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老母殿收费:2009年度华文最佳散文选(全文阅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3 05:24:56
2009年度华文最佳散文选

评委会名单
主任:陈忠实 胡平 吴长忠
  副主任:郑彦英 周明 孟波 彭学明
  评委:张守仁 何向阳 赵丽宏 甘以雯
  胡殷红 梁彬 王剑冰 葛一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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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2009年夏末秋初,《散文选刊》杂志社着手筹备2009年度华文最佳散文选的评选, 特聘请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陈忠实、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主任胡平等十五位专家组成评审委员会,经过近半年紧张、有序的准备工作,经过评审委员会15位评委的初选, 经过新浪网、中国作家网两家网站评奖专栏的筛选, 2010年1月,以得票多少为序,评出了40篇2009年度华文最佳散文排行榜,前10篇,即为2009年度华文最佳散文。现将40篇佳作编撰成册,以飨读者。
  特别要强调的是,这是一个散文名家、文学评论家、网上散文爱好者集体推选的选本。还要强调的是,这是一本名家点评的选本。陈忠实主席、胡平主任等文学界的知名权威人士对每篇佳作都进行了点评,他们视角独特,语言精辟,在为广大读者剖析美文精髓的同时,他们的点评本身就是一篇篇“微型美文”。
  在这里,再一次的真诚感谢中国作家网和新浪网的鼎力支持,再一次的感谢各位主任,评委的辛勤劳动。
  谨以此回报近30年来广大作家和读者给予我们的支持与厚爱。我们将会继续努力。
  《散文选刊》杂志社
  2010年2月
  

阿来:大地的语言(1)

  朋友来电话,招呼去河南。从来没有去过河南,从机场出来,上高速,遥遥地看见体量庞大的郑州市出现在眼前。
  说城市体量庞大,不只是出现在视线中那些耸立的高大建筑,而是说一种感觉:那隐没在天际线下的城市更宽大的部分,会弥散一种特别的光芒,让你感觉到它在那里。声音、尘土、灯光,混同、上升、弥散,成为另一种光,笼罩于城市上方。这种光,睁开眼睛能看见,闭上眼睛也能看见。这种光吸引人眺望,靠近,进入,迷失。但我们还是一次次刚刚离开一座城市就进入另一座城市。重复的其实都是同一种体验:在不断兴奋的过程中渐渐感到怅然若失。我们说去过一个省,往往就是说去省会城市。所以,此行的目的地我也以为就是眼前已经若隐若现的这个城市。汽车拐上了另一条高速路,这时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下面的周口市,再下面的淮阳县。
  还在车上,热情的主人已经开始提供讯息,我知道了将要去的一个古迹众多的地方。这些古迹可不是一般的古迹,都关乎中华文明在黄河在这片平原萌发的最初起源。这让我有些心情复杂。当“河图”“洛书”这种解析世界构成与演化的学问出现在中原大地时,我的祖先尚未在人类文明史上闪现隐约的身影。所以,当我行走在这片文明堆积层层叠叠的大地之上时,一面深感自己精神来源短暂而单一;一面也深感太厚的文明堆积有时不免过于沉重。而且,所见如果不符于想象时,容易发出“礼崩乐坏”的感叹。
  我愿意学习,但不论中国还是外国,都不大愿意去那种古迹众多的地方。那种地方本是适于思想的,但我反而被一种莫名的能量罩住了,脑袋木然,不能思想。这也是我在自由行走不成问题的年代久久未曾涉足古中州大地的原因吧。
  拜血中的因子所赐,我还是一个自然之子,更愿意自己旅行的目的地是宽广而充满生机的自然景观:土地、群山、大海、高原、岛屿、一群树、一棵草、一簇花。更愿意像一个初民面对自然最原初的启示,领受自然的美感。
  在那些古迹众多之地,自然往往已经破碎,总是害怕面对那种一切精华都已耗竭的衰败之感。更害怕大地的精华耗竭的同时,族群的心智也可怕地耗竭了。所以,此行刚刚开始,我已经没有抱什么特别的希望。
  二
  行车不到十分钟,就在我靠着车窗将要昏昏然睡去时,超乎我对河南想象的景观出现了。
  这景观不是热情的主人打算推销给我们这群人的。他们精心准备的是一个古老悠久的文化菜单,而令我兴奋的仅仅是在眼前出现了宽广得似乎漫无边际的田野。
  收获了一季小麦的大地上,玉米、无边无际的玉米在大地的宽广中拔节生长。绿油油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在细雨中吮吸。这些大地在中国肯定是最早被耕种的土地,世界上肯定也少有这种先后被石头工具、青铜工具、铁制工具和今天燃烧着石油的机具都耕作过的土地。人类文明史上,好多闪现过文明耀眼光辉,同时又被人类自身推向一次次浩劫的土地,即便没有变成一片黄沙,也早在过重的负载下苟延残喘。
  翻开一部中国史,中原大地兵连祸接,旱涝交替。但我的眼前确实出现了生机勃勃的大地,这片土地还有那么深厚的肥力滋养这么茁壮的庄稼,生长人类的食粮。无边无际的绿色仍然充满生机,庄稼地之间,一排排的树木,标示出了道路、水渠,同时也遮掩了那些素朴的北方村庄。我喜欢这样的景象。这是令人感到安心的景象。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阿来:大地的语言(2)
如今是全球化城市化时代,在我们的国家,数亿农民耕作的田野,吃力地供养着越来越庞大的城市。农业,在经济学家的论述中,是效益最低,在GDP统计中越来越被轻视的一个产业。在那些高端的论坛上,在专家们演示的电子图表中,是那根最短的数据柱,是那根爬升最乏力的曲线。问题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又不能直接消费那些爬升最快的曲线。不能早餐吃风险投资,中餐吃对冲基金,晚间配上红酒的大餐不能直接是房地产,尽管厨师也可以把窝头变成蛋糕,并把巧克力蛋糕做成高级住宅区的缩微景观,一叉,一座别墅,一刀,半个水景庭院。那些能将经济高度虚拟化的赚取海量金钱的聪明人,能把人本不需要的东西制造为巨大需求的人,身体最基本的需求依然来自土地,是小麦、玉米、土豆,他们几十年生命循环的基础和一个农民一样,依然是那些来自大地的最基本的元素。他们并没有进化得可以直接进食指数、期货、汇率。但他们好像一心要让人们忘记大地。这个世界一直有一种强大的声音,在告诉人们,重要的不是大地,重要的不是大地哺育人类那些根本的东西。
  一个叫利奥波德的美国人在半个多世纪前就质疑过这种现象,并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几千年的人类历史只发展出“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伦理观念,一种人与财富关系的伦理观念。并认为这种观念大致构成两种社会模式,一种用“金科玉律使个人与社会取得一致”,一种则“试图使社会组织与个人协调起来”。“但是,迄今为止没有一种处理人与土地,以及人与在土地上生长的动物和植物之间关系的伦理观”。
  伦理观是关乎全人类的,不幸的是,我们并不生活在一个一切社会规则以全体人类利益为考量的世界上。现在的价值体系中,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资源。人是资源,土地也是资源。当土地成为资源,那么,在其上种植庄稼,显然不如在其上加盖工厂和商贸中心。这个体系运行的前提就是,弱小的族群、古老的生活方式需要为之付出巨大的牺牲。
  农业需要作出牺牲,土地产出的一切,农民胼手胝足的劳动所生产出的一切,都是廉价的,因为有人说这没有“技术含量”。几千年才培育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农作物没有技术含量,积累了几千年的耕作技术没有技术含量。因为古人没有为了一个公司的利益去注册专利。玉米、土豆在几百年前从美洲的印第安人那里传入了欧洲与亚洲,但墨西哥的农民还挣扎在贫困线上,他们背井离乡,在大城市的边缘地带建立起全世界最大的贫民窟,只为了从不得温饱的土地上挣脱出来,到城市里去从事最低贱的工作。我曾经在墨西哥那些被干旱折磨的原野上,在一株仙人掌巨大的阴凉下黯然神伤。我想起一本描述拉丁美洲如何被作为一种资源被跨国资本无情掠夺的书:《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如果书名可以视为一种现实的描述,那么,我眼前这片原野的确已经流尽了鲜血。眼前的地形地貌,让我想起胡安?鲁尔福的描写乡村破败的小说《教母坡》中的描述:“我每年都在我那块地上种玉米,收点玉米棒子,还种点儿菜豆。”但是,风正在刮走那些地里的泥土,雨水也正冲刷那些土地里最后一点肥力。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阿来:大地的语言(3)

  今天,在远离它们故乡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看见一望无际的玉米亭亭玉立,茎并着茎,根须在地下交错,叶与叶互相摩挲着絮絮私语,它们还化作一道道的绿浪、把风和自己的芬芳推到更远的地方。在一条飞速延展的高速公路两边,我的视野里始终都是这让人心安的景象。
  转上另外一条高速路,醒目的路牌标示着一些城市的名字。这些道路经过乡野,但目的是连接那些巨大的城市,或者干脆就是城市插到乡村身上的吸管。资本与技术的循环系统其实片刻不能缺少从古至今那些最基本的物质的支撑。但在这样的原野上,至少在我的感觉中,那些城市显得遥远了。视野里掠到身后,以及扑面而来的,依然是农耕的连绵田野。
  我呵气成雾,在车窗上描画一个个汉字。
  这些象形的汉字在几千年前,就从这块土地上像庄稼一样生长出来。在我脑海中,它们不是今天在电脑字库里的模样,而是它们刚刚生长出来的时候的模样,刚刚被刻在甲骨之上的模样,刚刚被镌刻到青铜上的模样。
  这是一个个生动而又亲切的形象。
  土,最初的样子就是一棵苗破土而出,或者一棵树站立在地平线上。
  田,不仅仅是生长植物的土壤,还有纵横的阡陌、灌渠、道路。
  禾,一棵直立的植株上端以可爱的姿态斜倚着一个结了实的穗子。
  车窗模糊了,我继续在心里描摹从这片大地上生长出来的那些字。
  麦、黍、瓜、麻、菽。
  我看见了那些使这些字具有了生动形象的人。从井中汲水的人。操耒犁地的人。以臼舂谷的人。
  “爰采麦矣?沫之北矣。”
  眼下的大地,麦收季节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前才来到中国大地上的玉米正在茁壮生长。那些健壮的植株上,顶端的雄蕊披拂着红缨,已然开放,轻风吹来,就摇落了花粉,纷纷扬扬地落入下方那些腋生的雌性花上。那些子房颤动着受孕,暗含着安安静静的喜悦,一天天膨胀,一天天饱满。待秋风起时,就会从田野走进了农家小小的仓房。
  就因为在让人心生安好的景色中描摹过这些形状美丽的字眼,我得感谢让我得以参加此次旅行的朋友。
  就在这样的心情中,我们到达了周口市淮阳县。我是说到达了淮阳县城,因为此前,已经穿过了大片属于淮阳的田野。让人心安的田野,庄稼茁壮生长的田野,古老的,经历了七灾八难仍然在默默奉献的田野。还未被加工区、开发区、新城镇分割得七零八落的田野。
  四
  没想到此地有这么大个还活着的湖。
  我说活着的意思,不只是说湖盆里有水。而是说水还没有被污染,还在流动循环,晚上,住在湖边的宾馆里,浏览东道主精心准备的文化旅游菜单,就可以闻到从窗外飘来水和水生植物滋润清新的气息。
  有了这份菜单上的一切,淮阳人可以非常自豪,对我而言,不要菜单上这一切的一切,我也可以说我爱淮阳。爱窗外广大的龙湖。爱曾经穿越的广阔田野。爱那些茁壮生长的玉米。想着这些的时候,电视里在播放新闻,是世界性粮食危机的消息。其实,不要这样的消息佐证,我也深爱仍有人在勤勉种植,仍然有肥力滋养出茂盛庄稼的田野。但这样的消息能让人对这样的土地加倍地珍爱。
  席上,主人向我们介绍淮阳。太昊。伏羲。神农。八卦。陈。宛丘。虽然肉体不是华夏血脉,但精神却受此文明深厚的滋养,但我更愿意这种滋养是来自典籍浩然的熏染,而不是在一个具体的地点去凭吊或膜拜。饭后漫步县城,规模气氛都是那种认为农耕已经落后、急切地要追上全球化步伐的模样——被远处的大城市传来的种种信息所强制、所驱迫的模样。是一个以农耕供养着这个国家,却又被忽视的那些地方的一个缩影。

