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丰收:柴静:真实具有万钧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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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具有万钧之力2010-01-05 16:25   南方传媒研究 

柴静

□柴静

有这么几句话跟大家一起分享,毕竟去年经历了灾难报道。

第一句话:不要找、要等。

地震发生的时候,我正在美国一个小镇上,面临的选择是即便辗转回到国内,也已经到了5月19日。制片人和同事跟我讲,你不要回来了。理由是,回来之后,地震对于央视来说,新闻报道的黄金期已经过了。救援结束、生命消逝,再去灾区新闻价值可能不是非常大。

但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回来已经不是期待一个有影响力的报道,甚至这个报道能不能播出也不是很重要。可能记者都有这样的心态:"这个时候应该跟这些人在一起有一个分担。"刚回来的时候曾被派去做直播,两三天之后,我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新闻。在这样一个滚动的节奏下,大家几乎没有耐心去关注真正的"人",做的都是一些资讯性的东西。出现在电视镜头里的受害者面孔,基本上以被感恩的状态出现。这个我不太喜欢,尤其很难忍受的是,镜头上总是出现小孩唱"感恩的心".对于经历过"非典"的我来说,灾民就像那个时候一线的患者和医生,是让你非常尊敬的人,绝对不是被怜悯的人。

人的生命力迸发出来的伟大和庄严,作为新闻记者就想要把他们传播出来。

当时正好碰到九州体育馆的灾民回家,每天走几千人。他们第一次回去,面对废墟,要经历一个家园重建的过程,我就想跟随他们,于是随机在门口找到一对夫妻,跟上他们。

他们家的房子背后是完好的,绕过去前面已经塌方,他们的孩子已经在废墟中受害。通常采访是要准备稿子,准备提问的问题,这个时候沉默就是金。我们拍完几个段落,央视很着急,说你们什么时候能拍完,光拍一个家庭很单一,去找村委、找镇里。这是央视非常常规的报道模式。我就跟同事有一个商议,我在南方周末上看过,30多岁的铁凝去拜访冰心,冰心问姑娘你成家了吗?铁凝说没有,冰心说不要找,要等。灾难之后的人的生活不是嫁接出来的,更不是被赐予出来的。赈灾的物资车到你家里,给你把水背过来,新的生活就开始了,这是不可能的。生活自会寻找出路,人类依靠的是自己最原始的生命力,要从地里头一片片叶子长出来。

做了这么多年的记者,对现实中发生什么会有一个简单的预设。这是一个山村,不像北方农村群居,分散性很强,完全靠家族和血缘的纽带,大事发生的时候相互连接。我判断他们邻里和亲属的关系会成为灾后最重要的点,而不是政府机构。政府机构进入山区还很困难,因此我们做了一些分析,也做了了解,他的邻居是什么样的人,有几户人,之间是什么关系。第二天,我们就拍了几十户人先凑钱帮失去父母的小孩渡过难关。拍完之后本来就可以走了,但我还有一个假设,我们生命的本能是这样,当我们经历大灾难之后,我们需要凑在一起有一个依靠的感觉。后来他们告诉我们之后确实会有一个聚餐。他们从废墟中把腊肉扒出来,把外面的削掉,煮里边的肉,土豆从地里挖出来,当时我也坐在一起。

通过这个节目我理解,采访没有什么技巧,就是人情的来往。这个片子一点点发展起来,把每个线索都做充分了,把人物内心揭示出来,是个特别简单和朴素的片子。

第二句话:一起分担。

这个片子的采访对我来说,是跟以前不太一样,如果我25岁去做灾难报道相信跟去年做出来的是不一样的。人过了30岁以后,经历过亲人的死亡,死亡是一个没有办法的事,是不可安慰的。我们试图到灾难现场劝慰别人,明天要坚强的生活下去,这是没有必要的。

我做的是跟他们一起分担,这个分担要避免的一点,我跟杨斌聊过,大部分新闻记者会犯一个毛病,他不在现场,不属于现场,但拼命想证明在现场,这种感觉就难受了。

我当时的感觉是,我就是一个外来者,或者我就是一个陌生人,我唯一能做的,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是在你身边的。比如说我跟他们一块儿把锅从废墟里捡出来,然后一块儿烧火。那个时候我不会采访,因为我失去过一个亲人,我很讨厌那时别人问我问题,但是当我想说什么,这个人值得我信任我就想跟他说一些什么,你也能听懂我。他想说就说,说了就听着。

