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车发电模型:《当代》作品:我的激情故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23:18:41
故事主讲人简介:郝福良,男,1949年生,1976年入章锦发电厂做检修工……
  
  一
  
  这辈子最令我自豪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我娶了当年全厂最漂亮的姑娘王惠杰为妻,另一件容我后面再讲。我的长相的确不算出众,170厘米的身高,一张东北人常见的国字脸,一双不算小却不是双眼皮的眼睛。王惠杰说我是一个走在人流里很难扎人眼球的人,我听了就嘿嘿一笑说,想扎人眼球还不容易,你使劲我一个嘴巴,在我腮帮儿印上五个鲜艳的红指头,还愁街上没人看我吗?王惠杰说那样不好吧,别人还以为你偷了谁家的媳妇才挨打的呢!我理所当然地笑了一阵,然后说,其实我头上也有扎人眼球的地方,只是你没仔细找,没发现罢了。王惠杰就用双手搬过我的脑袋,像挑西瓜一样看了一遍,可还是没找到不同凡响之处。我说你挺大的眼睛怎么没有眼仁呀?你往这里看。王惠杰瞪大眼睛,果然像发现了新生事物一样惊呼了一声,说你的耳朵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呀?我问大不大,她说大,我问耳垂厚不厚,她说厚。我就得意地说,算命先生说我长的是一对福耳,必定是有福气的,说不定将来我真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你别不信,有福气和没福气就是不一样,我的福气应该说首先是艳福,能娶到王惠杰,说明我的艳福不浅。王惠杰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一个扎人眼球的姑娘,漂亮姑娘有的她一样也不缺,比如苗条的身材,宽阔的脸庞,一双流盼的秀目。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的审美和现在是有差别的,现在的美女几乎个个都是窄窄的瓜子脸,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以大脸盘为美的,说哪个姑娘漂亮,就说瞧人家姑娘长的,脸盘子和眼睛都那么大,真是要多俊有多俊!
  我和王惠杰是自由恋爱,这说明我年轻的时候是有两下子的,能把王惠杰勾到手,没两下子是不行的。王惠杰比我晚入厂一年,她在厂院里袅袅娜娜那么一走,就像一块石头落进水里,原本平静的一潭水即刻就翻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年轻的男职工都瞪大一双眼睛,那眼光就像猎狗看见了雪地上跑过来的一只肥硕野兔似的,都在穷追不舍。用眼睛追是一回事,用行动追又是一回事,用眼睛追需要的只是本能,用行动追则需要的是勇敢。全厂那么多男青年,真正有这份勇敢的其实也就那么三四位,我就是这三四位中的佼佼者。
  我的攻势是在一次义务劳动的时候展开的,也就是说,是一次次的义务劳动拉近了我和王惠杰之间的距离。以劳动为媒,也非常符合那个时代的精神。让我多讲几句义务劳动吧,我国的义务劳动开始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劳动光荣,不要报酬的劳动就更光荣了,没有人不想光荣,就没有谁不愿意参加义务劳动。我参加义务劳动的时候正值文革刚结束,也刚刚是恢复这种光荣传统,所以参加者十分的踊跃。这种义务劳动都是有组织的,组织者大都是各个单位的党团组织,时间大都选在周末下班以后或者星期日的上午。干活虽然不可能不累,可大家都是从心里往外地想干活,再累的活就都不觉得累了。那时候的年轻人不像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干什么都要谈钱,那时候谈钱还不光荣,谈奉献才是光荣的。当然奉献不是挂在嘴上,挂在嘴上最多的还是一些荤素搭配的笑话,有笑话听,大家的情绪就饱满,气氛也就像现在的年轻人进舞厅,轻松愉快,还带那么一点点刺激。
  开玩笑讲笑话是我的特长,我的攻势就藏在大大小小的笑话里,或者说我把攻势成功地糅在玩笑中了,这种攻势顺其自然,也就很容易让人接受。王惠杰不和我在一个分厂,我是检修分厂,她是化学分厂,要不是义务劳动,我们很难有经常聚在一起的机会,是义务劳动给我们提供了方便。这种全厂性的义务劳动往往会打破分厂的界线,大家混在一起,像大兵团作战一样,无论打扫卫生还是搞基建,都显得排山倒海,十分的有气势。我很擅长在人多的时候讲笑话,这听的人越多我发挥的就越好,而义务劳动正好为我提供了一展才华的机会。我讲笑话的时候总是有意识地靠近王惠杰,尽量让自己的笑话不但能逗笑大多数听众,更重要的是能逗笑王惠杰。我有一个长讲不衰的经典笑话,今天你也听一听看能不能笑出来。说一个男工和一个女工在一起用扳子紧一个法兰盘,男工登高紧上面的螺丝,女工半蹲紧下面的螺丝。干这种活双方要紧密配合才行,上面紧几扣,下面也得紧几扣,否则这盘子就得翘起来。这个男工在上面紧了一阵后发现下面没有跟上,就发起脾气,说我在上面用这么大劲你在下面怎么不用劲呀?女工没好气地说,你是男的,你当然要用劲了。男工不服气地说,女的怎么了,女的就可以不用劲了?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女工说我知道这是两个人的事,可两个人也得分个主次吧,谁叫你在上边呢!我要在上边肯定比你用的劲还大……我每次讲这个笑话都能引起一阵哄笑。我十分注意王惠杰的表情,王惠杰虽然绷着脸,尽量做出一付不同流合污的架势,但从她的嘴边和眼角,我还是毫不费力地看到了一种开心的迹象。这种迹象对我很重要,它至少对我的进攻起到了一种鼓励作用。
  我的进攻就要开始了,王惠杰去搬一块石头,由于石头过大,第一次用力没有搬起来,我见状毫不犹豫地冲过去,一下子从王惠杰手里抢过这块石头,一用力就将它搬了起来。王惠杰说我不用你帮,我说我是男的,我不用力谁用力。王惠杰情不自禁地嗔骂了一句,德性!对我来说,这应该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骂,打是亲骂是爱,骂都骂了,我难道还不备受鼓舞吗?我把石头扔进垃圾车,踅回来时看见风把王惠杰的短发吹得张牙舞爪,很像一团燃烧的火炬。这火炬照亮了我的眼睛,使我更加坚定地走向了她。我对她说,我开的玩笑是不太雅,可那都是给那些老爷们儿听的,如果跟你讲,我当然会讲雅一点的段子。
  王惠杰说谁稀罕听。
  我看得出王惠杰说这种话不过是一种故作矜持,所以我不用担心地讲下去,我说我们分厂的许师傅你知道不?王惠杰脱口说道,许师傅谁不知道,八级工,是咱厂的技术权威嘛!我说别看他是技术权威,在家可是个怕老婆的主儿。王惠杰说不对吧,他如果真的怕老婆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的桃色新闻呢?
  生活作风问题容我以后找个特别的时间和你探讨,今天我还是跟你讲他怕老婆的事。我一本正经地说,有一次他和一个工友下班后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一家酒馆喝酒,喝到两个人都觉得脑袋大了的时候,他的这位工友担心地说,听说嫂子厉害得很,你在外面喝多了酒她是不让你进家的。许师傅摇头晃脑地说,我每次喝多了酒回家,都先在门外脱光了衣服,她一开门我就把衣服扔进屋去,她看我一丝不挂,立即就会把我拽进去了。第二天上班,这个工友凑过来问他昨晚的情况,你猜许师傅说什么?他说我走到门口还没敲门呢门就开了,我赶紧把衣服扔进去,然后就顺利地进了门,可门关上后说话的不是我老婆而是另一个女人,她说请注意现在关门,下一站是东方红广场。
  我看见王惠杰迟愣片刻,然后嘎地一声像一只欢快的鸭子那样笑了起来,那份故作的矜持被惊得无影无踪。
  一来二去,我和王惠杰就混熟了,但混得再熟,也难混到谈婚论嫁的程度。王惠杰毕竟是个扎人眼的姑娘,其他的勇敢者怎么能甘心落在我的后头呢?有一次义务劳动结束,我本想送王惠杰回家,可是我到车棚取了自行车去追王惠杰的时候,竟然看见另一辆自行车已经停在了她的身边。车上跳下来的小伙子叫李贵斌,是和我同一批入厂的中专生,由于我们俩的文字能力都不错,曾一起被借调到厂宣传科写过一个月的材料。这李贵斌可是个扎人眼球的小伙子,他身材比我高,眼睛比我有神,一对刮得青须须的腮帮使他显得英气十足。他的文笔不比我差,口才也不比我差,我除了会讲一些杂七杂八的笑话外,正经话说得并不出众。见李贵斌和王惠杰套近乎,我就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我在心里说,这回碰上劲敌了,这可不是轻易就能战胜的主儿,要想战胜他,不出奇兵是不行的。心里这么想着,眼睛里的李贵斌已经迈腿上了自行车,王惠杰紧跑几步,竟然一屁股坐上了车的后架。这辆车在我的眼球里碾轧了很长时间才褪色一样慢慢地消失。
        还是讲我的奇兵吧,我的奇兵依然出在一次义务劳动中,那绝对是个激情时刻。义务劳动是厂团委组织的,一大堆团员青年集中在化学分厂的污水处理池边清理一块草地。草地的草虽然是杂草,但绿油油的一大片还是很讨人喜欢,我喜欢看草的绿色,嫩嫩的有点像看漂亮女人白皙的脖子,我也非常喜欢闻草的味道,那种味道扑在脸上,就像漂亮女人的气息扑在脸上一样,会令我的身上产生一种麻酥酥的感觉。要除掉这些杂草,我心里是不情愿的,可大家都在热火朝天地锄,我也就没理由不充当刽子手了。有一个化学分厂的老师傅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他在不经意间踩了我的脚,可他并没有理会我,他一定以为踩上的是草丛中的一堆狗屎之类的东西,我咧了一下嘴刚想有所表示,但发现他是去找王惠杰时,我就把涌到嗓眼儿的愠怒吞了回去。我看见他将一把精致的卡尺交给了王惠杰,然后就离开了。我的眼睛在他的身后眨了几下,一个主意就诞生了。
  因为王惠杰要继续锄草,所以她就将那把卡尺放在了污水处理池边的水泥台上。那天的天气不错,阳光亮得不能再亮,风也小得不能再小,况且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大家的情绪好,干起活来就都很投入。一股浓郁的草香从被斩断的草茎淌出的浆汁中散发出来,营造出一种与劳动场面格格不入的微醺氛围。打破这种氛围的是我响亮的喊声,我一边喊一边冲着王惠杰奔去,我说你的卡尺掉污水池里了。王惠杰抬起头来一看,果然水泥台上光秃秃的,不见了那把光可鉴人的卡尺。王惠杰脱口而出,说怪了,又没人碰着,这天又没有一丝风,它怎么会掉下去呢?我说我好像看见有一只猫从水池那边蹿了过去,王惠杰没有理我,顾自跑到水池边,池里水平如镜,根本不像有东西掉下去的样子。池水又是污水,颜色是咖啡色,也根本看不见卡尺的影子。我看见王惠杰脸憋得通红,眼睛里都有了泪水,卡尺丢了一不好向师傅交代,二国家财产受损失,这也不能算是小事情。王惠杰抓住身边一个姑娘的胳膊,一迭声说我可怎么办。那个姑娘说这污水池里的水都是化学污水,里面有盐酸和硫酸也说不定,人是不可能下去捞的。我看见已经有泪水从王惠杰的眼眶里掉了出来。污水池边探出一圈脑袋,这如果不是化学污水池而是其它的什么水池,一定会有勇敢的小伙子跳下去的,能为漂亮姑娘做贡献是件幸福的事情,可此时他们只能望池兴叹。
  我真想伸出手去,轻轻地替王惠杰擦一把泪水,但是我知道此时我还不能这样做,我此时要做的是如何出我的奇兵。我不慌不忙地脱掉外衣,把裤腿挽得高高的,然后在众人的惊叹声中从水池的一角滑了下去,被我溅起的水花足有两米来高,吓得好多人都用胳膊遮住了脸。但我却全然不顾,污水溅在我的脸上我都不擦一下,我猫下腰,开始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水池里摸来摸去。水深齐腰,我猫腰的时候胸脯也浸进了水里,等我摸出那把卡尺时,整个人几乎都被污水浸泡过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我拽上来,叫我赶紧去浴池洗个澡。我一溜小跑去了浴池,等洗完澡出来时发现王惠杰捧着一套干干净净的工作服正在外面等着我。
  王惠杰说你怎么这样傻呀,你不知道化学污水会腐蚀人的皮肤吗?
  我说我当然知道化学污水是有害的,可我更知道你丢了卡尺会难过,这有害和难过一比较,孰轻孰重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我看见王惠杰的眼泪又一次从眼眶里掉下来,全然不顾旁边有很多人在看我们。她声音一点也不低地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呀?我想说我喜欢你,可嘎巴嘎巴嘴,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天我就是穿着王惠杰的工作服回家的,这身工作服已经被洗得泛出了白碴儿,穿在身上有一股浓浓的肥皂味,既好闻又让人觉得清爽。那个时代穿工作服上街是一种时尚,劳动布质地的工作服穿在身上又休闲又时髦。美是和时代分不开的,在七十年代的大街上你穿着一件超短裙走,怎么看怎么会让人觉得别扭,哪还会给人以美感呢?
  我是和王惠杰一起回家的,这一天王惠杰没有和李贵斌一起走,她说她是有意和我一起走的,她有话和我说。我心里热乎乎的,我推着自行车,手心里的汗水把车把都弄湿了。
  王惠杰说我知道你对我好是什么意思。
  我说知道就好。
  王惠杰突然话头一转,说也有别人对我这么好,你让我怎么办?
  我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我说那个人是不是李贵斌?
  王惠杰点了点头。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能让你怎么办,我叫你不理李贵斌,你能听我的吗?
  王惠杰说,我现在真的很矛盾,如果有人给我出个好主意,我当然愿意听了。
  主意我有一个,好不好我说不准,但从你的角度看,它也许是个好主意。我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用民间规则,不管我和李贵斌谁输了,保准都会输得心服口服。
  
