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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7 02:58:20
朱庆馀:七言绝句二首

 

  朱庆馀是中唐后期的诗人,以诗受知于张籍。由于张籍的揄扬、推荐,登宝历二年(公元八二六年)进士第。官为秘书省校书郎。关于他的生平事迹,所可知者,只有这一些。他原名可久,字庆馀。《直斋书录解题》及《唐诗纪事》都说他是“以字行”。这是说他的大名“可久”已废而不用,即使在正式文件上也写的是“朱庆馀”。《唐才子传》却说:“庆馀,字可久,以字行。”这显然是错了。如果他字可久,而“以字行”,那么他应以朱可久这个姓名传于后世了。又《唐才子传》说他是“闽中人”,而《全唐诗·小传》却说他是“越州人”。看来应以《全唐诗》所记为是,因为张籍和姚合都有送朱庆馀归越州的诗。关于他登第的年代,《唐诗纪事》说是“登宝应进士第”。宝应是肃宗年号,其时张籍还没有出生,显然是宝历之误。
  
   《唐才子传》说他“当时有名”。这句话反映出朱庆馀虽然有诗集一卷传于后世①,但他的诗名仅著闻于“当时”,过后几年,已不那么有名了。姚合是他的朋友,编选《极玄集》,没有选上他一首诗。韦庄编选《又玄集》,也没有选他的诗。韦縠的《才调集》中,只选了他一首《惆怅诗》(梦里分明入汉宫)。这首诗,以后也没有人选取。
  
   《唐诗品汇》选了他二首五言律诗,编在第三等“馀响”一类。七言律诗一首都没有入选,七言绝句选了他四首,编入第二等“接武”一类:《宫中词》、《闺意上张水部》、《西亭晚宴》和《庐江途中遇雪》。在李攀龙的《唐诗正声》中,只留下《宫中词》一首,其馀三首都被淘汰了。
  
   到清代,沈德潜选《唐诗别裁》,只选了朱庆馀一首七言律诗《南湖》。七言绝句一首也没有选入。而《南湖》这首诗,还是“一作温庭筠”的诗,看来还有问题。直到蘅塘退士编《唐诗三百首》,选了他二首七言绝句:《宫词》和《近试上张籍水部》,总算是经过筛选之后冒出来的朱庆馀的代表作。朱庆馀的诗名,才得以重新显著。
  
   宫词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並立琼轩。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这首诗《品汇》和《正声》都误题为《宫中词》。这一体的诗,唐人做得最多。宫词、宫怨、闺情、闺怨,内容都差不多。朱庆馀这首诗,还不够做唐人宫词的代表作。它的被选入《唐诗三百首》,恐怕还是给另一首诗作陪伴的。
  
   喻守真在《唐诗三百首详析》中讲这首诗,相当透彻。现在引录在这里,不用我再讲,反正我的讲法也是这样:“花时应热闹,反说‘寂寂’,院门应开,反说‘闭’,见得此间是幽冷之宫,久已不见君王进幸。失宠者不只一人,故曰‘相并’,‘立琼轩’所以赏花,赏花常感怀,必互诉所苦。如此腾挪,方转出‘含情欲说’四字来。满腔幽怀,虽欲诉说,但一看前头鹦鹉,深恐其学话饶舌,传与君王,故又不敢竟说。此诗妙在句句腾挪,字字呼应,写宫人之敢怨而不敢言之情,跃然纸上。”
  
   喻氏的讲法是顺着诗句的次序分析了“美人”的心理过程。如果从诗人作诗的过程来体会,这首诗的最初成分必然是“鹦鹉”。诗人首先找到一个多嘴侥舌人的象征:鹦鹉。由此构思,得到“鹦鹉前头不敢言”这个警句,同时也明确了诗意。前面三句,便都是从这一句推理出来了。
  
   宫词大多有比兴意义。我们读此诗,可以体会到,有许多事情或思想感情,为了有所顾忌,不便或不敢在难以信赖的人面前直说。在日常生活中,如果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可以吟一句“鹦鹉前头不敢言”!这就形象地表达了我们的思想。
  
   可是,吴山民在《唐诗正声评醳》中评此诗道:“真得儿女子心小气怯性情。”他把这首诗理解为描写娘儿们“心小气怯性情”的作品,岂不和我们的理解相去很远?
  
   有一本《唐诗三百首》,在这首诗下,批了一句道:“深得慎言之旨。”可知批者以为这首诗的主题思想是告诫人们说话要谨慎。这又是道学家的别有会心,使作者哭笑不得。
  
   闺意上张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首诗的题目,《全唐诗》和《唐诗三百首》都作《近试上张籍水部》,都是错的。应依《唐诗品汇》,作《闺意上张水部》。唐人制诗题有一个惯例:先表明诗的题材,其次表明诗的作用。如孟浩然诗有《临洞庭赠张丞相》,诗的题材是“临洞庭”,诗的作用是“赠张丞相”。同样,朱庆馀这首诗的题材是“闺意”,作用是“上张水部”。如果此诗题作“近试上张籍水部”,那么,诗中必须以临近试期为题材。虽然“待晓堂前”一句隐有“近试”的意义,但全诗并不贴紧“近试”。再说,“张籍水部”这样的称谓,也显然不合唐人习惯。唐人常以官职名代替人名。张籍为水部员外郎,故称张水部。籍是名,只有长辈可以直呼其名,朱庆馀怎么可以直称张籍昵?
  
   《唐诗纪事》和《全唐诗话》都有关于这首诗的记载:“庆馀遇水部郎中张籍,知音。索庆馀新旧篇二十六章,置之怀袖而推赞之。时人以籍名重,皆缮录讽咏,遂登科。庆馀作《闺意》一篇以献。籍酬之曰: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值万金。
  
  由是朱之诗名流于海内矣。”从这一段文字叙述的次序看来,似乎朱庆馀以《闺意》诗献张籍,张籍答以“越女明妆”诗,因而朱庆馀的诗名流于海内,这些事都在朱庆馀登进士第以后。那么,“近试上张籍水部”这个诗题,显然是不合事实了。但是朱庆馀以诗受知于张籍,张籍为他推荐,助他成名,肯定是在朱庆馀进士及第以前。朱庆馀另有一首《上张水部》诗云:
  
   出入门阑久,儿童亦有情。  
   不忘将姓字,常说向公卿。  
   每许连床坐,仍容並马行。  
   恩深转无语,怀抱甚分明。
  
   由此可见张籍赏识朱庆馀之后,朱庆馀经常出入张家,连床並马,交情不浅。《闺意》一诗,决不是朱庆馀临近应试时献呈张籍的,更不可能是朱庆馀进士及第以后才献呈张籍。这段记载的叙事前后颠倒,使后世人误会情况,妄改诗题。
  
   我以为《闺意》诗是朱庆馀第一次向张籍献诗行卷的二十六首诗中的第一首。他把自己比作一个刚结婚的新娘。在新婚之夜,洞房中红烛高烧,新郎新娘都无暇安眠。新娘在梳妆打扮,预备等到天明,到堂前去拜见公婆。当她梳妆完毕,低声问新郎:我的眉毛画得怎样?画深了吗?嫌浅吗?合不合当今的时样?大概当时妇女的眉样,一忽儿时行深色,一忽儿时行浅色,所以新娘感到不知如何画眉才好。白居易《长相思》词云:“深画眉,浅画眉,蝉鬓鬅鬙云满衣,阳台行雨回。”可以证明朱庆馀这句诗也反映着一种社会现实,不是随意设想。
  
   “停红烛”这个“停”字是留着烛火,不熄灭之意,从下句“待晓”二字可以体会。古代社会风俗,婚礼都在晚上举行。拜堂之后,新夫妇被送入洞房,行坐床撒帐礼。结婚的红烛始终燃烧着。这时新娘便梳妆打扮,新郎如果是知识分子,便在此时作催妆诗。等到天明,双双到堂前去举行谒见公婆的大礼。这样,婚礼才算完成。
  
   这首诗的题目如果仅有“闺意”二字,那么我们讲到这里,就可说是把诗意讲完了。它是一首描写新娘闺情的诗。最多也只能解释为新娘要试探翁姑的好恶。但是,诗题在“闰意”之后还有“上张水部”四个字。这样,我们对这首诗的作用必须重新认识了。张水部不是化妆师,新娘画眉,与他有什么关系?可以想见,“画眉深浅入时无”只是一个比喻,其真实的含义是:“请你指教,我的诗合不合时行的风格?”这样一讲,整首诗的作用就不仅是描写闺意了。孟浩然作《临洞庭赠张丞相》,后世的选本删去了“赠张丞相”四字,于是读此诗的人看不懂最后一联的意义。朱庆馀这首诗如果单单题作《闺意》,它只是一首以“赋”为创作方法的小艳诗。诗题加上“上张水部”四字,使我们知道诗人的意图别有所在,于是它就成为一首以“比兴”为创作方法的寓意诗。
  
   张籍当然一看就懂,所以他立即回了一首诗。前二句:“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越女指朱庆馀,因为他是越州人。“新妆出镜心”是说越女对镜自照.在镜中看到自己的新妆。“镜心”即“镜中”。“自知明艳”是说越女在镜中看到了自己的新妆容貌,也知道自己的美。“更沉吟”是说“还在自己想不定”。张籍的意思是对朱庆馀说;“你的诗,你自己知道是明艳的,为什么还是不能自信,要来问我呢?”
  
   下二句:“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值万金。”上句是自谦。“齐纨”与“越女”对称,指自己的诗不足为时人所贵重。张籍是和州人,不属于古之齐国或唐之齐州,这里用“齐纨”作比,想必另有典故。下句是赞扬朱庆馀的诗,一曲菱歌就可以价值万金。所谓“一曲菱歌”,想必是朱庆馀写呈的二十六首诗中之一,否则这句诗就没有来历了。  
   查朱庆馀诗集中有三首诗大可注意,今全抄于此:
  
   采莲
  
   隔烟花草远濛濛,恨箇来时路不同。  
   正是停桡相遇处,鸳鸯飞出急流中。
  
   榜曲
  
   荷花明灭水烟空,惆怅来时径不同。  
   欲到前洲堪入处,鸳鸯飞出碧流中。
  
   过耶溪
  
   春溪缭绕出无穷,两岸桃花正好风。  
   恰是扁舟堪入处,鸳鸯飞起碧流中。
  
   这三首诗的文句诗意完全相同,我怀疑是一首诗的三个稿本,朱庆馀的子孙为他编诗集时一起编了进去。《采莲》一首大约是定本,“恨箇”是唐人俗语,义同“可恨的是”。这首诗大约也在二十六首之中,故张籍举例以代表朱庆馀的全部作品,给以“值万金”的高度评价。“采莲”、“采菱”,分别不大,诗中既未明言采莲,则张籍改称“菱歌”,亦自不妨。况且,也可能当时朱庆馀写的题目正是“菱歌”。当然,我这样讲,都是揆情度理设想出来的,没有证据。但如果不这样讲,这末尾一句诗就无法体会了。
  
   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讲到这首诗,他说:“此诗不言美丽,而味其词意,非绝色第一,不足以当之。”他能从这首诗中,看出这位新娘是绝色第一美人,这又是一种出人意外的体会了。

 张祜:诗十首

 

  在中唐诗人中,张祜虽然不能列为大家,但也不失为名家。他字承吉,南阳人,生长在苏州。志气高逸,有用世之志,关心于国家治乱之源。同时又行止浪漫,纵情声色。又和他的朋友崔涯说剑谈兵,行侠仗义,往来于江、淮、吴、越,一身而兼为才子、诗人、侠客、恶少。有一首《到广陵》诗,是他回忆早年生活的自述:
  
   一年江海恣狂游,夜宿倡家晓上楼。  
   嗜酒几曾群众小①,为文多是讽诸侯。  
   逢人说剑三攘臂,对镜吟诗一掉头。  
   今日更来憔悴意②,不堪风月满扬州。
  
   他的生卒年月和生平事迹,都不可考。大约生于德宗贞元初年,卒于宣宗大中年间,享寿六十岁左右。元和年间,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很器重他,将他的诗卷进呈,并上表举荐。表文云:“祜久在江湖,早工篇什,研几甚苦,搜象颇深,辈流所推,风格罕及。”当时宪宗皇帝看了荐表,就问宰相,该如何处置。那时宰相是元稹,却没有诗人和诗人之间的同情心,他说:“张祜雕虫小巧,壮夫不为。若奖掖太过,恐变陛下风教。”这样一说,皇帝就把此事搁起。令狐楚的奏表,没有效果。张祜既没有进士及第,又失去了由节帅举荐的惟一的入仕机会,从此只好谋食于节度使幕府,可是由于性格狷介狂敖,每一处都耽不长久。晚年居于丹阳,穷老而死。死后二十多年,后辈颜萱去他家访问。张祜生前住的屋于已经换了主人。遗族住在附近的矮屋里,只有一个寡妾崔氏。张祜有四子一女,三个儿子已经死亡,所馀一女已嫁,一子外出谋生。
  
   张祜作诗甚多,杜牧赠祜诗云:“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可是元明以来,张祜的诗已佚失很多,甚至他的名字,在《唐才子传》中,也误为张祐了。这一切,都可见这位诗人身后的冷落情况。
  
   《唐诗三百首》收了张祜的五首绝句,其中“虢国夫人”一首的“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尤其是脍炙人口的诗句,于是近代人才知道唐诗中有一位值得注意的诗人张祜。可是张祜的诗,已有几百年没有单行本。我年轻时想找张祜的诗集,只有在《全唐诗》里才有,而我又买不起《全唐诗》。一九七九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了南宋初蜀刻大字本《张承吉文集》,这是十卷本的张祜诗集,也是现存惟一的宋刻本张祜诗集。这个本子在元代时进入宫中,直到清朝,始终秘藏在北京皇宫里,没有人知道。康熙年间,此书被太监偷窃出来,卖给藏书家。于是又在许多藏书家的书库里秘藏了三百多年。最后归我的朋友祁阳陈澄中所有。澄中,字清华。一九四四年,我和他都在福建长汀战时厦门大学教书,闲谈中,他透露了他的藏书内容,有毛斧季的《词谱》未刊稿本,和这个宋本张祜诗集,这两部书都是使我艳羡不已的。抗战胜利,复员回沪,没有机会去找陈氏借看这两种秘笈。解放后,陈氏在香港病故,把他的藏书捐献给国家。此书才归北京图书馆收藏。
  
   十卷本张祜诗集收诗四百六十八首,与《全唐诗》及其他明清二代所刻二卷本,五卷本张祜诗集对勘之下,才知道它们都是宋刻十卷本的前半部。由此可知,宋刻十卷本的第六卷以后诗一百五十首,已有六七百年没有人见到了。
  
   蜀刻大字本《张承吉文集》的影印流传,是唐代文学研究和唐诗文献学的一件大事,所以我要不惮烦地在此叙述其经过。现在我们有了这个版本,对张祜诗的欣赏,扩大了眼界,对张祜诗的研究,也增加了资料。
  
   张祜早年,多作齐梁宫体绝句。内容是题咏音乐歌舞,记述旅游风物,写开元、天宝年间宫中的遗闻轶事。这些诗都极有神韵,如《题金陵渡》云: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金陵渡是从镇江过长江的渡口。诗写旅客夜宿在金陵渡口的小山楼上,在月斜潮落的时候,远看对江有几点灯火光,知道这是瓜洲渡口,从而引起种种旅愁。诗人并不说明瓜洲与愁的关系,我们也不便故作解人。可能是他明天早晨就要过江到瓜洲上岸,也可能他是刚从瓜洲渡江来到这里。从诗意所暗示的看来,瓜洲显然是引起愁绪的地方。但诗人只在第二句中用“自可愁”三字略为透露,而以极平淡、极自然的一句“两三星火是瓜洲”来揭出旅愁的来处。这种不着痕迹的抒情,可以说就是神韵之所在。清初诗人王渔洋,就是主张诗要有神韵的。他的绝句诗,也就专学这一路子。不能体会其神韵的读者,把四句诗随便读下去,不会发现它们的逻辑关系,但也许能欣赏“两三星火是瓜洲”是写景佳句。能体会其神韵的读者,就不会把这首诗看作是仅仅写江上夜景了。
  
   张祜对音乐极有兴趣,诗集中有许多题咏音乐的绝句。如《耿家歌》、《王家琵琶》、《董家笛》、《李家柘枝》、《听薛阳陶吹芦管》等,使人羡慕唐代音乐歌舞的盛况。
  
   王家琵琶
  
   金屑檀槽玉腕明,子弦轻捻为多情。  
   只愁拍尽凉州破,画出风雷是拨声。
  
   题宋州田大夫家乐丘家筝
  
   十指纤纤玉笋红,雁行轻遏翠弦中。  
   分明似说长城苦,水咽云寒一夜风。
  
   唐代公卿大夫家都养着乐*,称为家乐。姓丘的*女擅长弹筝,称为丘家筝,姓王的*女以琵琶出名,称为王家琵琶。张祜每次参与宴席,听到名手音乐,就写一首诗记录下来。这里选了两首,第一首写琵琶,“金屑檀槽”是形容琵琶的制作华丽“玉腕明”是赞扬*女的美丽。子弦是小弦,轻轻地拨弄小弦,声音微细缠绵,如情人私语,故曰“子弦轻捻为多情”。琵琶弹的是凉州曲,弹到曲终部分入破时,音乐就趋于急促,弹琵琶的拨子就划出风雷之声了。唐人弹奏弦乐不用指爪,弹琵琶用一个象牙制或铁制的拨,弹筝用一个银制的假指甲,称为义甲。画出,即劃出,也就是划出。
  
   第二首写筝。第一句赞美弹筝人的手,玉筝代表指甲。筝有十三弦,每弦有三柱,共三十九柱,排列成行,宛如飞雁。唐宋人歌咏弹筝,经常联系到雁行,以代替筝的弦柱,或以“雁啼”、“雁泪”来形容筝声。这里第二句也是说筝弦中发出雁行飞过之声。以下二句就形容大雁一队一队地飞越长城,在一夜大风中经受水咽云寒的苦难。这首诗也写得很灵活,关键在第二句。既点明了是咏筝,又联系上雁行来描写筝声。
  
   张祜的宫体绝句,有三四十首咏开元、天宝宫中遗事的,最为唐诗中精品。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说:  
   唐开元、天宝之盛,见于传记、歌诗多矣,而张祜所咏尤多,皆他人诗所未尝及者。如《正月十五书灯》云:
  
   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  
   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
  
  《上巳乐》云:
  
   猩猩血染系头标,天上齐声举画桡。  
   却是内人争意切,六宫红袖一时招。
  
  《春莺啭》云:
  
   兴庆池南柳未开,太真先把一枝梅。  
   内人已唱春莺啭,花下傞傞软舞来。
  
  又有《大酺乐》、《邠王小管》、《李谟笛》、《宁哥来》、《邠娘羯鼓》、《退宫人》,《耍娘歌》、《悖拏儿舞》、《阿【保鸟】汤》,《雨霖铃》、《香囊子》等诗,皆可补《天宝遗事》,弦之乐府也。
  
   这里,洪迈已列出了一个选目,这些诗中所咏,都是玄宗宫中歌舞宴乐的轶事。张祜作这些诗,都在元和年间,离开元、天宝已四五十年,这些诗料,大约都是得之于白头宫女或民间老辈的传说。诗固然都写得有神韵,但许多事实无法知道。耍娘是什么人?悖拏儿舞又是什么样的舞?这些都无可查考,可惜诗人没有留下一个详细的注。
  
   宫词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
  
   张祜作《宫词》二首,这一首是他成名之作。二十个字,写老宫人的怨情。故国即故乡。宫人年轻时从三千里外的家乡被选入宫禁,至今在深宫中已二十年了。一个“三千里”,一个“二十年”深刻地勾勒了宫人的身世。她是宫中的歌女,每唱一声新流行的悲歌河满子,就不觉对君王掉下眼泪来。为什么对君王掉眼泪?怨他为自己的享乐,耽误了少女的青春。
  
   杜牧有一首《酬张祜处士》诗:
  
   七子论诗谁似公,曹刘须在指挥中。  
   荐衡昔日知文举,乞火无人作蒯通。  
   北极楼台长挂梦,西江波浪远吞空。  
   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
  
   此诗首联将张祜比为建安七子,曹植、刘桢都待他指挥。颔联将令狐楚举荐张祜比之为孔融举祢衡。蒯通是齐国辩士,用邻妇乞火之喻劝说相国曹参重用贤士东郭先生和万石君,杜牧因无人在宰相元稹面前为张祜说好话,所以说“乞火无人作蒯通”。颈联上句说张祜只能长在梦里登上北极楼台,而终生飘流在西江波浪中。结联就赞扬他的宫词,“故国三千里”,虽然六宫宫女都在唱,对他却毫无效益。从杜收此诗,可以知道这首宫词,虽然在今天看来,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好,但在当时却为三千宫女所热爱,因为它写出了她们的怨情。杜牧的性格和诗风,很多地方和张祜相像,他对元稹、白居易的忌才轻士,愤慨不平,因而为张祜写了这首诗。后来郑谷作诗寄酬高蟾,便说:“张生故国三千里,知者唯应杜紫薇。”以为只有杜牧是张祜的知己。
  
   张祜中晚期的诗格,显然有了变化。他有许多题咏名胜、史迹,和献呈将相的诗,都用五、七言律诗或排律的形式。特别是他每到一寺,必有题诗。吴越间著名佛寺,差不多都经他品题了。《题润州金山寺诗》是为许多选本所采录的:
  
   一宿金山寺,超然离世群。  
   僧归夜船月,龙出晓堂云。  
   树色中流见,钟声两岸闻。  
   翻思在朝市,终日醉醺醺。
  
   这首诗第二句有两种文本。《文苑英华》、《三体唐诗》、《嬴奎律髓》、《唐诗品汇》均作“微茫水国分”。似乎宋人所见多如此。但现在新印出的蜀刻大字本也是南宋初的传本,独作“超然离世群”,也不似后人所改。从诗意看来,“一宿金山寺”以后,应该是感到自己“超然离世群”了。这一句与尾联上句“翻思在朝市”相呼应。如果用“微茫水国分”,那就接不上第一句了。
  
   对于这一首诗,历代评论很不一致。方回《瀛奎律髓》说:“此诗金山绝唱。”沈德潜《唐诗别裁》却说:“此公金山诗最为庸下,偏以此得名,真不可解。”这是两个极端的评品。宋人认为是绝唱,而清人认为是最庸下的作品。这一案,我们该怎样裁判呢?
  
