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绮珊和涂惠源:江力 : 中国梦:乐先生的美丽新世界——乐黛云教授执教北大六十年素描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4 08:47:05

江力·北大著名文化青年

http://blog.sina.com.cn/tangyuelinjiang  个人资料

江力北大著名文化青年  中国梦:乐先生的美丽新世界——乐黛云教授执教北大六十年素描

(2011-06-30 06:30:47)    标签:

乐黛云八十华诞

中西文化之比较

跨文化比较文学

分类: 推荐博文

中国梦:乐先生的美丽新世界

——乐黛云教授执教北大六十年素描

 

                                陈跃红

 

2010910日,教师节,时逢北大中文系百年系庆,各项活动陆续推出,新创设的高端学术讲座——鲁迅人文讲座恰好在这一天首讲,主讲人是年届八十的著名学者乐黛云教授。作为一位在北大中文系执教六十年的著名学人,这一完全无意的安排却带来一连串戏剧性巧合,不过想想也确实是再好不过。

当天的演讲主题是:《文学:面对重构人类精神世界的重任》,学校国际会议中心200人规模的新闻报告厅一时爆棚,除了坐席,三条过道都挤满站着的听众,弟子们纷纷从京城各处赶来,前排一群属于第三代的研究生们捧着相机和鲜花……

作为弟子和这场演讲的主持人,我注意到,先生的演讲依旧一如既往的充满激情:

 

文学不只是可有可无的个人消遣品,不只是逃避个人忧患的避难所,不只是驰骋个人想象的跑马场,更不只是单纯的谋生手段,而是对重构人类精神世界,再造人类精神文明,对塑造人类未来,负有重大历史使命的责任承担者,特别是对于我们选择了“文学”作为终身职业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讲座结束之前,先生又一次谈起了她关于现代世界理想“三个梦”的比喻。其实,在近期的多次学术演讲中她一直都在言及当代社会的三个梦:一个是“美国梦”,其本质是“粉碎他人的梦而成就自己的梦”,这种以实现个人利益最大化为目的的梦是不可能完美实现的。另一个是“欧洲梦”,强调个人自由和对生活质量、幸福快乐的追求,但是对非我族类却有所漠视。第三个就是她一再呼唤的“中国梦”了。

那么,什么是先生的中国梦?什么是她心目中一直以来关于“中国梦”的理想图景呢?

翻检她的文字和言论,我没有找到唯一的答案,各种论述内容丰富、复杂和多元,譬如民族的唤醒和崛起,国家的独立与强盛;又譬如人的精神自由和思想解放;再譬如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相处,异质文化间的多元共存等等,不一而足。

思索良久,我突然明白,这个所谓的“中国梦”实际上不是一个梦,而是许多关于现代中国之梦的集合体,是包含个人自由幸福梦,国家兴旺强盛梦和世界大同梦等等的复杂综合梦境。说白了,她实际上是我们乐先生一生总是在寻觅的那个美丽新世界。推而广之,更是中国近现代有理想、有志气、勇于牺牲的数代知识分子都在追求的共同理想。

为了这个“中国梦”,她一旦认定,便“矢志不渝”,追求下去;为了这个“中国梦”,她一旦走出,无论有多少坎坷,“虽九死犹未悔”。同时,也正是由于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梦,而是不断发展的无数梦想的复合体,于是,在无悔的求索路途中,这些梦与梦之间的张力,种种的冲突和困扰,在追问和实践过程中处处都会出现的时空认识错位,还有那些关于美丽新世界的理想与现实之间大大小小的落差和断裂,总是被不断投射到她的人生历程中去,成为铸就个体命运张扬、闪亮、冲突、坎坷、悲剧,却始终昂首艰难前行的内在动力。

我始终认为,乐先生她们这一代学人真的是无比可爱和单纯,以至于耄耋白发,在回顾和总结一生经历和遭际的时候,也很少去怨天尤人,很少去抱怨命运不公,更多的却是反省自身。她们将梦想作为目标,希望实现人生的完美,于是就认真地说,我这一辈子,有失误,有犯错,有弯路,有后悔之处,但最终有一条,我对我人生道路的抉择,我对我专业理想的执着,我对这个国家和人民命运的牵挂、思考和焦虑,一如既往,至死不悔。

我对于后面的结论完全没有异议,但是,对于前面这种普遍对自己的反省评判却时时心存疑虑。

什么叫判断失误?什么叫实践出错?什么叫走了弯路?就理想追求的实践者而言,难道这不正是其有意义的人生必然组成部分吗?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个完人,一个超人在那里矗立着,参照着,于是可以保证众生不走弯路,不犯错误?谁是先知先觉的上帝和真理持有者?何处有一幅完全正确无误的新世界规划图和笔直的“康庄大道”让众人去走呢?