阿来:大地的语言(4)
晚上,在宾馆房间里上网搜寻更多本地资讯。单独的词条都是主人热心推荐过的,就是在本地政府网站上,关于土地与农业介绍也很简略,篇幅不长可以抄在下面:
  淮阳县地处黄河冲积扇南缘,属华北平原的一部分……地势由西北向东南倾斜。西北海拔高度50米,东南海拔高度40米,……全县总土地面积万亩,其中耕地面积万亩,占总土地面积的,土壤主要有两合土、砂土、淤土三大类。土质大都养分丰富,肥力较高,疏松易耕,适于多种农作物和林木生长。县境内地势基本平坦,但由于受黄河南泛多次沉积的影响,地面呈“大平小不平”状态,造成了许多面积大小不等深度不一的洼坡地,其面积约48万亩,占总耕地面积的27%。这些洼坡地昔日是大雨大灾,小雨小灾,“雨后一片明,到处是蛙声”,十年九不收。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带领全县人民对洼坡地连年进行治理,现已是沟渠纵横交错,排水系统健全,历史上的涝灾得到了根治,昔日“十年九不收”的洼坡地已变成“粮山”、“棉海”。
  正是这样的存在让人感到安全。道理很简单,中国的土地不可能满布工厂。中国人自己不再农耕的时候,这个世界不会施舍给十几亿人足够的粮食。中国还有这样的农业大县,我们应该感到心安。国家有理由让这样的地方,这样地方的人民,这样地方的政府官员,为仍然维持和发展了土地的生产力而感到骄傲,为此而自豪,而不因另外一些指标的相对滞后而气短。让这些土地沐浴到更多的政策性的阳光,而不是让胼手胝足生产的农民都急于进入城市,不是急于让这些土地被拍卖,被置换,被开发,被污染,并在其耗尽了所有能量时被遗弃。
  我相信利奥波德所说:“人们在不拥有一个农场的情况下,会有两种精神上的危险。一个是以为早饭来自杂货铺,另一个是认为热量来自火炉。”其实,就是引用这句话也足以让人气短。我们人口太多,没有什么人拥有宽广的农场,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森林供应木柴燃起熊熊的火炉。更令人惭愧的是,这声音是一个美国人在半个多世纪前发出来的,而如今我们这个资源贫乏的国家,那么多精英却只热衷传递那个国度华尔街上的声音。
  我曾经由一个翻译陪同穿越美国宽广的农耕地带,为的就是看一看那里的农村。从华盛顿特区南下弗吉尼亚常常看见骑着高头大马的乡下人,伫立在高速公路的护坡顶端,浩荡急促的车流在他们视线里奔忙。他们不会急于想去城里找一份最低贱的工作,他们身后自己的领地那么深广:森林、牧场、麦田,相互间隔,交相辉映。也许他们会想,这些人匆匆忙忙是要奔向一个什么样的目标呢?他们的安闲是意识到自己拥有这个星球上最宝贵的东西时那种自信的安闲。就是不远处,某一座小丘前是他们独立的高大房子,旁边是马厩与谷仓。在中西部的密西西比河两岸,那些农场一半的土地在生长小麦与大豆,一半在休息,到长满青草的时候,拖拉机开来翻耕,把这些青草埋入地下,变成有机肥让这片土地保持长久的活力。
  就是在那样的地方,突然起意要写一部破碎乡村的编年史《空山》。我就在印第安纳大学旅馆里写下最初那些想法。看到大片休耕的田野,我写道:“这是在中国很难看到的情形,中国的大地因为那过重的负载从来不得休息。”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阿来:大地的语言(5)
在那里,我把这样的话写给小说里那个故乡村庄:“我们租了一辆车,从六十七号公路再到三十七号。一路掠过很多绿树环绕的农场。一些土地正在播种,而一些土地轮到休息。休息的地开出了这年最早的野花。”
  从那里,我获得了反观中国乡村的一个视点。
  我并不拒绝新的生活提供的新的可能。
  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城市制造出来的产品,或者关于明天,关于如何使当下生活更为成功更为富足的那些新的语汇,总是使我们失去内心的安宁。城市制造出来了一种蔑视农耕与农人的文化。从城市中,我们总会不断听到乡村衰败的消息,但这些消息不会比股指暂时的涨落更让人不安。我们现今的生活已经不再那么静好简单了,以至于很多的东西不能用一个字来指称,而要组成复杂的词组。词组的最后一个字都是“化”,城市化。工业化。市场化。商品化。全球化。这个世界的商业精英们发明了一套方法,把将要推销的东西复杂化,发明出一套语汇,不是为了充分说明它,而是将其神秘化,以此十倍百倍地抬高身价。
  粮食危机出现了,但农业还是被忽视。这个世界的很多地方饿死人了,首先饿死的多半是耕作的农民。比如,我们谈论印度,不是说旱灾使多少农民饿死,多少农民离乡背井,大水又淹没了多少田野,对于这个疯狂的世界,这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大概率事件。媒体与精英们最热衷的话题是这个国家又为欧美市场开发了多少软件,这些软件卖到了怎样的价钱。不反对谈论软件,但是不是也该想想那些年年都被洪水淹没的农田与村落,谈谈那些天天都在种植粮食却饿死在逃荒路上的人们?或者当洪水漫卷,国家机器开动起来救助一下这些劫难中的供养人时,城里人是不是总要以拯救者的面目像上帝一样在乡村出现?
  五
  平粮台。
  这是淮阳一个了不起的古迹。名副其实,这是一个在平原上用黄土堆积起来的高台。面积一百亩。被认定为中国最古老的城池——宛丘。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从那么久远的古代,原始的农耕就奉献出所有精华来营造城市,营造由自己供养,反过来又慑服自己的威权了。这个龙山文化时期就出现的城市的雏形如果真的被确认,无疑会在世界城市史上创造很多第一,从而修正世界城市史。几千年过去了,时常溢出河道的黄河水用巨量的泥沙把这片平原层层掩埋。每揭开一层,就是一个朝代。新生与毁灭的故事,陈陈相因,从来不改头换面。但这个高丘还微微隆起在大平原上。它为什么不仍然叫宛丘,不叫神农之都,却叫平粮台?是不是某次黄水袭来的时候,人们曾经在这个高地储存过救命粮食,放置过大水退后使大地重生的宝贵种子?在这个已然荒芜的土台上漫步时,我很高兴这片土地仍然具有生长出茂盛草木的活力。那些草与树仍然能够应时应季开放出花朵。草树之间,还有勤勉的村民开辟出不规则的地块,花生向下,向土里扎下能结出众多子实的枝蔓,芝麻环着节节向上的茎,一圈圈开着洁白的小花。人类不同的历史在大地上形成了不同的文化,但大地的奉献却是一样。我记起在俄罗斯的图拉,由森林环绕的托尔斯泰的庄园中,当大家去文豪故居中参观时,我没有走进那座房子,看干涸的墨水瓶、泛黄变脆的手稿。我走进了旁边的一个果园。树上的苹果已经收获过了,林下的草地还开着一些花。淡蓝的菊苣,粉红的老鹳草,再有就是与中国这个叫平粮台的荒芜小丘上轮生着白色小花一模一样的芝麻。人操持着不同的语言,而全世界的土地都使用同一种语言。一种只要愿意倾听,就能懂得的语言——质朴,诚恳,比所有人类曾经创造的,将来还要创造的都要持久绵远。
  (选自2009年1期《人民文学》)
  陈忠实点评:
  以厚重舒缓的语言对土地进行了深情的思考和表达,带给我们的感动是如此辽阔,如大地本身。
  胡平点评:
  作者以一个异乡者的身份置身中原,正是因为距离,才看到“庐山面目”。阿来找到一个反观农业中原的视点,而这个视点未尝不是“农业中国”的新视点。通篇有对农业文明、工业文明作以深层次的思考,有对比,梳理,有纵与横的比较,有内与外的比较,有中与西的比较。可谓是一篇时代大赋,是一曲生活交响,更是新时代的进行曲,但它是多声部的。也许这正是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所言的“大用外腓,真体内充。”
  

陈丹燕:春日探寻聚源中学(1)
聚源中学旧址,人去楼空。
  透过教学楼一楼满是雨痕的玻璃窗,我看到在黑板左下角,语文课代表抄写的好词好句仍然清晰可辨:
  神采奕奕:形容一个人很有精神,面容有光彩。例句:周总理神采奕奕地来到我们中间。
  那是去年5月12日聚源中学的教室。
  渐渐的,我认出来一个操场。虽然那个操场上,现在已长满了深绿色的青苔,春草,还有鲜艳的野花,白色的,黄色的,水洼上漂浮着鲜绿色的细小浮萍,但我还是认出,这里就是16岁的初三学生周仁贵苏醒过来的地方,当时这里曾停满了同学们的尸体,以至于水洼里的水都被染成了红色。
  然后,我认出了吴志雄医生在日记里提到过的篮球架。他是2008年5月去四川志愿服务的外科医生,1978年出生的独生子。操场上有两组篮球架,现在仍竖立在高高的野草丛中。篮板上的白漆已经剥落,露出的木头,经风吹雨淋,已变得黯淡。“当年在篮下挥汗的少年如今在何方?”吴医生曾这样想。少年周仁贵当时正是他的床位病人,正挣扎在死亡线上。
  然后,我认出初二学生李露提到的操场边美丽的大树。这个女生喜欢在树下玩。春天到了,大树上一派郁郁葱葱。树下有一副双杠架子,长满了黑色的锈。今年李露已十五岁,发育成了一个大姑娘。但她的右臂与右腿都被截去。她也是吴医生的床位病人,病危时,他与七个来自全国各地的急救科医生曾在她床前守了一个整夜。
  这是个满目茂盛绿色的,荒芜的操场。我总是想,它的植物这样茂盛,是因为土地里吸收了太多的营养,是靠孩子们的鲜血成长的。
  清明刚过完,不知是谁,越过绿色围栏,扔入操场去的一束白*,在塑料纸的保护下仍旧盛开着。这么细心的哀悼者,我想是个母亲吧。
  越过这个操场,能看到一片平整过的废墟,那里曾是一栋五层高的教学楼,5月12日,垮塌,只剩下一段楼梯间。
  星期六的下午,这里一片寂静。能听到李露喜欢的大树深处,有小鸟的叫声。当年从废墟到操场有一条生死线,挖出来的学生们,有救的,马上向左抬,救护车就在校门口等着。没救的,向右抬,停在操场上。现在,这条一年前的生死线上,长满了高高的野草和野花。白色的野花是单瓣的,六瓣,像碎裂的水珠,无声无息摇曳着。
  都江堰的春天,漫山遍野盛开着这种野花。只是在这条废弃的生死线上,它使我突然想起去年聚集在这里,满含眼泪的家长们。母亲们抖个不停的身体,就像这些微风中的野花一样摇曳着。去年我曾很多次问自己,如果我的孩子被埋在里面,我怎么办。
  没有结论。
  只有一点点侥幸。
  这是4月11日的聚源中学旧址。
  在旧日生死线的土路上,我遇见一个带着小姑娘的中年男子。
  他很坦然地面对我脸上挂着的泪水,想来,他已经见多了。他指点我说,聚源中学活下来的孩子们,现在都在板房学校里上学。沿着河走,过桥,穿小路,就能找到他们。
  沿着清澈湍急的河水,经过一座石桥,乡村的土路弯弯曲曲。两边开着零零星星的油菜花,聚源镇的油菜,长得比江南的高多了。
  我看见三五成群的少年,背着书包,就从这样的土路上走过来。
  整个都江堰的板房学校,都将在暑假拆除,五万七千多板房学校的学生,都可以搬进新校舍。为了准备搬家,全都江堰的学生这个月开始全都取消休息日,他们将在五月提前放假。所以,周六的时候,孩子们仍旧正常上课。书包网 www.bookbao.com

