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兽世界冬泉谷风光:衣向东:养父养母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08:12:09

养 父 养 母

作者:衣向东

选自《小说月报》2009年第5期

 

 1

  

  十六年前,烟台“大世界”商场对面,有一家“鸿福”羊肉馆,老板娘佘梅是个大美人,客人当中就难免有那么一些男人,是奔着老板娘的容貌来的,也就难免发生一些温情的故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烟台山清水秀,海风拂面,是个出美人的地方。

  自然,地域文化不同,认定“美人”的标准千差万别。烟台这地界认定的美人,不能小鼻子小眼,也不能人高马大;不喜欢风吹杨柳腰,也不喜欢丰乳肥臀。烟台的美人慈眉善目,大眼睛双眼皮,嘴唇丰润,面部轮廓分明,身材胖瘦适中。

  佘梅的男人叫沈鸿福,曾经是烟台地毯厂的职工,下岗后开了这家小馆子,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羊肉馆都是一些家常菜,葱爆羊肉、刚出锅的羊肉蘸蒜汁……最有特色的是羊肉汤,用山羊头、山羊骨头和一些碎羊肉熬出来的,乳白色的汤,撒上一些葱花和香菜,加些许白醋,就别有一番滋味了。这种吃法,出了烟台地界并不多见。

  夏天羊肉馆的生意比较清淡,入秋后客人才会多起来。不过有一个叫憨四的人,是本地派出所的民警,春夏秋冬都喜欢来喝羊肉汤。按说民警的身份,找个老婆并不难,可憨四已经三十好几了,仍没有家室。憨四姓李,兄弟中排行老四,人并不憨,他在派出所的破案率最高,还被评为先进民警。

  憨四不娶老婆,是在跟自己较劲儿。他跟佘梅是邻居,一直暗恋着佘梅,可就是没有勇气向佘梅表白。应该说憨四的个头儿矮了些,五官也不英俊,兄弟姐妹又多,家境不好,要想把佘梅娶回家,自己心里就觉得没谱儿。不过跟沈鸿福相比,憨四还是有优势的,至少他的职业是警察。沈鸿福是一个普通工人,也就是个头儿比憨四高了十公分。高了十公分能当饭吃?高了十公分能摘到天上的星星了?高十公分……在憨四看来,高十公分实在算不得什么优势。但是沈鸿福脸皮厚,不像憨四有那么多顾虑,认识佘梅后就穷追不舍,有了跟佘梅单独相处的机会,不管她怎么挣扎反抗,抱进怀里又亲又啃,终于有一天趁着佘梅稍有走神的时候,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佘梅也就认了命,把自己交给了沈鸿福。

  佘梅出嫁那天,憨四站在门口看着沈鸿福把她接走了,他回到家里就抽自己的嘴巴,左边抽一巴掌,右边抽一巴掌,边抽边骂自己窝囊废,说你他妈也配叫男人,你他妈也配找老婆?这辈子我就让你干熬着吧!

  憨四说到做到,以后不管什么人给他提亲,他都一概摇头。只要想起结婚的事,他眼前就出现佘梅出嫁的场景,想起佘梅上车前回头的一瞥。不管佘梅那一瞥是不是送给他的,反正那一瞥像锥子一样,穿破了他的心。一晃六七年过去了,憨四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

  沈鸿福开了羊肉馆后,憨四就把“鸿福”羊肉馆当成了自家的厨房,每天下班后,从派出所直奔羊肉馆,喝两碗羊汤,外加两个馒头,吃得像神仙一样滋润。憨四喝羊肉汤的时候,眼睛总是瞟着佘梅,喝一口瞟一眼。如果佘梅被客人的身子遮挡住了,憨四就要抻长脖子去看;如果佘梅去后厨忙别的什么营生,憨四喝羊肉汤的嘴就不动了,一直等到她出来后,才又稀里呼噜喝起来。

  沈鸿福算是一个大气的男人了,但瞅见憨四的表情,心里仍忍不住恼火。你憨四闭着眼睛就喝不下羊肉汤了?你是来喝羊肉汤还是来看我老婆的?

  沈鸿福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换了哪个男人都会有些想法的,毕竟憨四是花一份钱得到了两份享受。

  佘梅却满不在乎,每次听到沈鸿福的唠叨,她就说,看就看吧,他眼睛又不能剜掉我身上一块肉。

  沈鸿福说,是不能剜掉一块肉,可你瞧他那眼神,那算、那算干什么呀?下次他再这样,我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佘梅就有些生气了,朝沈鸿福瞪眼,说,你还来劲儿了你!咱们开饭店做生意,你还能让人家吃饭闭上眼睛?就这点儿出息你!

  沈鸿福说,你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他恨不得我走路一个跟头摔死了,你就归他经营了。哼,让他等着吧,这辈子他是没指望了,下辈子我还把你娶回家,气死他!

  其实沈鸿福也就是在老婆面前唠叨几句,也不能真把憨四的眼珠子挖出来。再说了,憨四管辖这一片的社会治安,羊肉馆也在憨四的管辖之内,说不定哪一天有什么事情,还需要憨四照应呢。

  

  2

  

  这天晚上,憨四照例坐在羊肉馆,一边喝着羊肉汤,一边瞅着佘梅。已经是初冬天气了,热气腾腾的羊肉馆内聚集了不少客人。这种时候,饭店老板最讨厌那些一个人占着一张桌子,又吃不了几个小钱的客人。憨四喝完了两碗羊肉汤,并没有离去的意思,仍旧坐在那里瞅着佘梅。沈鸿福忍不住上前催他结账,他说憨四呀,你吃完了就走人,店内羊膻味太重,眼珠子瞪得时间长了,容易害上烂眼病。

  憨四听出沈鸿福话里的刺儿,心里说你想让我腾出座位就直截了当地说,别扯到眼珠子上。憨四笑了笑说,孙大哥,再给我来一碗羊汤,少加白醋,你这儿的醋劲儿太大了!

  这憨四,嘴皮子一点儿不饶人。沈鸿福恼了,他伸手指着憨四的鼻子,让憨四结了账滚出去。憨四坐着不动,说自己还要喝羊汤。憨四说,我没喝够呢,我还要喝一碗。憨四的样子很可爱,好像一个馋嘴的孩子。但在沈鸿福眼里,憨四这副模样带有挑衅意味,他就失去了耐性,抓住憨四的胳膊朝外拖,憨四就挣扎,两个人扭在了一起。

  佘梅跑上前拽开自家男人,生气地说,你这是干什么?滚一边去!憨四你别介意,有什么事情跟我说。

  憨四说,我到这儿来能有什么事?我就是还要喝一碗羊汤,他不让我喝了,你说妹妹,凭什么呀?

  沈鸿福冲着憨四嚷,你叫谁妹妹呀?嗯?别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妹妹那是你叫的?

  憨四故意气沈鸿福,说我跟她从小光着屁股长大的。从小就叫她妹妹,你说对不对呀,妹妹?

  佘梅挖了憨四一眼说,你就省点儿力气吧,没看到我这会儿忙着呢,你觉得还不够乱腾呀?佘梅去端来一碗羊肉汤给憨四,为了表达歉意,特意给碗里捞了几块碎羊肉。憨四喝了一口,觉得醋味有些淡,调转身子去邻桌寻找醋壶,等到他转过身来,发现桌子上的羊肉汤不见了。正纳闷的时候,听到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抬头瞥见有个乞丐站在一侧,端着他的羊肉汤疯狂地喝着。他慌忙喊叫,干什么干什么给我放下……喊着喊着,乞丐已经把碗底翘上天了。邻桌的客人就哄笑起来。

  憨四一把夺下了乞丐手里的碗,想教训一下乞丐,却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半大孩子,嘴里满不在乎地嚼着一块羊肉。憨四咽了一口唾液,朝沈鸿福喊,你怎么把叫花子放进来了?这碗羊汤我不付钱了。沈鸿福说,你凭什么不付钱?咱们这片的治安归你管,你咋能让叫花子满世界跑?憨四说,我不让他满世界跑咋办?还能把他们关进看守所?你有能耐把他领回家当儿子呀!

  两个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佘梅就忍不住朝他们喊了一声,说,你们两个大男人,扯着嗓子叫驴一样,光荣呀?还没个完了!

  听佘梅的口气,是生气了的,沈鸿福不吭气了,憨四也不吭气了。憨四瞅了一眼佘梅,看她身子扭在一边,根本不想搭理他了,于是掏了三碗羊肉汤的钱拍在桌子上,气呼呼地走了。

  这时候,那个乞丐还在饭店内四下瞅着,害得很多客人都捂紧了手里的羊汤碗,担心被他一把夺了去。沈鸿福上前抓住乞丐拖出饭店,说小崽子你再进来,我打断你的腿!沈鸿福口气恶狠狠的,其实他是个心肠特软的男人,嘴里发着狠,手里却把两个馒头塞给了乞丐。

  到了晚上十点多钟,羊肉馆的生意散场了,佘梅不等打扫完桌椅,就要先走一步。六岁的儿子放在她父母那里,一整天没见,她心里惦记着。自从开了饭店后,夫妻俩夜里就分居了,沈鸿福留在饭店看门,她回到娘家照顾孩子,夫妻也便荒废了许多夜里的好时光。不过他们从早晨忙碌到半夜,身体很疲倦,那种欲望也就很淡了。毕竟那也算是一种体力活,而且需要好心情。满脸油渍,一身臭汗,不适宜做那种耳鬓厮磨的事情。

  可是今晚沈鸿福突然有些想法了,他看着要出门的佘梅说,你就走吗?不待一会儿了?

  说着,沈鸿福就去拽佘梅的衣服。佘梅明白男人的心思,可她实在没有心情,于是甩开他说,一边去!不知道儿子现在睡了没有,我心里火烧火燎的,急着回去呢。

  佘梅甩了几下,没有甩掉沈鸿福的手,他死皮赖脸地拽开她的胸襟,把头朝她怀里钻。佘梅说,看你的馋相,不吃能憋死你。说话的工夫,沈鸿福的嘴已经拱到了乳房,把乳头含在嘴里了。佘梅心就软了,在沈鸿福的推搡下,进了临时休息的那间小屋里,任他撒野了。

  因为耽搁了半个多时辰,佘梅出了饭店,就从后院的那条便道抄近路走。她刚拐过墙角,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低头看,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蜷缩在脚下,忍不住惊叫起来。沈鸿福听到佘梅的叫声,从饭店后门奔出来,用脚踢了踢软乎乎的一团黑影,原来是那个乞丐。乞丐选择了饭店厨房烟道的墙角安营扎寨,看样子这个冬天准备在这里度过了。

  佘梅匆忙走后,沈鸿福闲着无事,又因为心情不错,就把乞丐带回饭店,问他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乞丐说叫春生,今年十五岁了,老家滨州,父母从车上摔死了,他已经出来流浪了四五年。沈鸿福看着孩子脏兮兮的脸,叹了口气,心想这孩子睡在墙根儿下怎么过冬,干脆让他到饭店里住吧。

  沈鸿福说,春生,你愿不愿意在饭店干杂活?愿意的话我管你吃管你住,每月给你一百块零花钱,好不好?

  春生斜眼看沈鸿福,半天才吭声说,你骗我,我才不上当!