  二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国法是官家定的,是官家的规则,家规是自己定的,自然就是民间规则了。我所说的民间规则显然不是什么家规,而是通行于章锦发电厂工人之间的一些规则。比如赌酒、较力、比手艺等等都属于这个范畴,如果遇到厂规解决不了的问题,那么没商量,用民间规则来解决没有哪个人会不服气的。
  用民间规则来解决因搞对象而引起的纠纷也不是没有的事,这有点像西方人的决斗,是件很刺激也很残忍的事情。我和李贵斌的问题最终就是用民间规则解决的,有那么一段时间,王惠杰对我们俩谁都不理,李贵斌也是没有办法才勉强同意我的这个建议。我们选定的项目是较力,这较力可不是蒙古草原的摔跤,流行于章锦发电厂的较力是文明方式的较力,并带有显著的重工业基地的特点,这种较力就是抡锤打螺丝。锤是十八磅重的那种开山大锤,螺丝则是足有人头般大小的那种大螺丝。用大锤把这种大螺丝套在扳子上打得不能再紧了,然后再用大锤把它松开,谁打的锤数少谁自然就是赢家。这种民间规则的使用通常会吸引很多人,大家蜂拥而至,会把气氛营造得相当热烈。但我和李贵斌的较力毕竟带有一种隐私色彩,所以我们都极力避免让更多的人知道。当然也不能只有我们两个人参加,证人还是需要的,我们找的一位证人叫老黄,那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已婚汉子。
  较力现场选在厂院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老黄先把两颗大螺丝紧好,然后才把大锤递到我们手上。李贵斌和我的胖瘦差不多,力气也该是不相上下的,况且又是同期入厂做检修工,这旗鼓相当,较力就有看头了。我们都脱了上衣,就光着膀子站到了大螺丝面前,动手之前我们互对了一下眼神,我发现李贵斌的眼睛里似有一股杀气,我知道李贵斌也同样会在我的眼睛里看到这股杀气。真正的主角王惠杰虽然没有出场,但我们都觉得她就站在身后为自己加油,等大锤抡起来,当然各不相让,都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结果很快就见了分晓,李贵斌用了十锤打松了螺丝,而我只用了八锤。李贵斌二话没说,抓起自己的衣服就走了。
  这天晚上,王惠杰第一次同意和我正式约会,我们在一条林荫道上不知疲倦地走着,我煞费苦心讲了五六段笑话王惠杰都没有笑,她目光游离,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还看到她的眼眶里似乎有泪水盈动。我终于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很留恋李贵斌呀?王惠杰斜了我一眼说,要真是那样的话,现在走在我身边的就不会是你了。我觉得还是应该站在王惠杰的角度想一些问题,于是我就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你太没主意了,在这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你应该有自己的主意的,难道李贵斌和我在你的心目里真的就不相上下吗?
  王惠杰停住脚步,用一双亮得不能再亮的眼睛盯住我说,我要是没主意,较力的胜者不见得会是你。
  我说这话怎么讲?
  王惠杰说,瞧你那傻样,你难道不知道证人老黄是我家的邻居吗,我叫他把哪颗螺丝紧得松一些他能不听我的吗?
   我恍然大悟,心里又高兴又惭愧。我虽然赢得了爱情,可毕竟有些胜之不武。
  就这样我和王惠杰开始了恋爱。那个时候年轻人谈恋爱不像现在这样有舞厅、酒吧等许多去处,我和王惠杰可去的地方实在少得可怜,但无论是一起去看一场电影或者是一起逛一趟街,我的满足感都是显而易见的。和你讲,我们之间的激情相处一点也不比现在年轻人逊色,最令我兴奋的时刻就是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我的手总会像一条不安分的蛇,很容易就游走到王惠杰的身上,起初她总是用手挡,挡不住,后来也就不挡了,那条蛇就如同进入了无人之境,开始为所欲为。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心跳的加快,她呼出的热气喷在我的脸上,像雾气一样遮住了前方的银幕,我的兴趣也根本没在电影上,蛇到之处,我总能感觉到一阵阵的痉挛,她一会儿低下头去,一会儿又尽量地后仰,她的表情使我幻想到未来漫长的婚床。直到她眼里流出了热热的泪水,那条蛇才受到震撼一样溜了回来。
  我曾经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令我感到歉疚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李贵斌,另一个是陈书记。陈书记是我所在的分厂里的支部书记,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他三十多岁,他为人和气,没有什么官架子,见了工人们总是叫师傅。就在我和王惠杰开始恋爱的这一年夏天,关系到我前途的一个机会出现了,有一天陈书记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见我满头是汗,他就用凉水浸湿了一只手巾递给我擦汗。毛巾擦在脸上凉丝丝的,可我的心里却热乎乎的。陈书记叫我坐下,然后才对我说,分厂党组织鉴于你的政治觉悟和文字水平,决定调你到分厂办公室做文书工作,你回班组交代一下,明天就可以到我这里来报到了。
  我感觉我的五官有些移位,我还感觉我的下巴有些不听使唤。我结结巴巴地问,我可以考虑考虑吗?
  这有什么可考虑的。陈书记说,别说调你到办公室,只要革命工作需要,调你去扫大街你也得服从分配,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当然不能说不是,我没敢再讲什么,等陈书记把该讲的都讲完,我就赶紧告辞了。
  当文书是要转干的,现在人的想法,一个工人能转干那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可走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厂院里的我却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当时我在厂里最崇拜的人不是厂长不是分厂厂长也不是陈书记,我最崇拜的人是八级工匠许师傅,瞧人家许师傅多风光呀,别人会干的活他会干,别人不会干的活他也会干,他是全厂的技术权威呢!这权威可不是开玩笑得来的称号,是真刀真枪干出来的,谁不服气呀?我就不止一次看到过,当一些厂级领导在街上碰见许师傅时,都会紧跑几步,主动上前来打招呼。我的志向就是想做一个像许师傅一样受人尊重的能工巧匠。
  我走得很慢,我感觉心里空空的,我甚至听到了脸上的汗珠落在身上的声音。我没有直接回班组,而是走着走着拐了一个弯,拐到了化学分厂的化验室。我把一张汗津津的脸贴在窗玻璃上,然后用手指尖轻轻敲了几下玻璃,就把穿着白大褂的王惠杰从一大堆穿白大褂的女工中分捡了出来。
  王惠杰一出屋子就埋怨道,有什么事不能下班以后说,这个时候来叫人多难为情呀!
  要是一般的事我就不找你了。我一边用胳膊擦脸上的汗一边说,可这事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对你也不能说不重要,你早晚会嫁给我,对我重要的事怎么能对你不重要呢?
  你说话怎么这样嗦呀?王惠杰说。
  是这么回事,我们分厂的陈书记要调我到分厂去当文书。我说到这儿看见炎炎的日光正好照在王惠杰的脸上,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就赶紧把她拉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这才又说,你说我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王惠杰想了想说,我看还是不去好,一个文书整天写写算算的能有多大出息,有手艺吃遍天下,我看还是当工人好。
  可是,陈书记说这是组织决定的,叫我无条件服从呢!我叹了口气说。
  王惠杰气呼呼地瞪了我一眼,说那你还问我行不行有什么用,你这不是拿我开涮吗?我又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我拿谁开涮也不敢拿你开涮呀,你是谁呀?是我未来的老婆。我来找你,真的是讨主意来的。王惠杰说我又不是诸葛亮,我能有什么好办法。我说在我眼里你比诸葛亮还诸葛亮。王惠杰说你凭什么这么说。我说凭你的智慧呀,就说我和李贵斌较力,没你的智慧哪有我现在站在你身边的份儿。王惠杰嗔道,这难道还成我的话柄了?我连连摇头,说你别挑字眼儿,赶紧开动脑筋,想主意要紧。
  就在我和王惠杰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不远处的玻璃窗上贴着一排胖胖瘦瘦丑丑俊俊的脸,好在王惠杰并没有察觉这些脸的存在,她真的像一个智者那样绕着这棵老树踱起步来,踱了三圈,主意就像小鸟似的飞来了。她说让你报到你就报到,这样就不能落个不服从分配的罪名。办法要用在你做文书之后,文书嘛,总得让你写东西,一写你就把它写砸,不出几次,你想赖着不走都不行。
  好主意!我脱口而出。
  旋即我又灰了脸,喃喃说,这是不是欺骗组织呀?
  要说欺骗,也是善意的欺骗,凡事都要看结果,把你刷下来,兴许会有更适合做干部的人去做干部,这也是对组织有利的事情嘛!王惠杰说。
  我觉得王惠杰说得不无道理,就释然了。临走的时候我又望了一下玻璃窗那边,我的心已经变得和那一排笑脸一样灿烂起来。
  