   此外,对于中间二联,也有不同的意见。有人赞赏其颔联,有人赞赏其颈联。但对结句,几乎一致认为已堕入张打油诗格了。
  
   我以为这首诗中间两联都不坏,描写屹立于江心的古寺很是贴切。但两联平列写景,承上而不启下,尾联便觉孤立。如果第二句用“微茫水国分”,则“翻思”二字尤其觉得没有来历。至于结句,实在庸俗,无可辩解。张祜诗犯此病者,还有不少。大抵功夫都费在中间二联,结尾便无收束能力。
  
   题松汀驿
  
   山色远含空,苍茫泽国东。  
   海明先见日,江白迥闻风。  
   鸟道高原去,人烟小径通。  
   那知旧遗逸,不在五湖中。
  
   这首诗极为李梦阳所赞赏,他说:“此作音响协而神气王。”唐汝询在《唐诗解》中也说:“质净浑雅。次联峻爽,在四虚字。结更含蓄。大历以前语。”但此诗结句意义却不甚可解。唐汝询解云:“因想世人皆以五湖为隐士棲逸之所,殊不知古时之遗逸,乃有不居五湖而在此中者。其意必有所指,地既无考,人亦宜阙。”因此他就说结句有含蓄,实则含蓄些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出。吴昌祺在《删订唐诗解》中删去了唐汝询的解释,批云:“其驿或在吴越间,故望五湖而意其有逸民。”后来屈復却说:“言高原小径,既通人烟,则遗逸斯在,而那知其不然也。”三家对结句的体会,都不相同。因为“那知”和“不在”的关系很不清楚。唐解“那知”为“岂知”。岂知旧时隐士,不在五湖而在此地。吴解“那知”为“安知”。你怎么知道旧时的隐士不会在这五湖中呢?屈解“那知”亦为“岂知”,但是作肯定语气,我以为这里一定有旧时隐士,那里知道他们竟不在这五湖中。不管怎样讲法,问题是此诗的颈联也是与颔联平列写景,对结句的诗意不起转的作用,以致结句孤立。使读无法测度其作意。
  
   题目“松汀驿”,从来没有人加注,不知在什么地方。唐汝询云:“驿之所在未详,疑必依枕山陵,襟带江海。其高原险绝,则为鸟道;其小径幽僻,则通人烟。斯固隐沦之所藏乎?”唐、吴都是松江人,却不敢设想这个“松汀驿”乃是“松江驿”之误。在题咏旅途的唐诗中,没有见过第二个“松汀驿”,而“松江驿”却是常见的。许浑、窦巩都有题松江驿诗。由吴入越,舟行必取道松江。松江驿在太湖之东,故诗云“苍茫泽国东”。这个江字,大约很早已误成汀字,故各本都作松汀,而无法在地理书中找到作注的资料,张祜另有一首《松江怀古》诗:
  
   碧树吴洲远,青山震泽深。  
   无人踪范蠡,烟水暮沉沉。
  
   我怀疑前诗所谓“旧遗逸”,亦是指范蠡。前诗的结句是说:但恨如今的五湖中,已无范蠡可追随。这首诗的结句是说:在烟水沉沉的五湖中,无人能追踪范蠡。二诗实是同一机杼。前诗如果删去中间二联,就和这首诗一式了。
  
   十卷本的张祜诗集,七绝和五律为最多。第六卷中有《江南杂题》三十首,写江南风物,极有新隽句,即使不能说是“大历以前语”,至少还可以与大历十子较量。
  
  
  
  ①群众小:与许多小人合群。此句说他虽然饮酒,却不与小人为伍,“群”是动词。  
  ② 更来:再来,重到扬州。


  姚合:诗十首

 

  姚合是玄宗时宰相姚崇的曾孙。元和十一年(公元八一六年)进士及第。历官武功主簿、富平尉、万年尉。宝应中,除监察御史,迁户部员外郎。出为金州刺史,改杭州刺史。后又召入朝,拜刑部郎中,迁户部郎中、谏议大夫、给事中。开成四年(公元八三九年),出为陕虢观察使。最后一任官职是秘书少监。
  
   看这一份履历表,可知姚合的官运是按照唐代文官制度很顺利地一步一步上升的。元和十一年,宰相李逢吉知贡举。姚合与李有关系,李就帮助他成进士。元和十二年九月,李逢吉罢相。以后的历任宰相,如令狐楚、裴度、元稹、李德裕,都和姚合有诗酒交情。当时的诗人,如韩愈、刘禹锡,贾岛、顾非熊、雍陶、李馀、马戴、张籍、罗隐,李频等人,又都是他的诗友。李商隐成进士后的第一任官职是弘农尉,因为断狱事得罪了观察使孙简。孙简罢了他的官。恰好姚合来代替孙简为观察使。他知道李商隐是杰出的诗人,就让李商隐回任原官。这件事使他在官场中博得好名。他的做官,大概是恪守道家清净无为之训,既不贪赃,亦不枉法。朝廷上下,群众关系良好,象他这样的官运人缘,在唐代诗人中是少有的。
  
   姚合的诗,在当时已极为著名。他和贾岛是亲密的诗友,孟郊死后,贾岛的名字就和姚合联系起来,称为“姚贾”。但他们二人的诗格并不一样。《唐才子传》说:“岛难吟,有清冽之风;合易作,皆平淡之气。兴趣俱到,格调少殊。所谓方拙之奥,至巧存焉。盖多历下邑,官况萧条,山县荒凉,风景凋蔽之间,最工模写也。”这段文字,前半分析姚、贾二人的诗格。贾岛苦吟,其诗清冽;姚合把笔成诗,其诗平淡。二人的诗,都有兴趣,但风格却有些不同。由此,我们应当注意到,“郊岛”这个名词,表示的是唐诗中的五言苦吟派,他们的诗都是艰涩的。“姚贾”这个名词,表示的是中唐五言诗的两种风格。以贾代表艰涩的五言诗,以姚代表平淡的五言诗。
  
   至于说姚合的诗所工于模写的,都是风景凋蔽的荒凉山县,这显然是指他早期的诗作而言。姚合做过的外任官职,只有第一任武功主簿,可以说是在萧条的下邑。此后在富平、万年,都是首都的畿县,已不能说是下邑,再以后任金州、杭州刺史,陕虢观察使,都是太行政区的长官,更不能说是“官况萧条”了。
  
   姚合任武功主簿,最多不过三年,但当时他的诗名,却一向被称为姚武功。这在唐人的称呼习惯上,又是不合的。为什么他升迁了官职,还是称他为姚武功呢?这是涉及到他的诗,不是称他的官职。姚合在做武功主簿时,写了许多诗,奠定了他的风格,使他出了名,于是当时人谈到诗,就提到姚武功,并不象一般习惯那样随着他的官职而改口。
  
   姚合的诗集,据《郡斋读书志》著录有《姚少监集》十卷。但现在《全唐诗》中只有七卷。不知是否十卷为七卷之误,还是遗佚了三卷。不过现存诗集,似乎是编年的,次序和作者宦迹,大致不差,因此就不象有所亡佚。
  
   姚合任谏议大夫时,曾选录王维、祖詠以下,至皎然、戴叔伦共二十一人的诗一百首,题为《极玄集》。其自序云:“此皆诗家射雕手也。合于众集中更选其极玄者,庶免后来之非。凡念一人,共百首”①。我们从这个选本,可以见到姚合论诗的标准,也是他自己作诗的规范。他以这二十一位诗人为开元、天宝以来诗人之杰出者,又从他们的诗集中挑选了一百首,认为是“极玄”的作品。这一百首诗中,只有三首是七言绝句,八首是五言绝句,其馀都是五言律诗。此外,姚合还编过一卷《诗例》,选取古人诗中的对句,解说其用意之妙,评定其体式。这部书现今已失传了,但可知是研究律诗中对句技巧的。
  
   姚合的诗,在当时既负盛名,影响所及,晚唐五代就有许多人学他的诗。到南宋中期,作为江西诗派的革命者,一群江湖诗人也学他的诗。元、明、清诗人作五言律诗,攀不上王维、孟浩然,也大多走姚合的路子。但是,我看许多唐诗选本中所选姚合的诗,似乎都和他的潜在影响不相称。唐末,韦庄嫌姚合选得太少,自己也续选了一部《又玄集》。他选了姚合五首诗:《山居》、《寄王度》,《武功县居》(三首)。这五首都足以代表姚合诗的风格。到五代时韦縠选《才凋集》,采取了姚合的诗七首,其中只有《寄王度》一首与《又玄集》同。另外有《穷边词》二首、《闻蝉》一首,都不是姚合的用力作品。《穷边词》是谄谀边将的应酬之作,《闻蝉》是学骆宾王而不及。可怪的是《唐诗正声》、《唐诗解》、《唐诗别裁》这三部重要的唐诗选本,都是只选了一首《春日早朝寄刘起居》。早朝诗应当有富贵庄严气象,它应当用到的词藻决不是姚合所惯用的词藻。贾至、王维、岑参、杜甫四家名作在前,姚合不容不知道。他这首诗的重点肯定是在“寄刘起居”而不在“春日早朝”。结句“莫笑冯唐老,还来谒圣君”,是全诗的主题,大约对刘起居有解嘲之意。至于前面六句描写早朝,无论诗意或词藻,都没有特长,况且颔联“綵仗迎春日,香烟接瑞云”,又显然是从李白的“霜仗悬秋月,霓旌捲夜云”(《侍从游宿温泉宫作》)窃取得来。《唐诗三百首》选入五言律诗八十首,姚合的诗一首也没有被采及。
  
   近年来,唐诗选本很多,文学研究所的《唐诗选》收姚合诗四首。第一首是《原上新居》。这首诗在《全唐诗》中有一个注云:“一作王建诗。”在姚合的许多五言律诗中,偏偏选中这一首有问题的,难道选家以为这一首是姚合的“极玄”作品吗?第二、三首是《穷边词》,七言绝句,编注者以为是“赞扬守边将领防守有功,边地不受侵犯”。这是沿袭了谢叠山的讲法。谢云:“此诗颂边城贤守之德政,善于形容,有风人法度。”(《唐诗绝句注解》)似乎都没有体会到诗中阿谀边将、粉饰承平的意味。第四首是五言古诗《庄居野行》,写农民都进城经商,农业生产受到损害,人民粮食不足的现象。这是从今天要求现实主义的标准选定的,在姚合的全部作品中,这一类关心人民经济生活的诗,居于极少数。因此,这四首诗都不能代表姚合。近来我偶然注意到姚合在后世的影响,意外地发现了明清以来的唐诗选本,至少是对于姚合,选得很不公允。由此可知,要了解一个时代的文学,光读选本是不够的。
  
   现存姚合诗七卷,前三卷都是早期作品。第三卷中有《闲居遣怀》十首,《武功县中作》三十首,《游春》十二首,还有不少“闲居”诗,大概都是他任武功县主簿前后所作。安闲冲淡,气韵高古,“姚武功”的声誉,从此鹊起。现在我从这一卷中选抄十首,以显现姚合诗的格调。
  
   身外无徭役,开门百事闲。  
   倚松听唳鹤,策杖望秋山。  
   萍任连池绿,苔从匝地斑。  
   料无车马客,何必扫柴关。  
   ——《闲居遣怀》之一  
  
   作吏荒城里,穷愁欲不胜。  
   病多唯识药,年老渐亲僧。  
   梦觉空堂月,诗成满砚冰。  
   故人多得路,寂寞不相称。   
  
   假日多无事,谁知我独忙。  
   移山入县宅,种竹上城墙.  
   惊蝶遗花蕊,游蜂带蜜香。  
   唯愁明早出,端坐吏人旁。  
  
   门外青山路,因循自不归。  
   养生宣县僻,说品喜官微。  
   净爱山僧饭,闲披野客衣。  
   谁怜幽谷鸟,不解入城飞。  
  
   长忆青山下,深居遂性情。  
   垒阶溪石净,烧竹灶烟轻。  
   点笔图云势,弹琴学鸟声。  
   今朝知县印,梦里百忧生。  
   ——《武功县中作三十首》之四  
  
   悠悠小县吏,憔悴入新年。  
   远思遭诗恼,闲情被酒牵。  
   恋花林下饮,爱草野中眠。  
   疏懒今成性,谁人肯更怜。  
  
   卑官还不恶,行止得逍遥。  
   晴野花侵路,春陂水上桥。  
   尘埃生暖色,药草长新苗。  
   看却烟光散,狂风处处飘。  
   ——《游春十二首》之二  
  
   终年城里住,门户似山林。  
   客怪身名晚,妻嫌酒病深。  
   写方多识药,失谱废弹琴。  
   文字非经济,空虚用破心。  
   ——《闲居遣兴》  
  
   酒熟菊还芳,花飘盏亦香。  
   与君先一醉,举世待重阳。  
   风色初睛利,虫声向晚长。  
   此时如不饮,心事亦应伤。  
   ——《同卫尉崔少卿九月六日饮》  
  
   萧萧晚景寒,独立望汪壖。  
   沙渚几行雁,风湾一隻船。  
   落霞澄返照,孤屿隔微烟。  
   极目思无尽,乡心到眼前。  
   ——《秋晚江次》
  
   这十首诗,文字平易,思想也并不深曲,一读即可了解,不用注释,每首诗的中间两联都很稳妥,好象是随手拈来,其实恐怕是费过一番推敲的。“与君先一醉,举世待重阳”这一联尤其灵活,是一联倒装的流水对。
  
   唐代有几千诗人,才情、文学、见识,各有高下。姚合在唐诗中的地位,仅能占中上一席。《唐诗品汇》五言律诗卷中,将贾岛、姚合、许浑、李商隐、李频,马戴六人编为一卷,列于“正变”,其说明云:“元和以还,律体多变,贾岛、姚合,思致清苦;许浑、李商隐,对偶精密;李频、马戴,后来兴致,超迈时人。此数子者,意义格律,犹有取焉。故合其诗,共八十五首,为正变。”在高棅的唐诗人级别中,正变已属中下或下上。这一份试榜,我以为对姚合的评品,稍稍偏低了。但把李商隐的五言律诗,与许浑比类,仅仅赞赏他的对偶精密,这却大大地屈辱玉溪生了。
  
   胡震亨《唐音癸签》论姚合云:“姚合诗洗濯既净,挺拔欲高。得趣于浪仙之僻,而运以爽亮;取材于籍、建之浅,而媚以蒨芬。殆兼同时数子,巧撮其长者。但体似尖小,昧亦微醨,故品局中驷耳。”这是说姚合受贾岛、张籍、王建等同时人的影响,而巧妙地吸收了他们的长处。所得的成就是“洗濯既净,挺拔欲高”。我以为胡震亨这个评品极其适当,尤其是“挺拔欲高”的一个“欲”字。姚合诗虽然已做到清净无疵,但还只是“欲高”而未高。如果做到高处,就可升王维、孟浩然之堂了。
  
   天下人才,中等最多。中等诗人要学李白、杜甫,怎么也学不到。学姚合却是最方便。姚合的诗,并不很好,但在当时,诗名已高,在后世更常为诗家模式,就是这个道理。


寒山子:诗十一首 

 

  寒山子是王梵志以后的又一位唐代通俗诗人。王梵志的诗,从宋代起已经失传,直到敦煌石室中发现了唐人写本,我们现在才能见到。寒山子的诗,历代都有刻本,至今流传着。但是,寒山子这个人,以及他的诗集,还有许多疑问,没有解决。现在通行的《寒山子诗集》,是一位署名台州刺史的闾丘胤编的。编者在序文中介绍了这部诗集的来历,现在我译述其大概。
  
   寒山子,不知其姓名,古老以来,都有人看见他,以为是一个疯狂的贫士。他隐居于天台唐兴县西七十里的寒岩,但时常到天台山国清寺来看他的朋友拾得。拾得是国清寺里一个管食堂的行者,他经常把残莱剩饭储存在竹筒里,寒山子来时,就把竹筒背回去。寒山子在寺内长廊下徐行漫步,独言独笑,快活叫唤。寺里和尚来干涉他,他就拍手大笑,好久才去。他衣服破旧,形貌枯悴,像一个贫士。戴一顶桦皮帽,脚下拖一双木屐。说的话疯疯癫癫,可是好象很有道理。
  
   闾丘胤在长安,分发到台州刺史的官职。在即将离京赴任的时候,忽然患了头痛病。于是请医师治疗,岂知越治越痛。后来碰到一个名叫丰干的和尚,自称是特地从天台山国清寺来给他治病的。于是闾丘胤就请他救病。和尚笑说:“身居四大,病从幻生。若欲除病,应须净水。”闾丘胤命家人取净水来,和尚将净水喷在闾丘胤头上,一会儿头就不痛了。和尚对闾丘胤说:“你去台州,那边临海,有岚瘴毒气,必须小心。”闾丘胤问他,台州那边有什么可以请教的贤德之人。和尚答道:“有,有,不过你见之不识,识之不见。如果你真要见,千万不可以相貌取人。有一个寒山,是文殊菩萨化身,现在国清寺。还有一个拾得,是普贤菩萨化身,象一个风狂的穷人,现在国清寺厨房里当火伕。”和尚说过,就辞去了。
  
   闾丘胤到台州上任之后,亲自到各大寺院中打听,众口一辞,果然有此二人。于是闾丘胤便到国清寺去进香,问寺里和尚:“你们这里有过一位丰干禅师,他住过的院子在那里?还有一位寒山,一位拾得,住在什么地方?”住持和尚道翘回说:“丰干禅师的院子在经藏后面,现在没有人敢住,因为常常有一隻老虎来叫吼。寒山,拾得二位,现在厨房里。”
  
   于是和尚带闾丘胤来到丰干禅师住过的院子,开门进去,满地都是老虎脚印。闾丘胤问和尚:“丰干禅师在寺里做什么事?”道翘回说:“禅师在这里时,专管舂米,供养全寺僧众。”
  
   随后和尚们带闾丘胤一行人到厨房里,在灶火前见有二人在向火大笑。闾丘胤便上前礼拜。二人连声吆喝,互相携手,哈哈大笑道:“丰干饶舌,丰干饶舌。你们不识弥陀,为何却来拜我。”当时寺里僧众,闻声而来,不胜惊讶。本州官长为什么来礼拜两个灶下穷汉。当时二人携手走出寺门,奔归寒岩。闾丘胤回郡城后,做了两套衣服,并预备香药等礼物,派人送去。使者到寺里,才知二人一去之后,没有来过。于是将衣服香药送到山上。遇见寒山子,寒山子一边喝道:“贼,贼!”一边退入山洞,说道:“回去告诉大家,各自努力。”当下山洞自然闭合,追寻不得。拾得也无踪无影。闾丘胤就吩咐道翘搜寻他俩的遗迹,在竹木石壁上和人家厅堂上抄得寒山子写的诗三百馀首,又在土地堂墙壁上抄得拾得写的偈语数十首。编集成卷。
  
   以上是今本《寒山子诗集》卷端闾丘胤序文的内容。闾丘胤是何许人,他官台州刺史在什么时候,都没有在集中留下记录,他这篇序文的末尾也不署撰写年月。寒山、拾得的诗中,也看不出年代。《四部丛刊》影印高丽刊本《寒山子诗集》附有《慈受深和尚拟寒山诗》一百四十八首。前有署名“慈受叟怀深”的自述。开头说:“寒山、拾得,文殊、普贤也。有诗三百馀首,流布世间,莫不丁宁苦口,警悟世人种种过失。至于幼女艾妇之姿态,恶少偷儿之性情,【豆斗】秤欺瞒,是非品藻,靡不言之。其间稠叠言之者,诫杀生也。”又云:“呜呼,圣人出现,混迹尘中。身为贫士,歌笑清狂。小偈长诗,书石题壁,欲其易晓而深诫也。”这是分析了寒山、拾得诗偈的内容及其意义。最后自述其拟作因缘云:“余因老病,结茅洞庭。终日无事,或水边林下,坐石攀条,歌寒山诗,哦拾得偈,适与意会,遂拟其体,成一百四十八首。虽言语拙恶,乏于文彩,庶广先圣慈悲之意。”这篇自述作于“建炎四年二月望日”,正是北宋政权已被金兵摧毁,南宋政权尚未建立的时候,这位老人却悠闲地在太湖边上拟作寒山、拾得式的诗。
  
   高丽刊本《寒山子诗集》的前半本是以南宋刻《三隐集》为底本的。每页版口均有“三隐”字。卷尾有《天台山国清禅寺三隐集记》一篇,文尾题“淳熙十六年岁次己酉孟春十有九日住山禹穴沙门志南谨记”。记文后附陆放翁一封信,其文云:
  
   録陆放翁与明老帖
   有人兮山径,云卷兮霞璎;秉芳兮欲寄,路漫兮难征。心惆怅兮狐疑,蹇独立兮忠贞。
   此寒山子所作楚辞也,今亦在集中,妄人窜改附益,至不可读。放翁书寄天封明公,或以刻之山中也。
  
   查《三隐集》所刻寒山此诗,首句作“有人坐山陉”,第五句夺兮字,句下多“年老已无成众喔咿”八字,此诗遂不可读。因知陆放翁所见别有善本,而国清寺明公和尚刻集时并未依陆放翁所提供的文本改正。
  
   《太平广记》卷五十五有《寒山子》一条。文云:寒山子者,不知其名氏。大历中,隐居天台翠屏山。其山深邃,当暑有雪,亦名寒岩,因自号寒山子。好为诗,每得一篇、一句,辄题于树间石上。有好事者,随而录之,凡三百馀首,多述山林幽隐之兴,或讥讽时态,或警励流俗。桐柏徵君徐灵府序而集之,分为三卷,行于人间。十馀年,忽不复见。”以下记咸通十二年(公元八七一年)毘陵道士李褐遇见寒山子的故事。
  
   这一段记载,出于《仙传拾遗》,这部书应当是唐咸通以后,北宋太平兴国以前的道家著作。《太平广记》五百卷中,关于寒山子的记载,仅此一条,可知这是寒山子的最早记录。他只是天台山的隐士,有三百馀首诗,由桐柏宫道士徐灵府编成集子三卷,并写了序文。记录中没有丰干和抬得,也不提国清寺。我以为这是寒山子及其诗的原始情况。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托名唐台州刺史闾丘胤,把寒山子的诗集重新改编,加上了一篇序文,编造了丰干、拾得和寒山子的故事,说他们是弥陀、文殊、普贤的化身。又增入了拾得和丰干的诗偈,于是他们和国清寺发生了关系。从此,寒山子诗集成为佛家的典籍。《旧唐书·经籍志》中没有《寒山子诗》,这可能是当时此书还投入馆阁。《新唐书·艺文志》中著录《寒山诗七卷》,编入释家类,可知在北宋时,寒山子诗已属佛家。但这个七卷本是不是闾丘胤所编的那一本,还无法知道。
  
   闾丘胤的序文没有记下写作年月,无从知其时代。北宋的《景德传灯录》已将闾丘胤序文中所述遇到的寒山、拾得的故事抄录进去,外加许多禅机问答,并说明他们是唐贞观初人。清初编《全唐诗》,把寒山、拾得和丰干的诗各一卷编在僧诗的卷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把《寒山子诗集》编在王绩的《东皋子集》之后,王勃的《王子安集》之前。从此,文学史家都把寒山子诗列入初唐文学。
  
   我还是以为《仙传拾遗》的记录比较可信。因为寒山子诗本身记录了它们的时代性。三百多首诗中,一部分诗和王梵志的诗极其相近,可以认为初唐作品,但另一部分诗却显然近似孟郊、贾岛的风格,不到中唐后朝,这种风格的五言律诗还不可能出现。因此,我以为这部诗集是中唐时期一位隐名文士的作品,说他是大历中隐士,和作品的风格是可以符合的。
   城中娥眉女,珠佩何珊珊。
   鹦鹉花前弄,琵琶月下弹。
   长歌三月响,短舞万人看。
   未必长如此,芙蓉不耐寒。
  
   今日岩前坐,坐久烟云收。
   一道清溪冷,千寻碧嶂头。
   白云朝影静,明月夜光浮。
   身上无尘垢,心中那更忧。
  
   寒山唯白云,寂寂绝埃尘。
   草座山家有,孤灯明月轮。
   石床临碧沼,鹿虎每为邻。
   自羡幽居乐,长为象外人。
   我们先看这三首诗。第一首是全集中唯一的秾艳诗,明清人诗话中常常提起,但它不能代表寒山子的风格,因为它是突出的例子。第二、三首,我选出来为寒山子诗的代表,因为它们无佛道思想,句法、用字都是中唐诗格,在初唐贞观年间,绝对不可能出现这样的诗。
   驱马度荒城,荒城动客情。
   高低旧雉堞,大小古坟茔。
   自振孤蓬影,长凝拱木声。
   所嗟皆俗骨,仙史更无名。
  
   生前太愚痴,不为今日悟,
   今日如许贫,总是前生做。
   今日又不修,来生还如故。
   两岸各无船,渺渺难济渡。
   以上二首,前者是道家思想,太息荒城古坟中,都是不能修炼成仙的世俗人。后者是佛家的因果报应思想,指出今天的穷人,由于前世不修善行。如果今生又不修善行,那么来生还是个穷人。这一类的诗,在寒山子集中,并不多见。如果用统计数字来断定他的思想派别,似乎他的道、佛思想还不是主流。这一点,寒山子和王梵志不同。但是,试看下面二首诗,却又很象王梵志诗:
   贪人好聚财,恰如枭爱子。
   子大而食母,财多还害己。
   散之即福生,聚之即祸起。
   无财亦无祸,鼓翼青云里。
  
   我见谩人汉,如篮盛水走。
   一气将归家,篮里何曾有。
   我见被人谩,一似园中韭。
   日日被刀伤,天生还自有。
   第一首戒世人莫贪财。第二首戒世人莫欺侮他人。欺人者,无所得,被欺者,终不失。思想、表现方法、辞句,都是王梵志的风格。可知这一类富有道德教育意义的白话诗,一向在民间流行着。
   默默永无言,后生何所述。
   隐居在林薮,智境何由出。
   枯槁非坚卫,风霜成天疾。
   土牛耕石田,未有得稻日。
  
   书判全非弱,嫌身不得官。
   铨曹被拗折,洗垢觅疮瘢。
   必也关天命,今年更试看,
   盲儿射雀目,偶中亦非难。
   以上第一首诗,劝人不要做默默无言无益于后辈的隐士。风霜枯槁的生活,非但不能卫生,反而会成天疾。这种消极的隐居生活,正如土牛耕石田,永远不会得稻的。得稻是得道的谐音,这两句用了风人诗的句法。第二首劝考试失败的人不要灰心。成败都是天命,你不去考,就放弃了机会。因劝他今年再去试一下,说不定偶然考中了呢。末句用了比喻格的成语,也是风人诗的表现方法。
  
   这两首诗表现了积极的儒家进取思想,寒山子大有自我否定之意,在全集中也是很突出的。综合起来看,寒山子诗三百馀首,儒、释、道三家的思想都有,所以它们可以为道家、佛家利用去装点他们的文化,但两家都不能不说他是贫士、隐士。《仙传拾遗》给他添了一个告诫毘陵道士李褐的故事,使他列入神仙。闾丘胤附会了国清寺的故事,使他与佛家发生关系。诗集中有几首诗提到国清寺和丰干、拾得的名字,很可能是托名闾丘胤者混入的。
  
   现在我们再看寒山子对自己这些诗如何说法。
   有个王秀才,笑我诗多失。
   云不识蜂腰,又不会鹤膝。
   平侧不解压,凡言取次出。
   我美你作诗,如盲徒咏日。
  
   有人笑我诗,我诗合典雅。
   不烦郑氏笺,岂用毛公解。
   不恨会人稀,只为知音寡。
   若遣趁宫商,余病莫能罢。
   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
   这两首诗是寒山子的诗论,它们也反映出这是中唐时期的诗。他反对做诗要讲究四声八病,要有郑笺、毛传才使人懂得。他的诗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仍然是合于典雅的。重视声病,做诗要协宫商,正是中唐时期盛行的诗家理论,以皎然的《诗式》为代表的许多诗学理论著作,也兴起于中唐时期,而寒山子的诗是正是这个时期的复古派。
  