  沈鸿福说,兔崽子,我骗你干啥?

  春生半信半疑。他虽然没什么文化,但距离一个成年人不远了,流浪的岁月让他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和磨难,因而比正常的孩子成熟要早。他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像瘟疫一样,谁见了都躲着走,因为偷和抢,不知道挨过多少打骂,身上留下了很多伤疤。现在突然有人要收留他,管吃管住还给钱,自然觉得不可信。

  他说,我什么也不会干,我就会吃。

  沈鸿福说,你不会扫地?不会给客人端盘子端碗?兔崽子!

  当天晚上,春生就住进了饭店。沈鸿福烧了一大锅开水,让他洗了个澡,洗掉了一身臭气;又找了两件旧衣服让他穿上了。等到春生再次站到沈鸿福面前的时候,沈鸿福眼睛都看呆了。他心里纳闷,春生整天吃住在街头,可他的皮肤还是粉嫩粉嫩的,大眼睛深眼窝,长睫毛高鼻梁,有些西洋人的模样。

  妈了个腿的,好漂亮呀!沈鸿福骂着,伸手捏了捏春生的脸蛋。他的脸上露出父亲般宽厚的微笑。

  

  

  3

  

  沈鸿福收留了春生,佘梅是不赞成的。佘梅的理由是,春生是个野孩子,也不知道他的底细,放在饭店里不踏实。这些野孩子都是靠偷抢混日子的,一身的坏习性,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好的。如果春生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还可以,可春生已经十五岁了,个子虽然比正常孩子矮了些,也是一米六的小伙子,身上有了不少力气,万一夜里趁着沈鸿福睡熟,谋害了沈鸿福,抢走饭店的钱财,那不就招来大祸了?沈鸿福说,不会的,这些孩子偷抢的目的,就是要混饱肚子,我让他吃饱穿暖了,每月还给他存些钱,他能不知足?

  沈鸿福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夜里也有防范,把当天收的钱让佘梅带回家,自己睡在小屋里,房门上面悬挂了两个酒瓶子,只要有人从外面推动房门,酒瓶子就会砸下来。

  这样过了一周,并没有什么异样。春生干活很卖力气,给佘梅减轻了不少负担。这孩子唯一的缺点,就是性格内向,不怎么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清闲的时候,佘梅就给春生做示范,教他怎么跟客人说话,怎么对客人微笑:你好,欢迎光临。对不起,请您稍等一会儿。教了几次,佘梅放弃了努力。这些客气话从春生嘴里说出来,像是敲诈勒索。他不笑还好,笑起来一脸怪相,挺吓人的。

  客人们得知春生是饭店收留的流浪儿,对沈鸿福和佘梅就多了一份敬重,说他们夫妻是菩萨心肠,终究会得好报的。憨四干脆对他们夫妻说,你们收养春生当儿子算了,户口的事情我帮忙解决。憨四巴不得他管辖的居民区内所有的流浪儿都有吃有住,这样就少了很多隐患。

  憨四说,这么大的儿子,白捡了,多划算。

  佘梅对憨四说,我不要,要认养你认养好了,反正你没儿没女的。

  憨四苦笑,说,我倒是想认养,可我没家没室的,派出所又一摊子杂事,整天忙得我晕头转向,哪有时间照顾他呀?

  佘梅说,春生在我们这里管吃管住,用不着你费心照顾,就把户口落在你头上就行了。

  憨四说,妹妹你怎么糊涂呀?你让我挂着当爹的名分,却不承担当爹的责任,那怎么行?

  不管憨四如何说,佘梅就是不答应收养春生。不过沈鸿福倒是动心了,他觉得认养春生也不费力气,就是多几碗羊肉汤多几个馒头的事情。这些天他跟春生接触,倒真喜欢这孩子了。沈鸿福问收养春生有什么条件,憨四说你给春生老家政府写一封信,让他们出个证明,证实春生确实父母双亡,没有监护人了,烟台这边的手续我给你办理。

  沈鸿福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按照春生说的地址,给春生老家政府写了一封信,政府那边很快给了答复,证实春生所说情况属实,并给办理了户口迁移手续。烟台这边也没费什么力气,憨四跟居委会打了招呼,把春生的户口落在了沈鸿福名下。

  家里添了个儿子,算是一件大喜事,沈鸿福在饭店办了两桌酒席,让亲戚朋友来喝喜酒。沈鸿福满心不喜欢憨四,邀请的客人当中故意漏掉了他。客人们都到齐了,佘梅发现少了憨四,就问沈鸿福,憨四怎么没来?

  沈鸿福不咸不淡地说,我忘告诉他了。

  佘梅有些生气了,说,你忘了?你怎么就把他忘了?小肚鸡肠你!

  沈鸿福在很多亲友面前自知理亏,这件事情是憨四促成的,理当邀请憨四参加,于是他忙差人去派出所叫憨四。

  憨四气喘吁吁跑来,一看满屋子的客人,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但却装出傻乎乎的样子,嘴里一个劲儿道歉,说自己来晚了,让大伙儿久等了。

  酒席开始前,憨四拉过春生的手,说春生你记着,从今天开始,他们就是你的亲生父母,你要好好听他们的话,长大了还要孝敬他们,听清楚了?春生用力点了点头。憨四又说,你现在给他们鞠躬,把称呼改过来,叫他们爸爸妈妈,去吧。

  春生走到沈鸿福和佘梅面前弯腰鞠躬,叫了一声爸爸妈妈。沈鸿福笑呵呵地答应了,可佘梅不答应,一下子冒出这么大个儿子,她有些不习惯。余梅说,我怕他把我叫老了,还是叫我大姨吧。烟台这地界,大姨也是一个很亲热的称呼。

  那天中午,憨四喝醉了,怀里搂着春生一个劲儿叫儿子。有人就说,憨四你既然想儿子,还不找个老婆生一个?

  憨四嘻嘻笑着不作答,眼睛去瞟佘梅。沈鸿福心里不舒服,立即差人把憨四拖走了。

  憨四出门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差点儿把沈鸿福气死。憨四说,妹妹,我走了,你可要把咱家的孩子照顾好呀——

  

  4

  

  酒席后没几天,有位妇女到派出所反映情况,说他们居民楼的楼梯下面,住了一个流浪儿,经常趁着居民不注意,翻窗入室偷东西。妇女说,我家楼道里储存的大白菜,被他搬到路边卖了,你说我这个冬天吃什么?我们楼层还有一户的咸菜缸放在楼道,也被他五毛钱卖了。

  憨四跟着妇女去居民楼查看情况,正好遇到有人在拳打脚踢一个孩子。妇女说。喏,就是这个孩子,肯定又偷别人东西了。憨四快步跑过去,从几个人手中夺下了孩子。憨四说,你们要打死他呀?有事说事!一个汉子说,这小崽子趁我家里没人,撬开我家厨房的窗户,进厨房偷吃的。

  这栋五层高的楼房是那种老式居民楼,门洞裸露着,什么人都可以出入。楼内居民的厨房窗户,又都是面向楼道的,很多厨房的窗户平时都敞开着,很容易翻越进去。流浪儿发现这里很适宜他生存,因而不管楼内的居民如何打骂他,就是赖在这里不走了。

  身边的几个居民央求憨四,说你赶快把这小崽子弄走,他在这儿把我们折腾死了,我们总不能把他绑起来吧。憨四打量孩子。这孩子又瘦又小,虽然脸上挂着泪水,却一声不吭,大概知道哭叫也不会换来别人的同情。

  孩子看到穿警服的憨四,警惕地向后缩了缩身子,趁憨四不注意撒腿要逃,被憨四一把抓住了。憨四蹲下身子,问孩子哪里的家,叫什么名字,问清楚后准备跟孩子家里的亲友联系,让他们把孩子领回去。可憨四问了半天,孩子一个劲儿摇头,他只知道自己十岁了,去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因为被喝醉酒的父亲暴打一顿,于是离家出走,在附近火车站偷偷爬上一列货车,一觉醒来就到了烟台火车站。

  憨四粗略推算了一下,孩子出门的时候,也就八岁多。憨四叹了口气,拖着孩子就走。孩子一个劲儿挣扎,用嘴咬憨四的手。孩子喊叫,你放开我,我不去坐牢。憨四骂道,兔崽子,谁让你去坐牢了?我带你去个有饭吃的地方。

  憨四把孩子拖进了“鸿福”羊肉馆,对佘梅说,你看这孩子多可怜,给他碗饭吃吧。佘梅没听明白,以为憨四只是要让孩子吃顿饱饭,于是盛了一碗羊肉汤,抓了两个馒头放在桌子上。憨四跟孩子说,快吃吧,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这阿姨心眼好,你跟着她就不会挨打了。

  佘梅这才觉得不对劲,瞪眼看憨四。你说啥话?咋就是他的家了?让他吃完了,你赶快带走,弄个脏兮兮的孩子在这儿,我的生意还做不做了?憨四咧嘴笑,说反正你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养,羊肉锅里再加碗水就行了。佘梅说,甭废话,我这儿不是收容站,你把他带走!

  正说着,沈鸿福从后厨走出来,憨四忙把孩子的情况跟沈鸿福介绍了。憨四说,鸿福弟,我知道你是个善良人,就收留这孩子吧,他在外面挨打受冻,怪可怜的,你是当了爹的人,比我更知道心疼孩子,把他留在这里帮你扫地择菜什么的,给孩子一个吃饭的地方……不等憨四说完,沈鸿福就跳起来骂憨四,说,你他妈脑子神经了?满世界都是流浪孩子,我可怜得过来吗?你都送到我这儿,我饭店的生意做不做了?骂着,一把夺下了孩子手里的羊汤碗,把孩子朝饭店外推搡。憨四一看情况不妙,趁着沈鸿福推搡孩子的时候抬腿溜了。

  佘梅发现后,喊叫着追出院子。憨四,你这头驴,你给我回来!憨四跑得比驴快多了,转眼间没了踪影。

  这时候沈鸿福刚好把孩子拖到院子当中,他冲着大街骂,憨四你他妈什么东西,拔腿跑了就没事啦?我给你送派出所去!说着,抓起孩子的胳膊朝大街拖。孩子却突然蹲在地上不走了,这小子别看岁数不大,脑子却很机灵,已经从刚才几个人的对话中听出来了,知道这地方是饭店,是可以吃饭的地方。

  沈鸿福踢了孩子一脚,说,你蹲着干什么?起来跟我走!

  孩子说,我不走,你打死我也不走。

  沈鸿福说,嘿,小崽子跟我来这一套,我把你扔进大海里喂王八!

  沈鸿福举起孩子朝院外走去,孩子在他头顶上四肢挣扎着,杀猪一样尖声喊叫,招引了很多路人的目光。佘梅就喊沈鸿福回来,说你跟孩子较劲儿干啥?等见到憨四的时候再理论。沈鸿福似乎没听见佘梅的话,仍然举着孩子朝前走,佘梅就生气了,跺了跺脚说,鸿福你耳朵聋了?没听到我的话?沈鸿福就不敢去派出所找憨四了,气呼呼地把孩子放到院子中央。

  孩子双脚刚站稳,瞥眼看到春生蹲在院子东墙角择香菜,他就忙跑过去,说大哥哥我帮你择菜。说着席地而坐,抓起香菜择起来。佘梅心里一酸,眼窝就湿润了。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讨别人欢心,真难为他了。佘梅走到孩子身边,问他叫什么名字,孩子抬眼看了看佘梅,摇头。

  佘梅说,你跟我说实话,我就不赶你走。

  孩子咬了咬嘴唇说,白板。

  白板?哪个白板?