世界如果是这样,恐怕就毋需思想者的存在了。

自鸦片战争以来,一个现代中国“梦”的多元性、复杂性和内在冲突性,使得作为个体的中国思想者中的每一个人,在不同时期做出选择和追求任何一部分梦境理想的时候,都必然会与另一时期,另一层次的梦境理想发生冲突,但是,只要我们在生命的不同阶段为追求这个美丽新世界而选择了,激情了,付出了,我们的生命之躯在探索过程中燃烧了,耗尽了,这就该是一场值得自豪的完美人生。

当我们日渐老去,回首往昔之路的时候,不仅应该为已有的成就而欣慰,更应该为曾经所谓的“坎坷”和“弯路”而骄傲。希望后来者不重蹈覆辙其实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悲剧和坎坷总会在某个时刻,以你料想不到的方式在后来不同的代际之间重复上演,大家均需有所准备。因此我们就特别有义务告诉后来者,“失误”和“弯路”,“不公正”和“悲剧性”命运,本来就是生命的应有之义。直面它,选择它,接受它,把它当作你人生的有机组成部分,这样你才能够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到来的时候,真正坦然确认你一生追求的无悔价值和意义。

那种以绝对正义的名义,要求人在回首往事时不断忏悔的所谓执法者,我对他们投以怀疑的眼神。

毕竟,人始终离不开做梦,梦,就是理想,理想在前面,是心目中完美的境界,而现实却在脚下,他永远都是充满缺陷的复杂世界,二者永远不可能整合统一,于是就难免冲突,纠结,彷徨,犯错。

真正的思想者和人文知识分子,要打算继往开来,做一生社会的良心,你就注定只能选择前者,选择对现实的批判,选择对于理想的守望。而理想和现实的冲突,也就注定了她们命运的曲折悲怆和昂扬的人生探索宿命。

 

虽说吾道不孤,但是可以肯定,几乎所有这样的个体生命,都似乎注定只能以坎坷结束。

 

如果要追问生命的意义,这也许就该算是特别丰富和完美的意义了!因为,唯一真正值得自豪之处仅仅只在于——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生命机缘。

 

我相信,62年前,也就是1948年的那个秋天,在西南山城贵阳的冷雨中,当17岁的贵州女孩乐黛云冒着兵荒马乱,国共决战的危险,不顾父亲的反对,不惜以死相威胁来获得老人允准,放弃中央大学、中央政治大学和北师大的录取通知,提着一只小皮箱奔走几千里,一心一意去北大求学的时候,他绝对不会想到,她个人后来的生命历程将要比乌蒙山的云雾山道还要崎岖。

 

我当时一心一意要北上参加革命,其实我并不知革命为何物,我只是痛恨那些官府衙门。

 

我投考所有的大学,报的都是英文系,可是鬼使神差,北京大学却把我录在中文系,据说是沈从文先生颇喜欢我那篇入学考试的作文。

 

她是追着一个中国梦去的,那是一个关于新中国的梦。那里没有腐败和黑暗,那里是民主、自由、光明之所在。刚到前门火车站,当时北京还没解放,可是她和同伴就勇敢地唱起“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那是一段梦想即将实现的热血沸腾日子,真正安静上课的读书生活只持续了5个月,随即就是参加地下工作的繁忙日子。

 

我和我的领导人常在深夜月光下借一支电筒微光校对新出版的革命宣传品。……那些描述解放区生活,论述革命知识分子道路的激昂文字常常使我激动得彻夜难眠。

 

解放了!到处是鲜花、阳光、青春、理想和自信。这个中国梦似乎已经捏在手中,一切都如同梦境,民主广场的篝火晚会,五四青年节跑上天安门城楼向刘少奇同志献花,彭真同志半夜接见,与胡启立在一间办公室工作,报名要求参加抗美援朝,半夜在莫斯科红场列宁墓前的灵魂飞升,参加布拉格第二次世界学生代表大会归来后,在北大两千人大会上的报告盛况。……

 

