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力：谁在钓鱼岛钓到了鱼

　　北方四岛是二战遗留问题。在过去三个多月中，俄国与日本的争执激化，表面诱因是中国与日本的钓鱼岛之争，这是另一个二战遗留问题。因为朝鲜战争和冷战爆发，美苏两大阵营对垒，1951年9月8日，美国在本阵营的小兄弟支持下，单方面主导签署了《旧金山对日和约》，而苏联和中国大陆都拒绝承认这个条约。在同一天，美日还签署了 《美日安全保障条约》。由于这两个条约，日本有了领土要求的依据底气。现在，美国积极卷入了这两场争端。

　　美日同盟在强化，经济地位下降的美国更加需要盟国陷入外交困境。中俄也在协调立场，承诺共同保卫二战反法西斯战争的成果。现在，领土之争隐约有了冷战时两大阵营对抗的苗头。

　　钓鱼岛之争

　　这两场争端还有一个反常的共同特征：挑起事端的是掌握着实际控制权的国家（在钓鱼岛是日本，在四岛是俄国），而不是认为本国领土被占领的国家（中国、日本）。此外，掌握实际控制权的国家没有发生内部动荡，因此没有向外转移压力的需求。这两个国家显然另有图谋。

　　按时间顺序先谈钓鱼岛事件。去年9月7日，在钓鱼岛海域，日本海上保安厅的巡逻艇前来驱逐中国的一艘小渔船。在追逐中，愤怒的渔船撞伤了巡逻艇，日本官员逮捕了船长詹其雄，要用日本的法律审判他。在中国外交部的一连串抗议中，詹船长在被扣押17天后获释回国。

　　在有争议海域扣押别国渔民，中国的周边国家都在做，中国也在做。各国政府都很克制，没有引起大的外交纠纷。但大张旗鼓地用本国法律审判被捕渔民，这是一个突破，不可能不被看作是重大挑衅。中日关系因此急剧下跌。不过，在船长回国后，双方都慢慢恢复了冷静。

　　领土争端应由外交官出面交涉，渔民应暂时遵守现有的界线，为领海而努力的人不应反过来。本月早些时候，日本海上保安厅向船长提出17万美元的赔偿要求，中国外交部回绝了。其实，日本应该向中国的海事法院提起诉讼。中国的法院最讲政治，会很认真地审理涉外案件。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台湾海峡两岸都坚持中国对钓鱼岛的主权，这不仅是大陆一方的要求。

　　钓鱼岛的新争执是日本更向美国靠拢的标志。菅直人政府的外交政策一边倒向美国，这是较亲华的鸠山由纪夫政府下台后的反弹。各国的政策总会左右摇摆，在摇摆过程中寻求最佳位置。但日本这次有些用力过猛，把自己弹得远了一点。中国做出激烈反应，这是日本想要得到的结果，能够让美国满意。孰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俄国趁机在北方四岛高调出手。

　　北方四岛之争

　　再谈北方四岛。在中国出版的地图上，四个岛的名字后面都标有“（俄占）”字样。不过，现在中国媒体多使用“南千岛群岛”。这不仅是一个地理名词，还暗示这四个岛属于《旧金山对日和约》规定日本放弃的千岛群岛的一部分。日本用“北方领土”，明确那里是日本领土。

　　本文仍使用“北方四岛”。这个用法只是尊重中国的一贯立场，不表明支持日本的领土诉求。

　　数十年来，在北方四岛海域越境的日本渔民多次遭到俄国（苏联）火力攻击，日本无话可说。俄国通常给人的印象是不殚于使用武力。其实俄国还是外交高手，东亚国家不是它的对手。去年，俄国总统德米特里·梅德韦杰夫在中国访问时宣布，他将视察“南千岛群岛”。他讲话的地点暗示他的行动与中国有联系。但他的视察因气候原因推迟。2010年11月1日，梅德韦杰夫视察了四岛中的国后岛，从那里可以遥望北海道。今年2月，梅德韦杰夫又说，南千岛群岛是俄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要求加强南千岛群岛的防卫，部署更先进的武器。

　　俄国趁日本在钓鱼岛问题上手忙脚乱之际，迫使日本接受四岛现实。但俄国的目标不止于此。

　　俄国发源于内陆的莫斯科公国，从15世纪末开始向外扩张，在苏联解体后面积仍为世界最大。俄国的海岸线很长，在四个方向上都临海，有四支舰队。这四支舰队被辽阔的陆地分隔，很难彼此支援，而且它们通往大洋的航线容易被邻国阻断。俄国太平洋舰队的位置较好。从堪察加半岛的海军基地进入太平洋不受限制，但那里太寒冷，也很偏僻。海参崴是优良军港，但它所在的日本海近似一个内陆海，出口容易被封锁。北方四岛海域是通往大洋的重要出口。

　　因为全球变暖，北冰洋航线已被提到日程上来。如果商船途经北冰洋，而非马六甲海峡和苏伊士运河，东亚到欧洲的航线将缩短6000公里以上，且没有海盗袭击，潜在的利益很大。俄国还将有额外好处：这条新航线将把它最大的太平洋舰队和北方舰队更密切地联系起来。