   王梵志和寒山子是唐代两位通俗诗人。他们的诗流行于一般人民中间,很少为士大夫所齿及。到了宋代,王梵志的诗已经失传,流行于民间的只有寒山子的诗,在闾丘胤那篇序文的影响下,拾得的地位升高了。在民间传说中,寒山、拾得的诗人形象逐浙消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成为和合二仙,主宰男女婚娟幸福,家庭和睦。民间风俗画里,有两个青少年,一人手执荷花,一人手捧一个盒子,这就是和合的谐音。在结婚典礼上,这和合二仙总得挂在中堂。据说这就是寒山、拾得二人。清代雍正十一年(公元一七三三年),正式封寒山为和圣,拾得为合圣。从此,在民间风俗中,寒山、拾得被称为和合大仙,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诗人了。


 许浑:金陵怀古

 

  许浑,字用晦,润州丹阳(今江苏丹阳)人。大和六年(公元八三二年)进士,历任当涂、太平二县县令。因为勤学劳心,损其健康,卧病多年。后来病愈,任润州司马。大中三年(公元八四九年),拜监察御史,历任虞部员外郎,睦州、郢州刺史。晚年退隐,居丹阳丁卯桥。自编其诗集,名为《丁卯集》。
   许浑诗为晚唐一大家,长于五、七言律诗,纪游、怀古、赠别,都有佳句。七言绝句亦富情趣。《唐诗鼓吹》选许浑七言律诗至三十一首之多,亦可以反映他在晚唐诗人中的地位。
   许浑也做过一个美梦,孟棨《本事诗》中有记录。据说他有一天睡梦中登上一座高山,山上有宫殿精舍。就找人一问,这是什么地方。人说:这是昆仑山。走了一程,看到有几十人在宴会,饮酒作乐。看见许浑,便招手邀他去就坐同享。直到傍晚,有一美人,取出笺纸,要求他赋诗。许浑诗没有做成便醒了。既醒之后,诗却做成:
   晓入瑶台露气清,座中惟见许飞琼。
   尘心末尽俗缘在,十里下山空月明。
  过了几天,他又梦到山上,遇见那个美人。她说:“你怎么把我的名字传到人间去了?”许浑连忙道歉,并说,我改一句罢。于是把第二句改为“天风吹下步虚声”。可是,许飞琼的名字已流传在神话故事中,成为古典文学中的一位仙女了。“步虚”是道家的名词。仙人在天空中行走,脚步都踏在虚空,称为“步虚”。道家所唱的诗歌,称为“步虚词”。赋咏学道求仙的诗,也就称为“步虚词”。
   以上是许浑的一个浪漫故事,可与李群玉同垂不朽。在这里,就算作讲许浑诗的一段入话。现在要讲的是他的一首著名的怀古诗。
   金陵怀古
   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
   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
   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
   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
   金陵就是现在的南京。这个大城,在唐代以前,曾有六个朝代做过京都。这六个朝代是三国时的吴、东晋、宋、齐、梁、陈。陈后主陈叔宝被隋文帝杨坚所灭亡,金陵便结束了首都的地望。唐代诗人和历史学家常称金陵为六代或六朝故都。后世人直到今天,也还相沿成俗,称南京为六朝故都,甚至简称为六朝,这是失于考虑的。五代时的南唐、太平天国、民国政府,也都以南京为首都。从今天来说,南京已是九代故都了。
   许浑这首诗,从陈后主亡国说起。陈后主亡国之时,还在教宫女唱新谱的歌曲《玉树后庭花》。“王气”这个名词用在这里,有双重典故。第一,语源出于《晋书》。据说秦始皇时,有一个能看风水的人说,金陵这个地方,象龙蟠虎踞,有天子气象,五百年后,一定会出一个皇帝。始皇怕他子孙的皇位被别人夺去,就发兵把城北的山开掉,并把地名改为秣陵,以荡涤它的王气。第二,是陈后主自己的故事,见于《南史》。据说陈后主听到隋军已渡江进攻,便说:“王气在这里,别怕,敌人必定自会失败。”这个昏君到临死时还想依靠他的“王气”。所以许浑诗第一句便狠狠的讥笑了一下:“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是陈后主宫中的楼名。楼前有井一口,隋兵冲入景阳宫时,后主和他的孔贵妃、美人张丽华一起投井自杀,被隋兵拉了出来。所以许浑说:“景阳兵合戍楼空。”戍楼是边境上的碉堡,敌人已攻入京都,戍楼当然已空无一人了。这二句也是用对偶句法的。
   颔联二句说六代以来的达官贵族的坟冢,现在已只见远近的松楸。向来是宫殿巍峨的地方,现在已只有高高低低的禾黍。这二句是以写景来抒述怀古之情,接下去颈联二句虽也写景,便比较空泛,并不贴切历史事实了。结尾二句,是从六代故都的观点来做结束,“英雄”指六代以来的杰出人物,并不指陈后主。我们可以解释为当时没有英雄人物,以致豪华被毁尽了。南京地形与洛阳相似,故李白《金陵》诗云:“苑方秦地少,山似洛阳多。”许浑诗即用此意。
   以上是从文字典故表面解释一下。现在,接下去我们再参看一些对这首诗的总的理解。《唐诗鼓吹》有明代人廖文炳的解释云:
   此感六朝兴废也。首言陈后主专事游宴,至于国亡,而玉树之歌已残,王气亦已尽矣。隋之韩擒虎将兵入陈,而景阳戍搂,已成空虚,但见松楸生于千官之冢,禾黍满于六代之宫。冢殿荒芜,霸图消灭,良可惜也。自古及今,惟石燕飞翔,江豚出没,景物常存耳。若英雄一去,豪华殆尽,不复再留,岂有能若青山之无恙哉?
   接着还有一段清人朱东岩的评论云:
   刘梦得《西塞山怀古》,单论吴主事,只五句一转,用“几回”二字收拾世代废兴,手法高妙。许公此篇,单论陈后主事,只一起“王气终”三字,已括尽六朝,尤为另出手眼。“玉树歌残”与“景阳兵合”作对,直将鼎革改命大事,视同儿戏,真可慨也。松楸禾黍,皆当时朝朝琼树,夜夜璧月之地、之人,正与下“豪华”二字反照。嗟嗟!英雄已去,景物常存,雨雨风风,年年依旧,独前代豪华,杳不复留矣。“青山似洛中”,犹言不似者之正多也。
   朱东岩此论引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诗作比较,很有意思,我现在把刘诗抄在这里,供读者参考方便:
   西塞山怀古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获秋。
   许浑诗与刘禹锡此诗果然有些近似。“山形依旧枕寒流”和“惟有青山似洛中”用意同而许句较深。“人世几回伤往事”和“英雄一去豪华尽”亦是同一机杼的句法,二人都点出了怀古之意,其实不点出可以更妙。
   唐汝询《唐诗解》评许浑诗云:
   金陵本六朝建都之地,至陈主荒淫,王气由此而灭,故以玉树发端,遂言后主就缚景阳而戍楼空寂也。虽千官之冢树犹存,而六代之阙庭已尽,惟馀石燕江豚,作雨吹风而已。然英雄虽去,而青山盘郁。足为帝都,徒使我对之而兴慨耳。
   下面再看看金圣叹在《选批唐才子诗》中的解释。圣叹讲七言律诗,分前后两解:前四句为前解,后四句为后解。前解是开,后解是合。这就是起承转合的简化。他讲许浑此诗,也分两解:
   [前解]此先生眼看一片楸梧禾黍而悄然追叹其事也。一、二,“玉树歌残”,“景阳兵合”,对写最妙。言后庭之拍板初擎,采石之暗兵已上;宫门之露刃如雪,学士之馀歌正清;分明大物改命,却作儿戏下场。又加“王气终”,“戍楼空”,对写又妙。言天之既去,人皆不应,真为可骇可悯也。于是合殿千宫,尽成瓦散;六宫台殿,咸委积莽。如此楸梧禾黍,皆是当时朝朝琼树,夜夜璧月之地、之人也。
   [后解]此又快悟而痛感之也。言当时英雄有英雄之事,今日石燕亦有石燕之事,江豚亦有江豚之事。当时英雄有事,而极一代之豪华;今日石燕、江豚有事,而成一日之风雨。前者固不知后,后者亦不知前也。“青山似洛中”,掉笔又写王气仍旧未终,妙妙。
   以上我抄录了明清四家对许浑这首诗的全篇讲解。一经对照,我们可以发现,除掉第一联二句,大家的意见相同之外,其馀三联,四家的体会各有参差。我们先看第二联“松楸”、“禾黍”二句。
   但见松楸生于千官之冢,禾黍满于六代之宫,冢殿荒芜,霸图消灭。
   这是廖文炳的讲法。他以为“千官冢”是六代以来许多官员的坟墓,与“六代宫”是对等平列的。上下二句,都是描写昔盛今衰的景象。但是,我们知道,松楸本来是种在墓地的树木,如果坟墓已荒凉无主,这些松楸必然已被人砍伐无存。向来诗家总以松楸之有无,来表现墓主有无子孙。由此可知,许浑这一联诗,“禾黍高低”是形容“六代宫”的荒芜,“松楸远近”却并不是形容“千官冢”的荒芜。于是朱东岩说:
   松楸禾黍,皆当时朝朝琼树,夜夜璧月之地、之人,正与下“豪华”二字反照。
   他把上句的重点放在“千官冢”。意思是说,六代以来豪华的人物已成为松楸茂郁的坟墓,而豪华的宫殿已成为禾黍高低的田野。这样讲,这二句也是对等平列的。
   虽千官之冢树犹存,而六代之阙庭己尽。
   这是唐汝询的讲法。他与朱东岩的讲法又有歧异。他並不以为上句有盛衰之感。他给上句加了一个“虽”字,给下句加一个“而”字,再用“犹存”和“已尽”来表示他所理解的这二句的逻辑关系,于是它们就不是对等平列的了。按照一般作对偶句的习惯,一联二句,诗意总该是对等平列的,如果作者要用来表示因果关系,或正反、是非关系,上下句都必须有一个虚字来表明。许浑这二句诗全用实字,看不出诗意有正反关系。唐汝询的讲法不能服人,他是任意增字讲诗,恰恰成为曲解。
   于是合殿千官,尽成瓦散;六宫台殿,咸委积莽。如此楸梧禾黍,皆是当时朝朝琼树,夜夜璧月之地、之人也。
   这是金圣叹的讲法。用朱东岩的观点,还抄了朱东岩的结句。他们都以为这首诗是“单论陈后主事”,所以“官”与“宫”都是陈朝的人与地。朱东岩没有分别说明,金圣叹却分别说明了,人是“合殿千官”,地是“六宫台殿”。许浑明明说是“六代宫”,金圣叹却移花接木,政为“六宫”。
   总结四家讲法,我以为没有一家完全可取。首先要知道,许浑此诗虽以陈后主事起兴,怀古的对象却在六朝。题目既然是《金陵怀古》,诗意不能只局限于陈后主一朝。况且第四句已点明是“六代宫”,更可知“千官”应当包括六代以来的人物。至于这二句诗的意义是慨叹六代繁华之地、之人,俱已成为陈迹,这是朱东岩、金圣叹的观点,没有错。廖文炳、唐汝询的讲法是不足取的。
   现在我们接下去研究第三联“石燕”、“江豚”二句。这二句诗确是不易理解,摸不准作者写这二句的用意。“石燕”,《唐诗鼓吹》注引《湘中记》云:“零陵有石燕,得风雨则飞翔,风雨止,还为石。”“江豚”,《唐诗解》注引《南越志》云:“江豚似猪,居水中,每于浪间跳跃,风辄起。”可知此二物都与风雨有关,但与金陵或六朝毫无牵涉。诸家解释,都无法单独讲此一联,总得与上下文联系起来理解。廖文炳说:“宫冢荒芜,霸图消灭,良可惜也。自古及今,惟石燕飞翔,江豚出没,景物常存耳。”这是联系上句讲的。朱东岩说:“英雄已去,景物常存。雨雨风风,年年依旧,独前代豪华,杳不复留矣”。这是联系下句讲的。唐汝询说:“千官有冢,六代无宫,惟馀石燕江豚,作雨吹风而己。”这也是联系上句的。吴昌祺在唐汝询的评论上加了一个眉批:“言石能作雨,豚亦兴风,而英雄一死,则无复豪华也。”(《删订唐诗解》)他又是联系下句了。按照一般习惯,律诗第五、六句一联的作用在启下,诗意总是贯注到最后二句的。朱东岩、吴昌祺的讲法是传统的读诗法。不过许浑这首诗的第七句实在是“松楸禾黍”一联的概括,意义相同,故廖文炳、唐汝询的讲法也讲得通。他们都以为“石燕江豚”一联的作用是为存亡对比服务。“石燕江豚”代表万古常存的事物,千官、宫殿、英雄、豪华,代表已经消亡的六朝历史事物。
   金圣叹的解释最为奇特。这里不再重录,请读者检阅上文。他用了一百字讲这二句诗,无缘无故的突出一个“事”字,和下句的“英雄”联系。对比的意义,不在存亡,而在“昔日英雄之事”和“今日石燕江豚之事”。昔日之英雄不知今日之燕豚,而今日之燕豚亦不知昔日之英雄。讲得似乎很有玄机,实则是自己没有明确的理解,这又是金圣叹大言欺世的一种手法。
   贺裳《载酒园诗话》对于石燕的注,以为是“大谬”,他说:“金陵有燕子矶俯临江岸,此专咏其景耳,何暇远及零陵。”他提出石燕指燕子矶,可谓妙悟。许浑作此诗时,可能是暗用燕子矶以代表金陵的自然风物。但既用石燕这个名词,就很自然地会利用零陵石燕与风雨的关系,形象地描写燕子矶头虽在晴天,亦似有雨。石燕虽出于零陵,诗家用作典故,当然不必“远及零陵”。不过,石燕问题解决了,使这一句诗扣紧了金陵。那么,江豚怎么办?是不是金陵还有的历史或地理上,还可以找到一个江豚的记录?
   留下来的,还有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惟有青山似洛中”,应当怎样理解?廖文炳解释为:“岂有能若青山之无恙哉?”这就丢开了“洛中”。朱东岩解释为:“犹言不似者之正多也。”这个讲法是强调了“惟有”二字。“只有青山象洛阳,其馀一切都不象洛阳”。朱东岩的意思是以为应当这样讲。但是,如果说这是符合于作者本意的,那么,作者要表示的到底是什么呢?唐汝询释作“青山盘郁,足为帝都”。这说明他以为“洛中”是都城的代用词。全句的意思是:“惟有青山,还象个都城。其他都不成其为都城了。”这样理解,我看也是讲不通的。谁能说一座山象一个都城呢?
   金圣叹说:“青山似洛中,掉笔又写王气仍旧未终,妙妙!”这个讲法,和唐汝询的出发点是近似的。金圣叹以为“洛中”代表“王气”,所以这一句诗是说王气仍旧未终,因为青山还在。金圣叹这一解释,反使人胡涂。许浑诗第一句就说“王气终”,怎么会在结句说“王气仍旧未终”呢?而金圣叹却连声叫好:“妙!妙!”妙在前后矛盾吗?
   贺裳评此诗结尾二句云:“语稍未练,亦自结得住。”他没有阐发诗意,止是说句子稍嫌不够“练”,但亦可以作为结句。这个评语非常含糊,“练”字尤为模棱。是语法没有精练呢,还是诗意没有表明?我恐怕贺裳自己还没有理解这二句的意义。
   《唐诗选》的编者解释云:“这两句说英雄一去,豪华便尽,不复再留,只有青山依然无恙似洛中。从金陵想到洛阳,因为这两个地方能引起同样的感慨。”这一解释,颇有意味,为前人所未道。可惜编者没有具体说明这个“同样的感慨”是怎么一回事,因而我不敢认为编者已理解了许浑的本意。
   金陵的地理形势和洛阳相似,这是古代地理书上有记录的,应当引用来为这一句诗作注。但是注明了这一点,并不等于注明了诗意。许浑如果仅仅因两地形势相似而写出这句诗来为《金陵怀古》诗作结束语,又有什么意味呢?看来,许浑这首诗传诵了千多年,始终还没有人理解其结句。
   事情要追溯到二百七十年以前去。当司马氏的晋朝政权狼狈渡江,偏安江左的时候,许多士大夫都有国亡家破的痛苦。金陵正在孙吴故都的基础上修建为东晋新都。《世说新语》记了一个故事:“有一天,这些过江南来的人士,在新亭野宴,有一个周顗,暸望金陵四周景色,叹息道:这里的风景跟洛阳一样,可是山河到底不同。众人听了,都不觉流泪。”①风景跟洛阳一样,是指地理形势;山河不同,这个“山河”,便是指统治区域了。
   许浑诗隐隐用了这个典故“惟有青山似洛中”也还是“风景不殊”的意思。当年从洛阳迁都到金陵,觉得金陵很象洛阳。现在金陵的六代豪华都已消灭,而自然风景依然和洛阳一样。这一句诗的作用,是呼应历史。从陈后主的亡国起兴,第二联立即提及六代宫,表示这首诗并不专指陈朝。最后以东晋建都时士大夫流亡到金陵时的感想作结束。如果许浑作此诗时,没有联想到《世说新语》中这个著名的“新亭涕泪”的故事。我想他必不会写出这样一个结句。前辈讲诗诸公,也没有联想到这个故事,因此,讲这句诗就都是很勉强。现在我揭出了这句诗的真正典故,就帮助《唐诗选》的编者解释许浑这句诗,是因为这两个地方能引起同样的感慨。
   许浑诗在后世的评价,差距很远,亦可见历代文人对诗的好恶不同。孙光宪是唐末五代诗人,是许浑的下一辈,他曾说:“世谓许浑诗,李远赋,不如不做,言其无才藻,鄙其无教化也。”这几乎是许浑同时代的评论,已把他的诗评价很低了。宋代诗人刘后村说:“杜牧、许浑同时,然各为体。牧于律中常寓少拗峭,以矫时弊;浑诗圆稳律切,丽密或过杜牧,而抑扬顿挫不及也。”(《后村诗话》)而陈后山却说:“后世无高学,举俗爱许浑。”(《次韵苏公西湖观月听琴》)可知在宋代,对许浑的褒贬亦已不同。宋末元初,方虚谷编选《瀛奎律髓》,评许浑诗云:“许诗工有馀而味不足,如人形有馀而韵不足,诗岂专在声病对偶而已。”又云:“浑句联多重用,其诗似才得一句便拿捉一句为联者,所以无自然真味。”这一评语,是论他联句多重复,诗没有韵味,但也肯定了他的工,就是刘后村所谓“圆稳律切”。元代杨仲弘选《唐音》,明初高棅选《唐诗品汇》,都选录不少许浑的诗。《品汇》选许浑七律十七首,与李商隐十二首,刘沧十九首同列入“正变”卷,论曰:“元和后律体屡变,其间有卓然成家者,皆自鸣所长。若李商隐之长于咏史,许浑、刘沧之长于怀古,此其著者也。……三子者,虽不足以鸣乎大雅之音,亦变风之得其正者矣。”
   但是杨慎却对许浑的诗极其鄙薄。他说:“唐诗至许浑,浅陋极矣,而俗喜传之,至今不废。高棅编《唐诗品汇》,取至百馀首,甚矣,棅之无目也。棅不足言,而杨仲弘选《唐音》,自谓详于盛唐而略于晚唐,不知浑乃晚唐之尤下者,而取之极多,仲弘之赏鉴,亦羊质而虎皮乎。”(《升庵诗话》卷九)这是宋代以来对许浑诗的最低评价。但沈德潜选《唐诗别裁》还选入了许浑的五、七言律诗十二首,可知杨升庵的评品没有使人悦服。


  ①《世说新语》原文:“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
 

郑鹧鸪诗 

 

  郑谷,字守愚,袁州宜春(今江西宜春)人。应进士试十六年,至光启三年(公元八八七年)方才及第。授官京兆鄠县尉,迁右拾遗、补阙。乾宁四年(公元八九七年)为都官郎中。这是他最后一任官职,诗家称之为郑都官。不久就告老归隐而卒。估计他的文学、政治活动时期在唐懿宗成通至昭宗乾宁、光化年间,大约有三十年光景,他的第一诗集名《云台编》三卷。是随从昭宗避难华州,住在云台道院时所编。归隐之后,又编成《宜阳集》三卷。但现在他的诗集已统称《云台编》。
   郑谷是晚唐一位重要诗人。在他的时代,是诗坛领袖。他和许棠、任涛、张【虫宾】、李栖远、张乔、喻坦之、周繇、温宪、李昌符是同时人,当时合称“芳林十哲”,后世称“咸通十哲”,与“大历十才子”先后辉映。温宪是温庭筠的儿子。
   郑谷诗早年受知于李朋、马戴、司空图、薛能、李频。作诗千馀首,《云台编》所收仅三百首。《唐才子传》称其诗“清婉明白,不俚而切”。这一评语,其实偏低了。“不俚”是作诗的起码要求,“清婉明白”也止是初学作诗者的基本标准。一个著名诗人,必然已能超过这两个标准。郑谷诗致力于五、七言律诗,写景叙情,善于贴切;属对炼句,亦极工致,但气分风骨,终不及大历诸家。他以《鹧鸪》诗著名,当时人称他为郑鹧鸪。我们现在就读一读他的这篇代表作:
   鹧 鸪
   暖戏平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
   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
   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
   相呼相唤湘江浦,苦竹丛深春日西。
   此诗前解四句是描写鹧鸪在春暖之日,嬉戏于平原上,锦翼整齐。它的身分应当可以比之为山鸡。这句诗我可不懂,为什么把鹧鸪比之为山鸡?难道山鸡的流品高吗?下二句写洞庭湘水边的鹧鸪,下雨天在青草湖边飞过,花落时在黄陵庙里啼唤。后解四句是描写行人听到鹧鸪啼声。第七、八句应当和五、六句倒过来讲。在幽深的苦竹林中,夕阳西下时,这些鹧鸪在湘江沿岸相呼相唤。使旅游人听了,感动得掉泪。因为鹧鸪的啼声好象是在催人“不如归去”。唐代歌曲中有摹仿鹧鸪啼声的曲子,名为“鹧鸪词”,这里说“佳人才唱”,就是说歌女闻鹧鸪啼声而唱起鹧鸪词来,也有所感动而低眉发愁。
  这首诗完全是咏物诗,八句全是赋体,不过描写鹧鸪而已。“雨昏” 、“花落”一联很好,但用来咏杜鹃也未尝不可。在郑谷的诗集中,这首诗并不是最好的,更不能以此诗为他的代表作。但一时有“郑鹧鸪”之名,倒反而把他的好诗埋没了。
   不过,对于此诗的理解,也有极为矛盾的评论。朱东岩在《唐诗鼓吹》中说这首诗“纯用比、用兴,故佳”。而金圣叹在《选批唐才子诗》中却说:
   咏物诗,纯用兴最好,纯用比亦最好,独有纯用赋却不好。何则?诗之为言,思也。其出也,必于人之思,其入也,必于人之思。以其出入于人之思,夫是故谓之诗焉。若使不比不兴而徒赋一物,则是画工金碧屏障,人其何故睹之而忽悲忽喜?夫特地作诗,而人乃不悲不喜,然则不如无作,此皆不比不兴,纯用赋体之过也。相传郑都官当时实以此诗得名,岂非以其“雨昏”、“花落”之两句?然此犹是赋也,我则独爱其“苦竹丛深春日西”之七字,深得比兴之遗也。
   读圣叹这一段评论,可知圣叹也以为此诗病在全用赋体。使读者无所感动。但是他又以为最后一句诗“深得比兴之遗”,这就全部推翻了他自己的上文。原来此诗又并非“纯用赋”体,最后二句,还是有比兴的。可是,我实在无法把这句诗讲出比兴的意义来。比的是什么?从何处兴起?圣叹在讲解下半首诗时说:“此七与八,乃是另写一人,闻之而身心登时茫然。然后悟咏物诗中多半是咏人之句,如之何后贤乃更纯作赋体。”这一段评论,真使人读之“身心登时茫然”。他说此诗结句是写另外一个人在听鹧鸪啼,并不是在青草湖边、黄陵庙里听的人。又说此诗虽然是咏物诗,却多半是在咏人。因此还不算“纯用赋”,不过后世诗人却有纯用赋的了。圣叹一开始就指出此诗纯用赋体,本来不错,不知怎么一回事,他又肯定了结尾二句有比兴意义。于是要从自己的矛盾中解脱,发现了咏物诗中多半是咏人,而咏人就是“比兴之遗”。这里,我们只能说是反映了金圣叹的思想混乱到连自己也莫知适从。至于朱东岩说此诗好在“纯用比,用兴”。他既没有指出比兴的意义在那里,我们更是无法索解。
   郑谷还有一首鹧鸪诗,倒是比出名的前一首好得多:
   侯家鹧鸪
   江天梅雨湿江蓠,到处烟香是此时。
   苦竹岭无归去日,海棠花落旧栖枝。
   春宵思极兰灯暗,晓月啼多锦幕垂。
   惟有佳人忆南国,殷勤为尔唱愁词。
   侯家歌*能唱鹧鸪词,郑谷在筵席上听了,即作一诗,题目就称《侯家鹧鸪》。这样的诗题,在中、晚唐诗中常见,例如张祜集中就有《董家笛》、《丘家筝》、《李家柘枝》等十多首。
   此诗是把歌*唱的鹧鸪比之为被捕在笼中的鹧鸪。第一联写时节,正是江天梅雨淋湿花草的时候。江蓠是花名。第二联说被拘囚的鹧鸪无法再回到苦竹岭老家去,从前栖宿过的海棠树也都已花落春残了。第三联写春宵灯暗的时候,鹧鸪怀乡之情,在晓月当空的时候,深闭在锦幕中的鹧鸪不停地悲鸣。第四联说,惟有这位歌*也怀念南方,代你唱出了怀乡的愁绪。这二联点明题目,用在结尾,艺术手法极巧。第七句更好。既把鹧鸪比为失去自由的羁旅之人,又把歌女比为失去自由的鹧鸪。“惟有佳人忆南国”是说歌女怀念南方家乡。“殷勤为尔唱愁词”是说歌女唱鹧鸪词,既是唱出了自己的乡愁,也是代你唱出了乡愁。这首诗的艺术手法,是用双重比兴,比中有比,岂不是写得比前一首高明得多?我以为“郑鹧鸪”的代表作应该是这首诗。
   郑谷还有一首著名的诗:
   雪中偶题
   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
   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
   这首诗在当时已广为流传,有一个姓段的赞善(官名)曾根据诗意画了一幅雪景。郑谷作了一首谢诗,题云:“予尝有雪景一绝,为人所讽吟。段赞善小笔精微,忽为图画,以诗谢之。”这首诗的结句云:“爱予风雪句,幽绝写渔蓑。”由此可知,画的是披蓑衣的渔翁在大雪中晚归的景象。在宋元人的话本小说中,每逢讲到下雪天,这首诗常常被引用来作“有诗为证”的唱词。
   此外,郑谷诗集中有好几首拗体诗,也值得注意:
   石 城
   石城昔为莫愁乡,莫愁魂散石城荒。
   江人依旧棹舴艋,江岸还飞双鸳鸯。
   帆去帆来风浩渺,花开花落春悲凉。
   烟浓草远望不尽,千古汉阳闲夕阳。
   倦 客
   十年五年歧路中,千里万里西复东。
   匹马愁冲晓村雪,孤舟闷阻春江风。
   达士由来知道在,昔贤何必哭途穷。
   闻烹芦笋炊菰米,会向渔乡作醉翁。
   这里选取二首为例。这二首诗的上半首平仄都不粘缀,一句之中不协,上句与下句之间不协,读来就感到声调急促。无抑扬摇曳的律诗特征。这种诗称为拗体诗,又名为“吴体”诗。我们已讲过杜甫的两首吴体诗(见第四十篇)。现在可以参看。吴越方言与歌唱,在东晋时第一次为中原士大夫所接受,过江名士,多喜学吴语。乐府歌曲中也出现了吴声曲辞。从隋到盛唐,南方土音,又为中原士大夫所鄙弃。安史乱后,中原人士多流寓江南,于是渐渐有人爱听吴音。顾况、白居易等人的诗中,常见有吴吟、吴音、越调等语词。张祜诗有“更学吴音诵梵经”之句,可知僧尼也学吴音念佛经了。吴体诗本是吴越间人诵诗的调子,如果依调配字,就成为一种新体的律诗。从此以后,七律中有了这样一种格式,宋元以降,一直有人仿作。
   《瀛奎律髓》有“拗字”一类,选了杜甫以下唐宋五、七言拗体诗二十八首。现在抄录一首黄庭坚的诗,比较吟诵,可知江西诗派硬句的渊源:
   题落星寺
   星宫游空何时落,着地亦化为宝坊。
   诗人昼吟山入座,辞客夜愕江撼床。
   蜂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
   不知青云梯几级,更借瘦藤寻上方。