我们从满洲里初出国门,将近十来天,火车穿行在莽莽苍苍的西伯利亚原始森林之中,贝加尔湖无边无际的延伸开去,我教大家唱我最爱唱的流放者之歌:“贝加尔湖是我们的母亲,她温暖着流浪汉的心,为争取自由挨苦难,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我满心喜欢,深深庆幸那些苦难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仿佛辉煌灿烂的世界就在眼前,真想展开双臂去拥抱自由美好的明天。

 

这一刻的乐黛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7年后,在门头沟寒冷的东斋堂村和血吸虫丛生的江西鲤鱼洲,她也会遭遇到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们在西伯利亚的同样命运。

 

尽管由于对北大的依恋没去全国学联外办工作,而是很自然的留校任教,一夜之间还是当了中文系的党支部书记。那时候系里还没有党委,她就是这里的党代表了,前面似乎已是政治上灿烂的金光大道。

毛泽东不是说了嘛:“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飞跑着进入新中国梦的乐黛云自觉地,无条件地执行着新政权交给她的一项项任务,甚至连做了著名学者汤用彤老先生家的媳妇,入门之际都敢于宣布要在政治上和这个温馨的所谓“资产阶级”大知识分子家庭划清界限。

 

然而,各种不可思议的,与美好梦想境界抵牾的现象还是接踵而来。

 

参加土改工作团,一个人负责一个一千多人的大村子,认真按照政策做事,却被斥责为没觉悟,温情主义,小资产阶级的孽根性。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一生做事勤恳,省吃俭用,终身未婚,在村里出资修桥补路,德高望重的老裁缝被硬性划为地主,与其他7人一起在一个早晨被拉出去枪毙。

院系调整,不按教育规律办事,一方面有些专业从外校拆来充实组建,另一方面,北大多年经营的医学院、工学院和农学院却被人为分离出去,以致六十年至今元气未复。许多知名老教授,年近花甲了还被发配到西北和东北,从此学术生涯戛然而止。

北大这个二十世纪中国的风向标,真是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一时风云激荡,雷鸣电闪。批《武训传》、批俞平伯、批胡适、镇压反革命、批胡风集团……终于令她几乎崩溃,于是她“逃”了,未经准假,私回贵阳老家,在花溪的青山绿水之间流连,企图拆碎“政治动物”的盔甲,重新为人。然而一旦回到学校,等待她的却是称为临阵脱逃的劈头盖脸批判。并在政治上从此入了另册。

 

一个梦,一个关于清明政治的梦碎了!

 

很快,另一个梦又开始酝酿,还是她的中国梦,不过这一次是学术自由之梦。

1956年.向科学进军的一年!

作为解放后的第一代青年知识分子,北京大学中文系才华横溢的女教师,从在《文艺学习》上发表《长文现代中国小说发展的一个轮廓》开始,乐黛云接二连三的论文发表,一时使她成了学校向科学进军的模范和都市标兵,她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而激动不已。

于是,又一个梦,一个关于自由学问的梦渐渐清晰起来。她决心要在学术上大显身手了。为了给年轻学者以机会,为了学术的自由,他不顾老师王瑶的警告,和一帮热血青年教员筹划要办一份名为《当代英雄》的中型同人刊物。瞧瞧这刊物征集的稿子中都有些什么文字吧,且举两篇给你开开眼。一篇叫做《对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的再探讨》,1957年呵,什么时候,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另一篇是小说,叫做《司令员的堕落》,写一位我军将军的堕落,更是胆大包天了!诸位要知道,这时候时间已经走进了19575月,神州大地,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个心目中只有自己梦想的人,通常都不太世故,也缺乏对于政治风云的敏感性,不会保护自己。于是,悲剧几乎是在事实尚未成形的时候就早已经注定。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教研室培养留校的青年教师共10人,1957年一夜间,其中9人都被打成了右派。而乐黛云被认为是头目,冠以“极右派”帽子,开除公职,开除党籍,下乡劳改。

北京远郊,门头沟的崇山峻岭,东斋堂村的劳改生活群体里,多了一个修水库,垒猪圈,一年四季于深山老林中放牧猪群的女猪倌。

4年,整整4年!几乎接近于读一轮北京大学的日子,今天的八零后、九零后,你能够想象这样的日子么?