　　这样，北方四岛处在两条重要航线的交叉点上。四岛的陆地总面积约5000平方公里。其中最大的择捉岛独占3/5多。去年底，有传闻说俄国在择捉岛的单冠湾修建大型军港，日本感到很不安。1941年11月，日本的舰队在单冠湾集结，然后从那里出发前去偷袭珍珠港。

　　北方四岛在俄国远东地区向海洋的延伸部分。俄国的远东地广人稀，俄国一直有人担心中国人会涌入那里，最终导致俄国失去这片领土。俄国提出了远东经济开发的宏图，让远东繁荣起来，吸引更多俄罗斯人。为了保卫远东，俄国将从法国购买四艘两栖登陆舰，部署远程防空导弹。四岛在远东的外围，如果俄国能够控制住这四个岛，它在远东大陆的领土就安全多了。

　　俄国是朝鲜的邻国。在朝鲜核武器以及朝韩两国武装冲突中，俄国发挥的作用很小，在东北亚有被边缘化的可能。这次钓鱼岛之争引起北方四岛争执再起，问题复杂化、多边化，中日难以采取更为灵活的立场，而俄国在东北亚的影响显然增大了许多。这也许不是俄国原来预想的结果，却已成为现实。俄、美在东北亚老练地玩耍“一鱼两吃”、“二桃杀三士”的游戏。

　　海水养殖

　　除了地理位置之外，北方四岛本身也有价值，有丰富的矿产和渔业资源。俄国缺少开发远东地区的人口和资金。3月，普京将访华。他带来的人将在北京为四岛开发举办招商引资会，邀请中国人和韩国前去投资。韩国与日本有独岛（日本称竹岛）争端。现在韩国控制着独岛。据报道，已经有大连水产公司表明了兴趣，他们想养殖海参；韩国人的态度好像还不明确。

　　大连渔民可以去四岛养殖海参，有些人可能认为这是对付日本钓鱼岛主张的一张牌。然后，中国的眼光还可以放得更远一点。中国当然不可能觊觎俄日相争的这几座小岛，只求避免仅仅成为俄国的一张牌，具体想法可以与俄国坦诚交流。可是，如果中国在东亚安全方面考虑多一些，俄国又会感到焦虑。一些俄国政客和学者认为，大陆邻国中国的潜在威胁大于日本。

　　商业投资不涉及主权纠纷，日本不必反对第三国参与北方四岛的经济开发。

　　海参是粘滑的软体动物，被当作高档食品，以冷水产地为佳。海参崴因出产上好海参而得名，这个港口城市与北方四岛处在相近的海域。如果俄国实施有效的质量监控，“南千岛海参”必将因污染物、避孕药和抗生素的含量低而成为名牌产品，受到公款和私款消费者的欢迎。

　　因此，从商业角度看，没有回绝俄国邀请的理由；从政治角度看也没有：日本已经在钓鱼岛海域与美国举行联合军演了，中国去北方四岛养几条软体动物有何不妥？在任何情况下，海参都不具攻击性，至少比导弹的小，不会威胁到日本。另外，虽然日本自卫队不会把美国产的导弹卖给中国，中国公司却很可能不介意把俄国产的海参卖给日本，只要日本出价合理。

　　日本对海参养殖的不满是没有道理的——除非它能够令人信服地证明海参比导弹更危险。这项工作比否认南京大屠杀还难，因为每个人都只能死一次，而海参和导弹可以反复用于实验。

　　俄国人是战士，他们肯定知道海参不如导弹。俄国的用意是用本地区国家的商业合作来加强它对四岛领土主权的合法性，同时把日本逼到角落里去。2月11日，日本外务大臣前原诚司与俄罗斯外交部长拉夫罗夫在俄首都莫斯科会晤，俄国随后宣布将不再与日本商谈领土问题。然而，日本首相菅直人仍然表示他期待访俄，“将对领土（争议）和一系列经济议题展开对话”。

　　在一番喧嚣之后，钓鱼岛和四岛之争仍是僵局，没有变化。但美国带领日本一起摩拳擦掌。

　　美日联合军事演习

　　美国前些时候宣布 《美日安保条约》适用钓鱼岛，又及时表示在北方四岛争端中支持日本。

　　去年底，日本通过新的《防卫计划大纲》，把战争准备的重点转向西南——也就是中国方向。去年12月，美日在冲绳以东海域举行联合军事演习。日本出动3万多官兵，美国动用1万多军人，还有航母舰队。这是前不久美韩黄海军演的后续，规模是前者的6倍，为历届美日军演最大。这场演习明确以中国为假想敌，对中国表现了很大的敌意，也构成了相当的威胁。

　　这种情况还将加剧。美国已经在更多的演习中把中国列为假想敌。为别的国家寻找和树立威胁是美国外交的重要手段之一，而中国是一个非常合适的目标。美国国会压缩军费开支，必然招致军工利益体的反击。还不明确反击的方式，但加剧国际紧张局势显然是最有效的一招。

