人以何方主治,犹之做时文,问先辈的法程。再问用何等方药,犹之做文的用意选词,乃可使主司动目。方药吃下去,乃可使毛病起身,然后再问服下药去,见如何样子。他能一一回答。明白晓畅,无一句支吾,这便是如今第一等医生。再观其脉案,无一句游移影响的话,如此辨别,那医生本领高的,必确有主见,对答如流;那本领低的,必回答不出,即有口才的人,亦不过指东说西,遮掩粉饰,无一句中肯。还有一等算老名医的,倚老卖老,你若问他,他自己算高派,竟不睬你,其实他本无一定主见,不过借此藏拙而已。
此两三等人,头一次请教过了,以后再不可请他,专心一意,请那确有主见之人,断不误事。至于煎药服药的法,也要先问郎中,大约发散之药宜少煎,一开即服,多煎则芳香之气散尽,服下无效。滋补之药,宜多水浓煎,味厚方能达下补益。服表散药后必用衣被覆盖,使邪从汗出,若不盖被出汗,或反行动冒风,非徒无益而反害之呢。又不可与饮食相杂,使药气不能流畅,至于服药帖数,病重者,古人有日服三次,夜服二次之说,今人则每有一日服头煎,一日服二煎,此有何用?盖药味入口,即行于经络,驱邪养正,药性一过即已,岂可间断,一暴十寒,如何能愈!折中之法,病轻者一日一帖,重者一日两帖,方好。至于份量,古之一两今不过二钱有零,伤寒金匮书中,每有一味用二两者,不过今之四钱零也。又古之医家,皆自采新鲜的药,如麦冬半夏之类,新鲜时,比之如今干饮片,有数倍之重,其实古方份量,看看似重,每一张方子,无过今之一两左右的。每见上海的医生,五万杂处,用的药味,每一味竟有用至一两二两者。江苏浙江的医生,原无此弊,开这等份量的,大抵是西北省的人,然既到上海行医,也要随地变化,岂可仍用西北省人吃的份量,不顾南方人的性命么?又有一等医生,熟地每用一两二两,余药只用一二钱,岂有如此轻重悬殊?要知药味入胃,不过借他调和气血,非是药一入口,即变为气血,所以不在多也。又有一等病人,粒米不进,医者反用滋腻阴柔的药,大碗浓煎灌之,即不药死,亦复胀死。在小孩儿尤甚。小孩的病,不出热与痰两端,盖纯阳之体,日抱怀中,富贵之家,衣服尤必加暖,况襁褓等物,皆用火烘,内外俱热,热则生风,风火相扇,加以乳食不止,势必生痰,痰得火炼,坚如胶漆,而乳食仍然不断,则新旧之痰,日积日多,必至胀闷难过,日夜啼哭。为父母的要止他啼哭,勉强再与乳食,从此胸高发挺,目睁手搐,父母惊慌,说是惊风,其实非惊,乃饱胀欲死了。此时告诉他的父母速速停乳,则必要怒,谓虚赢若是,不与乳他吃,岂非要饿死他么?至于做医生的,又不知这个缘故,每每还要用洋参;麦冬、地黄、石斛等味,迎合他父母的意思,以至于痰塞气喘,大实类虚,上下不通而死、岂不哀哉!倘能早知适其寒温,调停乳食,以清米饮养其胃气,稍用消痰顺气之药治之,可以十愈八九,此理极易明白的。又有一等妖淫妇人,自称仙巫,假托仙师开的方子,恶劣霸道,这等尤可痛恨。至于初生孩儿,又有造为螳螂子之说者,亦是瞎说,断不可割。初生时,只用细膏药半张,放入斑螫末少些,麝香一厘,贴在颊上,半日取去,再用薄荷朴硝煎汤,拭口内,万无一失。至于咳嗽症,及咳嗽而吐血症,如今尤多,其症本皆可治的,而多致死者,大半为药所误,咳嗽由于风寒入肺,肺为娇藏,一味误投,即能受害,今人每用洋参、麦冬、玉竹、桔梗,塞住外邪,必至久而成痨,咳血失音,骨蒸内热,痰喘等症,近则半年,远则三年,无有不死。近日名医,每用此等药味,先对病家说明此症不能根治,以后果然死了,病家还佩服其有先见之明,不知其服此等药之日,即其绝命之日了。”