陈丹燕:春日探寻聚源中学(2)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议论着一个耍帅的男生,一半兴奋,一半讥讽,这是典型的青春期女孩子。她们的笑声有一点夸张,好像为了让别人听到;过了几分钟,几个男孩子走过来了,我几乎能猜出来,她们议论的是谁,他真是一个出色的少年,端正的脸上微微笑着——他知道女孩子们议论的就是自己。他知道她们那样笑,也是为了他。所以他难掩得意之色。
  青春时,人人做过这样的小游戏——生命如花盛放,令人又喜又怕,好不知所措啊。
  经过他们身边时,能闻到在学校一天的少年身体散发出来的特殊气味——和我的孩子陈太阳小时候身上的气味一样,微臭的,是他们旺盛的汗腺散发出来的,清新的,是他们年轻的肌肤和呼吸。
  这样的青春岁月,本来也是平常而不朽的。但衬托在惨烈地震之前,让人只觉得太美好,太宝贵,太值得护卫与珍惜。
  我在都江堰,许多次听说余震发生时的故事。大地一摇晃,人们就以惊人的敏捷逃离房屋。人站得远远的,张张脸都是煞白的,个个都默不作声地看着嘎吱作响的房子。在这个处于地震带上的地方,噩梦会在一瞬间重现眼前。
  有个美丽的女生,正岔开双腿,站在同学自行车后轮两边的夹衬上,她们在灰绿色的油菜田中间轻快地掠过,好像马戏里的小飞人一般。
  是这些擦肩而过的少年,让我明白了劫后余生的复杂含义。
  田野深处,出现了一个不大的板房校区,还是与聚源小学合并在一起的。教室开着门,透出灯光。每条走廊上都静悄悄的,初三各班都还在上课,准备中考。
  偶尔能听到,有班级在集体朗读,在读英文单词。我仔细听,但由于这里离新校舍的工地太近,工地上的声音,让我听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读什么。
  他们在读elephant吗?那是陈太阳去年志愿服务时教过的单词,希望她的学生们都还记得。
  弯弯延伸的土路扬着灰尘,两边都是一排排的白色板房,非常整齐。
  我们分成四人一组,先去五个高二年级的班级上课。
  班上没有坐满,大约三十几个学生。我们进去之前他们都在复习古文,我瞥见他们的语文书和我初中时候一样,密密麻麻好多注解,我想他们一定在准备烦人的期末考试。
  见到我们进去,同学们热烈鼓掌。但是等到需要互动做英语游戏时,只有寥寥无几的人举手回答。
  大多数同学就直直地看着我们,不笑,也没有反应。
  我们不敢多逼问,只得自说自话厚着脸皮,自己在讲台上跳来跳去,扮演大象,恐龙和青蛙。
  Elephant!想想,只要能换得他们的笑脸,自己做小丑也没有关系。年龄大一些的学生显然懂得多,感情也比小一些的孩子要复杂,所以,这次地震带给这些大孩子的阴影更大,一时半会儿无法抹去的。
  想让他们快乐起来,正常地生活下去,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想让他们忘记过去,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对的。
  ——陈太阳很感慨。她是个非常热心志愿服务的独生女,1988年出生。她觉得自己有超人的力量。
  工地的声音真的很大,敲击声,马达声,装卸声,水泥搅拌机里甩动石子的撞击声。正在修建的楼房,就是新的聚源中学。上海援建聚源中学新址的队伍承诺说,这个建筑按照抗八级地震的标准建造,希望它十足的坚固,将来能成为整个聚源镇的公共避难所。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陈丹燕:春日探寻聚源中学(3)
新聚源中学的教室里将安装上海正在实施的中小学教室灯光亮化工程所用的灯管,这样的灯光不闪动,不刺眼,书写时无右手带来的阴影。
  还将安装多媒体讲台。
  升降式课桌椅,以适应发育时期的同学身体的高矮不均。
  闭路电视终端。
  部分教室配备多媒体投影仪和电脑操作系统。
  专科教室有物理实验室,化学实验室,生物实验室,音乐教室,美术教室,外语语音室,计算机房,劳技室。
  配备学校闭路电视系统。
  配备中心机房。
  配备校门安防系统。
  配备全部现代化厨房设备。
  据我所知,这还不是最终确定下来的所有清单。
  聚源中学将是一所与上海配备得最好的学校相比,只会更好的新学校。9月1日,它会与都江堰的23所新学校一起开放使用,58145个在板房学校学习的学生,将在23所坚固的新学校里继续学业。
  学校教学楼倒塌后,社会曾一致向这里的孩子们承诺,他们将获得比从前更好的学校,这个诺言虽然还被施工防护网密密地罩着,但终于是快要实现了。
  我站在围栏外面,看着静悄悄的板房,和它后面还未封顶的新楼房。那是我所见到过的,最让人安慰的工地。在路上遇见的那个男人,特别吩咐我去看看新房子。“那才是一板一眼盖房子的样子。”他评价说。
  我看见离栅栏最近的教室里贴着的半幅水彩画,一幅壁报的报头。看样子,这是预备班的教室,壁报还留着小学生的稚气。
  水彩画里,鲜艳的太阳照耀着新教学大楼,彩色小人拉着手,被画成了蜘蛛侠玩具的样子。热烈的颜色,让我想起“神采奕奕”这个词来。
  到过四川的人,才会知道艳阳的珍贵。这里多雨多雾多阴天,一旦出太阳,四川的狗都不认识,直对着太阳乱叫。这就是“蜀犬吠日”的来历;
  新的教学大楼还没有顶,但是有很厚的墙,看上去更像一座童话插图中的城堡;
  彩色的蜘蛛侠到处都能买到,那是一种用软橡胶做成的小人,不论你如何拉扯它们,揉搓它们,只要一放手,它们就会立即恢复原样;
  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的人,才能理解它的每一笔,都很珍贵。
  校门口也有一条土路,土路两边,也开着黄色和白色的野花。
  几个早到的家长倚在车边,等待孩子放学。这已是寻常校门前的景象。
  对幸存下来的孩子们,和他们的父母,这个工地无时无刻的噪音,大概竟是对他们留有梦魇的内心最有力的安慰——这栋为他们建造的坚固的房子正在冉冉长大,聚源中学的惨剧大概不会在他们身上重演了。其实,这也是对陈太阳最好的安慰。她知道让那里的孩子们忘记过去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对的。但是,我们仍能找到安慰和鼓励他们的方式:
  有时,是一个在六月闷热的板房里,晃动身体扮演大象的女孩。
  有时,是一个利用仅有的休息天去探访病人母校,并深为所动的年轻医生。
  有时,是一栋精心建造和配置的,四川乡村最坚固的中学教学楼。
  (2009年5月12日《文汇报》)
  陈忠实点评:
  不同于一般的灾区周年纪录。清凉安详的笔调中有着令人动容的信念、激情与爱。
  胡平点评:
  再没有比大难来临之时方显出来我们这个民族的坚强,凝聚,伟大。在那场“512”大灾时期,相信每一个中国人都饱含热泪。这篇散文的价值不是文字的安慰,它更让我们明白劫后余生的复杂含义。但是这却是一出大难过后、废墟新生的《复兴之曲》,它让我们听到年轻的、清新的呼吸。不止是倒塌的楼房,里面还有心灵和真情。?有时,是一栋精心建造和配置的,四川乡村最坚固的中学教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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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从棣花到西安
秦岭的南边有棣花,秦岭的北边是西安,路在秦岭上约300里。世上的大虫是老虎,长虫是蛇,人实在是走虫。几十年里,我在棣花和西安生活着,也写作着,这条路就反复往返。
  父亲告诉过我,他十多岁去西安求学,是步行的,得走七天,一路上随处都能看见破坏的草鞋。他原以为三伏天了,石头烫得要咬手,后来才知道三九天的石头也咬手,不敢摸,一摸皮就粘上了。到我去西安上学的时候,有了公路,一个县可以每天通一趟班车,买票却十分困难,要头一天从棣花赶去县城,成夜在车站排队购买。班车的窗子玻璃从来没有完整过,夏天里还能受,冬天里风刮进来,无数的刀子在空中舞,把火车头帽子的两个帽耳拉下来系好,哈出的气就变成霜,帽檐是白的,眉毛也是白的。时速至多是40里吧,吭吭唧唧在盘山路上摇晃,头就发昏。不一会有人晕车,前边的人趴在窗口呕吐,风把脏物又吹到后边窗里,前后便开始叫骂。司机吼一声:甭出声!大家明白夫和妻是荣辱关系,乘客和司机却是生死关系,出声会影响司机的,立即全不说话。路太窄太陡了,冰又瓷溜溜的,车要数次停下来,不是需要挂防滑链,就是出了故障,司机爬到车底下,仰面躺着,露出两条腿来。到了秦岭主峰下,那个地方叫黑龙口,是解手和吃饭的固定点。穿着棉袄棉裤的乘客,一直是插萝卜一样挤在一起,要下车就都浑身麻木,必须揉腿。我才扳起一条腿来,旁边人说:那是我的腿。我就说:我那腿呢,我那腿呢?感觉我没了腿。一直挨到天黑,车才能进西安,从车顶上卸下行李了,所有人都在说:嗨,今日顺到!因为常有车在秦岭上翻了,死了的人在沟里冻硬,用不着抬,像掮椽一样掮上来。即使自己坐的车没有翻,前边的车出了事故,或者塌方了,那就得在山里没吃没喝冻一夜。
  90年代初,这条公路改造了,不再是沙土路,铺了柏油,而且很宽,车和车相会没有减减速停下,灯眨一下眼就过去了。过去车少,麦收天沿村庄的公路上,农民都把割下的麦子摊着让碾,狗也跟着撵。改造后的路不准摊麦了,车经过刷的一声,路边的废纸就煽得贴在屋墙上,半会落不下。狼越来越少了,连野兔也没了,车却黑日白日不停息。各个路边的村子都死过人,是望着车还远着,才穿过路一半,车却瞬间过来轧住了。棣花几年里有五个人被轧死,村人说这是祭路哩,大工程都要用人祭哩。以前棣花有两三个司机,在县运输公司开班车,体面荣耀。他们把车停在路边,提了酒和肉回家,那毛领棉大衣不穿,披上,风张着好像要上天,沿途的人见了都给笑脸,问候你回来啦?就有人猫腰跟着,偷声换气地乞求明日能不能捎一个人去省城。可现在,公路上啥车都有,连棣花也有人买了私家车。那一年,我父亲的坟地选在公路边,母亲就说离公路近,太吵吧,风水先生说:这可是好穴哇,坟前讲究要有水,你瞧,公路现在就是一条大河啊!
  我每年十几次从西安到棣花,路经蓝关,就可怜了那个韩愈,他当年是“雪拥蓝关马不前”呀,便觉得我很幸福,坐车三个半小时就到了。
  过了2000年,开始修铁路。棣花人听说过火车,没见过火车。通车的那天,各家在通知着外村的亲戚都来,热闹得像过会。中午时分,铁路西边人山人海,火车刚一过来,一人喊:“来了——!”所有人就像喊欢迎口号:“来了来了!”等火车开过去了,一人喊:“走了——!”所有人又在喊口号:“走了走了!”但他们不走,还在敲锣打鼓。十天后我回棣花,邻居的一个老汉神秘地给我说:“你知道火车过棣花说什么话吗?”我说:“说什么话?”他就学着火车的响声,说:“棣花——!不穷!不穷!不穷不穷,不穷不穷!”我大笑,他也笑,他嘴里的牙脱落了,装了假牙,假牙床子就笑了出来。
  有了火车,我却没有坐火车回过棣花,因为火车开通不久,一条高速路就开始修。那可是八车道的路面呀,洁净得能晾了凉粉。村里人把这条路叫金路,传说着那是一捆子一捆子人民币铺过来的,惊叹着国家咋有这么多钱啊!每到黄昏,村后的铁路上过火车,拉着的货物像一连串的山头在移动,村人有的在唱秦腔,有的在门口咿咿呀呀拉胡琴,火车的鸣笛不是音乐,可一鸣笛把什么声响都淹没了。火车过后,总有三五一伙端着老碗一边吃一边看村前的高速路,过来的车都是白光,过去的车都是红光,两条光就那么相对地奔流。他们遗憾的是高速路不能横穿,而谁家狗好奇,钻过铁丝网进去,竟迷糊得只顺着路跑,很快就被轧死了,一摊肉泥粘在路上。我第一回走高速路回棣花,没有打盹,头还扭来转去看窗外的景色,车就突然停了,司机说:“到了。”我说:“到了?”有些不相信,但我弟就站在老家门口,他正给我笑哩。我看看表,竟然仅一个半小时。从此,我更喜欢从西安回棣花了,经常是我给我弟打电话说我回去,我弟问:“吃啥呀?”我说:“面条吧。”我弟放下电话开始擀面,擀好面,烧开锅,一碗捞面端上桌了,我正好车停在门口。
  在好长时间里,我老认为西安越来越大,像一张大嘴,吞吸着方圆几百里的财富和人才,而乡下,像我的老家棣花,却越来越小。但随着312公路改造后,铁路和高速路的相继修成,城与乡拉近了,它吞吸去了棣花的好多东西,又呼吐了好多东西给棣花,曾经瘪了的棣花慢慢鼓起了肚子。棣花已经成了旅游点,农家乐小饭馆到处都有。小洋楼一幢一幢盖了,有汽车的人家也多了,甚至荒废了十几年的那条老街重新翻建,一间房价由原来的几十元猛增到上万元。以前西安人来,皮鞋印子留在门口,舍不得扫;如今西安打一个喷嚏,棣花人就问:咱是不是感冒啦?他们啥事都知道,啥想法也都有。而我,更勤地从西安到棣花,从棣花到西安,我不再以出生在山里而自卑。车每每经过秦岭,看山峦苍茫,白云弥漫,就要念那首诗:“啊,给我个杠杆吧,我会撬动地球;给我一棵树吧,我能把山川变成绿洲;只要你愿意嫁我,咱们就繁衍一个民族。”
  就在上个月,又得到一个消息,还有一条铁路要从西安经过棣花,秋季里动工。
  (2009年7月15日《人民日报》)
  陈忠实点评:
  建国六十周年的献礼之作,却绝非应景而歌。灵动机智,以小见大,言近、趣浓、旨远。
  胡平点评:
  记录喧嚣浮躁的时代,但是时间永远是在走动的。
  文采退到后面,生活走向前台,返璞归真,也许这才是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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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门孔(1)

  直到今天,谢晋的小儿子阿四,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大家觉得,这次该让他知道了。但是,不管怎么解释,他诚实的眼神告诉你,他还是不知道。
  十几年前,同样弱智的阿三走了,阿四不知道这位小哥到哪里去了,爸爸对大家说,别给阿四解释死亡;
  两个月前,阿四的大哥谢衍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爸爸对大家说,别给阿四解释死亡;
  现在,爸爸自己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家里只剩下了他和八十三岁的妈妈,阿四已经不想听解释。谁解释,就是谁把小哥、大哥、爸爸弄走了。他就一定跟着走,去找。
  二
  阿三还在的时候,谢晋对我说:“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门孔上磨的。只要我出门,他就离不开门了,分分秒秒等我回来。”
  谢晋说的门孔,俗称“猫眼”,谁都知道是大门中央张望外面的世界的一个小装置。平日听到敲门或电铃,先在这里看一眼,认出是谁,再决定开门还是不开门。但对阿三来说,这个闪着亮光的玻璃小孔,是一种永远的等待。他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因为爸爸每时每刻都可能会在那里出现,他不能漏掉第一时间。除了睡觉、吃饭,他都在那里看。双脚麻木了,脖子酸痛了,眼睛迷糊了,眉毛脱落了,他都没有撤退。
  爸爸在外面做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有一次,谢晋与我长谈,说起在封闭的时代要在电影中加入一点人性的光亮是多么不容易。我突然产生联想,说:“谢导,你就是阿三!”
  “什么?”他奇怪地看着我。
  我说:“你就像你家阿三,在关闭着的大门上找到一个孔,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亮光,等亲情,除了睡觉、吃饭,你都没有放过。”
  他听了一震,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又说:“你的门孔,也成了全国观众的门孔。不管什么时节,一个玻璃亮眼,大家从那里看到了很多风景,很多人性。你的优点也与阿三一样,那就是无休无止地坚持。”
  三
  谢晋在六十岁的时候对我说:“现在,我总算和全国人民一起成熟了!”那时,*结束不久。
  “成熟”了的他,拍了《牧马人》、《天云山传奇》、《芙蓉镇》、《清凉寺的钟声》、《高山下的花环》、《最后的贵族》、《鸦片战争》……
  那么,他的艺术历程也就大致可以分为两段,前一段为探寻期,后一段为成熟期。探寻期更多地依附于时代,成熟期更多地依附于人性。
  那些年的谢晋,大作品一部接着一部,部部深入人心,真可谓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云蒸霞蔚。
  当代年轻的电影艺术家即便有再高的成就也不能轻忽“谢晋”这两个字,因为进入今天这个制高点的那条崎岖山路,是他跌跌绊绊走下来的。年轻艺术家的长辈和老师,都从他那里汲取过美,并构成遗传。在这个意义上,谢晋不朽。
  四
  我一直有一个错误的想法,觉得拍电影是一个力气活,谢晋已经年迈,不必站在第一线上了。我提议他在拍完《芙蓉镇》后就可以收山,然后以自己的信誉、影响和经验,办一个电影公司,再建一个影视学院。简单说来,让他从一个电影导演变成一个“电影导师”。
  有这个想法的,可能不止我一个人。
  有一次,他跨着大步走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不知怎么突然踉跄了。他想摆脱踉跄,挣扎了一下,谁知更是朝前一冲,被人扶住,脸色发青。这让人们突然想起他的皮夹克、红围巾所包裹着的年龄。不久后一次吃饭,我又委婉地说起了老话题。