  三
  
  你听我讲,我只在分厂做了半个月的文书就被送回了原班组。在这半个月里,我一共写了三篇稿件,一篇是季度生产总结,一篇是庆祝党中央拨乱反正的宣传稿,一篇则是分厂领导班子的决心书。这三篇稿件均不同程度地出现了不该出现的错误,比如词不达意,用身体矍铄来形容二十几岁的青年突击队队长,用狐假虎威来赞扬前去慰问生产一线工人们的文艺宣传队员等等。陈书记一边用手颠着我的文章,一边歪着头像看陌生人一样地看着我,我知道我的表现一定令他非常失望。
  你以前写的宣传稿我也看过,那水平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呀?陈书记说。
  陈书记,我就跟您坦白了吧。我做出一付苦相说,我被借调宣传科那个月正好我的一位表哥住在我们家,那时候我的东西都是表哥帮着写的,现在没了表哥,当然也就写不出那样的文章了。
  我看见陈书记被我气得直噎脖,过了好一会儿才怒吼了一声,他说从现在开始,你从哪来的就滚回哪去。我憋住得意问,这是真的?陈书记紫涨着脸,说当然是真的,办公室怎么能用你这种不学无术的人呢?
  我重返班组后,陈书记把李贵斌调进了办公室。
  不久,厂里发生了一件对我的一生都至关重要的事情,为了不让许师傅高超的手艺失传,厂里决定以组织的名义给许师傅挑选高徒,名额是三个,候选人则是十个。我被所在班组推荐,荣幸地成为了这十个候选人中的一员。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当名单报到分厂的时候,我的名字却被陈书记给划掉了。
  我像一团燃烧的火球一样闯进了陈书记的办公室,我觉得那扇木门不是被我推开的,而是火把它烧开的,我甚至听到了木板燃烧时发出的那种辟辟剥剥的炸响。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陈书记被我吓了一跳,他一定也感觉到了我身上的热度,他还像怕被火星儿溅着似的将身体向后仰了仰,然后用手在眼前拨了几下。
  我是班组里的同志们推荐的,你凭什么划掉我的名字?我大声吼道。
  因为你弄虚作假。陈书记说,文章都让别人代写,能成为技术能手吗?
  文章是文章,手艺是手艺,这根本是两回事。我把脑袋朝前凑了凑,接着说,如果谁不把我被划掉的名字添上,我就让我的工具去碰碰他的脑袋。
  我看见陈书记愣了一下,我想他一定知道我的工具都是些什么,它们是锤子、扳子、铁钎和刮刀,用这些东西去碰他的脑袋,任何一件都足以敲开他的脑壳。但陈书记显然并没有被我吓倒,他从椅子上跳将起来,气急败坏地冲我吼道,就是敲碎我的脑袋,我也不会填上你的名字。
     要不是闻讯赶来的人们把我们拉开,说不定接下来的情形会糟糕到什么程度。那些天我一直坐卧不安,和陈书记吵过架后,我以为自己再没有机会成为许师傅的徒弟了,这种沮丧的感觉就像是一件非穿不可的衣服,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干活的时候我心不在焉,有好几次都上错了螺丝。晚上睡觉也是时睡时醒,睡梦中老觉得有一只硕大的笔在不停地划掉我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像刮刀在刮玻璃,令人毛骨悚然。
  我不佳的情绪显然也影响了王惠杰的情绪,我话少了,她的话就也随着我一起少了,至少有那么四五天,我们都没有感到恋爱应该带给我们的快乐。我依然向王惠杰讨过主意,她像我一样沮丧地说,你都和陈书记吵过架了,陈书记就是吃错了药,也不能再把你加上了。我有些不甘心地说,难道我真的没戏了?王惠杰说,你若想有戏,除非陈书记调出你们分厂。
  我跟你讲,陈书记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分厂,但是事实并非如王惠杰所说,我就因此而没戏了,我的戏往后还精彩着呢!就在王惠杰说过这话后的第二天,李贵斌到班组来喊我,说陈书记叫我到办公室去见他。我以为陈书记要找我的小脚,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说我要是不去呢?
  你不去也没什么,不过你别后悔。李贵斌说。
  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去了,我倒不是怕了李贵斌的威胁,我只是觉得不去显得自己胆怯了。我跟在李贵斌身后走,脚步迈得像擂鼓一样十分有力。
  我来到陈书记的办公室时他正在抽烟,见我来了他像不好意思似的嘿嘿干笑两声,说你抽不抽烟?我说我不抽烟,你还有什么火就尽情发吧。他好像愈加不好意思起来,竟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那天都是我不好,我也是太沉不住气了,作为一名党员干部,我怎么能和工人同志吵架呢?陈书记这种表现令我十分意外,我愣住了,竟不知一时该说些什么。
  别愣着,讲一段笑话吧,你不是最会讲笑话吗?陈书记说。
  我——我现在讲不出来。我支支吾吾地说。
  你先讲一段笑话让我笑,然后我会告诉你一件事让你笑。陈书记说,我们这样是不是很公平呀?
  我感觉心里开始发热,尽管陈书记划掉了我的名字,但他能用这种态度对我还是令我始料不及,我甚至有些感动。我想我也应该有一些友善的表示,于是就说,好,那我就讲一段笑话吧,不过你不笑我也没有办法,我总不能伸手去挠你的胳肢窝吧!说的是一个青年干部的婚礼,仪式快结束的时候主持人请新郎讲几句,新郎红着脸说,我衷心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参加我的婚礼,这对我是极大的鼓励,极大的鞭策,极大的关怀。由于我是初次结婚,缺乏经验,还希望有经验的同志多提宝贵意见,以便下次改进……
  我看见陈书记迟愣了片刻,片刻过后果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陈书记说,这几天我一直在反思,可能真的是我错了,写文章和学技术毕竟是两回事,能学好技术的人不见得能学会写文章,同样道理,能写好文章的人也不见得能学好技术。所以,我又把你的名字添在候选人之中了。
  我不是笑而是要哭,面对这种结果我没有理由不激动的,我真想伸出手去,把好心肠的陈书记抱起来转上几圈。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不过是一个候选人罢了。许师傅那个人你也晓得,挑剔得很。陈书记说。
  