娉娉道:“洋参、麦冬等服之固有害,至于桔梗,古方多有用者,何为不可?”生道:“桔梗、升提,古方甘桔汤用他,以载甘草上行,乃治少阴肾经的喉痛,与治咳嗽宜用疏降的法不合,服之往往使人气逆痰升,不能着卧呢。吐血一症,由伤风咳嗽而起的十之七八,由虚劳内伤而成的十之一二。医者多用熟地五味,洋参二冬,酸敛滋补之品,将风火痰瘀尽收在肺管中,使其咳嗽不止,致元气日日震动,肺既不宁,肾亦不安,终至于死。所谓吐血不死,吐血而咳嗽。若再误治,则无不死的。盖吐而嗽者,当清肺降气,略佐养阴的品,尚可十愈五六。
若单吐血而不咳嗽的人,乃喉中血络破损,放血从络出,不必服药,亦能自愈。若重的只服轻清补络止血的药,即可除根。
若用熟地、五味等药,则必至死而后已。以外病症,误治者尚多,略述这数项,就今最甚的而言哩。”娉娉道:“哥哥此番议论,真是婆心苦口,切中时弊,病家知道,可不为庸医所误,医家知道,可不至戕人生命,真金玉之言,有功于当世不少。”
正是:怅望浊世谁青眼,力挽狂澜是素心。再看下回分解。
医界镜
第二十回 弃誓背盟生离死别 冒牌售药暗诈明欺
却说娉娉与吴生,日间在东厢,谈论医道。此日正是七夕佳期,到了晚上,娉到佛堂内,请于母亲,在内堂之上,给个采楼乞巧,摆列瓜果,陈设肴馔,焚香虔拜,夫人谓娉道:“久不见你做诗,今夕天上佳期,人间良夜,或诗或词听你所便。我当请吴郎进来,与你讲论。”娉唯唯听命,心甚欢喜。
夫人乃差春鸿去请生到来,夫人请生坐定,向娉道;“你诗做好么?”又谓生道:“俗说今宵天孙赐巧,小女辈未能免俗,摆设瓜果等东西,故请郎君同来,赏贺佳期。”娉娉已做得七绝二首,呈上,墨痕犹湿,生接而吟云:梧桐枝上月明多,瓜果楼前艳绮罗。
不向人间赐人巧,却从天上渡银河。
斜躺香云倚翠屏,罗衣先觉露华零。
谁云天上无离别,看取牵牛织女星。
生读罢赞道:“清华流丽,可比苏若,小生虽不敏,亦当效颦,但恐白雪阳春,难为属和耳。”即和原韵道:流云不动鹊飞多,微步香尘满袜罗。
若道神仙无配偶,怎教织女渡银河。
娟娟新月照围屏,井上梧桐一叶零。
今夕不知何夕也,双星错道是三星。
生写完,娉念过,亦赞了两句,然后大家入席饮宴,尽欢而罢。
是夕娉与生又学牛女渡河相会,不料牛郎织女自今夕一度,以后便成永诀了。次早生得家书,闻母亲讣音,恸不欲生,幸莫夫人解劝百端,方进饮食。夫人差滕欢,雇轿去抬边氏到来,告诉道:“我有一紧要之事拜托,本知能为婉曲周旋么?”
边氏道:“愿闻那样的事,若可效劳,无不从命。”夫人道:“娉娉年纪已长,欲觅一快婿,烦求妈妈执柯。”边氏笑道:“老拙久存此心,但未曾明言,今老太太门下自有佳婿,而犹想他求,真所谓道在迩而求诸远了。”夫人叹道:“莫非说吴生么?佳则佳矣,然其中另有个缘故,以吴生才华,飞黄在即,必登仕途,无如远住他乡,我女配他,他必带去,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时刻不见面,尚且想念,况远嫁他乡,宁死不忍。所以从前吴生来时,拿他母亲信来,道及此事,并述从前指腹之誓,我屡次要想答信,总为这个缘故而止。是以当吴生面前,亦绝口不曾说及。以生才子,自有佳人配他。我女陋劣,不足道呢。烦你委曲到吴生面前告知,使他别择良家。”边氏即与生说知,生叹口气道:“我久已知道。现今寒门,重遭大放,行色匆匆,中肠寸断,何暇计及此事?虽然此先母意也,求妈妈善为我辞,岂不闻圣人有言: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既订前盟,息镶在彼,天地鬼神,昭布森列,岂可因我母亲已亡,而背盟弃好?闾閤下贱,尚不食言,岂有堂堂夫人而失信哉?