精疲力竭劳作一天下来,茅屋油灯下枯坐独思,梦的寂灭,精神的疑惑,比生活中遭遇的饥饿和孤寂,比对家庭和儿女的思念,都无疑更深的啮咬着和刺痛着一个思想者和逐梦者的灵魂。

 

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自由学问的梦竟然破碎得如此迅速和不堪回首!

 

一个明显的证据就是,她多次设想将来摘帽以后能不能找个地方隐居起来,过后半辈子体力劳动者的生活。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自陶渊明起,不!应该是自老庄初始,中国的理想主义思想家们就一直在反反复复交替做着同样的梦!

然而,在那个连做和尚“出家”都不允许的时代环境中,没有,也不可能有实现这一梦境的环境条件!你就是躲到喜马拉雅或者昆仑山脚下去,极左政治的魔影也会将你覆盖的严严实实。

于是,这个梦就只能算是乐先生牧猪余暇,穿行在荆棘中或者在悬崖下晒太阳时的白日梦罢了。

1962年终于回校,恢复公职做了资料员,一年后刚允许拿教鞭,天性难改,激情难收,因为给了真实反映大跃进和共产风的学生作文高分,又被以恶毒攻击“三面红旗”的罪名揪了出来,监督劳动。

文革开始,一个翻天右派的命运可想而知。无数次的查抄家庭和无休止的批判斗争,疾风暴雨的惶恐动荡生活。命运的三起三落。这一切使得她后来身处江西鲤鱼洲的艰难农场生活中,又无数次地编织起那个关于农耕田园生活的梦想。

 

既然前途渺茫,连猜测也难,人们倒也不再多想。我又做起了归隐田园的好梦,幻想有一间自己的茅屋,房前种豆,房后种瓜,前院养鸡,后院养鸭,自得其乐。

 

一个田园梦,一个希冀能够独善其身的梦。

这个梦虽然没有像其它的梦那样轰然破碎,但是注定永远只能是一个渐行渐远的梦境。她注定永远也没有机会走进这片桃源美景。

之所以这样判断,除了严酷环境的限制,更多还是因为乐先生的天性使然。试想想看,一个始终笃信“生活应该燃起火焰,而不只是冒烟”的理想主义者,她真的从骨子里会坦然做到心如死灰,终老田园吗?

事实上,只要环境松动,气候允许,她的热血就会沸腾,理想主义的火焰就会熊熊燃烧。我以为,这是乐先生的性格宿命。

 

生命的转折,的确是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出现。

文革落幕,大学恢复招生,中国独特的国情,也注定了知识分子起起伏伏的多舛命运和戏剧人生。于莫名其妙中,人一夜间会被沦为政治贱民,可是换一个早上,又很可能会被推上荣耀的舞台。

正是在那种特别的氛围中,从江西撤回的乐黛云在不知不觉中一下子又恢复了北大教师的身份。

早春二月,冷战虽未结束,因为大国政治博弈的需要,中美铁幕却已经渐渐拉开。教育和学术往往是外交关系中比较能够协商和实现交流的方便领域,北大的地位也注定使她能够得着先鞭。由于当时中文系懂外语的教师稀少,通英文的乐先生便理所当然成了一群欧美留学生的教员。因缘际会,使得她不仅写出了诸如《尼采与中国现代文学》这样的新颖论文,还交上了后来成为著名历史学家的薇拉•舒衡哲这样的一些留学生朋友。

 

又一个梦!一个连她自己也没有充分意识到的梦,正迅速地幻化成形。这是一个走向开放,走向西潮,走向世界之梦。

那个三十年前拼命申请要参加抗美援朝的女大学生,今天却要到美利坚取经去了。矛盾吗?一点也不!西天取经只是梦中的重要场景,那个念兹思兹的中国才是她梦境的归宿。

她出发了,目标,波士顿,美国哈佛大学。

那是1981年的8月,飞机先降落在纽约肯尼迪机场,她在这里吃了人生中第一个汉堡包,小餐馆枣红色玻璃灯罩中柔和的烛光尽管令她的心一度归于宁静,但是,在哈佛大学图书馆的迷路经历却让她震惊!

 

在哈佛大学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就是迷失在大图书馆的地下室。我迫不及待地乘电梯一直下到最底层,心想一层层逛上去,大概总能看到一个图书馆的全貌。……我越走越深,终于完全迷失在密密麻麻的书架之中,再也找不到归路,电梯似乎已从地球上消失。

 

这一幕太具有象征意义了。尽管二十年“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尽管二十年深入基层,欲知我的根源和民族。但是,

 

当她们在攻读博士学位,阅读大量书籍,为自己学术工作打基础的时候,我在养猪,修路,种玉米,打砖瓦……!将近四十年的封闭使中国失去了世界文学发展的踪迹。……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真是谈何容易!