  四
  
  前面我跟你讲过,这辈子最令我自豪的有两件事,一件是能娶王惠杰为妻,另一件就是能做许师傅的徒弟。许师傅是当年章锦发电厂的头号技术权威,当时工厂里的技术权威有两种,一种是工程技术人员中的权威,一种是工人中的权威。这工人中的权威一要手艺精湛,二要有自己的绝活。什么叫绝活?就是别人不能干而惟独他能干的活,两者缺一就成不了这技术权威。从这一点上讲,工人中的技术权威往往比技术人员中的技术权威更难当,更具有民间性和传奇性。许师傅就不无自豪地说过,想学到我的手艺光肯学苦学是不行的,还得有足够的悟性。
  肯学苦学是很多人都能够做到的事,可足够的悟性就不是人人都具备的了,而且很难说谁有谁没有。当我和其他九个候选人站到许师傅的面前时,我猜想他一定也是难于取舍的。
  许师傅自有他的一套选材方法。首先他给我们每个人都相了面,许师傅的所谓相面不是看长相,而是看身体,手艺再高,没有一副好身体做依托,那手艺就成了摆设,是无法应用到生产中去的。许师傅把我们每个人都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我们这十个人都是各班组推荐上来的,身体自然都不错,许师傅没有挑出什么毛病,就挥挥手叫我们都坐下。我正好坐在他的对面,也是我们这十个人中离他最近的一个人,虽然以往经常在厂房碰见许师傅,但一走就过去了,从来没仔细打量过他。而此时看,是全新的看,也是放大的看,他的五官尽管实在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我还是觉得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至少他的目光十分扎眼,有些不敢令人直视。
  看了一会儿,我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游离了。
  让我先考一考你们的智商吧。许师傅说,有十三个零件,外表完全相同,但是有一个是不合格的,且重量与其它的也不同,这重量是未知的,请你用天平称三次,把它找出来。
  这的确是个颇伤脑筋的问题,我左想右想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办法。但这并没有难倒所有的候选人,有一个青工的回答就是正确的。他先在天平的两边各放四个零件,如果天平平衡,说明坏的在另外的五个里,再称两次就可以找出不合格的零件了。如果天平不平衡,说明坏的零件在这八个零件里,此时记住哪边轻哪边重,剩下的五个是合格的,可以作为标准,将其放在天平的左边,取两个轻的,三个重的放在右边,此时如果右边低,说明坏的在重的三个里,一次即可称出……由于有九个人没回答正确,除了第一名,其他的就都是第二名了。
  动完了脑筋是动手,手艺再高毕竟还是工人,对于一个工人来说动手显然是更重要的。许师傅把我们十个人带到锅炉厂房,要我们同他一起参加一次打焦工作。打焦就是打焦子,焦子是锅炉里的煤燃烧不充分而结成的,那时候电厂的锅炉还没有安碎焦装置,炉膛里的焦子结多了,就得靠人工把大铁钎捅进炉膛里去打。干这种活既要勇敢又要灵活,许师傅带我们干这种活,就是想看一看我们的反应力。
  我跟你讲,电厂的锅炉都有十几米高,人站在零米地面与锅炉相比小得就像蚂蚁。站在炉门前则像站在一个岩洞口,炉膛里那些奇形怪状的焦子就像经几百万年风化出的钟乳石一样壮观。熊熊炉火依然在炉膛上方燃烧,巨大的热量把四周的空气都烤成了浅红色。我们都穿着厚厚的工作服,头上戴着安全帽,手持长钎,一副全副武装的架势。我们虽然都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活,但一到现场,仍然难免紧张,因为稍不留神,焦子的碎渣就会把脊背烫伤。
  许师傅和我们一起开始干活,令我疑惑的是,在整个打焦过程中许师傅并不看我们,他干起活来好像比我们还投入,他手中的长钎专捡那种狼牙大焦来捅,哗啦啦,那些大焦砰然炸开,形成焦雨往下落。见此情景我们都赶紧躲开,而只有他不慌不忙,躲闪得十分灵活。
  打焦结束后十个候选人中有两个受了轻伤,这两个人当时就被许师傅给淘汰了。许师傅叫剩下的八个人站成一排,他一个人一个人地查看了我们的工作服,我这才发现我们每个人的工作服上都留下了一些烫痕和灰渣沾过的痕迹,惟独许师傅身上是干净的,竟没有一丝半点的灰迹。我这才恍然,原来许师傅看人打焦水平的高低门道在这里呢!
  许师傅按每个人身上灰点的多少给我们排了名次,身上的灰点越少这名次就越靠前,我被排在第五位。后三位当即就遭淘汰。我长出一口气,没有理由不暗自庆幸。
  最后一轮考核是刮瓦。所谓刮瓦,就是用刮刀刮轴瓦的里面,这是一种全靠手工操作的工艺,别说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是现在,工厂里的大型轴瓦有的时候还是要靠人工来刮磨的。这刮瓦讲究大了,用力大小,吃刀深浅,刀痕的形状与顺序都是有一定要求的,刮得好,轴瓦与轴的配合效果就好,运行时的磨擦就小。厂里对许师傅收徒的重视程度是空前的,更是绝后的,刮瓦考核的时候,不单是分厂的领导参加了,总厂里还专门来了一位副厂长。
           考核现场就设在厂房外面的一个很显眼的地方,五个候选人面前各放置着一片轴瓦。虽然没有组织其他人来观摩,但考核时还是来了不少人,大家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我们围起来,熙熙攘攘的,操作还没开始,气氛已经营造得相当热烈了。
  大家都静一静好不好?陈书记向众人做出肃静的手势,高声说,虽然这不是开会,可性质一点也不亚于开会,所以呢,大家还是应该有组织有纪律。
  嘈杂的声音果然一下子就消散了,剩下的只有从厂房里传出来的机器声。陈书记很满意这种效果,他说这才像我们章锦发电厂的职工,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有组织有纪律的。说罢他把头轻轻歪向一旁的副厂长,说请您讲几句吧。副厂长也不推辞,他冲着众人就开始讲话,他说许师傅是我们工人队伍中的技术权威,也是我们厂的骄傲,没有一流的技术工人,就没有一流的工厂。现在我宣布,刮瓦比赛正式开始。本来是考核,经他这么一说就成了比赛。这比赛显然要比考核高出一个档次,也就更显得隆重了。他话音刚落,众人的掌声就恰到好处地炸响起来。
  你应该知道,此时的我一定是很紧张的,这种被刻意渲染了的氛围更加助长了这种紧张,以至于还没开始操作,我就出了一身的透汗,握刀的手甚至在不停地抖动,等拿起刮刀真正操作的时候手都已经不听使唤了。留在轴瓦上的刀痕以燕形为最佳,就是每刮一刀,轴瓦上的刀痕都是一只展翅飞翔的小燕,这些小燕要大小相当,间距相等,横看竖看都得是一排排的燕阵才行。我本想也刮出燕阵来,可颤巍巍地下了刀,刀痕却奇形怪状像什么的都有。显然这最后一考我考砸了,当最后排名的时候我得了个倒数第一,被淘汰也就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五
  