妈妈以大义责备夫人,或者可允,我当奉千金为谢。”边氏道:“吾哀王孙而代为说合,岂望报哉!”遂到夫人前,反复开陈大义,夫人道:“你虽巧为说客如苏张,其如我不听何!”
边氏即不言而退,以告吴生,生下泪道:“死生之期,从此定了,盖知娉宁死决不肯改嫁他人也。”即教吴福收拾行李,急欲奔丧回家。娉闻知姻事不谐,生即日欲去,与春鸿、秋蟾等打听夫人困睡,私下在柏汎堂设席,请生进来相别。两人相抱哭泣,哀动左右。春鸿等亦呜咽流涕,不能仰视。嫂嫂直哭得昏去,幸生与春鸿救醒过来,尚带哭说道:“哥哥此去不来了,想从前与哥哥无日不握手谈心,妾本非贪淫等辈,实因与哥哥既有母命夙誓,谅可以偕老百年,故暂且权从,今既不谐伉俪,此恨何极!从今以后,妾亦不留于人世了。愿哥哥节哀顺变,保全金玉之躯,服阕占魁,别仪佳偶,宗祧为重,勿久鳏居。
妾命薄春冰,身轻秋叶,云泥路异,浊水清尘,既已委身于君子,断不托体于他人,即当毕命穷泉,寄体空木,长恨悠悠,曷其有极!从前哥哥屡次教我歌,我每每忸怩而止,今死生永诀岂可默然?我试歌之,哥哥其侧耳听之,正唐人所谓:一声河满子,双泪落,随水落花,离弦飞箭,今生无处能相见。长江纵使向西流,也应不尽千年怨。盟誓无凭,情缘无愿。魂化作衔泥燕,一年一度一归来,孤雌独入郎庭院。”
歌罢大哭,生亦大哭,不料娉愈哭愈恸,忽然倒地,竟尔气不回转,春鸿等惊慌无措,于是忙捏人中,以口接气,泡些姜汤灌下,良久乃苏醒过来,仍是呜咽不止。生愈觉不忍视,即含泪出来,春鸿等见这情形,今夜必然有变,乃私下暗防。
果然春鸿等稍合眼,娉已解白绫自缢,幸防守得严,不至生变。
天明之后,娉乃破所照鸳镜一半,翦断所弹琴上的弦,并前合欢时所藏的手帕,差福娘拿去与生,福娘不悦道:“小姐赋禀温柔,幽闲贞静,其性不可及,一也。天姿美艳,绝世无双,其貌不可及,二也。歌词流丽翰墨雅秀,其才调不可及,三也。
晓畅音律善措言词,其聪明不可及,四也。况父为尚书,母封夫人,岂无佳婿可以乘龙,何乃轻弃此身,甘心毕命?倘太太哀恸伤身,小姐不愈加抱恨终天么?况吴生闻讣伤心,五内俱摧,以此与他,无乃不可。所谓既不能以礼自处,又不能以礼处人,妾实耻之,无面目送去的。”娉长叹一声道:“你自侍我以来,小心谨慎,我素爱你,同于骨肉。从我十年,尚不知我心,犹有这等议论,何怪乎外议纷纷,与其负谤而生,不如捐躯而死。”又取白绫欲自缢,福惊起止之,连忙答应送去。
吴生收置箱中,到夫人处辞行,夫人赠送白银五十两,生坚却不受而出。带了吴福,奔丧回家。
且说生母病殁之时,有生母舅萧荣组,在滇省罢官解组,欲归襄阳,适值萧夫人病终,即代为料理一切丧事,所以生到家后,早已妥办停当,开过吊后,萧荣组与生商议道:“从前我在这里,故你母亲有我照顾,今我罢官归去,贤甥不如搬家扶柩,同回襄阳罢。”生道:“小甥亦久欲东矣,安能郁郁常居此也?到了襄阳,以后渐可回杭了。”当收贮家赋什物,雇了大船,家内上下人等,扶柩下船,同萧宅一起开行。一路上水道旱道,颇费经营。到得襄阳,安葬灵柩于岗山之麓,生即住在襄阳,守制读礼。按下慢表。
再说华佛大药房的经理王湘臬,假托西医蒲先生的传授,创造这个补天汁,发卖以来,生意蒸蒸日上,各码头皆设有分铺,补天汁三字,几几乎印在各行省人的脑际。这时候生意发达,正在兴会关头,那一日忽来了一个西人,不尬不尴,闯进药房门来,年纪约有三十左右,进门即张目四顾,口内叽哩吐噜,不知说些什么。同事们不敢得罪地,急忙走到经理处,报知湘皋,湘皋听得这个消息,心头便突突地跳,定一定神,吩咐快去请刘子筠先生来,家人领命,忙到大马路亿鑫里,去请那刘子筠。不多时,子筠到来,只见那西人正在药房内发作,怒气冲冲,街面上的人,围在门外观看的,也不知多少。刘子筠赶开众人,进得门来,向那西人将自己的草帽脱下,说道:“密斯忒小蒲先生请了,有话好从长计议,请息怒,到里面去用茶。”一面说,一面即握住那人的手,向里面写字间走来。
