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宇身高:忆阿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6 03:13:13


阿雅 阿雅(1)

    1

    她的发梢泛出一种淡黄色。我逆着太阳光线去看,发现她头发的边缘闪着大团的金色,垂落在颈上的部分拳曲成一个个圆弧,光闪闪金灿灿的……她的长颈那儿给遮去了一部分,使人看不到露在方领衫外边的肌肤。只待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我们就偷偷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并排着坐在一起。开始谁都不说话,待上一会儿则是另一回事了。我们当中的一个,当然是我,终于稍稍活泼起来。我大胆地触动她滑爽的浓发,然后再用力握成一束——这时她的颈部会轻轻仰起一点儿,眼睛也眯起来,嘴巴微微张着。她没有责怪和反抗。这是多么适合亲吻的时刻啊。

    可那会儿还不行。当时我们好比两台拒绝发动的机器,绝不能随便触碰敏感的开关。电是有的,强大的电流让人浑身战栗,在我们的周身剧烈旋转,这是彼此都能感觉到的。春天已经深入了。这儿是学校一处废弃的饲料场,是前些年大学里学农学工的时候留下来的,如今只有旁边那几间空屋、屋外几个大柴火垛。垛子旁有一条水泥台阶,我们就坐在上边。垛子散发出的气味很好闻,那是浓烈的干草味儿和一点点腐木味儿。这让我想起田野和蘑菇,想起刺猬什么的。我真想和她仰躺在一片厚厚的干草上,入夜时分看满天的星星,无拘无束地说点儿什么。我们离得近而又近,我甚至闻得到她头上颈上散发出的甜味儿。那是栀子花的气味,这不会错。不过她身上究竟怎么会有这种气味,对我倒还是一个谜。但我敢肯定那不是化妆品的味道,而是一位好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

    干草的气味对我来说太熟悉了。一切都是它惹的祸。不知这个废弃的柴垛旁为什么堆了一大批干草,而且是新的,即虽然干干的却仍旧发绿的那种。这才是要命的东西,它散发出的香味是无可比拟的,一个人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抵御这种气味。它一直往鼻孔里钻,让肺叶发痒,然后就使人身上涌起一股特异的冲动。我双手不自觉地在衣服上搓动起来,不知该放在哪里,后来略一犹豫就按住了她的胸部。我的头也抵住了她,那巨大的重量使她一下就仰倒在干草上。当我的目光触到她的颈窝、看到隆起的乳廓时,同时也预感了某种大难来临般的恐惧。我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清晰地看到了她的两行长泪。我害怕了,呼一下跳起来……

    那是一种少年的气息。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个怪癖,迷恋干草,喜欢一个人躺在上面想没完没了的心事。那时心事多,孤独少年嘛,总有没完没了的心事。有一阵不是失学就是逃学,我一个人在林子里徘徊,望着野地上的一切出神。有一次我醉酒一般走到了一个草寮里,那是园艺场里一处护园人的临时住处。那天正好护园人不在,接替他的是一个戴了黄色套袖的姑娘,她笑模笑样的,给我水果吃,还和我一起躺在了香气四溢的干草上。她是园艺场的会计,不知为什么身上有一种烟草的气味,但我从来没见她抽烟。那天傍晚她一遍遍抚摸我的头发,我的身体。当她的手伸到我的小腹那儿时,我就挣脱了,跑出了草寮。可惜后来我又鬼使神差地去了那儿几次,那完全是因为好奇和倔犟。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我偏要去,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黄色套袖大概有二十五六岁,不过当时我却觉得她是一个年龄极大的人。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模样:鼻梁一个漫洼,两眼像猫一样亮。她的嘴唇厚厚的,大嘴巴一下就能咬掉半个桃子。就是这张嘴巴,在天色变得乌黑时一下印到了我的脸上,猛地把我的脸弄湿了大半。她不容分说地解了我的衣服……就那样,她很快把我的周身都弄湿了。

    她那会儿的声音让我一直记得。充满诱惑、恐惧,还有更多的屈辱。即便在今夜,我仍然能清晰地想起十多年前的声音,奇怪的喘气,连同她的体息。我想拭去柏慧脸上的泪水,可又不敢。我从干草上跳起来,嘴里连连说:“啊,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她并不起来。我看到她的眼睛盯着天空稀疏的星星,叹息了一声。她坐了起来。

    黄色套袖在那个时候曾经像呵气一样对我说话。她惟恐折伤了什么,小心之极地抚摸,到处抚摸。她一遍遍地动我,飞快地动,让我欲罢不能。我哭了。我因为自己的惧怕和绝望而咬住了她的头发,像撕扯一片棉絮一样撕扯不休。她怜惜起我来,终于把我放开了,伸手轻轻推了我一下,让我消逝在夜色里。那个晚上,回家之前我去了河边。我在河里愤怒地畅游和冲洗,全身都被岸上披挂下来的茅草和苇须划得血淋淋的。

    此刻,在这所地质学院废弃的饲料场上,我这副被河水冲洗一新的身躯已经长到了一米七九,稍稍黝黑的面庞上有一对执拗的眼睛,不移不动地看着她。我如果侵犯了你,你就快些惩罚我吧。

    她不愿意看我。她那高耸的胸部一起一伏,格外触目。我已经懂得这胸部的全部奥秘,糟就糟在这里。我已经无法纯洁了,糟就糟在这里。我全身灼热、毫无作为地坐在这片铺满了干草香气的地方已经十多次了,老天爷也会原谅我的。你从小养尊处优,是院长的女儿,对我拥有生杀予夺大权,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冒犯啊。可我恰恰冒犯了,糟就糟在这里。

    深春的风又一次掠过这儿。干草的气息浓烈无比,荡漾起来。我正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遗忘那个草寮,突然这会儿双肩像被什么缚住一样,又好像大片大片的栀子花垂落到脸上。我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亲吻弄蒙了。我同样紧紧缚住了对方。我的唇和手全在忙个不停,我的可怕而又甜蜜的造访真的在不可阻止地进行下去。我幸福得忘记了泣哭和欢笑,嘴里全是梦呓一般:“你就像一只小动物,你就像我的阿雅……”

    2

    “我忍不住要向你讲述阿雅的故事,可是最后都耽搁下来。它有些难言的繁琐,也可能担心引出一些不必要的误解吧,结果总是作罢。它让我欲言又止。你会说它不过是一只小动物,大不了是一个精灵;可我说它也是一段没法遗忘的往事,一曲缠绵的老歌,一种欲望和幻想。反正怎么比喻都不过分,都不足以倾吐和表达我心中那些曲折而深远的蕴藏。在这个突如其来的特殊年头,在轰轰烈烈的苏醒的时代,在气喘吁吁的追赶的路上,此时此刻还是让我先停下来吧,停下来和你叙说。我这样做不是申辩不是抗议,也不是遮掩悲伤。这不过是一种回忆而已,这个世界上谁能不回想过去呢;在我这儿,这是关于爱和童年,关于残忍和怜悯,关于不幸和永生——这一切的综合。午夜啊,在我眼里你是一种悠长徐缓的黑颜色,爱欲和感动的颜色,个人的颜色。我就在这样的光色里一会儿急切一会儿沉静,一遍遍呼唤着往昔,呼唤着一个名字,再把难以启齿的什么咽下肚里,与它连在一起的那些故事也就开始了……”

    那个夜晚过去了许久,我给她写了这样一封文绉绉的信,却迟迟没有寄走。只塞到校传达室的信箱里就行了,可我总是在犹豫。没有寄走,就继续写下去。我想向她解释和倾诉,怀着无比的感激和愧疚。因何而愧疚我不知道,但总觉得事已至此,我也就没有权利对其隐瞒任何事情……可是,可是我还是胆怯,小心到了极点。我害怕,无比害怕。这种恐惧将不是另一个时空另一些处境里的人所能理解的。我只好求助于文字,我一直得意于自己的文字,一不小心就要卖弄辞藻。我在绕来绕去地向她——用一种词儿,向我无比心爱的人讲出这一切。我从一只可爱的小动物讲起,因为它是绕不过去的。

    “有些事情在当时不过是一闪而过,到后来却再也不能忘记。有些事情也许在最初看起来是微不足道的,不过它却会在记忆中磨得闪闪发亮。每到沉默下来,每到属于一个人的安静时刻,它就会发出逼人的光泽……”

    “我的故事,我们的故事,都是从那片林子开始的。”可是下面的故事,我却不敢直通通地讲下去。我的笔在这儿停下来了……它大半只能装在我的心中。

    这片林子啊,我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因为我记忆中的一切都离不开它,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离不开了。林子里有我的、我们的一段光阴和生命,毫不夸张地说,它曾经是我们一家的活命之地,安身之地呢。我只要活着就会感激这片林子。我现在想说的是:它简直就是我的全部童年。

    回味它以及关于它的一切,竟然使我永不疲倦。人长大之后总要经历一些事情——惊险的怪诞的,曲折跌宕和难以言表的,所有芜杂和繁琐的一大沓子。不过其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在渐渐淡远和飘逝,却惟独忘不掉我的林中岁月。那一片蓬蓬枝叶在我的想象中复活,许多场景可以在一瞬间变得簇新……原来童年的野花和浆果可以让人享用一生,那些永恒的朋友——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我的原野,或许能够一直陪伴我过下去……一切都像昨天发生的,刚刚发生。

    童年的林子是彩色的,那里一睁眼就是逼人的绿和耀眼的红啊,当它和我共同处于色彩最鲜艳的那个季节里,我们就会与各种美丽的动物相逢。那时我在林子里每遇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动物,心里就会引起长久的兴奋。我回家时要向大人描述:它的头颅、眼睛、爪子、毛色……当然这期间免不了要夸大其辞,以突出它的罕见与神奇,如特别的美丽或凶猛迅捷之类。

    那一年我和妈妈在林子里发现了一种动物,它真的是以前从未见过的。当时我想这多么好啊,我们的林子又有了一个新家伙、一个谜团了,它又要让我好好追寻一阵了。不过它到底是什么?当时谁也不知道,即便是今天对照动物图谱也搞不明白:灵猫?艾鼬?狗獾?貉?狐和豺?獴?都有那么一点儿像,可又都不是。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母亲领着我到林子里去。太阳暖融融的,正好是四五点钟,树隙闪出长长的阳光。前一年落下的松塔在脚下滚动,松针在沙土上盖了金黄色的、厚厚的一层。母亲弯腰在松针上摸索,有几个松塔被她随手拾起来。她做起活来两手很快,有时什么也不顾。我看到妈妈又一次弯下腰时,手突然一动不动了,全身凝住了似的僵在那儿。她低着头,眼睛却在向我示意什么。

    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十几米远的一丛小叶灌木下边,闪现出一只栗黄色的动物。它飞快地从一侧蹿到了另一侧,短短的前爪好像按住了什么。瞧它的嘴巴多么干净,当它的头向上仰去时,我甚至看清了它两个细细的粉红色的小鼻孔;还有一排尖细的牙齿,又整齐又洁白。它弓着的脊背上有棕红色的毛,尾巴又粗又长。刚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一只小狗,差一点儿就喊出来。我在好长时间里凝住了神,忘记了呼吸。

    我盯着它,直到它又是一个腾跃,闪到了灌木后面……它再也没有出来。

阿雅 阿雅(2)

    我愣在那儿,蹲在地上长时间不动。天哪,它漂亮得让人吃惊。我敢说从未见过这样一种可爱的动物。

    我问妈妈看清了吧,它是什么啊?妈妈说它不是狐狸,当然也不是小狗,更不是野兔和獾。

    “那是什么?”

    “是‘阿雅’。”

    妈妈当时用沉静的、非常肯定的语气说道。好像它的事情她全知道。

    我于是就记住了它的名字,并且再也没有忘记。多么好啊,“阿——雅!”我在心底发出了一声呼唤,像是一种惊叹。

    原野上的草叶逐渐枯萎。直到萧瑟的初冬来临,我又一次见到了阿雅。

    这一次我能够很近地观察它,甚至看见了它细小的、金亮的眼睫毛……可惜这次重逢不是在林子里,不是和妈妈在一起,也不是我一个人。这一次、这个时刻啊,简直是糟透了,令人沮丧而又恐惧。这对于阿雅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儿,因为它落入了林中陷阱,正被一个人囚禁起来。我当时看着它在囚笼中蹿动,那么焦躁,那么震惊,然而却束手无策。我相信它一次次望向我的眼神充满了乞求。它真的在乞求我啊。

    可我又没有办法解救它。它后来的遭际使人一想起来就要垂泪。人生中的十年、二十年一闪就过去了。我像所有人一样,在成长、成熟,在沿着来路和去路一步步走过。这期间有过多少坎坷,多少欢乐和懊恼啊,但这一切都未能使我忘记过去,未能忘记小时候偶然见过的那只小动物,特别是后来与它的交往、它的不测的命运。是一种特别的友谊让我回味不已。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中的阿雅已经变得像麒麟一样,美丽神奇,金光闪闪。是的,我直到现在都认为它是世界上最自由自在的动物,其聪明智慧完全比得上人。它的可爱与纯洁让人难以想象。我甚至认为它并没有彻底离我而去,而是在以特殊的方式陪伴我、跟随我。

    把它比作什么更好呢?

    也许那时的我过于孤单了。我那时有太多的想象,各种念头既隐秘又奇特。那时在林子里没有多少人与我说话,我总是一个人玩耍,有时就难免沉入没完没了的想象。我想象中的阿雅更像一个小姑娘,它美丽,灵巧,顽皮,出奇的聪明,永远欢腾跳跃。它难得安静休憩,大概有最充沛的精力,最活泼的性格。我因为它而想到了一个人,想到了她。不过这可是我心中的隐秘,我永远也不会道人的,即便是妈妈和外祖母。

    那时我一个人在林子里徘徊,躲开妈妈、外祖母,以及少得可怜的同伴。我自己可以在树下躺上很久,从树隙望着天空,跟踪游云,净想那些遥远的、不可能出现的一些事情。她的名字和阿雅混为一体,它和她同样又可爱又可怜,让人一想起来就泪水涟涟。我的林子啊,我的永远给予庇护、永远都在发生奇迹的林子啊,你什么时候交还我一个最大的梦想?

    秋天即将离我们而去,大地变成了一片金黄,那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秋末的干草。星星点点的花朵缀在上面,是秋霜也杀不死的原野之花啊。在那里,各种小动物欢快鸣叫,它们对即将来临的冬天毫无惧色。

    可怜的阿雅,被囚禁的阿雅,这个最聪明最快活的生灵,本来应该欢叫着在原野上舞蹈:谁都可以欣赏它的舞姿,可是谁都不能接近它、攫取它。以前还从没听说任何人捕获过它,可见它有多么精明,躲过了一道又一道险关和陷阱,生活在一个无边的自由的世界里。也许好猎人不忍心伤害它,邪恶的人不能够伤害它。可是在某一天,这一切突然结束了……

    我一直没有说出的是,我心里也有一个渐渐逼近的恐惧,那就是和这只阿雅一样的命运。因为我总觉得有一个陷阱、一道围网,它们真的隐在那儿,它们是无形的。它们已经成功地捕获了我们家的一个人,它们也总有一天会逮到我的。当我一天天长大,当母亲和外祖母的眼睛在我的脸上轻轻划过时,我就会稍稍感知一点什么奥秘、一种不祥……不过这种忧虑也许为时过早,也许真的可以不管不顾,我只需一个人在荒野上尽情奔跑。这片丛林就是我的全部欢乐,我既可以从中寻觅着自己的依恋和向往,又能编织着无穷无尽的幻想。家里的人都太忙了,她们都没有时间与我在一起,有时可以一整天都把我忽略。她们是大人,她们想不到我会在林子里做些什么。

    当时家里只有母亲和外祖母,好像从来都没有父亲。他像一只动物那样,被围网捕获了……

    “你父亲哪去了?”

    有人真的这样问过。我每到这时就惶惶地躲开对方的目光,然后跑开很远……

    一个人为什么总要面对这样的发问?难道这真的是必须回答的一个问题吗?这样的询问还要多久?我懊丧极了。因为我知道自己必须把父亲当成一个隐秘来对待,不能说他,不能吐露那两个字,而只能永远闷着,永远装在心里。

    3

    这是一片多么辽阔的原野啊,站在林边的灌木丛中向南遥望,可以看见一片蓝色的山影。无遮无拦的晚秋的田野啊,一直往前延伸,直到远处那片神秘的大山。山影浓于天空的蓝色,它们重重叠叠,像童话一样奇妙。只有我知道那些重叠的山影里蕴藏了多少奇怪的故事——那里面有一个人,他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就在大山里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去找他呢?

    “我已经十二岁了,还不能去南山吗?”

    母亲摇着头。每当我说“要去南山”的时候,她的眼里就噙满了泪水。外祖母走过来,揪了一下我的胳膊。这时我就得跟上外祖母离开了。

    在一棵大海棠树下的茅屋里,外祖母用一把铁锥一下一下刺着玉米穗子,金色的玉米粒哗哗淌在簸箕里。哗哗哗哗,多么清脆的声音。像金粒一样的玉米呀,我捧起来,吹去屑末,闻着它浓浓的、特异的香味。

    “你这个孩子,你这个孩子……”

    外祖母把说不清的责备全掺在了这句话里,重复着我非常熟悉的一种慨叹。

    我搂住外祖母,她就不得不停止做活,揽起我,把我拥到了一边。我又伏在她的后背上,她没有办法,只得这样驮着我费力地做活。我常常抚摸她头上的一个凹痕,发现稀疏的白发已经遮不住它。妈妈告诉我,这是很早以前一个狠毒的女人给她留下的印记。我抚摸了一会儿,就从她背上滑下来。“你这个孩子啊,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你就不能好好学着做活儿。”我于是坐下来,帮外祖母剥玉米了。

    我后来才知道,人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由什么庇护的,比如庇护我们这个小茅屋的,是一株大李子树。它可真大啊,大到了惊人的地步,体积足有我们好几个茅屋大。秋天来了,它的叶片已经开始散落,露出了淡红色的枝条。如果爬上这棵树,又可以望见南山了——白云下的山影正隐隐传来隆隆的声音,像雷声又像炮声。

    “那是什么在响?”

    外祖母斜我一眼,没有回答。其实这生气的目光就是最好的回答,我知道这种隆隆声同样牵扯到了一种禁忌——那是父亲他们开山的炮声,所以也就是我不该问的声音。

    那时我们家的禁忌啊,真是太多了!

    我也许一生都弄不清围绕在我们家四周的究竟有多少禁忌。它们像地雷一样遍布四野,我尽管谨慎小心,还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踏上它们。

    后来,当我长大了,一个人生活时,那些恐惧也仍然没有消失。时过境迁,许多年过去之后,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些禁忌还会依然存在——每当我触犯了它们时,就必定会遭到报应……

    每一个秋天母亲都领我去采蘑菇。我们走啊走啊,在杨树下采一种浅紫色的蘑菇,又到柳树下去找金黄色的蘑菇。外祖母在家里笑吟吟地等待我们的收获。在林子里,母亲用柳条串起各种颜色的蘑菇,把它们像花束一样挂在我的脖子上。她退开一步端量我,端量了一会儿,不知怎么主动提到了父亲:

    “小城刚解放时,人们把花挂在你父亲的脖子上……”

    我想象着当时那个情景,仿佛闻到了一种无可比拟的芬芳。天哪,金灿灿的花束挂在我父亲的脖子上……

    妈妈这一次例外地、主动地谈到了父亲。可惜她只讲了一句。我期待她说下去。可她很快弯腰去采蘑菇,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我给她揩汗时,她把我抱了起来。那时候我长得不够高大,所以妈妈可以把我抱起来。我在她的胸部抵着头颅,紧紧抵着。“妈妈!”我小声呼唤着。她会知道我在乞求,求她再讲一遍父亲的故事。可是她再也没有说什么。

    在林子里,只要离开了母亲,我就要尽情地奔跑一会儿。我藏到灌木后面,让她焦急地呼唤,我故意不出来。有时在那儿待上十来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妈妈怕我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荒野上丢失,我告诉她不会的,永远不会。为什么?因为我望得见远处的山影,我知道那就是南方,有淡蓝色的大山指引着我呢。我还长了一双奇怪的耳朵,听得见大山里面各种各样的声音,它的嘈杂会直接从空中传过来——我听得见那里的锤子声,铁凿声,各种各样的呼叫之声……我已经习惯于捕捉空气中的这种声音了,而且从中可以分辨出自己的父亲弄出的各种声息,虽然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我有时叮嘱自己:再也不要想父亲了,完全彻底地把他遗忘吧。真的,人为什么非要有一个父亲不可呢?我有母亲和外祖母呢,还有这片林子,林子里的一切——我有阿雅……

阿雅 阿雅(3)

    4

    就是那次去林子采蘑菇不久,母亲有一天风风火火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说有人逮住了一种小动物,它就是阿雅,好像那个人是用围网捕获的……我一颗心噗噗跳起来,朦朦胧胧觉得就要有什么极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啊,有人竟然逮住了一只阿雅!那么我就可以离它很近很近地观看了,甚至可以去抚摸它……妈妈说那个人把它很好地饲养起来了,给它挖了个洞穴,喂它食物。它长得蛮好,这么多天过去,它正开始懂事呢。比如它能够像小娃娃一样端坐,还会做出好多有趣的动作。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着,满脑子都是那个小动物的奇怪模样、它的神态。天还不亮,我就央求妈妈带我去看。妈妈像是故意回避,只推说有事,让外祖母带我去。外祖母当然不会去,因为她不认识那个捕获阿雅的人——他是园艺场里的一个老头,大家都叫他卢叔。

    后来还是我和母亲去看了卢叔的珍宝。

    它真的就在那儿,在卢叔的小院中,在一个大大的铁笼子里。栗黄色,尖嘴巴,深棕色的胡须,软胖的前爪;那对眼睛啊,是真正的金色,闪烁不停。它直直地看着我,还伸了伸粉红色的舌头……它似乎对我笑了一下。不过只一会儿它就狂躁起来了,在铁笼子里蹿跳不停。

    这一次,还有后来的日子,关于它的所有故事,竟使我觉得这一生再也看不到更让人惊讶的什么事情了,好像所有的经历,一切一切都比不上它更新鲜,比不上它留给我的印象更深刻、更刺激。

    卢叔后来像对待一个大人一样跟我讲话,丝毫也没有敷衍我。他向我讲了自己的奇妙手法,比如说,他逮住它之后,怎样设法让它与自己一点一点亲近起来。我可以想得出它一开始会有多么惊慌、多么害怕卢叔。卢叔是一个猎人,他有枪,还有网。人人都说他是动物的天敌,宰杀了不知多少动物。我亲眼见他杀过鸽子、狐狸,还杀过老鹰和兔子。我那时对他又恨又怕。这一回真是个例外啊,可能因为阿雅实在太珍贵了,可能因为它长得太漂亮了,逼得他那颗狠心终于软下来了。他这一次不但没有杀害它,而且还把它很好地饲养起来,喂它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于是开始感激起这个人,他在我眼里似乎也一下变得有点儿可爱了。

    “唷唷,阿雅这种动物必须住在地穴里。洞口要小,里面要大,要用木铲掏开它,不要怕弄脏了它的皮毛,这东西就像鹅不沾水一样,皮不沾土哩。入冬时给它铺上草,那就是一个暖暖和和的小窝儿……”他伸长了那双粗胳膊向我比划着,令人神往。

    从此之后我就频频出入卢叔那儿了。我长久地守候在围了铁栅的洞穴旁,等待那个灵俏的身影一跃而出……

    5

    又是几年过去。后来我不需久久遥望那座南山了,因为那个叫“父亲”的人先一步从那座山里出来了——他有一天突然回到了小茅屋。当我突兀地面对了一个陌生的父亲时,真是大惊失色。眼前的情景把心中的幻想一下搓得粉碎,让我的呼吸都变得轻轻的,最后蹑手蹑脚地躲开了。妈妈喊我,我不应。我悄声跑开了,一整天都躲在林子里,直到天黑都不愿回去。远处传来了拉网的号子,四周有小动物的喘息,我只默默地躺在沙地上,嘴里衔了一株狗尾草……后来我才知道,妈妈和外祖母在那个夜晚到处找我。

    也就是从此,更艰难更可怕的日子开始了。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我真不愿提到它。反正简单点儿说就是,父亲回来不久我们家就遭难了,我不得不一个人逃开,逃到南山:他来了,我就走了。这就是我与他——我的父亲短短相处的一段时间。可万万想不到的是,我的一生只有这一段时间能够和父亲在一起,我一旦离去了,我们父子几乎就不再重逢。可惜这在当时对我来说还是未知的命运。就这样,我们父子之间可怕地分别了,从而留下了永生的愧疚。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反而注定了我的一生都将与父亲紧紧相连,他的影子要永远笼罩着我。

    还记得那一天是怎样分别的,记得分手时妈妈的叮嘱:千万不要对别人提到你的父亲——你今后的父亲不是他,而是大山里的那个人——另一个老人了……

    大山里的老人是谁?是我未曾谋面的义父!原来为了我的生存,家里人在这之前为我暗暗寻了个义父,听说那是一个真正的山里老人。

    可就因为屈辱和愤恨,我在被送往南山、送到义父那儿去的半路上逃脱了!于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义父——直到后来,直到今天。与家里人的打算正好相反的是,从进山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在心里恨着一个人……

    我恨他,而且下决心永远不再想他,也不讲他的故事;我要咬紧牙关,只把他和他的一切埋在心底。就让我真的变成一个没有父亲的人吧,就这样好了。

    可惜,后来发生的一切却证明这是难以做到的,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仅仅是一场热恋,就彻底毁掉了我的决心……当时我刚刚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我的命运发生了极大的转折——第一次看到如同那个小动物般欢腾跳跃、美丽纯洁的姑娘时,就不由得心醉神迷。我开始在心里悄悄地把她比作阿雅,并且要不由自主地向她讲过去的故事……我也许还不明白,不测的灾难即将开始,它会一点一点引发出来,而且不知不觉地在四周蔓延。也许当我终于明白妈妈的话是千真万确的,关于那个人、关于昨天的一切是万万讲不得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晚了。

    可这毕竟是我的一场热恋啊,我的周身都被一种不可抵御的干草的气味包裹起来。我已经无处可逃。刚开始咬住牙关:我将永远也不提父亲的名字,永远也不。可这是一个多么脆弱的誓言啊。我终于明白,干草的气息真的是不可抵御的,它又一次袭来了,它要摧毁我的誓言……我会痴痴迷迷地从头讲起童年,讲起南山和父亲,讲起那片草地和丛林。当然,还有丛林里活动着的那个可爱的精灵。我认定她和所有人都不同,她才是一只活生生的阿雅。如果说我们每个人真的都是某一种动物转生,那么她的前世是什么就不难判定了。我觉得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嘴巴,甚至她的微笑,她的身姿,都有点儿像阿雅。我甚至用两手就能抚摸出她那种软软的、柔和的小动物般的骨骼。想想看,就在这种境况之下,我不知不觉地重提旧事,细说由来——也就是说,我触犯了最可怕的家族禁忌。

阿雅 城市的夜晚(1)

    1

    我们没法享受自己的夜晚。一声连一声昂昂的火车声和汽车的鸣叫、一阵阵煤烟和机动车尾气……一切都给笼罩了,一切都给冲了个七零八落。梅子去推窗子,把窗子关了个严严实实。我知道又一列火车进站了。我们的屋子尽管离车站还有一段距离,可就是不得安宁。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一座燃烧不停的城市,烧啊烧啊,什么都在燃烧。每到了这样的季节,灼热的气流就要把整整一座城市团团围裹。住在这样的一座城市里,在夜深人静时分站在北窗下望着那个丑陋的物件、那个立交桥,望着狂闪猛跳的各种霓虹灯,望着那些因酷热难耐而不得不在路旁躲闪和喘息的人流,我常常不由得会想起佛陀火诫中那一连串的诘问和呼告:

    “究由何而燃烧?”“为情欲之火,为忿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懊,绝望而燃烧……耳在燃烧;声音在燃烧;鼻在燃烧;香味在燃烧;舌在燃烧;百味在燃烧;肉体在燃烧;有触觉之一切在燃烧;思想在燃烧;意见在燃烧;思想的知觉在燃烧;思想所得之印象在燃烧;所有一切感官,无论快感或并非快感或寻常,其起源皆赖思想所得之印象,也都在燃烧。”

    天哪,反常的火夏就这样来了,无以疗救,这里的居民从此也就只有日夜忍受烘烤。“烧啊烧啊……”也许就因为这样,我和梅子在这座城市中才成熟得如此之快。这会儿我们不仅是成熟了,而且还有了一层硬壳。我们被熬去了所有的汁水,慢慢又将变得通体枯干。也许有一天我们还要变得焦煳呢,当然一定是这样。夜晚啊,城里人的避难所啊,看星星好不容易出现了——但这个城市里没有夜露——一座燃烧的城市怎么会有夜露。我曾经在深夜里去抚摸楼前的一丛小草,发现那丛小草是焦干的,上面没有一丝湿气。

    在这样的时刻,发生什么都不会让我感到奇怪。在朦胧的夜色里,我习惯于和梅子静静地坐在桌前,各自翻看自己的东西。更多的时候我们会熄灯而坐,长时间一声不响。外面,多少人在立交桥上、在马路边走动,他们想到公园和山上去躲避灼热。我们却只愿这样坐着,一声不响。我们已经习惯于用这样的办法对付夜晚了。多少年来,我们一直把这种静坐看成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这天晚上有人嘭嘭敲门,梅子赶紧站起来拉灯。灯亮了,门打开,一个人——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双脚并拢跳了进来,随着发出咯咯的笑声。

    “啊,是你。老宁——你的小客人!”梅子的声音里透出一点儿过分的热情。

    她踏着路边草坪走来,脚上沾了干干的草叶。这个热烘烘的夏夜啊,如果在北方的平原,她的双脚一路上要踢飞多少露珠。她穿了多么奇怪的一双鞋子啊,一只红的、一只蓝的。近来这个城市的很多年轻人都穿上了这种奇怪的鞋子——最初是有人穿上它在舞台上扭呀翻呀;可是当它真的穿在脚上踏着真实的泥地,竟显得这样有趣和可爱,当然也有点儿不伦不类。

    “元圆喝茶。”梅子把一杯热腾腾的茶放在桌上。

    “阳子怎么没来呢?”我问。我知道他们通常是一对儿。

    元圆瞪了瞪眼睛,把鼻子往上缩了缩,摇摇头:“我也好多天没见他了。”

    这个叫元圆的小姑娘刚刚十九岁,这个城市里的时髦歌手,两年前迷上了画画,还动手自己写歌词。阳子是画画的,是我们家最好的朋友之一,他因为与元圆是夜大同学,就把元圆领进门来。“他可是一个大艺术家啊!”阳子的拇指差点儿触到我的鼻子上。元圆那会儿扎着一对毛刷刷辫儿,当即向我鞠了一躬。她鞠躬时,后脖子上一层发黄的绒毛被灯光照得灿亮。她胖胖的,却不让人感到臃肿,笑起来露出一对虎牙,嘴巴长得可爱之极。整个人没有一点儿做作,就是很自然的那种小姑娘。她算是这座城市的特产——近年来这样的男孩女孩成打地出现。她大概从来就不懂得什么叫羞怯和陌生,坐在那儿,第一次见面就想引逗别人。梅子很快喜欢上了她。再后来她们手挽手地在屋里走,还互相评点着对方的衣服。

    有一天晚上我们刚一打开电视机,就看到了一个女歌手,竟然就是元圆,她在演唱自己写的歌。那首歌的词儿写得好,她扭动得也好。可我赞扬时,梅子却并未像过去那样附和。后来元圆每一次来都要我们谈谈她的歌,这天晚上又是这样。我只说喜欢,因为真的没有多少可谈的。我告诉元圆:自己压根儿不懂唱啊跳啊这种事,再说你可别听阳子瞎吹,我不过是一个搞地质的,后来虽然去了一家杂志社,但根本就不是什么艺术家。

    元圆张口就说:“我崇拜你。”

    这样的一个字眼就被她那么随随便便地抛出来。“不过可别当真。”——我在心里叮嘱自己。

    她瞧着梅子,蹙蹙鼻子,两只不同颜色的鞋子在地板上活动了几下……

    “阳子最近忙什么?”我问。

    她避而不谈阳子,好像要故意把他隐去似的。我知道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那个未来的画家有足够的魅力。我真希望阳子和元圆之间能发生一个挺好的故事:有开头有结尾。梅子也多次这样说过——只可惜事情并不像我们预想的那样——后来,直到好久以后,我们才知道元圆与阳子差不多没有一点儿那样的意思。他们不过是在一个夜大班上结识,后来常在一起玩,有了友谊;再后来就是一起画画,谈谈唱歌一类事。

