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宠萌妻闪婚狠缠绵:盖楼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3 13:14:12

盖楼记

(非虚构小说)

乔 叶

    《人民文学》今年第6期,推出了乔叶的《盖楼记》,写的是拆迁事、房子事,将它标为“非虚构小说”。“小说”而“非虚构”,大概会让人糊涂,但有时糊涂是难得的,不顾体裁的樊篱,探索贴近和表现生活的新路径,这才是要紧。“非虚构”包含着广阔的可能性,像乔叶这样,以小说家的手眼讲述绝非虚构、难以虚构的人间故事。乔叶在文后注明:“本文情节属实,部分人名和村名虚构,如有巧合,概不意外。有自愿对号入座者,请坐好。”到了第9期,《人民文学》推出了乔叶的非虚构小说《拆楼记》,比起《盖楼记》来写得更有悬念,更精彩有力。所有的文字都可以还原到生活现场,这大概就是非虚构的力量。这里选登的是《盖楼记》的第4章《村景》。——编者

    赵老师的家紧挨着学校。当年我在张庄教书的时候也才不过十七岁,赵老师那时有五十岁左右,他最长,我最少,他就整天逗我。每到中午,赵老师就会喊我去他家吃饭。当然我很少去——有姐姐在,我去他家干吗?于是,每次见到我去姐姐家,赵老师就会奚落我:“还是你姐姐家的饭香啊!咱咋能做出恁香的饭嘛。”不过,也去过一次。那天突降大雨,我没带伞,走不了。赵老师就从家里拿了把伞,硬把我叫到他家吃了一顿捞面条。

    我在张庄教了一年小学,后来调到乡里教了三年中学,这期间还不断地见到赵老师,后来我工作调动到县里又到省里,转眼和赵老师已经十七年没见了。记忆中的赵老师白皙瘦弱,见人就笑,言语讲究,态度谨慎,是典型的乡村知识分子形象。

    赵老师家大门紧闭,我敲了半天没有听到一丝动静,估计是没人。我在村子里慢慢闲逛起来。首先还是故地重游,就近走到了张庄小学。记得校门是朝内街开的,我便绕到内街,来到校门口。果然如姐姐所言,原来宽阔的大门口已经高度瘦身,变成了一条窄窄的胡同。胡同两边全都是两层楼的宅院——原先这可都是学校的操场啊,设置着高高的篮球架,矗立着高高的白杨,有风吹来,哗啦啦作响……

    我顺着胡同往里走,正好是寒假,学校里没有人,大门紧闭。教学楼的墙体上镶嵌着八个大字:“求真求善,求美求谐。”在大门和教学楼之间有一小块空地,应该是学校残存的唯一一片空地了。而在教学楼的第四层,孤零零地盖着一座飞檐斗拱的仿古建筑,应该就是姐姐说的“土地庙”了。当年那所土地庙因为紧邻着学校,我特意去看过。虽然规模很小,但也红柱白墙,琉璃碧瓦,古色古香,颇有风韵。庙门两边有一副小小的对联:“土发黄金宝,地生白玉珍。”对了,庙的前面还有一座年代久远的石碑,上面模糊不清地镌刻着修建土地庙的由来,我曾经试着顺下来,到底没有那个耐心,终是半途而废。只隐约还记得一句:“土地阔不可尽祭,故封土为社……”那碑还在吗?也被迁到了四楼吗?土地爷何曾想到过,因为土地的升值,贵为土地之主的他老人家有一天会因为占了地方而被供奉到四楼呢?

    沿着姐姐聊过的地方,我一一走来。在每一道街上,都可以看到灰色的水泥搅拌机在笨拙地转动着圆鼓鼓的身躯,标志着正在盖房子的人家。到处可见刚刚落成的一栋栋的两层或是三层的新房。在每一堵墙上,都可以看到乡村特有的小广告,治疗性病的,疑难杂症的,更多的是和建筑有关的:“扎地基”,“扎石头”,“现浇”,“上渣”,“专拆房”,“打梁”,“迎新春,铁大门,防盗门,卷闸门,喷漆”,把“迎新春”冠在前头,可能是优惠大酬宾的意思。还有龙飞凤舞类似医生开方体的广告:“专做水磨石地面,安不锈钢扶手,安木质古式扶手,专治房顶隔热,治漏,水泥,大瓦,彩钢……”这混乱的字体里和超市般的内容里有一种绝对的自信:自己所传达的信息十分被人需要,也很容易被人看懂。

    在一条南北主街上,我远远地就看到了姐姐说的那所盖在路上的房子。那所房子占住了几乎一半路面,路上的电线杆都掩在了它突兀的身躯内。而在三道街,我看到有一所巨大的房子也将电线杆遮挡了起来,这所房子的台阶简直可以说是理直气壮地占据在街面上。

    我还看见了一些老房子。很少,没有几座。整个村子转下来,也不过四五座。有两座被拆得衣衫褴褛,破烂不堪,一些家具无精打采地堆在里面,带着被抛弃的落魄神情。有两座保留得相对好些,但看起来也岌岌可危。最完整的是一座五间的老房子,没有院墙。房子前方的空地里生长着几棵寥落的树。黑黝黝的树们默默地陪伴着这座老房子,老房子静静地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下,颇为安详地迎接着自己的终结之日。在周围新房的映衬下,这所我不知身世历史的老房子,居然焕发着几分让我敬畏的尊严。可能是因为它的安详吧,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安详的事物了。这种安详让我想起不久前读杂书,读到一个老人去世的情节,书中寥寥数语:“召亲友诀别,易衣待尽。享年八十二,终于家。”读到此处,我闲置已久的泪腺当时突然喷涌不止。其中况味,现在仍不能解。

    我在老房子面前站了很久。

    在村北,我看到了那片被承包了一百年的鱼塘。一百年有多长?把鱼塘填平了,都盖成房子卖出去,住上七十年之后再拆掉,也还有三十年的租期。这块地方真大啊。承包人显然也不会满足于仅仅养鱼,已经盖起来了很多房子,我走过的地方,塘面也已经填上了新鲜的虚土,水泥梁也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几乎可以确定,这里的房子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重新回到姐姐所在的街道,在街口,我忽然看见了未来路上的一幢大楼。它和姐姐家隔路相对,是张庄附近最先盖起的大楼,也是这附近最早从老市区移民过来的政府职能部门:市防疫站。按老百姓的话说,那是公家的楼。这座公家楼像一支速度飞快的箭,以钢筋水泥为箭骨,以丰富新区功能镀箭身,以政府大印铸箭头,以射箭人的意志为原动力,就这样一头射到了乡村,扎下了自己的地盘。

    ——当然,我早就看见过它,但从未像现在所看见的那样鲜明,从乡村的视角向它遥遥瞻仰,它是那么显赫,那么豪华,简直就像是一座宫殿。我不由得想起姐姐用艳羡的口气所讲述的那件事:上任支书家的媳妇们都在里面当保洁工。

《 光明日报》( 2011年08月31日   13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