到得里面,请蒲菔到炕床上坐下,佣人送上两碗咖啡茶、雪茄烟来,子筠从旁面坐定后,即用西语,探明那人的来意,然后到楼上向湘皋说道:“湘翁,这事有些不妙,那人竟是蒲菔先生的儿子,要来算这补天汁的账,如何办法呢?”湘皋听得这句话儿,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心内自想:这蒲菔先生,即是我自己的假名,为何有人来做起我的儿子来,岂不是又好气又好笑么?然这句话又不能张扬的,我各报上明明登着蒲菔先生的真传,我靠这蒲菔两个字赚的钱已不少,这一层是决不可道穿的。可恶又是洋人,若是中国人,我可用强硬手段办他,既是洋人,这一层又不能行的。左思右想,这小蒲菔先生,是不能不认的了,乃对子筠说道:“子翁先生,既已如此,烦你替我想个法儿,安排这小蒲菔先生才好。”子筠道:“我方才探明他的来愈,他说你冒他父亲的牌子,赚了许多万数银子,要搭你平半分呢。若是你不肯时,他要在领事衙门告你的状,说横竖你素来会告别人冒你牌子的。我想这事如果闹了出来,与你那补天汁生意的前途,大有阻碍,不如许他银子,将这事和平了局,乃为上策呢。”湘皋沉吟道:“银子呢,看起来是要把些他,然而他开口便说要与我平平均分,真是狮子大开口,使我为难极了。费子翁心,你与他磋商磋商,若能从简省的了局,我一定重重的谢你。”子筠道:“你我是平素知交,有为难之处,理应帮忙,何必说那客气话!我且替你竭力向他商酌就是了。”说罢,即出来再向那小蒲菔先生,卑躬屈节,千讨情,万讨情,求他大大的减让,两人说了有许多闲话,子筠再去回复湘皋道:“他现在说出一个办法,自今以后,每年贴他三千六百两银子,逐月支付,这数再不能少了。”湘皋道:“我一年能够赚得多少,他要偌大的巨数,我这药房只好闭歇了。请于翁再去和他商个办法,总要重重的减让,使我不至过于为难,方可照办。”后经子筠再三说妥,每年给他一千二百两,逐月支付,所有这蒲菔牌子的责任,归伊独担,这事方算完结。
那晓得这西人原是刘子筠串他出来的,弄了这一注银两,二人暗中平分。那子筠在湘皋一面还要做好人呢。湘皋自从被小蒲菔敲了竹杠以后,要想弥补这项亏缺,思想再创造一种新名字丸药,究竟善于颖悟,想了几日,又造出两种九药,名阴阳铁血丸,先登报说明铁之功用,与血如何关系,说是人身红血输多,则肌肤鲜红,身体强健,白血输多,则肌肉淡白,身子薄弱。服了这个阴阳铁血丸,自然红血输日长日多,白血输日减日少了。这等说话,外面看似明白晓畅,说得有理,其实只好欺那不懂生理的人。要知道人身的白血输为人身治病的元素,救命的至宝,杀微生物的主帅,人身一有伤损,那白血输即来医治,一遇微生物,即奋勇向前鏖战,必灭尽微生物而后已。试看那平常之人,每有毛病,不服药,亦往往会好的,即白血输自治的功能。是以这阴阳补血丸,实又是一骗人的花样。
至于二人又该如何造假骗财,且按下不表。而娉娉与吴生之事究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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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吴云翥论功受赏 贾娉娘借体还魂