    这个夜晚,元圆刚坐下不久,梅子就推说有事走开了。当她打开屋门的那一瞬间,外面的喧哗一下子涌入,一股热乎乎的、多少带点儿硫磺和焦煳味的气流轰一声灌了满屋。她很快消逝在夜色里。

    2

    “也许你不相信,这个城市里真有赚了大钱的人!”阳子这样说了一句。我没有在意,他却靠在我的耳边说:“我领你去看一个私密收藏吧,这是全城独一份的,只是看了别吱声。”他说了一个地方,让我吃了一惊:那个地点离我的居所并不远,它是靠近一所大学旁边的一处饭店,以前模模糊糊记得,好像是一个不太起眼的院落,里面有七八座建筑,都是二三层的楼房。那里的生意肯定不好,因为很少有人走进它,十分冷寂的样子。阳子说那个饭店是东南部一个城市来这里开办的,主要是为了招待来这里办事的东部人,具有驻城办事处的意味。就因为那个搞私密收藏的人与饭店主人关系密切,所以就租用了那里的一座楼,里面摆满了艺术品,只对内部极少数人开放。所有去过那里的人,都是一些极特殊的人士。“那你就是这样的人士了。”我说阳子。他做个鬼脸:“才不是。那是因为一个模特儿的关系,是她引见了我,发誓似的不让我胡乱讲。”“那你敢领我去?”“那不一样。那里有个人知道你——他们欢迎你呢。”我有些狐疑地看着阳子。这家伙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不可能算计我吧。可凡事总要小心一些才好。只是他说的是艺术,他口中那些稀世珍宝让我心里发痒。

    经过几天的踌躇,我还是跟阳子走了一趟。现在已经不是过去了,在这样的城市里生活了几年之后,谁的胆子都会变大。这个城市里的确有不少人连死都不怕,其他也就更不在话下了。比较起来,我还算一个相当拘谨和胆小的人。“一介书生。”有人这样说我。他们不知道我复杂的阅历,不知道我受尽磨砺的青少年时代,只被我一张不动声色的文雅面容所欺骗。那些人一旦真的触怒了我,就有他们的好看了。

    这座饭店比我想象的要阔气得多。往常从外部走过只不经意地瞥过几眼,觉得那不过是平平常常一个大门,里面是灰头土脸的几幢建筑而已。谁知道真正的豪华和富丽都是藏起来的,就像这里面的一个家伙偷偷搞的这份私藏一样。一个人也是这样,别人从我安静甚至有点儿谦逊的脸上,怎么也想不到我会生了一颗怎样愤怒和野性的心。我这颗心最初也同样是细腻柔软的,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风霜雨雪,现在如何就很难说了。世界很残酷,我的心嘛,也相应地改变了一点儿,尽管还远远说不上残酷。这个院落大约有二十多亩的样子,不太大也不太小,这在一座寸土寸金的城区多少也算个奇迹了。两道大门,从进了第二道之后一切都变了:绿草茵茵,奇花异草,假山,人造泉水,简直样样不缺。那几幢二三层的楼房都刷了暗淡的土黄色,像整个院落一样不事张扬。阳子小声说:“你进了小楼里面就知道多么奢华了。这模样从外面看很隐蔽。农民的狡猾啊!”在阳子眼里,只要是从城外来的,都是农民。其实人家倒极有可能是新贵,是传统农民蜕变而成的第三代,是孙子,这些孙子一旦进了城,做高官做大买卖,或者更有甚者,敢组织黑社会贩毒走私、收藏吓人的艺术品。这些例子说都说不完。

阿雅 城市的夜晚(2)

    天色已经很晚。这是与主人约定的来访时间。阳子看表,等待有人出来接我们。我说咱们直接进去不行吗?阳子摇头。几个穿了制服的饭店员工手提橡胶棍在游走,可能是专门的保安。我见了穿制服的人总有点儿紧张,因为他们灰色的裤子上有一条暗红色的条线,还有肩章,给人一种正规军的感觉。书生天生怕兵,恐惧暴力。他们可能认识阳子,所以并不过来盘问。几辆轿车无声地驶入,里面的人一出来就直奔那座三层楼。我向那里看着,阳子说:不是,不是的,我们要去的是最南面的那一幢。这时一个稍稍发胖的女人从楼里走出,走到我们身旁浅浅一笑。这个女人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浓妆,香气袭人。她不经意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却让我浑身上下极不自在。我有些不安。令我诧异的是,她只从身边走了一趟,就如此怪异地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竟一直盯着她往前,然后看着她在不远的荷塘那儿双手抱胸站住,开始低声训斥几个姑娘。那几个穿了旗袍的漂亮姑娘低着头,一声不吭。看来做一个漂亮姑娘也十分不易。阳子看着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对我说:“那是陆阿果,女领班。其实是这里的大总管。平时她说了算。”

    我们总算被人领进了那个二层小楼。嚯,厚厚的地毯,整个屋子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静极了,在这座城市,享受这种极度的安静需要一种不小的特权。这无声无息的地方,所有人似乎一进来就被告知:你可要老老实实。空调机也没有声音,它在什么地方工作还是一个谜。凉意可人,在这种地方待多久都行。这又一次提醒我,这座城市有人一天到晚在苦熬,有人却在没白没黑地享乐。这会儿主人出来了:白白的,不,脸色有点儿灰暗。可能是灯光的关系,这家伙的脸色可真灰,没有一点儿油性。其实在更光亮处可以看得清楚,这人只是一个小伙子,比我要小不少。出了一个青年超级富翁?哪里人氏?姓甚名谁?一系列问号都涌到了脑海里。只是不能询问,这既不礼貌,又违背了来这里的诸多规矩:阳子早就叮嘱我进门后千万不要乱问。没什么寒暄,直接看收藏品。原来这是一个准四层建筑,地下室和阁楼都做得高敞考究,温度湿度及通风样样皆好。一幅幅国画和西画,青铜器、雕塑……有的作品其作者名气大得吓人一跳,大多是死了几百年的人了。当然,一色的珍品。如果不是假的,如果我能稍稍相信一点儿阳子在耳边的咕咕哝哝,那么这些藏品足可以买下我们整个的一座城市——连同这纵横交织的柏油路、楼房、汽车,甚至还有人,全买下来。到处是人,他们挤得满街都是。据说我们这里只有人是最不值钱的。谁知道呢。比如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他本人又值多少钱呢?这倒是相当晦涩的一个问题了。

    “我早听说过您了……哦,您的岳父大人,他老人家!哦,欢迎您来这里指导工作。您是真正的艺、术、家……”小伙子钱很多,可惜说话并不十分利索。这就使我一瞬间怀疑起来,甚至联想到这小子的钱来路不正。因为连话都说不成句的人要正经赚下这么多钱也很难,即便再开放搞活也不行。更让我发怔的是,他竟然提到了我的岳父,并发出了一个刺耳的古词——“大人”。没有比这个词再让我不舒服的了,因为凭我身为梅子丈夫这一层而言,我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我的岳父不是什么“大人”,他只是一个离休在家的老人,惟一不同的是如今住在这个城市最有名的橡树路上,如此而已。

    看过了艺术品,我的心里虚虚的。我不害怕有钱的小子,可是我害怕艺术。真正的艺术,伟大的艺术,一股脑儿出现了这么多,就扎堆在这座城市里,在一触手就可以摸到的地方,在离我们家不到五六公里之处,说实在的,它们倒让我有点儿惮吁吁了。我的脸一直木着,阳子与我说话,小伙子与我说话,我都答应得不太及时。阳子不得不大着声音对我说道:“先生,请你喝茶呢!”我赶紧点头。

    在旁边的另一座小楼里,一些仿明代的家具摆得满满的。有穿旗袍的小姐——就是高个子白脸俊眉的那些姑娘们,她们一见我们仨进来就无比高兴地围拢过来,说老板啊领导啊辛苦了,想喝点儿什么啊。灰脸小伙子掏出一副金丝眼镜戴上,认真地看起了茶品介绍单,好像是第一次光顾似的。他只看了三两眼就递给了我。我递给了阳子。阳子装模作样看了几眼,说了一声:“大红袍。”我知道这是一种好茶的名字。我不太在意。因为眼前这个小伙子一旦戴上了金丝眼镜,立刻让我觉得有点儿高深莫测了。

    正饮茶,那个在庭院里见过的稍胖的女领班进来了。所有人一齐向她致意,她也含笑问候在座的所有人。几个小姐对她殷勤到了极点,她们显然十分惧怕这个女人。小伙子叫她“陆姐”,阳子则叫她“阿果”。我发现在安静下来的一刻,这个陆阿果正专注地看我。我全身都一阵刺刺的——不,是一种特别的感受,好像对方的目光具有深度抚摸的功能。我不得不站起来。小伙子询问的目光看着我时,我有些尴尬,只好借口去一次洗手间。我把门锁上,在镜子跟前久久地面对自己。这个时刻,我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那个女人比陆阿果年轻多了,但她们有同样的带漫洼的鼻子,大眼睛,平肩;还有,另一个戴了一副黄色套袖……我的心在嗵嗵跳动。因为此刻我已经在心里认定:这个女领班就是当年的园艺场女会计!一阵干草的气息涌进了这个逼仄的空间。我迅速搓了一把脸,打开了洗手间的门。

    3

    原来陆阿果第一眼就盯上了我。她这种职业的人有一种极不寻常的辨析力和记忆力。她比我更早地认出了昨天的那个少年,比我更早地震惊了一下。只是她的职业让其有了不同寻常的掩饰能力,那会儿一直没有表现出什么。一切离今天多么遥远啊,可惜再遥远也没有消逝,没有化为烟尘。这对于我们俩来说,到底是福是祸?我宁可想象成后者。所以我用了很长时间来镇定自己。当着别人的面我们都在掩饰,并没有说什么引人注意的话,只是临分手时她给了我一张名片。她理所当然地索要我的联系方式,比如电话。我没有理由拒绝。可是从此忐忑不安的日子就来了。还好,她没有马上找我。

    梅子好像察觉了什么,她问我哪里不舒服?我说没什么,一切如旧。我琢磨着那个女人崭新的名字,更大的惊讶在心底泛开。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女领班,一切都像梦境。我害怕这样的梦境,因为我知道人一旦被模糊的梦境包裹,十有八九会遭遇不测和风险的。我准备小心谨慎地应对可能到来的故事和奇遇。令我稍稍安心一点的是,我已经远非当年的那个任人宰割的不幸少年了,这看看我下巴铁青的胡碴就知道。时下我的体重约一百三十余斤,这对一米八左右的个子来说只能算是一副相当单薄的身材。不过人的内在力量并未因此而减弱和缩小。直至今天,回想那个灰蒙蒙的不祥之夜,那个果园草寮中发生的一幕,还让我羞愧难当。我的手指骨节马上胀起来。只是我怀念那种干草的气息,因为这是原野上最好的气味。可惜自从我离开那片海滩平原之后,再就很少闻到它的气味了。

    她终于约我到自己的领地去了一次,这并没有出乎预料。还是在黑夜,因为她的领地最美的时刻就在黑夜。我即便没有好奇心的促使也不会拒绝,真的,我怀念干草的气味,怀念可悲的少年时代,怀念昨天的一切,包括泪水和血渍。人真是奇怪啊,人总是对昨天的所有事情都入迷,这种情结非把一个人彻底毁掉不可。现在,趁着还没有毁掉的一段头脑清晰的时刻,我不动声色地去了她的地盘。这里有一个不甚明了的名字:阿蕴庄。我想过它的意思,想不明白就不再去想。“陆阿果”三个字当中也有一个“阿”字,可能只是一种巧合。南方人干的?东部城市出了一个能干的南方人?不知道也不重要。

    陆阿果今晚单独和我在一起了。这是一种多么尴尬的相遇。好在我们双方都长得更大了——特别是我,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而她原本就不小了,原本就处在一个足以欺负人的年龄,所以,她就毫不客气地把我欺负了。使我格外难受的是,当年我正处于多么孤单可怜和走投无路的境地,而她肯定是暗中默默观察了许久,然后趁火打劫,稳稳地将我一把擒住。我害怕的心情直到现在还能记得一清二楚。今晚,她把我领到自己的一间办公与居住兼用的大套间,并无丝毫炫耀地啪啪打开一溜灯光,这就使满室富丽一无遗漏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大落地灯,到处金饰触目。一间足有二十个平米的大浴室,令人吃惊的是浴盆的颜色:纯黑,其上缘离地面只有十几厘米高。一些又像沙发又像床的东西,一些吐放芬芳的花草。还好,这里并没有致命的干草。这家伙如果在这里大胆地别出心裁搞出一个干草垛子,那我可就倒了霉。我会不由自主地躺下来,把鼻孔深深地埋进去,贪婪地嗅个不停。

    她开门见山地讲了自己的由来:从园艺场调到了一个城市宾馆做服务员,然后认识了一位首长。首长先是欣赏、后是进一步培养了她的工作能力——这不,远在这里搞起了一处这么重要的接待设施,也就放心地交给了她。她表述清楚,毫无拖泥带水,前后只用了五六分钟就把事情大致说了个明明白白。她如今其实是一个商人,在她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无论干什么都要节省时间,快刀斩乱麻。可惜我这个昔日的旧友远比一团乱麻还要艮得多,我用挑战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在问:你想干点儿什么?

    当然她并不想简单地重复我的少年时代那样的把戏,一方面是没有了那么强烈的欲望,另一方面她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这样的必要。一切对她来说都方便之极。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的话,她已经早就是一个百炼成钢的将军级的人物了,一个把性之类看得像廉价的水一样的女人了。我凭感觉这个阿蕴庄绝不是什么好的场所,它一般来说具有相当特殊的接待功能。这只看它不事声张、遮遮掩掩的样子也就知道了。那些在灯影下挪动的姑娘个个漂亮,风韵动人,一看就知道是从远在东部的城市和乡村挑选来的。这些姑娘的年龄大概没有超过二十岁的,一般都在十八九岁的样子,所谓的豆蔻年华。而面前的陆阿果一边吸着烟,一边自嘲说自己算是一个“老豆蔻”了。她说自己不大不少,刚好过了三十五岁的生日——“你也不来为我祝寿!”她吐出一口烟,把烟揉了。我却绝不相信她自报的年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当年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了?不,绝不是。那时她就已经是满脸烟味,身上有了蛮横的肌肉。

    这会儿,她很快让我明白,她请我来的目的十分单纯,不过是出于怀旧和惊喜。“你前些天,就是刚走的那天晚上,我哭了。”她说。我对她的话并无怀疑,虽然那天我一点儿都没有哭。她留恋过去的时光,这一点人人一样。她现在可能是一个富婆,钱对她来说完全不是什么问题,但时光和青春这一类东西对她仍然是最大的问题。“我真是老了,看看,你当年吸过的奶子都拉耷下来了。那时你的小手……”她声音蔫蔫的,眼皮也蔫蔫的,显然并没有什么挑逗的兴致。她不过是在一种特殊的职业中变得更加质朴了而已。不过我的脸却像被开水烫了一下似的,照照镜子肯定是红的。看来我仍然不行,在某些方面仍然要处于她的下风。这是迫不得已的一种情形,令我很不舒服,甚至让我因此而厌恶自己。她像是随便地、极不情愿地瞥了我一眼,而后吐出一句:“就那样,我那天晚上糊糊涂涂地被你要了。”

    我心底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反抗,我想大声警告对方一句:不,你那时绝对不是一个受害者,而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是对于一个少年可怕的、一生难忘的伤害……但这句话只是在心里翻腾着,并没有说出来。可是我脖子上的青筋已经暴了起来,这是我完全感觉得到的。我的拳头攥了攥,又张开十指轻轻叩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音,那仿佛在悄声质问:是吗?这是你说的吗?她又重新点上一支烟,声音更加懒散散的了:“你当时怎么知道,我那时还是一个黄花少女啊!”我抬起眼睛看她,她却一直耷着眼皮。我差点跳了起来。但我按捺着,紧咬牙关。我遇到了一个来自老家的、不可战胜的老江湖。

    她让我待下来的理由,真是复杂到了极点。我对这个城市的夜晚有一种忍受的极限,我对她所代表的昨天有一种不可摆脱的依赖。这是毫不夸张的一个说法:依赖。一个人就像一棵树,他真的有根须,很深很深的根须。我的根须扎在那片海滩平原上,那儿关乎我的生死存亡。而面前这个人不管是邪恶的还是庸常的,她确凿无疑地将我一把拉回了昨天,让我不得不品味那个致命的时刻,那个让我心惊肉跳又是无比留恋的少年时代。

阿雅 城市的夜晚(3)

    4

    我已经神差鬼使地来了阿蕴庄三次。一切都是瞒着梅子进行的——其实并没有“进行”什么,我来这儿只是与她待一会儿,听她絮叨一会儿往事。她现在竟然有了一个特殊的爱好,就是虚拟自己的昨天,虚拟一些细节。如果这种虚拟关乎我们两人之间,她的话就不可遏止地多起来。她现在说话的声调永远是懒洋洋的,这不由得使我想到,她的生命激情真的已经在独特的生涯中用尽了,以至于在这种时刻无论如何都提不起神来。她身上时刻不离一个步话机,这可以让她随时随地控制整个地盘。这里的一些神秘事情已经无法瞒我,看来她也无心瞒我。对她来说,我是一个城市异数,一个完全不需要提防的角色。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你是谁呀?尽管我们这么多年没见,可是一见了就连血带肉一样亲!世道再乱,女人在风尘里打滚,她的第一个到死都不能忘!她这样说时,当然是一次次强调我们两人所谓的昨天。我却一次都没有戳破她的公然说谎。我心里清楚地记得真正的事实不过是:一、我十多年前严格讲并没有与之真正发生那种事;二、她当时绝不是一个初次经历男人的女人。我极不情愿却又不得不沉入的回忆,是我最难以启齿的那一段——那时她极力诱导我,让我一起加入那种恐惧的游戏,可最终还是不行。是的,我的浑身都被她弄湿了,她也忘情地骑在了我的身上。我用尽全力地掀她、掀她,甚至想揪她的头发。可她依仗着年龄的优势,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压住了我,那会儿不得不让我想到了“蹂躏”两个字。她嚎叫的声音像猫一样,是春天爬上树梢或屋顶尖叫的那种猫。

    我的回忆终于引出了愤愤的回击。我扔下一句:“一切都是无稽之谈!我那时候还什么都谈不上……”她第一次笑得这么灿烂,可是照旧耷着眼皮不看我,说:“当然了,你还那么小,用书上的话说就是‘聊胜于无’。不过这对我已经足够了。我很幸福,我那一次很幸福。”

    她的这种概括和回应真是可怕。这甚至让我一时没了主意,只好愤怒无比甚至有些绝望地看着她。她还是不太在意我的表情,懒懒散散说着:“算了,别想那么细发了,想得太细发咱俩都会受不住的。因为我也不是七老八十的年纪,你也别惹火了我。”她丢了烟蒂,去近处的小卫生间,门也不关就哗啦啦撒起了尿。她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往外走,咕哝:“我是胖了。你还记得那时候吧,我的屁股像小瓷钵子一样,又圆又滑。现在不行了。你不洗个澡?”我不洗。“那我洗了,你自己看看电视什么的。你要不见外就进来说说话,我泡我的。”我没有理她。她去那个大浴室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这个阿蕴庄,这儿一切都尽收眼底。我发现夜深之时,这个院落原来是如此热闹,这与平时、与夜色初降时分大为不同。一些轿车无声地开进来,它们一辆辆泊在车位上,整整齐齐,使人想到这里的一切都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那些小姐们纷纷出来迎客,毫不扭捏地挽上车中出来的男人。有一个剃了秃头的中年人好像有点儿眼熟,他跨出车门就让我一惊,接着往窗前靠近了一步。可惜只一闪他就转过身去。我在心里说这不可能,因为一方面他在很远的那个城市居住,另一方面他绝不会到这样的地方来吧。门廊的红灯悬挂起来,血一样红。庭院里其他的灯都暗暗的,惟有这血红成了主要的色调。安静的红色笼罩着一地绿草,反射出一种暧昧,一种温煦中透着腐臭的气息。

    我正在窗前看着,突然有一只湿漉漉的手按在了我的肩上。她只披了一条大浴巾站在我的身后,我一回头给吓了一跳。她浑身上下滴着水珠,一个刺目的裸体,肉滚滚的。她几乎没怎么耽搁就转身去取烟,又用什么东西在身上搽了搽。我只一瞥就发现了她的前胸那儿有一道短短的伤疤,极有可能是刀伤。她搓一下那个疤痕说:“不用看,这里十年前被戳了一刀。都是小意思。”她像佩戴了一枚军功章一样骄傲,见我背过身去,就故意转到我的对面。她小腹那儿的毛发竟然在灯光下变得金灿灿的,这真是奇怪到了极点。我不得不克服难言的羞涩和越来越强的屈辱感,仔细看了一眼。不错,是一种金色。她大笑:“这回算让你见见世面!这就叫‘深度化妆’。什么描描眉、染染脚指甲呀,那不过是小意思……”

    不行,我得走了。我往门那儿跨了一步。

    “走吗?走就走吧。记住,这里就好比你的家,你随时想来就来。”

    5

    这些天里,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整理起屋角里的背囊,用刷子清除上面的落尘。梅子看在眼里,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又要出去吗?”

    我没吭声。因为我还没有拿定主意呢。她直盯盯地看着我,后来扯走了我手里的背囊,一下把它扔到了屋角。我真想告诉她:我快四十岁了,这个年纪的人就是要四下里走走,要到外面去,他的这份自由谁也不能剥夺;他要抓住自己所剩无几的一点点机会……我特别想说的是,我在遇到你之前就已经历尽了艰辛,双脚满是血口——难道我连出差、到山里去一趟的权利都没有了吗?难道因为你是我的妻子,你就有权任意摆布我、胡乱扔我用了十几年的背囊吗?要知道那里面可装满了一个中年人的辛酸……

    她出门以后,我用了好长时间来平静自己。我把那个背囊拾起,折叠好,重新放好。

    这是一个周末,梅子的弟弟小鹿来了。这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伙子,眼下正在市体工队集训。他长得很高,是体工队里才有的那种长腿小帅哥。他的到来使小屋里的一切惆怅一扫而光。我从心里喜欢这个内弟,一直觉得他是这个城市所能生出的最好的一个小伙子了,高爽,清澈,多么纯洁。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惆怅,永远像漾着一汪清水。他在这儿玩了一会儿才流露真实的意图:邀请我们一起回爸爸妈妈那儿。平时我不愿到梅子家去——那个宽敞的小院尽管有一棵迷人的大橡树,有精心培植的花草,可对我还是没有什么吸引力。可是现在,这会儿,我却无力拒绝。当我一口答应到他们那儿去时,小鹿跳了起来,梅子也立刻变得高兴了。

    老远就望到那棵大橡树了。橡树之家啊,你本来应该是最好的去处……岳母长得胖胖的,皮肤白皙,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我和梅子每次回去她都高兴得很,为我们张罗好吃的。岳父不苟言笑,十分沉稳,在我的印象中,任何时候他都在思索,都在工作。我这会儿在院子里稍一停留,然后径直走到了他的书桌前——他离休后搬弄了各种各样的书来看,一有时间就读,摆出一副继续办公的架势——这会儿他刚刚离开了书桌,桌上有一本摊开的大字印刷的书籍,中间正放着一支红笔。我瞥了一眼,正好看到了上面用红笔划过的一句话: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岳父进来,我也就站得离书桌远一点。

    我们的交谈总是十分简单。他说话时有许多的“唔”、“嗯”、“很好啊”。这使我无法畅所欲言。我甚至无法呼出“父亲”两个字。我心里明白,我自小被这两个字所伤。

    梅子的弟弟正在院里玩,我就找个机会离开岳父,也加入到院子那一伙去。接下来的时间我差不多都和这个小伙子在一起。他和我比赛弹跳力。他每跳一下,都在能够触摸到的大橡树干上用粉笔划一道白线。我发觉他的弹跳力可以比我超出半米。这就是个体差异啊。

    这个周末过得还算愉快。傍晚,梅子从外边捎回一件裘皮大衣。我们花不起这笔钱,这肯定是岳母给买的。一种金黄色的毛皮,黄得让人都有点儿害怕。我不能不想到那是从可爱的小动物身上剥制的……梅子多么高兴,她大概在想象冬天,想象那时走在雪地上会有多么快活。为了搭配这件衣服,她甚至顺路买了一双漂亮的高筒皮靴。

    就在她喜气洋洋欣赏裘衣的这个夜晚,我终于提出:咱们一块儿回我的老家一次吧,到芦青河湾,特别是到那片大山里去转转——“你能和我一起吗?”

    梅子的脸色冷了一下。她以前到过那儿,以前我们真的有过一次浪漫而难忘的山区之行。她大概想问:你在那里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为什么还要频频地、一再地跑向那片大山?

    我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奋力作出解释。我想说,在这座燃烧着的城市里,我已经被烘烤得快要枯干了。我发现先是头发开始失去光泽——而原来它是浓密油亮的,现在真的像一撮枯草了,再有不久就要一把把脱落了。我知道任何植物都要选择一块土壤,如果硬要把它移栽到一个贫瘠的地方,那么等待它的只有衰败和死亡。这就是我阵阵不安、急于离开这座城市的原因。梅子,你总是对我的频频出走、对我与那片泥土的关系作出完全不同的解释。你说过,我牵挂的是另一些东西——可它到底是什么你也讲不清,或者干脆就不愿说。但我知道这是游子的渴念,知道这渴念到底有多么深。

阿雅 城市的夜晚(4)

    远方,我的山地,那里好像有一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声音在呼唤——这声音绵绵不绝……这个城市的夜晚啊,我又无可回避地倾听着大山。无论是什么都无法隔绝这呼唤的声音,这正是我的悲剧。

    梅子每天起得都很早。我每次醒来,都看见她已经在早晨的光线里活动着。从我这个角度看她的脸庞侧影:鼻子到了尖部顶端那儿才突然耸起,于是显得特别有趣。这是个挺好的早晨,这真是一段生气勃勃的时光,人啊,真该享受自己最好的时刻。多么好的早晨,这是一天的开端啊。我一直看着梅子站在橘红色的晨光里,如果早上三两年,我会不顾一切地去亲吻她的。

    我和梅子晚上看电视,有时候碰巧就能在屏幕上看到元圆。说实话,她在那上面才是更加迷人的,虽然很嗲。她们这种人为什么要这么嗲呢?我不明白。同样弄不明白的是:这么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是怎么写出那样意蕴深邃的歌子来的?歌子里面所含有的那种不安和骚动、那种奔走和寻找的精神,真的使人惊讶……她在这儿如果与其说是谈艺术,还不如说是闲聊天。小家伙可以把话题扯得很远,还不止一次把她的腿扳到我的写字台上按压,咕哝着:“人老先从哪里老?人老先从腿上老!”这么点儿年纪就开始预防自己的“老”,让人觉得可笑。梅子当然并不讨厌元圆,她担心的只是在我们家发生一些破破烂烂的故事。人哪,多么奇怪,她嗲成这样,本来是可以让人讨厌的;可无论是我还是梅子,都不太讨厌她……

    我发现,除了阳子和元圆,我们的另一对朋友——吕擎和他的女朋友吴敏来玩时,或多或少也能引起梅子的一点儿不快。但我知道她心里其实是非常喜欢他们——因为这个城市里她没有更多的朋友了,他们恰恰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后来我终于明白:梅子认为我的热情越来越多地被分散,而它本来应该留在这两间小屋里,用来烘烤我们的“小窝”。

    我们能够安静独处的时间似乎也只有这样的夜晚了。可惜,各种车辆的轰鸣,列车进站时昂昂的鸣笛,在夜晚变得更加震荡耳膜。近处跑过的汽车可以把窗玻璃震得打抖……没有办法,这座日夜燃烧和旋转的城市啊,它不再有任何一个角落是我们自己的……

    这样的夜晚如果我睡不着,鼻孔那儿就要飘过一阵阵浓浓的干草味儿。我与谁去谈谈那片原野,谈秋天里像雪片一样大朵大朵落下的海棠叶,还有那棵大李子树、外祖母和母亲;谈沙滩上的蘑菇,还有——阿雅的故事!

    阿雅,我的阿雅,你多么顽皮啊!你本来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自在、最聪明灵智的一种动物——你的聪慧和机敏完全比得上人。夜深了,我只在心中叙说着阿雅的故事;我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感觉,就是这只小动物一直在暗中尾随着我……

柏慧 柏慧(1)

    1

    是的,那是一场热恋,它让我很难忘记其中的每一个细节。这好像也不仅仅是因为它给予我的全部痛苦和幸福;因为除此而外,它留给我的还有恐惧。那是怎样可怕的一段经历……我对突如其来的一切都感到惶惑:奇怪的相逢,宿命般的遭遇,还有最后——我在最后的关头不可思议地逃脱了。我不得不离开她,忍受,悲伤,剧痛,仿佛一下跌入了非人的苦境……对我而言,逃离那片大山与进入一座有名的地质学院、结识柏慧以及她的父亲柏老,都多少有点儿大喜过望,有点儿猝不及防。想想看吧,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还没有做好相应的准备,简直是一点儿预感都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这一切就发生了。于是,随之而来的所有变故该让我怎样惊悸和慌乱,我那时不过是一个闯入城市的山地野小子,冒冒失失跌跌撞撞,既无力改变,也无力迎接……

    仅仅在这场遭遇的两年多以前,我还在那片大山里流浪呢。我当时可没敢做一场大学梦,梦中也绝不会出现这一切。我那时只是在心里闪烁着一个恐怖的信号:这片望不透的山岭很可能要囚禁父子两代人呢。我于是要不顾一切地挣扎出去。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地逃出这重重大山——我几乎看到当年那道缚住了父亲的围网正在迎着他的儿子落下。我寻找重重山岭的出口……今天看这也许是不可思议的,我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啃遍了三个学年的课程,并设法挤入山区一处联中的高考复习班。一番拼搏之后,梦幻成真,我竟然真的进入了一所地质学院。从奇迹开始的那一刻起,我就有点儿恍恍惚惚,好像仍然要等待一个机会证实这一切都是事实。

    我开始了自己既惊喜又紧张、小心翼翼的求学生活。就这样度过了第一个学年。第二年秋天我似乎发现,有一个姑娘,就是柏慧,好像故意在向我的沉默和警觉挑战似的。她与所有姑娘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这种挑战的能力和欲望非常强大。事后我才知道,我的蓬乱的头发、生硬的目光、野生生的神气,所有这一切不仅没有将其吓退,而且从一开始就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说:“我偏偏要、我就是要明白你是怎样一个人!你知道吗?你与他们是那么不同!你……”

    我好长时间都在心里感到好笑,我笑的是她的好奇心,我认为她永远也不会弄明白我。我心里非常清楚,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我们两人之间的差距就像家兔与野狼那么大,虽然我已经被她完全地吸引了。可以说,我被这从未有过的、一种特异的幸福给弄得不死不活。我常常觉得自己被一股奇怪的力量吹拂着,那个来自山地的“我”正在蒸发,正在消失。这种奇特的感觉让我打了个冷颤,于是我用尽全力镇定自己。我们在一起时,我会久久地沉默,咬紧牙关,常常对她的连连询问充耳不闻……

    她很任性。我觉得她的目光连同她的呼吸,都是滚烫逼人的。后来我还是不得不听从她,跟随她走进了那个令人生畏的家。我抬头望着这个让人惶惑的、极为陌生的环境,视界里到处朦朦胧胧。一座多么宽敞的屋子,脚下铺了橡木地板……老天,在这之前,我可压根儿不知道人世间会有人过得如此舒适。古怪的世界啊。

    许久以前,我记得外祖母跟我讲过我们原来的房子——那其实是一座府邸,更大更宽敞,也是橡木地板,院内有很多白玉兰树……但我只能去想象它,想得脑子发胀也弄不明白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而这会儿,也就是现在,我真的来到了类似的一个地方。

    “再讲啊,讲讲你们那片林子吧……”

    柏慧对我过去的一切都感兴趣。她在我眼里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洋娃娃。虽然她并不比我小多少,可是她知道的事情真是少得可怜。我相信她在我眼前一辈子只有好奇的份儿,好像是包在棉花里长大的一枚嫩芽。她听我说话,嘴里总要发出“是吗?”“啊呀!”等尖叫。我简直没法使她安静下来,尽管我讲的不过是一些极其简单的事情……

    当然,在地质学院的这段日子里,我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和柏慧待在一起。她家里有一架钢琴。我可没听外祖母说她家里有钢琴。柏慧专门为我弹过好几支曲子。我现在已可以随便进出她的家,而她的父亲柏老就是这座学院的院长。这儿发生的一切都有点儿招人嫉妒。所以我预感会发生什么事情,却从未想到它的性质和结果——它只是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惶悚——人哪,任何时候太顺利了总会担心什么,比如担心厄运会在一边等待、它迟早要赶过来干一家伙什么的,等等。柏慧是我的同班同学,又是院长的宝贝女儿,所以我从心里认定,她和她的父亲就是我的恩人。真想不到,幸运这东西真的存在,而且它总是要选择一个人,这一回选择的是我;而对于德高望重的柏老来说,对于柏慧来说,选择谁都差不太多……柏慧与我是同龄人,如果比作植物,我们就是在完全不同的土壤上生发出来的植株。那时候我虽然刚满二十岁,可山野上的风雨已经把我的手足洗得苍黑,皮肤被太阳炙成的铜色像是永远也褪不掉了。单单是看手脚的颜色和上面的老茧也会明白我是怎样的人——柏慧有一次开玩笑,说我好像是一只四肢着地行走的动物,我的手与脚都满是裂口,还有许多变色和凸起的疤痕。我也多少为这个感到害羞。在她面前,我那些拗气和桀骜不驯暂时被遮掩了,而更多的是不得不面对的渴望、兴奋,还有无法领受的巨大幸福……可是在这样的时刻,她完全想不到的是,我的心灵其实比我的躯体苍老十倍。我觉得自己真像是一个历尽沧桑的人,我的拙讷就像伪装出来的一样。我在大山里常常表现出的那种机灵,在这一瞬间飞得无影无踪。我像一个在黑夜里待久了的人,突然就来到了阳光灿烂之地,强烈的光线刺得我双目迷蒙,泪流满面。

    我完全不知所措了。我何时才能适应这个崭新的世界呢?

