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狮吃雄狮:沙发旅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08:14:35
让一个陌生人进入家里,分享你的食物、床单、浴室,甚至马桶……可以吗?本书作者亲历“沙发旅行”这种风靡国外的新生旅行方式。背上背包,走出国门,游历欧洲——法国、西班牙,她住在一个个陌生的沙发上,并与主人建立友谊一个女孩最不可思议的心灵探险,给你一个最色彩斑斓的欧洲。沙发旅行:一种将自由、信任、免费精神进行到底的旅行方式。真的勇敢,不是背上行囊,走出家门,甚至不是大胆地睡在陌生人的沙发上。真的勇敢,是持续更新,不怕老不怕死,在柔软的心里,放一个大大的信任。启动了一个章节,故事自然就会发生。  

地点定在欧洲,方式有点特别--来自一个陌生网站Couchsurfing,“沙发冲浪”,也可以叫做“睡沙发的交换旅行”。通过网络的联系,放下戒备绝对信任,睡到陌生人家里的沙发上。

目录

第一章8点差5分时,一个人影踩了进来

第二章保持理智,勿要强求

第三章你看,我没有选择

第四章有主人爱它的店,最好的是二手店

第五章是个老书袋

第六章年轻的身体下藏着一个老灵魂

第七章喝咖喱不是什么正经事儿

第八章我是一个老妇人,一个少女,一个男人

第九章总之,我的朋友,选择权在你

第十章我们生活在洋溢着节日气氛的土地上

第十一章哦,我的小花朵儿

第十二章这总归是我的路

第十三章为避免陷于失望,不应受到幻觉的诱惑

第十四章乌啦,弗拉门戈

第十五章事无两样人心别

自序

2009年的春天,我决定出去走一走。

地点定在欧洲,方式有点特别--来自一个陌生网站Couchsurfing,“沙发冲浪”,也可以叫做“睡沙发的交换旅行”。通过网络的联系,放下戒备绝对信任,睡到陌生人家里的沙发上。城市、乡村、遥远的大陆,无所谓形式,探进他人的生活。

这是一个疯狂的点子,但事情往往总是这样:开始时有无数偶然,你并不知道哪一个偶然会通往命运中的那个必然。

通过“交换”沙发,住到陌生人家里,生活细节彼此冲撞、用直觉相处、试图寻找在不同族群之间,那些人类所共有的情感。

我,一个普通的中国人,没有在中国以外的其他国家长期生活过的经历,没有任何户外经验,非驴友,英文尚可、但绝对称不上优势,身材既不高大、智商也没有过人、不懂防狼术也不会咏春拳,说到煮饭的手艺,大概只有煮面吧!

我唯一的优点只是,愿意把心露在外面,没有障碍地感受温度,也传递信息。

一个月过去,我的旅行很完美。我遇见了一些人,与他们的生活片刻交融,这迫使我去思考了另外一些词语,比如:信任、孤独、幸福、立场、误读,还包括“中国”。

经由这样的方式,我获得了一些真实的感受。这是通过我眼到我心,我所探索回来的世界;我也第一次意识到,在我们以往的生活经历里,多容易受到经验主义的引导--是那些所谓的“经验”和“常识”,让人并不能真正的自由。

中国人说,心安处即是家。自游自在,是能够完全放松地信任他人,也不畏惧面对自己;心安安稳稳地落在身体里,天地再大,处处为家。

睡在陌生的沙发上,我不害怕。

引子

事情要从一份失败的计划说起。

最近我要开始上班了。在我的生活里,这是一个好消息,因为休息一年多以来,我已经耐不住寂寞开始手痒;然而也是一个坏消息,意味着我将对一群人负责,失去对时间的自主权。这个最后的自由期,是一个月。

我能做点什么呢?

旅行,旅行,当然是旅行!

我是那种一提到旅行,浑身细胞就会立即活过来的人,就像树一定要是绿色,花朵会散发香气,而猫咪被放到阳光下瞳孔就自然地眯成了一条线。

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自由的小灵魂,我分明听见她在召唤我伺候她……

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出现Google地图--从北京起,往西,越过积雪尚未解冻的青藏高原,越过高加索山脉,正是早春,欧洲乡间野花当时,阳光灿烂,印象派笔下斑斓的光影和香味仿佛闭上眼睛就能想象,鼹鼠应该也都睡醒了吧?

那就到欧洲乡下去当农民吧!

很自然的,第一个让我想到的国家是西班牙。

西班牙地处南欧,民风淳朴、热爱务农、大量的乡间农场点缀山间,西岸还有地道的地中海美食……关键是西班牙人没由头的热情、总像搭错线的欢天喜地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天然就能亲近的品质,还有布满雄性荷尔蒙的血腥斗牛和跳弗朗明哥的艳红大裙子……

按钮一旦按下,机器就要开始启动;主意一定,我就立即开始行动。

第一个想到联系的是WWOOF的西班牙组织(http://www。wwoof。org)。这是一个由全世界“有机”农场主的非盈利性组织,因为坚信“有感情的人种(养)出来的动植物比之冷冰冰的机器生产会更美味”,他们提倡绿色有机蔬菜,号召传统的农业耕作而非机械化生产,接受世界各地的人去到农场做义工,提供食宿,所要求不过是“需要说明自己擅长的农活”,比如,种薰衣草、摘樱桃、养马、喂鸡如此种种。

我连线上西班牙WWOOF网站(注意!是西班牙文的,但有英文版本可供选择),开始搜索看中的农场,最好风景绝佳之地,所需的农活无非是种花养草、陪伴动物之类,有木屋或泳池的优先考虑……总之,一口气发出了大概超过20封申请信。

与此同时,也开始预定了机票以及申请个人旅游的申根签证。

两周过去,我的申请信陆续有了回复,西班牙人果然热情,有不少回复表示欢迎义工的加入,但是我忘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由于地处乡下,所以他们只讲西班牙文,没有一封回邮是英文的……

看样子农场计划只能泡汤了。但是机票已经定下、签证已经拿到、那个准备好即将放缰的小灵魂天天在我身体里倒腾不停,我要如何才能安息她呢?

这时候,我找到了另外一个网站。

Couchsurfing,意即“沙发冲浪”--一个在欧洲青年中早就非常流行的网站。旅行者睡到当地人家的客厅沙发中,真正与本地人的生活融合在一起,分享对方的生活、文化、食物、见地……

而这一切,完全免费!

前提是你必须完全信任一个人。作为一个女孩子,要飞过千山万水跑到别人家里睡?

我妈妈如果知道一定会用饭勺敲我的头。

全世界其实已经有超过百万的自助旅行者成为Couchsurfing的注册会员,不仅仅是因为免费--真正迷人之处在于交融与分享。但在北京,只有不到1500名会员,并且其中大多数为旅居北京的外国人。也许对中国人而言,“家”意味着绝对私人的个人空间,很难想象接待一个陌生人进入家里,分享你的食物、床单、浴室,甚至马桶……

有1000个理由显示这可能是一个完全失控的选择。但是我的小魔鬼,她只是反复在问我,你为何不去?

除了好奇心的诱惑,我什么诱惑都能抵挡。

在未知面前,我的小灵魂总像脱缰的野马。我说过,是的,她才是我的主人。

所以,我决定了要开始我为期一个月的睡沙发游欧洲。经由法国、环绕西班牙。

总之,我准备好了!

偶尔无知,才会无畏。

那就带上你的信心和勇气出发吧!