余秋雨:门孔(2)
他知道月台上的踉跄被我们看到了,因此也知道我说这些话的原因。他朝我举起酒杯,我以为他要用干杯的方式来接受我的建议,没想到他对我说:“秋雨,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是真正善饮的吗?我告诉你,第一,端杯稳;第二,双眉平;第三,下口深。”
  说着,他又稳又平又深地一连喝了好几杯。
  是在证明自己的酒量吗?不,我觉得其中似乎又包含着某种宣示。
  即使毫无宣示的意思,那么,只要他拿起酒杯,便立即显得大气磅礴,说什么都难以反驳。
  五
  他在中国创建了一个独立而庞大的艺术世界,但回到家,却是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天地。
  他与夫人徐大雯女士生了四个小孩,脑子正常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谢衍。谢衍的两个弟弟就是前面所说的老三和老四,都严重弱智,而姐姐的情况也不好。
  这四个孩子,出生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五六年这十年间。当时的社会,还很难找到辅导弱智儿童的专业学校,一切麻烦都堆在一门之内。家境极不宽裕,工作极其繁忙,这个门内天天在发生什么?只有天知道。
  我们如果把这样一个家庭背景与谢晋的那么多电影联系在一起,真会产生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每天傍晚,他那高大而疲惫的身影一步步走回家门的图像,不能不让人一次次落泪。落泪,不是出于一种同情,而是为了一种伟大。
  一个错乱的精神漩涡,能够伸发出伟大的精神力量吗?谢晋作出了回答,而全国的电影观众都在点头。我觉得,这种情景,在整个人类艺术史上都难于重见。
  谢晋亲手把错乱的精神漩涡,筑成了人道主义的圣殿。我曾多次在他家里吃饭,他做得一手好菜,常常围着白围单、手握着锅铲招呼客人。客人可能是好莱坞明星、法国大导演、日本制作人,但最后谢晋总会搓搓手,通过翻译介绍自己两个儿子的特殊情况,然后隆重请出。这种毫不掩饰的坦荡,曾让我百脉俱开。在客人面前,弱智儿子的每一个笑容和动作,在谢晋看来就是人类最本原的可爱造型,因此满眼是欣赏的光彩。他把这种光彩,带给了整个门庭,也带给了所有的客人。
  他有时也会带着儿子出行。我听谢晋电影公司总经理张惠芳女士说,那次去浙江衢州,坐了一辆面包车,路上要好几个小时,阿四同行。坐在前排的谢晋过一会儿就要回过头来问:“阿四累不累?”“阿四好吗?”“阿四要不要睡一会儿?”……每次回头,那神情,能把雪山消融。
  六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家后代唯一的正常人,那个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典雅君子,他的大儿子谢衍,竟先他而去。
  谢衍太知道父母亲的生活重压,一直瞒着自己的病情,不让老人家知道。他把一切事情都料理得一清二楚,然后穿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去了医院,再也没有出来。
  他恳求周围的人,千万不要让爸爸、妈妈到医院来。他说,爸爸太出名,一来就会引动媒体,而自己现在的形象又会使爸爸、妈妈伤心。他一直念叨着:“不要来,千万不要来,不要让他们来……”
  直到他去世前一星期,周围的人说,现在一定要让你爸爸、妈妈来了。这次,他没有说话。
  谢晋一直以为儿子是一般的病住院,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经那么严重。眼前病床上,他唯一可以对话的儿子,已经不成样子。
  他像一尊突然被风干了的雕像,站在病床前,很久,很久。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余秋雨:门孔(3)
谢衍吃力地对他说:“爸爸,我给您添麻烦了!”
  他颤声地说:“我们治疗,孩子,不要紧,我们治疗……”
  从这天起,他天天都陪着夫人去医院。
  独身的谢衍已经五十九岁,现在却每天在老人赶到前不断问:“爸爸怎么还不来?妈妈怎么还不来?爸爸怎么还不来?”
  那天,他实在太痛了,要求打吗啡,但医生有犹豫,幸好有慈济功德会的志工来唱佛曲,他平静了。
  谢晋和夫人陪在儿子身边,那夜几乎陪了通宵。工作人员怕这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撑不住,力劝他们暂时回家休息。但是,两位老人的车还没有到家,谢衍就去世了。
  谢衍是二00八年九月二十三日下葬的。第二天,九月二十四日,杭州的朋友就邀请谢晋去散散心,住多久都可以。接待他的,是一位也刚刚丧子的杰出男子,叫叶明。
  两人一见面就抱住了,嚎啕大哭。他们两人,前些天都为自己的儿子哭过无数次,但还要找一个机会,不刺激妻子,不为难下属,抱住一个人,一个经得起用力抱的人,痛快淋漓、回肠荡气地哭一哭。那天谢晋导演的哭声,像虎啸,像狼嚎,像龙吟,像狮吼,把他以前拍过的那么多电影里的哭,全都收纳了,又全都释放了。那天,秋风起于杭州,连西湖都在呜咽。
  他并没有在杭州住长,很快又回到了上海。这几天他很少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有时也翻书报,却是乱翻,没有一个字入眼。
  突然电话铃响了,是家乡上虞的母校春晖中学打来的,说有一个纪念活动要让他出席,有车来接。他一生,每遇危难总会想念家乡。今天,故乡故宅又有召唤,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春晖中学的纪念活动第二天才开,这天晚上他在旅馆吃了点冷餐,倒头便睡。这是真正的老家,他出走已久,今天只剩下他一个人回来。他是朝左侧睡的,再也没有醒来。
  这天是二00八年十月十八日,离他八十五岁生日,还有一个月零三天。
  七
  他老家的屋里,有我题写的四个字:“东山谢氏”。
  那是几年前的一天,他突然来到我家,要我写这几个字。他说,已经请几位老一代书法大家写过,希望能增加我写的一份。东山谢氏?好生了得!我看着他,抱歉地想,认识了他那么多年,也知道他是绍兴上虞人,却没有把他的姓氏与那个遥远而辉煌的门庭联系起来。
  他的远祖,是公元四世纪那位打了“淝水之战”的东晋宰相谢安。这仗,是和侄子谢玄一起打的。而谢玄的孙子,便是中国山水诗的鼻祖谢灵运。谢安本来是隐居会稽东山的,经常与大书法家王羲之一起喝酒吟诗,他的侄女谢道蕴也嫁给了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而才学又远超丈夫。谢安后来因形势所迫再度做官,这使中国有了一个“东山再起”的成语。
  正因为这一切,我写“东山谢氏”这四个字时非常恭敬,一连写了好多幅,最后挑出一张,送去。
  谢家,竟然自东晋、南朝至今,就一直定居在东山脚下?别的不说,光那股积累了一千六百年的气,已经非比寻常。谢晋对此极为在意,却又不对外说。他在意的,是这山、这村、这屋、这姓、这气。但这一切都是秘密的,只是为了要我写字才说,说过一次再也不说。
  我想,就凭着这种无以言表的深层皈依,他会一个人回去,在一大批庄严的远祖面前,划上人生的句号。
  八
  此刻,他上海的家,只剩下了阿四。他的夫人因心脏问题,住进了医院。
  阿四不像阿三那样成天在门孔里观看。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任务是为爸爸拿包、拿鞋。每天早晨爸爸出门了,他把包递给爸爸,并把爸爸换下的拖鞋放好。晚上爸爸回来,他接过包,再递上拖鞋。
  好几天,爸爸的包和鞋都在,人到哪里去了?他有点奇怪,却在耐心等待。突然来了很多人,在家里摆了一排排白色的花。
  白色的花越来越多,家里放满了。他从门孔里往外一看,还有人送来。阿四穿行在白花间,突然发现,白花把爸爸的拖鞋遮住了。他弯下腰去,拿出爸爸的拖鞋,小心放在门边。
  这个白花的世界,今天就是他一个人,还有一双鞋。
  (2009年1期《收获》)
  陈忠实点评:
  著名导演谢晋先生的情与痛被余秋雨先生娓娓道来,让我们领略到:谢先生的胸襟、柔情和慈 爱是如何的既同于常人又超越了常人。余先生的笔墨则因节制而更为饱满,因平淡而更为深切。
  胡平点评:
  情深在眉,刻意在心。
  一篇情深意茂的怀人文章,非亲历而不能为之。
  