  再仔细问,孩子终于说实话了。原来他爹喜欢赌博,娘生他的时候,爹还在外面打麻将,正好有亲友来报老婆生孩子了,他爹手中是一副清一色的牌,就缺张白板,竟然自摸上来了,于是就给他起名白板。后来白板的母亲跟着外地一个商贩私奔了,爹赌博输了钱就喝酒,喝醉了就打骂白板,吓得白板很少在家里待着,从小是在邻居家长大的,东家西家地蹭饭吃。

  佘梅有些心酸,叹息一声。她给了春生两块钱,说春生,你带白板去大澡堂洗个澡,剩下的钱你俩买零嘴吧。那时候大澡堂洗澡才两毛五分钱,两块钱能有不少剩余,春生满心欢喜地带着白板走了。

  路上,春生把一些事情告诉了白板,两个难兄难弟惺惺相惜,彼此有很多共同语言,很快就熟悉了。一个多小时后,两个孩子成了亲兄弟,手拉手说笑着回来了。

  这时候,沈鸿福和佘梅已经择完了菜,正跟一个送货上门的羊肉贩子闲聊。烟台的羊肉大多是从外地贩运进来的,质量没有保证。眼前的这个羊肉贩子是从莱阳过来的,莱阳是烟台地区下面的一个县,距离烟台市也就一百公里,沈鸿福跟羊肉贩子闲聊,是要摸清莱阳那边羊肉市场的情况,准备过些日子亲自去那边看一下。

  白板走进院子,看到站在院子的沈鸿福,走上前就叫爸爸,把沈鸿福搞蒙了。佘梅看了一眼旁边的春生,明白是春生给白板指点了一二,于是瞪了春生一眼说,春生,你跟他瞎咧咧什么了?显得你能耐是不?春生低头都不说话。白板赶忙转身,冲着佘梅叫了一声妈妈。

  佘梅“嗨嗨”了两声,说,你个傻孩子,别这么叫,你就叫我大姨行了。哎哟哟,刚才还是小泥萝卜一个,洗吧洗吧这么水灵哟。

  的确,洗完澡的白板,是一个很漂亮很透灵的孩子,只是头发显得有些长了。佘梅就对沈鸿福说,鸿福,你带白板去理个发,再给他买身衣服。

  理发馆就在饭店旁边,沈鸿福带着白板理了发,又去对面的“大世界”商场,从头到脚给白板换了一身行头,白板简直就是另一个人了,沈鸿福有些喜欢,干脆把白板扛在肩上走回来了。

  白板就暂时留在羊肉馆,帮着择菜扫地的,给春生当帮手了。

  佘梅从心里没打算收养这个孩子,准备等到憨四来了后,把憨四臭骂一顿,让憨四带走完事。憨四大概知道佘梅肯定会等他算账,索性一连五六天不去羊肉馆喝羊汤了。佘梅让人给憨四捎了几次口信,仍不见憨四露面。佘梅心里就骂,好你个狗憨四,有能耐你一辈子别见我,有能耐你从地球消失了,你只要让我看见了,看我咋收拾你!其实咋收拾憨四,佘梅心里也没个盘算。

  白板虽然不如春生那么能干活,但白板的小嘴比春生会说话,一口一个爸爸大姨地叫着,挺惹人喜爱的。有一天,佘梅弯腰干活久了,站起来的时候直不起腰,只好弓着背慢慢坐在一把椅子上歇息。白板瞅见了,忙跑过去说,大姨你腰疼吧?我给你捶一捶。说着,用两个小拳头捶打佘梅的肩背,捶得佘梅身上酥酥痒痒的。佘梅就笑了,说小崽子真有眼力见儿,比养条小狗管用。

  慢慢地,佘梅喜欢上白板了,她甚至对沈鸿福说,明年夏天咱儿子沈远就上学了,到时候让白板也去读书,跟沈远做个伴儿。这样想着,佘梅心里也就不那么记恨憨四了,随他什么时候露面吧。她知道,憨四这辈子不可能不见她。

 5

  

  冬季里羊肉便于运输也便于储藏,沈鸿福就从外地购买了一批羊肉。这天,他骑着摩托车去长途汽车站接货,在车站遇到一位熟人,聊了几句后刚要走开,熟人突然想起什么,说,鸿福你要不要孩子了?有个孩子在车站混大半年了,整天被这个打那个骂的,可怜死了,我家里没条件领养,你心慈善,又开饭店,多养一个也不费力气。

  沈鸿福爱面子,心里虽然不想要孩子了,可嘴上却说,是吗?在哪里我去看看。

  熟人把沈鸿福带到了车站候车室,那个孩子正在用力拖地板。熟人说,孩子才十一岁,给车站拖一天地板,人家给他两个馒头,晚上在候车室地上铺一个纸箱子睡觉,我跟他聊了几次,好聪明的孩子。沈鸿福走过去,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孩子拄着拖把,抬眼打量着沈鸿福说,你给我一支烟抽,我就告诉你。

  沈鸿福瞪他一眼,把自己嘴里正抽着的半截子香烟递给了他。孩子捏着香烟一本正经地抽了几口说,我叫康凯,康熙皇帝的康,袁世凯的凯。沈鸿福笑了,说你他妈挺会选词的,你直接叫康熙大帝多好?老家是哪儿的?

  康凯说,你给我五毛钱,我就告诉你。

  熟人拍了孩子的后脑勺骂,你个傻货,跟谁都要钱,告诉你,这位叔叔是个大好人,他开饭店,家里已经收养了两个像你这样的流浪儿了,你好好说话,他把你带回家,你就有饭吃有衣服穿了。康凯听说有饭吃,就乖巧了许多,说他是安徽黄山那边的家,父母离婚后把他丢给了爷爷奶奶,今年爷爷奶奶不要他了,让他去找爹妈,他就一个人跑了出来。康凯说完后,把手里的拖把远远地抛出去,上前拉着沈鸿福的手说,叔叔,你带我走吧。

  沈鸿福把康凯放在摩托车上,一路上心里就琢磨见了佘梅怎么说。佘梅肯定要跟他发脾气,骂他是个二百五。骂就骂吧,他也没有办法了,大男人已经把话说下了,反悔不得。

  佘梅听到院子里的摩托车声,就忙喊春生和白板出屋搬羊肉。她走到院子的时候,正好看到沈鸿福把康凯拽下摩托车,就觉得奇怪,说你从哪儿又带回个孩子?沈鸿福吭吭哧哧地说,在汽车站捡的。佘梅说你没什么捡了,往家捡孩子?你缺心少肺的,家里存了一个还没推出去,你又捡回来一个,你要这么多孩子成立儿童团呀?佘梅数落沈鸿福的时候,春生和白板已经走过来搬羊肉了,瞅见傻站着的康凯,两个家伙心里倒是高兴了,白板张嘴就说,又多了一个兄弟,太好了,快搬羊肉。白板推了康凯一把,康凯也机灵,随手抓住蛇皮袋子帮白板搬羊肉,三个小哥们儿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百多斤羊肉搬回了饭店。

  当天晚上,饭店客人散场后,佘梅没有急着回家,而是跟沈鸿福商量孩子的事情。沈鸿福心里虽然恨憨四,但还是想收养白板和康凯。他对佘梅说,就是一条猫儿狗儿的,现在也不能把他们撵到大街上了,他们现下还小,可过个三两年,他们都是好帮手了,咱开饭店还差这一口饭?衣服好说,我的旧衣服给春生穿,春生穿过了,再给白板和康凯穿。

  但是女人跟男人想的不一样,女人想的是一些很细致很具体的事情。佘梅说,吃饭穿衣是小事,将来怎么办?将来他们要娶媳妇成家,哪来的钱娶媳妇?哪来的房子住?沈鸿福说,你想那么远干什么?眼下就是让他们吃饱肚子穿暖身子就行了,总比他们在大街上流浪好吧?佘梅说这是两码事,在大街上流浪,是社会上的事;到了咱们家里,就是咱们做父母的事情,责任不一样。两个人争吵到半夜,也没争吵出个结果,夫妻还闹得很不愉快。

  第二天午后,佘梅就亲自去派出所找憨四商量对策。憨四这些日子不敢去羊肉馆喝羊汤,就只能在办公室泡方便面吃。佘梅进屋的时候,憨四正在跟几个民警打扑克,手里端着一盒方便面,因为输了很多牌,脸上几乎贴满了纸条,只留出一张嘴吃方便面。有人看到佘梅进屋,就说憨四别吃方便面了,“鸿福”羊肉馆的老板娘给你送羊汤来了。憨四头也不回地说,她给我送奶汤我都不喝。憨四不相信佘梅能到派出所找他,话说得有些粗。身后几个民警就哈哈笑了,憨四觉得不对劲儿,回头一看,佘梅站在他身后,手里果然捧着一个砂锅,正用眼睛挖他。

  憨四慌了,磕磕绊绊地站起来,嘴里连声说,真的是你,你咋来了呢?

  佘梅气得把砂锅朝桌子上一放说,我来报案,有人拐骗孩子,你管不管?

  憨四嘿嘿笑着不吭气,伸手掀开砂锅,忙着喝羊肉汤。有人在后面打趣说,憨四你不是说送来奶汤都不喝吗?憨四急眼了,恨恨地说,闭上你的狗嘴,唯恐天下不乱!

  佘梅看着憨四喝完了羊肉汤,才说自己有正事找他商量。憨四一看佘梅犹豫的样子,就带她到了隔壁套间,听她把事情说完了。憨四说,我觉得沈鸿福的话有道理,先别想将来的事情,对吧?先解决孩子温饱问题,将来孩子娶媳妇,我帮着张罗;孩子没房子住,把我那套房子腾出来给他们。佘梅说,腾出你的房子,你到哪里住?憨四说,我去养老院待着。

  佘梅忽然心里有些酸楚,用眼睛挖憨四,说,你还真要单身一辈子?有合适的就找一个,别一根筋撑到底!

  憨四低头一个劲儿搓揉自己的手。憨四说,你们积德行善,将来一定有好报应的,现在提倡独生子女,能有这么多孩子是福分了,户口的事情我来操办,我这就给孩子老家写信调查情况。唉,说不定以后孩子长大了,我也跟着沾光。憨四说得很动情,佘梅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佘梅离开派出所的时候,又用眼睛挖憨四,说,我能让你气死!