沙发旅行

巴黎只有两个年龄,年轻人和老人。一个是冷酷、面容惨白的年轻一族,还有打扮得年轻的衰老一族。

--埃德蒙·怀特(EdmundWhite,1943-),美国作家

巴黎以一种很浪漫的姿态迎接了我。

凌晨2点离开北京,第一次跟时间逆着赛跑,11小时后抵达戴高乐机场时,现实的时间只走了4个小时。外面一片漆黑,天还未亮。

座位前方的屏幕原本正播着好莱坞的电影《金刚》,诺米·沃茨站在帝国大厦上伤感的微笑突然被切换掉,取而代之是粗盐一样的颗粒,不断往屏幕前扑过来,一片漆黑像进入一个地下通道。屏幕上纷纷杂杂的颗粒,才让我意识到,外面是在下雪了。

在北京等了一个冬天的雪,没想到在巴黎撞上。

大笨鸟转了一个弯,视线里闯进一盏亮起来的灯塔,昏黄的黄,暖暖罩出一个小舞台,雪花里光照下优雅地旋转,远处是一排排松树的剪影。

这是我抵达巴黎的第一个印象,很小王子。大家都安静了,一下雪,天地都变得脉脉。

此刻是2月13日凌晨5:50,看样子也许会遇上一次白色情人节。

机场里空无一人,除了刚下飞机的乘客。很多人睡眼惺忪,更像梦游一样,依次排队等待行李,偶尔交头低语。旅客里江浙人居多,曲折的南方口音,在这样的情境之下更显出几分荒诞。

大部分人都直接拦截出租车去了,我走下地铁,要搭乘RER线路到北站。站台上只有一个年轻的警察,带着他的IPOD和狗。人挂着白色耳机,狗戴着黑色嘴罩,同主人一样安静。我问了路,随他一道上了车。

列车在黑漆漆的郊区穿行,每一站都上来很多人。全是赶在凌晨8点前的上班族,衣物简单神色疲惫。看报纸或打瞌睡,全世界每个大城市里的上班族都一个样子。

一进入北站(GarDeNorth,巴黎最大几个的地铁枢纽中心之一),行色匆匆的人群杂乱地冲过来,像产卵季节里逆流而上的大马哈鱼。一些穿西装的人拉着小小的一个拉杆箱,排队买早点、报纸、咖啡;另一些流浪汉靠在地铁里的烤火柱子上取火。男人和女人都穿着大衣,厚围巾,但女人大衣下面是单薄的透明丝袜。一个漂亮金发的女孩子坐在地上清理她的大旅行箱,一双长腿和娇艳欲滴的红色高跟鞋,就那么一直从大衣裙子下伸出来。

太早了,我还不能去找第一位“宿主”。

他叫皮埃尔,在银行工作,喜欢数学和哲学。照片上看起来安静有礼,有着友善害羞的微笑。他注明有单独一个私人房间提供给客人--这很重要。巴黎物价昂贵,房价更是寸土寸金,绝大部分主人只能提供客厅沙发给客人睡,能有单独房间的简直凤毛麟角。几乎是在看到照片的同时,我心里立即有了一种直觉,他绝对不会干扰到我。

果然,在接下来的通信中,皮埃尔很仔细,从巴黎的地铁图,到他家的路线、天气状况、机场转线的问题,全部一一罗列,邮件行文耐心却又简洁、思路清晰,并没有太多客套话或多余的热情,是我喜欢的风格。

我们约好了在他家地铁站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在城里游荡了一天、结束完巴黎首日的蓬皮杜参观后,我随着下班的高峰人流踏上地铁,找到了约定的咖啡馆,开始等待皮埃尔。

他在电话里告诉我8点会到达。正是晚餐的时间,这家咖啡馆走的是高雅路线,面积不小,还有人在角落里弹钢琴。穿雪白衬衫的侍者轻盈的穿越在长桌之间,桌布前结束了一天交际应酬的男女脸上都挂着松弛的笑容,远处一张桌子前,一对中年男女正在低声交谈,脸几乎贴到一起,面前各自放了一杯鸡尾酒,他们看起来并不急着吃大餐。说话远比食物重要。

我的风尘仆仆、大行李箱在此刻都显得不合时宜,但是毫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坐那儿。所以大扇门每打开一次,我的眼神都要往门口飘一下,要是皮埃尔不出现该怎么办?

8点差5分时,一个人影踩了进来;几乎是同时,我立即就认出来了。而这个人毫不含糊径直往我桌前走来。

“嗨。”他站立,看着我。

是皮埃尔。个子高大,穿着保守的黑呢大衣,戴手套。浅棕色短发,比印象里显得老成,但是一笑,就露出了羞涩。

我也笑了,因为他看起来好像比我还拘谨。

“嗨。”我有点紧张,忘记了开场白。原本准备了要自我介绍的。

我开始跌跌绊绊直入主题:“你看,我到了。我们要在这里吃饭吗?”全部是简单句,忘记了表达委婉语气的礼节性助词。

他镇定地看着我,“我们回到住处吃好吗?”

皮埃尔拉过我的行李。他个子太高了,我替他调整了箱子的拉杆,道谢。然后一前一后出了门。

经过超市的路上,他让我稍等片刻。出来时候手上多了一张两人份的披萨、火腿、水果,还有一瓶葡萄酒。

他也不问我怎么找到这里,旅途是否顺利,是不是第一次到巴黎之类,之类理所应该多余的废话,只是偶尔回头微笑看着我,示意我应该走这边,那边。弄得我有点紧张。

夜已经很黑了,这并不是一个繁华的街区,我留意了路边。没看见任何一家可以借宿的小旅馆。看样子不管怎么样,一定要硬着头皮先进皮埃尔的家门。

走路了5分钟,经过一座高架桥,一个停车场,我们踏上一条宽敞的大马路。横过马路时他随着下班的人流不等红灯,径直穿过去,我随后。然后皮埃尔指着不远处黑影中的一座高楼,说,那里是我的公寓。

是一座新建的电梯公寓,他示意我看了大门外写着他姓氏全名的门铃,拉开大门,按下了电梯。

在狭小的电梯间(欧洲的电梯通常只提供2-4人的空间),灯光明亮起来,他脱掉外套,露出挺括的亚麻衬衫,松一下领带结,到这个时刻才松弛下来。皮埃尔低头直视我,眼睛里露出笑意。他长得挺好看。

这下轮到我开始拘谨了。

房间的风格跟他一模一样。

白色调的客厅,浅棕色沙发、地毯、靠墙一排高大的书柜,墙上挂着几幅雕像的摄影作品。客房里早已铺好雪白的亚麻床单,甚至能闻到肥皂的清香,我立即满心欢喜。皮埃尔拉开空荡荡的衣柜,说:“现在,这是你的房间了。”

我自然感激不尽。他又一一向我展示厨房、浴室、洗手间、阳台,是一套简单的两房一厅,却因为主人没有多余的家具,所有物件都规整隐藏了,因此显得肃穆开阔。我瞥了一眼,连书柜的里书全都分类整齐,地理、艺术、旅游、美食,每一种类别一目了然。在我认识的书里,米其林美食指南和《LonelyPlanet》是很厚的两大摞。

我的直觉没错,皮埃尔一定是个生活里上了闹钟的人。

等我简单沐浴整齐出来,皮埃尔已经准备好晚餐。在厨房小小的餐桌上,白盘子装着热腾腾的披萨、巧克力、芝士、以及两杯葡萄酒。

他替我拉开椅子。“来,现在我们来吃点东西聊天。”

我顺势坐下,心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实在不知道应该感恩还是提防。东方的传统教育下,女性应该对异性保持天然的警惕--他们如何做到如此信任和包容一个陌生人呢?他全然不知我的背景、性格、身份,只是因为我是游客,对巴黎有好奇心,对巴黎人的生活有好奇,愿意到这座城市观光、体验本地人的生活,他即敞开家门迎接我,并且以恰到好处的热情和周到接待我,甚至烧好饭菜……

我当下心一横,不管了。反正都已经住到人家家里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既然选择了这样的旅行方式,第一步就是要有开放的状态和坦然之心,我拿起酒杯,和皮埃尔打开了话匣子。