耿立:悲哉,上将军(1)
这不是任谁都能完成的一个悲剧,这也不是任何一个肩头都能担当得下的沉重,悲剧之深,误解之深,血泪之多,坎凛之多,让人想到身受磔刑,寸肉被百姓啖吃的督师袁崇焕;这是大悲剧时代众人酿制的酒,被他独斟独酌,也许这酒太烈,稍一沾唇,就使人肝胆俱裂,你找不到应该谴责谁,应该追问谁,这个民族,这个民族的具体的分子。
  也许凶手是有的,只一句日本人,那就太轻巧也太机巧,淡化悲凉之雾成云霓;也许是他的品性使然,旧的道德在他身上烙印之深,不惜羽毛以身许国而与日人周旋,能拿关羽在曹营作比吗?他在现代的军帐中,也常效关羽灯下读《春秋》,他应该知道一字里面有褒贬啊,在“七七事变”后,他留在故都时,流泪说:恐怕你们成民族英雄,而我成了汉奸了。这句话的沉痛,怕只有用血才能抵偿,这也就是为何一个上将军,只有在血与火的呐喊里一死才心安的内在的缘由吧,但死是容易的,赴死前他的身上有着怎样的隐忍与血泪,别人是无法筹算的。
  竹简,是青的,也是易朽的;血是红的,也是易褪色的;但由血书写的竹简却坚比金石,那上面的文字也就有了金声玉振之效了。
  一
  关于道德杀人,人们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并在骨子里承认了它的合法性,或者索性跳进这个染缸里,以“群”的大,来攒击那些特立独行之士。
  那是几年前,为了写作赵登禹将军在采访29军老兵的时候,我提到了29军的主要的主政者,从军长宋哲元,副军长秦德纯、吕秀文,师长赵登禹、张自忠都是山东人。在日本人面前都是有种的汉子,铁骨铜声。那个老兵说:“张自忠是汉奸,后来变成了烈士。”说毕,摇摇头。
  我当时吃了一惊。将军殉国多年,而汉奸一说还在某些人心里发酵,不由使我心颤。我不是为汉奸辩诬,对汉奸这个词,我私下里是心怀警惕的,记得鲁迅先生当年,也曾被爱国贼称之为汉奸,背负着堕落文人的恶名。
  汉奸,顾名思义即背汉之奸人。汉,不单指族群,而是一个政权或者是一个坐在这政权上头的一个人。中国几千年的传统的灌输和理念,都是要求平头百姓和文臣武将们做家奴,无条件地向皇帝和皇权效忠,而且不可以有自己的思想,有疑问,有反抗,有抛弃的权力。君臣名分已定,背叛者谓之“汉奸”、谓之“奸贼”;只要战死,就能冠以忠臣良将之名名垂历史。
  其实这是需要辨别的,汉奸是指通敌或叛国的中国人。诚如顾炎武所说,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因此,所谓汉奸,首先是应该与民族相连的概念,而并非与国家有必然关联。虽然在一定时期一定条件下,两者可以统一,但二者之间并无必然联系。汉奸之界定,根本要看他之行为是否背叛、或者葬送了以汉民族为主体的中华民族之根本利益,而不是看其是否效忠于某一家一姓的利益。
  我想到了汉朝的李陵,李陵就是因为没有死,后来被俘,就成了汉奸了。司马迁曾为之辩诬,却落得了腐刑的下场,含垢忍辱。汉奸这个词是带电的,人一触碰,或者身家性命,或者青史骂名。
  记得也是二战时期,日军攻陷东南亚,麦克阿瑟乘坐小船逃走,而一位负责掩护的将军却不幸做了俘虏,在战俘营受尽折磨,日本战败后这位将军被释放,麦帅伸出双臂拥抱他。日本帝国在密苏里战舰上签署协议投降,麦帅当着全场所有将军元帅的面把签字笔送给了这位被俘的将军,这样的举止对我们来说不可思议,但这是事实。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耿立:悲哉,上将军(2)
这些被俘的军人回国后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因为他们为国家受了很多苦,人民感谢他们。而中国呢?投降就是贪生怕死,是民族败类,当年抗击侵略朝鲜的志愿军战俘回国后面对的却是战俘甄别营:“为什么投降,为什么不自杀?”他们在敌营里,身体受尽折磨,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国家,却又遭受自己同胞的歧视。
  也许从此处理解张自忠将军,我们才得以窥视他悲凉的心绪。
  张自忠是1936年6月任天津市长的。当时日本人为了控制宋哲元,1937年3月底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官田代以天皇生日为由,邀请宋哲元组团访日,费用由日人支付。宋哲元不愿意去,他说:“我作为一把手要是去的话,日军就会谈修铁路、要长芦盐场、煤矿什么的,各种权益如航空权益,就是掠夺华北资源。”宋哲元就派张自忠作为自己的代表到了日本。
  在日本期间,日方曾提出“中日联合经营华北铁路,联合开采矿山”的要求,要求张自忠在中日经济提携条约上签字。张自忠拒绝,并决定提前回国。但在人们的心中,张自忠他离“汉奸”只有一步之遥了。
  “七七事变”后,随着佟麟阁、赵登禹殉国,宋哲元7月28日决定率二十九军撤退到保定,并决定留下张自忠与日本人周旋,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北平绥靖公署主任、北平市长都由张自忠代理。当晚九时,宋哲元、秦德纯等人出北平西直门,转赴保定。临别时,张自忠对秦德纯说:“你同宋先生成了民族英雄,我怕成了汉奸了。”
  这是一种担当,张自忠将军“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气概,使我心中悲慨地回旋李陵的句子:“子归受荣,我留受辱。”
  为了免于生灵的涂炭,这种委屈是那样的悲凉锥心。在不可知的朦胧前途中,古都北平的红墙灰瓦,在炎热的炙烤下,却透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冷凝。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明知是油锅,自己跳下掀起的巨浪会把自己浇死,在民族危亡的时候,爱国的路途非是一条,但无疑张自忠选择的是最泥泞难行的。当大家拍着膀子把爱国的唾沫飞洒的时候,当乌合之众众口一词,选择沉默担当,不计较毁誉和身家性命,这也许是大英雄的别样的情怀。
  四周都是日本人和亲近日本人的人,我们怎样还原张自忠将军当时的心态?
  远托异国,昔人所悲。
  望风怀想,能不依依。
  身之穷困,独坐愁苦。
  终日无睹,但见异类。
  韦韛毳幕,以御风雨。
  膻肉酪浆,以充饥渴。
  举目言笑,谁与为欢!
  胡地玄冰,边土惨裂。
  凉秋九月,塞外草衰。
  夜不能寐,侧耳远听。
  胡笳互动,牧马悲鸣。
  吟啸成群,边声四起。
  晨坐听之,不觉泪下。
  ……
  在写作张自忠将军文字的时候,相传李陵写的四言诗如低回的长调,呜咽在我的纸上笔端。命运,一个人的命运在国家危亡之际,真是飘转如秋风里的飘蓬,为李陵将军难过,还是为张自忠将军悲哀?尽管张自忠将军曾指出自己留在日据的北平不是要当汉奸,而是“希望能够打开一个局面,维持一个较长的时间,而使国家有更充实的准备”,并表示为此不计毁誉,但是“汉奸”帽子和四处涌来的鄙夷唾弃,令他压抑怆怀。
  在代理了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后,张自忠立即改组了冀察政务委员会,把张允荣、张璧、潘毓桂、江朝宗、冷家骥、陈中孚、杨兆庚等人增加到委员行列,并任命潘毓桂为北平市警察局长负责对日交涉。而这些人,大多是亲日派,张自忠的汉奸名声越来越臭。并且又有传闻,张自忠赶走宋哲元,在沦陷区北平与日本人合作。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耿立:悲哉,上将军(3)
全国各大报刊发表文章,痛斥张自忠的“卖国变节”行为,其中有十分醒目的大字标题,如《自以为忠》、《张邦昌之后》、《张自忠接见松井后,北平城门大开》等。张自忠被认为是“华北特号汉奸”,报纸上一律称他“张逆自忠”。
  多年后,著名史学家唐德刚帮助李宗仁写的《李宗仁*》里这样写到张自忠:“外界不明真相,均误以张氏为卖国求荣的汉奸。”其实,这种谣传从张自忠率考察团从日本返回时就开始了,有人说张在日时与日方订有“密约”,日方赠其巨款,并送了一个日本女人给他。
  对于这一历史,张自忠将军的老上级冯玉祥在《痛悼张自忠将军》文中予以澄清,冯说:“民国二十五、六年的时候,华北造成一个特殊的局面,他在这局面下苦撑,虽然遭到许多人对他误会,甚至许多人对他辱骂,他都心里有底子,本着忍辱负重的精神,以待将来事实的洗白。……在北平苦撑之际,有人以为他真要浑水摸鱼,当时我就说,他从小和我共事,我知道他疾恶如仇,绝不会投降敌人,后来果不出我所料。”
  我无法判断张自忠将军被人指斥为汉奸时脸上的颜色,那一定是隐忍到怒发冲冠和暗夜里的低沉咆哮,我想着张自忠将军的行迹,既激动,又悲抑。我们能指责那些无辜的民众吗?那抗战爆发的蹈历热情,是应该维护且高歌的,但我们能随着那些民众指责张将军?我无法用孱弱的文字表述自己混合而成不是酸咸而在苦楚之外的感受。
  爱国的情怀非是一种,张自忠选择了荆棘。他的行为,已经完全是别样层次上对民族的一种苦爱,是一种含泪的凄异壮烈的美。
  二
  在西北军里,张自忠向以带兵严格,部下勇敢善战而著称。西北军里流行的顺口溜:“石友三的鞭子,韩复榘的绳,梁冠英的扁担赛如龙,张自忠扒皮真无情!”张字“荩忱”,“荩”是“荩草”,本为一种植物,看似柔弱。《诗经》里面有一句“王之荩臣,无念尔祖”,“荩臣”引申出去便是“忠臣”的意思。中国人的字和名字是可以互相解释的,字号刚好解释了本名。而唯独“张扒皮”这个绰号显得那么刺眼,那么冷酷。其实这三个符号只有一个血肉之躯,那就是一个山东汉子身上崇高勇武,为国捐躯的壮烈。扒皮,其实说穿了是对犯错士兵打军棍、关禁闭,对临阵逃脱的人毫不留情抬手就地枪决的冷酷。然而这种冷酷背后,是否让人感到他疾恶如仇的不苟和果决?
  张自忠将军在北平和日本人周旋一周后脱险,然而,汉奸的帽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记得李敖在《大人格与小人格》中说:“小人格”标准是“匹夫匹妇的层面”,是随波逐流的、依附权势的、“庸德之行,庸言之谨”的,这种标准的泛滥下,胸怀“大人格”标准的英雄豪杰,都会长期遭到舆论、谣言、群众、世俗的打击。所以,“父子责善”的贤人匡章,全国说他不孝;“弟死不葬”的志士张良,社会说他不仁;周公旦被诬不利孺子;直不疑(人名)被诬与嫂通奸;马援被诬贪污;袁崇焕被诬反叛;张自忠被骂汉奸,蒙羞六七载;岳飞不得昭雪,沉冤二十年。……多少大丈夫,在“小人格”标准下,都变成了“人格有问题”的下三烂。
  写到此处,我的心一阵抽搐,当袁崇焕在千刀万剐,那些薄薄的带血的人肉被皇城根下的北京胡同里的民众吃掉的时候,公道在谁的心里呢?我想到了在旷野呼告的约伯,在圣经的记载里,约伯一个好人为什么会受到惩罚?圣经中说是为了苦难,忍受苦难。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耿立:悲哉,上将军(4)
《约伯记》里面的结尾是上帝将约伯的一切又还给了约伯。然而约伯忍受的苦难到底应不应该?
  我们说:如果张自忠在台儿庄大战前就死掉了,在乾隆朝修明史的时候没有为袁崇焕正名,大概他们两个今天都还被当作大汉奸而被人所唾弃吧?
  张自忠留平的消息传出后,舆论大哗,皆曰可杀。北平街头也纷纷传闻:“出了汉奸了,仗不打了。”二十九军官兵得知此信,也纷纷把张自忠的照片撕得粉碎(当时二十九军各部都挂有旅以上将领照片)。
  张自忠在北平市长任上只短短八天,他宣布辞去一切职务。两天后,他化装离开了北平南下,舆论界对他的攻击指责还是有增无减。上海《大公报》一篇题为《勉北方军人》的文章说:在北方军人的老辈中便有坚贞不移的典型,段祺瑞先生当日不受日阀的劫持,轻车南下……那是北方军人的光辉。最近北平沦陷之后,江朝宗游说吴佩孚先生,谓愿拥戴他做北方的领袖,经吴先生予以断然拒绝。这种凛然的节操,才不愧是北方军人的典型。愿北方军人都仰慕段、吴两先生的风范,给国家保持浩然正气,万不要学那寡廉鲜耻的殷汝耕和自作聪明的张自忠!《国闻周报》的另一篇文章则挖苦说:使当局和战不决的主力是张自忠,当他演了一套得意的“二进宫”以后,委员长的瘾却拘束地仅仅度得八天,就被敌人一脚踢开了。
  一位朋友写给张自忠一个字条: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若是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在张自忠转赴南京的列车上,列车行至徐州站,突有30多名青年学生拥到头等车厢的门前,要求上车搜查“汉奸”张自忠。但学生代表未见张的踪影,只好下车而去。
  就在张自忠南下赴宁的路上,南京国民政府下达命令,以张自忠“放弃责任,迭失守地”,将其撤职查办。
  张自忠失望了,我不是为英雄讳。在人们咒骂张自忠汉奸的时候,他确有点迷茫了,他“开始沾染嗜好,抽起了鸦片烟。”——他的内心已经被折磨到了何等地步!
  当中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后,张自忠却被赋闲,他形单影孤地困处南京,整天无事可做,度日如年。有人说,落魄与失意者是最易与鸦片结伴的。张自忠本是一名英勇无畏、意志坚毅的军人。他身经百战,历尽艰辛,不知闯过多少难关,然而此时此刻却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力,实在令人感慨不置。由此可见,一个人,无论他怎样坚强,也总有其脆弱的一面。
  张克侠来到南京看望张自忠。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今往见荩忱师长,其貌憔悴,心绪不佳,闻已染嗜好,诚为可叹,宴安鸩毒真不虚也。余勉以自重自珍,来日方长,是非可明,彼有惜别之意。良将难求,余当助之。”
  我们不难设想,张自忠将军后来一死报国,以示清白的决心,怕也是下于这极端苦闷的时候。张自忠毕竟不是会在鸦片的烟雾中消磨意志的失败者,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即在沉默中灭亡。当他重返部队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个历经磨砺爪牙的猛虎,已经度过了荒寒,开始生风呐喊。
  我们叙述一个在台儿庄大战前的轶事,有人把他写成小说,我曾问过二十九军的老兵,小说?笑话,这是真的。当时叫做五十九军,1937年12月7日,张自忠回到河南道口李源屯五十九军军部。