 

曹唐:游仙诗 

 

  曹唐的事迹,《唐才子传》叙述较详。传云:“唐,字尧宾,桂州人。初为道士,工文赋。大中间举进士,咸通中为诸府从事。唐与罗隐同时,才情不异。唐始起清流,志趣淡然,有凌云之骨。追慕古仙子高情,往往奇遇,而己才思不减,遂作大游仙诗五十篇,又小游仙诗等,纪其悲欢离合之要,大播于时。”此外,《唐诗纪事》云:“初为道士,后为使府从事,咸通中卒。作游仙诗百馀篇。”又,《全唐诗》云:“初为道士,后举进士,不第。咸通中累为使府从事。”三段小传,其不同处止在曹唐有没有进士及第。唐宣宗大中共十四年,懿宗咸通共十五年。曹唐在咸通年中曾在几个节度使幕府中做事,与“咸通中卒”也并不矛盾。看来他早年是一个能文工诗的道士,后来做了许多游仙诗,大出其名,就被某些节度使录用。他没有举进士,在节度使幕中,恐怕地位很低,不是判官、记室之类。他的诗集中也看不出有与达官贵人交契的迹象。《唐才子传》还记录了他与罗隐互相嘲谑的故事,可是在二人的诗集中都没有互相唱和投赠的诗篇,可知他们的交情不深。由此看来,大概曹唐止是依靠他的游仙诗而垂名于后世。
   曹唐诗未闻有单刻本。《全唐诗》收曹唐诗二卷,主要是大、小游仙诗。大游仙诗是七言律诗,集中仅存十七首,与《唐才子传》所言五十篇不合,显然已遗失了三十三首。小游仙诗九十八首,加上《唐诗纪事》中引用的一首,共存九十九首。大约原来是一百首,仅遗失一首。
   游仙诗是很早就有的。昭明太子萧统编《文选》,把诗分为二十类,其第九类就是游仙。他选了晋代诗人何劭的一首,郭璞的七首,都是五言诗。大约游仙诗这个名目就起于晋代。当时道家思想成为时尚,文人都爱好阅读道家书籍。修心养性,炼丹服药,希望延年益寿,甚至飞升成仙。这种思想表现在文学中,就成为一种新的内容,游仙这个名词就标志着这一种内容。唐人李善注《文选》,给郭璞的游仙诗做了评注:
   凡游仙之篇,皆所以滓秽尘网,锱铢缨绂,餐霞倒景,饵玉玄都,而璞之制,文多自叙,虽志狭中区,而辞无俗累,见非前识,良有以哉。
   前四句说游仙诗的内容应当是描写厌弃人间、鄙视仕宦、到洞府仙山中去服药修炼的事情。后四句是评郭璞的游仙诗,说他自叙太多,文辞虽然不俗,诗意却太狭窄。最后二句说:郭璞的游仙诗已有前辈批评过,很有道理。
   所谓“前识”(前辈学者),指的是锺嵘。锺嵘在《诗品》中论郭璞云:
   宪章潘岳,文体相辉,彪炳可玩。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翰林》以为诗首。但《游仙》之作,词多慷慨,乖远玄宗。其云“奈何虎豹姿”,又云“戢翼栖榛梗”,乃是坎壈咏怀,非列仙之趣也。
   他把郭璞的诗,比之于潘岳。郭璞是东晋初期的人,他的诗已改变了西晋平淡之风,所以为晋室中兴时期第一诗人。李充作《翰林论》,也把郭璞列于诗人之首。以上一段是他肯定郭璞的诗格。接下去就专评郭璞的《游仙》诗。他以为这些诗词气激昂慷慨,与道家冲虚玄妙的气质距离太远。又举郭璞的两句诗为例,认为这些诗的内容止是在发泄其坎壈不得志的感情,象阮籍的《咏怀》诗,而一点没有仙趣。
   以上是游仙诗起源的情况。道家思想不时行以后,通行了山水诗。再后,又通行了秾艳的宫体诗。从此没有人再作游仙诗了。
   到了唐代,“仙”字产生了新的意义。唐代文人常把美丽的女人称之为仙女、仙人。因此,又把狎*称为游仙。武则天时代,有一个文人张鷟写了一部小说《游仙窟》,就是记述他和一些*女情爱的故事。小说中有许多五言诗,也就是一种新型式的游仙诗了。曹唐的《游仙》诗,便是从《游仙窟》发展而成。
   大游仙诗今存十七首,似乎是插入在许多仙女故事中的诗篇。现在把十七个诗题抄录于此:
   (一)汉武帝将候西王母下降。
   (二)汉武帝于宫中宴西王母。
   (三)刘晨阮肇游天台。
   (四)刘阮洞中遇仙子。
   (五)仙子送刘阮出洞。
   (六)仙子洞中有怀刘阮。
   (七)刘阮再到天台不复见仙子。
   (八)织女怀牵牛。
   (九)王远宴麻姑蔡经宅。
   (十)萼绿华将归九疑留别许真人。
   (十一)穆王宴王母于九光流霞馆。
   (十二)紫河张休真。
   (十三)张硕重杜兰香。
   (十四)玉女杜兰香下嫁于张硕。
   (十五)萧史携弄玉上升。
   (十六)皇初平将入金华山。
   (十七)汉武帝思李夫人。
   这里一共有十一个故事。汉武帝见西王母的故事(一、二),刘晨、阮肇入天台山的故事(三至七),牛郎织女的故事(八),麻姑的故事(九),萼绿华的故事(十),穆天子见西王母的故事(十一),张休真的故事(十二),杜兰香的故事(十三、十四),秦女弄玉和箫史的故事(十五),皇初平的故事(十六),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十七)。除张休真以外,其馀都是从士大夫到一般市民都熟悉的神仙故事。我怀疑曹唐这些诗都是当时说唱故事的人用作插曲的,正和《李娃传》之有《李娃歌》、《冯燕传》之有《冯燕歌》一样。曹唐为每一回故事配一首歌词,后人收集起来为他编诗集,只有写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遇仙女的诗至今还保存五首之多,其馀的故事止存诗一二首。如果一个故事配一首歌是最早的说唱文学形式,那么一个故事配许多歌便是已经发展了的说唱文学形式。从曹唐这些诗题中,我们分明可以看得出,诗是与故事的发展配合的。讲一段故事,唱一首诗(歌),已经完全是今天评弹的形式了。
   到了宋朝,新兴了词这种文学形式。于是说唱文学中不再用诗为唱词,而改用词了。赵德麟的十二首《商调蝶恋花》鼓子词分段歌唱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就是当时鼓娘们的唱本。再后一些,到了金代,出现了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又是金代说唱张生莺莺故事的唱本了。
   到此为止,我讲清楚了关于曹唐大游仙诗的两个问题:第一,游仙诗的起源与发展。第二,从它们的题目形式推测这些诗的作用。我以为是唐代评弹家的唱词。
   小游仙诗今存九十九首,都没有题目,也不是赋咏某一故事。内容是写仙女的生活或思想感情,有些诗很近似闺情式宫词。这是以一百首诗为一组的杂咏体诗,钱珝有《江行无题》一百首,都是五言绝句,写江船旅游的风物。王建有《宫词》一百首,都是七言绝句,写宫闱杂事。罗虬有《比红儿》诗一百首,都是七言绝句,写他所悼念的*女红儿。胡曾有《咏史》一百首,也都是七言绝句,咏历史人物。这一类诗,通称为“百咏诗”,也兴起于唐代。
   现在我们欣赏一下大游仙诗中的五首刘晨、阮肇入天台遇仙女的故事诗。可能它们已概括了整个故事。
   刘晨阮肇游天台
   树入天台石路新,云和草静迥无尘。
   烟霞不省生前事,水木空疑梦后身。
   往往鸡鸣岩下月,时时犬吠洞中春。
   不知此地归何处,须就桃源问主人。
   前六句是叙述刘、阮二人步入天台深处,一路所见景物。末二句是唱词结束,转入说话的暗示。廖文炳在《唐诗鼓吹》中解释云:“此言随树而入天台,踪迹罕至,石路如新。而其中云气和煦,草色幽静,绝无尘俗之染矣。到此烟霞之中,不记生前之事,但见水木清深,疑是梦后之身。五、六二句,言洞中所闻,乃仙家鸡犬。吾至此地,不可无主人以托宿焉,所以欲就桃源而问之也。”
   这样已通讲了全诗,可以无须再释。以后各诗,打算仍是抄录廖文炳的讲解,供读者学习古人串讲诗篇的方法。不过这里要补充说明二点:一,古人用“洞”字,意义和现在不同。象这首诗中所谓“洞中”,并不是指山的岩穴,而是指四山环绕的一片平地,就是西南各省所谓“坝子”。道家所谓“洞天福地”,就是与世隔绝的一块山中平原。少数民族所住的深山中的坝子,也称为“洞”,或写作“峒”。因此,“犬吠洞中”不可理解为狗在山洞里吠叫。
   刘阮洞中遇仙人
   天和树色霭苍苍,霞重岚深路渺茫。
   云窦满山无鸟雀,水声沿涧有笙簧。
   碧沙洞里乾坤别,红树枝边日月长。
   愿得花间有人出,免令仙犬吠刘郎。
   此诗前六句描写刘、阮一路行去所见风景。遇到许多桃树,采桃食之,顿时觉得身轻脚健。此时忽然有狗出来向他们狂吠,于是希望有人出来喝止这条狗。
   廖文炳解释云:“此言来至天台,天气和而树色苍然,岚深霞重,其途又渺茫而极远焉。且云满于山,寂无鸟雀;水流于涧,若奏笙簧。其沙则粼粼皱碧;其树则灼灼殷红。是盖别有一乾坤,故日月之长,又异于人间之岁月也。不意仙家之犬,亦解迎人而吠。所愿花间有人,庶几免此,许我寻洞中之胜也。”
   仙子送刘阮出洞
   殷勤相送出天台,仙境那能却再来。
   云液既归须强饮,玉书无事莫频开。
   花当洞口应长在,水到人间定不回。
   惆怅溪头从此别,碧山明月照苍苔。
   此诗之前,大概还应当有一二首诗,咏唱刘、阮会晤仙女,仙女请他们吃胡麻饭的事。现在此诗已咏唱到仙女送别,显然是故事缺少了一大段。
   廖文炳解释云:“此诗设为仙子之意以送之也。言殷勤相送,出山一别,岂得再来此仙境。君既归后,仙家之酒,须当强饮以消愁思,洞里之书,不可频开,以亵汙仙传。自此而思仙凡之事,亦相去悬殊矣。花开洞口,固无时而不在;水到人间,当无复有回时。今与二人溪边怅别,空对碧山明月,照映苍苔而已。”
   这里要补充讲的是:(一)“云液”是仙女赠刘、阮的酒名。她们劝刘、阮多饮仙酒,可以延年益寿。“强”,是勉强,不会饮酒也应当勉强饮几杯。“玉书”是道家的书籍。内容大约是养生的药方或解灾辟邪的法术。故仙女劝他们在必要的时候才翻开来看。否则,如果经常翻阅,就会损坏了仙书。
   仙子洞中有怀刘阮
   不将清瑟理霓裳,尘梦那知鹤梦长。
   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
   玉沙瑶草连溪碧,流水桃花满涧香。
   晓露风灯易零落,此生无处访刘郎。
   廖文炳解释云:“首言自别刘、阮之后,懒将瑶瑟理霓裳之曲,想刘、阮已归尘世,其梦当不及仙梦之长也。综彼此而言之,我居洞里,别有一天,而春光寂寂;君在人间,相寻无路,而月色茫茫。尘梦、鹤梦,其相去为何如哉?五、六句言仙家景物常在,而不得与刘、阮相赏,今刘、阮一去,俨若晓露风灯,易于零落,悠悠仙梦,乃与尘寰相隔,正未知此生何处可访问刘郎耳。”
   刘阮再到天台不复见诸仙子
   再到天台访玉真,青苔白石已成尘。
   笙歌寂寞闲深洞,云鹤萧条绝旧邻。
   草树总非前度色,烟霞不似往年春。
   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见当时劝酒人。
   廖文炳解释云:“此言苔石成尘,玉真之不见可知,尚有何于云鹤笙歌哉。盖当时草树烟霞,非不在望,而较之前度之色,往年之春,已异矣。虽桃花流水,依依不改,如不见劝酒之人何?”
   故事大约到此讲完,这是最后一首唱词了。刘晨、阮肇的故事见于《幽明录》,只说刘、阮回到家中,所见的已是七世孙了。曹唐诗所表现的却是仙女思念刘、阮,刘、阮再入山访觅,不见仙女。这是当时说书先生增添的部分,很象崔護桃花的故事,从神话变为传奇了。
   小游仙诗也选录四首,以见一斑,不用解说了。
   芝草芸花烂漫春,瑞香烟露湿衣巾。
   玉童私地夸书札,偷写云谣暗赠人。
  
   昨夜相邀宴杏坛,等闲乘醉走青鸾。
   红云塞路东风紧,吹破芙蓉碧玉冠。
  
   笑擎云液紫瑶觥,共请云和碧玉笙。
   花下偶然吹一曲,人间因识董双成。
  
   暂随凫伯纵闲游,饮鹿因过翠水头。
   宫殿寂寥人不见,藕花菱角满潭秋①。
  
 

  ①“藕花”原作“碧花”。“碧”字与上句“翠”字重复,实在不佳。今改作“藕花”,好得多。我讲解唐诗而擅自改字,未免唐突,但想借此一例,与读者研究诗的用字法,也可以算作一次实验。


 

 章碣:诗三首

 

  章碣,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不知其字,诗人章孝标之子。章孝标应进士试考了十年,至元和十四年(公元八一九年)方才及第。及第后,回家嘉庆①,先以诗寄家乡友人,诗云:
   及第全胜十政官,金汤镀了出长安。
   马头渐入扬州郭,为报时人洗眼看。
   ——《及第后寄广陵故人》

   诗意说进士及第比任官更为荣耀,我现在好比镀了金,出京回家省亲。旅程已经快要到扬州,故寄此诗报告朋友们,请大家洗净眼睛,改变对我的看法。以考上进士为镀金,是唐人俗语。“金汤”即“金液”。今人以出国留学或获得某种高一级的资格,称为“镀金”,语源即出于此。
   章孝标这首诗反映了唐代知识分子对进士及第的重视,同时也反映了章孝标这个人的气度狭小。当时有诗人李绅就写了一首《答章孝标》的讥讽诗:
   假金方用真金镀,若是真金不镀金。
   十载长安方一第,何须空腹用高心。

   章孝标读了此诗,大为羞惭,但因此而终于不成大器,官位止于秘书省正字。
   儿子章碣,也是屡试不及第。咸通末年(公元八七四年),颇有诗名,满心以为可以成名了。乾符中,高湘知贡举,章碣去应试。谁知高湘从长沙带了他的得意门生邵安石来,录取了安石而不取章碣。章碣怨恨之馀,写了一首使他幸而能够传名于后世的七绝:
   东都望幸
   懒修珠翠望高台,眉月连娟恨不开。
   纵使东巡也无益,君王自领美人来。

   这首诗以宫怨寄兴。唐代选举制度,有时也在东都洛阳设置考场,不过不是常例。章碣大约在洛阳应试,故比之为东都望幸。第一句说:宫中美人懒得妆饰。第二句说:因为心有怨恨,眉毛蹙紧不开。“眉月”即月牙形的眉毛。第三句说:即使到东都去也没有好处。第四句说:谁知君王自己带领了美人来,不会宠幸宫中的美人。此诗对高湘的讽刺极妙。《唐诗品汇》只选了他两首七绝,这首之外,另一首是《焚书坑》。
   焚 书 坑
   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
   炕灰未冷山东乱,刘项从来不读书。

   秦始皇帝为了箝制知识分子的思想,以巩固其独裁政权,收缴天下儒家书籍,统统烧掉。又把政治上的异己分子,主要是儒士,活埋了四百六十多人。这就是历史上所谓“焚书坑儒”。也可以说是世界史上第一次“文化大革命”。据《史记·始皇本纪》的记载,焚书是在始皇三十四年。当时,秦始皇下令史官,把秦国以外各国的历史书都烧掉。除了博士们所用的公家藏书以外,民间所藏“诗书百家”书籍,都要在命令到达后三十天内上缴给本郡郡守或郡尉,即在当地焚烧净尽。烧书以后,人民中如有私相谈论诗书的,处以死刑。“以古非今”,反对现政权者,杀其家族。官吏知而不揭发者,同罪。医药、占卜、种树的书,不必焚烧。
   坑儒是在三十五年。当时在首都咸阳的儒生还有不满言论,始皇下令审问,定罪名为“为妖言以乱黔首”。审问之时,诸生互相检举揭发,最后把判定为犯禁的儒生四百六十多人,坑于咸阳。
   由此可知,书是分散在各地焚烧的,坑儒只在咸阳。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把“焚书坑”三字连读,于是在临潼骊山下伪造了一处古迹:秦始皇焚书坑。章碣这首诗,是赋咏名胜古迹,也是怀古诗。诗意说:烧书(竹帛)的烟火销灭之后不久,秦始皇的事业就空虚了,因为始皇崩于三十七年七月。“祖龙”是当时人民称始皇的隐语,“祖”就是“始”,“龙”象征皇帝。始皇生前,用种种方法,固守他的关河。现在,他所居之处,固守也徒然了。故诗云:“关河空锁祖龙居。”始皇焚书坑儒,也是为了锁住他的关河,惟恐读书人起来造反。岂知坑中的竹帛灰还没有冷却,关外已经有刘邦、项羽举兵造反了。而刘邦、项羽都不是读书的知识分子。
   章碣此诗,立意很新,对仇视知识分子的秦始皇,讽刺也很尖锐。但这首诗的主题思想,却是说出了一个真理:革命的动力不在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能运用他的知识,评论政治,是非、善恶、臧否,都可以凭他的知识论定,但对于施行仁政的统治者,他只能起锦上添花的作用;对于施行苛政的统治者,他没有把他拉下来的能力。我国历史上聪明的统治者,对于“处士横议”,都不十分重视。秦始皇过高地估计了知识分子的作用,干出了焚书坑儒的蠢事,无补于他的“帝业”。倒是中国老百姓,尤其是被压迫的农民,知道他们自己的力量。所以他们会讥笑知识分子:“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大事。”
   同时人罗隐也有一首《焚书坑》诗云:
   千载遗踪一窖尘,路旁耕者亦伤神。
   祖龙算事浑乖角,将谓诗书活得人。

   此诗三、四句大意说秦始皇计算错误,以为诗书真能救活被压迫的人民,这一层意思,却可谓“先得我心”了。
   在“十年浩劫”期间,这首诗曾风行过一时。但是只截取了最后一句,作为革命不需要知识分子的理论依据,也就成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充分理由,结果是与秦始皇殊途而同归。这是诗人章碣所想象不到的。
   章碣此诗,以为秦始皇是在骊山下掘一个大坑,用以焚书的。所谓“坑灰”,是指竹帛(书)的灰烬。这就与事实不符。坑是掘来用以活埋儒生的。宋初提倡西昆体的杨億有一首咏秦始皇的诗(《始皇》三首之一),其结句云:
   儒坑未冷骊山火,三月青烟绕翠岑。
   这两句的诗意完全抄袭章碣,不过他改用项羽入关,焚烧阿房宫,火三月不熄的故事。方虚谷把此诗选入《瀛奎律髓》,评论道:“第七句最佳,作诗之法也。坑儒未几,骊山已火。以一火字贯上意。”这样一讲,反映出作者与评者,都是糊涂虫。作者知道这是儒坑,不是焚书坑,但是他偷了章碣诗句,改了一个字,说是“儒坑未冷”。四百六十多个儒生是被活埋掉的,不是烧死的。坑既没有被火烧热,怎么说是“未冷”呢?这一句诗简直是事理不通,而方虚谷却以为此句“最佳”,并且用来教人以“作诗之法”,岂不可笑?方虚谷说此二句以一“火”字贯串,而没有想到儒坑中本来没有火。现在我给作者改一句为“焚书未烬骊山火”,这才是“以火字贯上意”了。
   章碣的诗,现在仅存二十六首于《全唐诗》中,七律为多,未见佳作。方干有《赠进士章碣》诗,首二句云:“织锦虽云用旧机,抽梭起样更新奇。”这是说他作诗虽用旧形式,却能有新意。结句云:“此时才子吟应苦,吟苦鬼神知不知。”可知章碣也象孟郊、贾岛一样是个苦吟诗人。只是才分不高,即使吟苦,也未能有足以使“鬼神惊”的佳句。
   罗隐也有一首诗《送章碣赴举》,其颔联云:“久经离乱心应破,乍睹升平眼渐开。”似乎是在黄巢兵败之后才入京应举。但《唐诗纪事》说他是“登乾符进士”,乾符止有六年,正是王仙芝、黄巢举兵之时。章碣既未在高湘榜下及第,或者在此后一二年内终于成了进士,但又与罗隐诗意不合。此后他的传记是“流落不知所终”,恐怕也是战事的影响。
   章碣还有一首诗值得注意:
   东南路尽吴江畔,正是穷愁暮雨天。
   鸥鹭不嫌斜雨岸,波涛欺得逆风船。
   偶逢岛寺停帆看,深羡渔翁下钓眠。
   今古若论英达算,鸥夷高兴固无边。

   这首诗没有题目,只题作“变体诗”。律诗第一、三、五、七句向来不用韵,此诗却押了“畔”、“岸”、“看”、“算”四个仄声韵,这是他创造的变体律诗。顾况作“吴体”诗,温庭筠作“双声”诗,李商隐作“当句对”诗,和章碣这首“变体”诗,都反映着中唐以后,有人在律诗的形式方面,试探于创新,但是都没有成功。
  
  
   ①唐人以进士及第后回家省亲,谓之“嘉庆”。又称“拜家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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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群玉:黄陵庙诗

 