  那口气,像是训斥自家的孩子。

  

  6

  

  半个多月后,白板和康凯的家乡派出所分别给憨四回了信,证实孩子确实无人监护了,并出具了户口证明,憨四马不停蹄地给白板和康凯办理了落户手续。

  一切办妥后,憨四松了一口气,竟然对佘梅和沈鸿福心存感激,似乎是他们帮了他的大忙。这样想着,憨四就给报社打了个电话,希望报纸好好宣传一下佘梅和沈鸿福。

  后来的事情是憨四也没有料到的。这家报社以“大爱无边”为标题,热情洋溢地报道了此事,电视台和其他几家媒体也接连派记者到羊肉馆采访沈鸿福和佘梅,他们很快成了烟台的新闻人物。再后来,区委领导专门到饭店看望了三个孩子,对沈鸿福和佘梅的善举给予肯定。领导握着沈鸿福的手说,只要人人都献出一份爱,这人间将变得更加温暖。

  沈鸿福从来没有被领导握过手,现在被领导握了,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嘴里一个劲儿说,更加温暖,更加温暖。

  领导说,希望你今后一如既往地为社会奉献爱心。

  沈鸿福使劲儿点头说,我一定奉献爱心。

  沈鸿福成了新闻人物,“鸿福”羊肉馆自然也被人们记住了,羊肉馆的客人天天爆满,生意兴隆。到饭店的客人一定要把春生、白板和康凯叫到眼前看一看,有人还要塞给孩子们几块钱。佘梅再三叮嘱孩子们,不管哪位叔叔阿姨给钱,都要说一声谢谢,但别人的钱一分不能要。

  生意火爆了,沈鸿福忙不过来,私下里跟佘梅商量,想让白板和康凯帮忙端盘子端碗的,佘梅不答应。佘梅说两个孩子太小,不能让别人说咱们使用童工。沈鸿福就说,那咱们就雇用两个漂亮小嫚儿当服务员,我现在是名人了,不能亲自端盘子端碗的,要拿出主要精力接待一些重要客人。佘梅挖苦他说,你收养几个流浪儿就成名人了?是不是我还要给你配个女秘书呀?把尾巴夹紧了,别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挨了佘梅一通训斥,沈鸿福就暂时放弃了招聘服务员的想法。实际上饭店也就火爆了十几天,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经营状态,沈鸿福也又是原来的沈鸿福,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不再追着他采访了。

  再后来,烦恼就来了,有人只要在菜市场、火车站和大街上遇到流浪儿,就给沈鸿福送来了。在市民眼里,沈鸿福成了所有流浪儿的爹,羊肉馆成了所有流浪儿温暖的窝。沈鸿福不能拒绝,只能一个个收留下来。

  佘梅见了憨四,忍不住骂他了,说憨四你这头驴,我算是让你害苦了。憨四一脸委屈,说他也不知道会是这样,要知道就不会给报社打电话了。憨四说,要不我再给报社打电话,让报社再报道一下,就说咱们这儿人满为患,谁再把什么流浪儿送来,就让他领回家。佘梅狠狠地说,报道你个头!

  沈鸿福收留了十二个孩子后,突然有些上瘾了。事情就是这样,当你专注地做一件事情,就会进入一种境界。沈鸿福看着身边的十二个孩子在一起打闹说笑,听着孩子一声声喊他爹,心里涌起一股自豪感。嘿,这都是我的儿子,正好一个班,看看吧,一个是一个的模样,哪一个都挺漂亮。沈鸿福甚至想到将来儿子们都娶了媳妇,一大家人围在他身边,那叫幸福呀!这样想着,他就每天巴望有人给他送儿子来,恨不得收养一百个,搞一个混编连。

  但是佘梅的想法跟沈鸿福完全相反,她看着一堆儿子,心里敲小鼓。这些孩子可是流浪惯了的,能安心跟着他们生活吗?再说了,就算他们都听话,这么多孩子以后吃穿怎么办?娶媳妇怎么办?做母亲的总是要为儿子娶媳妇的事情操心,尽管孩子们都叫她大姨,她心里依然要承担着这份责任。不说远处,就说眼下快过年了,总要给孩子每人买一身衣服吧?羊肉馆是小本生意,也就能养家糊口,实在承受不住这些额外的花销。

  再艰难,新衣服还是要给孩子们买的,烟台这地界很讲究过年穿新衣服,要是让孩子们穿着破旧衣服过年,别人看了肯定会说,看,不是亲生儿子就是不心疼。

  佘梅狠了狠心,带着儿子们进了商场,周围的人都看呆了。加上她的亲生儿子,大大小小十三个,都跟在她身后,她走在前面就像老母鸡带小鸡,呼呼啦啦一大群。

  当天晚上,客人们走尽了的时候,孩子们都把自己的新衣服拿出来,又试穿了一遍,羊肉馆被孩子的笑声塞满了。看着儿子们的笑脸,在一边看电视的沈鸿福和佘梅,也露出了笑容。

  夫妻正幸福着,电视里播出了一条新闻:一个小孩子被一辆拉砖的拖拉机撞伤,肇事者逃逸,路人把孩子送到了医院,孩子生命垂危,医院进行了紧急抢救。根据医院的了解,孩子是一个流浪儿,因此呼吁目击者提供线索,尽快找到逃逸的肇事者,解决孩子手术必要的医疗费用。看完这条新闻,夫妻相互看了一眼,突然沉默了。过了好半天,沈鸿福才气愤地骂了一句,撞了人就逃跑,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连几天,电视台都在播放这条新闻,佘梅也沉不住气了,说医院也真死心眼,这辈子找不到逃跑的车主,孩子的手术就不做了?鸿福,咱们明天去医院看一眼吧?你看那孩子躺在病床上,眼巴巴地瞅着医生,多可怜。

  第二天,佘梅和沈鸿福去了医院,找到了病床上的孩子。孩子神志清醒,知道自己八岁,老家是东营的,父母离婚后,跟随改嫁的母亲到了烟台,继父对他不好,经常遭到继父的打骂,他就离家出走了。佘梅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孩子摇摇头。沈鸿福说,你听听,他母亲要是在烟台的话,从电视里不知道自己儿子被车撞了?知道了却不管孩子,这样的母亲还是人吗?佘梅你说句话吧。

  佘梅明白了沈鸿福的意思,就对医生说,你们赶快给孩子动手术,所有费用我支付。转过头又对沈鸿福说,就叫他十三吧,这可是最后一个了。

  这年的春节,十三是在医院病房度过的,他的十二个哥哥和弟弟沈远,都在病房陪着他,警察叔叔憨四还给他送来了一个毛毛熊玩具。十三从来没这么快乐过。

  憨四把毛毛熊玩具塞给十三的时候说,十三,你记着,以后每年的年三十,就是你小子的生日了。

  

  7

  

  沈鸿福收养的十三个儿子,从八岁到十五岁哪一年份的都有,但是他们并不是按照年龄排行的,而是按照被沈鸿福收养的先后排定座次,因而被称作哥哥的,并不一定比弟弟的年岁大。

  孩子们当中年岁最小的,是十三和老二白板,一个八岁一个十岁。到了夏天,沈鸿福的儿子沈远要上学读书了,他就让十三和沈远去一年级读书,让白板上了二年级,让老三康凯和老五上三年级。那几个十四五岁的儿子,死活不肯去读书,沈鸿福也觉得他们岁数不小了,上高年级跟不上成绩,上低年级又被人取笑,也就没有强迫他们。

  白板也不喜欢读书,央求了沈鸿福半天,说爸爸你让我干什么活都行,就是别让我读书。沈鸿福说不行,你正是读书的岁数,脑子又聪明,好好上学,将来说不定有些出息,给爹争光呢。

  白板就上二年级读书了。他学习不算坏,可就是老毛病改不掉,看到班里的同学有什么稀奇玩意,就想弄到自己手里。有一次他偷了别人的钢笔,还有一次偷了同桌的一个小皮球。入学一个多月,白板被老师抓了三四次了,老师就把沈鸿福招呼到学校谈话,希望沈鸿福教育好白板。

  沈鸿福回家狠狠地骂了白板一顿,可是没过几天,白板的毛病又犯了。这天晚上,饭店最后一桌客人要离去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妇女叫了起来,说她的钱包不见了。妇女觉得饭店里没别人了,肯定就是刚才围着他们转的几个孩子。佘梅问妇女钱包放在哪里,妇女说放在裤兜里。佘梅说钱包放在裤兜里,小孩子哪能偷走?是不是你出门的时候没带钱包呀?妇女气愤地喊叫起来,说我刚才摸裤兜的时候钱包还在,放了个屁的工夫就没了,你们要是不承认,我就给派出所报案了。

  佘梅把屋里几个孩子集中起来,问谁拿了客人的钱包,没有一个孩子吭气的。沈鸿福走过来,盯着孩子一个个看,觉着白板的眼神不对劲儿,就一把抓过白板,在他身上仔细摸索,终于从白板的裤兜里摸出了一个小钱包,里面有二十七块钱。沈鸿福和佘梅一个劲儿给妇女道歉,并把这顿饭钱给免了。但妇女并不领情,出门的时候嘴里咕噜一句,说,什么行善积德呀,简直就是收养了一窝贼!

  这句话把沈鸿福气了个半死,却又不好说什么,毕竟是孩子偷了人家的钱包。沈鸿福看着客人走出院子,转身抓住白板就打,边打边说,你以后再偷,我把你的手剁了去!

  本来父亲打孩子,是极自然的事情,就连他的亲生儿子沈远,他也发狠地打过。但是沈鸿福疏忽了一件事,白板从小就挨父亲的打,就是因为躲避父亲的打骂才离家出走的。白板挨了沈鸿福的一顿打,就觉得天下的父亲都一样,于是当晚趁着沈鸿福睡熟了的时候,偷偷跑掉了。

  沈鸿福晚上睡在那间小屋子里,孩子们睡在拼起来的餐桌上。第二天早晨醒来,沈鸿福走到餐厅瞅了一眼睡觉的孩子们,并没有发现少了白板,那么多孩子少了一个,打眼一看是觉察不到的。他扯着嗓子喊,都起来了,起来把桌子摆开。

  孩子们蒙蒙眬眬爬起来,叮叮当当地拉开了桌子,然后去院子洗脸。这时候老大春生清醒了一些,突然喊了一声说,爸,老二呢?白板呢?咋不见了?