耿立:悲哉,上将军(5)
与大家见面时,张自忠只说了一句话:“今日回军,就是要带着大家去找死路,看将来为国家死在什么地方!”大家听到这句话,都哭了。
  有记者采访张自忠对即将展开的作战发表感想,张自忠沉痛地说:“现在的军人,很简单讲句话,就是怎样找个机会去死。因为中国所以闹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是军人的罪恶。十几年来,要是军人认清国家的危机,团结御侮,敌寇决不敢来侵犯。我们军人今天要想洗刷他的罪恶,完成对于国家的义务,也只有一条路——去死,早点死,早点光荣地死!”
  然而就在接敌的时候,那些行军的队伍却听到了传令兵疾驰到队伍前,宣布军长的命令:暂停前进!原地待命!接着是凄厉的军号,大家感到一种威压和不详。
  魁梧的骑着高头大马的张自忠将军,在卫队的簇拥下,来到军前。只见张将军满脸怒气,眼中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凶光,人们一下子想到了:扒皮的来由,接着张自忠将军下令“给我把那两个败类带上来”,军法处长手一挥,两个五花大绑的士兵带了上来。
  张自忠将军双脚站立在马镫上,右手按住佩剑,他悲愤地吼道:“弟兄们,就是这两个败类,昨天夜宿市镇时,拿了人家小老板的伞,不仅不给钱还动手打了人。我们的弟兄还没有上前线打鬼子,现在我却要先杀了他们,这都怨我,怨我没有教好他们。”将军把手一挥,声音有些哽咽。
  五花大绑的两个兵士被带到了野地里,接着是两声清脆的枪声低低地划过天空。然而就在大战开始之前的夜里,还发生了一起*民女的恶劣的事情,最后查出竟是敢死队长孙二胡,孙二胡被打进死囚,等待发落。
  第二天一早,军法处长来请示军长,如何处置孙二胡。进了房子,吓了一跳,地上落满了烟蒂,显然将军一夜没睡。五十九军上下谁不知道,孙二胡是一条功狗,是张将军手下的能征善战的功狗。从喜峰口到卢沟桥,每役必与,在他的手下,光手刃的鬼子不下百名。谁知,这样的狗既能看家护院,也反噬主人。这让张自忠陷到了两难的境地。军法处长请示,将军冷冷地吐出几个字“依法从事”。
  军法处长走了,过了一会儿,军法处长进来请示说孙二胡想最后见军长一次。张自忠默然,但随即摆手坚决地回绝:“不见,快杀!”军法处长看到张自忠将军冷峻的脸颊上挂着一滴浑浊的泪。将军受不了,怕杀晚了,自己会后悔。枪又响了一声,部队继续前进了。
  三天后,部队到达临沂,阻击日军,大胜,这是国民党正面抗日以来取得的第一次真正的胜利。
  一个月后,张将军率部驻扎休整。忽一日,传令兵脸色苍白地进来报告,结结巴巴地说:“首长,他,他回来了。”军长纳闷,斥责道:“谁?谁回来了?这么慌张?”传令兵气喘不过来:“是,是孙队长回来了”。
  孙二胡被带了进来,满脸黑碳,衣衫褴褛,头发胡子一样长,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走来。
  原来那天行刑的士兵,敬慕孙队长是条汉子,手有些发抖,结果子弹没打中要害。孙二胡也是命大,被好心的老百姓救回了家,休养了几日就恢复元气了。老百姓劝他逃命去,但他打听到张自忠带部队在这一带驻扎,就又赶了回来。
  张自忠将军忽地从地图前站起,接连下了三道命令:“换衣服;备酒菜;关起来等候处置”。孙二胡,早就被处置过了,而且是最高级别的处置了,还能怎么处置呢?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耿立:悲哉,上将军(6)
副官试探性地问张将军:“是否让孙二胡归队?”张自忠没有回答。
  第二天,副官再去见张自忠,指挥部里烟雾缭绕,看见将军一夜未眠,满脸憔悴地坐在办公椅上,身前落满了烟蒂,桌子上堆了一堆纸片。副官用眼睛瞅了瞅,大惊,每张纸片上都写了一个大大的“杀!”字。
  军法处长再次来到孙二胡面前,宣布张自忠手令。孙二胡似乎早知有此一天,面不改色,听完命令,标准地敬礼。没等孙二胡提出见将军,军法处长就又宣布将军备好酒菜为他饯行,孙二胡一脸的茫然,然后嘴角动了动。
  将军来了,酒菜也只是几只烧鸡和肘子,这在战争期间,也是丰盛之至了,几位师长陪酒。席间无话,师长们轮流给孙二胡劝酒。孙二胡眼圈红红的,只是每劝必喝。几旬过了,孙二胡突然抬头,眼直直地盯着将军,张自忠将军马上接过这目光,仿佛要刺透对方。
  突然,孙二胡把身上的上衣扒去,满身的伤疤,如铜钱如石子如树瘤,或凹或凸,也如起伏不平的山川河流。师长们有的不忍心,扭了头。张自忠将军随即指着身边的一位师长说:“把衣服脱了”,师长脱了,也是一身的震惊,到处是伤痕累累;军长又指着另一位师长,说:“你的也脱了”,师长脱了也是一样的凹凸不平;后面的军人齐刷刷跟着脱掉上衣,简直就是一次血与火的重塑,是战争的馈赠与光荣。
  最后,张自忠将军猛地扒去自己的上衣,胸口一处致命的碗口大的伤疤震撼人心。大家都低下头,孙二胡也把头埋了下去,目光有点躲闪,忽然跪在地上,说“我对不起将军!”
  张将军扶起:“你放心走吧,弟兄们会替你多杀几个鬼子的。”
  翌日,孙二胡躺在了定身量做的柏木棺材里,张自忠跟他握手作别。枪声再次响起,随后是五十九军密集的送行的枪声响彻苍穹。
  三
  在张自忠殉国三周年的时候,周恩来在《新华日报》上撰文《追念张荩忱上将》:张上将是一方面的统帅,他的殉国,影响之大决非他人可比。张上将的抗战,远起喜峰口,十年回溯,令人深佩他的卓识超群。迨主津政,忍辱待时,张上将殆又为人之所不能为。抗战既起,张上将奋起当先,所向无敌,而临沂一役,更成为台儿庄大捷之序幕,他的英勇坚毅,足为全国军人楷模。而感人最深的,乃是他的殉国一役。每读张上将于渡河前亲致前线将领及冯治安将军的两封遗书,深觉其忠义之志,壮烈之气,直可以为我国抗战军人之魂!
  是的,张自忠是怀着赴死之心渡河求死的。我想起古琴曲《公毋渡河》:“公毋渡河,公竟渡河。公竟渡河,其奈公何?”
  1940年日本发动了旨在控制长江交通、切断通往重庆运输线的“宜昌作战”(中方称枣宜会战),当时希特勒以闪电战袭击北欧,一举成功。此举使日本军阀深受刺激,也为之鼓舞,颇欲在中国战场也有一番作为。再就是为纪念日本天皇生日(即4月29日天长节),日军战役计划是先将襄河东岸国军部队包围歼灭于枣阳地区;而后推进至襄河西岸,将国军主力部队歼灭于宜昌附近。
  战役开始后,张自忠决定渡河督战。当晚,张自忠给副手冯治安写了一封信,派人连夜送之。信中说 :仰之我弟如晤:因为战区全面战事之关系及本身之责任,均须过河与敌一拼。现已决定于今晚往襄河东岸进发。到河东后,如能与38D、179D取得联络,即率该两部与马师不顾一切向北进之敌死拼;设若与179D、38D取不上联络,即带马之三个团,奔着我们最终之目标(死)往北迈进。无论做好做坏,一定求良心得到安慰。以后公私,均得请我弟负责。由现在起,以后或暂别或永离,不得而知。专此布达。小兄张自忠手启五月六日于快活铺。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耿立:悲哉,上将军(7)
我们想到了《史记?刺客列传》中的荆轲一节,那是古代中国男人在大义面前敢担当的观之地带。那渡河文字如钻石,在历史的深处闪光,撼动哺育了秦汉以降的中国人。
  易水已逝,岁月不再。但两千年后的张自忠的渡过襄河却又一次震撼了世界。
  我们知道燕国的人马来到了易水,却出现了一个小插曲。由于荆轲队伍动身延迟,燕太子丹产生了怀疑。当太子丹婉言催促时,荆轲震怒了。这段《刺客列传》上的记载多少被人忽略了,荆轲和燕国太子在易水上的这次争执,让人感到一种悲凉。这个记载说明:那天的易水送行,不仅是不欢而散甚至是结仇而别。燕太子只是逼人赴死,只是督战易水;至于荆轲,他此时已经不是为了燕国,不是为了太子丹;他此时是为了自己,为了诺言,为了表达人格而战斗。此时的荆轲,是为了同时向秦王和燕太子宣布抗议而战斗。
  那一天的故事脍炙人口,没有一个中国人不知道那支慷慨的歌。但是我们怎么还原荆轲的心情?他是激昂还是暗淡?我想愤激义气多于承诺。刺秦的队伍尚未出发,已有两人殒命,都是为了荆轲的渡河西行。田光的自杀,樊於期的头颅,这都是逼迫荆轲西行的约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和他的同道高渐离在易水之畔的悲壮唱和,其实藏着的是别人无法破解的秘密,那也许是以血践履历史的承诺。
  张自忠渡河了,从人们骂他汉奸的那一刻,他就想着有一天的渡河。只有当他殉国之后,结束自己的生命时,我们才会体味张自忠信中这誓言的沉重。“良心”二字,在张自忠的手令及谈话中时常出现。我的家乡与张自忠将军的老家同属鲁西,相距200里路,我知道这两个字在山东话中是表*迹、分量很重的用语。山东人做事常是捶着胸脯说:做人要讲良心,“求良心得到安慰”,就是要为“这个任它草堆也好,破窑也好,你儿时放摇篮的地方,便是你死后最好的葬身之所”的国家、民族流尽最后一滴血。中国人的血只有流在脚下,那良心才不负国家,那良心才安妥。美国作家史沫特莱曾称张自忠为“有良心的将军”,这正是张自忠作为一名传统濡染的军人,在民族危亡之际,不惜以命为抵所求的一种悲壮而崇高的境界。诚如古语所云:“受命之日忘其家,临阵之时忘身,军人之武德,于斯尽矣。”
  是的,在张自忠身上,有着传统名将的印记,那种对栽培自己提携自己的老官长不离不弃,这种情意的激扬已经深入骨髓,化为血液。张自忠是西北军瓦解后仍对冯玉样忠心耿耿的少数几个将领之一。他认为自己之所以能有今天,实乃冯玉祥栽培的结果。尤其是在他几次危难坎坷之际,冯总是力挽狂澜,伸以援手,更使张自忠感激不尽。虽然冯玉样对他称兄道弟,但张自忠内心一直将冯视为前辈,言必尊称“先生”。同样,冯玉祥也对张自忠寄以厚望。张自出任五十九军军长以后,屡建战功,连获擢升,官至上将衔集团军总司令和战区右翼兵团总司令,成为西北军的正统继承者,使冯先生备感欣慰。此时,冯玉样虽然手无兵柄,远离前线,但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前线的战况。临沂大捷的喜讯传来,冯先生异常兴奋,一面致电张自忠祝捷,一面派人赴前线劳军。以后,张自忠历经徐州突围、潢川之战、随枣之战,屡克劲敌,所至有功,成为名闻遐迩的抗日名将,不仅为民族争了气,也为冯先生争了光。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耿立:悲哉,上将军(8)
在张自忠将军殉国前一年,他来到重庆看望隐居读书的冯玉祥先生。
  最难风雨故人来,那时心情抑郁的冯先生阴霾一扫而空。他在巴县中学设宴为张自忠洗尘,张自忠将临沂战役中缴获的日本军刀作为礼物赠给了冯先生。1945年9月2日,日本正式签署无条件投降书,抗日战争终于胜利。冯先生感慨万千,睹物思人,在军刀上刻下一句话:“此刀是张上将自忠在临沂大战得的日本鬼子的,民国二十八年送给我。”
  相见那天,俩人联床夜话,苍穹大地,圆颅方趾,巴山夜雨,喋血烽火,相谈甚惬。张自忠对冯先生再一次说到慷慨赴死:“我不管枪不如人,炮不如人,我总要拼命地干一场。做一个榜样给人看,我一定尽我所有的力量,报效国家,不给先生丢脸。活着我要活个样子,死也要死个样子!”
  第二天,俩人互道珍重,依依而别,马鸣风萧萧,落日照大旗。张自忠走出不远,却又心事重重地停住了。是预感到他生未卜今生休?已经预感到今生今际再难与冯先生相见?
  张自忠折转身来,怀着诀别的心情回到屋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向冯玉祥磕了个头。冯先生被这一情景惊呆了,忙说:“荩忱,你这是干什么?”只见张自忠眼含热泪,神色庄重地说:“我这一生是先生培植了我,我活着要一心一意地为国尽忠,像个人,像个军人,不辜负你培植我这一生;我死了也要像个鬼,像个忠魂,不会辱没先生练兵带兵的英名!”
  冯玉祥因惊愕而语塞,但他内心明白,荩忱行此大礼,作这样的告别意味着什么。就这样的一跪,这是一个血勇的将军震撼抗战历史的一瞬,这是名将忠义和烈性的象征,作为一种对历史的承诺和对倭寇不共戴天最古老的仪式,被岁月记住被后人激动了。
  后来,冯先生常对前来看望他的老部下说:“张荩忱这个人,到底是条山东汉子!他临走前到我这里来辞行,走了又回来,趴在地下给我磕了个头。我能不能和他胜利后相见,或者再见一面,都很难说了。”言下不胜难过,在场诸公也无不为之动容。
  作为一名位膺封疆并指挥着几个集团军的上将衔总司令,张自忠统率的部队少则数万,多则十余万,但他个人的生活却依然保持着西北军时期艰苦俭朴的本色。除非重大场合,他从不着呢料或滑稽制服,也不佩戴上将军衔,而是与土兵一样穿老灰布军装,一样剃着光头,只有一条武装带可以表明他的军官身份。平常的饮食也非常简单,同士兵一样每日两餐。
  有一位采访过他的记者写道:“他对于吃是不考究的,只要是菜,随便是青菜、毛豆,几个馍馍,一碗小米稀饭,这些便可算是他一顿丰盛的午餐。”有时候,因招待来宾而改善一下伙食,他也感到不安。
  在一次战斗中,给养中断,总部人员和特务营几乎一昼夜都没有找到吃的,勤务兵把随身携带的一点烤馒头片和炒豆子送到跟前让他吃。看到弟兄们挨饿,张自忠哪里忍心吃,说:“要吃大家吃,这个时候,怎么能一个人吃呢?”大家共同忍着饥饿同日军作战。天将黄昏时,一位士兵因饥饿而犯了疟疾,张自忠急忙叫勤务兵把仅有的一点干粮拿出来让他吃。这位士兵无论如何不肯吃,流着泪说:“总司令都不吃,我也不能吃,我不能破坏总司令‘要吃大家吃’的规矩。”