我最初和他通邮件时就能感觉皮埃尔有着很好的教育背景,尽管如此,还是被他吓了一跳--皮埃尔是个“理工生”。在巴黎,只有一所学校的毕业生被冠以这个名词,就是在每年法兰西的国庆典礼上,校旗总是飘扬在各种军旗前的那所--巴黎理工大学。它的年轻学生总是骄傲地紧随巴黎卫戍部队通过检阅台,迈向象征胜利的凯旋门。建校200多年历史的巴黎理工大学,拿破仑称其为“帝国下金蛋的母鸡”,专门为法国培养在军事、政治、商业、管理等方面的人才。招生极其严格,据说每年只收300人,并且入读期间必须接受一年时间全军队化教育,爆发战争,理工生第一批被派上前线,带兵打仗;和平时期,理工生活跃在法国的政界与商界,是不折不扣的社会精英,戴高乐称这所学校为“法兰西的带路人”。

“法国前100强的企业里,有超过50家企业的创始人或高管来自理工生。”皮埃尔提及自己的母校,轻描淡写地说。当然,是法国式的“轻描淡写”。

往来邮件里指示清晰的路线提示,正是他长期以来训练有素的思考方式。而现在我也明白为什么皮埃尔会喜欢数学,因为所谓的“理工精神”,正是“对祖国绝对忠诚、不计利益甚至忘我、极端地信任数学和抽象公式的价值。”

皮埃尔会流利的法语、英语、西班牙语,正在开始学习的语言是汉语、俄罗斯语以及波兰语……我惊讶于他对知识长久以来一直保持着惯性的汲取,也觉得我们之间并不只隔着大高加索山脉和土耳其海峡。

我们接着聊他的学校。“你会觉得自己对国家有责任吗?”皮埃尔突然对我发问。

“某些时刻。”我没有糊弄,某些时刻的确如此。在中国没有人跟我讨论这个问题,如果你这么问,大家绝对会当句笑话。谁会如此声称呢?也许除了在八十年代老电影中年轻学生入党前的宣誓谈话中。

“你们中国人的决心是很可怕的。如果所有中国人都想做一件事,你们就能控制全世界。”他如果不笑,就容易显得严肃,这话听起来像抱怨,又有点酸溜溜。

“不,我们并不想控制全世界。”我也轻描淡写。大高加索山脉和土耳其海峡又钻出来了,他们以为中国人要革全世界的命吗?中国人连自己都无法控制呢。

一些在法国生活过的朋友告诉我,基本上法国人对中国文化(当然是传统文化)很欣赏,可是一旦涉及政治问题,立即就是僵局和争论的开始。我不想在政治问题上纠缠,因此把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皮埃尔立即注意到了。他询问我是否需要休息。

“是的,谢谢。”

第二天正好是周六。皮埃尔建议说他可以带我出去走走,我们约好了一起去蒙马特高地和卢浮宫。然后我们互道了晚安。

这是抵达的第一天,这城市在我眼中连素描都还没有展开。

4.沙发旅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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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9月28日。确切时间是上午11点。游艺集市上,就在幽灵车旁边,果浆软糖搅拌机正在搅拌。同时,在巴黎圣心大教堂修女们正在练习用左手打乒乓球。温度24°C,湿度70%,大气压990毫巴。

--《天使爱美丽》(Amelie,2001)

一夜相安无事。

在松软温暖的被子中,由于时差,我睡得迷迷糊糊。天亮后不久,我听见有人在轻轻敲我的房门。

“早安,你醒了吗?”是皮埃尔。

“当然。”因为他已经敲门了。

等我穿戴整齐打开房门,我发现皮埃尔已经准备好早餐。两杯浓缩咖啡,一小碟切地整整齐齐的无花果、果皮被细心削去,装在素洁的日式长盘子里。

法国人!他们对精致生活的细节追求真是与生俱来。

“谢谢你的早餐!”

“不,这只是开胃的水果,然后我再带你去吃典型的法国早餐。”

清早的巴黎相当可爱。空气清新,阳光透明,一片片橙红色的法式平房屋顶显得生机勃勃。我们轻快地穿过街区,往地铁方向走去。

皮埃尔其实是个友善的人,只是他常常给人的第一感觉是严肃。如果他侧头和我说话,只要眼光在我脸上停留时间超过2秒,必定展开微笑。这其实是一个很累人的过程,因为一旦我们要交谈,就只能这样不停地微笑来微笑去……

快到地铁口时,我们经过一个小咖啡馆,皮埃尔推开门,示意我进去。

伙计一见有人进门就立即热情地招呼,一面还冲着皮埃尔挤眉弄眼。没等他发话,两小杯冒着香浓热气的咖啡和可颂立即从柜台上滑过来。可颂其实就是家常的法式牛角小面,站在柜台前,再加上喝一杯一口就能嘬完的浓咖啡,这是法国人最常见的早餐。巴黎人也像北京人,喜欢唠嗑,一排人站在柜台前,尽管食物很少,可大家照样聊得热火朝天。不多的靠窗座位上毫无疑问坐满了人,看起来像聊八卦的老年女士,身陷在声浪里一边看报纸一边和周围老头评论的老先生,还有顺便出来遛狗的中年人。我东张西望,皮埃尔看我,又不停展示他勤劳的微笑。

吃完早餐进地铁,路上还发生一段小插曲。地铁正开着,突然就停了,等了2分钟没动静,车厢里的人都开始交头接耳,互相以目光询问。不久广播响了,皮埃尔一听就乐,坐在对面看起来矜持的中年妇女也冲我们耸肩膀,他低头在我耳边小声地解释:“他们说,因为地铁里跑进一只狗,所以不得不停车。现在司机下车去捉狗了……”

差不多等了10分钟,当广播里响起“司机终于捉到了狗”,大家集体松了一口气,甚至还有人吹起了口哨。多个人耸了耸肩膀,这在法国表示,“无奈,但是我接受。”他们喜欢抱怨、表示轻蔑,但通常总归总是接受的。

蒙马特高地是我早就向往已久的地方,皮埃尔也欣然同意--当然,出于一个巴黎人的骄傲,我猜想他主要想在蒙马特高地上向我展示著名的圣心大教堂以及俯瞰整个巴黎的美景。但其实我私心里挂念蒙马特的原因有三:1,这里曾经、至今仍然是巴黎最自由的“画家村”,诸多天才画家都曾居住此地,高更、卢梭、雷诺瓦、毕加索等等等等,未成名前都在山顶的小广场卖画为生,实在没钱了还能在小酒馆里以画换酒,风气自由浪漫。2、这里曾经、至今也仍然是巴黎最风情的流莺区,有大名鼎鼎的“红磨坊”和甩大腿的“康康舞”。3、因为电影AmeliefromMontmartre--《天使爱美丽》。

一出地铁站,自由的空气扑面而来。沿着山坡蜿蜒而上的小路上,两边尽是各种各样林立的小商店,花花绿绿挂满了一路,我一到这里就像被松了绑,眼睛忍不住四处游走,到处抓新鲜好玩的街景看。10欧的传统法国呢帽子、印上巴黎铁塔的俗艳雨伞、风中飘来荡去挂在橱窗前的各色丝巾,5欧一大块夹着新鲜火腿的大份三明治,在我眼里统统有趣,全是充满异国情调的俗世风情画,鱼龙混杂又显得生机勃勃。皮埃尔则忙着应付向我们兜售旅游纪念品的小商人,一座城市里,但凡穷人与艺术家混杂的地方,总显得自由亲切;富人区通常井然有序却充满了距离感--优雅总归是让人不放松的。

迎面是一座只有童话里才有的绚丽梦幻的旋转大木马,我惊呼一声奔跑过去。这是爱美丽的旋转木马!在电影里,爱美丽和她暗恋的在游乐园里扮鬼怪的古怪男生捉迷藏的场景就从旋转木马开始,一直到圣心大教堂后面的小广场。