  沈鸿福愣了一下,说赶快找找,是不是出去撒尿了?他这么说着,心里已经突突跳了,感觉情况不妙。孩子们围着饭店前前后后找了几遍,就是不见白板的影子,沈鸿福明白了,白板是因为昨夜里挨了一顿打,跑掉了。他心里一阵懊悔,恨自己太大意了。

  佘梅从家里来到饭店后,沈鸿福把白板的事情说了,让佘梅在饭店张罗着,他到外面找回白板。沈鸿福觉得白板跑不远,很可能又回到了原来守候的居民楼。像白板这么小的乞丐,有个活动规律,第一次来到烟台活动的地方,就算是自己的家,总是在这个范围内活动,不管挨多少打骂,一般不会走出这块地盘。

  沈鸿福去了那栋居民楼,却没找到白板,他心里慌张了,实在想不出好主意,就骑着摩托车满大街寻找,但是找了两天没有任何消息。佘梅觉得这样找下去不是个办法,就去派出所找憨四帮忙。憨四毕竟接触了太多的案件,处理这种事有经验,他去火车站和码头转了一圈,目标锁定了一个流浪团伙。这个团伙有七八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经常一起逃学到外地流浪,父母根本管不住他们。

  憨四找到团伙当中的一个孩子询问,就得到了准确信息,两天前白板跟着他们一伙野孩子,偷偷上了一艘货船去大连玩耍,当天晚上回到烟台码头的时候,就没看到白板,也就是说,他们把白板丢到大连了。

  沈鸿福得到消息,简单安排了家中的事情,背上一袋干粮和咸菜,搭乘熟人的船只去大连寻找白板。按照孩子们的说法,他们就在大连码头玩耍,没敢去别的地方。沈鸿福分析,白板发现自己掉队了,肯定一直守候在码头,寻找机会搭乘返回烟台的货船,于是他寻找的重点就放在大连码头一带。沈鸿福白天在大连码头寻找白板,夜里为了省钱,就找个犄角旮旯蜷缩着迷糊一会儿,码头货场的工人把他当成了流浪汉,要赶他出去。后来知道了他的情况,都主动帮他寻找白板。十多天过去了,沈鸿福的干粮早吃完了,却没找到白板,因为惦记着饭店里的事情,就返回了烟台。

  佘梅看到沈鸿福的第一眼,根本没认出他来,十多天里他瘦了一圈,衣服脏兮兮的,一身污浊。佘梅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了,说,鸿福看你成了什么样子?佘梅给沈鸿福端了洗脸水,又给他热了一碗羊汤,尽管她心里很难受,但毕竟男人安全回来了。这几天没有沈鸿福的音信,她在家里提心吊胆的,就怕有个什么闪失。

  憨四听说沈鸿福回来了,忙跑过来打探情况。佘梅见了他,转身去了一边,看都不看他一眼。憨四知道佘梅生他的气,可他不怪她。当初是他把白板带到了羊肉馆,现在白板惹麻烦了,他心里挺内疚的。

  憨四对沈鸿福说,对不起老弟,让你受罪了,都是我惹的事,其实我特想跟你一起去找白板,可我实在走不开……

  沈鸿福没好气地说,我的儿子,我受罪是应该的,用不着你同情。

  憨四说,家里的事情,我倒是能帮你打理一些……

  沈鸿福白了憨四一眼,打断他的话说,哎哎,家里的事更不用你操心,狗拿耗子!

  憨四咽了一口唾液,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沈鸿福把饭店的事情打理了一下,准备了干粮和露宿街头的用具,又搭乘轮船去了大连。这次他扩大了寻找的范围,去了码头附近的菜市场和公园,跟扫马路的清洁工和戴红袖箍的街道老太太打听信息,半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结果。

  就这样,沈鸿福在烟台和大连之间不停地奔波着,一晃就是两个月,不但没找到白板,还荒废了饭店的生意。熟悉的朋友劝他说,算了鸿福,你已经尽心了,看样子是找不到了,就别折腾自己了,好好开饭店吧。沈鸿福很倔强,说那不行,我收养了他,就是他的监护人,就要对他负责任,跟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这辈子找不到他,我就别想能睡个安稳觉。

  沈鸿福在外寻找白板的时候,家里多亏憨四照应,他除去在派出所上班时间外,都待在饭店那边,白天张罗饭店的生意,晚上看护孩子。佘梅跟往常一样,饭店关门后,就回家照顾儿子沈远,日子过得倒也有条不紊。憨四觉得这么多孩子,不能总是睡在饭店的餐桌上,于是就跟有关单位联系,申请在饭店院子的一侧,盖起两间小房子供孩子居住。

  憨四没白没黑地折腾,人明显瘦了。佘梅嘴上不说,心里是疼的,就在给他的饭菜上用了心思。看到憨四满脸汗水,也会用毛巾给他擦一把。憨四从佘梅的眼神和举动上,感觉到了佘梅对他的温情,却也装糊涂,只是干起活来更加卖力。

  有一天晚上,憨四把孩子们圈拢到新盖的房屋里躺下来,他一个人待在饭店里修理一个坏了的椅子。佘梅已经穿戴好衣服准备回家了,却不知为什么突然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看着憨四干活。

  憨四就说,不早了,回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送孩子上学。

  佘梅没答话。憨四又说,你没听见呀?这都几点了你还坐那里卖呆?

  佘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憨四,你不能这么混下去了,赶紧找个合适的成家,你老是这么耗着,我心里越来越不踏实。

  憨四说,你有什么不踏实的,跟你不搭界,我嫌结婚累,一个人多清闲。

  佘梅说,憨四你心里咋想的我知道,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咱们烟台不缺好姑娘,你不能老是跟自己过不去。

  憨四眼睛盯着佘梅,突然问,妹妹,我就是想知道,要是当初我向你求婚,你会不会答应呢?给我个实话。

  佘梅忽地站起来说,你现在问这些废话有什么用?!

  佘梅走出屋子很久了,憨四仍旧瞅着门口发呆。

  

  8

  

  白板跟一群孩子走丢后,在大连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状态,每天偷抢和乞讨,少不了挨打受骂,自然让他怀念起佘梅和沈鸿福,怀念他那个家。然而他毕竟是才十多岁的孩子,即便后悔了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而且想家的念头也只是那么一闪念,之后又像一粒随风飘散的草籽,听凭命运摆布了。

  白板是十月份离家出走的,那时候天气还很暖和,但是到了冬天,日子就难熬了,晚上要费很多脑筋,才能寻找到一块避风取暖的地方。

  腊月初的一天晚上,外面下起了大雪,白板实在无处可待了,就流浪到了火车站,想混进候车室过夜,可是候车室有工作人员把守,没有车票一律不准进入。白板混了几次没混进去,就转到了候车室后面的墙角处,那里有一个背风的死角。白板走过去发现,墙角处恰好堆放着几块纸箱,他就想利用纸箱子作地铺,没想到刚拽纸箱子,就听到一声呵叱,吓了他一跳,原来纸箱后面遮挡着一个人。

  白板忙松开手转身走开,走了十几步远,后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喊,白板?

  白板愣住了,回转身子呆呆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白板,真的是你?!男人跌跌撞撞扑过来,一把抱住了白板。由于扑得太猛了,白板仰身倒在雪地上,同时他也看清了,抱住他的人是养父沈鸿福。

  白板突然咧嘴哭了,哭着喊,爸——

  沈鸿福也忍不住哭了,说白板,我可找到你了,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我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正准备明天回家呢。

  父子在雪地上抱紧了,好半天一动不动。

  又落雪了,雪花飞扬着,落在一对父子的脸上,随即又被滚烫的泪水融化了……

  沈鸿福带着白板回到烟台后,一大家子团聚了,十几个兄弟围着白板问寒问暖,那种喜悦是可以想见的。在一边的佘梅,被这场面感动得落泪了。

  有了上次的教训,沈鸿福管教孩子们的方式有了改变,对孩子的看护更加严格了,他把自己的铺盖搬进了新盖的大屋子里,跟十三个孩子们睡在一起了。这些孩子没有良好的卫生习惯,脚丫子臭烘烘的也不洗,屋子里气味难闻。沈鸿福搬进去后,每天晚上把洗脚水端到孩子们面前,一个一个逼着他们洗脚。有几个年龄小的孩子,不等沈鸿福端来洗脚水,困得倒头睡了,沈鸿福就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给孩子洗脚丫子。有时候,孩子们的衣服刮破了,沈鸿福就找来针线,趁孩子们睡熟的时候,给他们缝补一下,尽管针脚大了些,可也能对付过去。

  沈鸿福做这一切的时候,没有几个孩子在意的,但老大春生却看在眼里,他十六岁了,已经学会了用自己的眼睛观察事物,学会了用脑子想问题,虽然话语不多,但养父养母点滴的辛劳,他都记在心中了。

  沈鸿福把白板从大连带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腊月了,按说临近春节的这些日子,饭店的生意应该很火爆,可“鸿福”饭店有些反常,客人跟淡季差不多,每天也就二三十人。沈鸿福出门寻找白板的时候,羊肉都是从二道贩子手里进的,又比往常贵了不少,饭店几乎没有盈利,家中经济有些捉襟见肘了。沈鸿福就决定亲自跑一趟莱阳,进一批物美价廉的羊肉,趁着春节前后人们请客吃饭的机会,让饭店的生意兴旺一些。

  沈鸿福半上午就骑着摩托车出发了,正常情况下最晚应该在下午三点赶回家。可天色已经暗了,还不见沈鸿福回来,佘梅就有些焦急了,屋里屋外来回走动。春生看出佘梅的不安,就走过去安慰她说,大姨你不用着急,我爸走的时候跟我说,他可能顺便在莱阳采购一些年货。

  佘梅说,烟台什么年货没有,他要在莱阳采购?傍年靠节的,天又不好,他买齐了羊肉就应该早些回来。

  天气是不好,阴沉沉的,接近傍晚时分,又飘起了小雪,佘梅的心就一直紧缩着。

  春生想把佘梅劝回家,说大姨你别等了,我小弟还在家里,你先回去吧。佘梅站在院子的大门口张望着,说我再等等,天都黑了,他能在外面过夜?春生就陪着佘梅站在门口等候着。风很硬,春生担心佘梅受凉,把自己身上油腻腻的军大衣脱下来给佘梅披上。佘梅没拒绝,目光一直注视着远处的马路,脑海里始终有沈鸿福的身影,正一步步走近她。

  大约晚上八点多钟,佘梅的神经绷到了极限,沈鸿福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前面的路灯下,他推着摩托车走得很吃力。佘梅和春生奔了过去,两个人都惊呆了。沈鸿福满脸是冰血,眼睛和腮帮都变了形状。

  佘梅喊,鸿福你咋啦?

  春生喊,爸你咋啦?

  十几个孩子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喊,爸,爸你的脸怎么流血了?你没事吧?爸,谁打你啦?我们去打他!

  沈鸿福听到了呼喊,想张嘴说话,他的嘴却被冻僵了,怎么用力也张不开。佘梅有些恐惧,嘴里叫着沈鸿福,忍不住哭起来。孩子们看到佘梅哭了,也都跟着哭。沈鸿福虽然浑身冰冷冰冷的,但看到眼前的场面,心里却是一热,想安慰他们,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慢慢地,沈鸿福的眼角流出了泪水。

  春生倒还冷静,忙招呼弟弟们说,都别哭了,赶快把爸搀回家。

  孩子们小心翼翼地把沈鸿福搀扶进了饭店,七手八脚地给他拍打雪花,给他擦拭脸上的血迹,给他清理衣领衣袖里的积雪……折腾了好半天,沈鸿福的嘴终于缓过来了,哆哆嗦嗦地说,没事,我就是摔了一跤。

  沈鸿福是在半路摔倒的,摩托车摔坏了,他只好一瘸一拐地推着摩托车走了五六十公里路。一路上他就想,佘梅一定在家等急了,儿子们一定在家等急了,他咬着牙不敢停歇,在风雪中一步步朝家靠近。现在他看着佘梅和身边的儿子,满心的幸福,觉着家真是好,佘梅真是好,这么多儿子们真是好。他不顾自己伤口的疼痛,把给孩子过年买的鞭炮拿出来,还给十三和白板几个小孩子买了礼物。

  孩子们得了礼物,再看到沈鸿福也没事了,于是又唧唧喳喳说笑开了。但此时春生却一直沉默着,目光落在沈鸿福肿胀的脸上。他心里说,这个人很不容易,为了养活我们这些流浪孩子,吃了这么多苦,弟弟们都还小,我以后要多帮他操心,做他的好儿子。