  章锦发电厂院墙外的一抹树林是我和王惠杰经常约会的地方。
  我坐在林间的一块大青石上,心神不安地遥望着通向这里的惟一一条土路。由于刚刚下过一场雨,路上几乎都是烂泥。这次约会前我本来想换一个地方,可是和王惠杰约的时候我依然还是说了老地方,我知道这是惯性使然,许多时候人是很难逃脱惯性束缚的,就像明知道这条土路上会有烂泥,可我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这条路。
  此时正值黄昏,树叶的缝隙里塞满了雨霁橘黄色的夕阳,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耳边喧哗着,很像我高兴时在和王惠杰饶舌头。此时我显然高兴不起来,这次落选对我的打击是巨大的,我几乎心灰意冷,和王惠杰的约会都很难提起我的兴致。
  不知过了多久,王惠杰踩着烂泥艰难地来了。我问她怎么才来,她说她和同志们聊天才耽误了时间。我没好气地说,我都落选了,你还有闲心聊天?王惠杰瞪了我一眼说,就是不聊天你同样也是落选了,抱怨我有什么用,还不如想一想补救的法子。
  法子我是想了不少,可没有一个是管用的。我叹了一口气说,刚才我还去了许师傅家,我给他讲了五段笑话,他听也听了,笑也笑了,末了还是把大嘴一撇,说选定的结果不能更改。
  你都讲的什么笑话呀?王惠杰问。
  我给你学一段吧。我说,有一次我的女朋友坐2路汽车,她手里拎着一瓶鲜奶,当汽车到达一个大站的时候,很多人一起向门口拥去,一下子就把瓶中的奶给挤溢出来了,我女朋友就气急败坏地嚷,讨厌,挤什么呀,把我的奶都给挤出来了……
  你怎么拿我开涮呀?王惠杰娇嗔地打了我一下说,这段子也不雅呀!
  许师傅不是好色之徒吗?我想多讲些荤一点的笑话让他开心。我说。
  开心有什么用,他又不是孩子,几段笑话是蒙不住他的。王惠杰说。
  我要是女的就好了。我说。
  女的又怎么样,是女的也不能投怀送抱呀。没出息!王惠杰说。
  我是没出息,我要是有出息,这会儿已经是许师傅的徒弟了。我越想越对不住你,我给你丢脸了。我说到这竟然落了几滴泪水,王惠杰握住我的手,我的几滴泪水显然起了作用,王惠杰垂下眼帘想了一会儿,突然握紧了我的手说,我们应该想一个出奇制胜的办法。
  我说我心已乱,已经想不出办法了。
  王惠杰说我倒有个办法。
  我赶紧问什么办法。
  王惠杰说可这并不是一个好办法。
  我说不管是好是坏,总比没办法强。
  王惠杰说我的这个办法是美人计。
  对待许师傅,美人计最管用了,可美人在哪里呀?话出口我突然恍然大悟,于是连连摆手,说,这不行,我不能为了做他的徒弟就把媳妇给牺牲了。
  我不会牺牲的,最多不过让他摸一摸手而已。王惠杰把声音放低,详细地跟我讲了所谓美人计的具体方案,我本来是不想同意的,可一时又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只好同意了。
  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我们的美人计开始实施。自古以来,这就是一个屡试不败的计策,用在许师傅身上,自然也得心应手。这应该也是一段激情情节,经过精心打扮了的王惠杰提着一篮水果敲开了许师傅的家门,此时只有许师傅一个人在家,这种情况是我事先搞清楚的,施美人计,必须需要这样的条件。王惠杰的突然造访令许师傅感到十分意外,他打量着比水果还鲜嫩的王惠杰,一颗心跳动得就有些异样。我说过王惠杰是个扎人眼球的姑娘,许师傅一定也对她印象深刻,不然许师傅不能说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王惠杰说一切都不是梦,我为什么来找你,因为我是郝福良的女朋友。许师傅这才释然,他让王惠杰坐,王惠杰就坐在炕沿儿上,许师傅也坐在炕沿上,王惠杰没有直接谈收徒的问题,而是和他东拉西扯说起了家常。王惠杰是有备而来,表情上自然带有一些挑逗的意味,她说许师母怎么没在家,许师傅说回娘家了,她说能在许师傅身边,许师母真的很有福。王惠杰说这句话时用手撸了撸袖子,一只白嫩的胳膊就展示在许师傅的眼前。那还是个很保守的时代,男人们还很难看到除了老婆以外女人的身体,而一只漂亮女孩的胳膊是足以让许师傅这样的男人开始想入非非的。许师傅放低声音说,你来找我一定是有什么事吧?王惠杰说也没什么事,福良他崇拜你,我其实也一样,今天打这路过,我就买了水果贸然进来了。许师傅嘿嘿地笑着,说来就来嘛还买什么东西,王惠杰把屁股往许师傅这边挪了挪,嫣然一笑说,瞧你,别把门关那么严嘛,许师母回来还以为我们怎么样了呢!早就已经心猿意马的许师傅显然受到了鼓舞,他也把屁股往前挪了挪,身体则像害怕那样抖动起来。王惠杰乘胜追击,她把一只手搭在许师傅的手上,就在许师傅抓住这只手的时候门开了,我大步走了进来。
  我见状故作惊讶,王惠杰也故作惊讶,许师傅则更是吃惊不小。僵持片刻,我才像雄狮似的怒吼一声,我说我就是不做你的徒弟,也要把你这种流氓行径公布于众。你应该知道,那是个注重生活作风的时代,即使像许师傅这种好色之徒也是怕沾上这种事的,如果沾上这种事,他很可能会名声扫地,再高的手艺也没用了。他当即就慌了,说我们只是拉拉手,没做什么的。我问王惠杰,真的没做什么吗?王惠杰红着脸说,他都已经答应收你为徒了,你也就别难为他了,下不为例就行了嘛。我问许师傅是真的吗,他连连点头,说是真的是真的一点都不假,我憋住笑,没再多说一句话,拉起王惠杰就走了。
  我就这样以并不光彩的形式成为了许师傅的徒弟。新婚之夜,当我和王惠杰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我们没有笑反而都哭了。王惠杰说你不知道,那天回家后我把自己的手洗了不知有多少遍,可怎么洗我还是觉得这只手对不起你。我擦了一把泪说,你对我这么好,我也不该隐瞒你什么,有件事我必须是要向你坦白的。王惠杰瞪大眼睛说,莫非你也摸过别的女人的手?我连忙摇头说不是,我说我要坦白的是那把卡尺是我故意给弄到污水池里的,那是我设的苦肉计,事先我还特意向看污水池的人打听过,说那天里面没有硫酸盐酸,我才那么勇敢地跳下去。王惠杰嗔怪道,你怎么这么坏呀?我说要不是太喜欢你,要不是太想打败李贵斌,我怎能那样做呢?我沉吟一会儿又说,只是有点对不住李贵斌,可为了你,也只有对不起他了。
   话说到这,新房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为了打破沉闷,我又说,我还有件事情要向你坦白,都怪我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有一次趁你午睡的时候竟然偷偷摸了你的屁股。王惠杰像被流氓非礼了似的尖叫了一声,说你瞎掰什么呀,我的防范意识可不弱,你根本不可能摸到我的屁股。我压低声音说,你有个毛病,天再热你的屁股也是凉的,我摸的那天天就特别热,可你的屁股却像一块冰一样凉,现在温度不低吧,你摸一摸自己的屁股。王惠杰伸手一摸,果然自己的屁股是凉的,她就有些相信我的话了,脸上也变了颜色。我见状哈哈大笑,说这绝对是我开的一个玩笑,你千万别当真,我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说女人的屁股都是凉的。王惠杰愣了一下,然后就和我扭打成一团。
  