在1973年9月3日下午6点28分32秒,一只青蝇以每分钟能够扇动14,670次的频率降落到蒙马特的RueSt-Vincent。与此同时,在一家餐馆楼梯的旁边,风神奇般的让两个杯子在一块桌布上跳舞。就在这时,28AvenueTrudaine,Paris9的一栋五层公寓内,刚从最好的朋友的葬礼回来,尤吉尼·柯里热从自己的地址簿上把他的名字擦去。还是在这个时候,属于拉斐尔·波兰的一个精子,带着一个X染色体,一头扎进了她的妻子阿曼迪妮的一个卵子。九个月之后,爱美丽·波兰出世了。

这是爱米丽的异想世界,她说,即使连朝鲜蓟也有心脏。

我们沿着阶梯往上走,白色圣心大教堂就在眼前,两边扮作天使的街头艺术家正在整理行头,打算开始一天的生意。他们会凝固一动不动,好像一座真正的雕像,如果游人扔下一个硬币,雕像就立即活过来,给你一个拥抱或亲吻。做礼拜的人们顺次从教堂里进入,教堂前的平台站满了人--从这里望出去,整个巴黎市区的景色俯瞰入眼,在蓝色的天空下,重重叠叠的屋顶次落起伏,远处一个小小闪光点,皮埃尔告诉我那是埃菲尔铁塔。

圣心大教堂在欧洲教堂里颇具特色,通体白色,拜占庭风格的大圆顶带有东方式的典雅美,它由著名的建筑师阿巴蒂荷马设计,1870年在得到巴黎人的捐款后开始修建,1919年建成,教堂门两肩上侧立着两尊铜像,一边是圣·路易;另一边是被英国人用火刑烧死的圣女贞德,由于岁月久远,铜像早已经变成绿色。

与巴黎圣母院相比,圣心大教堂是更接近市民的宗教设置;这不仅因为蒙马特高地上各式各样的杂货店店铺林立,空气中弥漫着煎饼和烤栗子的香味,更因为教堂后画家的小广场和蜿蜒的小巷。

自由艺术家的圣地小广场差不多已经成为巴黎的必游之地--小广场上布满了画架,各色人等背着画板在这里“练摊儿”,以风景画和人物肖像为主。大多是匠气之作,只为糊口或换一杯酒钱,但偶尔也能看到有灵气的作品。我立在一个画者身后,他用灰白色调来画巴黎街景,全是面孔大的小画,笔触流动,有点印象派的意思,都是盛世繁华的街景,却是越看越落寞。至于价格,全凭卖者开价,买者还价;就是不买,他也愿意陪你多聊两句。

当然,生意好的还是那些画人物肖像的--虽然在我眼里毫无价值。他们也都学滑头了,看见有女孩子驻足观看,就慢慢遛过来,先赞美你的美貌,再建议如此美景美人,何不留一张画以作纪念呢?广场上有几个日本女子正在端坐被画,还得一直保持微笑,而画布上的人像几乎千人一面,眉毛眼睛都模糊有几分相像,无非就是往漂亮里画。有一位老先生拉上我,反复强调他会画“卡通”--也就是漫画夸张化处理后的人像,我终于忍俊不禁地笑了,用目光向皮埃尔求救。

“先生,我们要去喝一杯了。回头再看你的画吧!”皮埃尔及时“救驾”,拉上我绕过广场往后面的小巷走去。

“这里的房价贵吗?”小巷里安静幽深,家家户户都有漂亮的橱窗和摆出来精致的花草,乳酪店、甜点店、书店、买衣服的精品店,太阳软绵绵,花香满径,我真想一直这样走下去。

“以前是不贵的,这里住的人都很杂,现在这里成了游客区了,画家们住过的旧房子都成了博物馆,当然身价就不一样。安静的房子更贵。”

“达利、高更、毕加索还有一堆印象派画家。我听说蒙马特有一间小博物馆还记录了曾经住过这里、后来又成名了的画家。”

“你对画家有兴趣?不用去博物馆了,我带你去狡兔酒吧吧!”

大名鼎鼎的“狡兔”?这也许是蒙马特高地上最具传奇色彩的一家酒吧了。“狡兔”这个奇怪的名字来自于画家安德雷·吉乐(AndréGill)的一幅奇特的画,画中一个怪模怪样的兔子从平底锅中跳出,从此就成了酒吧的代言。最初这间酒吧叫“吉乐的兔子(lelapinàGill)”,随后又被改为现在的用名“狡兔”。藏在不起眼深深的小巷子里,但一旦路过就能发现,因为那只狡猾的兔子就在外墙上。据说毕加索是这里的常客,还因此留下一段传奇:狡兔的酒吧老板弗雷德(Frédé)爱好艺术,自己也经常画个小画儿娱人娱己。当时酒吧的常客如果没有钱或者不想付钱,可以用一张自己的画代替酒钱来付帐。毕加索未成名前曾随手用自己画作在“狡兔”里换过酒喝,1989年,被收藏在狡兔里的这一张毕加索画作在苏富比(Stheby‘s)拍卖行的纽约交易厅上以4000多万美金出手,这在当年可只是一杯酒钱。

我们找到酒吧,可惜人满为患,即使还在午后时分,已经坐满了一屋子热闹的各色人等。我们只能坐到门口露天的座位,点了一杯“VinChaud”--一种烧热了加入柠檬的法国红酒。在冬日的午后,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喝了热气腾腾的“VinChaud”后我竟然有几分小醉了。

“嗨,你知道红磨坊吗?”我问皮埃尔。

“知道。”他保持着亘古不变得体的微笑。“你想看?”

“是啊,你们的康康舞哦!”

“票很贵,而且要提前买。如果你确定要看,我们可以回去在网站上查到演出时间提前订票。”算了,这事儿被他一说显得挺无趣的。再说我也并不真的想看姑娘们露大腿。

“那你知道爱墙吗?”

“什么?”他扬起眉毛,嘿,在巴黎终于有他不知道的东西了。

“就是蒙马特高地上的一堵墙上,据说上面用全世界各种各样的文字写满了’我爱你‘。”

“不知道。没有听说过。”

“你是巴黎人么?听说很有名的景点呢,是一个知名艺术家设计的。”

“爱是复杂的。如果只能用语言说,那真是最笨的表达。”他笑笑,晃晃酒杯,又是轻描淡写地说。好像不是他漏掉了不知道,而是这个地方真的完全没必要知道。

爱墙的发起者弗雷德里克·巴隆(FrédéricBaron)据说是法国一位以写爱情歌曲见长的音乐家。也许是受充斥于整个国度浪漫主义思潮的影响,1992年他开始收集和记录下了1000多条用300多种语言写就的“我爱你”的手写体,在1998年撰写了一本书,风行全欧发行5万册。巴隆早期的香颂小调都是在他居住在蒙马特高地时写下,因此他把“爱墙”建筑到了这里。

奇怪的是直到我们离开蒙马特,都没找到“爱墙”,大概真不算是什么著名的风物。他们说尽管爱墙上有来自世界各地语言写就的“我爱你”,然而在墙角处却有一行字,用法文写着:“Soyonsraisonnable,exigeonsl’impossible(保持理智,勿要强求)”。

我想这才是法国人的爱情观。

沙发旅行

狭窄的左眼追忆过去,睁大的右眼害怕地凝望着未来--黑暗的、错误的、破灭的未来。他吊在光明和黑暗之间。在尖酸的嘲讽和信仰之间。

--卡森·麦卡勒斯(美)《心是孤独的猎手》

我要到后来,才能知道皮埃尔其实一个非常不典型的Cs,但当我刚抵达巴黎时,他只是第一个被我细细审视的法国人。

朋友们都说在巴黎房价奇高,因此绝大部分外省来的年轻人在巴黎只能租房住。要经过多年的奋斗才能在这座城市安身立命,买上一套公寓。皮埃尔家乡在法国南部的一座小镇,在巴黎接受完高等教育后,他原本在家乡的一家大公司担任不低的职位。为了来巴黎,他放弃了原来的工作,接受了一家银行的新职位。