再说娉娉自与吴生别离之后,终日不食,连日不寐,咄咄书空,盈盈滴泪,无日不抱病在床,又经屡欲自尽,幸福娘责以大义,谓老夫人在堂,小姐岂忍即自摧残,抱终天之恨,贻不孝之名。故娉暂进饮食,然每日一食之后,即不再食,以致香消玉灭,柳悴花憔。其弟贾麟,已中浙江乡试,到京捐了知县,用足使费,放陕西咸宁县尹。麟回浙,挈家赴任。娉娉本系病躯,加以道路劳撼,及至到得咸宁,看看命将垂绝,老夫人忧闷频年,前已屡问病缘,请医服药,娉终不服,亦不说缘故。老夫人无可如何,后来诘问春鸿、福娘,始晓得与吴生之故,然后懊悔背盟,而已无及矣。虽百端宽慰,使之耐心调理,而奄奄一息,莫可挽回矣。未死之前一日,沐浴更衣,梳妆罢,请了母亲来房,勉强扶了福娘,对母亲拜道:“孩儿不幸,疾病弥留,死在旦夕,母恩未报,抱恨黄泉。赖有小弟灵昭,可以终养,愿母亲割不忍之爱,儿死之后,切勿苦坏身体埃”莫夫人听罢,大哭道:“我害了孩儿性命哟,早知如此,悔不当初应许,此很何极呢?娉反不哭,劝慰母亲,又请弟麟到来,嘱付道:“贤弟聪明才智,早登高科,前程远大,家门之幸,父母有光,但愿早寻佳偶,助养母亲,愚姐命薄年短,不及见贤弟将来耸壑昂霄,建功立业,今日徒以死相累耳。”说罢泪下,气喘欲绝,麟亦悲泣,福娘扶娉上床,娉以手书付嘱春鸿,寄与云翥,鸿谨藏之。当夜天未明而逝。麟以漆棺敛之。寄柩于僧寿,俟任满,载归杭州葬之。鸿出娉手书呈麟,寄与云翥。
时云翥已到西安府,麟专人送去,云翥拆出,乃与云翥诀别诗,集唐人之句,成七言绝句十首也,诗云:雨行清泪语前流,千里佳期一夕休。
倚阁辱思倍懊恨,寂寥灯下不胜愁。
倚栏无语倍伤情,乡思撩人拨不平。
寂寞闲庭春又晚,烟花零落过清明。
相见时难别亦难,寒潮微带夕阳还。
细蝉金鹰皆零落,离别烟波伤玉颜。
自从消瘦减容光,云雨巫山枉断肠。
独宿孤房泪如雨,秋宵只为一人长。
纱窗目落渐黄昏,春梦无心只是云。
万里寂寥音信断,将身何处更逢君。
一身悴憔对花眠,零落残魂倍黯然。
人面不知何处去,悠悠生死别经年。
首成薄命久寻思,宛转蛾眉能几时。
汉水楚云千万里,留君不住益凄其。
魂归冥寞魄还泉,却恨青娥误少年。
三尺孤坟何处是,每逢寒食一潸然。
物换星移几度秋,鸟啼花落水空流。
人间何事堪惆怅,贵贱同归土一邱。
一封书寄数行啼,莫动哀吟易惨悽。
古往今来只如此,几多红粉委黄泥。
云翥得娉凶讯,将诗读罢,放声大哭,一恸几绝,闷而复生,到箱内取出前时所赠破镜断弦,立牌位在卧房内,奠酒哭道:“你既为我捐生,我又何忍相负?惟当终身不娶,以少慰劳魂耳。”又做了一篇祭文,私下雇船,到了咸宁。咸宁是西安府属县也,云翥到县,升堂,拜见莫夫人与云昭。夫人自娉亡后,日夜哭泣,愈加老态。见了云翥,愈益凄伤,弥增愧悔。
云翥问知娉殡宫所在,即往痛哭,以手叩棺道:“云华小姐,吴云翥在此,想你平生,精灵未散,岂不能再与我相见么?你为我死,我为你伤,我今慰你魂魄,惟当鳏居空房,子其有灵,庶几魂随我旁。”是夕宿于县署,夜间反覆床上,似梦非梦。
仿佛见娉来,向云翥喜道:“天果从人愿了。”云翥忘其已死,遂拥抱之,娉道:“哥哥勿要着忙,我有说话相告。”云翥方悟娉是鬼,因问道:“你既谢世,如今从那里来此?”娉道:“我死之后,冥司以我无过,差我到金华宫执掌笺奏之任,今冥王感你不娶之言,以为义高刘庭式,且不可使义夫无后,将使我还阳,而我身已坏,今议要借他人之尸,尚未有便,推起数来,当在冬末方可如愿,那时复得完聚呢。”说罢悠然飞去。
云翥醒觉,但见淡月侵帘,冷风拂户,四顾凄然,不免泪下,遂作疏帘谈月词一阕道:溶溶皓月,从前岁别来。岁回圆缺,何处凄凉。怕近暮秋时节,花颜一去终成相诀。洒西风泪流如血。美人何在,忍看残镜,忍看残玦。忽今夕,分明梦里陡然相见,手握肩接,微启朱唇,耳畔低声儿说,冥君许我还魂也,教同心罗带重结。