  六
  
  我和王惠杰是借厂里的独身宿舍结婚的,在宿舍里住了有两年,女儿都有了,才赶上一次分房的机会。也是冤家路窄,房子分到只剩下最后一户的时候,候选人居然是我和李贵斌。当时这套房子已经内定给李贵斌,我一听到这消息就坐不住了,赶紧到分厂去找陈书记理论。
  我说从哪方面讲这套房子也应该分给我。
  陈书记说谈谈你的理由。
  我说我的婚龄比李贵斌长半年。
  陈书记问,还有吗?
  我说我的女儿比李贵斌的女儿大半岁。
  陈书记说,分房是以工龄为主要条件的,你们俩的工龄相同,这次分房又是李贵斌最先申请的,所以才打算分给他。
  我说我还有更重要的条件跟他比。
  陈书记说,说说看。
  我说,我是工人他是干部,福利待遇是不是应该向工人倾斜?
  陈书记说应该。
  我说,他是党员我是群众,党员是不是应该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陈书记还是说应该。
  我说,你嘴上说应该不行,要落实到行动上,就凭这两条,房子应该分给谁不是一清二楚吗?
  陈书记沉默不语了。
  我跟你说,陈书记的确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当天下午,他就会同有关人员重新研究了分配方案。当名单公布的时候,上了榜的是我而不是李贵斌。当天下班时我碰见了李贵斌,李贵斌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我算看出来了,你纯粹是我的克星。
  拜许师傅为师后我就调出了原来的班组,到许师傅所在的本体班了。虽然师是拜了,但我的情况毕竟和其他的师兄弟不同,也就是说许师傅是被迫才收我的,对我就难免有一些抵触情绪。他从不主动教我什么,教其他师兄弟时总是有意避开我。不过我并没有因此而气馁,他不教,我就偷。他干活的时候我总是瞪大眼睛看他怎么干,然后努力从中悟出一些门道。比如刮瓦,我特别注意到他下刀的角度和力度,他怎么刮我就怎么刮,虽然我刮出的轴瓦难免令人失望,但我知道这是自己的功力还不够,怨不得别人。
  对于练功我是下了大力气的,上班时重点是在干活上,练功的时间显然不够,我就把业余时间也用上了。下班吃完饭,我马上会回到厂里,在机声隆隆的厂房里找一个角落开始练功。练功需要的是韧劲,你心中装着一个穷追不舍的目标,这韧性就不成问题了。还是说刮瓦,在一个废弃的瓦片上,我足足刮了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刮刀被我用坏了好几把,令人渴望的燕阵终于在瓦片上排得有模有样了。
  请你注意,下面是一段激情情节。事情就发生在我拼命练功的这段日子里,由于我是吃完了晚饭才来的,练过一会儿天就黑了,但厂房里的灯光总是亮如白昼,就很容易使我忽视时间的流逝。往往已经午夜,我还以为外面夕阳正艳呢!发电厂的厂房大致分三层结构,十米、六米、零米。值班室在十米,所以十米处是人最多的地方,零米是地面,也时常会有人经过。只有六米处通常是没有人的,只有纵横驰骋的设备。我练功的地点就选在六米处,在这里你不用担心别人来打扰,也不用担心会有令你窘迫的眼睛出现,你可以无拘无束地发挥,想做什么动作就做什么动作,激动处喊上几嗓子,运行中机器的噪音也会恰到好处地为你打掩护。在这样的环境里练功,我的心情是松弛的、安逸的,我甚至想起了小时候做过的一些有趣的游戏。把练功和游戏等同起来,还有什么样的功夫不能练就呢?我后来拥有的超一流的手艺就是在这种情境中练成的。
  有一次,我在钢铁的缝隙里发现了一个女人的影子,这绝对是一个意外的发现。起初我还以为是值班员来检查设备,但我在瞬间就否定了这种设想,值班员穿的都是工作服,可这个女人穿的却是红颜色的衣服,值班员因为要查看,步子迈得都缓慢而又稳健,可这女人却走得很急,而且东张西望,形迹可疑。我十分好奇,就放下手里的工具,寻着她的身影跟下去,可三拐两拐,她居然不见了。我站在众多的设备中感到十分疑惑,难道是我的错觉吗,在这只有钢铁和噪音的地方怎么会出现一个鲜艳的红衣女子呢?
  两天后,我又发现了这个女子的身影,我依然跟过去,发现她还是在上一次消失的地方消失了。这一次我没有就此撤退,我走过去搜寻得十分仔细,终于在两根大树那么粗的管道中间发现了一扇木门,这扇木门紧闭,里面好像是一座废弃的仓库。我把眼睛凑在门缝上,由于门缝太窄,里面又太黑,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除了被放大了的机器噪音我依然什么也听不到。当时我的警惕性一下子就提高了,我想这个女人会不会是一个女特务呢?她躲进这个角落里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这种猜想很快就被我否定了。又是两天以后,我又一次看见了这个女人,这一次我是从正面看的她,我一下子就把她认了出来。这个女人姓胡,当时她也就是三十出头吧,生得有模有样,而且眉眼之间有一股媚气。她以前在厂里做过值班员,因犯生活错误被调出生产一线,到总务科做了一名勤杂工。她没有因此吸取教训改掉这个毛病,反而变本加厉,制造出了更多的桃色新闻。因为她跟过的男人足有一个排,所以大家在背地里给她起了个外号,叫胡排。这样一个女人躲进角落去干什么应该是不言而喻的,我当即又鄙夷又兴奋,而且兴奋远远大于鄙夷。那天我一回家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王惠杰,我的表情甚至有些兴高采烈。王惠杰听了也很兴奋,一个劲地问这问那,连一些我无法知道的细枝末节也不肯放过。
  上床后我们依然谈论着这件事,通奸这个词像一枚硕大的金币在我们的面前发出诱人的光芒。想象中的情景轻而易举地胀满了我们的大脑,振作了我们的想象力,以至于做起爱来也比往常多了一些暧昧的味道。
  我说我要告发,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在那个时代是最遭人唾弃的,发现了谁与谁有这种关系,都有责任和义务去告发。王惠杰说你还是躲开算了,不然别人还以为你对这种事情有特殊兴趣呢!我说谁敢说他对这种事情没有特殊的兴趣呢?兴趣是一回事,告不告发是另一回事,看见了不告发就像看见了小偷不告发一样,是对不良之举的一种纵容。王惠杰伏在我的胸脯上说,我们只知道女的是胡排,却不知道男的是谁,如果男的是许师傅怎么办?我说我跟许师傅学徒有两年多了,可他什么也没主动教过我,如果是他,我正好解解气呢!王惠杰说还是不告发的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尽管在大多时候我对王惠杰言听计从,但在这件事上我却没有听从她的劝告。第二天吃完晚饭我就迫不及待地进了厂房,为了怕打草惊蛇,我甚至没有练功,我就潜伏在机器们的后面,一双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在钢铁的丛林中扫来扫去。当胡排出现的时候,我几乎兴奋得跳将起来,我知道,那个男的一定已经先行一步进了仓库,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如何捉奸了。
  我一溜小跑上了十米,冲进值班室大声惊呼,有人在通奸,你们捉不捉?
  我看见值班室里所有的眼睛都像灯泡一样闪闪发光起来。
  通奸?他们随即也惊呼道。
  对,通奸!我说。
  要知道那是个对通奸异常敏感的时代,它远比一起事故或者一场火灾更能引起人们的关注。
   在哪儿,是谁?人们七嘴八舌地问。
  先别问是谁,要想捉,就跟我走。我说。
  众人一拥而起,都要随我而去。值班室里的负责人说,还是去一半人吧,留下一半人还得看着机器呢!大家为谁去谁留争执了好一阵,当人员确定后,被允许随我去的这半人兴奋得喊叫起来。我们一路向前走,每路过一个值班室,就会出来一半人参加我们的队伍,当来到六米处的那扇木门前时,这支队伍已经壮大到一百多人。我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音,我们开始用身体向木门发起冲击,也就那么几秒钟吧,随着木门的碎裂和女人的尖叫,我看见从胡排的身边跳起一个裸体的男人,不看则已,一看我也惊讶地尖叫了一声,这个男人竟然是陈书记。大家都愣住了,都想不通一向一本正经的陈书记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七
  
  我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愧欠过两个人,一个是李贵斌,一个就是陈书记。捉奸事件发生以后,陈书记很快就被撤了职,还背了一个党内的处分。要知道那个时代生活作风问题绝对是个严重的问题,党纪厂纪不允许,广大群众也会对此嗤之以鼻,吐出的吐沫都能把你淹死。
  陈书记没有被吐沫淹死,却自己系了一根绳子吊死了。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王惠杰说陈书记是被我害死的,我也后悔没听王惠杰的劝阻。平心而论,陈书记应该称得上是一个好人,工作兢兢业业,对人和蔼可亲,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对工人们的态度,他对工人的尊重不是做出来的,而是从骨子里生发出来的,这一点从他分给我房子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样的干部现在还有几个呢?
  除了愧疚,我还有一份不小的疑惑。我怎么也搞不明白,陈书记这样一个好人,怎么能和胡排这样的女人搞在一起呢?我和王惠杰讨论这件事的时候,王惠杰说,那胡排是什么人呀,瞧她那眼睛,瞧她那腰身,瞧她那屁股,只要她主动勾引谁,我看谁都难保不就范的。
  假如有个漂亮的姑娘勾引你,你会无动于衷吗?王惠杰问。
  我当然会拒腐蚀永不沾。我说。
  不要喊口号,要说实话。她说。
  我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
  王惠杰显然提出了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这个问题一下子就切中了人性的弱点,那就是人抵抗诱惑的能力到底有多大。我曾设身处地地为自己设计过这样一个场景,在一个没有第三者闯入的环境里,一个像胡排一样风骚的女人慢慢地靠近了我,她的眼神迷离,嘴唇像一朵百合花般在我的眼前晃动,潮乎乎的如布满了清凉的露珠,她轻轻地拉住我的手,她的手白皙而又柔软,一拉上我我就有了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当她的身体挨上我的身体的时候,我的每一个汗毛孔都张开了,我需要拥抱,需要吞噬和占有。而先入为主的道德观念仅仅像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经过的声音,在此时显得弱小而又事不关己。
  我失败了,在某种特定的环境里,我注定会犯和陈书记同样的错误。我不得不承认人性是有弱点的,看来我们要做的也许就是如何制约这些弱点。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书记的事情在我的心里渐渐淡了下去,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和练功上了。不久,我就在许师傅的几个徒弟中脱颖而出,刮瓦、打焦、检修,我的技术几乎都超出其他人一截。我的表现显然令许师傅十分惊讶。
  有一次,我们几个徒弟和许师傅一起去打焦,干活之前许师傅对我们说,今天我不准备动手了,我想看一看你们的手艺。我们一起说好,上了阵自然互不相让,都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技艺。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杆长钎,把炉膛里的焦子捅得辟辟啪啪地响,不断有焦块在空中炸开,然后形成雨状落下来。时间不长,其他几个师兄弟的身上就布满了被烫过的痕迹。只有我身上是干净的,我捅下的焦子在空中炸开后,总会落向我预想的方向,其准确性就像是定向爆破。
  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在回去的路上,许师傅对我说。
  我得意地笑了笑,没有吭声。
  看来这几个人中只有你的天赋最高。许师傅又说。
  我还是没有吭声。
  对我有意见吧?许师傅说。
  我想说何止是有意见,我简直是恨死你了。我的喉头动了动,还是忍住没有说话,我毕竟还要跟他学下去。
  我本可以什么都不教你。许师傅叹了口气接着说,可我这个人又偏偏很爱才,看来我只有教你了。
  正是从这开始,许师傅教手艺不背着我了,有的时候,他还会特意多教我一些东西。我的悟性不错,有些东西一点也就透了,然后练起功来就显得特别地得心应手。在随后的十年间,我的技术水平突飞猛进,出徒后,我的技术等级在几年内连续攀升,由二级一直升到了八级。八级是工人级别中的顶级了!从这以后,我进入了我人生的黄金时代。许师傅退休后,我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厂里的检修王、刮刀王、打焦王。
  