幸运的是,他得到的是一份体面的工作和不错的收入,能够支持他在巴黎市区买一套崭新的公寓--这对于一个单身汉而言,是令人眼红的事,然而他付出的代价也昂贵。

每天清早7点,皮埃尔准时起床(他擅长悄无声息地完成洗漱和早餐,睡梦中的我几乎毫无察觉);8点钟之前必须出门,抵达公司开始一天的工作;每天傍晚,他直到8点才能返回家中,通常先喝一杯葡萄酒,然后开始简单的晚餐--披萨或意大利面,配番茄酱、蔬菜或芝士,很少吃肉类,然后是水果。与西班牙或意大利人相比,巴黎人在家简直吃得跟猫儿一样,无论男女都擅长此道,时髦消瘦的体型得以保持。皮埃尔有两部手机,一部工作用,一部私人号码。如果上班期间拨打私人号码,永远是留言机接待,方便的时候他才会回过来。非常严谨,毫不含糊。

每天晚上,结束了晚餐后照例是听音乐或读书,有时候和我聊天。法国人有很好的阅读习惯,地铁或咖啡馆里随处可见有人捧着厚厚一本小说在读,神情专注,丝毫不受环境影响。在皮埃尔家也有整面墙高大的一排书柜,不过与通常的法国人口味不同,他似乎并不偏爱文学类,而是对地理、美食、古典艺术和哲学更感兴趣。如果碰巧聊起了地理,他总能准确无误地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用以论证或展示他的信息--甚至懒得多做解释,看,所有的信息都在那里,白底黑字,一目了然。

他连卧室的床头灯都是一个巨大的地球仪,灯泡透过地壳发光,西西里岛、大西洋、直布罗陀海峡,密密麻麻的法文字母透过球形投射到洁白的墙上,像大学讲师准备的幻灯片。

临近睡前,他会摆开熨衣板熨第二天要穿的衬衫--亚麻衬衫全部整整齐齐挂在衣柜里,只有白蓝灰三色,商标都细心绞掉,一律精良结实的剪裁和针脚。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要每晚熨过--利索地摆开熨衣板,皮埃尔总是一边熟练地翻转衬衫的袖子、衣襟,一面嘟囔:“我一点不喜欢每天穿着衬衫、被领带拴着上班,我宁可穿我的牛仔裤。衬衫的衣领总是硬得像要割断我的脖子。”

我在边上笑,“没有女人替你做这样的事情吗?”

他低头又翻转了一次衬衫,带着嘲讽的神情,“在法国,男人必须学会搞掂一切事情,从设计埃菲尔铁塔到熨衣服。”

“当然,我有清洁女佣,她每周四在帮我打扫房间。如果有一天我跟某人结婚,上帝保佑我的妻子享受为她的男人熨衬衫。”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在该瞬间突然眼神柔软起来,“你还太年轻了。但是如果某一天你发现生活里的甲乙丙丁自己能搞掂,人生就会变得简单。”

我相信如此。作家埃德蒙·怀特在《一个闲逛者的回忆》中写道“巴黎人……他万事抱怨,万事容忍,万事都要嘲笑,万事都会忘记,对万事都充满渴望,他品味万物、感受万物,万物又会被随意地抛之脑后……无论是他的国王、疆土、荣誉、偶像,无论是铜制的还是玻璃制的。”

他甚至下了定论:“巴黎只有两个年龄,年轻人和老人。一个是冷酷、面容惨白的年轻一族,还有打扮得年轻的衰老一族。”

我把这段话背给皮埃尔听。他又淡淡地笑了,说,“也许吧。”

从周一到周五,皮埃尔毫无差错地坚持着这样的生活,偶尔下班后应酬;周末照例一天用于超市采购日常用品、该洗的衣物送往洗衣店;一天用于运动,游泳或是骑单车,若有空闲还能和朋友小聚,找个地方喝一杯。

他们说这是自1930年代以来最萧条的黑暗经济期,金融业大受挫折。尽管皮埃尔所在的银行是全法市值最大的银行,但业已裁员接近一半,因此人心惶惶,人们不得不提醒自己更勤力地工作。一份稳定的收入、一套公寓,这意味着基本的体面,因此,皮埃尔常常一边抱怨、一边跟我(也许是也跟自己说):“你看,我没有选择。”

但若抛开这个代价,皮埃尔尽可保留着巴黎人稳定的骄傲感。法兰西所传承下来文化、艺术、时尚令巴黎今天仍然毫无争议地成为欧洲乃至世界中心,它的每个子民都为之自豪。他带我逛卢浮宫,用他的话讲“这是我第五十次来了。”在庞大的宫殿里,皮埃尔驾轻就熟地穿行在那些有着著名作品的大厅与走廊间,告诉我他最欣赏的作品、以及画家生平的故事。他喜欢古典的雕塑艺术,对罗丹的作品尤为痴迷。当他经过《吻》时,仍然情不自禁地感慨:“这即是完美的美。”

皮埃尔会一点中文,不过在我看来,那是装饰性的,犹如贵妇的胸针或帽子。偶尔在餐桌上,我们会玩一种交换文字的游戏,也就是目光所及的一个物件,我用中文说,他根据我的目光方向判断,再用法文说,最后大家同时说出英文,以核对错。

有一天傍晚,我们又玩起这个小游戏。厨房里的大件物什早已被我们说过一遍,所以我的眼光开始四处滑动……在壁橱白色的把手上,我看见一条细细的麻绳系着两只红辣椒。

“辣椒!”我先用中文喊出来。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眼神转了一圈,突然停留下来,“Poivron”,似乎是喃喃自语,他立即用英文说,“哦,你看到了这个。”

他好像苦笑了一下。“我都忘记了这个东西。”走上前,轻轻把辣椒拽了下来,放在手里端详。

辣椒已经风干了,完全失去了生命和水分,只保留了颜色和形状。

“这大概是我前女友系上去的,我居然一直没发现这么个东西。”他立在壁橱前,形单影孤。他接着说,“她离开已经有一年了。在这之前我们在这个房子里住了八年,我很快乐。”

我没接话,只是看着他。他又继续:“她离开后,我清理了很多东西,我重新装修了客厅、卧室、浴室……只是没换厨房。所以,你看到餐桌、煤气炉、壁橱,都还是老的。我也漏掉了这个东西。”

他说到这里,再次自嘲地耸耸肩。然后把它丢到了垃圾袋里。

“来,我给你看她的照片。”

我随他走进卧室。在衣橱最下的一个抽屉,他拿出不多的几张照片。我相信这是他保留仅有的她的物件,因为在这套公寓里,此前我几乎没有见过任何女人生活过的日常痕迹,比如梳妆镜、小毛巾、长发梳之类种种。我记得某天洗过头发后,他见我湿发滴水,从储物室里找了一个吹风机给我,是全新的,连包装都没有拆开过。

“她是个令人过目难忘的聪明女人,负责另一家公司的金融工作,就在谈并购案的桌子上,我对她一见钟情。然后我们在一起,生活了8年。”

我探头看照片,是个棕发女子,有着严峻的表情,朴素随意的穿着,看起来并不像过分操心打扮的巴黎女郎。

他说起她来还是掩饰不了心碎的表情。

“她为什么离开?”

“我不知道。我们争吵,但是没有用,我们已经不能理解彼此说的话。我最后只是确认了她坚持需要离开。”

“你孤独吗?”