 

不错,中国正在走向世界,世界也正在走向中国,这是时代主潮。但是,这距离也实在拉得太远太大!从19311981,五十年岁月转瞬即逝,年届五十学吹打,还行吗!那些遥远的梦,还能找回来吗?

换了别人,在经历半生磨难之后,完全有理由掉头西向,借此出国机缘,为自己谋一安全、安稳和自由的生活,至少能够实现于东斋堂村和鲤鱼洲多次做过的田园梦想。

然而这不是乐黛云的性格,他要的绝对不是个人的超然和享受,而是国家民族的文化和学术繁荣,是那个关于中国学术现代性和国际地位之梦。

不管怎样,只要一息尚存,就不妨放手一搏,就必须要去重拾旧梦。

 

北美三年,几乎又是一个长长的大学岁月,从波士顿到柏克利,收起家国之思,任其后院荒芜,一味浸淫书山,不断游走欧美,只求学术上能够脱胎换骨,只愿从精神上融入世界。于是有《中国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以英文在美国出版,迅速成为北美院校中国学科的参考书,以至于后来有的辞典竟然把乐黛云误作为汉学家收录;接着又是《面对风暴》的英文版、德文版,日文版的陆续出版。一时风行,被很多大学选为中国现代史的补充教材。他的论文和身影不断出现在国际性比较文学和文学研究的高端会议场所。

她终于知道,她的中国梦又一次该从何处出发了!

她决心投身参与复兴中国比较文学学科。这是一条立足本土,面向世界的学术梦想之路。这条路酝酿于北大燕园的留学生课堂,从哈佛大学图书馆的迷宫中引出,向西穿过北美大陆和柏克利的自由空间,越过太平洋又重新进入燕园,不断播散于神州学界。

如果说,“当季羡林,杨周翰、李赋宁等先生1981年在北京大学号召重建中国比较文学时,我即毫不犹豫地充当了一名马前卒。” 那么,1984年,当乐黛云从北美回来的时候,她已经配挂上了在中国比较文学界领军冲杀的必要装备了。

她回国了,从此如鱼得水,迅速汇入中国比较文学的重建事业,与一群志同道合的师长和同仁一起发奋努力,奔走四方,开创比较文学的学科基业。于是,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在乐先生担任中文系主任的深圳大学筹建成立了;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在她的奔走下经教育部发文批准建立了;她不辞劳苦和热心同事们去各省市演讲推动,于是十多个省市的比较文学学会建立了;他不断加强和国际比较文学学界的联络和沟通,在国内宣传呼吁参与国际学术交流的重要性,于是,中国学者成建制的在国际比较文学学会年会上大声发言了。

一个学科真的开始在中国复兴!理想几成现实,一时恍若梦境。

 

开放初起,风雨交加,改革深化,也时有阴霾,就是比较文学也没少遇磨难。保守者斥之为太过前卫,正统者批其为邪门歪道,既有的学科卫道士不屑一顾,意识形态的守护者则担心它的国际化背景会弄出点啥事情来。时代的风云变幻,使得八十年代末比较文学学科的日子一度艰难,长者不时驾鹤西去,同仁也多有出走欧美,有人下海,有人放弃,有人颓唐,也有人坚持,一时间甚至连寻个年会举办地都无比艰难,以致不得不去找同为五七届“右派进士”的故乡领导人出手帮忙成全。

然而对于早已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乐先生,面对眼前的艰辛,不过视作是历史故事的某种再现,一笑了之。大不了再梦碎一场,反正此前已经碎过多次,不在乎再次碎它个稀里哗啦,至少还可以继续做我的桃源梦,“房前种豆,房后种瓜”,谁奈我何!