    2

    在这间铺了橡木地板的大屋子里,我常常忘掉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我的两只手不知该放在什么地方。好在柏慧从来没有取笑我,她那么温柔宽容。她与我在一块儿时,迫切需要的只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是倾听那片原野和大山的故事;而我则需要她的目光、她的微笑、她的一切——我最不愿承认却是真实存在的一个渴求,就是需要她的肌肤。这种可怕的自私而无耻的欲求曾被我很好地遮掩了下来,但我心里明明白白,它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了多久。我的稍稍文雅的举止,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一种不无痛苦的延缓能够有效地进行下去。我的痛苦也许只有她——凭借自己过人的姑娘家才有的敏感稍稍体察一点,也许一切都是我的一种幻觉,一种自欺欺人。我在这里既无比幸福,又无比痛苦。简单点儿说,就是我只想着黑夜早早来临,以便我们能够去那个遗弃了的饲料场,去嗅那里浓浓的干草气息和——或多或少的马粪的臭味儿。只有在那里,我才能够加倍地快乐和焦虑。我渴望这焦虑,它把我逼到了一个再也不能转身的角落里时,我就会像个无敌勇士那样一跃而起——当然了,那时候她就会因恼怒而最后离开我。她是一个自小在毛茸茸的小窝里长大的小雏,就等着让一只野狼一口吞下了。我就是这样的野狼。她后来总算多少领略了我的可怕,我从大山和原野上带来的青生气以及莽撞孟浪的盗匪气。“我是强盗,”我在那个时刻解嘲说,“可是我会改正的。”她生气地瞥我一眼,那没有说出的话是:但愿你能够。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才不能呢。我如果改正了,我就再也不是我了,你也不见得这样依恋我。

    得想想办法了。不然我在她家香气四溢的这个小楼里就得被一种文明的二氧化碳闷死。这是肯定的,丝毫用不着怀疑的。她的高挺的胸部和微黑的面庞,那像大理石一样的长颈,还有一双古怪而迷人的眼睛,这一切都合在一起往死里折磨我一个乡村青年。我是不甘屈服的倔种山魈,可是我不得不在这城市的脂粉气里一次次地溃败下来。我装作十分文雅虚弱的样子,再配合一副不足六十五公斤的单薄身躯,小心翼翼地与她的父亲说话。不过这一切只能瞒住柏慧一半,我的真实的另一半,曾经在那个废弃的饲料场上暴露无遗。

    她的外语大概会永远比我好,她的地质专业课也是如此。可是对后者我心里清楚:无数次磨破了手足和身躯的岩石泥土、打生下来就在其间奔波的原野和河川,它们理应要属于我的,等着看吧。它们在我眼里可不仅仅是什么纸面上的东西,它们远远比那些拉丁字母、数码和专业名词更为实在,它们的灵性与我相通、它们的脉搏与我相挨。我知道它们有各种各样的叫法,这些叫法既顺耳又贴切。我躺在花岗岩上睡过觉,我在所谓的霏细玢岩、风化细晶岩上打过盹。我无数次打过交道的那些动植物,她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如数见识。对于这个岩石和泥土的世界,我比她握有更大的真实。这是我惟一用来安慰自己的方面。

    大概就因为这一切,柏老常常要花费许多时间与我交谈。我因此而多少有些自得。我相信这个老前辈在择婿方面起码不会弄错。

    我令人羡慕地出入着这个芬芳的家庭。柏慧没有母亲,柏老刚刚六十岁。可是老院长比我见过的所有这般年龄的人都显得更为庄重。他的头发有一半变白了,总是梳理得十分齐整。我第一次看到他时,记得他穿了一件浅棕色的毛衣,一条褪了色的、略显松大的军裤,手里还拿着一个烟斗。他朝我点点头,微笑着,让我坐在一把藤椅上。一切都是这么随便和自然,我觉得柏老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那时还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打量他。我觉得他身上似乎还有什么让人感到奇怪的地方——离开时想了想,才明白是那条褪了色的、稍稍肥大的军裤。

柏慧 柏慧(2)

    “你的父亲呢?”柏老有一次把烟斗从嘴里取下来,这样问我。

    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增添了一个毛病:说不定什么时刻,大半是一句话、某个字和词的出现,我的两耳里就会鸣响——在一种突来的刺激之下,整个耳廓里涌满了尖厉的噪音,脑子嗡嗡作响——这样我就怎么也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了……我在柏老面前恰好又犯了这样的毛病。接下去我好像听见隆隆的声音从一架架叠嶂的山影里、从远处那看不见的夜色里漫卷过来。我两手用力按了按耳朵,急得手心出汗。可是没有用,我还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你怎么啦?”柏慧端过一杯茶。我轻轻揉了一下耳廓:“没怎么……我的耳朵……”

    “你的父亲——他老人家健康吧?”柏老仍在问,微笑着。

    “我……”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谁?他是那一架架大山吗?我一直认为我的父亲就是那一片蓝色的山影。当然了,那片山影越退越远,越退越远,有一个人最终从那片模糊的山影里剥离出来。他显得那么瘦小,腰也挺不直了。他开始踽踽前行……

    “爸爸问你哪!”柏慧在一旁笑着提醒。

    柏老慈祥地看着我,重新吸起了烟斗。

    我好像听清了。我咬咬牙回答:“我的父亲在山里……”

    “噢,他老人家多大年纪了?”

    “他八十……多岁了!”

    “哦哟,喔,一个老同志了。”柏老磕磕烟斗,“他比我整整大二十多岁呢。老人家身体好吧?”

    “很结实……”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他一定在黑影里诅咒我了,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说的“父亲”指的是谁——那是另一个人,是我从没谋面的义父……我这一次终于忍住了,总算没有吐露心中的秘密。

    可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找个借口赶紧告辞。

    柏慧坚持要送我出门。路上她说:

    “我觉得你好像不舒服,你的脸色……”

    我支吾了一声,匆匆跑开了。我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3

    那天我一直没能安定下来。整个的一天我都在心里杜撰着自己的“父亲”——我的那位义父。我想尽可能把他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越实在越好。我想象中他该是一个山里人,不高也不矮,有点儿粗壮,但并不是特别臃肿的一个老人;他沉默寡言,像石头一样缄默,蹲在地上一声不吭;他会吸烟;他的两腿已经伸不直了,走起路来使劲弓着,每一步都迈得很慢。我甚至可以看到他向着大山褶缝里走去,弯腰拾起了一个钎子,把又长又尖的钎子硬是插进了石隙……他按动这支钢钎的一端,石头发出碎裂的声音。他蹲在一边歇息,伸手取烟——那双眼睛已经浑浊无光了,一双手磨得已经没有一根汗毛,与石块的颜色和硬度都差不多……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在想象中与老人对话:

    “您搬弄这些石头干什么?”

    “砌窑。”

    “我……一直不知道您是干什么的。”

    “烧砖窑的。”

    我想起该叫他“父亲”——但我忍住了。后来我还是问:

    “父亲……您烧了多少年砖窑?”

    “一辈子……”

    他说话时嘴唇都没有动一下,我觉得是他的眼睛在告诉我。我想他该有老伴,老伴可能很久以前就死去了。义父的身体还多么结实啊,苍苍的脸是被窑烟熏黑的,干干的眼睛也是被火焰烤成的。我想象他的皮肤已经不含一点水分了,连那暴起的青筋也变硬了,如果按一下也会像石头上蜿蜒的根脉一样老壮。

    “我在好多地方做活儿,没有固定的住处,就这么在山里转悠了一辈子。这里做上两年,那里做上三五年。我在哪里做活儿就在哪里弄饭吃,这样过到了八十岁,还要往下过。我没有孩子,也没有老伴,一辈子都拱在砖窑里、烤烟窑里。”

    我想否认他的话:“不,你有儿子,你看我……”

    老人摇着头,他不认识面前这个人。我的心在颤抖:多么可怕啊,他应该是我的救命草——没有他,我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在高考复习班上填写档案时,我填写的正是义父的名字。我心里再清楚也没有,正是因此我才得以被学院录取。粗心大意的学院!我真想抱住老人:

    “您就做我的父亲吧,做我的父亲吧……”

    我的内心又一次发出了哀求,两手渗满汗水。

    这天傍晚,我们如约来到了废弃的饲料场。感谢这无处不在的干草气息和隐隐约约的马粪味儿,是它驱除了纠缠一天的不安和愧疚,还有恐惧。我在暮色中尽情欣赏着她如同石雕一样的面庞轮廓,挺起的鼻梁、稍稍深长的鼻中沟、长睫、微翘的唇。她的母亲我无缘见到,那肯定是天下最漂亮的母亲。她因为没有过分地遗传柏老而变得如此优秀。柏老,也许是同性相斥的缘故吧,我并没觉得他在相貌体态方面可以算作第一流的男子。他只是一个学究、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一个令我不得不尊重的口含大烟斗的人(而已)。未来的某一天,他极有可能变成一个“而已”,如果他最终反对我和他女儿结合的话。我的心胸在这方面并不宽广。我此刻有些晕乎乎的,我在她身边只要待上一会儿就会这样。我晕得渐渐厉害起来,就会做出一些不太规范的动作。她知道这种危险,但是却因此而怀着稍稍探险的心情与我一次次坐在了这里。我在心里一遍遍说:“妈呀,老天爷,我怎么整治自己呢?我爱你,这是自然的;可是我还有更现实更不可忍受的需求……”

    “你在父亲面前慌成了那样!他不过想问问家里老人嘛……”

    她在说昨天的情形。当然,她永远不会理解那个场面的究竟,因为我不会这么早地对她说出那些家族秘密。我搓动着汗漉漉的手说:“我那时想的全是这里、天黑时……我们在这里……还有,我当时走神了。”

    “你再也不能这样了,父亲会不理解的。”

    谁说不是呢。可是我想把你即刻就按在干草上。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一个泼辣女人这样整治过了,也许是她把我教坏了,关于它的邪恶记忆就时不时地跑出来,把我一次次逼到了这儿,让我想入非非夜不能寐,在床上乱拧乱绞的,只是到了你的面前才装得好人一个。这种表里不一的情形也许不会坚持得太久,原形毕露的日子就在眼前。

    因为胆怯和极度的渴望,我全身剧烈颤抖起来,然后在越来越浓的夜色的掩盖中流下了两行滚烫的长泪。

柏慧 柏慧(3)

    4

    在集体宿舍里,同屋的人都走了。我却因为浑身发烧而不能离开。这种情况并不多见,我从不旷课。可是经过了一夜的折磨,我实在没法爬起来了。一夜未眠,因为思绪就像奔马一样。它真是猛烈啊,一夜的狂奔不羁,我甚至真的听到了它踏在我的脑海中,嗑达,嗑达,巨大而清晰的马蹄声都把我磕痛了。我一遍遍翻动着身子,想挣脱什么,想拼尽全力抗拒。一会儿是沉在心底的哀求,我挣脱不成,也就只好哀求。我在哀求: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到这儿来了……她在那个草寮里发狠屏气,只用更加狂热的行动回答了我。夜色渐深,果园里万籁俱静,我相信除了那些伏在深处的草獾之类小动物,没有任何生灵看到这罪恶无耻的一幕。我的屈辱的泪水在眶中旋转,终于哗一下流个一空。我的手被她引导至夜的最深处,然后是听不见的呻吟和哀求。我脑海里一遍遍重复上演那一夜的场景,直到又一个黎明来临。黎明来临的前一刻,窗棂上闪动着黄色套袖的颜色。我发现她的两只黄色的手臂交叉挥动了一下,新的一天就拉开了帷幕。

    柏慧因我在合堂教室里缺席感到纳闷。她找到我,一眼看到我灰暗的脸色,马上怜惜了。她要领我去看校医,我拒绝了。“你怎么能这样啊,你这样不珍惜自己!”我苦笑着:“不用了,你就是我最好的医生。”“胡说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最真实的话别人总是不信。

    也就是在这天下午,一个吓人的消息传了出来:一个男同学因为不齿的行为被开除了。这当然是杀一儆百。那个好小子令人难以置信地在一个晚上潜入女同学的宿舍,其目的却令一些人十分费解。因为他既没有伤害任何一个女生,也没盗窃什么钱财,只是偷走了几只微不足道的乳罩和内裤。而且这种行为据交待曾有过三次。“真是变态,可恶!”柏慧说。我看着她红红的脸庞,机械地重复她的话:“变态……可恶!”但那时我心里怦怦乱跳,觉得那个不幸的男同学的行为一点儿都不费解。他不过是运气不好,而且,像我一样胆怯。再就是,他没有我一样的幸运,他没有柏慧。我心里无比地同情他。我甚至愿意罄尽所有来帮助他。我于是马上向她求助:请向你父亲说情,千万不要开除他,哪怕给他一个严重的处分都行。柏慧惊讶极了:“为什么?”“因为,他太冤枉了!”

    柏慧那一刻像不认识我似的,直直地注视我。“你真的认为他冤枉?”

    我被她的目光刺得发疼。可是我真的认为他是冤枉的。只是我的表述不够准确。我思忖着,在心里寻找一个更确切的说法。我后来嗓子涩涩地说:“他可能是实在没有任何办法了——所以,然而,于是,他干了这样的傻事。”

    “他没有什么办法?”

    “他解决不了……自身的一些问题,比如……”我脸色红涨,只是说不明白。我那会儿甚至伸手比比画画。

    柏慧越发看得糊涂。她那双黑葡萄一闪一闪,湿漉漉的,让我心里发毛。我说:“反正,他是给你们逼急了!”

    “我们?谁逼了他?”

    “有那么一股力量,从早到晚地逼他,他也许再也受不了啦!”我的语气趋于坚定。

    她好像这次听明白了,稍稍瞪大了眼睛说:“哦,你是说残留的一些——极左的——思想?”

    我差点儿笑出来!她想到了哪里。老天,一个养尊处优的院长千金怎么才能明白这种关乎荷尔蒙雄性激素一类的科学问题!可是她还没等我开口进一步作出解释,就有些生气地为院方辩护起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极左的问题,要知道,这种事发生在任何地方,都会给予严厉处治的!太无耻了……”

    我只好认输。但我明白,这绝不是什么极左和极右的问题,这只是怎么对付和抵挡你这样的美丽之极的、青春四溅的女子的问题!看来在这所学院里,我们男子的苦日子才刚刚开头呢。

    这个夜晚的饲料场上,在没有了马儿的废弃的柴火垛子旁边,我不敢再提那个倒霉的男同学的事情,而是专注于我们之间的事情。也许受那个事件的影响,我这一夜的胆子小极了。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任凭逼人的干草味儿肆虐,就是怯于行动。还是她更放松更自由,只待了一小会儿就把手搭在我的肩上。那种痒痒的感觉和甜甜的气息让我眼前一阵迷蒙。我吭吭哧哧地说了一句:“我是一个……极右的人。”“你说什么?”我轻轻咳一声:“我是说,我要好好地和你在一起,然后再认真地、一丝不苟地谈谈……”“谈什么?”她突然笑吟吟的。她单纯而傻气地看着我。我说:“什么都谈!”随着一句落地,我紧紧地缚住了她,还没容她再说出一句话,就吻住了她。我感到她在无力地拒斥,于是更加起劲地拥紧了。我的双手找到她最丰腴的丘陵,正不顾一切地攀援。她幸福的抽泣鼓励了我。我把她缓缓地压倒在一片干草上。

    在最后的时刻,她猛烈而不容置疑地阻止了我。她惊讶地看着突然被严重弄脏的方格裙子,喘息一样的说:“这是不可以的……”

柏慧 两个父亲(1)

    1

    从柏老家出来,我躺在床上胡乱假设:如果作为一个人,他一生真的可以没有父亲也就好了。比如说,那时候他可以随便让一株大树或是一架大山做他的父亲——那该多好啊!我学的是地质专业,我多想让泥土和山脉做我的父亲,如果这样不是更恰当更贴切吗?可是我做不到。所有人都做不到。

    因为实际上我有父亲,人人都有父亲啊,父亲作为一种最必要的人生现象,并非是可以随便杜撰的啊。其实格外倒霉的是,在很久以前我就有父亲,并且不止一个。那竟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父亲。他们对于我都是真实的,虽然一个见过,一个连面也没瞧到。我所说的“杜撰”,是指我总要煞费苦心、煞有介事地描绘一番那个从未见面的父亲——因为他属于大山,干干净净,贫困而又清白。时至如今,我该感激他的存在,还是诅咒他的存在呢?我不知道。那时候我甚至分不清这两个父亲当中,究竟哪一个更为可亲可敬、哪一个又该是我毅然弃绝的?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一个父亲带给我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恐惧,而另一个父亲带给我的却是虚无和荒谬……

    那些夜晚里,我的思绪常常要缠绕在两个父亲身边,就像枯树缠藤一样。他们如果有知,一定会被我折磨得夜夜难眠吧。我那个死去的生身父亲倒好说,我那个虚构的父亲该有多冤。我现在开始同情那个人了:我对您老一无所知,可是我不忍再折磨您老了。您真的一点儿过错都没有。您是一个无辜的好人。

    春天,校园里的丁香花开了。我好像从来也没有闻过这么浓烈的、醉人的香气。在这样的季节,让我把一切忘却了该有多好!我在丁香花间漫步,只渴望看到一个身影。她的微黑的面庞啊——我只想说她的脸有点儿红,据她说自己很像母亲年轻的时候。她的母亲我没有见过,但我想那肯定是一个最好的母亲。柏慧曾告诉我,母亲在前些年死去了,那时候正是混乱年代的末期。关于母亲的死,讲起来很像一个被人重复了多次的、有些雷同的故事。那个年代真是黑暗而晦气,残酷且毫无想象力,连害人都是千篇一律!不过其中的一些细节她有点儿讲不清楚。算了,引得她为此泣哭太不值得。反正母亲死的时候柏老在外地,他们俩没有见上一面。我想象的那个美丽而温柔的母亲,当时是多么渴望见见自己的女儿和男人啊!她的身边最后没有一个亲人——柏慧当时住在姨母家里,什么也不知道!她母亲的身世和遭遇让我想起了外祖母,还有我永远不愿提起的——父亲。我的两个父亲当中,那个从未谋面的一个极可能活着,而亲生父亲却过早地死去了。他死的时候,他惟一的儿子也不在身边。他死得非常奇特……

    有一次从柏老家出来,柏慧把印制精美的两卷书交给了我,这就是柏老的著作了。我听说这是两部大书、了不起的书。我不知该怎样接过这份礼物才好,它太重了。我想象不出有什么人比柏老更值得尊敬、同时又是如此平易近人。打开这两卷著作,总像看到一个慈祥的人在叼着烟斗。这一切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那种精装布纹封面让我抚摸再三,让我顾不得过多地去看它的内容。好好领略那些密挤挤的文字总会有些时间,这种时间多得不可思议。在未来,在一种亲情暖意的笼罩下一遍遍翻动它的日子肯定很多。而现在主要是把玩,是把它与这个男人的另一个亲生孩子联系起来。那个迷人的女孩子叫柏慧,妩媚而端庄。不过这两卷庄重的著作却常常让我与作者拉开一段遥远的距离,我不由自主地要把它和他分离开来。好像那该是一个更为独特的、陌生的学者,那个人正从书的背后、从文字的栅栏间走出来,微笑着。我不敢相信一个活生生的导师,他就站立在我的面前,而且这个人就是柏慧的生身父亲……

    柏慧的左肩上背了一个黄色挎包,它都洗得发白了。这让我想起了一段刚刚逝去不久的岁月。我当年那么喜欢这种帆布挎包,这会儿,它和她的整个装束、整个人在一起,显得那么和谐。这张微黑的面庞上永远有着一股特殊的神气。我早就注意到,她的那双眼窝多少有点儿深陷。她看人时的目光简直就像火焰一样,滚烫烫的。她经历简单,有一颗最单纯的心灵。只有她紧紧抿起的嘴角,才流露出一丝小小的隐秘。那是关于我们的一切,一切不需言语的东西。我想用无边的干草把她簇拥起来,我想为她用洁净无比的故乡的干草做一身蓑衣。

柏慧 两个父亲(2)

    2

    在丁香树下,她一只胳膊撑在树干上,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脸颊。我注视她许久了,突然心中一烫。我想和她一起去那个废弃的饲料场,我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她笑了。她看看天色,这只是半下午时分。而那里的黄昏或者更晚的时候才属于我们。天越黑越好,天上闪着星星挂着一轮圆月,四处的小虫鸣叫起,露水不声不响地抹在我们身上脸上。她那生了一层细小的桃绒一样的脸庞此刻滚烫烫的,那大概是渴望亲吻了。我们的渴望总是一样的,但两个人的表达是那样的不同。她拒绝我的时候总是分外起劲,而我在这种拒绝中常常变得不可理喻。她那时候往往在我耳边说点儿什么让我平静下来,比如她说:

    “坐下来说说话吧,说说你小时候的事——父亲和母亲……”

    就是“父亲”两个字,会让我立刻蔫了下来。但我不会表现得过分恐惧和低沉——其实何止如此,我那时简直是绝望!我真想有一种什么办法,让她永远、永远不再提“父亲”两个字……当然,事实上我没有任何办法,而且将来也不会有。我真倒霉。

    我的心在怦怦乱跳。后来我听到自己一颗有力的心脏又沉又稳地跳动起来。从哪儿说起呢?整个故事简直太漫长了。我踌躇着,最后还是像过去一样忍住了。我那时看着天上的星星,像痴人说梦、像告诉一个遥远的事不关己的故事一样告诉她:柏老的烟斗里装的烟丝,是烤出的烟叶制成的;还有我们周围的房舍,包括你们住的房子,都是砖石盖成的。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因为烘烤烟叶和烧制砖块的土窑里,有一个奔忙不停的焦黑的老人,他常年不说一句话,眼睛都给烟熏得浑浊了,两手就像花岗岩……

    她长长的眼睫眨动着:“还有这样的老人吗?”

    “是啊,那就是我的父亲。”

    柏慧好久没有闭上嘴巴。她低下头——这个光亮洁净的小额头,里面正转动着什么呢?我看着她的额头,她那油黑油黑的头发,觉得喉头一阵发烫,再也说不出什么……

    讲过了“父亲”,身上一阵轻松;可轻松之后又觉得一阵深深的歉疚——不是因为我欺骗了她,不是,而是因为我只说出了一半——我讲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父亲,而隐去了另一个——我的更真实的父亲。这个时刻,我觉得自己不仅欺骗了柏慧,而且深深地伤害了那位未曾谋面的老人。

    因为一切都没有经过那个山里老人的允诺;我做的这一切,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在利用他、伤害他;我盗用了他的名字。真实的情况是,我没有给他当过一天的儿子……

    那个夜晚正是第三学年的夏天,不久暑假到了。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一直挨到同学们都走光了,我才对柏慧说:“我要回去看望父亲……”

    她手里缠绕着一根红色的头绳。她从来不扎这样的东西,这会儿大概是觉得好玩吧。她把红色的丝绳绕在洁白的腕子上——奇怪的是她一张脸庞微黑,可是身体的其他部位却是如此柔白。我没有看到得更多,我在这年开春的时候吻过她敞开的方领那儿,那时只觉得从一对高丘那儿反射而来的白色光芒刺眼夺目。我喘息得像一只巨兽,手不能动口不能张,只伏压在她的身上。我那样待了好久才吭吭哧哧地说:“我,我不能这样然而……”她傻傻地问:“那你要怎样?”我身体的某个部位把她硌疼了。可她几乎没有任何实际生活经验,还一个劲儿问哪里这么硌人?然后就躲开了一点儿。可见城市出生的饱受呵护的姑娘是多么幼稚可笑。她们是很容易受到伤害的。想到最后一点,我就鼓起了保护她的侠义豪情,久久揽住她的肩膀站立着,不再设法贴得那么紧了……这会儿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仰着看我。她仰脸的样子是孩童一般纯洁,小鹿一样娇弱。我说我要回去看望父亲了。她说:“啊啊,真的?那你……”她马上低头思忖起来。

    第二天,她竟然给我买了一大包礼物,让我捎给父亲。

    我把一切都接受下来,心里却酸酸的。真是从未有过的沉重。与所有同学不同的是,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了,当然也无处去找那个所谓的父亲。

    从此我在心里盘算的只有一件事,这就是:这个假期到哪里去厮混呢?像以前一样,我只得背着挎包,带上我的地质锤,重新回到那些大山里去了。如果从学业上来看,这倒是一次再好也没有的机会,比起其他同学,我将如此不同地消磨一个假期,过得再充实也没有。可问题是我已经回答她去看望自己的父亲!父亲啊,人为什么非要有个父亲不可呢?如果你真的藏在那片山影里,那么我的山地之行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安慰了。我这样想着,心里已经在遥望那片山地了。

    可就在我即将离校的时候,柏慧突然找到了我。她的两眼明晃晃的,语气急匆匆的,说:“幸亏你还没走呢,我想好了,再约上一两个同学,我们要一起跟你回老家!”她竟然异想天开,认为这会是一次很好的旅行,我们大家可以一起做一次大山里的实地考察;同时,也是最重要的,她想去看看我的父亲——她的语气中隐约流露出:这对于她将是多么重要的一次远行啊!

    我的心里却被什么强烈地碰撞了一下。

    柏慧啊柏慧,你太憨直孟浪了!你为什么非要在这个倒霉的夏天去见我的父亲呢?

    可我又没法拒绝。我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就借故推迟了两天。

    回绝她既需要时间,又需要方法。我在心里盘算,盘算着怎样想出一个计谋,以便赶快逃离。

柏慧 两个父亲(3)

    3

    直到了第三天,我还是没有一点儿办法。第四天黎明,我差不多是来了个不辞而别。我给她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干脆讲我有一个朋友找我有什么急事——他就在一个海滨小城里,这个假期突然约我见面,事情大概很急的,于是我只得赶紧走了——如果时间来得及我将从小城早日返回,那时我再带上她和她的朋友去那片大山……

    这是一篇蹩脚的谎话。

    就这样,我走了。当然,我一旦离开就绝不会中途返回的。这个夏天啊,这将是我一个人度过的多么寂寥、痛苦和矛盾的一个夏天啊。我竟然忍受分别的痛苦和焦灼,放掉了大好的同行的机会——这个机会极有可能是千载难逢和稍纵即逝的。我不得不一个人落荒而逃,踏上最无趣的旅程。我是被不得已的谎言和独特的命运给打败的,而且毫无办法。

    我像往常一样回到了入学前徘徊过的那片山地。整个夏天闷热极了,我几乎什么也干不下去。在犹豫的日子里,我最后真要去那个常常使我梦牵魂绕的海滨小城。那才是我生身父亲的城,是我一直要躲开和逃离之地。不仅是我,就是母亲和外祖母在世时也不敢轻易提到的地方。这座小城啊,是父亲寻觅幸福之地,也是他的苦难之地。他就是从这里启程,走向了永生的苦役,直到死亡。

    那是一个早晨,我一直向着一个方向攀登。我想早些走出这片山峦。再翻过几道山梁就可以抵达那个极顶了——当我终于踏上高高的山顶放眼望去时,一种异样的冲动倏然涌出,让我汗津津的两手紧紧揪住了背囊带子。我所立足的地方正处于山口地带,它是三条河流的发源地。山脉一直向南,与有名的河几乎平行;它再向前延伸,即与芦青河界河的分水岭汇合了。从早晨的霞光里望去,那个海滨小城真像一朵朵绽开的木槿花!它真是一个奇异的存在,从昨天到今天,就那么镇定自若地存在着。要知道它对于许多人、特别是对于我们一家来说,可是一座铭心刻骨的城市啊。它的故事催人泪下,因为它留下了那个人的足迹;他的命运就在它曲曲折折的街巷中发生了可怕的转折……我本来对母亲有过许诺,一生都要摆脱一个人、一座城市,却不知为什么会在这个尴尬的夏天不由自主地再次走近。我走近的是一部可怕的历史,一种可怕的命运……

    我缓缓下山,徒步往前,背囊却越来越沉。

    很久了,我规避着它,就像害怕闪电一样。我简直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踏上这儿的街巷了。如今像寻觅一个奇迹一样,像第一次走近了这座小城,第一次得以切近地盯视。我知道自己的这股勇气来自何方,它来自一个女性的目光。她让我怦怦心跳,让我逼近自己回归真实的昨天,走近我的父亲。因为我无权也无法对最心爱的人隐瞒任何秘密。这个夏天,我开始用目光细细地抚摸这座“父亲的城”……我首先奔向的是古老的海港,因为它是一座城市的心脏。可以看到,原来的港口差不多已经废弃了,而新的海港刚刚建成没有多久。老港深入陆地相当深,它现在离真正的海岸已经有好几公里远了,边缘是陡峭的海蚀崖。整个小城建在滨海平原上,平原的总面积为四十多平方公里,全部由河水的冲积物形成。这种陆地增长的过程会是多么缓慢啊。如果沿着满是花岗岩的河谷往前,就可以一直走到海湾。沿着海湾向东绕一个弧线,走上三十多公里,转过山嘴,就可以进入那片更为开阔的原野了。

    我在小城一带徘徊了整整一个星期。每一条街、每一个巷子都印上了我的足迹。我没有多少关于小城的记忆,可是我的心里整整装了一部母亲和外祖母口述的历史啊。这里有一个家族的传奇,有一代人的血汗浸染,甚至有他们依稀的回声。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小城里都有什么东西会永远存在,它不会消失。这一切,连同我这个夏天看到的一切,我都将向你——我心爱的柏慧——一一诉说。我将驱逐心里最后的一点儿恐惧,向你和盘托出一切、一切、一切……

    走在石板街道上,脚下发出了咔啦咔啦的声音。这让我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父亲的坐骑——那匹大马的叩蹄声。大马多么威武地在这座小城里奔驰,然后顺着曲折的巷子一闪就不见了。大马驰向了外祖父的深宅大院,那儿的高墙下有多么美丽的白玉兰啊。大马驰向了那个码头,这在当时属于半岛地区最大最繁荣的港口,属于战略要地,也是父亲频频出入的地方。他在这里既找到了终生不渝的爱情,又建立了不灭的功勋。他在这里重生和死亡。

    我仿佛看到父亲被自己的战友披上了生锈的锁链,沿着脚下的石板路往前走去,发出咔啦啦的声音……这是一条怎样披挂的锁链啊!倔犟一生的父亲啊,叱咤风云的父亲啊,他对突然变得穷凶极恶的战友完全没有预料,他跳了起来……“于是,他们就重新找来一副脚铐,是刚刚让铁匠锻出来的,还没有凉透就硬套到你父亲脚上。那时他脚踝上的皮立刻掉下来……满街都听到你父亲撕心裂肺的喊叫……这帮丧尽天良的人哪,对待自己人比对待敌人还凶残十倍!”母亲生前诉说着那个场面,泪水哗哗流下来……

    “柏慧,你听到了吗?这就是我的父亲!这就是他在这座小城留下的最后的声音!”