  李群玉是晚唐诗人中有特点的一个。字文山,湖南澧州(今澧县)人。《唐才子传》称他“清才旷逸,不乐仕进,专以吟咏自适。诗笔遒丽,文体丰妍。好吹笙,美翰墨,如王谢子弟,别有一种风流。”又说亲友敦促他入京应进士试,落第之后,就不再去。裴休为湖南观察使,厚礼聘请他佐理郡中事务。曾劝勉他说:“处士被褐怀玉,浮云富贵。名高而身不知。神宝宁久弃荒途,子其行矣。”这大约是裴休罢任的时候,劝他入京求仕的话。大中八年(公元八五四年),裴休为宰相执政。使李群玉进呈诗三百篇,同时为他上表举荐,因而得授宏文馆校书郎。但他还是不乐为官,不久即告假回家,二年后逝世。《唐诗纪事》说:“群玉好吹笙,善急就章,喜食鹅。及授校书郎东归,卢肇赠诗云:‘妙吹应谐风,工书定得鹅。”他的诗今存三卷,五言为多,颇有清新古雅之作。生平事迹,大概如此。《唐才子传》有一段评论云:“夫澧浦古骚人之国。屈平仕遭谮毁,不知所诉,心烦意乱,赋为《离骚》。骚,愁也。‘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也,又何怀乎故都?’委身鱼腹,魂招兮不来。芳草萎尔,萧艾参天,奚独一时而然也。群玉继禀修能,翱翔大化,人不知而不恤,禄不及而不言。望涔阳之无极,挹兰杜之绪馨。款君门以披怀,沾一命而潜退。风景满目,宁无愧于古人。故其格调清越,而多登山临水、怀人送归之制。如‘远客坐长夜,雨声孤寺秋’。‘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等句,己曲尽羁旅坎壈之情。壮心千里,于方寸不扰,亦大难矣。”这一段文字,前段以李群玉比之为屈平,中段叙说李群玉的品德,后段评其诗格。我以为李群玉与屈平不同,他并非因不见用于朝廷而感到穷愁,也没有象屈平那样的叫苍天,叩帝阍。他根本是心甘淡泊,敝屣荣名的人,恐怕只能比之为陶渊明一流。不过评论中说他曾“款君门以披怀”,方干《经李群玉故居》诗中也说他:“讦直上书难遇主,衔冤下世未成翁。”似乎李群玉曾向朝廷上书论政而未被采录,但现有的资料中却没有记载。尽管李群玉的传记资料不详,但已可知他的人品是高洁的。可是近来有一个唐诗选本却说:“李群玉的诗内容不丰富,不脱山人、门客的题材,既歌咏闲适,又干求权贵。”这一评论真不知根据什么史料。李群玉生平只有裴休一个知己。裴休这样提挈他,他还是很恬淡。做一下校书郎,还是为了裴休的恩遇,此后便及早告退,并不想高升。他的诗集中根本没有一首干求权贵的诗。甚至在《蒙恩授官,言怀纪事》这首诗中,也没有感激涕零的表现。这段评论,很象是三十年代批判晚明小品文作家的,现在抄来评论李群玉,真是牛头不对马嘴了。

   湖南湘阴洞庭湖边有一座黄陵庙,是祭祀帝尧的两个女儿的。据古代传说,帝尧二女,一名娥皇,一名女英,都嫁给帝舜。舜到南方去巡狩,娥皇、女英也随从同去。到了湘阴,二女留驻。舜帝独自南行,行到现在的湖南、广西交界处,所谓“苍梧之野”,得病而死,葬于九疑山下。后人为他建祠,至今九疑山下还有舜祠。娥皇、女英得到舜帝病死的消息,日夜悲哭,不久就投水而死。她们的眼泪洒在竹竿上,就成为湘妃竹。后人在湘阴为她们建祠,称为黄陵庙。
   黄陵庙是李群玉经常经过的地方。他对这两位尧女舜妃的故事,很有感动,每次经过,必赋一诗。现在他的诗集中,还存四首。据说他从校书郎告病假回湖南时,又经过湘阴,在黄陵庙题诗一首:
   黄 陵 庙
   小姑洲北浦云边,二女明妆尚俨然。
   野庙向江春寂寂,古碑无字草芊芊。
   风回日暮吹芳芷,月落山深哭杜鹃。
   犹似含嚬望巡狩,九疑如黛隔湘川。

   这首诗很流利,诗意也明白清楚,无须注释。第二句是说庙中神像塑造得栩栩如生。中间二联在写景中表凄恻的怀古之情。结尾句设想二妃还好象在悲哀地遥望南巡的帝舜,可是隔着湘江的九疑山,在云雾之中,乌沉沉地望不清楚。
   李群玉题诗之后,当晚就住在山下旅馆中。梦见两个女子,自言是娥皇和女英。因为被李群玉的好诗所感动,所以来致谢。并且说,两年之后,你将“游于汗漫”,那时我们就可以和你叙会了。李群玉就和她们互叙情好,一会儿她们便倏然不见。两年以后,李群玉果然得病身亡,大约就是神女所谓“游于汗漫”去了。
   这个梦,大约李群玉很高兴,常常讲给朋友听。《唐诗纪事》说“段成式志其事”。段成式是《酉阳杂俎》的作者,喜爱记录异闻奇事,但李群玉的故事却未见于此书。不过段成式有两首《哭李群玉》诗,我们非但可以由此知道李群玉曾自己夸说过这个美梦,而且也可以了解李群玉的人品:
   哭李群玉
   曾话黄陵事,今为白日催。
   老无儿女累,谁哭到泉台。
  
   哭李群玉
   酒里诗中三十年,纵横唐突世喧喧。
   明时不作祢衡死,傲尽公卿归九泉。

   无独有偶,同时有一位四川诗人李远,字求古,也是一个“夸迈流俗,为诗多逸气”的人。宣宗时,宰相令狐綯要任命他为杭州刺史。皇帝说:“此人做诗,有‘青山不厌一杯酒,白日惟销一局棋’的话,他整天饮酒下棋,能做地方官吗?”宰相说:“这是诗人偶尔感兴,未必真是如此懒散。”皇帝说:“好吧,让他去试试,看他政绩如何。”李远上任之后,果然清廉能干,大得民心。李群玉喜吃鹅,李远却爱吃鸭。凡有贵客经过他的治邑,他不送财物,止送两只绿头鸭。他又喜欢收藏历史文物,特别注意于天宝遗物,曾在关中一个和尚处访得一双杨贵妃的袜子,郑重珍藏,常常取出来给朋友们赏玩。李群玉在黄陵庙题诗时,李远正任江州刺史。李群玉从湖南东游,路过九江,访晤李远。二人谈笑永日,情谊极为契合。李群玉又讲起黄陵庙梦中的爱情遭遇,李远也取出杨妃的袜子给群玉欣赏,并说:“我自从得到这双又软又轻,既香既窄的妙物之后,每次一见,就好象身在马嵬坡下,与贵妃会合。”于是二人皆拊掌戏笑,各有赋诗(见《唐才子传》)。
   这是两个诗人的色情狂故事,都可以用弗罗伊德的性心理分析方法来解释。这两个诗人,诗虽然写得很清逸,但人品都是端庄严肃,不象杜牧、温飞卿等人的风流放诞。因而他们都有被压抑的潜在意识。李群玉的梦,是他的潜在意识的暴露;李远的袜,也是潜在意识的寄托物。可惜当时二人所赋之诗没有流传下来。
   李群玉还有几首黄陵庙诗,大约是早期所作,今一并抄录于此:
   黄 陵 庙
   黄陵庙前莎草春,黄陵女儿茜裙新。
   轻舟短棹唱歌去,水远山长愁杀人。
  
   题二妃庙
   黄陵庙前春已空,子规啼血滴松风。
   不知精爽归何处,疑是行云秋色中。
  
   湘 妃 庙
   少将风月怨平湖,见尽扶桑水到枯。
   相约杏花坛上去,画栏红紫斗樗蒲。
  
   湘中古怨(第三首)
   南云哭重华,水死悲二女。
   天边九点黛,白骨迷处所。
   朦胧波上瑟,清夜降北渚。
   万古一双魂,飘飘在烟雨。

   二妃庙、湘妃庙,都就是黄陵庙。第一首是用竹枝歌体写黄陵庙下的姑娘们,穿了茜红色的新裙子,划船唱歌而去,使人感到水远山长,无可追踪。何义门评得好:“结句是欲往从之而无由,亦《楚辞》求女之意。”
   第二首第一句写时,“春已空”即春光已尽。第二句用“子规啼血”来表现二妃的怨情。第三、四句说:不知二妃的精灵现在何处,我疑心她们在秋空中象巫山神女一样地行云行雨。这二句已透露了诗人的心理状态,为梦的预兆了。
   第三首不敢曲解,似乎题目与诗不合,可能有错误。
   第四首用赋体描写二女,全是这个神话的叙述。但结尾句,已有“疑是行云秋色中”的幻想了。

刘驾:诗八首

 

  刘驾的生平不甚可知,合《唐才子传》及《全唐诗》两种资料,只能知道他字司南,江东人。大中六年(公元八五二年)进士。与曹邺为好友,二人俱工古风。邺先登第,不忍先归,居长安,待驾成名,乃同归范蠡故山。时国家收复河湟,驾献乐府十章,上甚悦,历官至国子博士。所谓“江东人”,又云与曹邺同归范蠡故山,似乎二人皆越中人。但曹邺小传明明说是桂州人,可知记传有误。

   刘驾诗多五、七言古体,在律诗泛滥,人人竞争一联一句之奇的时候,作古体诗成为空谷足音,亦足以引人注意。但现存刘驾诗一卷中,就是古体诗也没有特异之作,所以在晚唐诸诗人中,他不能如陈子昂在武则天时代那样杰出。
   早 行
   马上续残梦,马嘶时复惊。
   心孤多所虞,僮仆近我行。
   栖禽未分散,落月照古城。
   莫羡居者闲,冢边人已耕。

   这篇《早行》是刘驾的著名作品,但也只是好在第一句。它和温庭筠《商山早行》诗中二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被称为描写旅人早行的佳句。
   旅人在客店里,梦还没有醒,已经被僮仆催起身,出门赶路了。于是,骑在马上,昏昏沉沉的,还是续做昨夜的残梦。每逢马嘶声,便吃了一惊。第三、四句说:早行人心情有孤独之感,因而走路不放心,有各种各样的顾虑。僮仆也和我一样,挨近了我一起走,不敢离开。第五、六句描写一个早字。树上的鸟还没有四散飞去,城头上还可见月亮正在落下。第七、八句写旅行人感到行旅的忙碌与辛苦,有点羡慕住在家里的人生活悠闲。但是,一看冢墓旁边已有人在耕地,便悟到居者也并不悠闲,他们也是要清早起来劳动的。这两句的意义是旅行人自己宽慰,也解释了上文“心孤多所虞”。
   古 出 塞
   朔风不开花,四气多作雪。
   北人尚冻死,况我本南越。
   古来犬羊地,巡狩无遗辙。
   九土耕不尽,武皇犹征伐。
   中天有高阁,图画何时歇。
   坐恐塞上山,低于沙中骨。

   这是一首讽谕统治阶级开边的乐府诗,在晚唐诗中,也可算是凤毛麟角了。诗意说:胡地的风不会催开花朵,四季的气候都只能酿雪。北方人有时都会冻死,何况我是南越来的人。这四句写出关后的气候感觉。中四句说:从古以来,这种犬羊所居之地,一直有帝王到处巡狩。九州土地还没有全部开发,可是皇帝还要发兵出征,开拓边境。下四句说:天上有一座高楼,永远在给开边的名将功臣绘画图像,以为奖励。这是指唐朝宫中的凌烟阁。阁上有历代文武勋臣的画像。结句是反话,但恐沙场上战死兵士的白骨,会比山还高。
   贾 客 词
   贾客灯下起,犹言发已迟。
   高山有疾路,暗行终不疑。
   寇盗伏其间,猛兽来相追。
   金玉四散去,空囊委路岐。
   扬州有大宅,白骨无地归。
   少妇当此日,对镜弄花枝。

   这首诗反映了当时商旅情况。商人住在客店里,天未明就出门上路,还说已经迟了。高山上有一条捷径,在昏暗中行走,一点没有顾虑。不提防那里有强盗,有猛兽。被害死了生命,金玉珍宝都被劫去,只有空的囊橐抛在路口。这个商人家在扬州,住的是大宅院,可是他的白骨却无法回去。当他在行路中被害的时候,家里的年轻妻子还正在对镜插花呢。
   这首诗写得很紧凑简净,每二句概括一层意思,没有一个多馀的字句。“疾路”即快速的路,亦即近路,恐怕应当写作“捷路”。“伏其间”原作“伏其路”,重复了“路”字,今改为“间”字。
  刘驾还有几首独创一格的诗,也抄出来展示他对诗的新形式的追求:
   春夜二首
   一别杜陵归未期,只凭魂梦接亲知。
   近来欲睡兼难睡,夜夜夜深闻子规。
  
   几岁干戈阻路歧,忆山心切与心违。
   时难何处披衷抱,日日日斜空醉归。
  
   郪中感怀
   顷年曾住此中来,今日重游事可哀。
   忆得几家欢宴处,家家家业尽成灰。
  
   晚登迎春阁
   未栉凭栏眺锦城,烟笼万井二江明。
   香风满阁花满树,树树树梢啼晓莺。
  
   望 月
   清秋新霁与君同,江上高楼倚碧空。
   酒尽露零宾客散,更更更漏月明中。
   这五首诗,每首的第四句都重叠三字,第四首连上句共叠四字。这决不是偶尔的事,显然是作者有意尝试,创造一种新颖的句法。但这只是一时文字游戏,不可能成为定格,所以后世诗人,虽也间或摹仿做一二首,不算是绝句的一体。但我们可以给它们定一个名称,叫做叠字诗。
    秦韬玉:贫女

 

  秦韬玉,字仲明,京兆人。他父亲是一个禁卫军官,但他却爱好文学,作诗恬和浏亮。他巴结上当时有权有势的宦官田令孜,由田令孜的提拔,不到一年,官至丞郎,为保大军节度使幕下的判官。僖宗避难入蜀,他也随驾同行。中和二年(公元八八二年),礼部侍郎归仁绍主试,僖宗特下敕命,赐秦韬玉进士及第,并命礼部把秦韬玉列入及第进士二十四人名额内一起安排官职。以后田令孜就汲引他为工部侍郎。

   以上是《唐才子传》记载的秦韬玉的履历。由此看来,唐代三百年的诗人中,他的出身最为特殊。“丞郎”是县丞和校书郎一级的官职,一般都是进士及第后的第一任官职。秦韬玉未经考试及第,已经以丞郎的官位任职节度判官,这已经是破天荒的事了。后来又不经考试,而由皇帝的敕命成为及第的进士,更依靠宦官的提拔,一下子升迁为工部侍郎,官运迅速,也是古所未闻的。
   秦韬玉诗有《投知小录》三卷,但现存于《全唐诗》中的只有三十六首,大多是七言律诗。诗不甚佳,而《贫女》一首却为历代传诵的名作。
   贫女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纤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首诗写一个天生自然美丽的贫女,不学时世流行的梳妆打扮,因而不被人们赏识,嫁不出去。天天在家做针线活计,却是为别人做嫁时衣。诗的主题思想,一读就明白,显然是有比兴意义的。最后二句,尤其为历代以来,以文字工作为达官贵人服务的人,常常引用来发泄牢骚。“为人作嫁”这个成语,就是出于此诗。
   但是,这首诗的总的意义,虽然人人都能了解,其中间二联却直到如今没有人能完全理解。我们先看一段《唐诗鼓吹》中廖文炳的解释:
   此伤时未遇,托贫女以自况也。首言贫居蓬门,素不识绮罗之香,拟托良媒以通意,不免枉已以徇人。亦为之自伤也。喻不可托人荐拔以致用也。且以人情言之,格调之高,未必致爱;梳妆之俭,对所共怜。喻世有才德者则不之用;致饰于外者,则好之耳。五句言不敢以工巧夸世,六句言不敢以描画自骄。未则致其自伤之意。谓吾所最恨者,年年压金线,以作他人嫁时之服,惜我贫居,久不适人,其情于是乎可恻也。
   再看新近出版的《唐诗选》,编者注释云:
   风流,举止潇洒。高格调,胸襟气度超群。怜,在这里也是爱的意思。时世,当代。上句的谁字贯下句。这两句说:有谁欣赏不同流俗的格调,又有谁与贫女共爱俭朴的梳妆呢?也就是说,当时只有卑俗的格调和奢靡的梳妆才被人喜爱。
   从元明到如今,我只见到这两段比较详细的解释,可以看清作者对此诗每一句的了解情况。《唐诗鼓吹》中朱东岩也有一段评解,说得很含胡,看不清他对关键句子的了解情况,故不录出。
   以上两段解释没有多大差距。他们都把“谁爱”、“共怜”二句理解为平行句,“风流高格调”是属于贫女,“时世俭梳妆”也属于贫女。“敢将”、“不把”二句,廖文炳也理解为平行句,《唐诗选》编者虽没有讲到,但可知他和廖文炳的体会没有不同。
  我认为,这两联四句,他们都讲错了。也许历代以来,读此诗者,也都是这样讲法。那么,这首诗一向没有人完全理解,也说不定。不过,喻守真注解《唐诗三百首》,在此诗后的一段“作法”简释却很有意思:
   首句以“绮罗香”衬“贫”字。次句以“伤”字立意。颔联上句是自矜身分,下句是鄙弃时俗,颈联是不露才华,下句是不同流俗。末联是伤不得其时,“苦恨”是从“自伤”中来,“压金线”又从“针巧”①而来。贫女的拟托良媒,正反映诗人的无人汲引,不能得志……
   虽然没有逐句讲明,但可知他都不把中二联的上下句理解为平行句。上句的理解没错,下句则似乎还没有讲通。
   这首诗牵涉到“时世妆”。如果不了解当时妇女的“时世妆”是什么样式。就不容易了解第二联和第三联的下句。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已搜集了一些关于从天宝至贞元、元和年间的妇女时行妆束的资料,现在我们可以利用他的研究成果来解释“共怜时世俭梳妆”及“不把双眉斗画长”这两句。这两句的意义弄清楚之后,才能正确地了解两联的作者原意。
   小头鞵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
   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

   这是王建的一首《宫词》。说当时宫女的装束,还是天宝末年的时妆。鞋头小,衣裳也窄小,眉毛画得又细又长。当时民间妇女的装束已经改变,宫女的装束己成为老式,所以王建说幸而外人见不到这样装束的宫女,如果见到,一定会失笑。
   白居易《新乐府》有一首《时世妆》,记录了贞元、元和年间妇女的时妆:
   时世妆,时世妆,出自城中传四方。
   时世流行无远近,顋不施朱面无粉。
   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
   妍媸黑白失本态,妆成尽似含悲啼。
   圆鬟无鬓椎髻样,斜红不晕赭面状。(下略)
   脸上不施朱粉。唇膏是乌黑的。眉毛画作八字式,好象在哭。梳两个圆鬟而无鬓脚,象胡人的椎髻。总之,这样的妆饰是效法胡人的,所以白居易诗的结句云:
   元和妆样君记取,髻椎面赭非华风。
   同时元稹有一首诗《有所教》,大约是教训他家中妇女的:
   莫画长眉画短眉,斜红伤竖莫伤垂。
   人人总解争时势,都大须看各自宜。
   第一句容易了解,不要画长眉毛,要画短些。第二句我们已不易了解。“斜红”是什么?白居易诗中也有“斜红”,大约是涂胭脂的式样。白居易诗是说不涂红色而用赭色,元稹这一句是说涂胭脂宁可竖,不要垂。但怎么叫竖与垂就不可知了。第三、四句是说:虽然人人都要学时髦妆饰,但也要看各人自己适宜于何种妆饰。(“时势”即“时世”。)
   贞元、元和以来通行的这种时世妆,称为“俭妆”,因为比较朴素,不用脂粉而用赭色土粉,也较为俭约。《唐会要》载文宗时曾下诏禁止妇女“高髻、俭妆、去眉、开额”②。可知当时妇女的眉样,又从短眉而时行到剃去眉毛了。
   看了这些有关唐代妇女装饰史的资料,我们可以对某些赋咏妇女生活的诗篇有更深的了解。例如朱庆馀的“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句诗的时代背景,正是妇女眉样在转变的时候,所以新娘自己没有把握,不知道所画的眉样合不合时世妆。
   现在,我们可以回头来讲秦韬玉的这首《贫女》诗了。起联和尾联都没有问题,大家所理解的也没有差距。主要是讲中间二联四句。
  “谁爱风流高格调”,此句是贫女“自矜身分”。她知道自己风格太高,无人喜爱。诸家所释,都是一样。不过“风流”二字,并非指“举止潇洒”,而还是指妆饰高华。白居易诗中有几次用到“风流”,例如:
  风 流夸堕髻,时世斗啼眉。
   风流薄梳洗,时世宽妆束。
   这里“风流”都与“时世”对举,两联都是平行句,可知“风流”也是指妇女妆饰时髦、漂亮的意思。秦韬玉这一句的意思是说:“谁喜爱我这种不合时宜的高格调的打扮呢?”
   接下去说:“共怜时世俭梳妆。”这里一个“共”宇,一个“俭”字,大家都讲错了,因此没有掌握到作者的原意。“共”字应讲作“许多人”,“众人”。“俭梳妆”本该是“俭妆”,因为要凑足七字,而加入一个“梳”字。整句的意思应当讲作:“大家都喜欢时行的俭妆。”许多人不知道当时的时世妆名为“俭妆”,于是廖文炳讲作“梳妆之俭,时所共怜”。《唐诗选》编注者讲作:“有谁与贫女共爱俭朴的梳妆呢?”这个“俭”被讲成可以肯定的美德了。
   颈联二句就牵涉到画眉的问题了。当时是通行画短眉,或者甚至剃去眉毛的“时世”,那么,如果有一个姑娘自以为手指纤巧,偏偏要画长眉,岂非背时?诗人要描写贫女不敢背时,只得从俗,因此说:“我不敢自夸手指纤巧,所以不画长眉。”喻守真以为这下句是表示“不同流俗”,恰恰是讲反了。
   结尾句“为他人作嫁衣裳”,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结构法。这是一个拗句,又称折腰句。在诵读的时候,只能照一般七言句那样读作“为他+人作+嫁衣裳”。
  

  ① 针巧:此字《唐诗品汇》作“纤巧”。《全唐诗》作“偏巧”,注云:“一作纤。”诸家引用亦多作“纤巧”。只有《唐诗三百首》作 “针巧”。观原诗下句对“斗画长”,则“针”字亦有理。
  ② 《唐会要》卷三十一载唐文宗大和六年(公元八三二年)有司奏:“妇人高髻险妆,去眉开额,甚乖风俗,颇坏常仪。费用金银,过为首饰,并请禁断。其妆梳钗篦等,伏请敕依贞元中旧制。仍请敕下后,诸司及州府榜示,限一月内改革。”此文中 “险妆”乃“俭妆”之误。《唐诗鼓吹》注引此文,作“俭妆”,是。
   

 皮日休、陆龟蒙:杂体诗五首

 

  皮日休,字袭美,又字逸少,襄阳人,隐居鹿门山,自号醉吟先生。咸通八年(公元八六七年),登进士第,历官著作佐郎,太常博士。咸通九年,东游吴越,认识了陆龟蒙,互相唱和,结为诗友。著有《皮子文薮》十卷。

   陆龟蒙,字鲁望,别号天随子、甫里先生、江湖散人、汉涪翁、渔父、江上丈人。苏州人,居临顿里。善为诗文,名振全吴。举进士,未及第。家有藏书万卷,嗜饮茶,在顾渚山下置茶园又著《茶经》,卢仝以后,论茶道者推重之。乾符六年(公元八七九年)春,卧病笠泽,隐几著书,自编其诗赋铭记杂文,为《笠泽丛书》四卷。中和初,以疾卒。

   皮、陆二人,自结交后,所为诗皆互相唱和,尝自编其唱和之诗为《松陵唱和集》。在文学史上,号称皮陆。他们的诗,在晚唐诗坛别成江湖隐逸一派。诗风清秀平淡,多题咏风物之作,无温李的缛丽,亦不作郊岛的枯槁。
   现在我不想讲皮、陆的诗,但要讲他们二人开创的许多先例。首先是“丛书”这个名词,起于陆龟蒙的《笠泽丛书》。原意是个人的“杂著”,后来却成为许多书的结集。南宋时俞鼎孙编的《儒学警悟》是中国第一部丛书,可能也是全世界第一部丛书。
   唱和诗是早已有的,从初唐的君臣唱和到元稹、白居易的唱和,都是一人首唱,一人奉和,题目虽同,诗还是各人各做。到皮、陆则开始了次韵唱和,即和作的诗必须依次用首唱诗的韵脚。例如皮日休有《新秋言怀寄鲁望三十韵》五言古诗一首,最初四韵是“郊”、“巢”、“蛸”、“敲”。陆龟蒙写了一首和诗,题云:《奉和袭美新秋言怀三十韵次韵》,这首诗的最初四韵也是“郊”、“巢”、“蛸”、“敲”。以下也完全依次用皮日体原诗的韵脚。这就称为次韵和诗。陆龟蒙有一首《和张广文贲旅泊吴门次韵》。张贲停船在苏州时写了一首五言律诗,陆龟蒙依韵和了一首。后来又作一首酬答张贲,题目就称:《又次前韵赠张广文》,这样就是连作两首次韵诗了。自从皮、陆首创了次韵唱和之后,后世就有了一人首唱,众人次韵和作的风气。为了争奇斗胜,有时甚至和到许多首,称为“叠前韵”、“再叠前韵”、一直到七叠、八叠。这样的诗,完全是矜夸用韵之巧,诗的内容当然不会好。