他看着我笑,是那种和解了、无所谓仍然免不了嘲讽味道的笑容。“还好,已经一年了。一切并没有失控。”

他好像跌进了回忆的陷阱,索性翻出大学时代的相册给我看。军训的照片,一众穿着蓝灰上衣、白裤子法兰西军队制服的大男孩里笑得最害羞的那一个,眼睛亮得好像有星星掉进去。他们的派对、玩热气球、潜水,无忧无虑的青春,充满欢笑和灿烂的阳光,有着满身的力气。

“你的同学们呢?你们还联系吗?”我好奇地问。

“我们都遍布在世界各地的公司里。”

“你不孤独吗?”我实在忍不住再次问道。

他用他长睫毛的眼睛长时间凝固地看着我,这次他没有微笑,但也没有再接话。

无疑皮埃尔是一个骄傲而逞强的巴黎人--他接受严格良好的教育,他为获得体面而付出代价,他如愿以偿成为一个真正的巴黎人、拥有自己的小城堡、和一个理想的女人建立关系。然而生活的平衡如此轻易破裂,直到有一天伴侣离开、工作将他的激情消耗殆尽,他仍然固守在平衡里,以斯多葛派般的自制力和理性,去漠视孤独。

这是他选择的自由方式,像中国古老的哲学,无欲则刚。

我在皮埃尔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配合默契。某种程度上,我欣赏这种由自爱而带来的孤独,尽管代价高昂。离开的时候,我留给他一张卡片,那是一张在北京南锣买的。

“我并不缔造时尚,只是令我讨厌的东西变得过时。”

--可可·香奈儿(CocoChanel1883-1971)

大概每个女孩子到了巴黎都会想逛街吧!“时尚之都”名满天下,可是我还没傻到要去逛香榭丽舍,那无非就是北京的王府井。我需要一位气味相投的人带着我逛花都。因此在“沙发冲浪”上,我开始以“时装设计”和“中文”为关键词搜索,结果就这样给我找到了铃铛--一个在巴黎念时装设计的中国女孩。

我给她去了信,大意是我即将抵达巴黎,如果她有时间,愿意约她出来喝杯咖啡或是逛街。她很快就回信了,洋洋洒洒一大篇,句子和句子之间没什么标点符号,口水话语气词连篇,满口答应,很是热情。我当时就想,这一定是一个爽朗明快的女孩。

我们约好了在圣保罗地铁站见面,那里是索黑区,小巷子里云集了最时髦、设计感和法式风格的小店,甚至连一些Chic的博物馆也藏身于此,实在是个很巴黎很人文的地方。

我按照时间到了地铁站,没有亚洲面孔。于是在周围街区逛了一圈,看了地铁出口的旋转木马、买了街头的煎薄饼吃、再去街角的书店混了一刻钟,就在我已经开始百无聊赖坐在长椅上拍路人时,一个亚洲女孩匆匆从地铁口冲出来。

黑短发、黑眼镜,穿着绿色胖胖的羽绒服,一边耳朵里插着白色耳机线,手上拎了个红色木马的布包包。一看就是乖乖的亚洲学生呀!没错,这就是铃铛。

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她立即冲上来,一叠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转了好几次地铁哦时间迟到了。但是我想巴黎街景也很好看,你应该没关系可以自己在附近转转的……”

“你好--”我总算挤空赶紧打了个招呼。“既然你来到了巴黎,就给你听一首Paris吧!”一边说话一边她已经递过了另一只耳机,就这样,我们见面还没有互道姓名,已经一人一个耳朵里塞一只耳机,女歌手Camille的“Paris”在耳边响起。

我立即喜欢上这个女孩,她一看就是棵生命力旺盛的植物。

铃铛在巴黎学时装设计,来法国已经三年了。从小喜欢给布娃娃做衣服的她,之前国内的专业却是机械工程,毕业后据说还在一家大型国企当了总裁助理若干月,给憋坏了。终于下定决心要来巴黎实现梦想,颇有灵气的她对时装设计居然无师自通,拿到了业内一家专业服装院校的录取通知,就这样来到了巴黎。

她的梦想是30岁时能在香港有一家自己品牌的时装工作室,在巴黎的每一天都忙到团团转--“有那么多展览要看、那么多店要逛、那么多地方要去旅行,还要养自己啊!”白天在一家时装公司当实习助理,其实就是这个行当里不要薪水的免费学徒;到了晚上摸惯了高级蕾丝和光滑丝绸的一双手则忙着在中餐馆的窗口后熟练地打包装外卖,外卖袋子上的蝴蝶结扎得比谁都好。这样错位感的日子,她过得乐颠颠。

“刚来巴黎的前三个月最难,法语只知道一个字一个字的单词,连起来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好像是突然有一天,突然被碰到了一个开关,咦,突然就会了。然后才可以到餐馆里打工。”

“接着就攒钱啊,做设计买材料要钱,旅游要钱,事事都离不了钱。天生就像吉普赛人,灵感总来自乱七八糟混搭的东西。在巴黎的一半时间学时装,另一半时间都在欧洲到处玩,最喜欢文化混杂的地方,法国、英国、意大利、土耳其、葡萄牙,捷克,一有时间背上包包出去了。”

“都是用沙发冲浪住在当地人家里吗?”

“有时候是,有时间来不及联系就住青年旅馆,还有时候睡火车站。”

“没遇见过打你主意的男人?”我问。这是女孩子第一关心的问题。

“哎呀,你有什么好给人骗呢?人啊,就怕自己贪。你贪钱吧,给你点小便宜就把你骗了;贪色吧,给个妞就被骗了。最好就是什么都不贪,也不拿捏自己。沙发冲浪上多数是欧洲年轻人,虽然有荷尔蒙,但大家也都受过教育,你要是不愿意,没人会强迫你。放轻松。”

“那睡火车站也不会有危险吗?”

“我穿得破破烂烂,头发短得跟男孩子一样,也没什么好抢吧。睡火车站的好多流浪汉穿得比我还好,我跟他们喝啤酒聊天,有时候一聊一整夜,等火车来了车上再补觉。”

“我见了谁都跟亲人似的。”她补充。

她看起来像,虽说学时装设计,穿衣打扮都极其随意,脸上干干净净,脚上一双破球鞋,眼睛一望到底,是那种裹上外套搂着包随处就能睡着的姑娘。

“你不能因为安全感就把自己封闭起来,是不是?”她反问。当然。姑娘们,我们需要冒险,这样我们才能长大。

“你想逛什么风格的店?”她问我。

“巴黎人逛的,不是名牌的店,有主人爱它的店,最好是二手店。”

“啊,二手店!我最爱!我也不喜欢名牌和奢侈行业。这是玛黑区,所有的小店都很有特色,我们可以一间间逛过去。”她领着我就往小巷子里钻

鉴于我们对二手古董店共同的热情,她索性替我规划了“巴黎二手店一日游”--姑娘们,注意啦!

在欧洲,大部分的年轻人都喜欢逛二手店--最起初是因为年轻人穷,也不想买大牌扮贵妇状,二手货便宜,并且时常还能以超低价格淘到大牌的经典款。年轻人天马行空、用幽默感和大胆创意发挥混搭,把奶奶妈妈级的旧衣服穿出新风貌,成为时尚潮流一种。

现在,古董衣已经是非常主流的时尚,连大牌明星、阔太贵妇也时常光顾二手店,二手店的市场也因此细化了。

位于四区的KILWATCH是巴黎最大牌的二手店之一,里面尽是一些应该只出现在时装杂志的上帅哥靓女进进出出。宽大的店面里分有各种区域,鞋子、包、手表、配饰、大衣、皮草、经典牛仔、东方风格的刺绣……应有尽有。全部密密麻麻挂在架子上,得要点耐心仔细淘。可是至少货架与货架之间的空间足够人通过、并且还提供试衣间--这就足够奢侈了。二手货有品牌的居多、货色齐全、成色新,因此价格也并不便宜,一些经典款完全不比新货便宜,要的就是古董衣的风格。据说在这里经常能撞见巴黎一些小明星、电视主持人或在派对上频繁露脸的人士。