柏慧 爱与背叛(1)

    1

    我匆匆回到校园,这才发现离开课的日子还有好多天。心里一直有些忐忑、有些牵挂,但还是像一只鼹鼠那样缩在了宿舍里。回来两天了,还是没有见到柏慧。我担心她的责备,不知道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还有,我害怕看见柏老。傍晚走在宿舍区,在白杨树下走了很久,又穿过冬青林里的小路。我渴望、又惧怕在路上碰到柏慧。夜里,我又听到了那熟悉的钢琴声,于是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期待。

    但我还是忍住了。第二天是个周末,而周一就是正式开学的日子。我终于在周末的上午鼓足了勇气,去敲那扇门。

    我站在台阶上,手心里全是汗。里面终于有了应声,我推开门。柏老从桌边一下站起,迎着我呵呵笑,满面红光。他过来亲热地握手、拍打我的后背。我一时不知怎样才好,脸上有些烧灼。柏慧停止了弹琴,睁着那双大眼睛看我——像看一个陌生人。她站起来,微笑点头,远没有父亲那么热情。这使我想到:自己在这个假期是偷偷溜掉的,看来她心里并没有原谅我的这次过失。柏老说了几句什么,我没有听清。他后来就回里屋去了。

    柏慧走近了时,我盯着她的目光,奇怪的是从中看不出半点责备的意思。她端量我,又看我的手。她大概想看到被石头磨损的痕迹。

    “这个假期过得好吗?”

    我点点头。

    “你啊,一张纸条就把别人给打发了。”

    我这会儿不想跟她解释什么,塞在胸口的那团乱麻连提也别提。再说她并未生气。可能因为柏老离开了的缘故吧,接下去的时间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活跃起来,有点儿蹦蹦跳跳的样子,一口气在屋里摆出了很多东西,都是好吃的。

    柏老从里间屋捧着几本书出来,那模样也愉快极了。他离开一点儿距离端量我们,吸着那只黑胶木烟斗。接近中午了,我要离去,柏慧和父亲一定要留我在家里吃饭。我答应了,但心里有点儿怯怯的,我无法放松地在这儿吃东西。

    柏老和女儿亲手做了饭菜。吃饭时,柏老喝了一点儿酒,还给我和柏慧每人添了一点儿。喝酒时,柏老很是兴奋,为我们朗诵了一首诗。柏慧指着我告诉父亲:“他也会写诗呢。他一个人在山里的时候写了很多。”柏老眯着眼睛,已经是洗耳恭听的样子了。我赶紧否认:“不,不不,我那算什么啊!”“那算什么?”柏慧问。我“哎哎”着。我也不知道,我只不过是在漫漫长夜里思念着,一个人蜷曲在山上的小屋中,全靠这样一些没头没尾的喃喃自语安慰自己罢了。我想念母亲和外祖母,想念我们的林子和平原。

    柏慧的目光扫在我的脸上,让我有一种灼烫感。

    就在这会儿柏老说:“孩子,你不仅可以成为一个地质学家,也可以成为一个诗人。我晓得。”

    “我想……我想……”我正在心里挑选一句得当的话来回答这莫大的鼓励,突然两耳嗡嗡鸣响起来。是的,这完全是因为他接下去又改变了话题:他突然又说起了我的父亲!

    “老人家一切都好吧?嗯?”

    “一切都好……就像……过去一样!”

    “哦,哦!”柏老的烟斗又插进了嘴里。

    “他还在忙、天天忙吗?”柏慧问。

    我害怕眼里的泪水随着这一声询问哗地流出。我扭过头去说了一声:“是……是的。”

    “该让老人家到城里走走,住几天。”柏老说。

    我那么感激他,可是我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这一顿饭让我吃得好累。当我从屋里走出时,只觉得双腿像跋涉了千山万水般的沉重……月亮很亮,柏慧伴着我出门,我们一直往前。

    我们沿着校园里的一条小路走了很远,然后才折回。马上开学了,校园里已经不像前几天那么安静。我们选择了一条更小的路,一直走到丁香树下,再往前——当然是去那个废弃了的饲料场。我们终于又坐在了那个水泥台阶上。柏慧问:

    “你知道我是怎么度过这个假期的吗?”

    我没有做声。

    “我跟你在山里转了一个夏天!”

    “你是说……”

    她笑了:“别害怕,我没有跟踪你——我是说这个夏天一直都想着你呢。”

    “柏慧……”

柏慧 爱与背叛(2)

    2

    天仍然有些热。经过一个夏天的闷晒,这儿的牲口粪味儿混合了干草味儿,变得更为深沉悠长。我张大鼻孔贪婪地吸着,不知餍足。身边有刷啦啦的声音,我们一阵紧张之后,看到了从柴垛中慢慢挪动出来的一只刺猬。她像个孩子一样从台阶上蹦下来,一下凑近了它,呀呀叫着,与它说话,逗弄它。它开始一动不动,最后球起来。这个刺球被她小心地拨动着,让其滚动。这样许久它才伸展开来,爬向了远处。我在月光下一直看着她,我又一次闻到了浓烈的栀子花的香气,这气息是从她的头发上散发出来的。

    这个时刻,所有的惧怕和不安、忧虑和踌躇都离我远去了。一种强烈的归来感笼罩了我,无法言喻的幸福使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月色从来也没有这样好过,它比那个山区和平原上的光色还要柔和细腻。柏慧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她又一次攥住了我的手,把它举到眼前看着……我开始叙说着整个夏天的故事,讲那个山脉和小城。我没有过多地重复那些孤寂和思念的夜晚。那些日子里我是多么想念她啊,一个男人独自等待和消磨的日子,那些情形,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你那时没有想过要早早返校吗?”

    我摇摇头。我的咽部有些发胀,有好几次我只想紧紧拥住她。后来她又说了什么,那一连串的话我都没有听见。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吃惊了:

    “怎么了?你怎么了?”

    “没有,没有怎么……”

    当她的手再次碰到我时,我就不顾一切地缚住了她。她挣脱,喘息剧烈。后来她就抵在了我的胸前,再也不肯抬头。她这会儿多像那只小动物,是的,她就像阿雅那样顽皮和羞涩地吻了我一下。那一刻我真的想到了阿雅。我真不像一个十几岁就开始在大山里游荡的人,多么冲动不安,难以把持和沉着。我这种时候总是无法忍受和坚持。她的手抚摸我的胸部,我知道那儿蓄满了山区和小城的气息。我因为一个夏天的愤怒和激动而变得愈加粗韧鼓胀的肌肉会吓着她的。这时候我一动不动,凝住了一般。我从她有些颤抖的肩头上方看着那轮晶莹的月亮。我想到了山坳里遍洒的银辉。那些山坳里的故事啊;还有,那些丛林和平原的故事啊——我的、我们一家,还有阿雅的故事,已经如鲠在喉……

    所有的故事都等待复活——它们几年来在胸中淤积、迭起,让我再也不能忍受……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问了一句——我的声音那么低沉细弱,但字字都送入了她的耳廓:

    “柏慧,你愿意听听我的、我们一家的真实故事吗?”

    “真实的故事?你的?”

    “是的,我必须讲给你了……”

    “那就快讲给我啊!”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口吃一样说下去:“它是我的、我们一家的故事,我从童年开始……”

    “从童年开始……”

    面对聆听者,我的滔滔话语突然遭遇了无形的阻障,竟一时找不到倾吐的出口。我回避着她期待的目光,望着远处。我不无艰难地描述着那片原野、丛林,那棵大李子树旁边的小茅屋。然而这对于她毕竟是一片崭新的天地,是她从未听到过的。我讲下去,觉得既不能、也无法再向她隐瞒什么了——我多么爱她啊,我应该把一切都告诉她。想到这里,我的心底泛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感激之情。我不知怎么小声呼唤了一句:“阿雅!”

    我们再次紧紧相拥……

    一场长长的倾诉就这样开始了。

    我告诉她当年奔跑的踪迹——怎样逃出了那片丛林,怎样被迫去找一个新的“父亲”。我带着深深的懊悔向她承认:我以前跟柏老和她讲过的“父亲”全都是假的——我与那个人至今没有见过面,我不过是借了那个山里老人的名义而已,老人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我的“义父”……

    “什么是‘义父’?”

    “我是指名义上的、后来的‘父亲’……”

    “他真的八十多岁了吗?”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有见过他嘛;我说过,他只是我名义上的父亲。”

    “为什么——要这样?”柏慧皱起了眉头,一动不动盯着我。

    “因为……”

    怎样解释?为了挣脱厄运?为了离开那片大山?为了摆脱真正的父亲?我相信她永远也弄不明白这一切。她太幸运了,她生活在与我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或者说只有我自己才是一个真正的“异类”,别人没法懂得我,我与其他人永远也无法沟通……我内心深处是无边的恐惧,它是黑夜一样的颜色——她怎么会明白这一切呢?

    随着往下诉说,我有些失望和畏惧了,因为我觉得自己难以把那一切讲得清楚。可我还是要对柏慧作出解释,我已经无法逃避了……柏慧长时间怔在了那儿——她此刻会觉得自己是受了欺骗?

    她后来长久地低了头。当我把一切讲完时,她才慢慢仰起脸来。那目光里有着遮掩不去的惊讶。是的,尽管我说得小心谨慎,但这会儿再也不想隐瞒、也无法隐瞒了。她是这世上惟一一个倾听这长长的故事的人。因为她是柏慧。

    就这样,我在这个夜晚,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完全忘掉了昨天的誓言。母亲曾在远行前让我发誓:永远也不在别人面前提到真正的父亲。我答应了母亲,我发过誓。

    可是今夜……我背叛了母亲吗?

    可怕的念头只闪了一下,很快就消失在无边的月光中了。

    在叙说的末尾,为了弥补,也为了最后的说明,我告诉她:我真正的父亲并不可怕,他不是魔鬼,更不是敌人;他像很多人一样,是带着深深的冤屈离开人世的——尽管这种冤屈暂时还没有被证明,但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的。我请求她等待那一天,并相信我。

    她马上回答:“我相信你!”

    由于她说得太快,像是未加思索,这使我有了一点儿隐隐的不安。

    分手的时候我特别叮嘱她:千万不要把这一切告诉柏老,这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不久以前还只是我自己一个人的秘密——我曾经对母亲发过誓——因为这是真正的家族禁忌,说出来就会招致厄运,你能明白吗?

    柏慧久久地吻着我,再没有说什么。我则因为爱和超越一切的信任,更有亲情和依赖,感动得泪花闪闪。

    那个夜晚之后,一连许多天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柏慧。我发现自己好像在有意回避,心中因为失却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那像是一个难以填补的空洞。而对她来说,这可能是一个猝不及防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故事。那就得让我们彼此冷静一下了,尽管这个过程让人分外难受。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我实在无法等待下去。一个黄昏,我终于敲开了那扇门。

    柏老不在,只有柏慧一个人在家。她好像在期待什么,见了我,立刻笑了。可是我同时也看出她好像在犹豫什么,脸色红红的。我们都没有说一句话,只紧紧拥在一起。一会儿,她贴紧我的耳廓告诉一声:爸爸就要回来了。当时我真不希望看到那个令人尊敬的长者,而只想和她单独在一起。我心里仍然在想那天晚上的叮嘱,那可是最后的叮嘱啊——我们要保存一个不可示人的秘密。

    那是一个难忘的时刻,它让我有机会向对方验证了自己的忠诚和爱。后者也许才是最为重要的理由。是的,我因为爱,终于把什么都讲过了,讲给了一个人。这使我像卸下了千斤重负一样,多年来第一次感到如此轻松和幸福。从此我可以坦然地看着这所美丽的校园、校园里的丁香,面对柏慧诚实无欺的眼睛。从此我们走在校园小径上,在合堂教室里,彼此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就会获取无法言喻的满足和安慰。在她的目光里,我可以把一切忧愁都忘个净尽。我觉得我愿意用一生的苦难去换取她深深的一瞥。

柏慧 爱与背叛(3)

    3

    第四个学年来到的时候,丁香花又一次绚丽开放。

    一天早晨,像往常一样,看上去没有任何的不祥和异样——我正准备从操场赶往宿舍,突然有一个人叫住了我。原来这人是学院政工处的工作人员,他一直把我带到了一间办公室。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看着他神秘而阴沉的脸色,心里有些慌。好长时间我的动作都有点儿机械,他让我坐下我就坐下,他让我喝水我就端起杯子……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像是要发生什么……那个人在开头时故意不说话,一个人在那儿忙着。他啪啦啦打开了一个铁柜子,接着找出了一个档案袋。它打开来,一沓纸片陌生而刺眼。我几乎不认得纸片上的笔迹了——我自己的笔迹。他伸手指点着,指甲在字迹上使劲划着,引得我把脸深深地沉下去。一点儿不错,那正是我的名字。多么稚拙而丑陋的签名。在“父亲”一栏中,我清楚地填写了义父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是杜撰的,从而巧妙地回避了真正的父亲。仅仅从档案上完全看不出破绽:一个山里人的后代,一个来自大山的学生……这个时刻我用力回忆填写这些表格的情形,一片朦胧。纸片上有几个红色的印鉴,它可能来自我参加复习班的学校,也可能来自其他方面。我这时只是想着当年复习班里的老师、校领导,一个一个面孔……我的脑海里惟独没有一点儿那个山里老人的形象,因为他对于我只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当时被轻轻地、却是无法消除地刻在了档案里。

    “讲一讲你真正的父亲吧!”

    一种隆隆的雷声从遥远的山地漫滚过来,徐徐地推进到我的耳畔。这种声音渐渐细碎而且强大,变得像海潮一样涌动、旋转。我按了按耳廓,摇摇头:

    “我讲不出——我不能讲。”

    “是啊,你不能讲,你隐瞒了这一切!”

    政工处的干部说着,又打开了另一个铁柜子,拿出了又一沓材料,上面是花花绿绿的字迹,仔细看了看,原来只有蓝黑色的字迹,上面盖了一些大小不同的印章。这些印痕都来自遥远的山区,包括那个滨海小城和平原。

    我终于明白,原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正被暗暗追踪——而我还若无其事地走在校园里,完全蒙在了鼓里。我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危险的信号在脑子里飞快一闪,头又嗡嗡响起来。我相信那时我的脸煞白煞白。

    “你可能要被勒令退学,你应该有个思想准备。不过你可以把动机、把全部事情的背景从头到尾写出来,由我们来替你争取一下,争取宽大处理。”

    我马上想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极其不幸的、直到最后也没有被赦免的同学——那个因闯到女生宿舍而被辞退的男生……我咬住了牙关。

    谈话简短而严厉。我的两条腿像木头一样,只随着我的上身移动,一挪一挪地走下楼梯,走向了校园。在餐厅门口,我看见一群一群的人,敲打着饭盆从里边涌出来,我差一点儿被他们裹挟进去。我又折向左边,沿着一条砖铺的小路向前,直走到了那丛丁香树下。这时我才发现一个人站在那儿,她是柏慧。我忍住什么,躲开了。可她偏要迎住我,无论如何不让我脱身。当她离近了时,我终于听到了她的小声呼喊:

    “那全怪父亲。他听我讲了以后——你知道啊,我完全没有别的意思……因为我没法向他隐瞒啊,我从来没有对父亲隐瞒过什么——可我讲了以后,他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后来他说:这可不得了,不得了!父亲那一代人就是这样,他把事情看得过重,重极了,你知道,他那一代人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反正他当天就让政工处的人给几个地方发函,说要政审,要查个水落石出。我原以为他是说说而已,想不到后来有人真的去做了。这些我以前怎么也想不到,我后悔极了,可是已经有些晚了。不过你不要怕——我会让父亲想想办法的,他的火气马上就会过去的……”

    我一声不响。那会儿我只觉得口渴难耐,身上一阵阵发冷。最后我不知怎么吐出了干巴巴的一句话:

    “谢谢。不过你知道什么叫——‘背叛’吗?”

    我发现自己在吐出这两个字之后,头脑一下变得清醒了。

    也就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重新变得执拗和顽强了,我甚至想起了那个在铁笼里挣扎的阿雅:它一次次蹿动跳跃,它要咬折钢筋,重新走上原野,走向那一架架大山……

    ……

    这个事件的结果是——也许完全是柏慧保护了我——我总算在学校待了下去。她说得不错,我只挨了个处分,总算是凑合着读完了最后一个学年。这段时间我一直回避着一个地方。直到最后的日子,一个黄昏,我踟蹰着,不知怎么又来到了那个废弃的饲料场。

    柴垛四周长了一层绿绿的草叶。这一夜,我没有嗅到干草的气味。

外祖母的故事 外祖母的故事(1)

    1

    那棵大李子树啊,那棵走到天边都无法忘怀的大树啊。

    我一想到它就想到了外祖母,它银色的、雾一样的花朵就像外祖母的满头白发。李子树下有一口砖井,外祖母要花上很多时间在井台上洗衣服。她把衣服放在木盆里浸一会儿,然后搓洗,在一块石板上用洗衣槌敲打。那个木槌精致极了,它是一种硬木做成的,光滑得很,手柄上边一点儿、槌子的背面,都雕刻了美丽的花纹。我常常拿着这个棒槌玩。后来我才明白:它虽然是很小的、微不足道的一个器具,却是大户人家才有的东西。有一个时期我曾经用心收集过外祖父的遗物,我发现,只要是从外祖父身边传过来的东西,哪怕只是很不起眼的一件什么,比如木制书包提系、珠帘坠头之类,也会做得特别讲究。就说这个洗衣槌吧,它的选料和精制简直就是独一无二的,除了在外祖母手边一见,再未曾于任何地方发现过类似的物件。不过很可惜,如果细究起来,它还是一件可憎可恶的纪念品。

    外祖母头上那个凹痕,就是外祖母的婆婆用这个洗衣槌打成的。当时外祖母血流如注,痛得倒在地上,身边的一大片泥土都给染红了。大家都以为她这回是必死无疑了,十几天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外祖母多惨哪,她的生命力有多强啊。那时候她长得身子娇小,不停地为主人一家奔忙操劳,平时不多说一句话,是大院里一个最勤劳、最沉默的丫头。外祖父不知什么时候爱上了她,接受了一个下人不声不响瞥过来的目光,两个人偷偷摸摸地好起来——这事的代价就是那狠狠打过来的一木槌……

    我恨着那个老女人。我抚摸着外祖母头上的疤痕时,悄悄地洒过眼泪。外祖母给我讲过的故事数也数不清,但最令我难忘的,是那个叫阿雅的小兽的故事。

    外祖母是一个奇怪的有神论者。当年的有神论者不仅信神,而且还信各种精灵。她说这里的人有一些神秘的传统,这些传统被秘密地遵守,有时一连几代人都信守下来。她说那些极其精明的、幸运的人家,常常会不动声色地豢养一种宠兽:有的养猴子,有的养笨熊。“我们家呢?”“我们家,”外祖母一边做活一边说,“等你长大了的时候我再告诉你,我们家养什么……”

    外祖母说这话的样子很神秘。她告诉了我一个朴素的、然而在当时足以令我大惊失色的道理:所有的大户人家,要想获得长久的幸福,过得一辈又一辈富裕、衣食无忧,那就必须暗暗结交一个有特异本领的野物。有些野物总是具备我们人类所没有的神奇本事,比如说,它们能够暗中护佑这户人家无灾无难,辈辈平安;个别本领超群的,还会在这户人家毫不注意的时刻搬来一些东西:搬来粮食布匹,搬来林子里好吃的东西……

    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没有怀疑过外祖母的话。我把她的话告诉母亲,母亲也十分肯定地点头说:“是的。是这样的。”

    外祖母并未指出谁家曾豢养了这种叫阿雅的小兽,只说它长了黄色的皮毛,光亮得像缎子一样;它的尾巴粗粗的,毛儿蓬松;它的鼻梁从脑瓜那儿往下拉成一道直线,很尖很尖;小小的鼻孔,尖尖的牙齿,灵活到极点的身躯……如果它腾跃起来,可以把空中飞动的小鸟咬到嘴里。它的两只前爪很短,但极为灵巧和有力。总之它是一个机灵透顶的家伙。别看它只有一二尺长,像小狗一样,可它的聪明是世上所有动物都比不过的。有一户人家就养了这样的一只小兽,世世辈辈都养,他们称呼它的时候就像发出了一声悄悄的叹息:“啊——呀(雅)——”

    阿雅成了这户人家的一个成员。它在这一家里进进出出,大家都装着没有看见,因为事情最好不要挑明了。所有的家庭成员都小心翼翼地提到它,嗓门压得低低的,只说一声阿雅来了、阿雅走了。他们把院门木槛下边锯出一个洞,正好能容那个小兽进出。有人一旦问起这个洞来,他们只说那是“猫道”。他们围墙外面有一个大草垛子,下面有一个洞穴****儿小,里面却十分开阔,铺着软草,那就是阿雅的窝。

    这户人家在过年过节的时候都要大摆酒宴,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忘记在屋角多摆上一份饭菜,那就是给从不轻易露面的那个特殊家庭成员准备的。当宴席散了时,再到屋角去看看,那份饭菜真的被动过了,不过只动过一点点。阿雅并不需要吃这样的盛宴,它有很多自己喜欢的东西可以吃,它不过是为了满足这户人家的一片心意,就随便吃了几口。它热爱自己的主人,早已经离不开它的主人了。

    据说,只有交了好运的野物才能找到一户殷实牢靠的人家收留它们。可是它又不需要这户人家做任何事情,不需要他们的庇护,更不需要他们的援助。相反它倒要因此给自己的一生添上永远也没有尽头的劳碌和负担。它要为他们起早贪黑去搬弄东西,去冒险。想想看,它们本来可以在林子里过得多么自由自在,想干点儿什么就干点儿什么,可以尽情嬉闹玩耍,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所有的时间都归自己所有。可是当它从属于某一户人家的时候,这种自由就再也没有了。它们的心要永远牵挂在这一户人家身上了……

外祖母的故事 外祖母的故事(2)

    2

    外祖母讲过这其中的奥秘,她说:那些小动物们固执地认为,只有找到了一户人家的阿雅才有最好的报应,它到来世的时候也才有可能转生为人。所以只要有机会为一户人家服务,那些小兽大都乐于去做,而且在林子里,在它们那一伙里,从此就成为极受尊敬的一种动物。它们一个个既遭受嫉妒又领受羡慕,走到哪里大伙儿都尾随着,用钦敬的目光望着它;它伏在地上解溲的时候,大伙儿也要站在一边观看;它爬过的树,大家都要试着爬一爬;它去过的地方,大家也都要去打个滚儿才舒服。

    外祖母说,那时候所有的大户人家都有自己的秘密,千万不要去问他们。因为知道底细的人很少,人们都普遍认为他们是靠自己的智慧、自己的双手才挣来了万贯家财的。实际上啊,那是因为他们在暗地里交往了一个神通广大的野物,这才能让他们不至于坐吃山空,一辈又一辈富得流油。外祖母说:交往任何野物都不如交往一只阿雅,它有多么聪灵、多么忠诚啊。有一个大户人家就交往了一只阿雅,当这家的老祖宗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就特意到阿雅的洞穴边上祷告了半天。他说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他的后一代也是善良的人;为了不让家道衰落,他求阿雅千万帮衬他的儿孙们,他们一代一代都忘不了它的恩情。就这样,老祖宗含着眼泪告别了小兽,不久也就死去了。谁都知道阿雅是个重信义的生灵,老祖宗将死的那一刻,人们都眼看着一个飘飘的少女样的影儿来到床前,它把芬芳的小嘴凑过来吻遍了老人。它吻过他的额头,又捧起他那双枯黄的手贴在脸上。人们睁大眼睛,却是一片迷离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到咂咂的亲嘴声。老人就在这快活的安慰中告别了人世。就在他死去的那一刻里,全家人都听到一阵哀哀的恸哭。这哭声在床边旋转着,升上屋梁,很久才飘向窗子,然后消逝在远处。大家都知道这是谁在哭。

    老祖宗走了,这个大户人家的另一个时代开始了。他的儿孙们,就像他们的老祖宗做过的那样,每天晚上在窗台放一个瓷碗,里面盛了半碗清水。他们都习惯了,也都知道,在半夜时分,将有一个小兽从很远很远噙来一颗金粒,将其吐在碗里。那时候所有人都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安静地睡自己的觉,不准起来偷看,更不准打扰……

    阿雅具有一种超凡的本领,它能够一口气跑到南山,在大山里找到常人辨认不出的金粒,然后再在天亮之前赶回来,把它吐到那个水碗里。黎明时分,这户人家年龄最大的人要早早起来,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察看碗里的清水。如果有一颗金亮的小颗粒,他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当然有时候阿雅奔波一夜,最后还是找不到那颗金粒,可它的肚子已经饿极了,就不得不去搜寻一点儿东西吃,这样才能支撑着疲惫的身子奔回来。

    它在这条路上不知奔波了多少年,这些年里所能寻觅的范围越来越大,路也越跑越远。一开始只在周围的河汊里,后来就要向南,奔向那一座座高山了。它已经为这户人家采了一辈子金粒,所有的山溪沟坎差不多都寻遍了,如今不得不跑向更远更远的地方。但是在天亮时分如果还跑不回来,那也只得放弃这一次收获了。因为这是它的规矩:必须在太阳公公露出地面的那一刻,把一切事情全都做好。它有时沿着河畔往大海的方向奔跑——那里没有黄色的金粒;可是它惊喜地发现,那里有被河水冲刷出的白色金粒。在它眼里白金粒比黄金粒更为宝贵。于是它就噙着回来了。

    可惜这户人家的后代只认识黄金。他们认为如今落进水中的只是一些银白的沙石罢了。第一天早上,当那个人洗了手脸到窗前去端水碗时,发现了这颗白金就大失所望,一气之下把它泼到了地上。这一次他有点隐隐的惧怕,预感到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要发生。接连两天晚上,水碗里都只是一颗白金粒,他同样愤愤地把它泼掉了。

    最后这户人家终于骂起来。他们认为阿雅变心了,或许是被另一户人家收买了去,这会儿在存心嘲笑他们,糟蹋他们。开始的时候,主人在阿雅的洞穴那儿祷告,再到后来就是威吓。他说:“我们供养了你一辈子,想不到你这么坏,这么没有廉耻,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废了你的洞穴。你回到林子里、回到你那个半路做下手脚的新主子那里去吧。”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听到洞穴里传来了一阵泣哭。可他无动于衷,跺着脚,连连吐着说:“呸,呸,有脸哭哩。”

    第二天早晨,他到窗外去端那个水碗,发现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隔了一天,他再去看水碗,发现清水里又一次有了那个银白闪亮的东西。他骂着,狠狠地把它泼到地上。这一天,这户人家的主人把全家老少都叫到一个角落里,互相使个眼色,然后提着铁锹,拿着木棒,悄悄地向屋子西面的草垛子围过去。那个草垛子是他们先人特意为小兽搭起来的,为了让它便于做窝挖穴。可是这会儿他们恨不能把那个草垛子点上,让烈火把那个负心的东西烤焦,只是因为怕它燃着大宅才没有那样做。他们想把它从洞穴里捉住——根据大户人家自己的原则,如果那个野物一旦变了心,就必须想办法把它铲除,不然的话会留下后患:它会把全部技能和心智都用到另一户人家,让他人暴富;或者它在一怒之下把这户人家所有的宝贵东西一点一点搬空。野物都有过人之处,说不定它还会使他们处处都不顺心,让媳妇生出一个怪胎,让孙子得个怪病,诸如此类等等。他们怀着既恐惧又仇恨的心情把那个草垛子包围起来。有人拿出一面小网,迅速地蒙住了洞口,接着就是用烟熏,用棍子捅。奇怪的是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后来他们干脆用锨挖起来。洞穴全部挖开了,那是一个长长的曲折的洞穴,最里面是圆圆的一个大窝,铺了细细的茸草。

    阿雅跑了,这个狡猾的东西早就听到了风声,它跑了。

    接上一连几个夜晚,他们都听到一个小姑娘在四周的林子里泣哭。他们听到了,心里什么都明白,恨恨地说:“哭去吧,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没有人可怜你。”

    阿雅一夜一夜不能安睡,它哭啊哭啊,整个林子都笼罩在它的哭声里。这户人家只是恨着它,他们怎么能知道,当它失去了自己的主人时,双重的灾难就降临到它的身上了。一是它有巨大的委屈不能吐露,因为它没有一种语言可以和人沟通,简直是悲哀欲绝,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毛发全部揪光。它有时一口气爬上一棵很高的大树,又猛地跳下来,想用这个办法来消解心头的愤懑。更大的不幸是,四周的伙伴们都开始嘲弄它,往它身上吐口水,说:再也不用神气了,小贱皮东西。它们骂它,往它身上扔土块,有一次还把一个死去的小老鼠扔到了它的鼻梁上。它忍受着一切,无心反抗,只长久地坐在那里望着西方落日。每到了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它身上都有一阵冲动,因为往常它都是在这个时辰奔向南山,奔向河口,去那里搜寻一天的喜悦,再把收获小心愉快地投放到那个洁净的水碗里。可这会儿它不能去了。它千辛万苦寻来、含在口中的白色金粒吐给谁呢?它不愿背叛这个人家,永远也不。它想起了与这户人家久远的友谊,想起了他们相处的欢愉和幸福,想起它对老祖宗曾经发过的誓言:永远也不背叛他们。可是从今以后它再做些什么呢?最悲伤的莫过于这个时刻了。往日劳碌中它过得多么快活,简直什么都可以忘掉;它享受了整个林子的尊敬,它的愉快和甜蜜连星星也会嫉妒……它痛苦,犹豫,最后发现只有从事往日的劳动才能免除一切不幸和懊恼。于是它重新奔向了高山大河,重新噙起了白金。

    刚开始它还想找到那种令主人痴迷的黄色金粒,可它寻了一生,早已把遍地黄金寻个干净,真的再也找不到一粒了。它只得小心翼翼地噙着那颗白金粒,踏上了熟悉的归路。它又要迈进那户人家的门槛了,可是刚刚走近,就发现留给它的那个通路已经罩上了一张险恶的网。它身上像被烙铁烙了一样剧烈一抖,赶紧退回来。多么冒失啊,如果一不小心闯进去,就会被网上的暗扣给死死缚住。怎么办呢?它蹿上院墙,又小心地滑溜下来,然后跃上窗户——那个水碗还在。这一回它聪明了几分,先仔细观察:它发现水碗的下面、离水碗不远处,隐下了什么可疑的东西。那个东西它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它借着月光端量了许久,后来终于看懂了,那是一个弹力十足的铁夹子。也就是说,当它走近那个水碗的时候,铁夹子就要打下来,它就会被活活夹住。多么可怕啊,阿雅在窗台四周急急奔走,许久才战胜心中的恐惧。它有好几次想小心地绕开这些危险,把白色金粒吐到碗中的清水里,但还是忍住了。最后它只好噙着它的收获重新跑回了森林……

外祖母的故事 外祖母的故事(3)

    3

    阿雅啊,无数的折磨和思念开始了,酸酸的东西不断涌上心头。它望着天上的星星,乞求什么来解救它,解救它的主人——有什么东西蒙住了他们的眼睛啊!有什么办法才能在阿雅和那个愚昧的大户人家之间搭起一道理解的桥梁啊!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它等待着,看着星星落了又出……

    又待了一天,它实在忍受不住这煎熬,终于下了决心,一定要把口中的白金粒吐到那个水碗里。它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它记得这个大户人家的老祖宗辞世时说过的话。它被那一段历史深深地激动着,周身热血奔涌不停。它的心怦怦剧跳,全身滚烫滚烫。就这样,它重新来到了那个大户人家的院落。一切如旧,水碗还在那儿,不过那仍然是一个诱饵。陷阱也在。它小心地、凭着无比的灵捷跳到一边,然后又一丝丝地往前挪动。它想用小小的前爪踏着铁夹的缝隙往前挪动。眼看就要成功了,它尖尖的鼻子马上就要沾上水碗了。可就在这时,轰砰一声,夹子的机关被触动了,冰凉的铁夹牢牢地扣住了它的前爪。

    在那最后的一刻,它差不多听见了骨头折断的咔嚓声。

    夹子声很快引来了一群人。他们举着火把跑来,连连说:“逮住了,逮住了,可恶的东西。”他们提着夹子,连它一块儿提起来。

    可怜的阿雅不省人事,小小的鼻梁抽动着。就在一家人七嘴八舌议论怎么处置它的时候,它慢慢睁开了眼睛。它的智慧在最后一刻帮了它的忙:故意没有把眼睛睁大,而且用力屏住了呼吸。这户人家里最小的那个小人儿伸手抱住了它,说:

    “我要玩,我要玩,我要它。”