醒来惊怪,还疑又信,枕寒灯灭。
次日归西安府,心中日日不乐,不觉又经腊月,有咸宁县承宋子璧,有个女儿号月娥,年方及笄,忽然暴亡,已三日矣。
正欲入殓,忽然复苏,侍女报与子璧夫妻,走来,月娥不认父母,坐起说道:“我乃贾尚书的女儿云华也,咸宁县主即我之亲弟,死已一年,冥王送我还魂,乃借你女儿之尸,其实非你的女儿呢。快送我到县署去。”子璧夫妻听其声音不是月娥,惊疑不定,女即下床走出,说道:“你等不送我归家,我兄弟衙门只在此间壁,被我兄弟得知,你须担错,我终究要归去。”
子璧又惊又喜又怕,只得差轿子送到县署。到得内堂,见过莫夫人及云昭,将还魂事—一说知,莫夫人等惊疑,似信未信,然见声音语笑宛然娉也,举止态度宛然娉也,侍女闻知,皆来围看,女—一唤福娘,呼春鸿及兰苕等,无一错者,又入其卧房,问这样问那样,皆其生前物事也,方深信真正是娉还魂。
说也奇异,这月娥的美貌,竟酷类娉娉,也能做诗,宋子璧夫妇爱之如宝。不多一会,打发轿子来接回去,三回五次,那里肯去。子璧夫妻无奈,只得同到县署,认为义女,两家来往居祝莫夫人喜不自胜,说道:“此天作之合也。”乃报与云翥知道,云翥大喜,即日乘船,来到咸宁,进署,到内堂,拜过莫夫人,亦以梦中见娉事告知,云翥又去拜宋子璧,即请子璧作媒,行礼聘定,回西安府,即择吉日迎娶。到了迎娶之日,合西安府内,文武百官,各各送礼贺喜,好不热闹。福娘做随房而去。花烛洞房,依然处女,枕上话旧情,一事不遗。
一日设宴于公厅后堂,这堂名洒雪堂,云翥已知女名月娥,乃恍然大悟,伍相梦中诗句,洒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见嫦娥,神语真灵验呢。云翥遍告座客,风传出去,遍播关中,无不叹为奇异。有咏成木兰花词,叹美其事,兹录一首于此:倾国名姝,出尘才子,真个佳丽。鱼水姻缘,凤鸾契合,事如人意。贝阙烟花,龙宫风月,谩托传书柳毅,想传奇又添一段,勾栏里做返魂记。稀稀罕罕,奇奇怪怪,凑得完完备备。
梦叶神言,婚谐复耦,两姓非容易。牙床儿上,绣衾儿里,浑似牡丹双蒂。问这番怎如前度,一般滋味。
云翥考查一切已毕,带了月娥,进京复命,即请假归杭扫墓,重庆团聚之乐,后福正靡有涯也。正是:三生石上精魂返,百岁堂前福寿多。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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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贝祖荫巧避危症 杨美棠善治下疳
却说上海成大人,现掌东南当路要权,从前在京津时候,素与贝祖荫交好,前书已曾申明,自到上海以来。尤与祖荫水乳交融,无论大小毛病,总请祖荫主持。那成大人,既是东南数省权要,肯替他扬名,自然他的名气,就遍东南数省了。前年春间,成大人患春温症,一发热咽痛,六七日大便不解,盖肠胃之气,不能下降,邪火从而上浮,只要大便一行,府气通降,自然外热亦退。咽痛能愈。请祖荫服了两剂药,未能见功,再请盖莲修来看,开了几味煎药,加竹沥达痰丸三钱,说明服我药后,三日可愈。盖莲修看病,确有主见,好歹迟速。先对病家说明,无一句含糊影响闲话也。当下莲修去后,祖荫进来,看过方子,便说道:“竹沥达痰丸,有大黄在内,大人这等虚体,岂可以吃大黄么?”凡这等说话,最中如今大人先生们听也。不考问丸药内之大黄,不过些微而已。成大人既听祖荫说话,即不服了,仍服祖荫开的枳壳瓜蒌仁等味。数日之后,病终不减,仍旧请了莲修,再服前方,加重份量,方能见效。