   在皮、陆以前,没有唱和诗集。《松陵唱和集》之后不久。就出现了《西昆酬唱集》。从此诗的出版物中,又时行了一种唱和诗集。清代人喜欢结诗社,命题作诗,唱和诗集日益增多了。
   皮、陆二人又喜欢做各种体式的诗。他们的诗集中都有一卷《杂体诗》,其中有杂言诗、齐梁诗、回文诗、四声诗、双声叠韵诗、离合体诗、古人名诗、六言诗、问答诗,可谓别开生面,洋洋大观了。皮日体有《杂体诗序》一篇,说明这些诗的渊源。其中大多数是六朝时已有。刘禹锡也做过回文、离合、双声叠韵等诗。现在陆龟蒙加以新变,给它们注入了新的生命。不过,这些诗体,毕竟是文字游戏,不能作为唐诗的发展。现在选录几首例子,看看晚唐诗人的以诗为游戏的雅兴:
   (一)四声诗 四声诗四首,全是五言律诗。第一首平声,全诗都用平声字。第二首平上声。第一句全用平声字,第二句全用上声字。以下同样,一句平声字,一句上声字。第三首平去声。一句平声字,一句去声字,轮换到底。第四首平入声。也同样,一句平声,一句入声。下面是皮日休的《夏日平入声》:
   先生何违时,一室习寂历。
   松声将飘堂,岳色欲压席。
   弹琴奔玄云,斸药折白石。
   如教题君诗,若得札玉册。
   (二)双声叠韵诗 五言绝句二首。一首用双声字,一首用叠韵字。下面是陆龟蒙的《叠韵山中吟》。第一、三句用平声韵,第二、四句用入声韵。每句五字同韵:
   琼英轻明生,石脈滴沥碧。
   玄铅仙偏怜,白帻客亦惜。
   (三)离合诗 离合诗起于孔融,有二种。一种是单字离合,一种是名词离合。今各举一例:
   晚秋吟(以题字离合)
   东皋烟雨归耕日,免去玄冠手刈禾。
   火满酒炉诗在口,今人无计奈侬何。
   ——皮日休
   此诗第一句末字与第二句首字合并,即为“晚”字。第二句末字与第三句首字合并,即为“秋”字。第三句末字与第四句首字合并,即为“吟”字。这就是所谓单字离合。
   药名离合夏日即事
   避暑最须从朴野,葛巾筠席更相当。
   归来又好乘凉钓,藤蔓阴阴著雨凉。
   ——陆龟蒙
   仍用上下二句首尾二字结合,就是一个药名。此诗中所离是三个药名,野葛、当归、钓藤。但第三个药名显然是错了。药名只有鉤藤,没有钓藤。而这句诗决不能以鉤字结尾。可知陆龟蒙读错了药名。
   (四)回文诗 回文诗起于晋朝的傅咸。他有回文反复诗二首,所以又称反复诗。一首诗,顺读倒读,都读得通,都是押韵的诗。六朝人的回文诗,都是四言、五言的短诗,作回文比较容易,七言律诗五十六字,作回文就不容易了。
   晓起即事
   平波落月吟闲景,暗幌浮烟思起人。
   清露晓垂花谢半,远风微动蕙抽新。
   城荒上处樵童小,石藓分来宿鹭驯。
   晴寺野寻同去好,古碑苔字细书匀。
  
   回 文
   匀书细字苔碑古,好去同寻野寺晴。
   驯鹭宿来分藓石,小童樵处上荒城。
   新抽蕙动微风远,半谢花垂晓露清。
   人起思烟浮幌暗,景闲吟月落波平。
   ——陆龟蒙
   《杂体诗》一卷之外,皮、陆唱和诗中还有许多吴体诗,也值得我们注意。在讲杜甫诗的时候,我讲过他两首吴体七律,那是“吴体”这个名词初次出现。注释家都不很知道它的意义,直到清代的桂未谷还以为吴体就是吴均体。到中唐时期,在许多诗人的诗中常常可以见到吴声、吴吟、越调等名词,显然可知吴人吟诗的声调与中原不同。如果用吴人吟诗的腔调来做诗,就会做出一种拗句诗。但是,我猜想,这种诗用中原人的腔调来吟诵,是拗句;用吴声来吟诵,可能并不拗。中唐时期,中原人士到江南来的很多,他们喜欢听吴侬软语,于是吴声时髦起来。这情况,正和东晋时流行吴声歌曲一样。陆龟蒙是苏州人,他高兴做几首吴体诗。皮日休受他的影响。况且也在江南住过几年,他们二人的诗集中有好几首用吴体的唱和诗,可以证明吴体诗就是拗句诗,而不是吴均体。
   《瀛奎律髓》卷二十五是“拗字类”诗,选录五言律诗十首,七言律诗十八首。方虚谷有一段解题云:
   拗字诗在老杜集七言律诗中,谓之吴体。老杜七言律一百五十九首,而此体凡十九出。不只句中拗一字,往往神出鬼没,虽拗字甚多,而骨骼愈峻峭。今江湖学诗者,喜许浑诗“水声东去市朝变,山势北来宫殿高”、“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以为丁卯句法,殊不知始于老杜。如“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郡郎”、“宠光蕙叶与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之类是也。…唐诗多此类,独老杜吴体之所谓拗,则才小者不能为之矣。五言律亦有拗者,只谓语句要浑成,气势要顿挫,则换易一二字平仄,无害也。但不如七言吴体全拗耳。
   从这一段解题中,我们可以看出两个问题。(一)五言律诗有没有吴体?(二)一二字拗与全篇都拗,是否都是吴体?杜甫只在全篇都拗的七言律诗前说明是吴体,一、二字拗的五言及七言律诗并不题作吴体。皮日休、陆龟蒙诗标明是吴体的,都是全篇拗句。他们也有一、二句拗的五言或七言诗,但都不标明是吴体。由此可知,只有全篇拗句的七言律诗才是吴体,一、二句有拗字的并不是吴体。因此,吴体与拗字并非一个概念。吴体诗是八句全拗。只有一、二句用拗字的诗,只能称为拗字诗,或折腰体,不是吴体。五言律诗只有拗字,没有吴体。这一结论,是我参阅皮、陆两人诗集体会到的。
  现在选抄一首陆龟蒙的吴体诗以供参考:
   晚秋吴体寄袭美
   荒庭古树只独倚,败蝉残蛩苦相仍。
   虽然诗胆大如斗,争奈愁肠牵似绳。
   短烛初添蕙幌影,微风渐折蕉衣棱。
   安得弯弓似明月,快箭拂下西飞鹏


   

柳宗元:五言古诗四首 

 

  柳宗元,宇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人。贞元九年(公元七九三年)进士及第。授校书郎,累迁监察御史里行。贞元二十一年初,参加王叔文政治集团,为礼部员外郎。王叔文与王伾执政,他们勇于革新政治,对地方则要削弱藩镇,提高中央权力;在宫中则杜绝宦官弄权。大约操之过激,触怒了豪门地主的保守势力,不到一年就失败了。柳宗元和刘禹锡在这个集团中是颇受侧目的人物,与王叔文等被称为“二王刘柳”。
  
   当年九月,任京西神策行营节度行军司马的韩泰贬官为抚州刺史,任司封郎中的韩晔贬为池州刺史,礼部员外郎柳宗元贬为台州刺史,屯田员外郎刘禹锡贬为连州刺史。贬官的诏令宣布后,朝中人士还以为处罚太轻,于是在十月中又再度贬斥。韩泰从抚州刺史再贬为虔州司马,柳宗元从台州刺史再贬为永州司马,刘禹锡从连州刺史再贬为朗州司马,韩晔从池州刺史再贬为饶州司马。另外又贬中书侍郎韦执谊为崖州司马,河中少尹陈谏贬为台州司马,和州刺史凌准贬为连州司马,岳州剌史程异贬为柳州司马,他们也被目为王叔文党与。这就是唐代历史上著名的永贞革新事件中的“八司马”。
  
   八司马中间,刘禹锡和柳宗元是著名的诗人。但他们二人的诗,风格完全不同。柳宗元的散文与韩愈齐名,而他的诗却与韦应物并称。文学史上称“韩柳”,是指二人的古文而言,称“韦柳”是指诗派而言。郊岛与韦柳,这四家诗风同出于盛唐的王、孟,但他们是同源而异流。郊岛的古淡,出于刻意做诗,苦吟觅句,不是自然的襟怀流露;韦柳的古淡,却是出于冲旷的心灵,随缘得句,没有雕琢的痕迹。然而韦与柳之间还是有一点分别。韦较丰腴,柳稍质朴,这或者是为不同的生活境地所决定。柳宗元的诗淡朴到几乎没有特征,在唐代无人称道,直到宋代苏东坡才将他和韦应物并举。苏东垃在《书黄子思诗集后》文中说:“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子厚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馀子所及也。”这两句评语,上句指韦应物的诗,虽较纤秾,却是简古;下句指柳宗元的诗,虽然淡泊,却有至味,不象郊岛的枯槁。苏东坡在《东坡题跋·评韩柳诗》中还说:“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淡,亦何足道?”这又把柳宗元与陶渊明并列了。
  
   柳宗元的诗今存四卷,似乎都是贬斥以后十馀年间的作品。苏东坡赞扬的所谓“寄至昧于淡泊”的诗,都是摹写山水景物的五言古诗。我们现在选录了三首:
  
   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
  
   宿云散洲渚,晓日明村坞。
  
   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
  
   予心适无事,偶此成宾主。
  
  
  
   秋晓行南谷经荒村
  
   杪秋霜露重,晨起行幽谷。
  
   黄叶覆溪桥,荒村惟古木。
  
   寒花疏寂历,幽泉微断续。
  
   机心久已忘,何事惊麋鹿。
  
  
  
   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
  
   觉闻繁露坠,开户临西园。
  
   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
  
   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
  
   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
  
   柳宗元在永州(今湖南零陵)十年,寄情于游山玩水,写了许多游记文,有著名的《永州八记》,也写了不少山水诗,这三首是其中的一部分。愚溪本名冉溪,是流入潇水的一条溪流。柳宗元把它改名为愚溪,做了好些诗,编成一集,名曰《愚溪诗》。文集中有一篇《愚溪诗序》说明了这些诗的作意: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谓之冉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因家焉,更之为愚溪。又塞其隘为愚池。
  
   把冉溪改名为愚溪,借此说明他之所以得罪降官,是由于愚。这是从一肚子牢骚中发出来的讽刺话。但是,他在愚溪附近散步吟诗,却一点也不暴露牢骚的情绪。第一首写雨后晓行,以四句写景,二句抒情。宿云散在洲渚上空,表示雨停了。于是晓日照明了村坞。北池上的高树,被风所吹,使昨夜沾濡在树叶上的雨水受惊而洒落下来。这四句,把雨后晓行的情景生动地勾勒出来。最后说,我心里恰巧没事,因此,非常偶然地可以和这里的景物结个宾主交情。唐汝询解释这两句云:“对此景而心无挂碍,所遇皆良朋也。”(《唐诗解》)这样讲,似乎没有重视原句中一个“适”字。作者并不是对此风景以后,才心无挂碍。他是恰好今天心境安静,因而有资格与山水为宾主。上句一个“适”字,下句一个“偶”字,互相呼应。从这两个字,读者又可以体会到,作者心无挂碍的时候,既然是偶然的,那么,有心事的时候。倒是经常的了。
  
   第二首诗以首二句点题,接着以四句写景,二句抒情结束。杪秋即季秋,农历九月。清早起身,在幽谷中赶路,霜露浓重,感到寒冷。溪桥上落满黄叶,荒村中惟见枝干纵横的古树。偶尔见到一些寒花,觉得它们稀疏得很寂寞的样子。溪涧里的流泉也因为秋冬水涸而若断若续。以上描写了幽谷荒村的深秋晓景,接下去两句却使人出于意外。作者忽然提出了“机心”,而下一句的意义又不甚明确。唐汝询解释过两句云:“言机心已忘,则当入兽不乱,曷为惊此麋鹿乎?”,吴昌祺把唐汝询的最后一句改为“何得复惊麋鹿乎”,又加一个眉批云:“子厚自言不惊,唐似说惊,故易之。”(《删订唐诗解》)这样,他们二人对此诗末句的体会就不同了。依照唐汝询的了解,这两句可以解释为:我久已忘了机心,对人对物,都没有伤害他的念头,却不知为什么在这里又使麋鹿见我而惊骇。这样解释,则原句“何事惊麇鹿”的意义,肯定为已经惊了麋鹿。吴昌祺以为末一句应当了解作:怎么会使麋鹿见我而惊走呢!这就是他所谓“子厚自言不惊”。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何事”,二字,既可解作“为什么”,又可解作“怎么会”,所得的意义恰好相反。不过,我以为这首诗的问题,不在于结句意义含胡,而在于作者突然提出机心,与上文毫无关涉。从诗创作的艺术角度讲,这首诗的结尾是根勉强的。
  
   第三首的章法结构,和上一首相同。第一、二句点明题目。下四句写景,最后二句抒情结尾。“觉”字应当读去声,是睡醒的意思。醒来听到露水滴落的声音,就起来开门出去,望望西园。望到月亮已从东山背后升起。这一句是偷了陶渊明的诗句:“素月出东岭。”(《杂诗》之一)泠泠是寒风的声音,月光所照,已可见竹根丛中泠泠风动了。远处的涧泉,此时听来,似乎比平时更响。偶然还听到山鸟在喧叫。“闻露坠”,“远逾响”,“时一喧”,这些辞语,都是刻画中夜的幽寂景色。这样,在半夜里眺望园林景色,靠在柱子上不知不觉就到了天明,在一个寂寞的境界中,心里也很寂寞,还将有什么话可说呢?这两句结语,含蓄着他在政治上失败之后的心境。“将何言”包括着双重意义:自己无话可说,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以上三首诗的形式,也代表了中唐时期的五言古诗。第一首《雨后晓行》只有六句,用三个仄声韵。这种形式的诗称为三韵五言古诗(三韵五古),亦称为五言短古。刘禹锡有三首《初夏曲》,现在抄录其第二首,以资比较:
  
   时节过繁华,阴阴千万家。
  
   巢禽命子戏,园果坠枝斜。
  
   寂寞孤飞蝶,窥丛觅晓花。
  
   这首诗也是六句三韵,不过用的是平声韵,第二联作对句,上下句平仄谐合,显然是八句的五言律诗缺少了一联。这首诗称为三韵五言律诗(三韵五律)。亦称为半律诗。五言六句诗在齐梁时代已有,到中唐时代忽然又流行起来,还增加了七言六句的新品种。
  
   第二首《秋晓行南谷》,全诗八句,第二、第三联都是对偶句,已具备了律诗的条件。但它用的是仄声韵,因此称为仄韵五言律诗。第三首《中夜起望》也是全诗八句,用平声韵,但不讲究四声谐合,中间二联不作对句,面目虽然象五言律诗,可是它只能称为平韵五言古诗。
  
   柳宗元还有一首诗,题作《渔翁》,也是著名的,并且引起过讨论的作品: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这就是七言六句的古诗,也可以称为七言短古。此诗,写渔人夜宿岩下,晓炊竹柴,烟消日出,放舟中流的安闲生活。“天际下中流”句法与“黄河远上白云间”一样,写远望湘水上游的景色。岩上有无心的云正在浮过,好象互相追逐。“云无心以出岫”,是陶渊明《归去来辞》的句子,以“无心”来形容云,这云是渔翁的主观认识。天上浮云,虽然形似互相追逐,实则彼此都是无心的。唐汝询解释此句云:“泛舟中流,而与无心之云相逐,岂不萧然世外耶。”他以为“相逐”是渔翁与云相追逐,这样体会,恐怕没有人会赞同。这一句的意义,仿佛比喻渔翁的一切生活和行动,都象岩上的浮云一样,任其自然,毫不用心。
  
   苏东坡极欣赏这首诗。他有一段议论道:“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末两句,虽不必亦可也。”(《冷斋诗话》引)他以为此诗之妙在有奇趣。他所谓有奇趣,是指那些好象反常,却仍是合于道理的作品。东坡这个观点,我很怀疑。这首诗所表现的并没有反常的思想感情,东坡所谓奇趣者,不知从何见得。他又以为此诗结尾两句是多馀的,可以删掉。这一意见,我倒是同意的。大概柳宗元当时有意要写一首三韵的诗,可是他没有注意三韵诗的结构原则。三韵诗最忌是写成一首绝句加两句,而柳宗元恰好犯了这一错误。“烟消日出不见人”,这一联和“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很相象,已经是结尾的句子。下面再加上“回看天际下中流”二句,就显得是多馀的了。
  
   柳宗元做了十年永州司马,潇湘之间的清幽的山水给他提供了不少恬淡的诗文资料。元和十年(公元八一五年)三月,八司马同时获得升迁。不过此时已有三人故世,只有虔州司马韩泰升任漳州刺史,饶州司马韩晔升任汀州刺史,台州司马陈谏升任封州刺史,朗州司马刘禹锡升任连州刺史,而柳宗元则升任柳州刺史。
  
   到了柳州之后,柳宗元的诗风显然有了转变。他写了较多的七言诗,思想情绪也活泼兴奋起来,永州时期的那种寄消沉于闲淡的风度退隐了。他积极从政,为柳州人民做了不少好事。还写了许多描写少数民族生活的诗,和刘禹锡一样,使唐诗中出现了一个新品种——风土诗。可惜的是,他在柳州的生活只有四年,在元和十四年就病故于柳州,不能象刘禹锡那样长寿,还有更多的诗篇传之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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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没有到过南京,但他有五首赋咏南京的诗。南京是六朝故都,江东繁华之地。到刘禹锡的时代,这个城市已不是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了,它已荒落得差不多成为一个“空城”。有人写了五首关于南京的诗:《金陵五题》,刘禹锡有感于这个废弃了的故都,也和作了五首。这里我选录了二首。
  
   “山围故国”二句是白居易极为赞赏的,认为是“后之诗人不复措辞”的佳句。这个故国空城,现在只被山围潮打,不必说出寂寞,已写出了它的寂寞。到了夜晚,城里有些什么?还象当年一样的有灯火楼台、清歌妙舞、彻夜热闹吗?没有了。有的只是当年的明月,还在从女墙上照连城来。诗人说“过女墙来”,这是城里人的语气。夜深了,惟有旧时月色,还象当年一样地照进城来。可知这是一个“空城”。淮水是指秦淮河,不是淮河。
  
   朱雀桥边、乌衣巷口,是以王导、谢安为代表的六朝豪门大族的聚居地点。刘禹锡想象中来到这里一看,只见桥边野草开花,巷口夕阳斜照。当年在王、谢家厅堂前结窝栖宿的燕子,倒也还在,不过它们现在已飞到普通老百姓家里去了。
  
   两首诗都用“旧时”,今昔盛衰的对比就明白了。旧时月色,所照临的是什么?诗人没有说。旧时的燕子,当年曾飞入王、谢家的堂前,而现在的燕子则飞入了寻常百姓的屋里。前者是含蓄的对比,后者是正面叙述的对比。
  
   唐人绝句,一般说来,都不难理解。有许多脍炙人口的诗,例如王之涣的“黄河直上白云间”、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人人都爱读,人人都以为好,可见人人都懂得。其实不然,即使是一首二十八字的七言绝句,各人的理解也不会完全一样。现在选讲刘禹锡这两首诗,我打算以《乌衣巷》这首诗来作例子,搜集宋元以来许多人的解说,看看各人的理解有多少差距。
  
   宋人蔡梦弼的《草堂诗话》和蔡正孙的《诗林广记》都引用了刘斧的小说《青琐摭遗》,来说明这首诗的本事:“王榭,金陵人,世以航海为业。一日,海中失船,泛一木登岸。见一翁一妪,皆衣皂,引榭至所居,乃乌衣国也。以女妻之。既久,榭思归,复乘云轩泛海,至其家。有二燕栖粱上,榭以手招之,飞至臂上,取片纸,书小诗系其尾曰:“误到华胥国里来,玉人终日苦怜才。云轩飘去无消息,洒泪临风几百回。’来春,燕又飞来榭身,上有诗云:‘昔日相逢真数’合,如今暌远是生离,来春纵有相思字,三月天南无雁飞。’至来岁,燕竟不至。因目榭所居为乌衣巷。刘禹锡有诗云:朱雀桥边野草花……。”
  
   这是一个毫无历史知识的妄人胡诌出来的故事。他把王、谢改为王榭,作为一个人的姓名。又把乌衣说成是乌衣国,而乌衣又是燕子的别名。最后又引了刘禹锡这首诗,仿佛以为刘禹锡这首诗所咏的就是这个故事。幸而这个故事编得太离奇了,稍有历史知识的读者不会受其欺哄,因而它没有给后世留下影响。
  
   “世异时殊,人更物换,岂特功名富贵不可见,其高名甲第,百无一存,变为寻常百姓之家。……朱雀桥边之花草如旧时之花草,乌衣巷口之夕阳如旧时之夕阳,惟功臣王、谢之第宅今皆变为寻常百姓之室庐矣。乃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此风人遗韵。”这是宋人谢枋得《唐诗绝句注解》中的评语。
  
   “此叹金陵之废也。朱雀、乌衣,并佳丽之地,今惟野花夕阳,岂复有王、谢堂乎!不言王、谢堂为百姓家,而借言于燕,正诗人托兴玄妙处。后人以小说荒唐之言解之,便索然无味矣。”这是明人唐汝询《唐诗解》的解释。他以为王、谢住宅,依然存在,不过已为寻常百姓所居,燕子虽然还是飞来栖止,但已不是飞入王、谢堂前,而是飞入寻常百姓之家了。“小说荒唐之言”,即指刘斧的《青琐摭遗》。对于这一解释,吴昌祺的《删订唐诗解》批了一句:“此解最是胜叠山(即谢枋得)。”
  
   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批云:“言王、谢家成民居耳,用笔巧妙,此唐人三昧也。”
  
   施补华《岘傭说诗》云:“乌衣巷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若作燕子他去,便呆。盖燕子仍入此堂,王、谢零落,已化作寻常百姓矣。如此则感慨无穷,用笔极曲。”
  
   以上诸家的解释,互有同异。谢解以为王、谢第宅已百无一存,旧时燕子现在只能飞入寻常百姓人家。唐、沈二家以为王、谢第宅犹在,但已为寻常百姓所居。施氏之意,以为王、谢家已经式徽,但还住在这屋子里。燕子虽然仍入此堂,可是此堂已不属于豪门大族,而沦为一寻常百姓的住宅了。
  
   一般人读此诗,对这第三、四句,从来不深入分析。总的体会,都以为作者借燕子来反映南京的盛衰。至于诗人笔下的那些燕子,到底是飞来原处呢,还是飞到别的屋子里,也没有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谢枋得的讲法,还是一般读者所理解的。自从唐汝询指出了此诗的“托兴玄妙处”,于是许多人若有所悟,觉得这是诗人的曲笔。原来这些燕子,今天飞进去的老百姓的堂屋,仍是从前王、谢家的堂屋。诗句“飞入寻常百姓家”不能讲作“飞到别处去了”。三百年来,许多人都以为这样说诗,深得作者之意。
  
   但是,近来已有人提出了异议。刘永济在《唐人绝句精华》中评施补华之说云:“其说真曲,诗人不如此也。说诗者每曲解诗人之意,举此一例,以概其馀。”又沈祖棻在《唐人七绝诗浅释》中也说;“这‘王谢堂’与‘寻常百姓家’是二还是一,问题并不大。施说的好处在于较为深曲,毛病也在深曲。在文学作品中出现的客观现象,每每大于作者的主观思想,所以也无妨留供参考。”
  
   刘、沈两家的意见是相同的。不过刘说得坚决,以为施补华所代表的讲法是曲解了诗人的本意。沈氏说得婉转。她也以为施补华的讲法是曲解,但她又以为作者并无此意,而讲者不妨如此讲。这就是她所谓“好处在较为深曲,毛病也在深曲”。
  
   我把关于这首诗的材料提供在这里,请读者自己思考,应当怎样了解这首诗,怎样评断以上诸家的意见。至于我个人,觉得大家把问题集中在“王谢堂”和“百姓家”,未免找错了重点。应当注意的是“旧时”二字。上句既用“旧时”来形容“王谢堂前燕”,那么“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应当是“现今”的燕子了。诗人想到南京的燕子,在六朝时代,常飞入王、谢家高堂大厦中去做窝,而现在呢,南京的燕子都只能“飞入寻常百姓家”了。“旧时王谢堂前燕”,不能理解为就是今天的燕。旧时和现今,相差五百年,一群燕子,没有如此长的寿命。在诗的艺术方法上,“旧时王谢堂前燕”是虚句,是诗人的想象。“飞入寻常百姓家”是实句,诗人写当今的现实。如果我们从这一角度去思考,那么“王谢堂”和“百姓家”的关系就可以获得正确的解释了。
    刘禹锡:竹枝词九首

 

   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江上朱楼新雨晴,瀼西春水縠纹生。  
   桥东桥西好杨柳,人来人去唱歌行。  
  
   日出三竿春雾消,江头蜀客驻兰桡。  
   凭寄狂夫书一纸,家住成都万里桥。  
  
   两岸山花似雪开,家家春酒满银杯。  
   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宫外踏青来。  
  
   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  
   懊恼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  
  