    年龄最大的那个老太太劝说着,他们就扳开了夹子,把它取下来。可是他们还紧紧地握着它的前爪。那个小家伙把它抱在了怀里,对着它的嘴吹气,想让它转活过来。它心里多么感激啊,可是折断的前爪钻心地疼,它用力忍着才没有呼喊出来。

    小家伙摆弄了一会儿,见它没有转活,就把它抛到了一边。这会儿那个年老的人取来一根绳索,说趁着它还没有转活过来把它绑了吧,免得再跑掉。另两个人在一边议论说不如干脆的好,于是去找刀子——就在那一刻,阿雅奋力站了起来,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发出惊呼的当口,就用剩下的完好的一对后爪使劲蹬了一下,腾地蹿了起来。他们连连惊呼,它就在这呼叫声里一口气蹿上院墙,一拐一拐地洒着血滴跑开了。

    它一口气跑进了森林,永远告别了为人类服务的历史。

    这就是外祖母的故事。

外祖母的故事 卢叔(1)

    1

    我独自待在林子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外祖母的故事啊,狠毒的大户人家啊,我竟然一下知道了这么多的奥秘。当一个人望着树隙中的天空出神、听着阵风穿过林梢时,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一个生灵的悲伤,它的命运。也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因为我发现他至少像我一样孤单。这个人一天到晚在荒野上转悠,总是一个人。

    他的家就在河边上,那其实只是一个空空的小土屋。他拖着一条拐腿走路,河边的人都叫他“拐子四哥”。不知怎么,我看到他一拐一拐走路的样子也要想起外祖母的故事,想起那个受伤的小兽——它是个多好的动物,忠诚,勤劳,所以它在转生的时候肯定变成了人。

    我一辈子都会为阿雅感到难过,为我们这些无情无义的人感到羞耻。再也没有比我们这些人更可耻的了。我们无论讲得怎样动听,说到底还是一些没有廉耻的人。我与拐子四哥在一起消磨时间,我们在原野上蹿着,有时在丛林里一待就是一天。我们找来一些花生和地瓜烧了吃,说一些有趣的故事。我把阿雅说给他听,他怔怔地看我,眼里是闪动的泪光。原来拐子四哥从小就在东北,他是在一个兵工厂负伤后才归来的——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他这会儿正想念着一个姑娘呢。他就是因为这想念而不安,而悲伤,所以才要四处走动。有一会儿他低着头,许久才说:“阿雅就像她一样。”他吐出这一句就再也不说话了。又是一些日子过去,他说自己要到远处游荡去了——说不定要到很晚很晚才能回来……

    他真的走了。我想他一定是因为阿雅的故事联想起许多往事,所以再也不能待下去了——我琢磨他是动身寻找那个姑娘去了。

    他一走,我的最孤单的日子也就来了。

    林子里又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想要一个新的伙伴,这伙伴可以是人,也可以是一只动物。我在安静的时候偷偷观察过小动物们的世界,想看看它们的生活。它们当中肯定也有孤独者、落落寡欢者。说不定我还能看到一只真正的阿雅呢。只有此刻我才能真正原谅拐子四哥的走,也深深理解了他为什么要那么急切地去寻自己的阿雅。我在心里祝愿他一切顺利。

    太阳升起来,沙子晒得温热了。这沙子多么洁净,它像黄色的金粒又像白色的金粒。我攥起一把闻着,我甚至嗅到了一种特别的清香。树影花花点点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脸也给晒得热乎乎的。突然我听到了扑棱棱的声音,就屏住了呼吸。我在头顶的树杈上发现了一只很大的鸟:它长得多么好看,翅膀是蓝色的,脊背呈现棕色,翅膀的边缘不仅是蓝,而且是黑,是红,总之它在阳光下闪出了各种各样的色彩。我第一次离这么近看一只大鸟,发现它的眼睛真像我所见到的一个姑娘的眼睛——是啊,很多动物都长了一双女性的眼睛。这个大鸟待在那儿,好像不会呼吸一样,那么恬静安然。它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可能后来闻到了我身上的气味吧,先是一怔,尔后拍动双翅飞走了。多么惋惜啊,我刚刚看过了它的翅膀、额头,还没有好好看它那一对脚掌呢,它就飞走了。

    还有一天我在树下躺着,一转脸看到了一个跳跳跃跃的小兽。那么一会儿我惊喜得差点儿喊出来——它是阿雅吗?我仔细瞧着,不,不是,它只是一只松鼠……后来的日子里我还看到了鼹鼠,各种小鸟;我看到两只高傲的天鹅,看到了胖胖的大雁——它们落在地上——要知道它们通常都是在高空排成“一”字或者“人”字。从近处看它们的脖子多么长啊,奇怪的头颅和脊背不知怎么让我想起了骆驼。

    我每一次从林子里走出都是空手而归。我不是说自己要收获什么、逮住什么;不是,我只是想在这无边的林子里遇到一点儿什么——就像那一次拐子四哥的不期而至一样。我需要朋友,需要挚友,需要彼此的倾心交往。反正那时我急于获得一段真正的友情,我觉得人世间最可怕的就是孤孤单单了。我认为经受过这种孤单的人永远也不会背叛友谊——所有的友谊,当然也包括小兽们的友谊。就凭着这样的一颗心灵,我想我总有一天会成功的,我必定会在林子里交上一个朋友。也许有那么一天,当我把一个新交的朋友或一个小动物突然领回家里的时候,无论是妈妈还是外祖母都会像我一样高兴。当然了,如果是它一只阿雅就更好了;但我们决不会让它为我们家去找什么金粒,不让它做那么辛劳的事情,而只让它做我最好的伙伴。

    那一段我简直是寂寥极了。我盼望拐子四哥早日归来,还到他以前经常出现的路口去等待,可惜他一直都没有出现。我在心里琢磨过:他肯定是在寻找自己阿雅的路上遇到了困难……有一次小路上走来了一个大人,他肃穆的面容让我不敢说话;偶尔有姑娘和小伙子,还有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走过,我却没有勇气上前搭话。他们都不愿和一个生人说什么。有几次我见到过往的行人就微笑着去看他们,然后往前走几步——他们大概觉得奇怪吧,赶紧退开了。他们最终都绕开了我。我只得重新回到林子深处。我明白了: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因为他们都不是孤单的人。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想那只不幸的阿雅,想其他友善的小动物。我在林子里走啊走啊,有时候能跟上一只青蛙跑上很远。我看到了河里有一条鱼,就一动不动地立在岸上看它半天。我看到一只悄立枝头的麻雀,心里想:它如果愿意和我在一块儿,那我将一辈子对它好,一辈子都会爱护它,保护它,不让它受到任何伤害,晚上睡觉的时候,就让它待在枕边。

    妈妈看出了我的孤寂,就说:“你长大了,快要上学了,那时就有许多伙伴了。”

    我最挂记的还是阿雅,就问妈妈它现在怎样了?

    妈妈知道外祖母给我讲过它的故事——她说平原上许多人都知道这个故事,大家讲得都差不多,其间只有微小的差异。“阿雅嘛,它在林子里过得挺好的。”

    “阿雅到我们家来该有多好啊,它每天去南山寻找金粒的时候,我会和它在一起的!”

    母亲抬起头。她又在望南面那一片蓝色的山影了。我知道她在想父亲。我不敢吱声了。

    我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他对我而言仍旧是一个陌生的人。我只知道他要永远待在那片大山里了。那一座座大山哪,他藏在了里面,锁在了里面——阿雅跑进大山里的时候,是不是见过我的父亲?阿雅,你认识我的父亲吗?

外祖母的故事 卢叔(2)

    2

    也就是这一年的秋天,我和妈妈在林子里见到了阿雅;再后来就是那个惊人的消息:有一只阿雅被卢叔逮到了。

    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去卢叔家的情景。阿雅啊,我终于这么切近地看到了你!你真是漂亮得不可思议啊,你真是让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啊。你的样子我敢说没有谁可以比得上,瞧这眉眼神情,真的像我梦中见过的那个小姑娘……不过卢叔说当时阿雅实在是给吓坏了,它在笼子里瑟瑟抖动,什么都不吃,什么也不喝。

    卢叔给它最好的菜叶,馒头和肉,它就像没有看见。它一见了我就在笼子里蹿跳,尾巴狠狠地扫着铁梁。到后来累得实在跳不动了,就伏在那儿。卢叔是个逮野物的好手,他会在丛林里下皮套,也会使用夹子和网。他逮住了不知多少兔子、野獾和鸟。附近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可怕的狠家伙,不知宰杀了多少动物。不过他对阿雅要怎么办呢?

    我看到卢叔那一天兴高采烈,他说这一回可逮住了一个宝贝。看来这一次他不会杀它的。真的,他说要把阿雅喂熟,让它跟着他,走到哪儿就让它跟到哪儿——“我这个老头子啊,这一回算是有了做伴儿的了。”

    他说得多么好啊,我高兴极了。要知道他是个孤老头子,他就该这样做啊。

    “可是怎么才能让阿雅跟卢叔好起来呢?”我问母亲。

    “卢叔会有办法。”

    我天天去卢叔那儿。有一天卢叔告诉我:从明天开始,他就要驯阿雅了。

    “怎么驯呢?”

    “你瞧着好了。”

    第二天,卢叔把所有喂它的吃物全部收起来。结果两天过去,那只可爱的小家伙饿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一天到晚只是伏着,见了我们也顾不得躲闪。它闭着眼睛,好长时间才睁开一条缝。我央求卢叔给它一点儿吃的喝的,他总是摇头。狠心的人啊。

    几天过去了,我想阿雅快要饿死了。我用棍子威胁卢叔,让他赶快拿出吃的东西。卢叔哈哈大笑,从一个柜子里摸出了一点儿什么,一丝一丝推到了阿雅的鼻子下。我看见它鼻子抽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接着两个前爪猛地按住了吃物,大口咀嚼起来。

    卢叔哈哈大笑,我也高兴得蹦起来。

    就这样,每天到了喂食的那个时刻,阿雅就来了精神,瞪着眼睛期待着。可卢叔故意要馋它一会儿,总是拖延时间。有好几次阿雅急得叫起来。那叫声我觉得就像一个小孩儿在啼哭。我也真的把它看成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阿雅急哭了,怎么办呢?有一次我从家里偷了一点东西给它,阿雅老远就伸出前爪,抱住,然后咯吱咯吱啃咬——谁知卢叔见了猛地扑过来,火冒三丈,脸都红了。他嘴里喊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只知道他险些要打我了。

    那一刻我才看出卢叔长了一对三角眼,厚厚的眼皮耷拉着,特别吓人。他的火气太大了,我真有点儿害怕。

    卢叔那样做显然是有算计的。又过了一些日子,他给阿雅的后蹄拴上了一条细绳,然后把铁笼打开。它竟然不再设法挣脱,只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渐渐欢腾起来。有一次它跑着跳着,突然直起了身子,像是记起了什么,猛地往院墙那儿一蹿——幸亏有绳子扯住,它没有成功。

    卢叔捋着胡须大笑:“早着哩,急什么。”

    我心里充满了矛盾:既害怕它挣脱,又无比怜惜。卢叔倒不慌不急,一副很得意的样子,说:“不急哩,咱得慢慢调理它呀。调理好了,它有大用场哩。”我听了马上明白了,卢叔肯定是要用它噙回金粒。你这个财迷心窍的人哪,我知道你会这样做!

    就这样,我和卢叔每天有大部分时间伴着它玩耍。到后来我竟然可以伸手去抱它、摸它,它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心里溢满了幸福。

    卢叔说:“是我把它驯好了,你白白拣了个便宜。”

外祖母的故事 卢叔(3)

    3

    我终于结交了一个林子里的动物,它正在成为我的挚友。自从卢叔的院子里有了阿雅,我就很少到原野上奔走了。我差不多天天都要和它在一起,与它一起嬉戏。这是一个多么艰难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过程啊,因为不久前它在卢叔的呵斥声里还要瑟瑟发抖。也许阿雅天生就是人的朋友,也许真的就要发生什么奇迹了:它要为卢叔从大山里噙回金粒。它现在大概也知道了,如今再也没有人会伤害它。它高兴时会像小狗一样跳跃,身子立起,用两个短爪去抱我和卢叔的腿。有一次它跳起时用力大了些,结果把卢叔的裤子给撕破了。我知道那是卢叔最好的一条裤子,于是他的脸色马上变了,变得铁青,接着照准那个小家伙的肚子就是狠狠一脚。可怜的阿雅只一下就被踢得老远,在地上滚动了两下才爬起来。它沉默不语,伏在那儿一声不吭,嘴巴贴在地上,发出了请求原谅的哼唧声。我走过去,一下下抚摸它的脊背。

    卢叔长时间端量裤子,粗鲁的骂声一直不断。

    那一会儿我在心里说:阿雅绝不能待在这儿。我暗暗决定:一定要把它偷走。

    大约又过了十几天,我在卢叔不注意的时候,真的给阿雅解了绳索。我把它一口气抱回了家里。

    这事儿除了外祖母谁也不知道,她看在眼里,什么也不说。我一天到晚和阿雅在一起,只要有人来,不管是不是卢叔,我都要把它藏了。阿雅那时一声不吭,就伏在床下的一个纸盒里。

    卢叔很快来我们家找阿雅了,一边找一边骂:“不是有人偷走了,就是这家伙开溜了。妈的。我真霉气啊!”

    看着他急得疯癫,外祖母用木槌敲着一件衣服,不吭一声。后来他骂着走了。我又害怕又得意,但一点儿都不后悔。

外祖母的故事 泣哭的阿雅(1)

    1

    夜间我和外祖母睡在一个床上,听她给我讲没完没了的故事,我就在这故事里安然睡去。我把阿雅抱到了床上,开始它不习惯,老要往床下钻。再到后来,它就像一只小猫一样睡在我的枕边了。外祖母吓唬我,说它在半夜里会把我的耳朵咬去,我说不会的。果真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晚上我听到它细细的呼吸声,心里高兴得要命。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伙伴,我忍不住,在入睡前给它讲了很多故事,这些故事大半是我即兴编出来的。

    我编造了一个小姑娘和一只阿雅一块儿建造小房子的故事,编造了一个强壮英俊的小伙子领着阿雅走遍天涯的故事。这些故事外祖母全听见了,她说:“讲得好!”

    几天之后,外祖母劝我把阿雅还给卢叔:“你不能总留着它,因为它不是你的。”

    “让阿雅自己决定好了,它愿跟上谁,就让它和谁在一起。”

    外祖母看看窗外,不再吱声。大概她是害怕卢叔吧。我重新去林子里了,是和阿雅一起去的。我把阿雅揣在怀里,看上去就像一个大肚子女人一样。我晃晃荡荡地走到原野上,钻进林子里,这才把它放到沙土上。我和它一起比赛奔跑。

    当然我远不是它的对手。它像闪电一样迅疾,一下就逮到了草丛里的一个小蜥蜴。我还见它咬住了一条蛇、一只田鼠。原来它也有自己的杀戮生涯。不过尽管这样,我还是喜欢它。

    我们大约尽情地玩了一个多月,我才不得不把它塞到了卢叔的院内——因为他后来就像嗅到了什么秘密似的,背着一杆枪,越来越多地在我们家四周转悠,还骂骂咧咧的。外祖母也就严厉起来,催促我赶快把偷来的阿雅还回去。

    那一天卢叔重新见到了他的阿雅,高兴得喝了一场酒。他带着满脸酒气对我说:“怎么样?我告诉你驯熟了吧!你看,它跑开了这么久,还不是又回来了。”

    我故意问:“它跑到了哪里?”

    “它跑进了林子里。告诉你吧,它是去找伴儿哩!”

    “什么伴儿?”

    “哼哼,”卢叔笑了笑,朝我使了个眼色,“这是一只母的,它要去找公的,那时它就要怀上孩子了,等它抱了几个小崽的时候,我就有了一大群这东西了。”

    我可没想这么多,没想到这些事情,看来眼前这个三角眼真有心计啊。

    “只要它不忘我卢叔,我还盼它天天往外跑哩。让它自己去搞来吃食,你以为我能老喂它东西吗?”

    卢叔真的鼓励它到外面去,一次次把它抱到院子外边,还引着它往林子里跑。

    有一天半夜,我被一种奇怪的叫声给惊醒了,抬头一看,见窗户上有个黑影。我马上想到那是阿雅,赶紧给它打开了窗子。它一下就扑到了我的身上。说起来真是好玩,它脏乎乎的小嘴巴贴在我的脸上,竟然吻起了我。我嗅到的是一股青草的气味。我想它大概刚刚吃下一个野果吧。我一点儿不嫌脏,抚摸着拍打着,把它抱到了床上。外祖母被半夜的响动惊醒了,伸手一摸,摸到了它的身上,说:“啊哟哟,是这东西啊,它又来了。”

    我高兴得差不多下半夜都没有睡觉。它不停地用一对小前爪来抚摸我的腋窝、我的肚子,我被它弄得痒痒的,咯咯笑。

    从那次造访之后,大约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阿雅。后来才知道,原来卢叔也在焦急,他到处都找不见它,就急匆匆地赶到我们家了。我告诉他:我真的没有看到过。卢叔拍打着身子说:“坏了,坏了,这个叛逆!”

    “怎么了啊?”

    “它跑到林子深处去了!这一回恐怕真的不会回来了……”

    他告诉我,如果没有驯好,那么它在林子里安了家,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外祖母的故事 泣哭的阿雅(2)

    2

    我天天到林子里去。我呼唤着阿雅,嗓子都哑了,可它还是没有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我正在采蘑菇,突然觉得衣襟被什么扯住了。回头一看,就发现了一对机灵无比的眼睛。

    阿雅!

    我大喊一声,把它抱住了。它在我怀里不好意思地蹭着脸颊,不时地抬头往远处遥望。顺着它的目光看去,我发现在一百多米远的一棵杨树下站着另一只阿雅,它的个子几乎比我身边的阿雅要大一倍,毛色也深,差不多是棕色的;它那只粗尾巴有着白色斑点,还有着一道道漂亮的环纹。我知道那是一只雄阿雅。

    “喂,你过来呀。”

    我怀里的阿雅也吱吱叫了两声。

    可远处的那只雄阿雅摇摇头,反而往后退开了一步。

    我就抱着阿雅往前走。刚开始那只雄阿雅一动不动,后来就刷一下跑开了。

    它在远处急促地叫着,我知道它呼唤什么。

    “阿雅,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我这样劝说着,再也不想把它放到地上了。我紧紧地抱住它往回走去,因为我害怕永远地失去它,再也看不到它。我走着,一会儿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低头一看怀中的阿雅,见它正在急促地喘息,仰脸望向我,眼睛里充满了乞求;它开始吱吱叫唤,它在抗议。这时它如果猛地一挣,我无论如何是抱不住的。可它没有那样,只是向我发出一遍又一遍的乞求。

    怎么办呢?我矛盾到了极点——我的这种两难,这种犹豫,在以后也常常遇到。我第一次被难住了。我几次想把它放到地上,可又害怕这会成为最后的分别——它将永远地逃向丛林。怎么办呢?这样想着,我还是咬了咬牙,抚摸着它的头颅说:“好阿雅,回家吧,哪怕只待几天就回来。”我这样说着,安慰着它。与此同时,我听到了那个雄阿雅在远处哀嚎。

    我紧紧地抱住了它——令我后怕的是,那个瞪着三角眼的家伙就在半路上等待,他几乎不容分说就抢到了手里。

    在卢叔把它按到怀里并快速拴上绳索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阿雅眼里闪动着一片泪花。我今生只看到一次动物的眼泪,那就是阿雅的泣哭。可我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不知道我将为此付出永远的自责和愧疚。

    从此卢叔就一直拴着它。

    由于一个月的丛林生活,它怀孕了。卢叔喂它好东西,让我去看它,说:“你也没有白白出力,你来看看好光景吧。”

    就这样,在阿雅怀孕的整个过程中,我经常待在它的身边。它沉沉的目光盯住了我,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它。卢叔十分警觉,他不再离开。

    初秋的时候,它生下了自己的孩子。那是四只小阿雅,它们可爱极了。慢慢它们的皮毛就像锦缎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了,几乎每一只都有一对漂亮的眼睛。像它们的母亲一样,它们也都长了一对短短的前爪,而且像人的小手差不多,也是五个手指。它们也许比自己的母亲更要顽皮,而且一只比一只顽皮。它们互相爬到背上,让对方驮着自己在院子里蹒跚,发出欢快的叫声。它们不时地打斗,像皮球一样滚来滚去。一些草屑泥土沾到身上,做了母亲的阿雅就给它们用舌头舔去。

    不知什么时候卢叔发现了一个秘密,阿雅的“男伴儿”——那只雄阿雅几乎每晚都要来这里一次。它大概知道自己有了四个孩子吧!

    卢叔不动声色,只动手编结一个什么东西。我看出那是一个皮扣儿。很明白,他要把那只雄阿雅逮住。我的心怦怦跳,急急阻止他:

    “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干!”

    卢叔冷笑着,还是编着他的扣子。

    阿雅久久地注视着,它似乎什么都能明白。

    到了夜晚,阿雅尽管被绳索拴着,还是尽量跳到高处,向着旷野大声呼叫。它喊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大致的意思不会错的。它在警告那个雄阿雅,让其一定不要走近……

    我多么希望那只雄阿雅能听懂它的话。

    可是,也许那只雄阿雅根本就不在乎——要知道它多么想念它的孩子、它的阿雅啊;也许是因为不慎和大意,反正十几天之后,那只雄阿雅就活生生地被捕获了。

外祖母的故事 泣哭的阿雅(3)

    3

    它像阿雅一开始那样,被装在那个铁笼子里。不过看来这一次雄阿雅是决心一死了。它什么也不吃,无论怎么饿都不吃。我可怜它,也隐隐感到了自己做下的罪孽。我只有一遍遍哀求卢叔,让他把它放掉:“它什么都不会吃,它很快就会饿死的。”

    卢叔一声不吭,咬着牙。这是一个最狠的人。

    有一天,我亲眼见阿雅伏在铁笼跟前,两个前爪蜷起来,泪眼盈盈地望着它的雄阿雅。

    它们默默相视,一夜又一夜。

    在雄阿雅最后的时刻里,我听见阿雅发出了长长的一声惨叫。

    雄阿雅死了。

    阿雅整整有几个月的时间没有欢跳。它每天注视着一群孩子,看着它们戏耍,偶尔吮吮这个,舔舔那个……

    卢叔有了这群小阿雅什么都不怕了。他给阿雅解了绳索。阿雅有时候跑到林子里,可最终还是恋着自己的孩子,待不上多长时间就要跑回来。“这一回,哼,我就不怕你不回了……”卢叔阴阴的声音让我一直记住了。

    就这样,第二年暮春,它又产了三个小崽。卢叔的院子里有了一群可爱的小生灵。不知有多少人前来观望。后来,我发现卢叔做起了一个买卖:他把一只小阿雅卖给了一个戴黑皮帽子的人。那个人脸上疙疙瘩瘩,一看就知道是个凶狠残暴的人。可是没人能够阻止卢叔,他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

    我担心再有不久,这些阿雅就会一只一只全被卖掉。我有一次鼓起勇气问他:是否真的打算这样做?他哼了一声,说才不呢,他有更好的打算。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有一天,我把卢叔的话告诉了外祖母。外祖母说:“伤天害理的东西!”我问外祖母:卢叔还要干什么?外祖母只那样骂,不再应声。

    我独自和阿雅在一起时,就一遍遍鼓励它说:“快离开这里吧,领着你的孩子。我和你一块儿,我们一口气跑到林子深处——然后再也不回。卢叔是个坏人,他骗了你和我——你知道吗?”

    阿雅看着我,它有这么聪慧的眼睛,不会听不懂我的话。可是我见它低下头,再也没有理我。

    回到家里,我失望极了,沮丧极了。一连多少天,我都去看它,想法让它和我一起逃出这个地狱般的小院。我做着奔跑的姿势,想引它这样做;后来它真的跟我蹦了起来,一边蹦一边吱吱叫唤。后面的小阿雅也跟着它走出来——我们眼看就要成功了!

    我往前奔跑,做着各种动作。阿雅也像我一样跳起又伏倒。跑啊跑啊,我的身后是刷刷的蹄子声。可是只跑了一会儿,我觉得后面沉寂了,回头一望:阿雅已经站住了。它定定地站在那儿,向我遥望。那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阿雅也许记起了该领着孩子们回到自己的小窝——回到那个小院。

    它再也不走了,我呼唤着,它不应声。就这样,我白白等了几十分钟,眼瞅着它掉转头颅,领着孩子重新回到那个小院里去了。

    在我眼里,那个小院是一个罪恶的陷阱,它正酝酿着可怕的阴谋。

    我没有想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卢叔后院去,突然发现那儿一块发霉的木板上钉了一张毛皮……我只看了一眼就吓得两手哆嗦,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是什么?那是死去的那只雄阿雅的毛皮!我认得它,认得它尾巴上的环形花纹。原来他把它剥制了……我的牙齿打战,轻轻地放了木板,一口气跑出了这个小院……

    不久,父亲从那座大山里回来了。

胜利者 胜利者(1)

    1

    早些时候,我和梅子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到她的娘家去。从我们简单的小窝到橡树路,一开始还算是一段愉快的路程,尽管那儿对于我还多少有些陌生。人有时候真的需要挪挪窝儿,需要换一下节奏,需要来来去去——我发现这个城市里差不多人人如此。

    在这拥挤的街巷里,岳父一家真是最大的幸运者了——也可以叫做“胜利者”——只有胜利者才能住在橡树路上,拥有这样的一处居所。他们竟然占据了一个独院;尤其让我羡慕的是,这院里还有一棵高大的橡子树。

    “这棵橡树是谁栽的?”我问。

    胖乎乎的岳母抚摸着粗糙的树皮说:“不知道,前面住这个院子的人也不知搬到哪去了。有人说这棵树有几十年上百年了,我们进城以前很多很多年就有的。”

    “那么它也是旧社会过来的一棵树了……”

    梅子笑了,岳母也笑了。可是她们刚刚笑过就严肃起来。

    我心里却在想:这棵高大的橡树很可能就是那些“失败者”栽下的。我很喜欢这棵橡树,我曾对梅子说:“如果没有这棵橡树,你们家的吸引力可就差多了。”梅子蹙蹙鼻子。

    那时岳父已经离休一年多了,岳母虽然不到离休的年龄,可实际上也早已不上班了。在这个小院里,她已经有滋有味地奔忙了二十几个年头。她说自己有病,而且很重。岳父也这样讲。可是我从她的言谈举止、从她的气色上看,她比同龄人都要健康得多。

    “都是战争年代给弄坏了的。”岳父说。

    这是一对参加了战争的人,每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站在他们面前有点儿愧疚或自卑。对于每一个人而言,战争都是一场神秘而奇特的经历,我自己就常常对具有这种经历的人抱有一些复杂的情感。这是迷惘和好奇,有时甚至是一种向往。谁知道他们杀没杀人呢,看样子不会。但战争是无法诠释的,战场上发生什么都是无法预料的……梅子的母亲很会管理家庭,院里栽满了花。这个院子很大,大得都让我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这座城市像一座蜂巢,到处分割成很小很小的格子,各色人等就在这些密集的孔洞里钻进钻出。而岳父他们这一类人却有办法在这中间活得挺好,闹中取静,可以开拓出绿蓬蓬的一个大空间,真是个奇迹。瞧岳母在院子里用鹅卵石精心地铺了几条甬道,这样下雨天也可以在花圃里来来去去。四周的泥土都被翻松了,有的地方还种了一点儿蔬菜,但大多还是她喜欢的各种花草。秋天,橡树落下了圆圆的橡子,她把橡子一颗颗收拾起来,装在一个纸盒里。那些橡子像板栗一样,但比板栗更光滑也更饱满。有人到这个小院里来玩,岳母就把这些橡子拿出来送给他们;他们如获至宝地捧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然后回家塞给自己的孩子。

    这座房子一共有六大间,有高敞的阁楼;最东边连接的几间厢房直接通向了阁楼。那厢房是原来梅子居住的,现在空着并保持了原来的模样。这样我们回来的时候就可以住在那几间厢屋里。我觉得惟有这儿才能让我感到一点点亲切。这几间屋子透露出很多梅子做姑娘时的秘密。比如我可以看出,她很早就是一个喜欢收藏一些小玩意儿的人——在屋子里不容易注意到的一些角落里,直到如今还塞满了一些小贝壳、一些挺好的图片、各种各样的书籍。被遗留在这里的还有一些多年以前的画报。有几份外国画报让我很感兴趣,上面的图片印得也好。我常常翻着这些画报看上很久。当我提出把它带回我们家的时候,梅子却不同意。她想在这里保留一些青春的印迹吗?这里甚至还有她过去的很多照片,我从前大多没有见过的照片。从照片上看她当然幼稚可爱,只不过嘴角上透着一股少见的拗气。今天她成熟了,但这股拗气不是消失了,而只是被她成功地掩饰了。大约有两三张照片上,她留了男孩似的头发,远远看去就像一个英俊少年。有一次我正看着,岳母走过来伸手指点着说:“那一年上她脸上生了一种东西,怎么治也治不好。后来机关上的一个人从保姆那儿讨来一个偏方,说把一种东西烧成灰,用香油调了搽在脸上……你那时见她就好了,你想想她那个模样吧。”“涂了多久?”“涂了一个月,一个月她都是一个小黑鬼儿。”梅子进来说:“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胜利者 胜利者(2)

    2

    不论怎样,我在这儿总有一种做客的感觉。这毕竟是梅子的家,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哪里?是这座城市里的那个小窝吗?那个小窝也是岳父给找的。如果没有梅子一家,我在这座城市连立足之地都没有,那样我就只好长久地住在简陋的集体宿舍了——那是一段难以回首的岁月……那个集体宿舍又潮湿又窄巴,竟然住满了五个人。虽然当时大家都想尽量处好,可最后还是弄到争吵起来。因为其中有一个人会偷东西,不过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每过一段时间我们这五个人中就会有一个丢点儿什么。

    我对岳母说起这事儿时,她说:“那还不好办吗——你们要学会侦查。”

    “侦查了——到最后觉得谁也不像。有一次我新买来的一件汗衫也给丢了。”

    “到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找不出谁是小偷,大家就互相怨恨。有一段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小偷……”

    梅子笑起来。岳母毫无幽默感,皱着眉头抬起眼睛:“你拿过别人的东西吗?”

    这一问,连梅子的表情也严肃了。

    “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拿别人的东西?”

    “乱弹琴!”岳父从一边踱过来,“乱弹琴!”他那两只很嫩的手指在桌子上弹了两下。奇怪的是他这么大年纪了,脸上已有了黑斑,一双手还是这样娇嫩。要知道他可是一个出生入死的人。我看着这两只手,心里闪过一丝不快。

    比起这个独门独院,我们的那个小窝太逼仄了,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很长时间我都在想办法,挖空心思扩大空间。后来我和伙伴们终于一块儿动手,给它修补和增添了一点。当时街道上对机关宿舍管理并不严,我们就钻空子,在门前的一侧搭了个棚子,而且还开了个小窗,这样朋友多了就能坐在棚子里喝茶……那一回梅子差点儿没给气死。她说那个加了棚子的小窝简直不像样子,说它更像一个狗窝或者一个狼窝……好在那个棚子没有多久就因故毁掉了。

    我很少到岳父的其他房间里去。除了待在梅子过去的那几间、在院里玩耍,再就是到中间那个大些的客厅里去坐。可常常只是坐上不一会儿,就有一些人客客气气地走进来——他们都是岳父的朋友,谈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题。岳父只要和他们在一起,与他们谈话,待不了多久就要激动起来——那时他就要不断地离开沙发,在屋里走来走去。有许多时候他的模样是愤愤不平的。我由此断定,他的这些朋友从养生的角度看是要不得的。

    “他们只会说一些大而无当的话。”我有一次听了几句,对梅子说。

    “你怎么能这样讲呢!你不会理解父亲他们这一代的。”

    我点点头:“他们也不会理解我。他们……”

    我的口气中有难以察觉的一丝不恭,但还是被梅子捕捉到了。她每到这时候就有些冲动,说:“你算什么!你还不如他们小脚趾上的一点儿灰呢……”

    梅子脸上没有了笑容。我知道这种奇特的比喻真需要一副好头脑。于是这种巨大的侮辱不光没有使我发火,还让我笑起来。我问:

    “他们小脚趾上的灰是金粉吗?不过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们在战争年代冲锋陷阵,在山里、在平原上打击敌人,端着枪。我们脚下的泥土渗进了先烈的血啊。他们流血流汗,我们今天才能……”

    像背诵一段课文。不过难得她这么激动。我不愿再刺激她了。我得设法缓和一下,于是就嘲笑起她那些头发削短、看上去像是小男孩的照片……

    可梅子就是不笑。她再也不笑了。

    有一次我应邀到岳父那间屋子里去了一下。

    那儿是他的一间办公室。他离休以后没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了,于是就在家里搞了一间。这办公室据岳母讲是完全仿照他在机关上的那个大套间搞起来的。只是写字台略小一点,其他差不多处处一样:书架放在什么位置,桌子放在什么位置,都与过去一模一样。这是整座屋子中最宽大最明亮的一间了,用它搞了这么一间大办公室,我觉得既有趣又可惜。岳父告诉我,他每天都保持一个“好的习惯”——像离休前那样严格遵守作息时间:每天必定按时坐到写字台前。

    “您忙了一辈子,平时出去走走多好,或者到小院里搞搞花草……”

    他瞥我一眼。我于是闭了嘴巴。

胜利者 胜利者(3)

    3

    我发现岳父的胡碴还没有全白,就像他的头发一样,黑白间杂。我想等它们全白起来的时候,他也许就会改变一点儿什么吧,比如这脾气,就会好一些。无论怎么说黑胡碴是残留的一点青春,它透露出人的火气和拗性……离写字台几步远的地方是一个铺了毡子的书桌,他就在那上面画画和练书法。他练的是“颜体”,很胖,就跟他的体形差不多。

    “我喜欢颜体。”岳父说。

    他把临摹的字一张张摆出来。那当然还不能算什么书法作品,但的确是写得一丝不苟。他饶有兴趣地谈论这些字,还伸出手去抚摸。到后来我们终于谈得投机起来。因为我随便诌了几句关于书法的术语,他高兴了。他接着把藏在小柜里的几件书法作品拿出来——那全是他选中的自己的作品。我觉得这些字写得很难看,只是装裱得很好,用了全绫子。“书法作品怎么可以轻视呢。”我一边欣赏,一边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己。

    梅子走过来,贴着门框站着。她为父亲补充说:

    “它们参加过老干部书画展,得了一等奖!”