不过耽搁日子已多,调理半月,方能起身。到了去年七月,成大人因与如夫人同房之后,英领事请去赴西筵,吃了冰忌廉等凉物,又被电风扇吹得受了寒气,归家之后,渐渐发起热来。祖荫看了,说是夹阴症,便用寻常参麦等味,尽不知欲后感邪,初起治法,与平常的人一样。有邪当散,有积当消,不必顾虑为阴症也。祖荫不明治法,越变越重,半月之后,弄到邪实正虚的地步。起先环跳穴前,有一小瘰,痒极搔扒,越搔越痒,搔破之后,竟不收敛,变成外伤,漫起肿痛。此时内外兼病,症势更重,合家惊伯。广延群医,一日数人,或一人各开一方,此用寒凉,彼用养阴,或数人合拟一方,集腋成裘,惟祖荫自高声价,许多名医,他总看不起,独来独往,自作主张。然诸位名医,无人不说被他敷衍误事,竟至神志模糊,壮热谵语。
松江弓起龙看过,说是症情危笃,难以图治。于是上下大小人等,愈加惊慌失措。再去请祖荫想他来拯危救急,岂料祖荫听风声不好,平日一请就来者,此时竟自己告起病来,不肯去看。
盖祖荫初行医时,不说坏别人,到得近来,倚老卖老,人家开的方子,无论好歹,总不说好,别人也很不佩服他。此时群医满座,祖荫过去,必遭驳诘。又想到此病凶多吉少,倘有不测,谤在一人身上,有这两个缘故,所以不去也。
那时上海于多一说是阳明热极,用羚羊石膏等味。常州朱紫英,说是阳气大衰,用挂芪甘芍等味,莫衷一是。惊风骇浪之中,竟无把舵之人。幸得章莲修与赖古生公同商酌,拟定方药,用化痰火之药以清里,温和之品以扶正,方有转机。内病渐平,环跳穴前的外伤,亦得温和扶托之力,成脓欲溃,可用刀针,成大人胆小不敢,请得内外科宗高山,写了包票,如其觉痛,罚洋三百元。不痛,谢洋三百元。盖成大人万金之体,看得过于贵重,不知凡生外疡,只看疮上肿起热极,略按即软如棉,无有不可用刀之理,开起来断不会痛。当时宗高山写过包票,用刀开下,全然不知不觉,脓出甚多,用些化余毒的药,取了三百元回去了。总之成大人此病,若不是章、赖二人和衷商酌,力排众议,何能转机?到得病势渐好,祖荫得知险途已过,恐被他人得了全功,有坏自己名声,反到每日一次,不请自来成大人处,参赞方药,分他人之功,保自己之名,其机械灵变,类如此矣。
朱紫英在成大人处,耽搁月余,方药并不曾服他的,送他七百元谢金,尚嫌轻微,加至千元方收。也不问自己有功无功,竟讨这等重谢金,方肯回去。回常之后,适有阳湖县绅董恽八爷,请他看病,方子上开了生军四钱,又开大黄四钱。恽八爷与紫英平日为市房交涉,素有嫌隙,今见他方子开了重味,拿他错处,要摆布他,明日差人再去请来,那轿子要打从县前经过的。恽八爷先伺在县前等他,见紫英轿子到来,即教人拦住轿子,将紫英拉出轿来,一把揪住,说:“你开得好方子,被你吃得大坏了,与你到县堂上去说话。”即拉到大堂之上。恽八爷与县里掌案房科等,本有交情,到堂之后,通信于内,即有二爷及房科等,出来问缘由,八爷一一诉知,遂大家罗唣紫英,恽八爷本来只要显他丑,出一口气,不料紫英见大家都说笑他不是,竟说你们这些都是一路的人,硬要来摆布我,实在混帐了。二爷们被他抢白了两句,便动怒进去,与知县说知,又撩掇几句,知县亦与八爷交好,即请进去会话。八爷到得花厅,将情由与知县讲过,说是不过要羞辱他一番,把些苦与他吃吃罢了。当时阳湖县要审别件案情,即出来坐堂。紫英跪上去要诉禀,阳湖县却只问了一二句,又审别件事情,审完一起,又问了紫英四五句,再审别项事件。紫英说又说不完,退又退不下,约跪得有两点钟时候,知县方才说道:“你且退下去补禀,明日来呈。”紫英方得起身出去,不料年老气促,经此一番长跪,兼是吃烟之人,性命已跪去半条,到家之后,又气又恨,痰喘大作,到得五更时候,竟汗出喘脱,呜呼哀哉。也是他行医作孽的报应。为医者可不知惧哉?