蓬皮杜附近街区也是一个二手店云集之处--比如RueDeSaintMartin附近的8号和149号,店名叫Planete70,针对的主要都是搞艺术的穷学生,常常见到有人在狭窄的店堂里互打招呼,那都是老主顾。衣服嘛破破烂烂,得要真有点艺术细胞才能完成非凡的搭配。比如蒙古人的皮毛帽子(就是后面还拖着一条毛茸茸长尾巴的那种)、中东人的大袍子、藏族人的哈达(有人要用这个来搭配时装么?)、以及早已被磨得蹭亮的皮夹克和大皮鞋。有人吓唬我说那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所以才那么便宜。反正都很大,完全不可能有我的码,所以我也不费心去淘了。但是还是很适合不怕死的男生的,因为皮夹克都很结实,超便宜,款式一大堆,除了尺码大没别的缺点。

接着就是玛黑区(Marais)。玛黑区位于巴黎第4区,由巴士底、市政厅与共和广场所围成,地铁站‘圣保罗’(St。Paul)或‘巴士底’(Bastille)之间,是深入到巴黎最古老又年轻的沼泽区,因为自12世纪教会进驻繁荣伊始,中间经历了13世纪犹太人集中入住,14世纪的反犹太声浪,以及后来普法战争时期险遭毁灭的惊险,至20世纪60年代,巴黎市立法保护该区古迹,时至今日,玛黑区已成为犹太人、同性恋、雅痞族的集聚地,青年艺术家的创意天堂,小资分子最爱逛的小街小巷。

玛黑区的二手店很难被错过--RueDeRosiers32号的小店,你还没走到跟前,先望见了一堆人扎在门口,有的是出来抽根烟透口气,有的是伺机等待有了空间还能再挤进去。已经不能用简单的“爆满”来形容二手店的受欢迎程度--衣服爆满,人也爆满。在狭小的空间里,所有的衣服帽子鞋包包全部堆得满坑满谷,左边一个架子上可能挂了至少50条围巾,右边一个大纸筐里重重叠叠压了上百顶帽子。凭着身材娇小,好不容易一步步往里扎,就快要达到裙子区的时,赫然排在你前面淘货的是一位胖太太……你只能绝望了。那空间是绝不可能让两个人错身而过的,你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等她选够了退出去,你再进去。

如此糟糕的购物环境,偏偏是那些时髦小年轻一个个扎进去了都不想出来。实在是因为的确有好货可淘。帽子5欧一顶,最便宜的丝巾2欧一条,包包20到30欧。买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何出色(因为东西实在太多了,人实在太挤了),你只是凭着胳膊够得着胡乱买一气,等拿回家里,收拾打理后看看,还真都像模像样,与日常化的衣服一搭,风格就出来了。只恨自己当时没多抓几件。瞧,这就是玛黑区二手店的魅力所在。

然而,更有一个绝好之处只有本地人才知道。那就是地铁4号线终点站Clignancourt的古董市场,只在周末开放。周末的大早上,搭上4号线坐到最北的终点站,出了地铁站只消顺着人流往前走,沿路会经过一排卖二手皮货的店(千万别驻足,固定店家的东西都不便宜),拐进一条小道后,你会看到一大片搭着绿棚子的店铺,有点像中国的花市,家家门口要不摆着花草,要不就堆着旧家具。喏,这就是到了。Clignancourt市场大概是全法最有名的跳蚤市场了,有报道说鼎盛时期每年有上百万的人来这里淘货,而一个周末的人流量都好几万,是人气最旺的民间古董和老家具交易地。每家店铺都有私藏了上百年的压箱宝贝,钟表、珠宝、油画、银器、檀木家具,赝品和珍品鱼目混珠,得要一把好眼力。这里也零星有着年轻人所喜欢、也能消费的二手衣、老海报、小玩意等等。就算不买,单是逛逛这里上千家店铺,也算是浏览过一部几百年来法国(甚至欧洲)日常生活史的画卷了。

我在一路上听了铃铛这么出神入化的描绘后,当即扎进了玛黑区的二手店,然后在心里盘算无论如何也要在周末赶上一回Clignancourt的古董市场。铃铛顺带给我说了个煽情的故事。她的一个朋友,是个亚洲女孩,某次在Clignancourt用2欧元买了一摞明信片。欧洲二手市场上常常有这样的东西卖,都是被当事人清理出来,或孤寡老人过世后,遗物流落出来。这个女孩回家翻看明信片,发现其中大部分都是从瑞士一个地址寄往巴黎的一个地址,时间大概在40到50年前,时间断断续续持续了快20年。每张明信片都寄往巴黎市中心的同一个地址,街道、门牌号和名字都历历在案,女孩一时好奇心大起,循着地址找了过去,敲开一栋老公寓的门--老天!收信人居然健在!只是已经白了少年头,是一位白发苍苍70多岁的老妇人了。

“铃铛,这就是《海角七号》。”我听完下了定论。

“可不是呢,去年大卖那台湾电影。居然生活里真的有这样的事,我还以为只有《读者文摘》才编这样的故事。”

“老太太有没痛哭?这里面一定有个缠绵的爱情故事……”我的文艺病又犯了。

“没有。老太太接过明信片,看了一眼说,孩子,是我的。可是我一年前就卖给收旧报纸了呀。家里东西实在太多了,我没地儿放了。”

……

这位,还真是巴尔扎克笔下的那种老巴黎人。

我们一路边走边笑,铃铛跟我说她百味陈杂的巴黎生活,我则一再陈述今天的北京如何充满创意和新意,她30岁的梦想应该是在北京而不是香港;我们跟人高马大人的欧洲小伙子一起扎到堆里淘衣服;她带我去吃玛黑区最热卖的巴西烤肉;我们还分享了彼此都不太靠谱的恋爱故事……她的确如她所说,“好奇心太旺盛,见了谁都像亲人似的”,无拘无束,无遮无拦;像一块海绵,小小旧旧的不起眼,却无时无刻不在吸收着周围的营养,是真正的身心自由。

我有种预感,我和铃铛绝对不会只见这一面

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

--海明威(ErnestMillerHemingway,1899-1961)

在其他的城市里,旅行者是看风景的人;而对于巴黎而言,任何一个一只脚踏进这座城市的陌生人,立即踏入了一席流动的盛宴,你在看风景,你也是风景。

我原本就计划好了到巴黎后要探访一轮中文书店,结果没想到却因此拜访了友丰书店的老板潘先生。

在北京时,我托朋友替我引荐在巴黎的中文书店经营者,他第一个推荐了友丰书店的潘先生--战后最早在巴黎推广中国文化的华人、拿过中法文化交流领域里两国政府颁发的无数荣誉,后来干脆自己直接在巴黎就开了家友丰出版社。

我冒昧地直接拨通了潘先生的电话,几句话介绍完自己的身份,话筒那一头是爽朗痛快的回答。“行,明天下午2点后,我都在店里。你来吧!”

我撂下电话手心还在微微发热,那是兴奋,为这个不设防的城市。

第二天一早,接到了铃铛的电话:“我介绍一位新朋友给你认识吧!”