    我点头。那上面大多写了一些古书上的现成话,什么“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等等。

    岳父特别爱写一个很大的草书“寿”字——它大约有两尺见方,装裱后尺幅更大,要两人以上才能展开来。

    岳母说:“我喜欢这个‘寿’字。他去年才学会写这个字。”

    岳父不快地哼了一声,把“寿”字放起来……

    我们继续欣赏书法作品。岳母离开了一会儿又走来,对着男人耳朵上咕哝了几句。我知道客人来了,就随岳父走到客厅里来。

    进来的人是一个比岳父还要老的、瘦削不堪的老头儿。他的头发白了大部,但两眼炯炯有神;一条腿有些毛病,走路一歪一歪的;腰虽然很厉害地佝偻着,可这会儿正在努力地挺起。他一见岳父就赶紧上前一步,接着双腿并拢,“啪”地打了个敬礼。

    岳父鼻子左侧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松松垮垮地向对面的老者还了个敬礼。

    我笑不出来,而且心情立刻变得肃穆了。我发现自己也像那个老者一样,不由自主地把脚跟并到了一起。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

    我想听他们说话,但待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妥,就退到了一边。梅子小声说:“来的老人是父亲在部队时的一个警卫员,他刚在环保局副局长的位子上办了离休手续……父亲是他的老首长,他隔一段就要来一次……”

    “‘首长’永远是‘首长’吗?”

    “那当然了。当年父亲的一些部下如今很多都在这个城里工作,他们常常来玩,不过都不怎么打敬礼了,只有他还这样。多好的老同志啊。”

    “打敬礼好,我就愿看他们打敬礼……”

    梅子觉出了有什么不对劲儿,不跟我谈了。

    老头走了。我发现岳父增添了一种不能抑制的兴奋。他把衣扣解开走到院门口,又站在小院里大口呼吸,望着远方。西南方有一朵红云,太阳就要落山了。岳母走过去,站在男人身边。岳父这样待了一会儿,转回身来长长叹息:

    “老啦,我们都老了!剩下的事情要由你们去做喽。”

    我神往地看着他。

    “你那些东西,”他用食指指着我的衣袋,好像我衣袋里就装了什么东西似的。但我很快明白他是指我平常写的那些东西——“你那些东西,也该写一写我们的这位老同志。很勇敢的人嘛!出生入死。他腿上中过弹,那是一颗炸子儿,到现在还留下一块很大的疤瘌。”

    我点着头,这时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您也受过伤吗?”

    岳父好像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一起回到了沙发上,“那一年我们被围在一个小山包上,小山包的下坡那儿有一个小村。我们从村里退出来,占领制高点。”岳父右手的食指在半空里点了一下。

胜利者 胜利者(4)

    4

    与岳父在一起时,我珍惜每一次谈话机会。只要谈到了战争,我就忍不住好奇,越问越多:“那时母亲也和您在一块儿吗?”

    岳父的思绪完全陷入了那场战斗,对我的询问充耳不闻。“我带着警卫员边打边撤。就是这个老同志,那时他年轻得很哩,就像你这么大年纪,一手好枪法。就是那一次突围中他受了伤……我怀疑我们那一次驻扎被人告了密。出了叛徒啊——我一直在怀疑一个人,那个人如果活着,大概至少也有九十多岁了……”

    我最恨的就是背叛。这时我脱口而出:“那个人大概不会活着了……”

    岳父一愣,木木的眼睛转向我:“你怎么知道?”

    我吞吞吐吐:“谁知道,反正……叛徒还能活那么大年纪吗?大概不会的,从心理与生理的角度看,叛徒们的一生总是被巨大的痛苦压迫着……他们要活过九十岁是很难很难的。”

    岳父终于听明白了,失望地叹了一声。

    而我毫无调侃之意。我在说这些时,甚至在心头涌起一股对叛徒的仇恨……记得很早以前了,我还曾经写过一首关于“叛徒”的诗,其中有两句这样写道:“我是一个叛徒/所以我活不久/为了活得久/我才背叛/然而我是一个短命的叛徒……”

    我随口念出了这么几句。岳父一开始听得很认真,后来又皱起了眉头。

    梅子说:“什么啊……”

    岳父接上被中断的话头:“那个人就在这片平原上活动,他常常进山。本来是我们的人,可是他的行为后来还是让人觉得可疑。他经常到海港上去,那时候你知道,海港可在敌人手里啊。他跟港上的人混得很熟。我曾经提醒过首长,可是首长不愿意谈这个。有一次我没经过首长的允许就一个人盯过他的梢。那天他一直在前边,化了装,扮了商人模样,戴了礼帽,穿了长衫,枪就掖在长衫下边。鬼精,走了没有二里多地他就发现了我。可他装着什么都不知道,拐过一个山尖嘴时一阵疾跑,人不见了!我就往前摸;刚刚摸了没有多远,他就从一边蹿出来,抬手给了我一枪。那一枪打在我的耳朵上面,只擦破了一点皮……”

    我看看他的耳朵那儿,没有发现伤痕。

    “嗯,”岳父在耳朵那儿伸手弹了一下,“我就掏出枪来,先找个地方隐藏好。我知道他早晚要从石头后面蹿出来。我等着,等了好久,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这时我才知道上当了。我转到山石那儿一看,见下面有一条羊肠小道。原来他从那儿滑溜下去了。下面有绿腾腾的茅草、葛子、松树,他就攀着它们绕过了山涧,顺着河口跑了……再到后来我们还见过面。不过日子久了他认不出我来罢了。也许是一场误会,他还跟我握手!这人会讲一口流利的南方话。”

    梅子在我旁边,脸色冷冷的,两眼一眨不眨盯着父亲。

    “那时候很冷酷啊,什么事情都会发生。梅子她妈十几岁就会打枪。她有一手好枪法,可是后来服从工作需要,当了护士。有一天战斗间隙里我去看她,她正好从帐篷出来,两手都是血,就带着两手的血,她抱住了我……”

    岳母咳嗽着。

    “她抱住了我。我身上也沾了血,可是我们顾不得那么多。整整一年多没有见面了……”

    岳母听到这里不咳了,眼圈红了:“那是什么日子啊,什么日子啊!”她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变得火辣辣的,直直地望着自己的男人。

    岳父站起来,手在胸口那儿抚摸着。这时我不由得想到:那个扮了商人的家伙如果枪法再稍微准一点儿,那么就没有眼前的岳父了,当然也就没有我的梅子了——也没有了我们的小窝——更不会有眼下的这个小院……一切都将完全不同——可见只差那么一点点,我的生活就将全部改变。看来很多事情完全出于偶然,一切都只差那么一点点。历史正是如此,往往就是在一瞬间里被决定和改变的……后来我又反过来想:如果岳父当年打死了那个人呢?如果对方根本不是什么“叛徒”,而他的子弹又落到了一个没有任何罪愆的人身上,那么眼前的这个人不就成了一个杀人犯吗?那个扮作商人模样的人就因为遭到了盯梢才向他射击——而岳父有什么理由去盯梢一个无辜的人呢?就因为一点点怀疑吗?这种盯梢显然是对别人的一种侮辱,而且一旦有了那个可怕的结局,也就完全可以被理解为一场谋杀:于是对方也就有理由用枪射击……这种道理也许在血与火的时代已经讲不通了,也许岳父做得才是对的。当然,从哪一方面讲,他今天也都不必埋怨那颗射来的子弹了……当时他如果被击中,那也丝毫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也不必吃惊,因为在战争年代发生什么都是完全可能的、合情合理的。

胜利者 关于粥的谈话(1)

    1

    不知怎么,周末与岳父的那场谈话总是萦绕心头,挥之不去。我从头至尾回忆着他讲述的那个追踪和对射的场景,后来竟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我突然记起了母亲和外祖母讲过的父亲:当年他就常常扮作商人,来往于山区和海港之间;而且,他就能说一口流利的南方话!天哪,我简直不敢想下去了……

    我开始设想那个被岳父追赶盯梢的人与我的生活一定有什么更密切的关系。无可怀疑的是,我的父亲的确在战争年代里扮过商人,而且他的个人经历与岳父的叙述简直相差无几——这当然也极有可能是幼稚的联想,因为我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依据,但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人在过去的年代里遭遇过,我有一种强烈的直感……

    有一天晚上临睡前,我竟糊糊涂涂对梅子说了句:“你的父亲用枪打过我的父亲……”

    梅子把灯按亮,直看了我十多分钟。大概后来她把这当成了一句玩笑,转过脸去继续睡了。

    我却执拗地说:“我父亲也曾经扮过一个商人,也曾经在山区和那个海港之间蹿来走去。你怎么敢保证你父亲就不是用枪打了我的父亲呢?”

    梅子笑了。可我没有笑。当然这种可能性也许只是一种想象、一种虚构,但是谁也不能完全将其排除吧。

    那天我与梅子就宿在她原来的房间里。第二天,起床后我发现岳父显得很疲惫。显然他夜间没有休息好。我想这一切都坏在那个随便打敬礼的瘦老头身上。果然,岳父仍然沉浸在昨天的情绪里,早饭后沏了一杯茶,一边喝一边讲起了战斗故事。

    他说他认识一位连长,双手打枪,打得准极了,他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就零零碎碎击毙了二十多个敌人,“营里给他开庆功会。那一年正好我们要转到地方休整,临走时,大家把他放到一头骡子上,胸口挂了一朵大花。我拉着骡子,我们在街口上转,老乡放鞭炮,给他茶蛋吃……”

    这样谈了一会儿,岳母也走过来听。后来岳父终于疲惫了,就闭了嘴巴。他把目光转向我,好像我也该谈点儿什么——他们平时最感兴趣的当然还是海边林子里的事儿,因为他们当年随队伍在那儿活动过。

    我说:“……我们那儿有个卢叔,战争年代给队伍喂过马。他常拉着一头大青骡子在园子里走。卢叔退伍以后就做了饲养员。他把我放在骡子背上,牵着骡子吆吆喝喝到处走……”

    岳父闭上了眼睛。我认为他是在专心听我讲。

    “卢叔是个猎人,单身汉。他枪打得好,心非常狠。他早年当兵时可能不光做饲养员,有时也要打枪吧?也有人说他做过伙夫。他的那个屋子围了小院,离我们的那片林子算是最近的了……我小时候常去他那儿玩,可是他并没怎么讲在山区和平原打仗的事儿……”

    岳父干咳了两声。

    岳母两手合在胸前,“你爸在山区和平原都打过游击。他对芦青河口那儿也熟得不能再熟了。”

    岳父眼睛仍然闭着,点点头:“我在那里任过支队长,和北海银行的同志很熟噢。那个战时银行了不起啊!我在那里住过一年的光景,那儿的人会熬一种春米粥,好喝着哩。现在没有种春谷的了,都是夏谷——夏谷,没有油性,做粥不好喝。战争年代我们最喜欢的就是春米粥……”

    我说:“那里的林子很密,林子南边的空地上种满了谷子,都是春谷。河口那里的谷子长得最旺盛,到了秋末简直是一片金黄,叶子卷起来,太阳一照金闪闪的。野兔很多,在谷地里蹿来蹿去。天上的老鹰瞅准了就一个猛子扎下来。老鹰有时一动不动,像在天上放了一个风筝……大多数时候它们逮不住兔子,因为兔子活动的地方总离自己的洞穴不远,再加上特别灵巧。它可以跟鹰在谷棵和草丛里斗智,鹰盯住它,它就躲到密密的谷棵下面,有时候还躲到荆棵里。鹰钻不进去……”

    岳母觉得有趣,看着我,微微含笑。

    我顿了顿又说:“林子里每天都有很多动物在闹,有的动物……”

    岳父一声不吭,他睁开眼又闭上,把脸转到一边。

胜利者 关于粥的谈话(2)

    2

    我不管不顾地说下去,因为一说到过去的事情就让我停不下来,“到了秋天,各种动物都活跃了,它们在野地上跑来跑去,好像一下子数量增多了好几倍。老人说狐狸在晚上会唱歌,不过谁也听不清它们唱了些什么,也许那歌就是北风在响。有人说那是它们吃足了秋天的果子高兴的。妈妈说:‘不要随着狐狸的歌儿往前走,那样你就会迷了路,你跟上这歌儿走啊走啊,直走到密不透风的林子里,到时候想出也出不来了。狐狸常与一种大兽勾结起来,它是要把人骗到里面。有好多光棍汉就在这歌声里醉了,脚不沾地往前走,最后再也没有回来……’我跟妈妈说,用不着害怕狐狸,外祖母就生气地瞅我。我说狐狸不过是像淘气的孩子,它们说到底都是好孩子,不会害人的。它们是人的好朋友……”

    岳母笑出了声。

    岳父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打断了我的话。原来他早就不耐烦了。他看看岳母,后来又断断续续讲起了战争年代的事情,“那年下雪了,队伍转到了你们那一带,发不下冬衣,一连的人都冻得打抖。冬天,飘雪花了,我们就在树底下蹲着熬过这一夜,不能睡觉啊,睡过去也就冻死了。可是又不能站起来蹦跶,因为我们要躲在林子里……”

    我记得以前听岳母讲过,那肯定是在芦青河口附近——而我小时候也常常在河口那儿转悠。我问:“是芦青河口吗?”

    “就是芦青河口附近,那里死了很多人哩。有一个女兵……”

    岳母的茶杯碰了一下什么地方,发出了很响的声音。

    “我是说我们的女同志死了很多哟!她们有的才十六七岁、十七八岁。那时候她们为了什么?有的死在敌人的刺刀下枪口下,那是没办法。有的就是活活给冻死、给疾病折磨死的。所以说……”岳父握紧了拳头,“我们要建立自己的野战医院。就是那时候,你母亲才做了护理工作。”

    岳母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的眼睛望向别处。

    “那时候,”岳父喝一口茶,“我们很少见面,战争年代嘛,就是这样,什么都得忍受。你母亲也管不了我那么多。老乡好啊,那真是鱼水深情。有一个老乡用手捻成了毛线,给我结了件毛衣。她用紫穗槐的花儿把它染成了紫红色才送给我。可惜这件毛衣丢了,要不的话,我会把它送给你们做个纪念。”

    岳母眼圈红了,这一次真的流下了泪水。可是岳父没有看到,继续讲下去。岳母于是就扭过头走了。

    我用目光询问梅子:妈妈怎么了?

    梅子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我听下去。

    岳父的思绪完全沉浸到那一段岁月里了,“那件毛衣不知怎么就没有了,我在什么时候都经心保管它。后来它不知怎么丢失了……”

    “肯定被人偷了,哪里都会有小偷——我们那时候住集体宿舍,就有一个这样的人……”

    岳父打断我的话:“革命队伍不会那样的。我可能宿营时把它掉在了哪里,不过我实在记不起来。革命队伍里要丢东西也不丢这种东西。我记得自己丢过一包烟丝,到后来才知道那是被老炊事员歪脖子给偷去的。那个家伙烟瘾太大,后来我找到老歪说:‘老歪,你想抽烟就跟我要,可不能偷偷摸摸的啊。’老歪说:‘咋哩,我抽这个哩。’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橡树叶,还有豆叶掺和成的烟末。我可不信他那一套,因为我发觉他把烟丝掺在了树叶子里。你把鼻子对上去一闻就知道。老歪是个好同志啊,尽管他偷了我一包烟丝,我还得这样说。他有一天死在了半路上——那天本来战斗停歇了,他顺着壕沟担着一担子稀饭往阵地上送,嘴里还哼着一段小曲。这就不对了。枪声停了,那些王八崽子手就不痒啦?他们是在那儿歇息。那些家伙听到有人哼小曲,一抬头看见了老歪,人家就叭勾一枪,正好打在了他的歪脖子上。我们赶过去已经晚了,血顺着脖子流下来,把胸口那儿的一大片都染红了。大家整理他的衣物,找出一撮烟丝:那点儿烟丝他还没舍得抽完呢。桶里的稀饭撒了一地,那是春谷熬成的粥,我们最爱喝的一种粥,里面还掺了山菜,这山菜好吃得很哩,哎。”

    岳母这时正好回来了,赶紧插话:“你看到院子里种的那种细长叶子的菜吗?那就是山菜,我们不是用它做过糊糊吗?”

    我点点头。

胜利者 关于粥的谈话(3)

    3

    我这时候想起了外祖母亲手做的一种野菜糊糊。它也是用了类似的一种野菜,不过不是这样的山菜,那种菜长在河湾那儿。它们长得很肥嫩,适合在盐碱地里生长。外祖母把它们采下来,先用水烫一下再晒成干菜。于是整整一年里我们都可以吃到这种菜。外祖母用它做成玉米饼,掺到米饭糊糊里,再放一点盐和花生米,真是好吃极了。那时候我们每天都能喝上这种野菜稀饭。妈妈也会做这种稀饭,可她做的味道不如外祖母。什么东西经过外祖母的手都变得有滋有味的。她亲手做果子酱,把红果、海棠果和山楂,还有树下的草莓都掺到一块儿,掺上蜂蜜,在锅里熬成糊状。这种果酱我们每年都能吃上很久,连卢叔这种人也厚着脸皮跟我们讨过。我总用小瓷勺挖果酱吃,里面有蜂蜜呢……外祖母对我说:你父亲就爱喝野菜米粥——他是在队伍上养成的习惯,他回来时喝这些米粥就会高兴了……她说着说着就抹眼睛:“苦命人哪!打了多半辈子仗,这会儿还在山洞里苦做,还得被人看押着。他的脚磨破了,手上全是锤子和凿子碰上的血口,血把石头都染红了。那一年你妈妈去看他,他还故意把手藏在身后。你妈妈把东西交给他,放到桌子上,他也不伸手去取。后来你妈妈把他的手从背后拉过来一看,吓了一跳。有的地方用棉花包着,那是生了冻疮……”外祖母讲着讲着哭出了声音。

    “我的父亲……”我这时想起了外祖母说过的一切,小声呼唤起来。岳父什么也没有察觉,他继续讲自己的故事。我却在心里诘问:他的队伍与父亲的队伍是同一支吗?谁能回答我呢?

    “我们对芦青河有感情哩。后来我们又去了南部山区,砧山四周哪里没有我们的脚印!三旅十八团都在那一带活动过。我的那个警卫员,战争结束以后还在山里工作过一段呢。他指挥过一个水利工程,对那里可真叫熟悉哟。沟沟坎坎他都知道,他领人在那里打山洞,一半是民工,另一半就是……”

    他不愿说下去。我知道这是因为那一半人当中就有我的父亲。

    他煞住了话头,看我一眼。

    这目光里包含了怜悯和失望——我知道梅子早就把我的家世跟他讲得清清楚楚。他每一次讲到我的父亲也就不愿再讲下去了。

    岳母赶紧倒茶。

    “一个人哪,这辈子有时脚步一滑就跌进了泥坑里,到那时后悔也没用了。一个人要记取教训哩!要经受考验。严酷的环境锻炼人、识别人,也淘汰人……战争年代里就是这样,有人在流血、有人在背叛。我们今天的人不应该忘记这些嘛。”

    很显然,他在暗指我的父亲。是的,这一次我没有听错。我刚才一直在想那天见过的警卫员——这个人就在水利工地上当过指挥……母亲和外祖母在世时曾多次讲过一个凶狠的工地头儿,那个人的外号也叫“老歪”。这个心比铁硬的家伙往死里折磨做苦役的人,父亲差点儿就死在他的手里……是不是因为他的腿有毛病才叫了那个外号呢?

    这时候我觉得血涌到了头顶,全身发胀。我差不多是一丝一丝从茶几边上站起来,两眼直直地盯着岳父:“你是在说……我的父亲吗?”

    岳父倦倦地扫我一眼:“我在说战争年代的事儿……”

    “不!你在说我的父亲——你在说他‘背叛’,而只有你才是‘流血’。可我的父亲也在流血,他干得并不坏,他多半辈子都在打仗,后半辈子又花在那座大山里了,他们硬是一凿一凿凿穿了一座大山,整整的一座山哪。这样东边的水就可以穿过山洞流到西边,解救那里几千亩地的干旱。我的父亲他们也实实在在地做了很多事。他也流过血受过伤——流过很多很多的血……”

    我看见岳父额头上的筋脉猛地鼓了起来。他嘴里喷出了一个字:“混……”我知道下面是个“蛋”字。我就等着他的“蛋”弹射出来,可是终于没有。

    他使劲咽了一口,喉结上下活动了一下。我知道他咽进了一个“蛋”。

    岳母喊着:“宁!宁!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梅子从隔壁跑过来,见我冲她父亲面对面地站着,两手吓得抖起来。

    我说:“梅子,走!我们回去……”

    说着我头也不回地穿过客厅向外走。梅子站在那儿一声不吭。我回头瞥了她一眼。我看见梅子一瞬间脸色变得蜡黄。岳母碎着步子往外跑,身上一颤一颤的,“好孩子,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这样就……我做好了山菜稀饭……”

    我丢下了一句:“留给战争年代的人喝吧!”

胜利者 关于粥的谈话(4)

    4

    我推开院门向前走去。他们追了几步就没了声音。

    后来我停住脚步,站在长长的巷子口,久久地望着远处那棵高大的橡树。多好的一棵橡树啊。我仿佛又看见橡树上吧嗒吧嗒落下了橡子。在那片原野上有多少这样的橡树,每到了秋天,无数的橡子在草地上滚动。我们一边采蘑菇一边捡橡子。那些矮小的橡树灌木的叶片上生了很小很小的黄色圆果,就像时下这座城市流行的那种糖果。我们曾经咬过当年的那种“糖果”,它们也有一种甜甜的香味儿。有一只灵活的小兽在灌木丛中尽情地欢叫奔跑。它竟然能用前爪抓住灌木圆圆的枝条在那儿悠。它每悠动一次,就要换一个灌木枝条。无忧无虑的一个小兽啊,你也有一个大户人家做自己的主人吗?可你千万不要痴痴地依恋他们。你该回到自己的田野上去,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园……

    这时梅子一步一步沿巷子走出来。她的手紧紧地扭在一块儿,走几步就回头看一下。我就站在巷口盯着她往前走,直到她走近了。

    我说一句:“我们回家去吧。”

    当天晚上我和梅子就和解了。几个小时过去之后,我也不再像白天那么激动了。不过她却在漆黑的夜色里哭起来,哭个不停。这场恸哭真让人难过,大概我以后也不会忘记。她哭过了,擦擦眼睛说:

    “你该知道,他完全是好意,他不这样讲又会怎样讲呢。你知道他流过血,他对那条河、那片大山有感情。他忘不掉自己差点在那儿死过去,再也回不来了……”

    我本来已经消气,心里觉得有点对不住她、对不住岳母。可是她的一番话又让我气从心来:“我没有经历过战争,可是我对那条河、那座大山一点儿也不比他更生疏,也一点儿不比他更薄情。他说那些我全都知道,我从来不敢嘲笑他的历史。可是你听听他在用什么口气谈论我的父亲!”

    梅子眼里又涌出了泪花:“当时我不在场,可妈妈告诉我,他并没有提到你的父亲!”

    “不,相信我好了,他那些话就是指我的父亲,我在这方面决不会弄错的……十几年、几十年过去了,风雨把山地血迹都冲刷干净了。可是我不敢、也不能忘掉它,因为它是真的。我在流浪的那些年亲眼看到了很长很长的山洞,风雨要冲刷它们就难得多了。我知道这是父亲他们凿出来的,我一下一下摸着这些凿印,哭不出来。这是一些所谓的‘罪人’一凿一凿弄出来的。这里面不知死了多少人,这个山洞如今还黑苍苍地在那儿大睁着眼——你去看看吧!”

    梅子低下了头。

    “你难道不觉得你没见过面的那个公爹一定是受了什么冤屈吗?我跟你讲得已经够多了,你应该把这些都告诉你的父亲。”

    “我告诉过……”

    “可是我发现他至今也没有原谅他,一点儿都没有。你如果听到他当时在用什么口气讲他就好了!”

    梅子一声不吭。我又问:“那个老警卫员呢?他大概就因为残酷迫害做苦役的人才立了功,当了环保局长吧!他的外号是不是叫‘老歪’?”

    梅子摇头,不再说话。我们都没有吃饭,也没有心思做饭。

    已经很晚了,梅子的弟弟提着一个保温铁桶来了。桶盖打开,原来是山菜稀饭。我心里一阵发热。

    小伙子站在那儿,像梧桐苗儿一样,高高细细,爽利得很。他好像一点儿不知道白天家里所发生的冲突,一进门放下盛饭的铁桶,就喊着要听音乐。他自己熟练地打开抽屉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几盘带子,放到了录音机里,然后开到了最大的音量。嗡咚嗡咚的声音把整个屋子给闹得热腾腾的。那是一首火爆的乐曲。

    小伙子旁若无人,一边听一边摇动着身子,后来竟扯着嗓子唱起来。这歌声强烈地感染了我。这是市体工队的一位英俊少年。我扯起他的手、与他比量身高——他比我足足高出半个头。

    我问他:“今天过得愉快吗?”

    “愉快。我们去踢足球,我们赢了。后来我们又到公园里去,去看新来的熊猫。还有一只东北虎,不胖。”

    “那我们下个周末一起去好了……”我让他到时候来我们家。他马上说:“好,我以后每个周末都来,只要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

    “你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呢?星期天你不是休息吗?”

    梅子向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有一帮小女孩常常去找小鹿玩。她们的年龄都比他大,可即便是她们也不见得会懂什么恋爱之类的事情。至于这个小伙子,梅子说他纯洁得像一泓清水,什么也不懂,只知道玩:听音乐,打球,游泳,有时也和别人吵几架……梅子告诉我,有一次她亲眼见那一帮女孩中的一个在里间屋和他玩,他们吃葡萄,下棋——那个女孩去吻他,他生气了,擦擦嘴巴说:“干什么你?”梅子说就是这么一个小伙子,什么也不懂;别看他扯着女孩的手在公园里走,其实他什么也不懂。

    我这时候对梅子的话倒怀疑起来。我想这么欢快的一个小伙子不可能什么都不懂。虽然他比我们只差十几岁,但他与我们这一茬人的距离仿佛遥远得多。他是另一种活法,我们可能对这一切全然不知,因为我们进入不了他们的世界……我真希望他在这里过周末,把他的那一伙朋友全都请过来。不过他们一玩起来就会把我和梅子抛在一边,那是不由自主和不言而喻的。想到这里我苦笑了一下。

    不过无论如何我是不想到梅子家去度周末了。

    我心里有一种东西,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明白最好谁也别去碰它;他们甚至也不要轻易地用目光去触及它。要小心,要小心翼翼地回避它。连我自己都是这样——我轻易不能触碰到心中的那个东西。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去****它,更不允许他人不怀好意地去挨近它。它也许在某一天早晨发出啪啦一声,自己碎掉了,变成一片雪粉似的屑末……这屑末飞到空中,飞遍这个世界,那时我就彻底完了。我将不再有血有肉地存在,因为我再也不能将它收集起来……

    那些不幸的人哪,他们因极度痛苦而死亡……

    “谁也不能伤害你、哪怕是用轻薄的口吻谈论你——深夜里,我曾小心翼翼地面向苍茫,发出了类似的警告……

    而你,我多么爱你。请你稍稍地怜惜一点儿吧,请你保护我心中仅有的这一点点东西吧,不让任何人去触及它、碰撞它,更不允许蹂躏它。让我永远地葆有这一点点——仅此一点,好吗?

    那时我将是安宁的,我会感到幸福。

    在今后的岁月中,让我们变成两只欢快跳跃的动物吧。让我们一起在树丛灌木间蹦跳,就像它一样,发出欢快的吱吱鸣叫声,让天上的鸟儿也羡慕我们。谁都不能伤害我们,谁都不能约束我们,我们要在最宽阔的原野上四处奔跑……

    小鹿还没有吃饭,原来他要和我们一块儿喝山菜稀饭。

我的丛林 我的丛林(1)

    1

    在这片苍茫的海滩丛林中,我们一家的小茅屋显得实在是太孤单了。平时除了妈妈和外祖母,除了那些偶尔到林中打猎采药的人、园艺场派来小果园的工人,最常见到的一个人只是卢叔——一个令人如此厌恶和惧怕的人。

    我渐渐讨厌起自己的孤寂和沉默:有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有时会一直站在林子里发怔。妈妈和外祖母为我着急、叹气,其实她们自己也差不多,我发现她们也不像过去那样愿意说话了,几乎不再发出笑声。我知道她们都心事重重,只不过装得像没事人一样罢了。

    我大概和她们一样,都在默默地等一个人。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时间真是无情啊。我们一家竟然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没有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对于小茅屋又是绝对重要的。我们不能没有他,无论在记忆中还是现实中,都需要他的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强烈的期待也就渐渐逼近了。

    回来吧父亲,你回来的一天,小茅屋的转机也就来了——它将彻底地变个模样。我想,到了那时候,整个的丛林都会变得喜气洋洋的。小茅屋里的欢声笑语会引来无数的动物,它们将和我们一起流下幸福的眼泪。

    可是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仍要一天天地等待下去,而在等待的日子里就只有煎磨,只有无所事事。这期间,只有在卢叔捕获雄阿雅的时候,我才算暂时忘记了其他,因为这时最关心的就是这只生灵的生与死。我每天都去看它,为它忧心如焚。如果我不是从一开始就熟悉这个聪明的生灵,简直就不相信它会是从高山和森林、从芦青河两岸密匝匝的灌木丛中跑出来的一个动物。瞧吧,它的皮毛从柔和光顺闪闪发亮到脏乱不堪,再到最后的满身臭气,已经令人目不忍睹。这个可怜的雄阿雅完全是被卢叔给弄成了这样。而我暗暗痛心的还有自己犯下的罪过——我不该帮他去林中找回雌阿雅……

    我晚上开始做噩梦,梦见有人把我关在了一个铁笼子里,我急得四处蹦蹿,用拳头擂着周围的铁栏呼号。大概是我真的在连连喊叫吧,外祖母有好几次在夜里把我抱起:“孩子,你怎么啦?怎么啦?”我在她怀里使劲拧动、挣脱,她就用力地把我搂紧。我喊着:我一定要出去、出去!外祖母安慰我,拍打我,好不容易才让我安静下来……

    妈妈平时在园艺场做临时工,挣来的钱不仅要供我和外祖母吃穿,还要余出一部分让人送到南山——那儿有一个可怜的父亲啊,他匍匐在石头上,隐在锤子和凿子中、隆隆的炮声中。我们全家没有一个人能救他回来,而只能按时接济他。妈妈托人送给他的都是一些食物,因为送钱没有用:那些看守们不允许做苦役的人出山买东西。

    送东西的人从南山回来时,妈妈和外祖母就匆匆忙忙和他关在里屋,两个人焦急地听他诉说……他们不知道我屏住呼吸立在门边,已经把那个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说,父亲的脸完全变成了蜡黄色,已经满是皱纹了;头发也花白了,人瘦得不成样子,身上的皮肤没有了一点水灵气,整个人远不如上次看到的……

    每一次听到父亲的消息,接下来的几天妈妈都无心做活,好像一下子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真该躺到床上安歇了,可是不行,她每天照旧要拖着疲惫的身子到园子里去上工。她要跟身强力壮的工人们干一样的活,像男人那样攀在高高的树上修剪果枝。有一天她连续昏厥了两次,好多人都以为她再也不能转活了,大呼小叫地跑来喊外祖母……最后她还是在树下苏醒过来,而且一睁开眼睛又去摸那把剪刀了。

    这些日子里,最值得庆幸的是阿雅的孩子们:这些刚生下的小家伙终于能够自己进食了。它们尽管吃得很少,但总算能省下母亲的一点奶水。我听见它们把食物咬得咯吱咯吱响,心里高兴得无法言喻。我甚至也想到了养一只阿雅,并决心以最好的方式去对待它。我让卢叔给我一只小阿雅,他哼一声:“那你就自己找去吧,我这儿的一只也不能送人。”这个凶恶而又贪婪的家伙当然不能指望。我到河滩苇丛中玩,钻在里面静静地等待,希望出现一个奇迹。当然什么也没有逮到。我只好忍住了惧怕,像卢叔那样,在橡树和松树下面布了好几个皮扣——每一次空手而归时,都不能忘记把皮扣收起,不然被这些皮扣套住的动物就要一直挣扎到死。想一想那是多么残忍的事啊——所以好心的猎人每天下几个皮扣都要做到心里有数,每一次离开时都要如数收起,再清点一遍。

    讲起来多么可怕,我有一次套住了一只兔子,可又不敢去取,因为它拼命蹿跳,还发出了吱吱的尖叫。这是一只刚刚长成半大的兔子,非常可爱,栗色的皮毛让我惊喜不已。它一抱在我手中就浑身战栗,一颗小心脏噗噗跳动——一颗小孩子的心脏,一个挺好的小孩子。我一直把它抱回家去,一路安慰它,还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可它全不管这些,战栗如故。我哄着它,喂它白菜叶,喂它最好的果子。它什么都不吃。两天过去了,我终于慌了。我当然没有卢叔那样的耐性和狠心,只得忍痛把它放掉了。

    阿雅啊,它就像那只小兔子、像所有的动物一样,本能地在丛林里躲开了我、我们。

    这期间给父亲捎东西的那个陌生人又从山里回来了。当他转告怎样把东西交给了父亲时,母亲的眼里马上变得泪花闪闪了。那人离开时,我就悄悄跟了上去。我终于追上几步,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我父亲什么时候回来?”那人捋着一溜胡子四下看看,告诉:快了,快了。他说山洞已经挖得差不多了,整整一座大山都快挖穿了。“那座大山挖穿了时,你父亲,还有和他在一块儿的所有做苦役的人,都该回家了。你想不是吗?”