　　在南北两个方向上，日本分别对抗中国和俄国。这不是一个容易应对的局面。可是，因为有美国的支持，日本很有了一些底气。他们同时也非常明白，依赖美国是有代价的，而且代价不低。

　　美日还要把印度拉进来。一些美国人和日本人希望印度加入他们对抗中国的阵营，这也符合印度的需求。在中印边界（实际控制线）上，中国居高临下，在多数地段有2000-3000米的落差。虽然印度在边界线上的军队比中国的庞大得多，但仍然对双方的力量对比感到不安。

　　美日同盟在迫使俄国和中国走得更近。东亚已隐然形成两大军事阵营，有了淡淡的冷战阴影。从对抗中获利的首先是美国，其次是朝鲜、韩国和俄国；最受损的是日本，其次是中国。美国与俄国、中国三国争执不下，却又共同对日本形成夹击之势。作为一个整体，东亚是输家。

　　在冷战时期的美苏对抗中，欧洲国家的民众大多是反核、反战的，他们不要争斗中的超级大国把他们踩在脚下。在两次世界大战之后，他们增长了政治智慧。东亚有可能爆发新的冷战，甚至局部激烈的热战。中国必须尽力避免战争，用智慧和战略达到战争的目的，维持地区和平。同时，中国也必须为战争做好准备，不惧为本国利益而战，但不要为他人从火中取栗。国际政治是一场又一场游戏，没有固定规则。其中的几个要点是：谁在玩？玩什么？怎么玩？

　　牛顿的苹果树

　　从钓鱼岛到北方四岛，各国一阵忙乱，虽然没有改变任何领土现实，利益格局却有很大改变。

　　疆域从来不是不变的。在过去100多年中，各国疆域剧烈变动，现在仍在变动中。甚至出现了不少新的国家，而有些国家（主要是帝国）四分五裂。在现代社会，土地的重要性下降。领土不能放弃，但只是国家利益的一部分。比土地更重要的是人民。“人民”包括他们的选择、他们的价值、他们的权利、他们的自由和他们的创新。“人”是国家竞争力的唯一核心。

　　领土和领海之争不能让步，但这些争端不是核心利益之争。中国不必因领土、领海争端而特意树立敌人。最最重要的是，时间可能在中国这边。如果中国能够保持稳步增长，以自由、公平、公正保证社会稳定，促进文艺复兴和科技创新，那么，许多争端将来都能解决或化解。

　　钓鱼岛只是许多领海争端中的一个，中国在南海有更大的利益和争端，须作通盘考虑。中国还负有更大责任。东亚的利益在东亚的团结，而东亚的边缘国家俄国、外部大国美国，它们的利益在东亚的分裂与对立。东亚分裂的原因之一是缺乏地区主导国家。因为有庞大的体量，中国最有可能成为这个主导力量，但目前还缺乏道义的和文化的力量——这是一个致命伤。

　　在检讨别的国家的错误时，也不要放过反省，尽管这样做有很大的风险。在过去一年的东亚关系中，中国有些咄咄逼人，刺激了日本的走险意识。原因可能是在金融危机之后中国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实力，另外可能有人因为反对 “韬光养晦”的政策而矫枉过正，有些用力过猛。但是，相对于日本的错误，中国的错误是次要的，因为中国有犯错的实力，也有矫错的实力。

　　中国外交似乎处在转折期，给人的印象是：要么尽量地少做事，要么太用劲而把事情做过了。

　　在文化方面也是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多年前全国批林批孔，把已经被打倒的“孔家店”又砸了一通，这些年又大树特树孔夫子。除了儒教徒之外，其他热心倡导者大概认为儒家教导逆来顺受，俯首听命。这不是孔子的本意，而是秦汉之后的儒家“修正主义”思想。他们忘了夫子的“中庸”。中庸之道不是走平庸的中间路线，而是权衡各种因素，不走极端。

　　权力是危险品。即使中国的实力将来可以让主政者真正有大作为了，也必须小心翼翼使用。只有在能够打赢战争时保持克制，才能证明是真正地热爱和平。这个态度并不排斥使用武力。在国际关系中，武力必不可少，但武力是后盾，不是先驱，不过有时候前出，有时候后置。不到最后，不应该使用武力，而在发出武力威胁的时候，必须已经有了使用武力的坚定意志。

　　军事与外交一样，都是技术活，不应只是体力活。士兵现在仅有好体力都算不合格，更不必说运筹帷幄的战略家了。一个国家应该尊重现实，尽量不要用武力改变已定或未定疆界。各国利益如同苹果树，上面结满了果子。不要去摇、去踹别人园子的树，即使你有足够理由认为那是你的树。但苹果仍会跌落，打在艾萨克·牛顿或别的什么人的头上。牛顿领悟到了万有引力。土地和人民也产生和接受引力，但他们彼此间的关系更复杂。争取做新的牛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