耿立:悲哉,上将军(9)
“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钱”是岳飞的理想。张自忠身为武将,不光是不怕死,更不爱钱。他为将多年,且数绾政要,而私储无几。他要求各级部队长都要公开财政,严厉杜绝克扣军饷、吃空名、喝兵血之类的事情发生。每次战役,所获奖赏,必按功论赏,悉数分发,绝不居功为己,留赏与私。他的部将李九思说:“平时官兵家属,受其礼遇者自多,战时伤亡将士,受其优赠者尤重,凡此事迹,不胜枚举。”张自忠牺牲后,大家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曾翻箱倒柜地寻找他关于家事和经济方面的遗嘱,但终无所获。他的侄子廉卿在旁边说:“你们不要找了,一定没有。如果他顾及家庭和金钱,就一定不会战死了。”
  著名作家梁实秋在张自忠将军驻防前线时候,曾作为慰劳团成员,记下了当时访问张将军司令部的情形:
  他的司令部设在襄樊与当阳之间的一个小镇上,名快活铺。我们到达快活铺的时候大概是在二月中,天气很冷,还降着蒙蒙的冰霰。我们旅途劳顿,一下车便被招待到司令部。这司令部是一栋民房,真正的茅茨土屋,一明一暗,外间放着一张长方形木桌,环列木头板凳,像是会议室,别无长物。里间是寝室,内有一架大木板床,床上放着薄薄的一条棉被,床前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一架电话和两三叠镇尺压着的公文,四壁萧然,简单到令人不能相信其中有人居住的程度。但是整洁干净,一尘不染。我们访问过多少个司令部,无论是后方的或是临近前线的,没有一个在简单朴素上比得上这一个。孙蔚如将军在中条山上的司令部,也很简单,但是也还有几把带靠背的椅子;孙仿鲁(连仲)将军在唐河的司令部也极朴素,但是他也还有设备相当齐全的浴室。至于那些独霸一方的骄兵悍将就不必提了。
  张将军的司令部固然简单,张将军本人却更简单。他有一个高高大大的身躯,不愧为北方之将。微胖,推光头,脸上刮得光净,颜色略带苍白,穿着普通的灰布棉军服,没有任何官阶标识。他不健谈,更不善应酬,可是眉宇之间自有一股沉着坚毅之气,不是英才勃发,是温恭蕴藉的那一类型。他见了我们只是闲道家常,对于政治军事一字不提。他招待我们一餐永不能忘的饭食,四碗菜,一只火锅。四碗菜是以青菜豆腐为主,一只火锅是以豆腐青菜为主,其中也有肉片肉丸之类点缀其间。每人还加一只鸡蛋放在锅子里煮。虽然他直说简慢抱歉的话,但我看得出这是他在司令部里最大的排场。这一顿饭吃得我们满头冒汗,宾主尽欢。自从我们出发视察以来,至此已将近尾声,名为慰劳将士,实则受将士慰劳,到处大嚼,直到了快活铺这才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一餐在战地里应该享受的伙食。珍馐非我之所不欲,设非其时非其地,则顺着脊骨咽下去,不是滋味。
  回到重庆,大家争来问讯,问我在前方有何见闻。平时足不出户,哪里知道前方的实况?真是一言难尽。军民疾苦,惨不忍言,大家只知道“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其实亦不尽然,后方亦有不紧吃者,前方亦有紧吃者,大概高级将领之能刻苦自律如张自忠将军者实不可多觏。
  就是这样抗战异数的张自忠将军为一洗身上的所谓汉奸的污垢,渡河赴死了。在襄河东面一个叫南瓜店的地方,将军殉国。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耿立:悲哉,上将军(10)
那是下午3时许,天空有沥沥细雨,面对步步逼来、怪声吼叫的大批日军,这些跟随张自忠多年的忠诚士兵,表现出惊人的勇敢和顽强,他们用血肉之躯将绝对优势之敌阻于山脚下达两个多小时。
  厮杀在雨中持续,手枪营士兵所剩无几。张自忠眼看前方弟兄一个个倒下,再也按捺不住,提起一支冲锋枪,大吼一声,向山下冲去,扣动扳机向日军猛烈扫射,十几名日军应声倒毙。就在这刹那间,远处的日军机枪向他射来,他全身数处中弹,右胸洞穿,血如泉涌。马孝堂见他突然向后一歪,飞奔上前为他包扎,鲜血溅了马少校一身。
  伤口还未包扎好,日军就一窝蜂地冲了上来。危急中,张自忠对身旁的马孝堂等人说:“我不行了,你们快走!我自己有办法。”大家执意不从,张自忠拔出腰间短剑自裁,卫士大惊,急忙将他死死抱住。
  弥留之际,张自忠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平静地说:“我这样死得好,死得光荣,对国家、对民族、对长官,良心很平安。你们快走!”
  这时,日军步兵已冲至跟前,从日军战史资料中,我们找到了这场战斗的最后情节:第四分队的藤冈元一等兵,是冲锋队伍中的一把尖刀,他端着刺刀向敌方最高指挥官模样的大身材军官冲去,此人从血泊中猛然站起,眼睛死死盯住藤冈。当冲到距这个大身材军官只有不到三米的距离时,藤冈一等兵从他射来的眼光中,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威严,竟不由自主地愣在了原地。
  这时,背后响起了枪声,第三中队长堂野君射出了一颗子弹,命中了这个军官的头部。他的脸上微微地出现了难受的表情。
  与此同时,藤冈一等兵像是被枪声惊醒,也狠起心来,倾全身之力,举起刺刀,向高大的身躯深深扎去。在这一刺之下,这个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持不住,像山体倒塌似的轰然倒地。
  时间仿佛蓦然停止,历史留下一个静穆的场面,殷红的热血交织着迷蒙细雨,构成一个永恒的瞬间——1940年5月16日下午4时!
  张自忠,一代抗日名将,怀着平安的良心死去,时年四十九岁。与他同时殉国的还有五百多人, 张自忠牺牲后,南瓜店一带枪声骤停,格外寂静。硝烟笼罩在上空,细雨无声地飘落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上,血迹随着雨水缓缓流淌,染红了一片片泥土。
  日军开始打扫战场。堂野和藤冈估计刚刚死去的这位军官一定是位将军,便翻动遗体搜身,堂野从他身旁的手提保险箱中翻出了“第一号伤员证章”,藤冈则从遗体的胸兜中掏出一支派克金笔,一看,上面竟刻着“张自忠”三字!俩人大为震惊,不禁倒退几步,“啪”地立正,恭恭敬敬地向遗体行了军礼,然后靠上前来,仔细端详起仰卧在面前的这个血迹斑斑的汉子来。接着他们把情况报告了上司二三一联队长横山武彦大佐,横山下令将遗体用担架抬往战场以北二十余里的陈家集日军第三十九师团司令部,请与张自忠相识的师团参谋长专田盛寿亲自核验。
  专田盛寿“七七”事变前担任中国驻屯军高级参谋,与时任天津市长的张自忠见过面;“七七”事变时又作为日方谈判代表之一,多次与张自忠会晤于谈判桌前。
  遗体被抬进陈家集三十九师团司令部时,天色已黑。专田盛寿手举蜡烛,目不转睛地久久注视着张自忠的面颊,突然悲戚地说道:“没有错,确实是张君!”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耿立:悲哉,上将军(11)
在场者一齐发出庆祝胜利的欢呼声,接下来则是一阵鸦雀无声的肃穆。师团长村上启作命令军医用酒精把遗体仔细擦洗干净,用绷带裹好,并命人从附近的魏华山木匠铺赶制一口棺材,将遗体庄重收殓入棺,葬于陈家祠堂后面的土坡上,坟头立一墓碑,上书:“*大将张自忠之墓”。
  现在有谁还为张自忠将军的殉国的悲壮感动呢?有谁还会想着在乌合之众的压力下自己的坚持与修为?有谁还想着民族国家,视民族利益高过头高过额呢?张自忠将军是军人,是传统的军人,他赌了身家性命赌了孩子的涕泣和夫人枕边的泪痕。那些无聊的文人、向张自忠将军泼污水的文人,他们赌了什么?
  当奉命驰援的三十八师到达南瓜店时已是深夜,黄维纲师长得知张总司令战死,当即率领数百人的便衣队夜袭陈家集,在混战之中将张总司令遗体抢走。当日军三十九师团接到军司令部“将张自忠遗体用飞机送往汉口”的命令,为时已晚。
  18日上午,忠骸运抵快活铺,三十三集团军将士痛哭相迎。冯治安将军和两名苏联顾问含泪查看了张将军伤势,发现全身共伤8处:除右肩、右腿的炮弹伤和腹部的刺刀伤外,左臂、左肋骨、右胸、右腹、右额各中一弹,颅脑塌陷变形,面目难以辨认,唯右腮的那颗黑痣仍清晰可见。冯将军命前方医疗队将遗体重新擦洗,作药物处理,给张将军着马裤呢军服,佩上将领章,穿高筒马靴,殓入楠木棺材,然后率众举行了庄重的祭奠仪式。
  5月21日晨,六辆卡车从快活铺启程,护送张自忠灵柩前往重庆。沿途数万群众,挥泪祭奠。
  车抵宜昌,十万群众自发送殡,全城笼罩在悲壮肃穆的气氛中。敌机在上空盘旋吼叫,却无一人躲避,无一人逃散。张自忠灵柩在此换船,溯江而上重庆。28日晨,船抵储奇门码头。蒋介石、冯玉祥、何应钦、孔祥熙、宋子文、孙科、于右任、张群率文武百官臂缀黑纱,肃立码头迎灵,并登轮绕棺志哀。蒋介石看来真的动了感情,在船上“抚棺大恸”,令在场者无不动容。后来人们说,蒋介石的办公桌从此摆上了张自忠的遗像。
  (2009年3期《散文海外版》)
  陈忠实点评:
  国家兴亡,民族大义,个人命运……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被书写得淋漓尽致。
  胡平点评:
  国难出忠臣,家贫出孝子。而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忠臣大多是带有悲剧色彩收场的。这篇散文是对“人性”“国家”“大义”“民族”这些常见元素符号的一次文字构造,这里有凝重,有沉思,有悲愤。当历史里的硝烟散去,历史的悲剧重新审视更多是为了今天借鉴,这才有着当下反思的意义。而不仅仅让英雄漂浮“在纸上”,来做悲慨文章。那么,我们今天所误解的是否就是明天的英雄?
  

阎纲:我是文坛三0后(1)
1983年7月,通知我到以葛洛为主编、萧德生为常务编委的《小说选刊》参与改版和扩大发行的工作,着手第9期的编辑业务。我匆忙上路,8月直抵伊犁,在葡萄园珍珠般镶嵌的浓阴架下度过我51岁的生日。自伊犁,再乌市,过兰州,经宝鸡,到西安、延安、太原、西陵,然后回京,连续召开座谈会,一路为《小说选刊》叫卖,劲头十足。
  在西安,和新上任的《人民文学》主编王蒙不期而遇,副主编崔道怡与他同行,他们也为扩大刊物的影响而游说、组稿。我们都是新到任的中国作家协会属下的刊物的推销员,见面自是高兴。三人结伴开会、转悠,同路回京。一行高谈阔论,侃大山、讲笑话,精神百倍,热闹非凡。
  由延安返回西安,车到高陵,大家饿了。我兴奋起来:“吃羊肉泡!”问王蒙“敢不敢吃?”他说:“我在新疆那么长时间,什么都练出来了。是羊肉我都爱吃。”王蒙是头一次在陕西吃泡馍,印象极佳,可是满满一大碗将尽之时,扒拉着碗底突然喊叫起来:“什么什么这是什么?”他的碗底发现一块似肉非肉的东西,我伸头细看,原来是只蛐蛐,顿时脸上发烧,煞风景。王蒙仰头大笑,什么也没说;老崔借机罢吃,正好为他的香辣过头的碗底解围。
  在太原,我们发现权文学写的短篇《在九曲十八弯的山坳里》,风味十足,座谈会上猛夸了一通。私下,王蒙总拿小说里的俊媳妇开玩笑,学她斥责拆她情书的光棍们时的腔调说:“太不可思议了!太原始了!”又学狗唚子当着警察面自言自语的口吻说:“‘我可以走了吧?’你不走怎么着,莫非还要让谁管你一顿饭?天生的贱!”
  邂逅王蒙以后,我们联合行动,我为《小说选刊》一路叫卖的任务进展得更加顺利,邀请作家座谈种种事宜,也用不着我来张罗,作家自己找上门来。王蒙名气大,又是新任的《人民文学》主编,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当选党的中央候补委员。凡中央委员一级的,到了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的政府负责接待,特派警力,保证安全,一点不能含糊。出行,警车开道,泰山石敢挡,颇有点威风八面的味道。王蒙说他很不习惯,可是没有办法,我倒是冒充了一回首长。
  晋祠,我们都去过,可是安排去晋祠,王蒙立即活跃起来。
  到了“不系舟”的石船上,王蒙拉我们一块照相,然后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笑得非常甜蜜。他说:“给你讲个关于我的罗曼蒂克吧!”
  ……瑞芳和我的初恋中断了,我仍想着她,后来恋爱又恢复了,我即刻跑到太原看她。那是1956年秋天,瑞芳在太原工学院上学。我们来到晋祠游逛,公园里清静得有点冷清,我们却浑身直冒火,走着走着,登上“不系舟”。我说:在这儿留个影吧?瑞芳害羞,我也不好意思,无所措手足,离镜头远远的,不成想留下婚前唯一一帧合影!王蒙指着说:看,就在那儿!现在不让游人上去了。
  崔瑞芳后来告诉朋友,说这张照片她视为珍宝,说:“从嫁给王蒙那一天起,就铁了心,跟他一辈子同甘共苦。”几十年来,王蒙接触了许多年轻漂亮的女性记者、演员和作家,可是他尊重自己也尊重旁人,在女性面前绝对守规矩,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自然而然,绯闻就找不到他头上了。