  八
  
  圆圆站在家里惟一的那面大镜子前试衣服。圆圆是我的女儿,今年二十四岁,也在章锦发电厂做检修工。讲到这里,我的故事已经快到尾声了,女儿都这么大了,还能有多少激情发生在我的故事里呢?
  圆圆试的是一件鸡心领的背心,女孩子喜欢穿漂亮衣服本无可非议,问题是这件背心的领口开得太低了,鸡心内完全可以看见她的乳沟和乳房的边缘。她的母亲王惠杰总是顺着她,很难听见王惠杰对女儿的行为有所阻挠。但我不能像她那样袖手旁观,我看不惯的我就要说话,我先咳了一下,然后望了一眼窗外鲜亮的阳光,说,光天化日之下,你怎么能穿这种衣服去上班?
  这种衣服怎么了?圆圆说,有些女孩还穿吊带背心上班呢!
  要比就比人家好的地方,怎么净比人家不好的地方呢?我说。
  爱美是人的天性,怎么就是不好的地方了呢?圆圆毫不示弱,她用那双和王惠杰一样明亮的大眼睛瞟了我一眼,弄得我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了。
  但我显然不想沉默,我想了想又咕哝道,一个工人就得有个工人的样子,工人总不能打扮得不像工人了。
  我也不想当工人呀,如果你们有门路给我找个好一点的工作,我早不当工人了。圆圆说。
  你这是什么话?一股气体一下子涌到了嗓眼,我大声说,现在哪家厂子不在搞减人增效,你能进发电厂当工人,那是烧高香了!
  李总办公室的几个秘书也都是我这样大岁数,她们为什么能干那么好的工作,而我却只能当工人呢,还不是咱们家没能耐吗?圆圆的嘴一点都不饶人。
  要不,你找李贵斌说说,让他给咱圆圆调一个好一点的工作。王惠杰插话道。
  找他,你不是更合适一些吗?我没好气地说。
  我难道还有去施美人计的本钱吗?王惠杰苦笑道。
  我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就是想去,我也不会让你去的。
  你一定听出来了,圆圆所说的李总就是李贵斌,二十多年来,李贵斌从分厂里的文书做起,一步一个脚印,一直坐到章锦发电厂的第一把交椅上。别人羡慕他,我却并不羡慕他,我这个技术权威是自己练出来的,他这个总经理却是别人提拔的,两者相比谁更应该自豪我觉得这是一清二楚的事情。
  我和圆圆脚前脚后去上班,圆圆挺拔的背影总能令我想起王惠杰做姑娘的时候,一想起姑娘王惠杰,我就也觉得自己是个小伙子了。这既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又是一种惆怅的感觉,人生苦短,怎么一晃我就成了厂里的老师傅了呢?
  到厂后我没有去班组,而是去了办公大楼。我去找李贵斌,当然不是为圆圆的工作去找李贵斌,我不想为自己家的私事去求他,那样的话也让他把我看扁了。我找他是有公事和他商量,工人比干部退休早,眼见我就快退休了,我不想把自己的这身技术带回家去,临走之前我想把它毫无保留地传给厂里的青年工人们。
  目标是崇高的,走起路来就稳健有力,胸脯也挺得高。我走在通向办公大楼的那条柏油路上,仿佛听见路面在我脚下发出了一种欢快的响声,明媚的阳光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不断拂过面颊的清风令人感到清爽。我没有理由怀疑这是一个好的季节,可一想到近年来我所遭遇的一些事情,我就无法高兴了。
   我进了办公楼,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走廊里,不断有穿得干干净净的年轻人从身边走过,他们看见我就像没看见一样,谁的目光也没在我的身上做过多的停留。这种时候我不能不想到当年的许师傅,同样是技术权威,所受待遇却是截然不同。这是时代的对还是时代的错呢?也许时代永远都是对的,错的只能是自己的感觉而已。
  在走进李贵斌的办公室之前我被一个女孩给挡住了,这是一个和圆圆年龄差不多,外形比圆圆还漂亮的女孩子。她说李总现在正忙,没时间会客。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冲她瞪起眼睛说。
  我不知道。她说。
  难道章锦发电厂还会有人不知道我这个打焦王吗?我心里这么说,嘴上却只是冷冷地报出名字,我说我是郝福良。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女孩也冷冷地说。
  你跟他说,就说我郝福良来了。我有些气愤,声音就提高了许多。
  没有用的,李总真的没时间接待你。女孩说。
  一股忍无可忍的怒火就在此时从心底里升腾起来,我高声嚷道,我郝福良难道就不能见一见李贵斌吗?我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十分突兀与强大,就像爆炸声那样惊动了很多人,我发现有很多脑袋从走廊两侧的门里探出来,每个脑袋上都瞪着一对惊奇的眼睛。我的声音显然也惊动了李贵斌,他的脑袋也从门里探出来,见是我,他迟愣了一下,然后才向那个女孩挥挥手说,让他进来吧。
  我这才得以进入李贵斌宽大得令我难以想象的办公室,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进过老总的办公室。李贵斌对我还算客气,他让我坐在一边的长沙发上,然后递给我一支烟。我自己用打火机把烟点着了,烟雾升腾起来的时候,我看见李贵斌的表情像烟雾一样令人难以琢磨。
  都怪我秘书不懂事。李贵斌说。
  我咧了咧嘴,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沉默片刻,我说,过去,我的确是亏欠你的。
  李贵斌说,你今天来不是只为了说这句话的吧?
  我说当然不是。
  李贵斌说那就说实在的吧。
  我说我不是为私事来的,我是为公事。
  李贵斌说不管是公事和私事,都可以说。
  我说我想在厂里办个脱产的技术学习班,我就要退了,我不想把自己的手艺也带走。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李贵斌说,可是办学习班是要有一定规模的,只几个人学就叫不了学习班了。
  我想规模应该在五十人左右。我说,我收学员可不像许师傅收徒那么苛刻。
  可是,能有那么多人报名吗?李贵斌说。
  不花钱学手艺,怎么会没有那么多人报名呢?我说。
  我想和你打个赌,如果报名者超过四十人,我将出资办好这个学习班。李贵斌说。
  如果少于四十人,这个学习班我不办了。我说。
  我们一言为定。李贵斌说。
  走出办公大楼的时候我觉得身上奇热难耐,有一股滚热的气体在我的身上游走着。我想不到李贵斌会这么小瞧技术的魅力,难道我免费教徒,竟连四十人也招不到吗?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我觉得这个赌赌得好,李贵斌一定会输得十分难看。
  
  九
  
  报名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输得十分难看的不是李贵斌,而是我。我怎么也想不到,告示贴出去之后,主动报名参加学习班的青年工人只有四名。这真是个令人难以想象的结果,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我主动教他们技术他们居然还不愿意学。
  现在技术工人不吃香了,愿意学手艺的人当然就少了。王惠杰说。
  艺不压身,多学点手艺有什么不好!我不住地嘟囔。
  只有四个人的学习班当然是没法办的,不用李贵斌拒绝,我自己就主动撤回了这个建议。
  王惠杰劝我不要太要强了,一个工人能在时下平平安安地退休,也就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了。有多少工人并没有等到退休就提前下岗回家了。她还提起了李贵斌,她说人家李贵斌不计前嫌,还要帮助咱圆圆调个好工作呢!我的脑袋立即轰地一响,炸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说他怎么知道圆圆要调工作,莫非是你去找过他?王惠杰说我可没脸去找他,是圆圆自己去找他的,圆圆一说是我们的孩子,李贵斌就同意要帮她了。我气得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一边转一边吼,圆圆怎么这么没出息,她把我的脸都丢尽了,她在哪里?王惠杰说她在自己的房间里上网呢。
  我怒气冲天地去推圆圆的房门,尽管我用的力气很大,可还是没有将房门推开,此时才晚上九点多钟,圆圆总不能睡这么早吧。我大声地喊开门,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我这才看见圆圆果然在上网。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坐在电脑桌前的圆圆居然像要出去一样化了妆,嘴唇抹得比猴屁股还红。
  我说你插门干什么?
  圆圆说我怕你们打扰,我刚才在和人家视频聊天呢!
  我问和谁。
  圆圆说和网友呗。
  我突然想起时下网上流行的一个词,于是就问,你们是不是在搞网络激情?
  圆圆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说爸你说些什么呀,我还没无聊到那种地步呢!
  我说那你插什么门嘛。
  圆圆说我刚才在和一个很重要的人聊天,你知道吗?他就是李总。
  我说,你在和李贵斌搞网络聊天?
  圆圆说,是呀,别看李总的年纪和你一样大,可头脑却和我一样的年轻。
  我说你是不是求过他给你调工作?
  圆圆说是的,他已经答应我到总办去当文书了。
  我说你不能去。
  圆圆说我傻了才不去呢,我早就不想当工人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机会,我怎么能放过呢?
  这时,王惠杰也跟了进来,她在一旁帮腔说,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能当干部谁还愿意当工人呀?
  我狠狠瞪了王惠杰一眼说,你不是智多星吗,可你现在的智慧都跑哪去了?你也不好好想一想,李贵斌他能平白无故地帮我们?
  王惠杰说,我们毕竟是老关系了,他帮一帮圆圆也在情理之中嘛。
  我把王惠杰拉出圆圆的屋子,压低声音对她说,你难道没听过职工们的议论吗?李贵斌现在有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呢!我没想到王惠杰居然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她说李贵斌是老总,有权有势力,难免少不了女人要往他身上贴。她说到这瞪着眼睛反问我,说你们男人有几个能经得住女人的诱惑呢?我说我就能。王惠杰把嘴一撇说,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又没在那个位置上,你说的话谁会信呀?我们你一句我一句,一直吵了大半宿。
  第二天,我再一次走进了李贵斌的办公室。我进去的时候,看见那个漂亮的女秘书迅速地从里面溜了出去,我有意看了看她的脸,希望能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但她走得太快,我并没有看出什么。
  李贵斌说,又是因为学习班的事来找我?
  我摇摇头说,这次不是为我的事找你,而是为我女儿圆圆的事来找你。
  李贵斌笑道,是圆圆的事呀,这你放心好了,圆圆是个可爱的女孩,她和我的女儿一样大,也一样的漂亮,我当然会照顾她的,办公室文书一职就是她的了。
  我连忙说,我的意思你弄错了,我不是来求你让她当文书的,而是求你不让她当文书的。
  李贵斌露出一副十分意外的样子,问为什么。
  我说我还是觉得她当工人比较合适。
  李贵斌说,可我已经答应圆圆了,你这样让我很为难嘛!
  就这时候,有人进来向李贵斌汇报工作,说由于锅炉正在试验烧劣质煤,目前燃烧情况不太好,锅炉里已经产生了严重的结焦。我一听眼睛就亮了,我告诉你,现在的电厂都安装了砸焦机,一般的时候已不需要人工打焦了,但严重的时候情形就不同了,因为此时砸焦机已经无法正常工作,那怎么办?也就只能用人工去打焦。这种情况是不易出现的,可现在却出现了,它说明了什么呢?我感觉周身的血液一下子就滚热起来,至少在这个瞬间,圆圆的事情已经被我忘掉了。
  看来,我们要组织人马去打焦了。李贵斌说。
  让我去打吧。我脱口而出。
  李贵斌扭头看了看我,没有吭声。我感觉自己的脸已经滚烫起来,如果退休之前有一次在锅炉前激情表演的机会,对我来说应该是件求之不得的事情。
   来人出去以后,我又一次提起了打焦的事情,李贵斌说我们刚才好像不是在探讨这个问题呀,我说这不是赶上了吗,既然需要打焦,就让我去打嘛。李贵斌说让谁去打焦是你们分厂里的事,再说干这种活又苦又危险,还是让小青年们去干吧。
  你别忘了,我可是打焦王。我毫不谦虚地说。
  李贵斌笑了,我看得出那绝对是一种讥讽的笑,这让我的心里很不好受。我刚想有所表示,李贵斌却说话了,他说我让你参加打焦,你同意圆圆当文书,这样好不好?我说不好,这是两件事情,你不能用权力压人,这样做不公平。李贵斌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我说世界我不管,我就想在这件事上讨个公平。既然我们有争执,何不用民间规则来解决问题。
  说到这,我加重语气问,你敢吗?
  我想不到李贵斌竟回答得十分爽快,他说,我敢。
  李贵斌接着说,我过去输过你,这次我不会再输你了。
  我说怎么比。
  李贵斌说,焦子你可以去打,我们只为圆圆的事来比,我们就赌酒怎么样?
  好,就赌酒。我底气十足地说。
  