  从这以后,春生就特别注意关心体贴沈鸿福,自己能做的事情总是抢着去干,并且对几个弟弟也加强了管教和照料,尽量减轻沈鸿福和佘梅的负担。沈鸿福和佘梅也很快感觉到了春生的变化,渐渐把他当成大人使用了,一些饭店的经营事项,沈鸿福还会跟春生商量一下。佘梅看到其他孩子不听话,也会对春生说,春生,管教一下你弟弟,越来越不像话了。

  显然,在沈鸿福和佘梅眼里,春生一天天长大了。有一次,佘梅的玉镯放在饭店收银台的抽屉里突然不见了,这只玉镯是结婚的时候沈鸿福送她的定情物,也是沈鸿福祖上传下来的宝贝,佘梅非常珍重它。佘梅觉得奇怪,饭店里的客人谁会知道收银台这边有只玉镯呢?十有八九是被孩子拿走了。她不敢吭声,担心让沈鸿福知道了,又要跟孩子发脾气。佘梅就悄悄跟春生说了,让春生暗地里寻找一下。她叮嘱春生,不管找到找不到,都不要声张。

  春生明白了,就在几个弟弟当中暗自调查,发现白板手里拿着零食,就问白板哪里来的,白板说别人给的。春生就疑惑起来,说,别人给的?别人为什么给你?谁给的告诉我。白板支吾半天说不出来,春生心里就有数了,暂时没有声张。到了晚上,佘梅回家去了,沈鸿福在饭店清理一天的账目,春生就把弟弟们都关进了屋子里,开始审讯白板了。十几个兄弟都围在白板身边,眼睛都瞪着他,没用几句呵斥,白板就招了。原来白板看到附近几个孩子吃零食,跟别人讨要碰了钉子,就把佘梅的玉镯拿出去换了五块钱,买零食吃了。

  春生气得摁住白板就打,边打边说,不准叫唤,你今天敢叫唤,我们几个就打死你!其他几个哥哥说,让他喊,他只要敢喊一声,就给他嘴里塞一泡屎!

  白板真的害怕了,一声不敢喊叫,嘴里一个劲儿说,大哥我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春生说,以后以后以后,你说了多少个以后,上次你从大连回来,咱爸就饶了你一次,你还不改正!

  白板说,哥、哥,这次真的,真的不敢了!

  春生说,那你以后再犯了呢?

  白板说,再犯你把我的爪子剁了。

  春生说,这可是你说的。我问你老二,咱爸和大姨对咱们怎么样?

  白板说,好。

  春生说,咱们是不是以后要报答他们?

  白板点了点头。

  春生说,这就对了,咱爸和大姨收留咱们,咱们要给他们争口气,以后谁要是再惹他们生气,我就收拾他!

  正说着,沈鸿福在外面敲门,说你们闩门在屋里干什么?春生忙说白板跟康凯在屋里摔跤呢,有力气没地方使了,吃饱了撑的。沈鸿福当真了,就问,白板,谁赢了?白板抿抿嘴说,我输了。

  沈鸿福轻轻踢了白板一脚说,你这个熊货,快洗脚睡觉去!

 

9

  

  沈鸿福陪儿子们睡大通铺,一睡就是五年,荒废了夫妻很多功课。有时候沈鸿福想佘梅了,就趁饭店没客人的时候,拽着佘梅去临时休息的小房间里,紧紧张张忙活一阵子。有一次沈鸿福疏忽大意,忘记了闩门,春生一头闯进去,搞得佘梅藏都没地方藏,那场面十分尴尬。春生嘴里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在里面,你们、你们忙吧,我给你们带上门。

  春生给他们把门关得严严实实,可佘梅全无兴趣了,边穿衣服边骂沈鸿福,说他是猪脑子,进屋竟然忘了闩门。佘梅说,你让我以后怎么见春生?臊死我了!沈鸿福说咋没法见了?咱们又不是嫖娼,再说了也不是别人,自己的儿子,有什么害臊的?佘梅气愤地说,我没你脸皮厚,能当汽车轮胎!

  佘梅从小房间出来后,见了春生躲着走,连头都不敢抬。沈鸿福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竟然对春生咧嘴笑笑。春生呢,也会心地一笑,事情也就过去了。

  春生毕竟是大人了,非常体贴沈鸿福和佘梅,到了晚上,春生就不让沈鸿福跟他们一起睡了。春生说,爸你回家睡觉吧,我会照顾好弟弟他们的,你跟我们睡了好几年,现在我们都长大了,不用你操心了,回去照顾我大姨吧。

  沈鸿福一想也是,孩子们都比自己高了,用不着每天晚上看守着,于是就结束了跟佘梅分居的日子,把饭店这边的事情都交给了春生。但是他回到佘梅身边,夜里却睡不好觉了,眼前总是晃动着儿子们的身影。这几年儿子们像地里的萝卜一样,并排齐刷刷长起来了。儿子们大了,吃饭就成了问题,十几个大小伙子呀,正是能吃能喝的时候,半箩筐馒头眨眼就没了。穿衣服更是问题,过去新衣服旧衣服都可以对付一下,可现在不行了,他们都知道爱美了,知道在女孩子面前脸红了,都想跟着时代走,把自己打扮得时髦一些。而这几年羊肉馆的生意,又总是不死不活的,只能勉强维持着,日子过得很艰涩。

  沈鸿福心里犯愁,却又不跟佘梅说,常常一个人躺在床上发呆,情不自禁地发出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其实这种事情躲不过佘梅的眼睛,一天夜里,她靠在沈鸿福怀里,轻声责备他说,现在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吧?当初我不让你收养这么多,你不听我的,就你这点儿本事能养活十几个儿子?跟你说吧,操心的事还在后面呢。他们要是找不到媳妇,这么一群光棍在你面前晃荡,能把你的眼珠子胀爆了,就算他们能找到媳妇,你总不能还跟现在一样,让他们十几个兄弟带着媳妇一起睡大通铺吧?沈鸿福安慰佘梅说,不用你操心,我会有办法的,十几条汉子还能饿死了?我带着他们出去打工,都能挣出一份家业。

  既然羊肉馆不挣钱,沈鸿福就开始琢磨要带着儿子们干点儿别的。

  春生体谅到了沈鸿福的难处,饭店清闲的时候,他就带着几个弟弟到山上捡拾树枝,也去工厂外捡拾煤渣,给羊肉馆省下一些买煤的钱。孩子们辛辛苦苦的样子,反而让沈鸿福看了心里更难受,总不能靠捡煤渣打发日子吧?

  有一天,沈鸿福到宾馆办事,看到几个人朝大堂里搬运一些花草,摆放在大堂当中。宾馆经理跟送花草的人在一边讨价还价,其中有一盆绿叶植物三百多块钱,让沈鸿福暗暗吃惊。送花草的人走后,沈鸿福就跟宾馆经理打探消息,说这盆花叫什么,这么金贵?经理说,这是巴西木,广州那边来的货,就这个价钱还是给我面子了。

  沈鸿福本能地感觉到花卉生意的利润很大,他立即跑遍了烟台的花卉市场,探听花卉的各种信息,之后带着春生去了广州,并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巴西木的栽培基地,打听到当地的巴西木,便宜的一盆才五十多块钱,按照这个价钱运到烟台,一盆最少能挣一二百块钱。我的天呀,这简直是暴利!沈鸿福就像发现了金山一样,当时眼睛都放光了。

  从广州回到烟台,沈鸿福不敢声张,暗地里四处借钱,对别人只说想做点儿生意。可沈鸿福没几个有钱的亲戚朋友,费了半天劲才凑了两万多块钱。就在沈鸿福发愁的时候,憨四把三万块钱放在了沈鸿福面前。憨四已经升任派出所所长了,仍旧单身一人打发日子,这些年暗中给了沈鸿福很多帮扶。

  憨四说,鸿福老弟,听说你凑钱要做点儿生意,怎么也不跟我说?就这么看不起我这个当哥的?

  沈鸿福吭吭哧哧地说,我没看不起你,可你的钱我不用。

  憨四突然急了,瞪眼骂道,咋啦?我的钱不是钱?我的钱咬你手?我招你惹你啦?真他妈不是东西你!

  佘梅说,憨四你甭跟他计较,驴,他就是犟驴!这钱我们先用了,你放心,要是赔进去了,我佘梅用命来抵!

  憨四说,净说些傻话,我要你的命干啥?

  说实话,最初佘梅对于沈鸿福做花木生意,心里并没有底数,毕竟这个行当过去没干过,万一把这么多钱赔进去,这个家就算塌了天。然而事情没像佘梅想得那么复杂,沈鸿福带着五万块钱返回广州,从那里雇用长途货车贩运巴西木,第一次就挣了两万块钱。那天夜里夫妻俩高兴坏了,在床上把两万块钱数了几遍,到后来就滚在了一起,竟然找到了新婚的感觉。

  沈鸿福是一个善于动脑子的人,他跑了几次广州后,在广州的花圃基地受到了启发,于是在烟台建起了一个花圃基地,自己培育奇花异草,租赁给各大宾馆和政府机关,每天派儿子们分头去宾馆和机关养护这些花草,按月收取租赁费用。第一年沈鸿福靠花圃收入五十多万元,第二年效益翻倍增长,很快成为烟台最大的花圃基地。

  沈鸿福搞起了花圃基地后,那个羊肉馆就关门了。最失落的大概就是憨四了,他见了佘梅依旧习惯地问一句,哎妹妹,羊肉馆什么时候还开张呀?

  

  10

  

  不管什么生意,只要有人发了家,很快就会有一群人蜂拥而上,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沈鸿福的花卉生意做了三年,烟台的花圃就有几十家了,市场竞争非常激烈,几乎没有太多的利润了。

  有一位外号叫“飞鼠”的小伙子,也做花卉生意,沈鸿福无意中抢了飞鼠一笔买卖,惹恼了飞鼠,他就纠集十几个小痞子,喝完了酒去沈鸿福的花圃基地找碴儿。那是个星期天,沈鸿福去广州出差了,儿子们都在外面打理生意,只有佘梅带着沈远在花圃基地玩耍。飞鼠带着一伙人进了花房,说是要挑选一批货,在花房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故意损坏了许多名贵花卉。

  佘梅一看这伙人酒气熏天,不像要买货的意思,就拦住他们说,你们都出去吧,我不卖给你们了。

  飞鼠说,你凭什么不卖?我今天就是买定了。

  佘梅生气了,说,你们走不走?不走我报警了!

  飞鼠抱起一盆花摔在地上,说,你报警吧,老子在大牢里待过两年,再去待两年就算是故地重游了。

  飞鼠又要摔第二盆花,佘梅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飞鼠用力一推,就把佘梅推出几米远,一屁股蹾在地上。十几个小痞子呼呼啦啦围住佘梅,污言秽语地辱骂她。一个秃头子一手抓住佘梅的头发,另一只手捏着佘梅的脸蛋儿说,你今天敢跟爷爷叫板,爷爷就强奸了你!

  佘梅觉得事情不妙,这伙人喝醉了酒,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于是就强忍怒火,一声不吭了。

  飞鼠一伙人欺凌佘梅的时候,儿子沈远偷偷跑出去给春生打了电话。春生带着弟弟们赶过来,飞鼠一伙人已经离去了。春生问佘梅,说,大姨他们把你怎么啦?余梅担心儿子们把事情闹大了,就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就是争吵了几句。

  沈远在一边气愤地说,他们摔我们的花,把我妈妈摁在地上,说要强奸了她。

  佘梅给了沈远一巴掌,说,让你胡说八道,哪有的事?!