再说前书言周药师,自搬出高岸之后,不知去向,后来晓得他潜到上海,租了房子住下,不知何时染了杨梅疮症,请许多专门医治,总是不好,后来请得善医此症的杨美棠,服了一月有余药,始能完好。美棠治法,如遇玉茎破烂,先用:西黄二分、破浪四分、滚珠四分、冰片二分、滴乳石一钱、辰砂四分、蔗甘石二钱、飞面二钱,名加减八宝丹,共研细末,掺玉茎患处。假如咽中热冲疼痛,用开水服末一钱。
又方(如玉茎不烂,不必敷掺末药)。
芦甘石一两半、用川连七钱,同入砂锅内,水煮一宿,去川连不用,加入冰片六分,橄榄核灰一钱,此茶末一钱,掺患处,或用杏仁去反尖,研和烂,匀末药,敷上亦可。
敷过掺过,用皮硝、黄柏、苦参、甘参、甘草煎汤洗净,再掺。至于内服煎药,今上海治此症者,多用轻粉劫剂,容易见功,能得速效。不过将毒气升发,从口内吐涎而出,必留余毒,收入骨髓,后来每成废人。即有说如用轻粉,雷击火焚,究竟总要用的。盖患此症者人人欲求速效,医者亦答应包他数日可愈,以得包洋,不用轻粉,那得速效!要知毒气深入,岂一劫可能尽净么?至于西医治此毒门,尤其必用轻粉,吾以为毒药,彼以为年常力薄之药也,更不可请他医治。总之患此症者,勿存心急欲速之心,照此书层次治法,必能全愈,自无后患。先服峻利之药两帖:白姜三钱、蝉退四个、猪牙皂三钱、皂角子七分、土茯苓一两、生甘草二钱、生大黄三钱、穿山甲三片用水三杯,酒一杯煎服。
服后,肠中一响,即往高阜处出恭,不可再闻其臭气,服二帖,大势已缓,再服缓剂,盖杨梅毒症,诊于经络,渍于筋骨,浸于肌肉,断不能一时尽去,既不能一时尽主,而徒用劫药,耗其气血败其精神,而余毒仍郁于经络,仍渍于筋骨,仍留于肌肉也。积久再发,不可救药矣。故先服峻利之药一二帖,即直慢慢服缓剂,缓剂者,可泻而不泻之一法也。泻法于不泻之内,庶得使血气勿耗,精神勿败,而毒可渐渐去尽,成完人。
夫行泻之药何药也?日大黄也。行泻而仍寓不泻之法,可以久服者,何药也?曰九制大黄也。大黄为将军,其性猛速,九制则将军之急性已除,能使经络筋骨肌肉间之积毒,逐渐扫除,而又无泄利之患,再用他药辅佐,尽美尽善。此乃余之秘法,愿以公诸天下,患此症者,不必再费多金,而反受大患也。
接前此第二方:
九制大黄,用好酒蒸九次,烘九次,三钱,全当归,酒洗,二钱,赤芍三钱,防风钱半,金银花二钱,花粉三钱,川连四分,犀角四分,木通一钱,甘草一钱,猪脂油五钱,服数帖后,接服第三方:九制大黄一钱、当归钱半、川连二分、羌活五分、白蒺藜三钱、防风八分、生首乌三钱、猪脂油四钱,总食鸡、鸭、鱼、虾、鸡子、鸭子、韭葱笋,一切生冷腥膻,否则不效。
接服丸方,如轻者,不服上二方,常用此方煎服亦愈。
土茯苓一两、生苡仁三钱、忍冬藤三钱、防风一钱、木瓜钱半、未通一钱、白藓皮一钱、皂荚子六分、真奎潞党三钱、全当归钱半。禁忌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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