  十
  
  在我退休之前,也许只有两件可以称得上激情的事情了,一件是打焦,一件就是赌酒。先讲打焦,我拿着长钎进现场的时候还没来一个人,我坐在那等了好一阵,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才开进来。他们一个个头戴安全帽,身穿厚厚的工作服,甚至脸上都套上了帆布套,只露出一双亮亮的眼睛。我不无鄙夷地瞥了他们一眼,就把目光落在前面的炉体上。说心里话,我有些瞧不起这些年轻人,他们用计算机和机械化工具用得太多了,手的功能已经退化,他们没有手艺,有的只是习惯性操作的能力。他们甚至没有激情,面对炉膛里的烈火和被火烤红的空气他们并不激动,他们和我已经显然不是一类人了。
  也许我已经开始衰老了,但站在烈焰蓬勃的炉火前我依然激情不减当年,我感觉自己的脸被炉火映得比炉火本身还红,我还听到了自己的每个关节都在燃烧一样发出嘎吧嘎吧的声音。这时世俗的杂念已经离我而去,我的意识里只有焦子和炉火,还有一种不由自主的神圣感。
  我还是站到这个位置上了……我喃喃自语。讲打焦,我必须讲清一个事实,我虽然师从许师傅,并且有些手艺还没有学到家,但有两样技术却不折不扣地超过了许师傅。这两项技术一项是刮瓦,另一项就是打焦。以打焦为例,许师傅打焦工作服上可以见不到灰点,但内行人都知道,有些零星焦粒落在工作服上的痕迹是肉眼看不出来的,如果落在肉上就会被烫伤;我打焦却敢光着膀子上阵,并且绝对能做到毫发无伤。
  当然,打焦要遵守安全规则,光膀子打焦是不被允许的,我过去光膀子打焦的时候跟前是没有领导在场的,但今天不同,今天现场里大大小小的来了不少的领导。我没有顾及太多,我的头脑开始发热,我居然脱掉了外衣,众人都瞪大眼睛看我,我不管他们,继续又脱了背心,我就这样向炉前走去。有个分厂领导冲过来让我穿上衣服,我没有理他,这时我听见有人说,郝师傅是打焦王,光膀子打焦是他的绝技,伤不着他的。我得意地一笑,举起长钎捅向炉膛,在焦子的炸响声中,领导们不允许的声音也被炸开了,变得不成形状。我感觉现场所有的目光都盯在我的脊背上,它们比炉膛里的火温度还高,弄得我皮肉几乎炙痛。我甚至有一种被燃烧的感觉,这一烧好厉害,一下子就好像烧去了我二十岁,我通身的筋脉像年轻人一般活络起来。我的长钎捅开一块大焦子,一声响,那块大焦就在我的头顶炸开,然后形成雨点状淋下来。众人都张大嘴巴,下意识地向后躲去,而被焦雨罩住的我却不慌不忙,一蹦一跳地左躲右闪,像一只快乐的老猴。待焦雨过后,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我知道他们想找到我的伤处,但是他们只能无功而返。
  我惬意地咳了一声,开始继续打焦。我打上了瘾,众人也看上了瘾,至少有半个小时,这现场上只有我一个人在打焦,而其他人都成了观众。后来要不是一个领导奋不顾身地把我拽下来,我还会继续表演下去的。
  有这一次激情打焦,我就是立即退休回家也会感到欣慰了。
  再讲赌酒,这绝对又是一次激情时刻。一个吃遍了山珍海味的老总,居然和我一起坐在了一家小吃部级的酒馆里,这本身就说明了我们之间关系的特殊性。李贵斌轻车简从,他步行而来,穿着很随便的衣服,从外表上看,他和我坐在我选的这家小酒馆里显得十分正常。喝酒之前,李贵斌说,用民间规则,我们是不是缺少个证人呀?我说是。李贵斌就掏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说他找的证人一会儿就能到。
  其实在证人没有到来之前赌酒就开始了,每人三盅酒下肚,赌酒那种火辣辣的氛围就出来了。李贵斌说,当初你把文书的位置让给我,你后悔吗?我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当初你打螺丝输给我,你后悔吗?
  李贵斌也没有正面回答后悔还是不后悔,他说如果当初我赢了,现在我们俩的位置也许正好颠倒过来了。
  我撇了撇嘴没有吭声,而是向窗外看了看,此时正值黄昏,太阳好像比正午还亮呢!酒馆里并没有几个顾客,老板娘坐在吧台里一会儿望望窗外,一会儿好奇地望望我们。
  我们继续喝酒,你一盅我一盅,既有条不紊又互不相让。证人还没到呢,我们已经半酣,说话也开始无遮无拦。
  我说你虽然是总经理,可我并不觉得比你差,能成为工人中的技术权威,我知足了。
  你那些技术在现代企业中已经不重要了。李贵斌冷笑道。
  只要还用人干活,这技术就是重要的。我的声音明显加大了。
  我跟你说吧,现代企业的构成是哑铃形的,两边大中间细,两个大头是市场和研发,生产已经退居其次了。李贵斌说。
  我不懂什么哑铃不哑铃的,我只知道是工厂就得生产,要生产就用得着技术。就说我这个打焦王,那就是硬碰硬的手艺,你不服你敢和我比试吗?我说。
  我为什么要跟你比呢?李贵斌说,我们可不可以平心静气地想一想?
  我说想什么?
  李贵斌说,如果没有你这个打焦王,锅炉结焦别人能不能打?
  我只能说能打,别人只是技术差一些而已,却不能说他们不能打。
  李贵斌大笑说,这说明什么?说明没你这个打焦王焦子照样是可以打的,你这个王不过是人为树立起来的。也就是说,本来很简单的东西,被我们人为复杂化了。
  我没有理由不气愤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击他,想了想,就想起了职工们私下议论过的事,就大声说,你的生活作风问题已经很严重了,现在厂里好多人都在议论你,说你和很多女人有那种关系呢!
  李贵斌哈哈大笑,笑过后说,这又怎么样,这只能说明我很有男人魅力。
  他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李贵斌又说,如果你在我这个位置,你的女人也许比我还多。
  我说我可不是那种无耻之人。
  就在我们几乎要吵起来的时候,圆圆走进了酒馆。原来李贵斌找的证人就是圆圆。我们继续赌下去,圆圆并不多嘴多舌,她只负责给我们斟酒。我长话短说吧,后来我们俩都醉倒了,至于谁先醉的,我们只能听证人的证明了。圆圆一字一句地对我说,爸,最先醉倒的是你。
  我就这样没有阻挡圆圆做文书的理由了。
  说心里话,我真的怕李贵斌对圆圆下手,可担心归担心,我又能怎么样呢?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块比焦子还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