依旧我行我素,莫问他什么艰难险阻,只管披荆斩棘往前走。

 

自那时候起,或者说从1980年开始,三十年光阴过去,作为中国比较文学学科和学会的主要创始人之一、学会迄今任职时间最长的创会会长,成就卓著的比较文学学者,乐先生在这一领域倾注了它几乎全部的智慧和精力。

三十年研究写作不断,却无意间已著述等身,继前述两本英文著作后,《比较文学原理》、《比较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比较文学简明教程》、《跨文化之桥》、《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十讲》等众多著述陆续出版;一路主编、合编了《中西比较文学教程》、《比较文学原理新编》、《世界诗学大辞典》等数十种在国内影响深远的教材,论文集、译著;前后主编了《跨文化对话》、《深圳大学比较文学丛书》、《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丛书》、《海外中国博士文丛》、《远近丛书》《中学西渐丛书》、《中西文学个案研究丛书》等多种丛书,出版总量达上百辑;尤其中外合作的《跨文化对话丛书》在国际上产生了很大影响。

她不断在中外刊物上发表了几十篇材料新颖,观点鲜明的重要论文,在包括国际比较文学学会年会在内的各种国际国内学术会议上发表了上百场演讲,就中国和当代世界比较文学研究的基本原则,价值理念,研究方向、文化自觉,方法论更新,学科人文精神内涵等,提出了众多赋予建设性和前瞻性的理论观点,领导着众多学术同仁一起,将中国比较文学学科引向成熟。

她先后主持北大和深圳大学两个比较文学研究所的工作,尤其是主持北大比较文学研究所工作十三年,在中国学界率先实现了这一学科从硕士点,博士点,博士后工作站的全系列学科化建制完成,在比较诗学方向博士培养领域独树一帜。收录在本文集中的38名博士后、博士和硕士研究生的文字全部出于乐先生门下,如今他们中多数人均分别在中国、美国、加拿大、新西兰、韩国,台湾、澳门等地的大学和研究机构中从事教学研究与工作,许多人已经成长为学科带头人。另外还有更多以进修、访学,交流的各种形式追随乐先生的学人,不少人已是中国比较文学学界今日的中坚力量。

学会成立之初,她以副会长兼秘书长的身份协助杨周翰会长等筹划和领导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的事务。从1990年起正式担任学会会长,迄今已是20年,期间还担任国际比较文学学会副会长7年。整整20年,乐先生以她的学术眼界和宽广胸怀,团结了一大批老中青三代学者倾力投入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的研究和建设。三年一度,前后9届年会暨国际学术研讨会,每届都有各个学科的众多学者参与,成为中国文学研究界跨学科大规模对话交流的一道亮丽风景,前后出席的国际学者超过两百人次,国内参与者超过两千人次。这是何等的气派和何等的包容精神。而今,作为国家二级学科的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在国内有几十个专门研究机构,几十个博士点、上百个硕士点,甚至出现了有本科生教育的比较文学系,无论在国内还是国际学界都是蔚为壮观。这虽是国内比较文学学界同仁共同的成就,但是乐先生的领导艺术与人格魅力功不可没。

 

乐先生对中国比较文学学科和文学研究的突出贡献,的确需要学界认真加以总结研究,这对于未来中国文学研究的发展,绝非可有可无。然而本文只是先生思想和学术生涯路径的粗略素描,因此不可能对乐先生的学术贡献深入展开和一一赘述。

尽管迄今为止,已有包括众多中外媒体记者采访过她,发表的电视和报刊专访不计其数。关于她的学术贡献,也已经有许多学者专门研究,从学术贡献,学科创建,文化理念,国际学术交流等方面给予高度评价。譬如山东大学原校长曾繁仁教授近期就在《北京大学学报》上发表长文《著名比较文学理论家乐黛云教授的杰出学术贡献》全面评价先生的学术成就。一本叫做《乐黛云传》(王鸿儒著)的书全面梳理了她的一生经历。我本人也写过《得失穷通任评说,敢开风气敢为先—乐黛云先生的学术世界》、《学术的国家意识和国际意识》、《大山中的奇女子》等文字,试图勾勒先生的学术风范和特色。几年前,几个弟子也曾编辑过叫做《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的论文特辑,以纪念先生75华诞。尤其值得指出的是,乐先生也是个散文高手,他已经出版的几本散文随笔集,譬如那本享誉欧美学界的英文自传《面对风暴》(the storm>)、中文自述《我就是我:这历史属于我自己》(台湾)、散文集《透过历史的烟尘》和《绝色霜枫》等,对她的理想追求和学术历程有着生动翔实的记录。但是我始终坚持以为,学科贡献和学术成就尽管如此突出,但也只是乐先生生命历程意义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我以为是先生本人一生的探索和命运遭际,这是研究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思想历程,人文理想,学术追求、个人命运和世纪家国的绝好个案。值得从更宏阔的思想空间和学术意义上去加以考量和深究。