    我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妈妈眼里又渗出了泪水。不过我知道她在想这一天,那是高兴的泪水。她那会儿把我抱在怀里,长时间没说一句话……

我的丛林 我的丛林(2)

    2

    放掉那只小兔子后,我再也不敢尝试着去捉阿雅了。我知道卢叔是用人世间最卑劣的办法逮住了那只雄阿雅的,当它绝望而死的那一天,我会在心里永远诅咒他的。从逮住它的那一天起,小阿雅们就有了一个被囚禁的父亲——它不能像那只雌阿雅一样享受自由。我发现雄阿雅真的具有男子汉的刚强,它在笼子里滴水不进,只盯着它的妻子和孩子。它的妻子领着一群孩子在院子里玩耍,让每一个孩子都给囚禁的父亲唱一支歌。孩子们哇哇地唱起来,嗓子粗粗细细,汇成了一片歌的海洋。它们唱呀唱呀,唱得人心碎。孩子们轮流趴到父亲跟前待一会儿,眼泪汪汪……

    夜里我把在卢叔那儿看到的情景告诉外祖母,她说:“这些生灵啊,和人是一样的,有爹也有娘……”后来她又叹着气说:“你爸也许真的快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你可要好好听他的话,千万不要惹他生气,他这一辈子真不容易,真不容易!”

    我轻轻呼吸着,小心翼翼地问:“爸爸年轻时候什么样子?”

    “他年轻时清瘦,白净,中等个子。那时候他忙得脚不沾地,从这座城走到那座城,有时还在山里活动。我这儿有他一张戴礼帽的照片。”

    外祖母真的爬起来,在柜子里翻找出一沓黑白照片。她细细地抚摸这些照片。

    “这个是父亲吗?”

    外祖母摇头。

    “那一个呢?”

    她又摇头。

    有一张照片上的人戴着礼帽,长了一双火热的眼睛,这时候正含笑盯着我。我的心一热,不由得把这张照片取到手里。外祖母还是摇头。

    可是不久这照片就不见了。“照片哪去了呢?”她咕哝着,料定是母亲取走了。

    第二天我问母亲,母亲也摇头。

    外祖母描绘着父亲的模样。在我眼里他像个最完美的英雄。他的很多故事我一辈子既不能忘记,也不能完整地复述,因为那是父亲的故事啊。如果一个人能够重新生活一遍多好。可惜每个人的生活只有一次开始……父亲后悔过吗?那时候母亲和外祖父、外祖母一块儿住在海滨小城里,所以他就要待在这里了。也许他真不该来这里一趟——从此他的一生就要和小城连在一起了。从此以后,他就永远属于了这片土地,他的所有厄运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你父亲被牵连进一场冤案里,一走就是好几年。我和你妈搬出小城,在这片荒原上等他。好不容易才把人等回来,都以为苦日子到头了,指望全家人在这片林子里好好过日子,可谁想到刚过了没有两年,又让他进山。那时催他上路的说:只去一年,顶多两年,中间还可以回来看看。人走了,一去就是这么多年,再也没有回来。原来他还是去做苦役啊,原来做过苦役的人这辈子都要做苦役。大山里面常常死人,我就一遍遍为他祷告:‘如果真有神灵的话,你保佑这个男人吧,他是个好人,这辈子没做一点儿恶事。他是我的女婿,我是他的岳母,我知道这个男人有一副好心肠,他就是脾气不太好。保佑他吧,他是个苦命的男人。’也许就因为我的祷告,你爸总算在山里活下来了——可活下来就得受罪,也许还不如死了好呢……”

    外祖母说着,却没有像母亲那样抹眼睛。

    “有人亲眼见过你爸,说他可能跑过又被逮住,要不那些日子不会脚上戴着锁链做活,脚杆上的皮都给磨破了,上面血淋淋的,血就滴在石头上。他一天到晚闷声打锤子,凿洞——有人要在凿好的洞里放上炸药,把石头炸飞……我从来没把这些告诉你妈妈。你懂事了,只记住爸爸做的是什么苦役就行了,千万嘴巴要严实。你不能在妈妈跟前说这些。”

    我的泪水汪在眼里,用尽了力气才没让它流下。是的,我也该是一个男子汉,我要把一切都咽进肚里。后来我从来没有把这个残酷的故事告诉给他人,也没有告诉妈妈。

我的丛林 我的丛林(3)

    3

    那只雄阿雅快要不行了,因为它刚试着吃了一点儿,就又一次停止了进食。它已经两天两夜没喝一点儿水、吃一点儿东西。我央求卢叔快些放了它吧,卢叔铁青着脸,像看一个仇人那样盯了我两眼,再不搭理。我差不多要哭出来了,紧紧咬着牙关。卢叔不动声色,后来把铁笼子加了一把大锁。我简直毫无办法。有一段他甚至把院门也锁起来——不过我可以从墙边那棵野椿树上翻进去,这倒难不住我。

    阿雅有许多次在我跟前俯卧、尖叫,泪花闪烁。我知道它在向我泣诉,仿佛要向我讲述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我可以想象,雄阿雅是整个原野上最剽悍的一个男子,它好不容易才赢得了它的爱情——那时它天天来找它,阿雅一声不吭,只看着它来去匆匆。它一次又一次表白自己的爱,与林子里所有的雄性阿雅展开了角逐。它可以在原野上一口气奔跑十里,速度比得上弓箭;它能够一连战胜好几个对手,把它们统统掀翻在地;它一口气爬上最高的老橡树,然后又以最快的速度冲刺下来……那些日子里它曾一连几个夜晚伏在它的身边,等待那一声回答。它一夜一夜不睡,眼睛熬红了,凹凹的小脸儿更瘦了……就这样,它靠无比的真诚和勇气赢得了一颗芳心。

    我一大早跑到卢叔那儿,用双拳嘭嘭擂门。卢叔嘴里咬着烟斗开了门,甩着头说:

    “啊呀,是你!正好,快帮我做点儿正事吧!”

    卢叔急火火招呼我,让我把雄阿雅的后腿扯住。我看到一旁的铁勺里有些食物,明白了他要干什么。那只雄阿雅本来极壮,它挣扎起来我们两人根本无法按住,可这会儿它已经饿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暗淡无光的眼睛看一下卢叔,然后一直盯着我。卢叔要往它嘴里灌食物,我觉得也许这次他做得对。

    它的嘴紧紧闭着,卢叔就找来一个螺丝刀,要把它的嘴巴撬开。它奋力挣扎,牙齿咬在铁上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卢叔还是用力地撬。我尖叫了一声。他不理不睬,一手握紧螺丝刀,一手端着一个铁勺,里面是稀稀的吃物汤水。

    它给呛得连连打喷。它的嘴巴用力咬螺丝刀,随着喀嚓声,鲜血一滴一滴从嘴角流出……

    “卢叔你快停下吧,停下吧……”

    他一声不吭,满头大汗地俯下身子干。折腾了半天,那一勺食物灌进多少又吐出多少。

    “他妈的,这个混蛋!”卢叔搓着手大骂。

    他衣襟上溅满了食物渣屑,手上还沾了血。他扔了螺丝刀,又抓起雄阿雅,像扔一条破口袋一样把它扔到了笼子里,然后咔咔上锁。

    它躺在笼子里,紧闭带血的嘴角,不再睁眼。

    我这会儿明白它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我一遍又一遍央求卢叔把它放开,他像没有听到一样,铁青着脸说:“饿得轻了,还得饿!”

    它卧在那儿,身体的厚度只剩下几厘米,我相信再有不久它就会活活饿死。

    我急急回到家里,让母亲去劝说卢叔。母亲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去找了卢叔。卢叔嘿嘿笑着,瞥来瞥去,嗯嗯着,并没说要怎样。妈妈不再讲什么。回茅屋的路上,我问妈妈他这算同意了吗?妈妈说:“不要找他了,他是个畜生。”

    也许是为了让我尽快遗忘那只雄阿雅,妈妈不断地催促我去林子里做活。其实我从来也没有辜负家里人的期望,只要有机会,总是帮妈妈和外祖母。我不停地去割青草拣橡子,到了夏天采蘑菇,到了秋天拣松塔。我采回的蘑菇在院子里晒成了很大一片,这样在整个冬天和春天不仅我们自己有了吃物,还可以卖给不远处的那个村子;我拣来的松塔卖给了园艺场子弟小学,冬天他们用来生火。我那时已经渴望上学了——妈妈也开始为我上学的事奔波。她期望我最终能进入园艺场子弟小学。

    后来事情真的成了。这在当时是我们家惟一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外祖母说:“你爸要是知道了,还不知会乐成什么样子呢!”可这对于我既是一件喜事,还是一件令人惧怕的事。我觉得这是我的一个奇怪的门槛——我一开始不太敢往里走,而一旦走入,就将有一场意想不到的煎磨。

    后来证明,我的预感并没有错。总之整个做学生的日子一言难尽,那虽然不过是短短的三年,可是这三年时间却足够我一生咀嚼了。也就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家发生了一些大事:父亲的归来、外祖母的去世,还有其他……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当时我一边期盼着入学,一边继续着丛林里的生活:等待和孤寂,当然还有——欢乐。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林子里度过,我的一切希望和梦想也都藏在这片林子里。我没有找到阿雅,可是我结识了一只小鹿,我们常常在一起。我几乎从来没有在里面迷过路,这在当时可算是一个奇迹了。要知道林子里的工人、还有远处村子里的那些猎人,他们都不敢一个人在林子深处进进出出。大多数人对这片林子都有些惧怕,大概也从没有一个人对林子的熟悉程度能比得上我。我心里装下了那么多林子的秘密,只很少对别人讲过。那些秘密包括了很多,像里面有什么动物、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其他人都不会知道。我已经知道的这一部分肯定也会让人害怕、让人怀疑。有一次我讲了一点儿给外祖母听,她根本不信:有一天我正躺在树阴里,突然听到沙啦沙啦的声音,结果一睁眼睛就看见了像小牛犊那么大的一个动物。它长了和人脸差不多的那样一张圆脸——准确地讲那是一张女人的脸,很好看,只不过生满了黄色的茸毛;它有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嘴巴大而肥厚,多少有点儿像老虎;它的蹄子肉乎乎的,踩在地上没有一点声音,就像两个小皮球一样柔软。那时它一边往前走一边冲着我笑,我却没有害怕,因为我知道它不会伤害我。可我还是向它摆手,我说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它当时是听懂了,真的待在了原地,只向我哈哒哈哒打着招呼——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尾巴转动几下,走开了……

    外祖母说:“胡诌!这林子里从来没有那么大的动物。”

    可是我心里知道,这一次外祖母实在是错了。因为到后来我又看到了一个较大的动物——那个动物我倒认得,那是一只鹿。因为在芦青河入海口的林子里,狼差不多早就灭绝了,这里更多的是狐狸、草獾和兔子,各种各样的鸟类,再有就是鼹鼠、黄鼬和松鼠等。像漂亮的花鹿,大概只有我一个人见过。

    那是一天中午,天挺热,我觉得前边有踏哒踏哒的声音,就小步儿追了起来。追了一会儿我看见了一个白乎乎的影子在前面抖动。我打了一声口哨,那个影子往前一缩,露出了长长的带着花斑的脊背。接着我又看到了鹿头和刚刚生出一截的鹿角。奇怪的是它并不怎么怕我,可能它觉得我是一个孩子,不会伤害它吧。要知道动物最怕人,可是一般而言它们并不怎么害怕孩子们。它们可能觉得小孩子还没有学坏,还不会使用致命的武器。反正这只鹿一听到声音就站下来,认真地看了我几眼,鼻子上方的肌肉一缩一缩的。就在那一刻,我发现它的一对眼睛真是好看极了……很久很久以后,我都能回忆起它的一双美目。

    还有一次我告诉了外祖母另一件奇怪的事情:在一团黑乎乎的紫穗槐棵子里,发出了咯吱咯吱的树条折断声。我马上想到出现了什么大动物。我慢慢爬过去,爬过去,竟看到了两个人在扑打!他们打得非常激烈,一声不吭,而且是一男一女!女的头发很长,都给男的抓乱了。一会儿男的就把她压在了身子底下,用力按她的胳膊,按她的腿。女人挣扎,嘴里发出唔唔啊啊的声音。一会儿那个女的就不挣扎了——我以为她正在死去,可是只有一会儿,她又用拳头使劲地打起男人的胸部。她还试图去咬他的耳朵。我当时吓坏了,就那么趴着一声不吭。不知停了多长时间,我看见他们一块儿站起来——奇怪的是他们像没有争吵一样,相视而笑。人要和好可真快啊,这真是奇怪极了,瞧他们还亲亲热热坐着说话……我把这个令人百思不解的场景告诉了外祖母,外祖母却严厉地说:“小孩子家胡诌!”

    我很失望,再也不想讲什么了。但我心里明白,那是属于自己的一片丛林,它只在我的注视和理解之中;它包容我,娇惯我,让我在它的怀抱中长大。丛林是我童年的慈母……

我的丛林 绝望和诅咒(1)

    1

    我瞒着妈妈和外祖母,仍然去卢叔的小院。因为我实在无法割舍那个生命。

    雄阿雅眼看就要死了。在它即将告别这个世界的日子里,阿雅和它的孩子们全都围在铁笼边上。

    我几乎一步也不想离开。我诅咒卢叔,却不再乞求;我只想让雄阿雅在最后的时刻里有一丝转念,我对它说:你是一只好阿雅,可你该设法活下来,然后才有机会逃走,逃到那片林子里;我一定会帮你。你要领走自己的全家……这些话都是小声吐出来的,因为我怕卢叔听见——这个家伙越来越像凶神恶煞,他的两只眼角都变红了,嘴巴发青,总之怎么看都像一个刽子手了。

    雄阿雅的呼吸越来越弱,开始还可以让人听到,后来只能看到肚腹一动一动,表示它还活着。它动得十分轻微了,这使我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了。

    我忘不了那天下午——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它一动也不动了,它真的死了。

    “姥姥,它死了!”

    我哭着找到外祖母。外祖母没有听清,她以为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我看见她一下从木盆边站起,三两步跨到我面前。她的动作从来没有这样敏捷过。

    “怎么啦孩子,怎么啦?”

    我告诉雄阿雅死了。“它死了。”她重复一声,又回到木盆边。

    就在它死去的第二天下午,我听到了自己的好消息。我终于被应允去那个园艺场子弟小学了。我以前好像并不太渴望入学,这会儿却激动得脸都变了色,很长时间里像个木头人一样站着,被妈妈和外祖母动来动去……

    我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永远都会记得:上学后第二年,一个初秋的下午,有一个瘦干干的老头儿背着一卷破布出现在我们家门口。

    他不停地咳嗽,那一对眼珠像石头做的一样,硬而无光,直僵僵地盯着屋里的人。

    我小声告诉外祖母:来了一个要饭的。外祖母头也不抬地说:“送两片瓜干。”我听从她的话,捏着两片煮瓜干走出去,递给了老头儿。

    老头鼻子那儿活动了一下,捏起两片瓜干放在眼前看着,然后轻轻地嚼起来。他嚼得很细,好像在慢慢品味。可是他吃了煮瓜干还不满足,还要往屋里走。我不得不伸手拦住了他。

    外祖母这时候颤颤抖抖地从屋里走出,刚开始的时候满脸怒气,当走近了老头儿的时候,突然两手拍打着膝盖,哇哇地叫起来。

    外祖母一边叫一边疯了似的在周围寻找什么,伸手一指后边说:“叫你妈去,叫你妈去!”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但我听从外祖母的命令,急急地往园子深处跑去了。

    我告诉妈妈有一个乞丐,外祖母见了他怎样怎样……

    妈妈听了像肚子痛一样蹲下来,两手按在了小腹上。

    她一颠一颠往前跑,我也跟着往前跑去……

    那天下午的场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只是当时并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命运发生重要转折的又一个关口。

    当我和妈妈跑回家的时候,外祖母已经和那个人坐在了桌旁。外祖母从坛子里倒出了两个咸蟹子,又找出两块窝窝头。那个老头儿正在大口地吞食。咸蟹子在我们家可是最好的食物啊,我怔怔地看着,不知外祖母是怎么了。

    妈妈僵在那儿,后来她嘴里发出了一种被噎住了似的声音,这才让我回头去看:她刚刚迈进屋里就跌坐在了地上。

    那个老头儿一看妈妈,砰地一下扔了手里的窝窝头,站起来……

    我的头嗡地响了一声。我一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因为害怕和其他,我不敢再停留下去,而是猛地转身跑出了小院。我听到有人在身后呼喊什么,可我再也停不下脚步。

    ……

我的丛林 绝望和诅咒(2)

    2

    父亲的归来真使人失望啊;除了失望,还有羞愧。这是一个比我心目中的形象不知要差多少倍的人——他们简直是南辕北辙。他比我想象得要矮、要瘦、要苍老更要难看;他的牙齿已经残缺不全,而最可怕的是,这个人的脾气如此暴躁!他从回到这个家之后就没有亲热我一下,好像从来不会说一句软话,甚至也永远不会笑了。他脸上的皱纹是刻就的,又深又黑又硬,满脸的胡碴更密了。他回来不到一个月就对妈妈发火,外祖母给气得呜呜哭。

    当然了,我没有叫他一声爸爸。

    有一次我不知把什么东西弄坏了,他差一点儿折断我的脊梁骨。我告诉妈妈:我讨厌这个人,我恨他。外祖母在最关键的时候总是袒护我,在暴怒的父亲面前,她像藏一件东西一样把我藏到身后,然后又把我拉到一边。她事后小声告诉我:你爸爸有病,你爸爸开山的时候弄断了两根肋骨,到现在还没有长好,他一活动肋骨就捅他的心肺,捅一下他就要发一次火。

    这倒把我吓了一跳。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从那儿以后我对父亲的怨恨似乎减弱了一点儿,我只是可怜他,可怜这个叫做“爸爸”的人……

    他的情绪稍稍好一点儿的时候我就跟在他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走。我多想给他讲一讲丛林里的故事、讲一讲卢叔的阿雅以及其他。可惜他从不屑于听这些事情,不吭一声,木着脸。

    有一次他突然问了一句:“你多大了?”

    “十四岁了。”

    “十四岁了,哼。”他咕哝一声,继续吸那个烟斗。

    我这会儿再次告诉他:北面的那个卢叔养了一群小动物,它们叫阿雅,刚刚死了一只,它被关在了笼子里,差不多是给活活饿死的……

    他听了无动于衷。

    我告诉他那一群小动物多么可爱,皮肤油亮活泼欢快,它们老要唱歌蹦跳,像一群小孩子……他还是一声不吭。

    就在父亲回来的这一年,我们家发生了那件大事。它大概是我一生中所经历的最为不幸的事情之一。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外祖母正在园子里做什么,突然伸手去扶了一下篱笆,然后倒在了地上。妈妈去请医生,父亲干脆背上她向场部医疗室跑去——只跑到半路,父亲回头看了看肩上,站了下来。一切都结束了,外祖母去世了。

    外祖母去世了,可我当时怎么也哭不出来。我知道外祖母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她了。可我直到后来还不明白、还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我当时没有哭……父亲把外祖母放在床上,给她盖上了被子。外祖母就像睡着了一样仰躺着,脸上的表情像过去安睡的时候差不多。那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外祖母在睡觉前给我讲过的所有故事。我伏在了床边看着她,像看一个恐怖的奇迹……她再不会动,也不能张口了。这时候我才哇一声大哭出来。

    我哭得死去活来。

    那个春天我觉得与外祖母一块儿死去了。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忘记了。那一年大李子树开出了双倍的白花,简直遮得看不见一点枝桠,像一个巨大的、白色的神灵在那儿伫立着。我亲眼看见外祖母在白色的花朵间上上下下地浮动,在向我招手;我走过去时,无数的蜂蝶围着我们旋转,然后隔开了我们俩。我在这白色的海洋里游动,从这个枝桠爬到那个枝桠。外祖母显然是在逗我,她的身子那么轻飘,像云彩一样在枝条上飘游不止。我呼唤她,后来我想她大概在与我捉迷藏……

    我一直留恋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到后来,每到了最悲伤的日子里,我常常一个人躲在大李子树上。妈妈喊我,父亲喊我,我都一声不吭。天黑的时候,我才慢慢地从树上滑下来,奇迹一般出现在那个小茅屋里。

    给外祖母送葬的那天,我总觉得是一个特别奇怪的日子。这就像有人在我的生命里狠狠刻了一条印痕一样,让我一直注视它。天阴着,多了几个人盯视我们的悲伤——小茅屋四周日夜有人巡逻,这些人自从父亲归来不久就陆陆续续出现了。他们背着枪,监视我们家的一举一动。崭新的规定是:只要父亲离开茅屋一公里远,就要向背枪的人请示,被应允后才可以走开……外祖母的坟头就立在了那片荒野上。坟边有一株松树。

我的丛林 绝望和诅咒(3)

    3

    父亲归来的前夕,园艺场在小果园里加盖了一幢小泥屋,而后就住上了一对新婚的工人。他们算是我们一家的近邻。接着父亲回来了,也就是从这时起,背枪的人就常常出现在我们的茅屋四周了。深夜里窗户被轻轻弹响了,我吓得心上一抖。有一次我悄悄开了门,转到屋后一看,见一个背枪的黑汉正在那儿打盹儿,他手上的烟还没有熄灭呢。我又蹑手蹑脚地退走了。我告诉妈妈看到了什么,妈妈理了理头发没有做声。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阿雅的孩子们长大了,它们当中的两个已经长得像它一模一样了。不过它们的毛色更鲜亮,神气也更足。阿雅见到我就跑过来。它的孩子在一块儿打闹,它却变得出奇的安静。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只有我们俩知道全部的历史。我知道阿雅是怎么来到了这座小院、它的故事、那个雄阿雅的死亡……可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它为什么还不逃走呢?为什么不带着这些孩子永远地离去呢?

    我不知道,这对于我来说真是一个谜。

    只是过了许多天以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狡猾的卢叔差不多总是把一个小阿雅关在笼子里;笼子下面是一个洞穴,洞口上就罩着一个铁笼。我明白了,原来做母亲的不愿抛弃任何一个孩子……

    就在我发现那个秘密不久,有一天妈妈把我叫到一棵大树底下,说要跟我商量一件大事。

    我以为又是逃学的事,因为我已经好多天未能上学了——父亲的归来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屈辱,这一切已经让我在学校里无法忍受;我开始逃学,开始一次次撒谎,只为了不让妈妈失望——再后来我惟一喜爱的老师也失踪了,于是我就再也不到学校去了。我重新回到了丛林,而且准备永远这样游荡下去,永远也不再回到学校——那里变成了最令人恐惧的地方。这些最黑暗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无比可怕的事情,它既让我羞于启齿,又让我终生难忘。这就是我神差鬼使地游荡着,挨近了果园里的一座草寮。从那里面突然伸出了一只戴黄色套袖的手,只一下就把我抓住了……草寮里铺了柔软的干草,那种特异的气味让我头晕目眩。

    可妈妈在大树下跟我谈的是远比这些还要可怕、还要沉重一万倍的事情。

    我当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听不下去了,后来干脆捂着耳朵跑开了。我跑啊跑啊,一口气跑到荒滩上,拼命地在林子里奔逃,就像要把强附在身上的什么东西甩掉一样。我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动物,四肢着地飞快往前……我的前爪太短了,这有点儿像阿雅。我学着动物爬树,我看见那些动物在树干上是怎样爬上爬下的,这会儿也像它们一样。有一次我试着从一个枝桠弹到另一个枝桠上,结果失败了。我的后背、脸上,到处都划上了血口。火辣辣的疼痛让我忍受不住,我不得不缓慢地往回挪动。

    我走到了卢叔的小院,忍不住又走了进去。他正在后院干什么,发出了嗯嗯的屏气声。我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后院。

    天哪,我马上看到了一个恐怖的场景——一只刚刚被剥制下来的阿雅的毛皮,一个低头做着这一切、手上沾血的人……

    我吓坏了,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口气跑回了家。

    我呼呼喘息,见到妈妈第一句话就是:“妈妈,我想好了,我听你的话,我走了……”

    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那个老头——也就是我的父亲,到底用什么办法蒙骗了妈妈?他们又用什么办法瞒过了我的眼睛,偷偷做了一件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原来他们很早就在合计一个阴谋,在想方设法把我送走。为这个,他们暗暗地找人联络,花费了多少心思。结果真的成了,他们要把我送出这片林子,送到南部那片大山里去。他们甚至通过一个尖下巴的人给我找了一个“义父”!那个“义父”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他们只叫他“老孟”——多么可怕啊,这一切都是极其秘密地进行的,不仅瞒过了我,也瞒过了那些背枪的人。妈妈说那是一个心慈面软的山里老人,他要收下你做儿子。因为他是一个孤老头子,一辈子没有娶过亲,或者娶过又死掉了……

    我当时大声喊道:“不,我不当什么‘老孟’的儿子,我只是这里的儿子!”

    妈妈说:“你心里明白就行,不过你还是要走。你如果在这个小茅屋里,不等你长大长壮——也许就是明年吧,又会像你父亲一样被送到南山,再不……那时你就什么指望都没有了。趁着你还小,蹄子还轻快,能跑就快跑吧,跑吧,自己逃出去吧……到那边你可不要忘记接上读书,不要忘记……”

    这天晚上妈妈最后一遍叮嘱,我含泪点头。不过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可以走,我可以踏着父亲的足迹一直走到那座山里,但我不会去找什么“老孟”,更不会去给一个陌生的人做儿子。

我的丛林 出逃(1)

    1

    第二天早晨,天还不亮,大约只有三四点钟的样子,我就被喊起来了。我一夜没睡,妈妈也没有睡,只有那个可恶的父亲在隔壁里打着呼噜。妈妈走过来,她也许早就走过来了,因为我一睁眼就发现她坐在床边。她抚摸我的脸,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她把我从枕头上扶起来,这会儿完全把我当成了一个小孩子。可是我自己知道从今以后我就是一个大男人了——床边是一个挺大的包裹,我将背着它进山……妈妈告诉我:要趁着天不亮摸出园子,在园角上的那棵桃树下边有人接你。我知道那人就是小泥屋里的邻居,他会把我送走,然后交到一个尖下巴的人手里……我吃了一点儿东西,把我们的小茅屋看了又看,背起了那个包裹。

    走了两步我又听到了呼噜声。

    我想起了什么,想最后看一看那个打呼噜的老头,想看清他的样子,以后好好恨他。

    就这样我走到了西间屋——父亲,就是那个又丑又老的人,这会儿仰躺着,在那儿发出了一阵阵急促的呼噜声。他睡得好香啊,这个该死的,他睡得好香。他毁了母亲,毁了外祖母,毁了我们全家,最后又毁了我。

    我走到了床边。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哪,我要最后记住他的模样。

    妈妈大概完全理解我的心思,那时她点了一根蜡烛,凑前一步把那个男人的脸照亮了。

    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奇怪的事情,后来一辈子也没有忘记:我发现父亲打着呼噜,一声又一声打着,越来越响,可是他紧紧闭着的眼睛里竟然溢出了泪水……

    我正疑惑,母亲就扯了扯我的手。我想我不能耽搁,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我很小心地沿着树底、猫着腰往前走。母亲就跟在我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走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什么尾随着我,是比母亲的脚步声更为柔和细腻的一种响动。我感到了什么,驻足不前——这时那个声音也没有了——到底是什么?我觉得非常奇怪。我不得不继续往前——我终于发觉了一个细小的影子,它沿着树下的地垄往前跳蹿……我的心头热了一下,把手挡在嘴巴上轻轻地打了个口哨。

    那个小小的身影跳到了树上。

    我就这样走走停停,最后走到了园子一角的那棵大桃树下。那个叫老骆的邻居扯了扯我的手,我们就上路了。走出园子,走到丛林尽头时,老骆把我交到了一个早就等候在那儿的人手里,这个人就是尖下巴。

    我和尖下巴整整走了好几天,走到了重重叠叠的大山里。一路上他常用闪烁的眼神看我,只不说话。我也不说,我讨厌他。许多年之后我还记得他不断牵拉我的那只手:冰凉而瘦削,汗漉漉的……

    进山之后,最令我吃惊的是这山的颜色——从我们的小茅屋往南望去,这大山一片蔚蓝,好看极了,而且总是那么神秘;可这会儿我看到的却是干黄干黄的土山,石头也不是蓝色的,裸露的石头甚至也是土黄色的,或者是长着斑点的青黑色。总之这是让人失望到极点的一片大山。我从来没有到过山区,这会儿感到透心的沮丧,尽管还有一丝丝好奇。山路难行,时而靠近深不见底的山涧。我想在这细细的小路上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当然了,半空里的树丫会把我接住,可那时候我的身子一定会被扯得稀烂……

    走了一天,前边出现了一个村落。在这个村子里,尖下巴的中年人把我交给了一户人家。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这就是“老孟”的家。我错了,“老孟”住得更远更远。这一户人家据说只是尖下巴的亲戚。他们在这里招待我吃了一顿午饭——一种用淡水鱼做成的包子,好吃极了。

    包子是用菜叶和鱼肉掺和一块儿做成的。我记得自己一口气吃了五个包子。吃过之后那户人家告诉,从今以后我的父亲就是“老孟”了——他没有儿子,我要负责给他养老送终、要对得起他,他自然也不会亏待我。为了找我这么一个儿子,他一辈子的积蓄全搭上了!那是个老实巴交的人,烧了一辈子砖窑和烤烟炉,那真是一个好人……

    “积蓄”两个字像石块一样砸了我一下,我吓得全身发紧——有谁把我卖掉了吗?是谁?尖下巴?我的爸爸和妈妈?最后一个问号让我差点跳起来大喊……我咬得牙关乱响,忍住了。最后我一口气把什么都答应了:我一定听话,一定会做那个老人的好儿子。

    就这样我们起身了。我要去见自己的义父了。

我的丛林 出逃(2)

    2

    一路上我都咬紧了牙关,我只在心中诅咒。

    走啊走啊,一口气走了几个钟头,我们终于深入到了大山的最深处。这座山变得真正险要高大起来,那时候我不知道最高的山就叫砧山。看到这些高山,我觉得像来到了一个奇怪的世界。那个小茅屋,那片荒滩,那里的大李子树、海棠树,我度过了童年的一切景物,好像一下子都变得陌生而遥远了。它们渐渐变得与我毫不相干……一路上只有那个跳动的黑影一直在伴着我,伴着我。我觉得它从果园里开始就一直在暗暗跟踪我、护佑我。它的四只爪子在这高山之巅跳跃不止,它在走一条与我完全平行的路线。有了它在身边,我想我不再那么害怕,而且以后也会生活得幸福安逸……

    翻过大山就来到了一个村庄,我想我就要归于这当中的一户人家了,我从现在起就要属于一个孤老头子了。这样想着,尖下巴却并不停步,还在往前急奔。后来我们穿过了村庄,又走上了另一座大山。在山的半坡上,月色下可以朦朦胧胧看到一个孤房子。那个孤房子的旁边就是筑起的一座高高的烤烟炉——原来那个孤房子里就住着我未来的父亲!