我不喜欢拍一个片子,他们笑了,盖新房子了,这样他们就渡过困难了,重新起来了,不是的。可能到第二天,还会觉得很辛酸。我们不能喊口号就战胜灾难了,痛苦是持久不断的心酸,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出来。但是用分担的感觉还是挺好的,做完这个节目,好象也使我自己进入一个成年人的境界。

很多东西是很无奈的,以前做节目就是这样,我一定要把这个事情解决了,或者要怎么样了。但是灾难新闻会让你知道人生是有无奈的,也不一定要克服无奈,就是把它揭示出来,一起分担就可以了。

第三句话:冷静地关切。

在评灾难报道奖的时候,我看过一些地方台的报道,觉得其中有些问题可能还是需要避免的。在台湾报道中非常普遍的粉红色灾难新闻,如今也越来越多地在内地出现。成都台的关于救援陈坚的报道,当陈坚死去的时候,救援人员嚎啕大哭,你怎么能这样走。这是真实的,人的情感自然流露,观众会接受。我当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现在回想那些节目也是这样,非常真诚。

但有点儿像小女生新闻,打个比方,实习医生刚刚到医院急症室工作,浑身鲜血的病人来了,你非常关心他,但是眼泪和同情只是会耽误处理,治疗病人需要心理冷静。记者也一样,需要冷静地关切,这个报道没有告诉我,这个人被压在废墟下,压在废墟下的情况是什么样的,周围是什么,怎么救助的,救助时拿到什么器械,为什么器械不起作用,人是怎么托出来的,为什么托出来脸是朝下,一个这样的人被救出来时最为危险的是什么,死亡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这些我们都不是很清楚,但是作为一个记者有职责回答这些问题。这就是关切和冷静,是我们在做灾难报道的时候都不太能回避的。

还有一个细节,也是我的一个教训。如果你冷静也有可能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完全职业化了,去捕捉区分于其他人的细节,找一个表达完美的方法。

我在做山西煤矿连续爆炸案的报道时,爆炸的地方已经有一个很大的坑了,附近有矿工宿舍,没有人进去过这个房子,但工人就帮我打开了。我进去的时候,看到地上都是报纸跟被子,从遗物当中找到一些照片。看这片子的时候,我的同事郭宇宽,他说你当时不应该踩着被子,那是遗物,你必须要非常小心翼翼地对待;哪怕你走得很艰难,观众也是理解的,会跟你共同领会的。他的话对我的触动很大。电视机前观众看你的时候,非常容易被你的眼神、表情而影响。

央视的新闻报道,跟纸媒不同的,镜头出现在那儿,表达的意思太丰富了。我们拿出来评奖的一个片子,大家认为是不错的,但是我看这个片子时感觉真是很难受。一位女记者去采访矿难,矿工40多人只有一个人幸存,在医院刚刚抢救过来,他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不知道有多少人死亡。女记者站在他床边,拿话筒对着他,说你知道有多少人死了吗?他说不知道。记者说我告诉你,除了你以外都死了。这个时候他就把眼睛闭上了,眼泪流出来了,什么也不想说了,最要命的是,我们的镜头拉近了。这太残忍了,这样的片子居然也被评奖了。

台湾的台风新闻也是,仿佛小姑娘的观光片。在香港碰到龙应台的时候,她说两岸要非常警惕粉红色新闻。可能因为我们从业年龄比较轻,对细节比较关注,但是我想起码我们在南方都市报或者说南方周末这些比较专业的媒体上很少会看到这么低级的错误。我觉得这是一个长期以来的价值观跟标准的问题。央视现在只提新闻观,不提价值观,实际上,总有一天还是会回归到价值上来的。

今年重新做了一次回访。谁说一周年之后女人们必须当上母亲这就代表着生活,所以我们就去了。同事问我什么主题?我说没有主题。那个片子最后出来也是挺平淡的。有天看到一篇文章,讲编剧芦苇把《霸王别姬》的剧本拿去给陈凯歌,说这是一个很好的电影。陈凯歌看都没有看,说这主题有什么新意。芦苇说《霸王别姬》靠的是真实,还说真实具有万钧之力。

(作者系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主持人,内容据作者在南方都市报和人民大学新闻学院联合召开的"灾难报道的媒体实践"研讨会上的讲话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