  沈远咧嘴哭了,哭着说,等我爸爸回来,我告诉我爸爸,让我爸爸杀了他们!

  春生心里明白了,上前抱起沈远,说弟弟你别哭,等爸爸回来了,咱们让爸爸跟他们算账。身边的十几个兄弟叫嚷起来了,说大哥你这么窝囊?还要等爸爸回来跟他们算账?咱们现在就走,去把那鳖儿的脖子拧断!佘梅忙去阻拦儿子们,说,你们不要去闹腾,这事让派出所出面处理最好。可是儿子们气得快要疯了,她拦了这个拦不去那个,最后急得哭了,说你们都不听我的话,你们眼里根本没有我。其实这时候,春生的肺都要气炸了,恨不得马上去把飞鼠打个鼻青脸肿。可他不想惹佘梅生气,不想让她担惊受怕的,于是就朝弟弟们吼一嗓子,说你们谁不听大姨的话,我先把他的脖子拧断!

  弟弟们都站住了,咬牙切齿地瞪着春生,恨不得吃了他。春生不理会他们,对佘梅说,大姨你带弟弟回家吧,我们把这儿收拾一下。

  佘梅觉得把儿子们稳住了,就急着去派出所报案,带着沈远离开了。佘梅的身影刚刚消失了,春生猛地抄起一根木棒,对弟弟们说,跟我走,这辈子谁敢动咱爸和大姨一根汗毛,我们就让他后悔一辈子!

  春生兄弟们去了飞鼠的花圃基地,把那伙人堵在屋里,什么话也不说,一个个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抡起木棒就打。尽管飞鼠花圃基地有二十多人,但根本抵挡不住春生兄弟们的攻势。这十三只“猛虎”是不要命的,在他们看来,自己的命是沈鸿福和佘梅给的,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报答沈鸿福和佘梅恩德的。

  佘梅去派出所把事情经过告诉了憨四。佘梅说,我不让春生他们去,是害怕他们惹出乱子,可这事你要给我出这口气,你看着办吧。憨四听完佘梅的话,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说不好不好,要出乱子了,妹妹啊,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遭受这么大的委屈,你那些儿子能咽下这口气吗?快跟我走!

  憨四喊上两名民警,开着警车就朝飞鼠那边奔去。这时候春生已经把飞鼠一伙人打得人仰马翻,把花圃基地砸了个稀巴烂。佘梅一看那场面,吓得张大嘴却说不出话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冲到春生面前抬手给了他一个嘴巴。春生也不躲闪,说大姨你打我吧,反正我已经出了这口恶气了,就是坐大牢我都心甘情愿。憨四上前劝佘梅,说你别生气了,我心里觉得万幸了,总算没出人命。

  春生兄弟们和佘梅,还有飞鼠那边的人,被憨四一起带回了派出所。春生对憨四说,这事跟我大姨没关系,让我大姨回家吧。憨四骂,你懂个屁!你大姨是这件事情重要的当事人,没有她能说清楚前面的事?说不清前面的事,你们不就是平白无故打人了吗?

  沈鸿福得知家里发生的事情后,立即赶回烟台,从机场直接去了派出所,找憨四了解情况。这时候憨四已经对当事人做完了笔录,完成了所有取证,他告诉沈鸿福不要着急,一会儿就可以让佘梅回家了。憨四说,这事其实很简单,飞鼠一伙人酒后滋事,是事情的起因,他们不但损坏了很多名贵花卉,还对佘梅有调戏举动,应当负主要责任;而春生兄弟们头脑简单,找上门去把人打伤了,难逃其责。沈鸿福问憨四准备怎么处理,憨四说他已经跟佘梅和飞鼠私下商量了,各打五十大板,双方互不追究法律责任,只是春生他们应该负担对方两个人的医疗费,好在伤得并不重,也就几千块钱。

  沈鸿福摇头,说,憨四你这么处理不行。

  憨四说,怎么不行?我是派出所所长,必须站在公平的立场上解决问题。

  沈鸿福说,你必须拘留我。

  憨四愣住了,他不明白沈鸿福什么意思,以为他在说气话。沈鸿福跟憨四解释,说现在我们家日子好过了,这些曾经受过穷的孩子突然有钱后,很容易头脑发热,如果这次不好好给他们上一课,以后可要出大乱子。憨四说我不能这么干,这不符合规定,就算要拘留人,那也要拘留春生,凭什么拘留你呀?

  沈鸿福说,憨四你怎么猪脑子?春生能干出这事情来,他就不怕拘留,你真要拘留了他,反而让他觉得心安理得了;你拘留我,他才会心里觉得有愧,再说了,我管教不严,理所当然应受到处罚。

  憨四说,这不符合规定呀,我找不到理由拘留你,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吗?

  沈鸿福说,这事就算我求你了,找理由还不简单?你就说是我给其中的一个儿子打电话,让他们去打架的,这样我不就是主谋了吗?至于给谁打的电话,你不说名字就行了,十三个儿子呢,他们也搞不清我给谁打电话了。这事不能让佘梅知道,也要隐瞒她。

  憨四苦笑着说,真有你的呀,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好吧,难得你一片苦心,我就配合你演这出戏。

  憨四把两拨人马叫在一起,宣布了派出所的处理决定。飞鼠听到要把沈鸿福拘留十五天,当时就觉得自己赢了,得意地朝春生挤挤眼睛。春生被弄蒙了,跟憨四理论,说,我爸爸给谁打电话了?是我带着弟弟们打架的,跟我爸爸有什么关系?要拘留你就拘留我好了。沈鸿福气愤地训斥春生,说你给我惹的乱子还少吗?老老实实回家打理生意,你要是再闹腾,就是成心要把我逼死!

  憨四当场让民警把沈鸿福装进警车,送拘留所了。

  佘梅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等到她醒过来,沈鸿福已经被警车拉走了。她愤怒了,朝憨四扑上去,去撕憨四的脸。憨四你这头阳奉阴违的驴,我今天算是看清你的嘴脸了,你心里怎么想的我知道,这是趁机报复,也算男人呀你?憨四一看佘梅要拼命的样子,知道今天不说实话,恐怕佘梅是不会放过他了,就忙对佘梅说,你别闹腾了,要是有什么意见,咱们到屋里面说话,我告诉你为什么拘留沈鸿福,你要是再闹腾,恐怕沈鸿福要罪加一等,就不是拘留十五天的事了。

  佘梅被憨四镇住了,跟着憨四去了里面的小屋子里。憨四把真相告诉了佘梅,说我原来以为你比沈鸿福有脑子,现在看来你不如他会谋事,他想得比你远多了。

  佘梅从里面屋子走出后,阴着脸对春生说,你们还愣着干啥?回家做事情去,早晚有一天,你爸爸要让你们折腾死!儿子们一头雾水,一个个乖乖地回家了。

  沈鸿福在拘留所的这些日子,佘梅去了两次,儿子们也都想跟着去,被佘梅瞪了一眼,谁都不敢吭声了。他们一个个小心谨慎地做自己的事情,唯恐惹佘梅生气。

  半个月后,沈鸿福从拘留所出来的时候,佘梅和儿子们都站在外面等候他。按说沈鸿福在拘留所的待遇不错,可他还是瘦了很多,而且半个月没刮一次胡子,头发也很长了,儿子们看到后自然一阵揪心,刚叫了一声爸爸,就忍不住哭了。沈鸿福看着儿子们说,你们哭什么?我的儿子没脑子,当爹的就要受罚,我养你们不是让你们给我惹是生非给我丢脸的,是希望你们好好生活好好做人,给我沈鸿福脸上贴金,逞一时威风图一时痛快,算什么好汉!

  春生说,爸,我们知道错了。

  沈鸿福说,春生呀,你是家里的老大,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要学会动脑子,帮我把这个家撑起来。

  春生含泪点头说,我记住了,我会记住一辈子的。

  

  11

  

  沈鸿福从拘留所出来后,突然决定放弃花圃基地,去做餐饮生意。佘梅不理解,劝他慎重考虑,花圃做成现在的规模很不容易,轻易不要折腾。佘梅说,你是不是被飞鼠闹腾了一次,就吓怕了?咱们十四个儿子立在这里,怕什么?好好的花圃生意不做了,你还要去开羊肉馆呀?

  女人毕竟是女人,想事情总是那么感性。沈鸿福当然不会还去开羊肉馆,他要经营一家很有规模的大饭店。其实在花圃生意红火的时候,沈鸿福就知道这个行当干不长久,必须想办法投资一个永久性项目,作为一份家族产业经营下去,毕竟他有十四个儿子,如果总是做一些投机的生意,就像没有根的浮萍,永远漂浮着,说不准哪一天就要消失了。

  过去沈鸿福脑子里只是胡乱琢磨,究竟做什么产业并没有准确的目标,但这次在拘留所的半个月里,他有时间清理了思路,最后选定了餐饮行业。在他看来,餐饮行业是永久性的,而且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人们生活水平逐步提高,餐饮行业也会越来越火爆。当然做餐饮行业的人很多,但只要做出特色来,就一定能争取到生存空间。

  沈鸿福在一个山脚下选定了一片空地建造饭店,这地方看起来有些僻静,其实距离海边步行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可谓依山靠海,风景秀丽怡人。眼下这里比较荒凉,但从烟台的整体规划来看,再过五六年这里就可能发展起来。沈鸿福的判断是准确的,其实三年后这里就成了烟台开发的重点区域,门前修了一条宽阔的马路直通海边,饭店的位置就是寸土寸金了。

  遗憾的是,沈鸿福没有看到这一天,他在饭店快要完工的时候,突然住进了医院。当时他只是觉得身体不舒服,佘梅说可能这些日子太累了,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安心休息几天就好了。可是医生给他做完了检查后,单独把佘梅叫去谈话,说沈鸿福的病需要进一步检查确诊,但目前初步判断,病情很重。佘梅说,是不是需要住院?那就让他住吧,要不他在家里总是闲不住。医生明白佘梅误解了,于是又提醒她说,你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一旦这个病确诊了,恐怕……

  佘梅这才觉得不对劲儿,看了医生半天,才小心地问,是不好的病吗?