    在我打量那个小屋的时候,尖下巴伸手指点起来,可他说了些什么我差不多一句也没有听清。一颗心咚咚跳,那个小屋也在我的眼前闪动跳跃。我不知怎么脚步迟缓起来,后来借故解溲,就到路边的一个大石头下边蹲了。这样蹲了一会儿,我才突然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再也没有比从这儿逃开更好的了。

    我小心地摸索着往后退去。我退呀退呀,直退了十几米远,然后一猫腰就向另一块大石头奔去了。在那块石头后面我探头望了望,见尖下巴还在那儿着急地观望。这时候我悄悄说了声“对不起了”,就撒开腿猛跑起来。

    我的脚踢到了石子上,石头沿着山坡哗哗往下滚动,发出了咕咚咕咚的声音。又跑了一会儿,我听见后面的尖下巴被狼咬了一样,嚎着骂着。我顾不得这一切了,一直向前、向前。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里,反正直到太阳冒红的时候我才停歇。我记得当坐下喘息的时候,这才发现衣服大部被撕烂了,脚上胳膊上全是血口;眼前是一条清清的河水:河水清极了,借着黎明之光我差不多看到了水下的小石子、沙子、沙子上的几条游鱼。我跪在河边捧了水喝,这才发觉自己渴得真厉害,这河水真甜啊。我喝啊喝啊,一口气喝得肚子鼓胀。我从包裹里翻出了几块红薯吃起来,后悔包裹里没有火柴,不然我就可以在这儿生一堆火了。我身上有些冷,摸摸身上,到处都湿漉漉的。山里的夜气真重啊,它把我全身都打湿了。

    这时候,我觉得我身边、离我不远处的山溪里,正有一对机灵的眼睛盯住我。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只小兽,是它的眼睛在注视我啊——从现在起,它将伴我流浪……

寻找小屋 寻找小屋(1)

    1

    大概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梦想,即如果时间能够倒转、能够重新开始生活一遍就好了。是的,这种梦想之中就包括了无尽的追悔和思念,以及其他。时间像水一样流过了,一切都无以弥补,无从捕捉,也没法寻觅新的开端……我常常想到的是,我在当年如果能够用另一种方式对待柏慧,如果能从稍稍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她,不那么恐惧和慌乱无措,那么整个事情就将是另外一种结局了。比如,我干脆对她讲出关于自己、关于这个家族的全部——或者相反,做到真正的守口如瓶、一丝不漏……总之那种恐惧不安和小心翼翼、遮遮掩掩和欲言又止,反倒容易造成更大的误解。事发之后我却没有了一点儿理性和最起码的镇定,几乎从来没有试着去理解和修复,没有往这个方向探索过一点点可行性。我仿佛是一个应声毙命的丛林动物,从此彻底失去了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关于父亲母亲,关于童年和整个家族的悲惨命运,关于这一切的禁忌和隐秘,还有深不可测的痛苦和仇视,让我变得那么勇敢决绝而又超常脆弱。你不能碰,不能染指,不能侵犯,甚至不能有一点点这样的企图和一点点的尝试。所以,我和你之间就注定了是那样的一种结局。

    我今天至为惋惜的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这个皮肤微黑、风韵迷人的姑娘,也不仅是因为一场热恋的失败,而是与之连在一起的那些深刻的误解和伤害。这伤害如果仅仅存在于我一个人的心中就好了,不,它是彼此的;它尤其关乎到我们整个的家族——那个光荣而又不幸、雄心勃勃却又一筹莫展、最后是任人宰割的家族。正是这种来自爱人的深深的伤害,才造成了我长久的、铭心刻骨的痛苦。这种痛苦他人无法理解。

    作为那个家族的后来者和幸存者,为了生存和尊严,还有自身的禁忌,守卫隐秘正是我的权利,更是我不可推脱的义务和命运。

    不过我现在常常设问的是,那个皮肤微黑的姑娘当时真的就没有权利知道那一切吗?是谁剥夺了她的这种权利?是一种血缘,一种时代的惶恐,还是因为她是柏老的女儿?今天看是再清楚也没有了:她还不是我眼中的“自己人”——显而易见,对于我来说她直到那时候还是另一种人,这正像柏老他们一直将我视为“异类”的道理一样。这就是血缘的残酷……

    这个浑身散发着栀子花味的姑娘当时只有二十岁。那会儿她对于我、对于一个来自山野的青年一无所知,可以说什么也不懂。她不过是怀着合情合理的好奇心和刚刚萌发的一丝钦羡,与我越走越近罢了。在后来的时刻,在彼此难分难离的日子里,她自然而然地就要问到我的父亲。这一声平淡无奇的询问在我心中激起的波澜,她倒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当然,我必须向她掩藏真实的父亲,而只说出义父——那还是一个相当寒冷和无情的岁月,我的这种提防毫不多余,后来事实证明也是如此。当她后来执意要与我一起去看那个山里老人时,我也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拒绝。

    我当时吐出“父亲”这个要命的字眼时,心里咯噔响了一下……我马上想到的是那个逃脱的夜晚,想到了我躲在山石后面的窥望——山坡上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那是一座孤独的小石头屋子。是的,我的“义父”就住在里面,虽然我们从未见面。

    我常常想象石屋里的老人。时至今日,经过了无数的风风雨雨,那座孤屋中的老人也许还在艰难地活着,或者早就不在人间了……

    我这样想真该受到惩罚,因为这简直是对老人的诅咒。但这是我真实的想法。令我有些害怕的是,如果他真的死了,那么我将负有不可推卸的罪责:老人花掉了全部“积蓄”从海边买了一个儿子,而这家伙却在半路上跑掉了。这对他将是一次怎样的打击和侮辱,还有不可容忍不可承受的捉弄。我相信我的父母对这老人付了多少钱的事一无所知,只是那个尖下巴的中年人暗中得到了这笔罪恶的血汗钱。整个事件的可怕结果我直到现在还是不敢想象,只是为此而造成的自责、我对老人一生的亏欠,一直像磐石一般压在我的心头。

    当年我在那片大山里逃脱、游走,留下的是一条多么苦痛的踪迹。那段岁月曾经是可怕的,它不堪回首——可现在不知为什么,当我真的回头遥望时,却常常产生出一种特别的留恋。它像那个孤寂的、未曾谋面的山中老人一样,既难以消失,又深深地诱惑。

    从那个逃脱的夜晚开始,我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不仅离开了生身父母,而且还失去了一个“义父”。

    一场始料不及的流浪开始了。

    有多半年的时间,我像一只野狗一样在大山里游荡。我曾给自己找了一个安静的住处,那就是被人遗弃了的看山小屋。小屋只有一半屋顶,露着天,角落里堆着一些柴草和一个破碎的锅灶。我把那个锅灶重新垒了一下,使剩下的一片铁能够勉强烧开一碗水。我在山里四处寻觅,只要找到一些零零散散的人家,就向他们伸手讨要。我无师自通地叫着“大爷大娘”,伸着一只又脏又小的手。余下的时间是采蘑菇。我在那片平原丛林中练出的本事帮了大忙。我采了很多蘑菇,在石板上晒干,然后送给一些人家、卖给山里的代销点,换来一点点钱,一些玉米饼和红薯片。我还讨来了火柴和烟。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实际上我当时的处境比那样的乞丐更糟。我只能装扮成一个没有来路也没有去路的流浪少年。很久很久了,我吃的都是山里的野果、讨来的零碎食物。我随身的包裹里带了几件衣服,可又舍不得穿,因为我在等待,等待有一天把它们派上更好的用场。我知道自己在这大山里还没有立足之地,暂时什么都得忍受。我眼看着全身的衣服都撕个稀烂,却没有一点儿办法。石头和荆棘划破了我的衣服,越来越烂,我只好讨来针线把它们简单连缀起来。不可思议的是我的手脚不止一次被刺破,鲜血直流,沾满了泥土,却从未感染过。

    我在山里常常一夜夜不能安睡。开始的日子里我甚至不敢点火,即便是寒夜也不敢。我怕远处有什么人看见火光走过来。我特别害怕深夜走近的人,也害怕野兽。我知道这个陌生的大山里什么妖怪都有,它们会毫不费力地把我吃掉,连个痕迹都不留。除此之外还有猛兽,我想到了狼,想到了比狼更为凶狠的一些动物。这样的夜晚,实在熬困了才打个盹,但只有一会儿又吓得睁开眼睛四下观望:远处有什么在吼,那声音正闷闷地顺着山溪传过来。我只好等待天明了。

    我当时想:自己也是一头隐在大山里的野物,终究会有冲出山口的一天。我不会一直埋在大山里的,我有这个预感。

    深夜,我寄身的小石屋四周常有刷刷的走动声,它们吓得我蜷在那儿;后来实在忍不住,就出去寻找,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我突然醒悟过来:我想起了那个可爱的深情的伙伴!天哪,它真的一直在追随我护佑我,它就是那个可爱的生灵……

    我心里立刻充满了巨大的温暖……

寻找小屋 寻找小屋(2)

    2

    许多年过去了。岁月的流逝不但没有使我淡忘了山中岁月,反而滤出了越来越多的时间的沙粒,它们沉甸甸地留在了心里。在一个火热的夏天,我终于带着一把地质锤重新回到了那个山区。我想再一次寻找那座石头小屋。

    什么痕迹也找不到了。当年的小屋到底在哪儿?我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年脱身的那个山坡,可是这儿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即便一砖一瓦也未能拣到。我多想找到逃奔之夜所遇到的第一条河流,那条在黎明时分让我饱饮一顿的清流!结果同样徒劳。山里大大小小的河流很多,谁也分不清它到底是哪一条。时间之河把一切都冲刷得面目全非了,一切都变得如真似幻。我根据地形地貌确认河流和石屋的位置,差不多沿着奔向山区的路线重新走了一遍。今天看来,最初入山时那个吓人的山地,除了砧山之外,大多只能算是一些丘陵而已,其中最高的海拔也不过五百多米。这些低山主要由花岗岩、花岗闪长岩构成;有的地方虽然地势险峻,但海拔高度也不到六七百米。它们经过了长期剥蚀,已经形成了地势和缓的山丘——沿着这条路线继续向北,只需半天时间,就会走向那片海滩平原。

    而今我可以用另一种语言来描述这块心烫的土地了:一片泻湖平原,濒临大海,所谓的古浅海湾。由于海湾逐渐脱离了海洋环境,成为泻湖,并被沉积物逐渐淤塞,形成了一种沼泽环境,然后又成为那样一片平原。它的底部组成物是冲洪积相黏土亚黏土,中部为海土黏土,而上部是含蛤蜊海沙的泻湖沉积……

    我印象中的海滩平原至今没有大的改变:近海由一片片丛林围割成一方方小盆地似的沙壤,那上面又有一处处沙丘,它们连绵不断,成为东西向或东北西南向排列的沙丘链。沙丘的北坡总是比较平缓,而南坡陡峭。平原的东部尽头开始出现火山地貌,玄武岩台地给这儿镶了一道边,它们是火山爆发时的熔岩流,冷却后形成了平缓的台面,平均高度不到十米——这些低低的山脉丘陵连绵不绝,以至于与南部大山悄悄衔接起来……这里曾经印满了我的足迹。当年没有人和我在一起,没有柏慧,没有任何人。是的,当年没有与我一起用脚板丈量过这片山地的人,也就无法分享和领悟我的隐秘……我不知该怎样抚摸这片土地,也无法将其植入爱人的心扉——她如果具有一颗特异的灵魂,那么就会从中找到滚烫灼人的东西,分离出我一路洒下的汗滴和鲜血……

    我一再寻找那条黎明的河流,结果总是失败。从这片丘陵区向北有无数条支流,它们多得难以计数。我知道芦青河就是这片大山孕育而成的。这些小小的河流,很久以前却是那片平原的塑造者。我踏在河畔上,脚步匆促不曾停息。我在心里呼唤着:记忆的河流啊,用力地冲刷我、洗涤我吧,让我再一次沿着你的源头向前、向前,直到走完整个夏天……

    在酷夏将尽的日子里,我登上了高高的砧山。从这儿,我可以更好地遥望当年谋生的这片山地。

    一眼望不到边的丘陵雾气苍苍,往北直接连起了那片平原。我望到了蜿蜒闪亮的童年的河流,它一直向着北方。这河水奔腾不息,这会儿仿佛让我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呼吸……从它的起步处望去,可以见到一片片闪亮的水洼,一块块被分割的沼泽——它进入辽阔的原野之前,已经有两支水流注入,一条叫做湾河,另一条叫做汶河。进入原野之后,芦青河开始变得浩浩荡荡,一泻千里。在汶河流经的那座山丘慢坡上,分布着疏疏落落的一些房屋——我久久地注视那里,因为在记忆和想象中,那该是义父当年生活过的地方……

    我那时住在看山人丢弃的破屋里,常常对着夜空发问: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偏偏要把我变成一个孤儿呢?我有父亲母亲,不久前还有一个外祖母……这种奇怪的道路究竟从哪里开始和分岔,又为了什么?我这一场逃窜真的是一种必然吗?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命运吗?

    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我至今无法回答。

寻找小屋 寻找小屋(3)

    3

    我离开了原野丛林,却忘不掉那里的一切:满地滚动的橡子和在草尖上奔腾的野兔,那头可爱的小鹿,猎人和他的故事,还有阿雅和它的一群孩子……转眼间一切都变了,眼前只有苍茫山岭。我不习惯在山里奔来奔去,好几次差点从悬崖上跌下去,摔个半死。有一次我试图扳着山腰的一棵枣树,想把树梢上的几颗枣子摘下来,结果一脚踏空,从山坡一直滚下去。我给摔得不省人事,不知过了多久才苏醒过来:左腿被什么刺烂了,鲜血正一滴一滴流出来,染红了跟前的几块石子;摸了摸脸颊,还好,脸上没有重伤。如果那一次受伤的不是腿而是脸,那将是更糟的一件事。

    我后怕自己的面容被搞得一塌糊涂,因为我一直觉得它是心灵的一面镜子。我一瘸一拐离开那个山坡,并未十分懊丧,倒像是有点儿高兴——我觉得又一次经历了生命中的一个关隘,总算是闯了过来。未来的岁月啊,还会有多少折磨多少艰险呢?该来的一切就快些来吧!

    那时候最难对付的,就是常常袭来的钻心的饥饿。有一次我在小河汊里发现了一条颜色发黑的鱼,它足有一尺多长:伏在水下的沙石上一动不动,只有腮部在轻轻活动。我想这条鱼的样子很可怕,瞧它的颜色像墨一样,它是一条毒鱼吗?无论怎样我还是想逮住这条鱼,把它作为一顿美餐。一股巨大的攫取的欲望彻底控制了我,我差不多失去了理性,直接迎着它扑上去。这当然是白费力气。它灵活得很,只轻轻摆一下尾巴就逃到了远远的地方。而我的头却磕在水湾的一块石头上,凸起了挺大的一个疙瘩。我不甘失败,也学得聪明了一点儿,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上面的无数破洞正好像一张网。我再次找到了那条面貌丑陋的鱼,发现它还像刚才那样伏在那儿,一双眼睛阴险地瞅着我。这一次我先在离它不远的地方垒了一道小石坝,从石坝的另一边慢慢地驱赶它。它游得很慢,简直像一辆坦克那样沉重地往前推移。当我把它驱赶到离那条小石坝不远的地方时,就把破衣服浸到了水里,然后往前推着、推着,最后迅速一按。我觉得这一次它真的给逮住了,我连带着沙子和那个活动的东西一块儿紧紧地扭住,从水里把它小心地端出。我端着沉甸甸的、活动不停的东西往岸上走,刚到了岸上就兴奋地一摔。那条黑鱼就在石板上蹦起来,我又摔了好几下,它安静了。我几乎一刻不停地笼上一堆火烧起来。

    那是许久都没法忘掉的美餐,它的那种巨大的香味当时就让我明白了,这绝不会是一条毒鱼。

    冬天来临时,山窝里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大着胆子进入了附近的一个小村,一边讨要,一边帮他们做点儿什么。他们渐渐把我当成了一个劳力,不再疑惧什么。夜间我可以睡在牲口棚里,或者是随便哪一家盛杂物的厢房里。有的人家待我好一些,就把我叫到炕上去睡。

    有一天晚上我睡在一个小棚子里,睡到半夜,突然被什么给摸醒了。我想喊叫,可是有一只手把我的嘴巴封住了。我闻到了热乎乎的肉体的气味,可不知是谁、是什么人。我只想他肯定是这户人家的。从喘息的声音上,我听出对方是个女的,年纪不大,因为她正顽皮地向我的耳朵和脖颈上吹气呢,用手捏弄我的鼻子。后来她细细地抚摸我的身体,一下一下摸。我觉得两耳嗡嗡响,头涨得发疼。我不知该怎样。我推拥着,听着她嘴里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后来她拍打我,让我安静,我真的也就安静下来。但只是一会儿,她又开始抚摸我。蓦地,我脑海中立刻闪过了那只黄色的套袖,然后紧咬牙关。我渐渐感到了兴奋和恐惧,就拼命地用脚蹬踢。黑影里我什么也看不见,但知道有一脚踢在了她的嘴巴上,因为我立刻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大概她的嘴或鼻子被我踢破了。整整有十几分钟她一动不动。我怕极了,等待着惩罚。

    就这样安静了一会儿,她在黑影里捂着嘴巴,一声不吭地离去了……

    天亮时我没有逃走,因为我不想失去一顿早饭——天亮了,那家的老人招呼我吃饭,我就坐到了饭桌前。老人让孩子去召唤他的姐姐——那个小孩子只有四五岁,脑壳上长了一撮厚厚的头发。他去了,一会儿回来说:

    “姐姐不吃饭了,她病了。”

    “她怎么啦?”老人问。

    “没怎么,她捂着嘴,牙痛。”

    大家也就不再吱声了。我的心狂跳着,草草吃过几口,就偷偷地转到一个小窗下边。那窗户是白纸糊成的,我从白纸破洞里看到了一个姑娘躺在那儿:她盖着破破烂烂的被子,嘴角真的有血迹,脸庞好像有点儿青肿。我一眼就看出她比我大,差不多有二十多岁了,长得有点儿黑,那双眼睛真是漂亮啊……我咬着手指悄悄地退开了。

    当时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愚蠢最丑陋的人。

    我可能永远也忘不掉无意中伤害的山中大姐,可她像我的义父一样,一旦错失就再也找不到了。这片雾气茫茫的大山啊,原来盛满了我的内疚和悔恨……我在那些日子里到处寻找那个记忆中的孤房子、寻找所有牵动神思的大山里的痕迹……我找到了很多孤房子,可里面不是空着,就是住了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我当然并非为了回到“义父”身边,而只是好奇,只是想找到他。我知道当年父母把我送到山里是迫不得已,是一种救赎之方;可有时又觉得我是被自己的亲人给抛弃了——一想到“抛弃”两个字就特别难过。当时我固执地要找到山里老人,哪怕仅仅是看他一眼也好——如果面前的老人是善良的、和蔼可亲的,我能待在他的身边吗?

    当时还没有想那么多。

    我只是想看他一眼。我想看看命运给我安排了一个什么样的“义父”,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老男人在等待一个儿子……

    后来我真的在一所孤屋里看到了一个老人。他没有牙齿,颧骨很高;个子矮小,头上还包了一块黑布,整个人显得可怜巴巴,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老太婆。我想这绝不会是我的义父吧——问了问,他果然不叫“老孟”。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寻找小屋 山中岁月(1)

    1

    我逃离了“义父”,一个人在大山里游荡。我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渐渐不再去数大山里的冬天。最可怕的就是冬天,这是冻死孤儿的季节。记得又一个可怕的冬天慢慢过去了,太阳晒得土地蒸发出一种雾气,那种湿润、温暖而又多少带点儿香味的气息使我非常高兴。我把那些破烂衣服卷一卷扔在了一个山沟里,换上了包裹里的一套干干净净的衣服。我离开了那些村子,沿着大山继续向南。

    我又回到了自由自在的日子,却不知道我的好运气就要到来。

    在那些小村打工时,我知道他们正忙于寻找一些门路来过生活,打着各种各样的主意。比如说,他们把山上的荆条割下来编成大大小小的筐子到集市上卖,把满山野枣剥出核卖给药店……他们用这种办法换来一点点钱,买油盐酱醋,买针线和布料。总之他们贫穷到了极点——有一次我追赶一个野物时,竟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石头:像煎饼那样一层层闪着银光。我马上记起有人在一个地方出售过这种石头。我当即就采了一些,又找到了村里人,马上看到他们两眼放出惊奇的光……

    我和那个村里人一块儿开采那个石英矿,一度做得热火朝天。整整一个春季一个夏季都在忙这件大事,后来惊动了公社里的人。

    一个衣兜上插了钢笔的人到我们的小作坊看了看,还特意了解了我的情况——一个孤儿,父亲死了,从小就在山里面流浪,一句话,是个“吃百家饭的人”。他很喜欢我。他的年龄不大,而那支钢笔又特别地吸引了我。

    他经常来这儿,甚至还把钢笔借给我用。

    他认为我是一个特别有用、又是一个特别靠得住的人。当时村里人只把我看成跟野物差不多的一个孩子,是大山里边滋生出来的一个奇怪物件,有着特殊的本领,比如可以辨认各种石头等等。他们认为我的作用就是钻到大山里去寻找各种各样的矿脉。我真的能够胜任这种工作,并且显示了独辟蹊径的能力。而那个带钢笔的人却认为我有更大的价值,他不仅要我完成村里的工作,还让我到外地一个更大的作坊里去参观。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竟然领我走了很多地方。

    我那一年快到十七岁了。就是这一年我坐过了一种冒黑烟的车子:前边两个轮子小,后边两个轮子大,跑起来发出嘎嘎的声音……这是一辆没有拖斗的拖拉机。我和有钢笔的朋友就坐在拖拉机上,在山区崎岖不平的道路上幸福地奔波。

    他当时二十来岁,已经有了女人,据他讲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这个近在眼前的事实不由得让我正视起来,我想,人真是奇怪呀,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不停地在一起,就能够产生出崭新的另一个人,这真是奇怪呀。

    我带着无比的好奇问起了这方面的事情,他立即缄口不语。后来他说:反正就快有一个小孩了。我问男孩还是女孩?他说这怎么会知道呢?

    “你自己的小孩,你还不知道啊?”

    他一个劲地笑,大笑。

    我说:“你们家有小孩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我要去找他玩。”

    我告诉他,我最喜欢的东西就是小孩,还有小动物,比如小猫之类。当然,我想到了阿雅……

寻找小屋 山中岁月(2)

    2

    就在我坐着那辆拖拉机在山路上颠簸、叩问着人生奥秘的时候,我未来的、终生难忘的女友柏慧刚好十六周岁。与我完全不同的是,她那时正被包裹在一层天鹅绒做成的小摇篮里。也是这一年,她的父亲正好出版了那两大册了不起的著作,成为一个地质界人人知晓的体面人物。大概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这个后来被称作“柏老”的人留起了背头——而在我眼里,一般人是不能留背头的,一个人必须到了一定的年龄、有了一定的资历和名声之后才会留起一个大背头。想想看,全部头发向后梳理,露出一个大大的脑壳,多么气派多么威严,它在我们这个地方可不是随便就能留的。

    柏慧在初中二年级担任了少年合唱队的队长。从那时起她就能弹一手好钢琴,但她的小提琴拉得不太好。有个和她一块儿长大的小男孩教她拉小提琴——小男孩技艺高超。后来,就像一条河流分开的两道支汊一样,他们流向了不同的土地。柏慧上了父亲的地质学院,而那个童年伙伴却提前一年到了市歌舞剧院,成了“第一小提琴手”——这大概就是柏慧经常去看歌剧的缘故吧。

    她后来曾经向我指点过那个小提琴手:他果然长得漂亮,漆黑漆黑的眼睛,有点拳曲的头发;我不知道这种拳曲是自然生成的,还是用什么办法做出来的,反正这样一来也多少增加了那家伙的帅气。他略微有点儿发胖,但并不臃肿,坐在那儿另有一种魅力;站起的时候,你会觉得他的确是某个领域里的权威人物:沉着、镇定,嘴角紧紧抿着。不过他身上不知哪个地方刺疼了我,也许是那种天生的优越感什么的,不知道。

    后来,当我第三次或第四次去看演出时,总算明白了这种反感是从哪儿生出来的——原来他的小腹大了一点儿,看上去那个地方鼓起了一块,像一个浑圆的丘陵。我明白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喜欢他;我甚至想劝阻柏慧再也不要来看演出了,更不要和他频繁来往。试想,当一个男子腆着小腹出现在柏老家的时候,那一定是让人腻歪透了。

    柏慧听了我的话总要发笑,尽管我没有把意思全部表达出来,她还是明白了,笑个不停。我当时认为她绝对不会爱上他吧。因为她可算是一个有主意有心劲儿的姑娘,特别有眼光,很能理解事物,理解更深一层的含义。我想在我周围的生活中,无论是过去还是今天,也可能还包括未来,都不会出现很多像柏慧这样灵慧的女子。她不像我们平时所见到的那种聪明姑娘:故作镇静,用一层孤傲包裹着自己,实际上却浅薄粗俗得很——她们往往被自己的聪明所误,只看到鼻尖前边一点,成为生活中最大的受害者,最后只得把说不出的懊悔留给自己——可她们又绝对不会承认这一切,只是硬撑着,这样直到苍老,直到有了后一代,整个生命郁郁不快地结束……

    而柏慧不仅是敏慧,而且还出奇的直爽,就像所有正直的人那样。她能告诉你自己正渴望什么、担心什么、忧虑什么。在后来的日子里,特别是在我们分手之后的那些年里,她的表现也进一步证明了我如上的判断。那时我又一次意识到:她多么可爱,错失了她,对于我的一生都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可是没有办法,人这一生就是这样——从过去到现在,悔疚是无用的。

    要命的是,她不该触犯我心中的那种东西,因为那对于我是神圣的,不容****的。她在未曾察觉的时候就深深地伤害了我和我们一家,我无法承受,无法忍受……

    她面对的是一个从苦难深渊里逃出来的人,从山一样堆积的怨愤中挣扎出来的一个人啊。

寻找小屋 山中岁月(3)

    3

    那个拥有一支钢笔的年轻干部介绍我住进了一户人家,这才使我有了一个比较安定的住处。我于是像很多战争年代的人一样,有了自己的“房东”——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

    她的男人在外地做矿工,她一个人领着两个满是鼻涕的小孩过日子,非常清苦也非常寂寞。她跟那个干部约定,让我住在她空着的一间屋子里,由这个小村子拨给一份口粮,我和他们全家合炊。我空闲时可以帮她做点儿杂活,还可以为她那两个满是鼻涕的孩子辅导功课。因为我靠自修已经学完了好几册书,完全可以做孩子的老师。我多么愉快地接受了这一切。这个中年妇女没事了就缠住别人讲话,一口气可以讲上很多很多往事,让人听得心烦。她告诉我这个村子里谁是一个爱偷东西的人,谁是一个狡猾的贩子,谁是流氓,谁是扒手,谁是最有意思的人,谁是最恶毒的人……

    亏了她的一张嘴,我才一下子知道了这么多花花色色的事情。她告诉我,这个村子里的会计是一个真正的流氓,他有一次半夜跳进院里,欺负她男人不在身边,在窗户上说了整宿下流话。那时候她有一把剪刀,迎着窗户就扔过去,可那个流氓把一片瓦往上一举,当的一声把剪子碰在了地上。“你说气人不气人?那真是一个流氓啊!”

    房东说到这里脖子都红了。“你是个好孩儿,就在我家住下,大婶不会亏待你,只不过我夜里睡觉打呼噜,你可别烦气。”

    就这样,我睡在了她的隔壁。

    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让人吃惊的事情——我们的作坊里被委派了一个新头儿,就是那个被称作“流氓”的会计。不久他把作坊里很多老少都辞退了,专门招来了一帮姑娘。我知道这个作坊非要倒霉不可——那些姑娘们一天到晚被这个会计逗得嘎嘎大笑,再也没有心思好好做活了。

    有一个叫“偏”的姑娘,长得出奇的白净,整个脸上除了那双特别大特别黑的眼睛之外,其他就全都暗淡无光了。她长得那么瘦弱和单薄,一点儿不像山里人。我觉得这真是一个一尘不染的姑娘,只是太弱了。她比我大约要大两三岁,差不多快二十岁了。可奇怪的是她总是跟我叫“哥”,而别的姑娘都跟我叫“师傅”。

    不久,“偏”一个人在角落里哭了。我听到那个会计在屋里走来走去说:“不识抬举的东西,给好脸不知好脸。”

    那天我回家问了房东,房东说:“‘偏’能到作坊里做活还亏了那个会计呢,人家会计什么也不顾才把她要到作坊里。”

    “为什么?”

    “‘偏’的父亲在大监里哪。”

    我给吓了一跳。我立刻想到了被囚禁的人,想到了吱吱咔咔的锁链声……

    房东继续说:“她爸在监里,谁敢招惹这样的人?人家会计也是恩人啦。”

    作坊要做夜班,我有时夜里也要到作坊去。有一天我发觉隔壁屋里有什么打斗的声音——守夜的老太太揣着手,头抵到了膝盖上。我小声问怎么了?她的下巴扬了扬说:“还能怎么……”

    里面的打斗声越来越响,我不得不去敲门。

    会计从里面走出来,鼻子边上有一块挠伤。我走进去,“偏”一下跳了起来,迅速地整整头发。我发现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又叫了一声:“哥。”

    会计跟进来,满地吐,一会儿又走开了。

    会计一走,“偏”伏在墙角大哭,说:“哥,你是个满山跑的人,为什么待在这个作坊里?你跑吧哥,我也跟上跑……”

    她说完这句话肩膀使劲地抖。我觉得她身上一点儿肉也没有,她的骨骼快要直接地凸出来,她的肩头多么尖哪!我那时候心里难过死了,如果会计还在一旁,我也许会拣一个石块拍到他的头上。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可我没有说什么。

    我当时也许没有选择——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立足之地,我不能再逃了……

    就在那年秋天,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那一天我看见很多穿黄衣服的人,他们从远处来到了这个山缝里的小村,又奔向了那个作坊。有人在四周站了岗,不准外人接近。又过了不久,有人把两个蒙了白布的担架抬走了。

    所有人都惊慌不安地站在小河边,因为那个作坊就盖在堤上。他们伸长了脖子观望,半天合不上嘴巴。

    我是从房东那儿最先听到消息的。她从外面跑进来,两手拍打着膝盖说:“不好了,天哪!不好了,天哪!”

    我问怎么了?她说:“还怎么了?你们作坊出人命了!”

    原来在半夜里,“偏”用做活的刀子把不断向她扑来的那个会计捅了。那个会计倒在地上,接上“偏”就用这同一把刀子割了自己的脖子……

    我后来到了作坊都不敢去那间屋子。很久以后,我隔着窗户往里窥望,还能看到墙壁上有喷溅的血迹,但分不清是“偏”的还是会计的。它们都是一样的颜色:我们无法分得清哪些是绵羊的血,哪些是恶狼的血……

    可是那些血迹提醒了我:我必须快些离开这里。

    那一年我正好十七周岁。

    我离开了。事后我才知道,“偏”的妈妈不久就疯了——她把全身的衣服都撕破了,赤裸着身体在大山里奔跑。

    村里人说她变成了一只母狼:无论遇到人还是动物,她都立刻会把他们撕得粉碎。

    大山里有了一只多么可怕的“野兽”啊,那是一只复仇的母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