   瞿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  
   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刘禹锡,字梦得,彭城(今徐州)人,贞元九年(公元七九三年)进士。初在淮南节度使杜佑幕府中任记室,为杜佑所器重。后从杜佑入朝,为监察御史。贞元末,与柳宗元,陈谏、韩晔等结交于王叔文。时王叔文得宠于皇太子李诵,及德宗病,皇太子即位,是为顺宗。王叔文推荐韦执谊为宰相,而自为度支盐铁转运副使,这是执掌经济大权的官职。转运使杜佑是挂名的,实权都在王叔文手里。其后,王叔文转官户部侍郎,刘禹锡转官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案。柳宗元为尚书礼部员外郎,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集团。顺宗在即位以前,早已中风,口不能说话,躺在床上。因此王叔文得以结交太监王伾,专权执政。刘禹锡和柳宗元是这个政治集团的核心人物,故当时称为“二王刘柳”。王叔文当权只有八个月,因为当年八月,顺宗病危,传位于皇太子李纯,是为宪宗。宪宗即位后,立即贬斥王伾为开州司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刘禹锡贬为连州刺史,柳宗元贬为台州刺史。接着又再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此外,陈谏,韩晔等六人也都贬为远州司马。这就是唐代政治史上所谓“八司马”。王叔文这个集团的政治措施在新旧《唐书》里几乎没有记载,但反对王叔文最猛烈的是各地藩镇,可以想见王叔文必有抑制藩镇的计划。刘禹锡和柳宗元,在参与王叔文集团的时候,史书上说他们是“颇怙威权,中伤端士”,御史窦群弹劾刘禹锡的罪名是“挟邪乱政”,由此也可以想见这是封建官僚内部的权力斗争。关于这个政治集团的评价,我们让历史学家去探讨。
  
   刘禹锡做了十年朗州司马,元和十年(公元八一五年)召还。宰相本想起用他为省郎。这时他做了一首《玄都观看花诗》,讥讽了执政官,于是又被放逐外出,去做连州刺史。后来改夔州刺史,又改和州刺史。到大和二年(公元八二八年),才又召还,拜主客郎中。可是他又做了一首《重游玄都观》诗,执政官大不高兴,虽然有宰相裴度的赏识,也只能举荐他为礼部郎中,集贤直学士。裴度罢相,刘禹锡也就被排挤出去做苏州刺史。任满回朝,任和州刺史,迁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会昌二年(公元八四二年)卒,年七十一。刘禹锡的最后一任是太子宾客,故后世题他的诗文集为《刘宾客集》。
  
   刘禹锡和柳宗元的政治遭遇是同样的。文学声望,在贞元、元和年间,也同样是惊动一时的。但刘禹锡活到七十一岁,柳宗元只有四十七岁。柳宗元终于柳州刺史,刘禹锡在连州刺史之后,还做了三任刺史,一任郎官。晚年还和白居易结交为好友。白居易极口称赞刘禹锡的诗,称之为诗豪。因此,刘禹锡的诗名超过了柳宗元,在长庆、大和年间,他和白居易同为诗坛领袖。
  
   因为做了多年的外州刺史,到的地方多,熟悉各处的风土人情,这就丰富了他的诗料。他特别注意民间歌谣,吸收民歌的题材和风格,创作了著名的《竹枝词》,为唐诗开辟了一块新的园地。
  
   刘禹锡诗集中有《竹枝词九首》,又有《竹枝词二首》,又有《堤上行三首》,都是民歌风格的七言绝句。《竹枝词九首》是最初的作品,因为有一篇序引自作说明:
  
   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雎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澳之艳音。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俚,乃写为《九歌》,到于今荆楚歌舞之。故余亦作《竹枝》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歙,知变风之自焉。
  
   这一段序引,讲到几个问题,需要解释。第一句是说各地的民歌,声音虽有不同,但都是乐曲。“岁正月”,没有说明是那一年的正月。“建平”是个旧郡名,当时称为归州,即今之秭归。这两句,应当是说明作《竹枝词》的时和地,但时既不明白,地亦可疑,因此曾引起后人的研讨,我们留着以后再讲。下文是叙述作者在建平时听到儿童唱竹枝词的情况。这是一种联唱的歌曲,有人吹短笛伴唱,击鼓为节拍,歌的人同时也舞。谁能唱得多,就是胜者。以下五句,是作者对这种民歌的印象。黄钟是正宫音乐,其声词是和平中正的,但羽声是激昂慷慨之音。“黄钟之羽”是和平中带有激昂的音调。激昂是在歌曲的最后部分,象苏州的山歌那样。但也分不出那里是吴声,那里是楚声。“伧”是对吴人的鄙称,“儜”即“狞”,唐诗中常用此字来表示猛烈、激越,这里是指楚声。总之这些歌曲所表现的思想感情是很宛转的,有些象《诗经·卫风》中的那些情诗。以下六句说屈原在湖南,因为民间巫师唱的迎神送神歌都用鄙陋的歌词,所以改作较文雅的《九歌》,至今当地人民还在用他的歌词作为舞曲。刘禹锡也摹仿屈原作了九首《竹枝词》,使能唱的人流传开去。最后二句是说他把这九首《竹枝词》附在屈原《九歌》之后,使后世听“巴歙”的人了解“变风”的来源。“巴歙”是巴郡(今四川东部)的民歌,“变风”是关于《诗经》的名词。郑、卫二国的诗,虽然是淫辞艳曲,但还是稍稍变样的“风”诗。十五国风中有正风、变风,文辞音调雅正的诗称为正风,文辞音调有些不端庄的称为变风。这里所谓“变风”,就是指上文的“音中黄钟之羽,卒章激讦如吴声”。
  
   从这一段序引看来,刘禹锡开始作《竹枝词》九首是有意继承《九歌》的,后来他又作二首,就另外题作《竹枝词二首》,并不合在一起。另外他又作了《堤上行三首》、《踏歌词四首》,其实也是“竹枝词”,因为这两组诗中都提到“竹枝”。
  
   “竹枝歌”是有地区性的民歌,所以其第一个特征是地方色彩。刘禹锡在建平初次听到竹枝歌,仿效屈原拟作九首,也就运用这个地区的山水、古迹、风土、人物。他歌咏到白帝城、白盐山、瀼溪、昭君坊、永安宫,滟滪堆,瞿塘峡中的十二滩、巫峡,都是从夔州到归州这一段长江两岸的山水古迹。杜甫在这里旅居的时候,也有诗提到。《水经注》卷三十三对这些山水古迹有详细的叙述描写,可以参看。
  
   至于风土、人物,在这九首歌词里反映出来的有人民在白帝城头和瀼溪桥上的唱歌,有昭君坊里和永安宫外的游女,有旅居在此地的妇人托返回成都的船带信给丈夫,有住在山头的女子到江边来取水,男子到山下来烧草灰肥田。九首诗组成了一幅风俗画。
  
   民歌的第二个特征是不讲究平仄粘缀。七言四句的民歌往往用拗体,表现在第三句。刘禹锡这九首也都用拗体,而不用绝句正格。拗体绝句的下半首音调较为急促,苏州山歌也大多如此。所以杜甫作拗体绝句,即称为“吴体”,刘禹锡序引中所谓“激讦如吴声”,也说明了民歌的这一个普遍特征。
  
   所谓“竹枝歌”,大概是当地青年男女在竹林里劳作时的对唱歌谣。这个名称也是当地特有的,正如苏州称为“山歌”,是山上劳动人民的歌谣。福建有“采茶歌”,是采茶姑娘的抒情歌谣。山东有“渔歌”,是渔民的歌谣。各个地区的这一类歌谣,都是劳动人民歌唱他们自己的工作与生活,就是所谓“劳者歌其事”。因此,歌词的题材内容不会越出他们的生活范围以外。歌词的语气也大多自白,很少代言。这是民歌的第三个特征。刘禹锡这九首诗中,第二、四、六、七、八首都是用唱歌者自白的语气。
  
   民歌的第四个特征是用眼前景物来作比喻。第二首以“花红易衰”比男子的薄情,以“水流无限”比自己的愁绪。第六首以“波浪不能摧”的滩石来对比来去不定的情人之心。第七首以瞿塘峡中危险的水道来对比“平地起波澜”的人心。意思是说,江水之所以有波澜,是因为底下有石头,而人心则在平地上也会起波澜。
  
   利用同音假借字作文学的隐语,是民歌的又一个传统特征。晋代的《子夜歌》有一句:
  
   雾露隐芙蓉,
  
   见莲不分明。
  
  “芙蓉”即是莲花(荷花),在雾露里的莲花,看不分明。这个“莲”字被用来作“怜”的谐声字。“见怜”即是“被爱”。这里表达一个女子的忧虑,不知道那个男子到底爱不爱她。
  
   又有《读曲歌》一首:
  
   奈何许!
  
   石阙生口中,
  
   衔碑不得语。
  
  “石阙”即是碑。碑生在口里,即是口里含着碑。“衔碑”是“含悲”的谐声字,这首民歌是一个不幸的女子的叹词,“怎么办啊!我满含悲哀,话都说不出来”。“雾露隐芙蓉”和“石阙生口中”这两句都是为谐声字而作的比喻,不是诗歌的本意。刘禹锡另外有一首著名的《竹枝词》,也用这个传统手法: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东边日出西边雨”,既是晴天,又不是晴天。一个女子听到她的爱人在江船上唱歌,捉摸不定,不知他对自己到底有无爱情。这里就用“晴”字来借作“情”字。
  
   这种诗体,称为“风人体”。这个名词,最早见于锺蝾《诗品》。他说谢惠连“工为绮丽歌瑶,风人第一”。似乎是指民歌风格的诗。严羽《沧浪诗话》论杂体诗,有“风人诗”一格。注云:“上句述一语,下句释其义,如古‘子夜歌’、‘读曲歌’之类,则多用此体。”这就是以“晴”字谐“情”字音的方法了。张表臣《珊瑚钩诗话》云:“古有采诗官,命曰风人,以见风俗喜怒、好恶。”这里说明了“风人”是古代的采诗官。但古书中却未见有这个官名。总之,这个名词虽然早已出现,但在唐代才开始流行。当时所谓“风人诗”,后世却称为“谐音诗”。皮日休、陆龟蒙都有几首风人诗,大约在中晚唐时代民歌中盛行这种谐声法,所以刘禹锡也采用在他的竹枝词中。
  
   以上举出了民歌的五个特征。事实上,它们是一切民间文学的特征。民间文学的题材内容、创作方法和表现方法,丰富多彩,各地区有它自己的特征,当然不限于以上所提到的五种。刘禹锡能注意到巴东、湘、汉一带的民歌,汲取其内容和形式,写出自己的新颖的诗歌,这就可见他善于向人民学习。自从刘禹锡的竹枚词盛行于世,以后各地文人都摹仿他,用这种形式来歌咏本地的风土人情。于是出现了“广东竹枝词”、“扬州竹枝词”之类的作品,有些还在每首诗下附一段说明,于是“竹枝词”这个名词就变成了“风土诗”的代称,而失去了它的地区意义。
  
   《旧唐书·刘禹锡传》说:
  
   禹锡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咏,陶冶性情。襄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辞。禹锡或从事于其间,乃依骚人之作,为新辞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间夷歌,率多禹锡之词也。
  
   这是说刘禹锡作《竹枝词》是在贬官朗州司马时,朗州旧称武陵,就是现在的湖南沅陵。如此,则“竹枝歌”是湘西的民歌了。但是,刘禹锡的自序里明明说这些《竹枝词》是在建平时所作,而且刘禹锡从夔州刺史转扬州刺史时作过一首《别夔州官吏》诗:
  
   三年楚国巴城守,一去扬州扬子津。
  
   青帐联延喧驿步,白头俯伛到江滨。
  
   巫山暮色常含雨,峡水秋来不恐人。
  
   惟有九歌词数首,里中留与赛蛮神。
  
   这首诗明确地说九首“竹枝词”是在夔州时所作,可知《旧唐书》的记载是错了。夔州和归州是邻郡,可能建平郡原先包括夔、归二州,后来分为二州,故夔州亦可用建平这个旧名。
  
   刘禹锡创作的《竹枝歌》,很快便流传到长安、洛阳,成为流行的新歌词。孟东野有一首《教坊歌儿》诗,有句云:
  
   去年西京寺,众伶集讲筵,
  
   能嘶竹技词,供养绳床禅。
  
   能诗不如歌,怅望三百篇。
  
   可知佛寺讲经的时候,有伶人唱《竹枝词》的娱乐节目。伶人以能唱《竹枝词》,得到丰厚的供养。孟东野感慨自己能诗而遭遇不如能歌,因而悼念诗道的没落。又有《自惜》诗云:
  
   倾尽眼中力,抄诗过与人,
  
   自悲风雅老,恐被巴竹嗔。
  
   这是说他竭尽昏花的老眼,抄写自己的诗送给朋友,却又怕自己的诗已经过时,反而会被巴州的竹枝词嗔笑。
  
   在同时的诗人中,也有许多跟着做竹枝词。现在所能见到的有顾况一首,白居易四首,李涉四首。晚唐五代有皇甫松作六首,孙光宪作二首。
  
   “竹枝歌”这个歌名的意义,从来未见解释。我们说它是巴东、湘、汉一带在竹林中劳动的青年男女的抒情歌,也只是一种比较合理的推测,没有文献可以证实。但《花间集》中收有孙光宪的《竹枝》二首,《尊前集》中收皇甫松的《竹枝》六首,都以“竹枝”和“女儿”二字为和声,因此,又可以推测它是以和声为歌名的。但是,为什么用“竹枝”和“女儿”为和声呢?这又可以回到第一个推测去,大概最初是有些在竹林里劳动的男青年,爱恋女青年,即景生情,唱出了他们的情感,就以“竹枝”、“女儿”为和声。现在抄录一首孙光宪的《竹枝》:
  
   乱绳千结竹枝绊人深女儿,
  
   越罗万丈竹枝表长寻女儿。
  
   杨柳在身竹枝垂意绪女儿,
  
   藕花落尽竹枝见莲心女儿。
  
   由此可知当时每一个七言句都分二段唱,每段之后都有和声。唱的是一人,和的可以是许多人,这就是所谓“一人唱,千人和”。“千”是虚数,意思只是说“许多”,白居易《何满子》词云“一曲四词歌八叠”,我们也可以从竹技词的形式中体会到它的意义。“四词”即四句,“八叠”即八段。四句诗分八段唱,可知是唐代歌唱绝句的谱式。
  
   皇甫松的六首《竹枝》,形式和刘禹锡的《竹枝词》不同,它们每首只有二句,例如:
  
   芙蓉并蒂竹枝一心莲女儿,
  
   花侵橘子竹枝眼应穿女儿。
  
   而且有一首是用仄声韵的:
  
   山头桃花竹枝谷底杏女儿。
  
   两花窈窕竹枝遥相映女儿。
  
   皇甫松是巴蜀人,他这六首《竹枝》,显然不是依照刘禹锡的诗格写的,很可能他是直接采取了民歌的本来形式,只是两句的短歌。例如《水经注》所载巴东渔人的民歌,也只有两句:
  
   巴东三峡巫峡长,
  
   猿鸣三声泪沾裳。
  
   不论是两句或四句,它们的和声都同样用“竹枝”和“女儿”,这就可知不是文人随意制作,而是民歌的原来样式。竹枝歌之所以用“竹枝”为歌名,可以肯定是这个理由。
  
   和声虽然只有两个字音,但也是协韵的。“枝”和“儿”是韵。皇甫松另外有一首民歌《采莲子》:
  
   菡萏香连十顷波举棹,
  
   小姑贪戏采莲迟年少。
  
   晚来弄水船头湿举棹,
  
   更脱红裙裹鸭儿年少。
  
   此诗以“举棹”和“年少”作和声,“棹”与“少”也是协韵的。
  
   竹枝词都用七言绝句的形式写作。绝句是言其诗体,竹枝词是言其内容。清代有一个刘大勤,去问他的老师王士祯:“竹枝词和绝句有什么不同?”王老师回答道:“竹枝词是专歌咏风土的,琐碎的、诙谐的,都可以写进去,一般是要求有风趣,和绝句完全不一样。”(见《师友诗传录》)
  
   看来这一对师生的观念都很糊涂,学生的问题已经不合逻辑,老师的回答也还是不合逻辑。这种情况,在清代人的诗话里,经常可以发现。
   

 韩愈:华山女

   街东街西讲佛经,撞钟吹螺闹宫庭。
   广张罪福资诱胁,听众狎恰如浮萍。
   黄衣道士亦讲说,座下寥落如辰星。
   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
   洗妆拭面著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
   遂来升座演真诀,观门不许人开扃。
   不知谁人暗相报,訇然振动如雷霆。
   扫除众寺人迹绝,骅骝塞路连辎輧。
   观中人满坐观外,后至无地无由听。
   抽钗脱钏解环佩,堆金叠玉光青荧。
   天门贵人传诏召,六宫愿识师颜形。
   玉皇颔首许归去,乘龙驾鹤来青冥。
   豪家少年岂知道,来绕百匝脚不停。
   云窗雾阁事恍惚,重重翠幔深金屏。
   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
   这首《华山女》,在韩愈的诗作中,是另外一种风格。它和《落齿》比,是不怪,没有散文气。和《山石》比,是从清淡变为秾艳。
  这首诗也是四句一绝,一韵到底。第一绝四句是叙述街东街西处处都有和尚在讲佛经。撞钟,吹法螺,使寺院里喧闹得很,宫庭是指梵王宫庭,即寺院,不是指皇帝的宫庭。和尚们宣扬积福赎罪,以此来诱骗、威胁愚民,听众像浮萍一样挤得满满的。
   第二绝和第三绝共八句,叙述穿黄衣的道士也在讲道家经典,以对抗佛教。可是讲座下没有几个人听。可见当时佛教势力大于道教。忽然,这时来了一个华山女道士,她一心要驱逐佛教,使群众归依道教。于是她洗妆拭面,穿著起华美的道家冠帔。红红的面颊,雪白的颈子,青黛的长眉,非常美艳。她就来到道观里升座讲道。叫人把大门关上,不许人开闭。真诀就是仙诀,使人成仙的秘诀。演真诀,就是演讲道家经典。
   第四绝和第五绝八句,叙述这位美艳的女道士正在讲道的消息,不知给什么人传了出去,一下子群众轰动,如雷震一般。在各个寺院里听讲佛经的人跑空了。骑马的男子,乘车的妇女,都一齐涌到道观里来。道观里人坐满了,后来的人止得坐在院子里,没有地方挤,也听不到。这位女道士讲经的收获,是许多妇女布施了金珠饰物,堆金叠玉,宝光青荧。
   第六绝四句叙述这位女道士轰动京城的讲道,被皇帝知道了。就传出诏书召唤她进宫去,说是皇后妃子等都要见见她。在皇宫里耽了一时之后,皇帝才点头允许她回去。于是她乘着云龙仙鹤的车子从皇宫里回来了。天门贵人,指宫中派来的使者,如太监之类。玉皇,指皇帝。青冥是天的代词。来青冥,即来自天上。天上,即指皇宫。
   最后六句叙述这位女道士自从进过皇宫以后,名气越大。就有许多豪家子弟来追求她。这些少年並不是真要修道,而是恋慕她的美色。他们两脚不停地在观门外面绕着走,尽管买通了人去传达情意,可是他们到底是俗缘太重,够不上成仙得道,托人也是浪费。至于那位女道士呢?她住在云窗雾阁之中,有重重翠幔和混金屏风遮掩着。她屋子里的一切事情,都是恍恍惚惚,不是外人所能看见、所能知道的了。
   整首诗的创作方法是赋,即描写和叙述。最后六句的赋体是隐寓讽刺意义的,但辞句也写得恍恍惚惚,使读者捉摸不定,不知道作者对这位华山女道士的态度到底如何,我们如果把这六句中的第三、四句抽出,把一、二、五、六句连起来读,可知豪家少年都没有能够攀上仙梯,获得女道士的青睐。如果这样讲,那么中间二句的意思,止是说那位女道士是深居修道,非讲经不露面的规矩人物了。
   韩愈另外有一首《谢自然诗》,叙述贞元十年果州南充县一位女道士白日升天成仙的异事。这是一首五言古体诗,其末尾一大段是正面批判在秦皇、汉武的影响之下,人民崇道求仙的愚昧。以《谢自然诗》和《华山女》相比较,显然可见前诗主题明确,后诗主题隐晦。因为隐晦,所以这最后六句可以解为诗人对这位女道士还是肯定的。
  宋人许彦周说:“退之此诗,颇用假借。”(《彦周诗话》)这“假借”二字,意义非常含蓄。他的意思是:韩愈虽然不喜欢佛道二教,但在二教之间,他的态度微有不同。他更反对佛教。因为这是外来的异端,而道教是唐朝的国教。一位女道士能讲经打垮佛教徒,他是赞扬的。至于这位女道士的私生活,尽管有各种流言,但豪家少年到底无人能勾搭到她。韩愈虽然没有从正面肯定她,但诗意並没有贬斥她。这就是“假借”的涵义。
   但多数人讲这首诗,都以为是有讽刺的。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批云:“《谢自然》诗,显斥之,《华山女》诗,微刺之。总见神仙之说惑人也。”又在“云窗雾阁”下批道:“中藏亵慢之意。”这两条批语,说明了沈德潜对此诗的体会。他以为从“云窗雾阁”这一句看来,作者透露了这位女道士的私生活是有暧昧的。以一个淫泆的女道士而能倾动京城里的男男女女,可见神仙之说很能迷惑人。因此,得出评断,说这首诗只是微微地讽刺了一下,不象《谢自然》诗那样明显地谴责。
   三百年来,大家都依照沈德潜的讲法,说这首诗是讽刺“神仙之说”的“惑人”。而且讽刺得並不尖锐,因为作者对这位女道士还有肯定的一面。我几次读这首诗,总觉得还有可疑。这首诗前半篇十韵二十句,可以说是笔酣墨舞地赞扬这位女道士“扫除众寺人迹绝”的功劳。开头四句叙述和尚讲经的盛况,显然是用了贬斥语气。“广张罪福资诱胁”是说佛家之说惑人,而接下去十六句描写女道士讲经,却全是正面舞墨,並没有揭出神仙之说惑人的意思。后半篇最后六句,除了“事恍惚”三字有点隐晦之外,其馀辞气也都明白。豪门少年追求不到这个女道士,那么她也並不坏啊!能说她是以神仙之说惑人吗?
   我认为这首诗是讽刺诗,並不是微微地刺了一下,而是狠狠地刺了一下。不过所刺的不是“神仙之说之惑人”,而是当今那“玉皇”和女道士之间的宫闱秘史。这首诗的关键全在“天门贵人”以下四句。这四句隐约地透露了一件事:皇帝派人来宣召华山女道士进宫去,说是六宫后妃都要见见她。既然是后妃要见她,那么见过之后,后妃就可以允许她回去。为什么要皇帝点头,她才能从宫中回来?如果“玉皇”不“颔首”,她还能回来吗?由此可以恍然大悟,原来“六宫愿识师颜形”,不过是“玉皇”的托辞。懂得了这个秘密,才能解释“事恍惚”的“事”字。华山女道士既然和皇帝有过关系,她还瞧得起那些豪家子弟吗?
   佛道二教极盛于唐代,和尚道士不必劳动而享受十方供养,生活比一般人民富裕得多。不但男子争求出家,妇女也愿出家。不过出家做尼姑要剃光头发,妇女不很愿意,因此女道士多于尼姑,妇女出家做女道士,称为“入道”。唐诗中有许多“送宫人入道”诗,就是送年老宫人出家的诗。她们止有入道,才能出宫,否则就得老死在宫中。道士又称为炼师。唐人有许多赠炼师的诗,多半是赠女道士的。
  许多妇女以入道为摆脱礼教束缚,取得生活自由的手段。唐朝有许多公主都出家做女道士。著名的有睿宗李旦的两个女儿: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玄宗李隆基的女儿万安公主,她们入道之后,就从宫里搬出来,住在为她们修建的豪华的宫观里,过着奢侈而放浪的生活。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都招集诗人文士宴会作乐,俨然像法国十七、八世纪贵族夫人主持的“沙龙”,当时许多诗人都有为这两位公主写的诗。
  妇女入道也是改变阶级地位的一个办法。在宫里做公主,不能随便接见外人。做了女道士,就改变了身份,可以自由邀集门下清客了。社会阶级、家庭门第本来不高的妇女,做了女道士,就不属于她原来的阶级,因为僧道不在四民之列。这样,她们就有资格结交达官贵人。皇帝不能宣召一个平民妇女进宫去,但可以请一位有道行的女道士进宫去。
   武则天本来是太宗李世民宫中的才人,被高宗李治看中了。太宗死后,高宗不能把父亲的宫嫔接收过来。他就暗示武则天出家做尼姑。这样就改变了她的前朝宫人的身份。然后把武则天召进宫去,封为昭仪。这就是宠爱了一个尼姑,不是宠爱了他父亲的宫女。
  杨太真原来是玄宗第十八子寿王瑁的妃子。被玄宗看中了,就暗示她去做女道士。然后召她入宫,册为贵妃。这样就算爱上了一个女道士,不是爱上了自己的媳妇。
   大约在盛唐、中唐这一段时期,女道士特别多。诗人李冶、鱼玄机都是女道士,名声也不很好。李治曾被玄宗召进宫去,不过算来她那时年纪已老,不会有什么秘史。韩愈所写的华山女,是个美丽而有口才,轰动一时的女道士,她的被“玉皇”所赏识,这件事就有些“恍惚”了。
   中唐诗人韦渠牟有《步虚词》十九首,张继有《上清词》一首,都是用道家的歌曲来歌咏女道士的。韦渠牟的第三首落句云:“天高望不见,暗入白云乡。”第四首头尾四句道:“鸾影共徘徊,仙官使者催,何须生羽翼,始得上瑶台。”张继的绝句云:
   紫阳宫女捧丹砂,王母今过汉帝家。
   春风不肯停仙驭,却向蓬莱看杏花。
   这些诗句,恐怕都是暗射女道士入宫的“恍惚”事。

