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肤泡泡白多少钱一瓶:廖偉棠 : 虚齿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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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齿旁记

 

廖伟棠

 

“吾妻桥”是东京我最喜欢的一个地名,就好比“不忍池”,非常有爱,又有一种东方的凄楚在。我读我妻曹疏影的诗文,常常想起这一座桥,如废名先生的小林那座似过未过之桥,迷失处我也一时回首不辨东西南北。有时我眺望她的文字世界,会像“东京日和”中荒木经惟远眺过马路的荒木阳子,知道她自己晓得东西南北,便一阵怅茫混杂一阵向往袭来,竟像对陌生人的渴慕一样。

“我和你一同蹲下,世界便倾斜了片刻。”曹疏影看完云门舞集的“红楼梦.园子里的年轻人”之后,写下这句话。当时我就在她身边,没有与他和她一同蹲下,没有感觉到世界的倾斜。我感到嫉妒,不是因为她和他,是因为我们对彼此世界的缺席。我又感到幸福,因为我们共有的世界因为彼此不同的开拓而变得疆域更广。

“虚齿记”里往往如此,这是曹疏影自己的世界,虽然我、他、她、它偶尔漂过。我和她一起游历了半个地球之遥,读这些文字的时候依然常感新奇,这个我熟悉的脑袋里面到底有多神秘的秘密是我难以想像的。在现实的世界她常常走点儿神,在文字的世界却神气氤氲,对她来说,大千世界好比一个缩微景观图,她随意点开就勾线敷色,她继承的是诗人作为语言魔术师的那个传统:古如李贺,今如洛尔迦和威廉斯.斯蒂文斯,都是她的老师。

所以“虚齿记”更接近诗,而不是散文,姑且叫做散文诗亦可即使是最散文的第一辑,她写食物,其实写的是食色性也的色与性——文字色相与我你性情,加上故事以外的弦外之音,那就是诗之三味写一杯“鸳鸯”,她写到了幻想中的中年人的爱情、暮色中的暧昧。写枣泥糕,她写到了枣红脸赤兔马的关羽一个人的战争,其实是对那流亡诗人最推心置腹的同情。如果说这些还带有专栏文字对叙述的迁就,那么后面写梦境、写漫游的更率性飞起了,字句的流动完全从心而行,自由跳脱,层层翻新,这正是散文诗的拿手处。

“春游记梦”,这是张伯驹先生的一本集子的好名字,曹疏影写云门的文章也借用此,实际上这四个字恰好能形容疏影的散文诗、以及我们的浪荡时光。我极喜爱她的文字带有的一种湿润和潋滟,如沐春光,而其想像之出其不意,则是枕边人亦为之惊奇的梦游。关键是春游我们不愿记得所游,只愿记下旅途被那些做梦的人激发的梦境种种,随后才发现所游恍惚亦梦。这就如我们都喜欢的一部押井守的动画《梦先案内人》一样,案内人即导游者,在曹疏影的散文诗中,我们被我们遇见的人物导游进连环的梦,接着她又成为新的导游者,带领我,或者读者做梦。

散文诗独爱写梦,鲁迅先生的《野草》,夏目漱石先生的《梦十夜》皆如此。曹疏影所写的梦不同于两位近代文豪的苍莽大梦,也不是我们想像中文艺青年的黑甜小梦,她如获一念则长执之,绕它千回万转,再放如溪山清远,我常常在她的重述中重新游历我粗枝大叶地撞个满怀的那个世界,忽而迷失、忽而醒觉,原来都是一个“好的故事”。

因此读她的作品需要一种对她的信任,亦即是对诗的信任正如她写“火与雪,同一种秘密”的结尾所写:“ ——不要怕,你只要心里念住,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会带你一溜烟走下去,老多吉或是老巴桑,果真如此走去,我因此觉得他也像近海近云雾的汉钟离,回望头来,安达卢西亚的深歌正一路哭进沙原榄林,同路过的悲风相抗。那捂着肺腑撕叫出来的,和我们从古笑着不说的,如何不是同一种秘密。“数个世界在她的字里行间出没自如,读者(如我)就自然会引入另一个世界,比如说凯鲁亚克“达摩流浪者”的世界,雷蒙随贾菲纵身阔步跳跃下山那一段“禅宗公案”,实际上潜游于曹疏影文章其中,我们信任诗的力量能带我们到其深潜处,就像信任当时在云南达摩山那喇嘛对我们所示,其后在西班牙安达卢西亚那些洛尔迦的深歌对我们所唱的奥义。

纯文学自有纯文学的力量,它不作用于激动的肝胆,但作用于心脏的细微一颤。欲寻找强烈的社会议题,文化热点的读者在曹疏影的文字中必定会失望,虽然她也触及人世间不公事,不平事,但即使是她那篇最激烈最“入世”的“含在口里的中国”,面对中国崩残处,她寻找的依然是文字的力量:“黑暗是一番命运,山河丹青,水墨皴笔也即满目瘢痕;而对这国度的爱,也是一番命运,爱成为心事,压得最深,掏之不尽,一个'国'字,就是'玉'色的心事含在'口'里 ——这国是文化,山河,庶民之国总有黑暗中的青草,石,和流水,有伥在寻找自己的字,看见这青草,石,和。流水,如今倒被污染出可怖的颜色,有一段花纹隐得真深,是文字之前的文字。力量是这样一种会从花纹和石头缝里突然迸出的东西,这又是另一种命运。”有这些琳琅文字在,此国方才存在,这是她的,也是我们每一个坚持写作汉语文学的人的信念。

当然这样一种安静的文字在当下骚动的“公共知识”话语场注定寂寞,曹疏影所入之世在寻找辣椒火药味的人眼中是一个桃花源似的世,理想主义洁白无瑕的世,而非狂乱此世。殊不知世界本应是桃花源,我们不过忘记了自己所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非要安许多框架规矩来社会化这个世界。那些童真的人自有她们的青青世界可堪大哭大笑,她们提醒了我们常常只是庸人自扰,浮世的结构若回到最初,恰如曹疏影“饥饿书”所写:“内脏间/惯于缄默折叠的阴影”,自有它清凉、幽暗、静谧的逻辑,这也是汉字的逻辑。

汉字天生适于敏感、细析和多义衍生,而不是议论和斗争,这是汉字的短处也是其妙不可言的佳处。真如曹疏影对“虚齿记”的“虚齿”的解画:“惟有盲目,才可行星辰之旅虚齿两个字,也有年华的意思时光是一组不知谁人之齿叩出的寒颤,为这宇宙之广漠而终有孤胆……”虚齿并非广长舌,夜来三万八千偈也非必须解释不可,我道读曹疏影的文字常常是一种冒险,在言语斗胆走险处你方感到五味纷呈。我也常常与她辩驳,为她惯于把“意义”隐藏太深的诗人癖性而苦恼,她爱写“好的故事”,即使怒嗔悲苦也是好故事里的怒嗔悲苦,这是她妙不可言的佳处也是其短处,若果她也能从容拥抱那个坏世界中的快意恩仇,这个宇宙的孤胆终也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