阎纲:我是文坛三0后(2)
*关于题材无比广阔的讲话,被概括为“上下几千年,纵横几万里。”(唐代张佑说:“故国三千里, 深宫二十年。” )王蒙复出,说他自己的创作是“故国八千里,风云三十年。”
  作家们正处于写作的旺盛期,社会正经历“文学热”,读小说蔚然成风,我所在的《文艺报》满腔热忱给予支持。
  王蒙一连发表了《布礼》、《杂色》等小说,我在《中篇小说的兴起》、《关于短篇小说的通信》等文章中忘情地予以推荐。他约我和刘茵到他虎坊桥和前门大街的寓所谈天,他踌躇满志,希望文艺界大好的形势能够继续下去。《夜的眼》、《春之声》、《海的梦》发表,小说界刮起创新风。王蒙认为,文学不光写人物、写性格,也可以写精神活动,精神活动不一定是性格。1980 年8月20日,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与《北京师范学院学报》联合召开“王蒙创作讨论会”,王蒙很幽默,说他明天出国,今天很想听到对于他在文学观念更新和小说创作上的探索方面的批评意见,说:“谁的批评越多越尖锐,我出国给谁带回一台彩色电视机,我说话算话。”全场活跃。当时文坛,处于亢奋状态。
  我发言说,《夜的眼》等6个短篇吓了人一跳:“奇怪,小说难道可以这么写?”请少安毋躁:小说为什么不可以这么写?百花齐放,人们要看百花;艺术创造,陈言务去,贵在翻新,你越怪、越新,我越爱看。我对王蒙试验的成功抱有预期的热情。
  发言分3个小题目:“文坛新派”、“的确是新了”和“必也‘正名’”。
  刊物约稿,我将发言整理成文以《小说出现新写法》为题发表,然后收进我的《文坛徜徉录》一书。王蒙遇见我,说:“阎纲呀,你发言提醒我‘不可轻抛艺术“典型”’。”天啦,我哪里敢呢?重抛更不敢了!”看得出,他有自己的想法,后来创作的发展证明,王蒙说得对,我也没说错,但我没有把现实主义和新的流派区别开来,艺术典型固然要得,可是艺术典型不限于创造典型人物啊!
  王蒙《夜的眼》一组试验短篇的出现,掀起了小说创作的新浪潮,带动了文学领域现代主义的兴起。好家伙,“资产阶级的文学”乘虚而入,文坛被搅动,这还了得?主流派眼睁睁地盯着。经过一番或硬或软的较量,事态渐渐平息下来,不知不觉,多元竞赛、多元互补的局面开始形成,“一个阶级一种典型”、“为工农兵写、写工农兵、工农兵写”、“主题要革命、调子要昂扬”以及“三突出”等框框被打破,在一定程度上也动摇了对于“政治标准”和“艺术标准”的机械宣传。中国文学的发展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我早知道,王蒙并不赞成文学按题材分类,什么“农村题材”、“军事题材”、“改革题材”等;他也不热心创办各类选刊和文摘报。他曾经对我说过:第一,了解一个作家得顾及全人、全作、全面;第二,别人选的未必精当。但是,《小说选刊》既然决心大办,他转而积极支持,只要发现新人、新作,便向我们推荐,连夜举荐胡辛的《四个四十岁的女人》,让这位不知名的教师一举成名。王蒙对新人新作的热情扶持,对我刊此后更加关注发现新人新作影响很大。他还对创作概况、年度回顾等鸟瞰式、综合性的评论表示没有兴趣,说如此这般,失之空泛,让人摸不着头脑,并且着重地说:“概括总要付出牺牲的。”劝我不要写这类文章。我深表赞同,可是,几乎每一期的《编者的话》还得主要由我来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阎纲:我是文坛三0后(3)
1983年11月初,为了评奖的事,主编葛洛带我拜访他鲁艺的老上级、我心仪已久的前辈周扬。葛洛介绍过后,周扬说“知道知道。”接着,以忠厚长者的口吻对我说:“你写了不少文章呀!”
  我不好意思,说:“都是些短章。”
  他肯定地说:“还应该再短些!”他的教诲,我感铭肺腑。
  他对昨天突发的事件——胡乔木驾到(周扬指着我说:“他当时就坐在你坐的这个沙发上。”),劝他主动检讨“异化”论点的错误时所表示的愤怒和克制……提起胡乔木,周扬气得双手颤抖,周扬夫人苏灵扬气愤地说胡乔木是“白衣秀士王伦”。我大为惊异。
  11月6日,各报发表了新华社5日报道的周扬谈话。在这个谈话中,周扬承认他在纪念*逝世百周年期间“轻率地、不慎重地发表了那样一篇有缺点、错误的文章。这是一个深刻的教训。”
  过后多久,这位晚年让人敬重有加的老人脑病发作,住院治疗,昏迷,静卧在无言的病床上,然后,被迫离开纷扰的现实,中断了对于“五四”以来几次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的突破性的思考。周扬早已被异化了,最后以身殉异化。人虽死了,仍为人所尊敬,因为他学鲁迅,从旧营垒里杀出来,是逆子,是贰臣,“同时也是一些浪漫谛克的革命家的诤友。”呜呼,历史轮回,公道自在人心。
  第一家文学评论月选刊——《评论选刊》
  1984年10月14日,全国第一家文学评论月选刊——《评论选刊》编辑部正式成立。
  周扬的贺词:“认真贯彻百家争鸣的方针,加强文学批评工作,繁荣社会主义文艺创作。”
  林默涵的贺词:“没有创作就没有批评;没有批评创作也不能健康发展。批评错了,可以反批评但不能没有批评。”又写道:“文艺评论要懂得生活,还要有较多的*主义文艺理论的修养。这要做艰辛的努力。对我来说,是很难达到这样的要求了,希望寄托在中青年同志的身上。”
  陈荒煤的贺词:“文艺评论要为新时期文艺运动的大鼓劲、大团结、大繁荣开创崭新的局面。”
  贺敬之的贺词:“面向现代化,开拓新领域,探求新方法,为发展有中国特色的*主义文艺理论,促进社会主义文艺事业的大繁荣作出贡献。”
  冯牧的贺词:“浇灌佳花,剪除恶草,是文学批评的任务。但归根结蒂是为了佳花的更加繁荣绚烂。”
  罗荪的贺词:“《评论选刊》的创办,将对文艺工作起到推动鼓舞的作用。因此我深信,它将不仅受到全国评论界的欢迎,也将得到全国文学界的欢迎。”
  洁泯的贺词:“近年来,文学评论出现了一种好势头,读者多起来,写的人多起来,评论刊物也多起来了。现在得悉《评论选刊》又将创刊,欣喜不禁。”
  但是秦兆阳拒绝题词,出乎我的意料,他给我写了封大不为然却非常诚恳的信,信中写道:
  阎纲同志:
  那天从四川饭店回来后,心里颇有点不安。你嘱咐写几句话,这点事还不简单。为什么我不奉命,而且态度似乎有点生硬?原因是:一、我向来不愿意出头露面,怪脾气不能改;二、目前新创的刊物,多要请名人题字或写几句话的,我觉得此风不可长;三、目前选刊太多,为选刊供选的基础刊物必减少销路,必流于对读者趣味的迎合,这不是好现象。《评论选刊》虽有所不同,但亦在“选风”之中,助长了这种风气,我有点杞人之忧。

阎纲:我是文坛三0后(4)
这就是我不愿意奉命的原因。如蒙见谅,我就心安了。
  即候
  秋安!
  秦兆阳
  10月30日
  这封信虽然给我泼了冷水,我还是觉出它的温暖来。这封信很能代表秦兆阳久历炼狱后谨慎而耿直的性格,也能体现出当时文坛上一种忧郁之情。我立刻回信给他,对他的担心表示完全理解,对他善意的提醒表示由衷的感谢,最后说:我向兆阳同志剖白心迹后,“我也心安了。”
  成立《评论选刊》的缘起:
  1984年4月,评论家宋遂良来京,我俩促膝谈心。谈到如何提高评论质量的问题时,我说:“我很希望有那么一个不怕赔钱的出版社出面办一个文学艺术的《评论选刊》,免得读者大海捞针之累,张扬文学评论,活跃文艺批评,促进文体文风的改革,让年轻人在这块园地里一展风采,此事若成,将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头一家。”说:“如果办成,我愿意到那里去当选家,你去不去?”
  宋君回鲁后,将我们的谈话整理成《关于文艺评论的写作》一文送《当代作家评论》发表。春风文艺出版社的邓荫柯担任该杂志的社外编辑,在校样上看到这几句话后非常感兴趣。荫柯8月赶赴兰州,我们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第三届(兰州)会议”上见面。双方同意合作,周申明表示河北省委宣传部情愿参与合办,一件美事遂最后敲定。8月14日,正好我52岁的生日,朋友们选定这一天庆贺《评论选刊》的诞生,屋子挤满了人,一地瓜皮!《评论选刊》面临热气腾腾的经济体制改革和文艺改革,面临新时期8年来文学事业一新耳目的新成就。我在《评论选刊》的《发刊词》中写道:“近年来,文学评论家特别是中青年评论家们,研究的范围越来越广泛,专题的开掘越来越深入。他们从创作论、作家论、文学史和批评史的撰写,到国内外评论信息的交流、批评方法的革新,显示出实绩和潜力。文学批评的状况比任何时候都好。为改革文学评论、进一步活跃文学批评计,《评论选刊》应运而生。”
  “文学评论和文学创作相辅相成,为文学的奋飞插上双翼。轻视文学评论是大不该的。文学评论的智力开发和人才投资问题亟待解决。”
  大声疾呼:“《评论选刊》呼吁为当代文学评论举办全国性的评奖活动,对其优秀著作、优秀论文和优秀的文学评论家颁发国家奖。《评论选刊》愿为这一评奖的实现尽其绵薄。”
  “大时代呼唤大文豪、大作家,同时也呼唤大手笔、大评家。”
  在《评论选刊》的呼吁推动下,文学评论评奖的创意尽管未被权威的中国作家协会所采纳,但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自己先跳下水探了探深浅,设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成果表彰奖”,每届年会举行一次颁发奖仪式,一直坚持到今天,前后大约十届。这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空前。
  1982年,与冯牧、刘锡诚合编“中国当代文学评论丛书”,出版了陈荒煤、胡采、冯牧、浩泯、朱寨、王春元、李元洛、谢冕、陈辽、张炯、缪俊杰、王愚等十多位评论家的自选集,这是文艺界和出版界从未有过的盛事,受到广泛的赞誉。
  编选集,当“选家”
  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小说选刊》已经很像个样子了。我们所选的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的中奖率惊人之高。我们提倡“改革文学”、兴国之音,我们大开闸门,扶持一切有价值的艺术探索,放出一大群包括“错划作家”和“知青作家”在内的老中青年作家,我们和不计其数的读者交朋友,我们首先提出“编辑家”、“选家”的尊称,我们举办热闹非凡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年度评奖,我们为刊物的各种改革方案兴奋得睡不好觉,我们端着饭碗开会、叫开大门下班,我们干得起劲、忙得痛快、累得滋润。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阎纲:我是文坛三0后(5)
我自己当了一辈子的编辑,甘愿替别人做嫁衣裳。进入新时期,百废俱兴,行行出状元,这也称“家”,那也“著名”,惟文艺编辑沉得住气,仍旧宣称“决心当一辈子无名英雄。”为什么要“无名”呢?
  我调到《小说选刊》上行走以后,立刻登载了一条消息,说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奖委员会“由作家、评论家和编辑家组成”,首次喊出“编辑家”。我在《小说选刊》编辑部也鼓励“人人当‘选家’”。叫响了“选家”,同时叫响“编辑家”,就是要打破偏见,破除自卑,为编辑争名声、争地位、求解放。“甘愿替别人做嫁衣裳”只有局部的合理性。编辑自己谦虚一通,不失为一种献身的表态,别人(特别是赶做嫁衣裳的作者们)这样要求编辑,那太苛刻、太不近人情了。沽名钓誉不对,争当人民的作家、评论家、编辑家和选家名正言顺、光荣正确,为什么偏让编辑做“无名英雄”?
  遄此,我在《光明日报》上以《‘者’与‘家’》为题发了文章,又在《延河》编辑部召开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年会暨全国14家文学期刊编辑座谈会“上,以《编辑岂可‘无名’》作了发言。应者云集。
  后来编《中国文化报》,我又多次要求报社多出名编辑、名记者,极力为他们成名成家提供方便。
  我曾经写过文章,题目叫《编辑家巴金》,说作为“‘五四’产儿”的巴金,他的生命是文学,这生命由两部分组成:一是写作,一是编辑,为此耗尽了毕生的精力。所以,巴金不仅是现代文学史上相当重要的作家、翻译家,而且是现代文学史上相当重要的编辑家、出版家。
  鲁迅说他“立誓不做编辑者”,但是他应巴金之约,送稿给他,热情地支持巴金的编辑工作。鲁迅其所以不愿做编辑,是因为做个称职的编辑太不容易。他在致王志之的信中说:“其实,投稿难,到了拉稿,则拉稿亦难,两者都很苦,我就是立誓不做编辑者之一人。当投稿时,要看编辑者的脸色,但一做编辑,又就要看投稿者、书坊老板、读者的脸色了。”鲁迅自己没有专门当过编辑,但是他辛苦编刊,为进步青年和革命烈士编书的事举不胜举,在人们的心目中,他完全够得上是了不起的编辑家。
  我多次向有关部门提议设立“编辑家奖”和“评论著作奖”,头头们都摇头,表示难办,真有那么难吗?这些年出现了多少送嫁娘亮相的月下老儿啊!他们荣誉的名分终究要被文坛所承认。果然,中国作家协会后来评了“优秀编辑奖”;而表彰评论著述的奖项,我们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承担起来,坚持了10多年,至今。
  呼吁当选家,我便编选集、写序言,乐此不疲。
  (2009年10期《美文》)
  陈忠实点评:
  以独特的角度回顾文坛沧桑,韵味深长。
  胡平点评:
  求诸于野。
  正史太多,也许在驿路上才能嗅出来一丝草的清气。
  可谓“故国三千里,风云二十年。”当然,涌起的不仅仅只是纸上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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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同宾:陶(1)

  朋友送我一只汉墓中出土的陶钵,竖高八厘米,横宽十二厘米,平底,阔肚,口稍收,铅灰色,灰得深厚,像沉积着两千年的时间,粘有泥渍,宛如黄昏将尽时的几丝残霞。置于架上,久久凝神看它,企望解读出几许来自往昔的信息,却不能,倒一再想起我的父老乡亲使用过的诸多陶器。
  据说,一万一千七百年前,新石器时代的先民就烧制出了陶器。那是人类第一次用天然物,按照自己的意志创造的新东西,在文明进化史上具有重要意义。一次次社会嬗变,一次次朝代更迭,直到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的乡亲依然使用陶制的器皿。陶器有灰陶、黑陶、红陶、白陶、彩陶、釉陶等等多种,乡亲们使用的只是灰陶。灰陶质地最差,也最便宜。
  陶很质朴,如质朴的庄稼人。陶很粗糙,如粗糙的农家生活。陶的颜色,像千百年的农耕岁月一样灰暗,难见璀璨。陶制品易碎,像乡村的平静很容易就被兵荒马乱横征暴敛打破一样。陶是黄土制成,这倒和土里生土里长、活着土里刨食、死后入土为安的农民般配。
  陶器参与乡村的庸常生活,和农民的柴米油盐、劳作休憩、生老病死有丝丝缕缕关联,因此,就产生了许多故事。不知为何,牵涉陶器的故事大都沉重,有或浓或淡的悲剧意味。陶器里,满盛着生活的艰难,日子的辛酸,命运的悲苦和世世代代毫无变化的无奈与尴尬。
  二
  陶,是文词儿,乡亲们不会说,全以瓦代之,管那些器物叫瓦盆、瓦罐、瓦缸、瓦坛、瓦瓮、瓦碗、瓦壶……陶器说成瓦器,就显得更寒碜,更世俗,更带底层生活的苦辣酸甜。
  瓦器的多少,象征着财富的多少,农民的家产主要是粮食。打下的粮食,以及磨成的面、碾出的米、磨一遍舍不得去皮的玉米糁、喂猪的粗糠、喂牛的豌豆料、喂鸡的秕谷烂豆,都放在瓦缸、瓦罐、瓦盆里。东庄孙家,是财主,乡亲们常提起:“孙员外家有十八个瓦瓮盛粮食,盖儿一盖,两块土坯一压,虫不咬,鸡不叨,老鼠不糟蹋。啧啧,噫噫……”说着眼里放光,艳羡不已。媒婆来给西院二姑说婆家,介绍男方,特别指出:“人家屋里一拉溜摆七、八口瓦缸,盛的粮食都陈了多年了。”显然这家富有,很快就成了婚事。柱儿叔弟兄俩请老舅来分家(请老舅,是规矩,因为他和外甥一般远近,不会偏向谁),所有财物——包括半布袋淋了雨出了芽又晒干的大麦,一草筐棉壳,一葫芦倭瓜子,一团烂套子——都平分均匀后,还有一个和面的小号瓦盆,弟兄俩都想要,一下子争起来,眼看会打架。老舅掂起瓦盆,一摔稀碎。俩人都不争了,都说老舅分得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