韩愈:落齿 

 

   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  
   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  
   馀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  
   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  
   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  
   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己。  
   叉牙妨食物;颠倒怯漱水。  
   终焉舍我落,意与崩山比。  
   今来落既熟,见落空相似。  
   馀存二十馀,次第知落矣。  
   倘常岁一落,自足支两纪;  
   如其落并空,与渐亦同指。  
   人言齿之落,寿命理难恃,  
   我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  
   人言齿之豁,左右惊谛视,  
   我言庄周云:木雁各有喜。  
   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  
   因歌遂成诗,时用诧妻子。
  
   选韩愈诗者,大多选他的五、七言古诗,因为韩诗的风格突出地表现在古体诗中。但在唐人的选集中,《极玄集》、《才调集》均不选韩愈诗。《又玄集》选韩诗二首,一为《贬官潮州作》七律,一为《赠贾岛》七绝,都是属于当时一般风格的诗。可知韩愈那些风格独特的古体诗,在当时还没有被重视。因此也和他的古文一样,没有立即产生影响。
  
   选韩愈的古诗者,取舍亦有不同。有的选其“古”,如《琴操》、《元和圣德诗》、《南山》之类,有的选其“怪”,如《陆浑山火》、《月蚀》之类。有的选其比较流利平稳,如《山石》、《雉带箭》、《秋怀诗》之类。这三种面目必须合起来看,才能认识整个韩愈的风格。
  
   《落齿》诗从来没有人选取,也几乎没有人齿及。现在我选讲这首诗,作为“以文为诗”的一个典型例子。
  
   这首诗完全不用一般人所熟习的诗的修辞。除了押韵和五言句这两个诗的特征之外,可以说全是散文的表现法。因此,讲这首诗一点也不费力,思想段落仍是四句一绝,我们现在把它译成散文:第一绝说:从去年开始落一个牙齿,今年又落了一个,不久便连续落了六七个,看来落势还不会停止。牙与齿虽然有一点区别,但这里是互文同义。第二绝和第三绝说:“留存着的牙齿都在动摇了,看来总要到落尽才完结,想当初落下第一个牙齿时,只觉得口中有了缺缝,怪羞人的。及至后来又落下两三个,才耽忧年寿衰老,恐怕快死了。因此,每一颗牙齿将落的时候,常觉得中心懔懔。第四绝描写将落的牙齿。歪斜颠倒,既妨碍咬嚼,又不敢用水漱口,可是它终究还是舍弃我而落下了。这时我的情绪好比崩塌了一座山似的。“叉牙”是个连绵词,歪斜旁出之意,是状词,不是名词。第五绝和第六绝叙述习惯于落齿的心理状态。近来已经对于落掉牙齿习熟了,落一个,也不过和上一个差不多,现在还留馀二十多个,也有了思想准备,知道它们会得一个一个地落掉。如果经常是每年落一个,那么还可以支持二十年。如果一下子全部落光,那么,和慢慢地落光也是一样。第七绝说:有人说,牙齿在掉了,看来生命也靠不住了。我说:人生总有一个尽头,寿长寿短,同样得死。第八绝说:有人说:牙齿落空了,左右的人看了也会吃惊。我说:庄子有山木和鸣雁的比喻,山木因不中用,故得尽其天年;雁因为能鸣,故得免于被杀,可知有才与无才,各有好处。我的牙齿落光了,说不定也是喜事。第九绝说:落了牙齿,说话多误,那么就经常缄默也好。没有牙齿,不能咬嚼,那么就专吃软的东西,也同样味美。最后两句是结束:因为歌咏落齿,就写成了这首诗,常常用它来给老妻和孩子们读读,让他们惊笑。
  
   全诗只用了一个《庄子·山木篇》里的典故,此外没有必须注释才能懂的辞句,我们演译为散文,宛然是一篇很有趣味的小品文。牙齿一颗一颗地落掉,是每一个渐入老年的人都会遇到的事。作者就利用这一件平常的事,描写他每一个阶段的思想情绪。从紧张到旷达,从忧衰惧死到乐天知命,整个过程,反映了作者对人生的态度,是从执着到自然,基本上还是老庄思想。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体会,也可以说,作者不因落齿而消沉,对人生的态度,仍然是积极的。
  
   这样的题材;这样的表现方法,在初、盛唐诗中,确是不曾有过。因此,韩愈的诗和文,在同时代人的心目中,都被认为是一种怪诞的文学。他的门人李汉在《昌黎先生集》的序文中说:“时人始而惊,中而笑且排。”这是记录了当时人对韩愈的态度:始而惊讶,继而讥笑,最后便大施攻击。但韩愈并不动摇,他坚守他的原则:第一,不用陈辞滥调(“惟陈言之务去”)。第二,有独创的风格(“能自树立”)。他说:“若皆与世浮沉,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答刘正夫书》)这是说:如果跟着一般人的路走,而没有独创的风格,在当时虽然不被人排斥为怪,可是也必不能流传到后世。从此也可以了解,韩愈自己很清楚地知道他的文艺创作,不是迎合当世,而是有意于影响后世的。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他的创作是为将来的。
  
   韩愈所倡导的古文运动,是在复古的口号下实现革新的目的,所以他的第一个原则是“师古”,要向古圣贤人学习。学习些什么呢?他说:要学习古人的意,而不是学习古人的文辞。(“师其意,不师其辞。”)什么是古人之意呢?就是“务去陈言”和“能自树立”。他的散文,以“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师,就是学习他们的创作方法。同样,他的一部分诗,虽然当时人以为怪,其实也还是远远地继承了汉魏五古诗的传统,或者还可以迟到陶渊明。从陶渊明以后,这种素朴的说理诗几乎绝迹了三四百年,人们早已忘记了古诗的传统,因而见到韩愈这一类诗,就斥为怪体了。
       

 韩愈: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羁。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魏晋南北朝,是文学发展倾向于轻浮靡丽的时期,尤其是齐、梁、陈三朝一百年间,诗文都只讲文字之美,而内容空虚,思想庸俗。诗则盛行宫体,文则堆砌骈语。经过初唐的沈佺期、宋之问,盛唐的王维、孟郊、李白、杜甫,诗的风气总算纠正过来了,但文体却还以骈语为主。开元、天宝以后,张说、贾至、李华、独孤及、元结等人,曾有志于改变文风,写作醇朴通畅的新散文,但只是个人的努力,而没有成为风气。到韩愈出来,猛力攻击近体文的陈言滥调,主张写散文要学习“三代两汉之书”,要学习孟子、荀子、司马迁、扬雄的文章。除了他自己的实践以外,他的学生李翱,皇甫湜等人也跟着写作新散文。他们的口号虽是复古,其成就却是在继承先秦、两汉的基础上创造了一种新的文体,扫荡了六朝以来浮靡骈俪的文风。因此,在文学史上,韩愈的地位,首先是一位古文运动的倡导者。
  
   但是,在诗的领域中,韩愈也是一位唐诗的大家。他的作诗,也实践了他对散文的理论:文字要排除陈言滥调,排除隐晦诘曲。思想内容要“言之有物”。就是要求先有情感,然后作诗,不要无病呻吟。这也就是刘勰所谓要“为情造文”,而不是“为文造情”(见《文心雕龙·情采》)。他把诗的语言和散文的语言统一起来,散文里用的词藻,也可以用在诗里。又把散文的语法结构和诗的语法结构统一起来,诗的句法並不需要改变散文的句法。这样,他的三百八十首诗就呈现了一种新的面目:因为不避免散文词语,他的诗里出现了许多人以为生涩、怪僻的词语;因为引进了散文的句法、篇法,他的诗就象是一篇押韵的散文。守旧的人不承认他的诗是诗,说他是“以文为诗”,但无论如何他给唐诗开创了一个新的流派。
  
   韩愈的诗,影响了一些同时的诗人,如孟郊、贾岛、卢仝、刘叉、李贺等。这些人又各自有发展和变化,创造了各人独特的风格。但是,在韩愈死后不久,他的影响就消失了,晚唐、五代的诗文,都起了回潮。直到宋代,才有穆修、欧阳修等人起来重振古文运动,而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显然也是韩愈诗派的继承者。
  
   宋元以来的诗论家,对韩愈的诗有极不相同的看法。《苕溪渔隐丛话》记沈括和吕惠卿二人谈诗,沈括说:“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吕惠卿说:“诗正当如是。我朝诗人以来,未有如退之者。”这两人的观点,可以代表历代评价韩诗的两派。苏东坡说:“诗之美者,莫如韩退之;然诗格之变,自退之始。”(《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七引)这句话,和沈括的观点一样。承认韩愈的诗是好的。但是由于他们对于诗有一个固执的、保守的认识,他们从诗的面目看,终觉得韩愈是“以文为诗”。尽管“押韵”,还是文而不是诗。吕惠卿从诗的精神看,肯定诗正应当这样做,尽管用了散文的表现方法,但表现得成为诗了。
  
   “以文为诗”,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解释,就是不用或少用形象思维,象散文一样直说的句法较多。诗的装饰成分被剥落了,就直接呈现了它的本质。本质是诗,它还是诗;本质不是诗,它才是“押韵之文”。
  
   韩愈的诗,已经一反他以前诗人的规律,极少用形象思维了。但由于他毕竟是个诗人,他的诗有丰富的诗意,所以他还有许多很好的诗篇。《山石》是韩愈的著名作品,可以代表他的七言古诗的风格,我们现在就选讲此诗。诗题《山石》,是用全篇开始二字为题,並不是赋咏山石。
  
   全诗二十句,一韵到底。描写他在某一天下午游山,在寺里住了一夜,次日早晨出山归家途中的所见所感。这是一首朴素简净的记游诗。开始用二句叙述游山到寺,一路上都是坚硬的山石,行走在若有若无的山路上,到寺时已是蝙蝠乱飞的黄昏时候了。接着又用二句写寺内景物。走上寺院里的客堂,坐在台阶上休息。由于连日雨水饱足,院子里的芭蕉叶都舒展得很大,栀子花也开得很丰肥。以下便写寺中和尚待客人的情况。和尚和客人闲谈,讲起佛殿里有很好的壁画,说着就取灯火照来给客人看,可是客人能见到的画面不多,因为墙壁年代古远,画面大多剥落或黝黑。于是和尚铺床拂席给客人供应晚饭。虽然饭米粗糙,仍然可以解饥。此下二句写夜晚的情况。夜深了,院子里各种昆虫的鸣声已都停止。客人静卧在床上,看见清明的月亮从山岭背后升起,立刻有亮光照进了窗户。接着用四句描写天明后出山回家的情况:这时晓雾还未消散,独自在山里走,出山又入山,上山又下山,随意走去,没有一定的道路。时时看到红的山花,绿的涧水,煞是缤纷烂漫。还有几人合抱的大松树和栎树。如果碰到溪涧,就赤脚踏石而过,这时水声激激,微风吹衣。最后就用四句感慨来结束:象这样的生活,自有乐趣,何必要被人家所拘束,不得自由自在呢?我们这两三个人,怎么能在这里游山玩永,到老不再回去呢?
  
   韩愈在贞元八年(公元七九三年)登进士第后,一直没有官职。贞元十一年,三次上书宰相,希望任用,都没有效果。贞元十二年,在汴州,宣武节度使董晋请他去当观察推官。到贞元十五年,董晋卒,军人叛乱,韩愈逃难到徐州。徐州节度使张建封留他当节度推官。十六年夏,辞职回洛阳。这首诗就是贞元十六年秋在洛阳所作。当时他还是初任官取,已经感到处处受人拘束,因而发出了这些牢骚。结句的“归”字是“回去”之意,有人讲作“归隐”,就和“不更”二字矛盾了。
  
   初、盛唐诗人作七言古体,往往喜欢用一些对偶句法。即使在杜甫的大篇七古中,也屡见对句。只有韩愈的七古,绝对不用对句。他只象说话一样,顺次写下去,好象不在语言文字上做雕琢功夫。这就是“以文为诗”的一个特征。但是如果把这篇游记写成散文,字句一定还要繁琐,而韩愈则把他从下午到次日清晨的这一次游览的每一段历程,选取典型事物,用最精简的字句,二句或四句,表现了出来。这就毕竟还不同于散文了。他的叙述,粗看时,好比行云流水,没有细密的组织,但你如果深入玩味,就能发现他是处处有照顾的。“无道路”呼应了上文的“行径微”。“出入高下”呼应了上文的“山石荦确”。“赤足踏涧石”呼应了上文的“新雨足”。在黄昏时看壁画,是“以火来照所见稀”;在清晨的归路上,则看见了山红涧碧和巨大的松栎。前后两个“见”字,形成对比。在一句之中,也有呼应。“蝙蝠飞”,是“黄昏”时候,“百虫绝”,所以“静卧”。只有“吾党二三子”和上文的“天明独去”似乎有些矛盾。他这次游山,恐怕是和两三个朋友结伴同行的,要不然,为什么说“嗟哉吾党二三子”呢?但如果有两三人同行,又为什么说“天明独去”呢?看来这个“独”字,不可死讲,不能讲作“独我一人”,而应该讲作“只有我们几个人” 。《项羽本纪》叙述沛公兵败成皋时,“独与滕公出成皋北门”。又在鸿门宴上“脱身独去”,其实当时还有从人。这里的独字也是同样用法。
  
   何义门(焯)在《义门读书记》中评这首诗云:“直书即目,无意求工,而文自至。一变谢家模范之迹,如画家之荆关也。”这是赞扬作者的创作方法纯用自然,不刻意做作,而达到极高的境界。宋齐时代。谢灵运、谢惠连、谢眺等一派诗人,创造了描写风景的诗,极力模山范水,在选字造句方面,终有费力的痕迹,而韩愈此诗,却如“荆关画派”的白描山水,不用色采渲染。
  
   字句精简而朴素,思想内容直率地表现,使韩愈的七古有一种刚劲之气。施补华在《岘傭说诗》中评云:“七古盛唐以后,继少陵而霸者,唯有韩公。韩公七古,殊有雄强奇杰之气,微嫌少变化耳。”这也可以说是公论。杜甫以后,韩愈的七古,确实可以独霸诗坛。至于嫌他“少变化”,则是思维方法的问题。韩愈为人直爽,他的诗,也象他的散文一样,不喜婉转曲折,始终是依照思维逻辑进行抒写,因而篇法上就没有多大变化。
  
   元代诗人元好问写过三十首《论诗绝句》,其中有一首是涉及《山石》的: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技。”  
   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有情芍药”二句是秦少游《春雨》诗中的句于。元好问以为这样的诗句,如果和韩愈的《山石》诗来比较,就知道秦少游这二句是“娘儿们”的诗。说秦少游诗是“女郎诗”,是形容它柔弱无力,反过来也就烘托出韩愈此诗的“雄强奇杰”,有丈夫气了。美学上有温柔的美和刚健的美,韩愈的七古,属于刚健的美。


  李白《宿五松山下荀媪家》

 

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
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
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
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

    五松山,在今安徽铜陵县南。山下住着一位姓荀的农民老妈妈。一天晚上,李白借宿在她家里,受到主人公诚挚的款待,这首诗就是写当时的心情。

诗歌前半部分四句侧重写田家秋苦。“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流露出诗人孤寂落寞的凄清情怀。这偏僻荒凉的山村里没有什么可以引起他欢乐的事情,有的只是农民的艰辛和困苦。诗人只是偶尔一宿,就有如此强烈的感受,不难想见,长年累月生活在这里的农民,他们没有欢声笑语,没有轻松愉悦,弥漫在整个山村秋夜的是一种寂静清冷的氛围。“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由面及点,写尽田家的酸辛悲苦。耕田种地的人家不分男女老少,不管春夏秋冬,都是辛苦劳作,艰难度日。“秋作苦”既指农民劳作的艰辛困苦,又指心境的悲凉辛苦。“邻女夜舂寒”着一“寒”字,尽显神韵。一指邻女夜舂,寒声阵阵,触耳惊心;二指邻女衣衫单薄,寒凉逼人,可怜可叹。尤其需要强调的是一“苦”一“寒”,还折射出诗人的悲悯情怀。一天又一天的劳作之苦,一声又一声的舂米之寒,撞击着作者敏感的心。他沉重,他忧虑,他叹息,他坐立不安,他愤愤不平……可是对于贫寒困苦的山里人家来说,这些又能起什么作用呢?李白很无奈,我们也为他的无奈而一声长叹。

诗歌后半部分四句侧重写田家荀媪的古道热情。“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以细节特写展示人物的心灵品性。古人席地而坐,屈膝坐在脚后跟上,上半身挺直,叫跪坐,因为李白吃饭时是跪坐在那里,所以荀媪将饭端来时也跪下身子呈进给他。一个白发苍苍的农民老妈妈给一个年轻后生跪进晚饭。下跪的老妈妈在李白心中站成了一个巨人!“雕胡”,就是“菰”,俗称茭白,生在水中,秋天结实,称菰米,可以做饭,古人当作美餐。山里老妈妈在艰难困苦中特意给素不相识的李白做了一盘“雕胡饭”,足见她的热情、善良。“月光明素盘”特写素盘晚饭,盘子是白的,“雕胡饭”也是白的,在皎洁月光的照射下,荀媪手中端着的盘子闪闪发亮,格外耀眼。这哪里是一盘“雕胡饭”,这分明是荀媪老妈妈捧出的一颗闪光的心啊,像明月一般洁白,像金子一样珍贵。李白感动了,“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他想起了韩信、漂母。据《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载:韩信小时候家里很穷,在淮阴城下钓鱼,一个正在漂洗丝絮的老妈妈看见他很饥饿,便拿饭给他吃,后来韩信被封为楚王,送给“一饭之恩”的漂母千金表示感谢。诗中的漂母就是暗指荀媪,老妈妈这样诚恳地款待李白,使他很过意不去,却又无法像韩信那样报答恩情,更感到受之有愧。再三推辞致谢,实在不忍心吃下这盘“雕胡饭”。人往往是这样,你越热情,对方越感觉到惭愧。更何况这是在这穷乡僻壤,更何况这是十分难得的“雕胡饭”呢?

李白的性格是高傲的,他有铮铮傲骨,“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可以“一醉累月轻王侯”,“天子呼来不上船”,在达官显贵、皇亲国戚面前,他表现得目中无人,桀傲不驯,可是在一位农民老妈妈面前,他却如此谦卑,毕恭毕敬,像小孩一样老实腼腆,这就是李白,天真可爱的李白。
          王绩: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王绩,字无功,绛州龙门(今山西龙门)人。隋大业末,官为秘书正字。因不愿在京朝任职,就出去做六合县丞。天天饮酒,不理政事。不久,义兵四起,天下大乱,隋朝政权,有即将崩溃之势。他就托病辞官,回到家乡。李唐政权建立后,武德年间,征集隋朝职官,以备选任。王绩还应征到长安,任门下省待诏。贞观初年,因病告退,仍回故乡,隐居于北山东皋,自号东皋子。王绩与其兄王通,都不热中于仕宦。王通隐居讲学,为河汾之间儒学宗师,著有《文中子》。王绩以诗赋著名,其文集名《东皋子集》。

   隋文帝杨坚结束了南北朝对峙的历史,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统一了中国。南北两个文化系统,逐渐趋于融合。但是杨坚的政权,被他的荒ΘΘ无度的儿子杨广断送了。统一的新文化.没有来得及发展。在初唐的几十年间,唐代文化,特别是文学,基本上是隋代的继续。

   王绩生于隋末唐初,文学史家一般把他列为最早的唐代诗人。我们现在选讲唐诗,也就从王绩开始。《野望》是王绩的著名诗作。这首诗一共八句,每句五字。古人称一个字为一“言”,故每句五字的诗,称为五言诗。第三句和第四句词性一致,句法结构相同。第五句和第六句也是词性一致,也是句法结构相同。这样形式的结构,称为“对字”,或称“对偶”、“对仗”。每二句称为一联。词性一致的对句,如“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称为“对联”。上、下二句不对的,如“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和“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都称为“散联”。每一联末尾一个字,都是“韵”,或称“韵脚”。这首诗第一联末尾是“依”字,于是以下三联末尾一字就必须用与“依”字同韵的字。
   按照这样的规律结构起来的诗,称为“五言四韵诗”。后来称为“五言律诗”,简称“五律”。我国古代诗歌,最早的是《诗经》里的三百零五篇四言诗。其后有了以六言句为主的《楚辞》。汉、魏、南北朝诗才以五言为主。这些古诗,都不在声、韵、词性、句法上作出严格的规律。因此,在唐代以前,还没有“律诗”。王绩这一首诗是最早的唐代律诗,但在王绩的时候,“律诗”这个名词还没有出现,故一般仅称为“五言四韵”。

   这首诗是作者在故乡北山下东皋上傍晚眺望时有感而作。东皋,即东边的高原。第一句“东皋薄暮望”,说明了诗题。地:东皋,时:薄暮,事:望,全都交代了。这种表现方法,叫做“点题”。五、七言律诗的第一句,或第一、二句,通常都得先点题。第二句是说出作者在眺望时的思想感情。如果从字面上讲,对照上一句,他是觉得转来转去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但这样讲却是死讲、实讲。他并不是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而是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物。一方面是没有赏识他的人,另一方面是没有他看得中愿意去投奔的人。因此,在社会上“徙倚”多年,竞没有归宿之处。这是活讲、虚讲。诗和散文句法的不同,就在这里。在散文里,“徙倚”必须说出在什么地方,“依”必须说出依的是什么对象:是人物还是树木或山石。象这一句诗,不增加几个名词是无法译成散文句的。因此,散文句子绝大多数不会有双关意义。

   第三、四句,即第二联,描写眺望到的景色。每一株树都显出了秋色(树叶的黄色),每一个山头都只有斜阳照着。这也还是按字面死讲,而其含蓄的意义却是:眼前所见尽是衰败没落的现象,不是我所愿依靠的和平、繁荣的世界。
   第三联是描写眺望到的人物。牧人赶着牛羊,骑马的猎人带了许多狩获物,都回家去了。第四联就接上去说;这些牧人和猎户,他们看看我,我也看看他们,彼此都没有相识的人。于是作者写出了第八句。在一个衰败没落的环境中,又遇不到一个相识的人,便只好放声高歌,想念起古代两个隐居山中、采野菜过活的伯夷、叔齐了。

   一首律诗,主题思想的表现,都在第一联和第四联。第二联和第三联,虽然必须做对句,较为难做,但在表达全诗思想内容,并不占重要的地位。我们如果把这首诗的第二、三联删去,留下第一,四联,这首诗的思想内容并没有重要的缺少:
   东皋薄暮望, 徒倚欲何依。
   相顾无相识, 长歌怀采薇。

  你看,这样一写,第二句的“依”字更清楚了。作者所要依的肯定是人,而不是树木山石。
  学习一切文学作品,必须先了解这个作品及其作者的时代背景。在我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传统上,有一个成语,也可以说是文学批评术语,叫作“知人论世”。要了解一个作家之为人,必须先讨论一下他所处的是个什么时世。但是,了解一个作家的时代背景较为容易,这个作家的传记资料愈多,我们对他的“知人论世”工作便愈容易做。至于一篇作品的时代背景,就较难了解。因为一个人的时代背景是几十年间的事,一篇作品的时代背景,可能只是作者的一小段生活环境。对于一个诗人,我们要知道他的某一首诗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除非作者本人在诗题或诗序中自己交代明白,否则就很不容易明确知道。

   王绩身经隋唐二代,对于他这首待,似乎必须失知道它是在什么时候写的,才能了解它针对的是些什么。著《唐诗解》的明人唐汝询说:“此感隋之将亡也。”这样,他是把此诗的写作时间定在隋亡以前。这样,第二联就成为比喻隋代政治的没落了。清人吴昌祺对唐汝询的意见,表示异议,在《删订唐诗解》中加上一个批语:“然王尝仕唐,则通首只无相识之意。”唐汝询以为王绩感隋之将亡,因而,为了忠于隋代,有效法伯夷、叔齐,归隐首阳山之志。吴昌祺提醒了一句,王绩也做过唐代的官,不能把这首诗理解为有隐居不仕之志。唐汝询以“长歌怀采薇”为这首诗的主题思想,吴昌祺则以为诗的重点在“相顾无相识”,“徙倚欲何依”。何文焕在顾安的《唐律消夏录》中增批了一句“王无功,隋之遗老也。‘欲何依’,‘怀采藏’,可以见其志矣。”这样讲,就把诗的写作时间定在隋亡以后,而以为王绩是隋之遗老,所以赋诗见面表示要做一个“不食周粟”的隐士。

   许多著名的唐诗,历代以来,曾经许多人评讲。同一首诗,往往有很多不同的理解。关于王绩这首诗,我选取了三家的评论,以为代表。何文焕的讲法,显然不是可取的,因为王绩在唐代做过门下省待诏、太乐署丞,虽然没有几年,已不能说他是隋代的遗老。至于他在贞观初年,已经告老回乡,这里很可能有政治上的利害得失,史书没有记录,我们就无从知道。
   我以为这首诗很可能作于隋代政权将亡或已亡之时。但王绩并不效忠于这个一片秋色和残阳的政权。他的“长歌怀采薇”是为了“徙倚欲何依”,是为了个人的没有出路。待到唐皇朝建立,李渊征集隋代职官,王绩就应征到长安出仕,可见他并不以遗老自居。
  我这样讲,完全是“以意逆志”,没有文献可以参证。但是恐怕也只有这样讲法,才比较讲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