 

八十年坎坷人生,六十年北大执教,三十年风雨兼程,潜心书斋的同时又走遍中国与世界去展开学术交流,为了中国人文研究的现代性转型,为了一个学科的复兴。虽曾请令誓做中国比较文学学科复兴的“马前卒”、“鸣锣者和打扫人”,到头来却身不由己承担起历史赋予的使命,做了学科的领袖人物。按理说,而今好歹也算是功成名就,且不妨坦然地陪着汤先生,沿着转了快六十年的未名湖继续散步,可以一味逍遥养心了。

但是,我发现情形完全不是这样,乐老师始终有做不完的计划,写不完的文字,有无数新意频出的畅想,说不尽的焦虑和忧心忡忡。我虽因学术行政工作常常手忙脚乱,许多时候甚至无暇问候先生状况,不过在有限的电话交谈和匆匆见面中,还是能够迅速感觉到乐老师对世界,对中国,对文化间关系和学术何为的忧虑。

诚然,与六十年前的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相比,今日的中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个东方文明大国被几千条洋枪和几艘炮舰就能征服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虽还不曾富裕如西边的发达国家,但是,GDP全球第二的位置,已经让赶上全球化最后一班车的中国感受到了周边嫉妒的眼神和崛起的孤独。然而国际上,大国地缘政治的价值错位和经济民族主义背后的文化矛盾,一直在酝酿着对中国的围堵和可能的冲突。在国内,一味追求高速发展所带来的巨大贫富差别和惊人腐败,所付出的道德失范和环境恶化等方面的代价,弄得一个国家礼崩乐坏,自我陶醉,富而不贵,大而不强,危机四伏。

很显然,乐先生一直在做着的中国梦绝不是这般境界,他一生追求的美丽新世界也绝非这个模样。所以,她近期的文章和演讲总是既反对文化霸权主义,也反对文化部落主义,而是强调“和而不同”、文化共创与多元共存。在国内,他认为文学和文学研究都不能一味游戏化和娱乐化,而是要通过文学的价值倡导和审美指引,去实现新的人文精神重建。他坚持认定,21世纪的新人文精神就是未来比较文学的灵魂,也是一切文学研究和文学创作的灵魂。

 

看样子,乐先生的中国梦还得一直继续做下去。只要那个关于个人自由,国家强盛,世界大同,文明和谐,多元共存的美丽新世界还没有成为最终的现实,作为一个不懈追求的思想者和研究者,乐先生就会不断在焦虑中发出批判和要求改进的声音。

我思,故我在!

 

因此,当我们一群同门在2008年北京中国比较文学第八届年会暨国际学术研讨会上聚会时,大家议决出一本完全由弟子原创写作的论文集来祝贺先生八十华诞。但事后我却决定放弃我个人提交论文的计划,尽管这将违背同门的约定。我决意不揣文笔简陋,于纯学术和学科之外来斗胆描绘一下作为“人”的乐先生,我愿意根据自己对先生25年的追随和认识,以其学术文章为参照,尝试还原出她曾经的鲜活生命轨迹。一旦决定,却发现问题并不简单,对于如何去描绘出自己心目中的先生,竟然成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念兹在兹的牵挂。直到那天在鲁迅人文讲座上主持演讲的时候,又一次听到先生关于“三个梦”的言说时,我突然意识到,乐先生的一生,不就是追逐理想中国梦的一生么!那个梦是一片如此丰富美丽的新世界,一个人只要执著于这样一个梦想,并且一生无悔的去追逐自己梦想,那么,她一生的付出,她所有的激情与奋斗,所有的辉煌与荣耀,所有的坎坷与曲折,所有燃烧的热血和耗去的生命,不就都有了最好的精神归宿和关节焦点了吗!

我对此深信不移!梦之所在,心之所往,一生追求,至死不息!

 

悬崖之畔,绝色霜枫!

八十岁也许才是个开始,正如那天演讲会后如潮的掌声和夺目的鲜花。在追逐理想的未来之路上,乐先生真的是永远的八零后。

一个永远的逐梦者!一个美丽新世界的守望人!

她就是我们的导师,乐黛云!

 

                                      2010年11月 作者:陈跃红  责任编辑: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