  很不好。比你想象的要坏很多。

  医生你给我个准话,到底是什么病,我好有个思想准备。

  初步诊断是小细胞未分化癌,不过还要再确诊。

  佘梅听到“癌”字,脸色就变了。但她还不知道,这种“小细胞未分化癌”是最严重的一种癌症,一般不容易发现,但是发现后也就是三四个月的存活期了。医生婉转地给她作了解释,那一刻她仿佛掉进了冰窟窿,手脚都冰凉麻木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最后还是医生提醒她,说你抓紧回家跟亲友商量一下,但最好对病人保密。

  当时沈鸿福把几个儿子都送出去学习了,学厨师、学餐饮管理、学营销之道,以便让他们在管理经营饭店的时候,能各自独当一面。佘梅急忙把儿子们都喊回来,秘密召开了家庭会议。这时候佘梅已经六神无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依靠春生了。春生尽管心里很难受,可他知道这时候自己不能乱了方寸,该撑起这个家了。他安慰佘梅,说该发生的事情躲是躲不掉的,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让我爸爸在剩下的日子里生活快乐,不能让他有丝毫觉察。因为饭店即将竣工,接下来围绕饭店开张,有很多事情需要去料理,春生就给几个弟弟作了分工。医院那边,十三个兄弟轮流去值班。

  春生说,你们听好了,不管是谁去陪咱爸,都要让咱爸快乐,让他笑得开心,谁如果做不到,就是对爸爸不孝顺。

  起初对于佘梅和孩子们的隐瞒,沈鸿福没有任何察觉,但是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他觉得自己的病没有转好,反而越来越重了,心中就产生了种种疑虑。这天轮到白板值班照料沈鸿福,因为心情抑郁,沈鸿福的目光总是落在窗户上,几乎很少说话。他心里惦记着饭店开张的事情,千头万绪都等着他去张罗呢。

  白板不管沈鸿福心里在想什么,反正他觉得自己值班的这一天,不能让沈鸿福不开心,于是把所有的招数都使出来了,可就是没能换来沈鸿福开心的笑。白板焦急了,忍不住在地上翻跟头、打猴拳、学驴叫,折腾了一身汗水,沈鸿福只是淡淡地瞥了几眼,仍旧把目光投向窗外。

  白板突然很伤心,想到过去自己给爸爸惹的麻烦,让他操了那么多心,现在想让他开心笑一声,都做不到,真是太没用了。这样想着,白板就哭了。沈鸿福愣了愣,问白板怎么啦,怎么突然就哭了?白板焦急地说,我真没用,想让你笑一声都做不到,想尽最后一点孝心都做不到……

  沈鸿福听着不对劲儿,再一想这些天儿子们来陪他的表现,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沈鸿福故意不动声色,很平静地对白板说,老二呀,我知道自己的病很严重,不过你们兄弟们都懂事了,我就是死了也踏实了。

  白板吃惊地说,爸爸你什么都知道了?爸有件事情你不知道,前几年我把大姨的玉镯偷出去卖了,大姨一直没告诉你,就是怕你骂我,爸我对不住你,你今天打我吧,你打我两下我心里好受一些。

  沈鸿福的泪水一下子流出来了,他把白板抱在怀里,说老二我不打你,你这么懂事,爸爸为什么要打你?我知道你们都对我隐瞒了病情是吧?其实我从医生那里了解到了,你告诉我实话,我最多还能活几天?白板说,最多几个月,我们兄弟们都以为你不知道,想让你快乐一天是一天。沈鸿福明白了一切后,被佘梅和孩子们感动了,他抚摸着白板的头说,白板呀,你跟谁都不要说我知道病情了,好吗?你一定替我保密,就当我还不知道,你要是我的好孩子,就听我的话。白板点点头,说我不跟别人说,我是你的好孩子。

  佘梅和那些儿子们一直以为他们隐瞒得天衣无缝,沈鸿福对他的病情没有任何察觉,因此每次去病房,他们都显得很快乐,说一些开心的话逗沈鸿福笑,而沈鸿福也特别配合,经常因为一句话笑得非常开心。他们都在演戏,都在让对方感到快乐。只是,当他们单独待着的时候,沈鸿福一个人偷偷哭了,孩子们也偷偷哭了。

  沈鸿福住院期间,憨四三天两头到医院看望他,两个人依旧都在演戏。沈鸿福甚至开玩笑说,憨四你是不是听到我住院就高兴了?你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了?憨四也笑着说,我是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这一天。沈鸿福说,你恐怕还要继续盼星星盼月亮,我这身体结实着哩,非把你熬死。两个人说笑的时候,佘梅在一边很不是滋味,可又不能表现出来,就故意生气地说,你们开什么玩笑不好,偏偏拿我开心,再说我就生气了!

  佘梅说完了,自己又故意笑了。这时候沈鸿福不说话了,打量着佘梅和憨四,把憨四和佘梅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憨四最后一次去看望沈鸿福的时候,沈鸿福感觉到自己没有多少日子了,就对佘梅说,你们都出去,我有几句话要跟憨四说。佘梅和儿子们有些疑惑,慢慢地朝屋外走去。沈鸿福叫住了春生,说春生你留下,我也有话跟你说。

  屋里就剩下憨四和春生了,沈鸿福说了实话,说自己早就知道病情了,只是不想让大家的努力失望,才故意装出快乐的样子。他说憨四呀,我死了后,你要好好照顾佘梅,我知道你一直惦着她,算你孙子有福气,终于让你等到了。憨四忙打断沈鸿福的话,说鸿福弟,你这话说哪里去了?好像我憨四巴望你得病似的,我是后悔当年没追求佘梅,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对她没了心思,一直不成家,是因为我习惯一个人生活了。

  沈鸿福骂道,你狗孙子说什么?对她没心思了?你不该有心思的时候,心思那么大;该有的时候你又没心思了,什么意思?告诉你憨四,我把佘梅交给谁都不放心,就是交给你放心。

  憨四说,你放心吧,春生他们都长大了,能把佘梅照顾好。

  沈鸿福说,这个我放心,儿子们都会对佘梅很好的,可有些事情不是他们能照顾的,他们将来都结了婚,就是对佘梅再好,也不会一直陪在她身边,至少要有个人白天夜里都陪她说说话,你明白吗憨四?

  憨四说,鸿福弟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

  沈鸿福说,你甭给我可是但是然而的,我沈鸿福临死前就这么一个心思,你看着办吧。春生你听到我的话了?对憨四要跟对我一样,这个家以后就交给你了。

  一周后,沈鸿福平静地离开了他的爱妻和十四个儿子。佘梅带着十四个儿子为他送行,那场面很是壮观。熟悉的人都说,沈鸿福没有白养这么多儿子,他走得很风光。

  

  12

  

  三周后,“鸿福饭店”开业了。开业典礼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鸣放鞭炮,只是办了十几座酒席,宴请了亲戚朋友和政府官员,饭店就正式运转了。

  春生处事非常得体,尽管饭店的经营管理都是他在操心,他却把所有的权力交给了佘梅。他对弟弟们说,咱爸不在了,一切就是大姨说了算,我们都要维护大姨的威望。

  每天早晨,饭店一百多员工都要集中在饭店大堂,听佘梅安排一天的工作。人员都到齐后,佘梅就迈着很有韵律的步伐走到队列前,这时候十几个儿子站在两侧为她“护驾”,那阵势不言自威。

  沈鸿福活着的时候,用不着佘梅出头露面,沈鸿福不在了,她就走到了前台,跟方方面面面的人打交道,竟然从容淡定,章法有序,显示出不凡的外交能力,很快给饭店聚拢了足够的人气,生意越做越红火。一年后,饭店抓住时机成立了餐饮集团,儿子们都成了股东,佘梅担任董事长,春生担任总经理。饭店按照正常的轨道运转后,大多数事情都让春生去打理了,佘梅把主要精力用在儿子们的婚事上,看到懂事漂亮的女孩子,就想拽回自己家里当儿媳妇。

  饭店餐厅的经理董娜,是从商业学校招来的,不但长得漂亮,也有修养,很讨佘梅喜欢。春生对董娜的印象也不错,几次在佘梅面前夸赞董娜,说董娜责任心强,做事情扎实。佘梅觉得董娜跟春生挺般配的,于是就找董娜聊天,直截了当地问,董娜你愿不愿意给春生当媳妇?

  董娜从来没敢想自己可以嫁给春生,听到佘梅问她,当时脸红了,说,董事长你别拿我开玩笑,春生总经理怎么会要我?

  佘梅说,我就问你愿不愿意,愿意的话我给你当红娘。

  董娜垂下头小声说,我是愿意的……

  春生跟董娜恋爱了一年,佘梅就对春生说,你们恋爱的时间够了,选个日子结婚吧。

  其实春生早就想把董娜娶回家了,只是不好意思开口。佘梅请人翻阅老皇历,选定了一个好日子,就给春生张罗结婚了,当时她并没有在意这个日子有什么特别。晚上憨四来吃喜酒,看着佘梅慢悠悠地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佘梅说我不管别的什么日子,就知道今天是我儿子结婚大喜的日子。憨四说,也是你结婚大喜的日子。佘梅愣住了,仔细一想,当年她跟沈鸿福也是这个日子成亲的。

  佘梅突然有些伤感,对憨四说,你告诉我这个干什么?显得你能耐?

  本来佘梅在那里忙着接待客人,一滴酒没喝,得知今天也是自己出嫁的日子,她就开始喝酒了,不管谁走到她面前敬酒,她都一饮而尽,很快就喝醉了,晕倒在桌子下面不省人事。儿子们急忙把佘梅送到医院抢救,折腾了几个小时,总算醒了过来。医生给她打了吊水,儿子们守在病床旁边,一步也不敢离开。

  白板觉得纳闷,问憨四说,你跟我大姨说了什么,让她喝成这个样子?

  憨四后悔地说,今天是她跟你爸结婚的日子,她没记起来,我这破嘴,提醒了她。

  憨四说着,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春生那边的婚礼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客人才散尽了。春生和董娜因为惦记着医院的佘梅,没心思进洞房了,从婚礼现场直接赶到医院。这时候佘梅已经清醒了,看到春生和董娜站在身边,就说你们怎么来了,赶快回去!春生说,我今晚和董娜在这里陪你了。佘梅生气地说,哪有新婚之夜待在病房的?你们不走我生气了。憨四也劝春生,说你大姨现在没事了,有这么多人守在这里,你们回去吧。春生说,今晚我和董娜就把这里当洞房了,正好弟弟们都在,我现在宣布,从今天开始我就把大姨的称呼改了,叫妈妈了。

  春生说完,注视着佘梅叫一声,妈——

  佘梅急忙摆手说,还是叫我大姨吧,叫妈我不习惯,反正叫什么都一样,我不在意这些……

  不等她说话,董娜走过去拉住她的手,也轻声地叫了一声妈。紧接着,儿子们都七嘴八舌地叫妈了。她“哎哎”地答应着,一脸的泪水。

  憨四也流泪了,他站起来擦了一把泪水说,你们大家都在,我就先回去了,派出所那边一堆事。

  春生看着憨四的背影,就又想起了沈鸿福临死前交代给他的事情,于是就跟佘梅说了沈鸿福的愿望。佘梅却摇头,说我不用你们操心,等你们都结婚后,我再考虑自己的事情。

  春生觉得这事情不能拖得太久,于是请一位阿姨出面做红娘,希望早日让佘梅和憨四合伙过日子。红娘去问佘梅怎么想的,佘梅说你去问憨四吧,看他怎么想的。红娘去问憨四,憨四也说你去问佘梅吧,看她怎么想的。俩人就这么推来推去的,等到儿子们一个个都结婚了,佘梅和憨四还是单打独斗。

  谁都不知道他们心里各自想了些什么。


  原刊责编 李春风  

  【作者简介】衣向东,男,1964年生于山东栖霞。1982年入伍,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出版有长篇小说《一路兵歌》、《在阳光下晾晒》、《牟氏庄园》,小说集《我是一个兵》、《老营盘》、《吹满风的山谷》、《过滤的阳光》、《跟着阳光走》、《就告诉你一个人》等。作品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老舍文学奖、第九届解放军文艺奖、第二届北京市政府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电视剧)、第八届金盾文学奖等。曾获本刊第十、十一、十二、十三届百花奖。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