就这样我又认识了小韵。

比之铃铛,小韵已经明显法国化了,打扮得像真正的巴黎女郎一样时髦。一顶经典的圆桶呢帽、黑长发;下面是透明宽边眼镜架、单眼皮;穿黑色钟形七分袖大衣,再配上中国刺绣的丝质手袋,带着冷酷的优雅。

她之前在上海也是一位时装设计师,认识了当时的法国男友后,随他一起回法国旅游。两人到了巴黎,大概受不了花都浪漫吧,男友当即求婚,两人一起欢天喜奔到市政厅登记注册,就这样嫁了一个法国人。婚后先生决定带小韵随返回巴黎定居,但由于事发突然,小韵并不会法文,只能在家跟先生讲中文,法语和社交圈子都进展缓慢。小韵说自己在法国的整个状态就是“有时间,缺朋友”。

如今她正在申请索邦大学的法语学习,得知我要去友丰见潘先生,雀跃不已,再三强调要一起同去--因为友丰就在索邦大学旁边,并且潘先生本人还是索邦大学1970年代毕业的佛学博士。

随即,她对我的生活也发生了兴趣。我倒是简单,三句话能说完。一个自由状态写字的人,包括随时接受变化(至少主观上);包括对生活责任自负;包括还能有选择地做喜欢的事情、见喜欢的人、去喜欢的地方。我觉得这就够了,挺体面。

巴黎知名的中文书店有三家,凤凰、友丰、燕京,临行前做了点功课,正好跟小韵一一道来:

“凤凰书店”位于3区,其实就在蓬皮杜中心的附近,但有点难找。在到达巴黎的第一天,我盲人摸象一样穿过好几条不知名的巷子、四处举着地图问人才找到。中文“凤凰书店”的招牌在大街上很显眼,连地下一共三层,里面的办事人都能说中文,全部彬彬有礼。那一区书店极多,随便推开一家门进去,迎面上来的都是笑脸,空气里浮动着书香。

“凤凰”有40多年历史,是法国、包括欧洲最早的中文书店,创办人贝热龙先生(RégisBergeron)在上个世纪60年代初,曾经作为“外国专家”在北京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是研究中国电影的专家。返回巴黎后创办了“凤凰”,向法国人介绍中国文化,同时为法国研究中国问题的学者提供参考资料。

早先凤凰只有地下一层,慢慢越做越大,成为了今天的楼上楼下三层。一层大部分是汉语学习教材、中、英、法三种语言的一些杂志;地下一层是中国传统文化大杂烩,包括武术、阴阳、风水、中医、烹饪、儿歌林林总总;二楼则比较偏知识分子口味,包括中国问题研究的资料、在世界范围内受关注的中国古典文学、当代文学、以及一些国内出版的文史哲类书籍。我翻了翻文学架,除了传统的“四大名著”外,当代文学里在架上最常看到的是余华、贾平凹、苏童和莫言;我去的时候,《狼图腾》霸了文学类整整半排。我一边看,心里有着些微的遗憾。

燕京书局是另一种类型,主打旅游人群,我没有去过。书店在巴黎市政府附近,老板是赴法留学之后一直在旅游业的陈超英、李晓桐伉俪。据说夫妇俩也常跟国内文艺界的作家交好,偶尔会组织读书会、作者见面会,积极推介中国作家。但就售卖的书籍而言,还是中文版的旅游指南、游记等为主。

最后是友丰,在巴黎的华人知识分子和汉学专家里赫赫有名,藏在索邦大学旁的一条小巷子里。创始人潘先生,上世纪70年代初在索邦大学学习法语和神学,毕业后不愿走,索性自己开了家书店,内容涉及中国文化、汉语学习工具书、文学类、画册等等。随后又成立了友丰出版社,一部分出版自己策划的书,另外则是购入版权,以英、法语言组织翻译的中文畅销书,一做就是三十多年。

现在友丰出版社已经是法国规模最大的专业出版中文图书的出版社,许多欧洲其他国家的驻法使馆,都到该店订购中文图书,几乎可算做是中国文化非官方向欧洲辐射的一个小小中心。

时间还早,我和小韵约好在索邦大学附近走走。

索邦大学是欧洲最古老的大学,始建于1253年,至今已有差不多800年的历史。最早为贵族的神学教育学校,1255年在路易九世的支持下,由一名神父买下,当年开学时只有16名贵族学生,所传授只有神学、医学、哲学以及艺术四门学科。差不多八百年了,索邦的法文教育、神学以及哲学至今仍然保留着全欧洲最高水准,对人文领域的研究与探索在世界级的大学里也屈指可数,是令法国人下巴总高高抬起的那一点底气。因为它的存在,连其所在的拉丁区也充满了浓浓的人文气氛,街角的书店比比皆是、露天二手书摊前也总是人头济济,路上匆匆而过的尽是抱着书本的年轻学生,白发教授也乐意咖啡馆里答疑解惑。

漫步在索邦门前,几座教学主楼并不特别高大,八百多年的老建筑却风貌不改。小韵所申请的语言学校,不过是请了索邦的教授,在附近另外的地方张罗上课,类似今年全世界著名大学都热衷的一些外延服务。索邦本身很小,几乎就是几座古老建筑围起来的小区域,却管理严格--人进人出需要出示证件,谢绝游客参观,即使是本校学生,一旦毕业了也不能随意进出,需要有来访理由才被允许进入。

好在索邦周围有密布的小巷子、咖啡馆、小商店。和小韵边走边聊,又在附近书店里四处张望,不知不觉抬腕一看,才发现已经是午后3点了--急得跳脚,赶紧拖了小韵往友丰钻。

大名鼎鼎的友丰,并不如想象中打眼--在一条巷子中,只有小小不超过50平米的临街一间铺子,朴素的白底招牌,上面写着“友丰书店”。我和小韵一头扎了进去。

收银机后是一位看起来年纪约莫四十的男子,我张口即问:“请问潘先生在吗?”

“小姐,你迟到了1个小时哦!”男子慢吞吞地抬起眼睛来,鼓着肚子吐出来这么一句台湾腔。然后扭转脖子,对着店里扬了一声,“潘先生,客人来了。”

一位个头不高、精神气却很活泼的老先生走出来,笑咪咪地瞅了我一眼。实在是紧张加上羞愧,没等老先生站定,立即一连炮地自我介绍,又解释为什么会迟到,还附带介绍了工作状况……

等我机关枪一样短平快的话蹦完,老先生才慢慢说了一句,我们出去喝杯咖啡吧。说罢便施施然往书店外走。

我虽然有点恍惚,但也知道应该随后跟上前去。

转个街角,一家老旧的咖啡馆,潘先生推门进去。要了三杯咖啡。

“咳,你们年轻人,说话做事都像这样--”他伸手在眼前比划了一下,划出一道弧线:“咻--”,“不要急嘛。坐下来喝杯咖啡慢慢说。有什么想问我的?”

我也顾不上冒失了。因为自己在北京也做一点跟文字相关的工作,所以开始整理思路,一个个问题请教潘先生关于在中文书在法国的出版及市场。

“法国人第一关心的图书类别是文学,他们喜欢读小说。关于中国,我经营友丰几十年了,卖得好的还是传播传统文化的书。”

“所以,他们关注的是传统的东方文化,而不是今天的中国?”

“你可以这么说。”

潘先生的眼神好像有点飘出去,自言自语说:“现在中国大陆的年轻人真是有冲劲。”后面的声音越来越细,“法国,是老欧洲啦……”

“你们现在是往前冲的年纪。就像今天的中国,说话一定要大声;法国人老批评中国人要控制全世界,哪里是呢?就是一个孩子长个儿了,迫不及待要给大家看看。我17岁到法国,生活了四五十年,中国几十年里翻天覆地,这里倒一直是没什么变化,眼看着我也到了该退休的年纪。”

“您要退休啊?那书店不管了?”

“我还要找接班人啊!有公司要买友丰,我一手一脚做起来,又不愿意卖给法国人,儿子对经营出版没什么兴趣,一家人搬到上海去,法国中国两地跑,年轻人有年轻人喜欢做的生意。出版是没什么太大利润的,一做就是一辈子的事。好不好,就是这几年,找到接班人我就退休享清福啦。”

“您丢得开么?”

我这问题大概是问得太不上道了,他笑。“我在索邦学得是佛学。佛经说,放得下。”

聊了一阵子,天色已晚。老先生一时兴起,说:“你刚来巴黎吧?想不想念中国菜?我请你们去13区吃牛肉面吧!”

我和小韵对视一眼,不敢相信老先生如此厚待我们,当即欢天喜地地答应。

潘先生返回店堂收拾,要等到7点书店打烊、他亲自锁上大门才能走。店里客人多,空间狭窄,我们在店外等待他。

早先收银机后面的男子慢慢踱出来,见我们俩站在门口,像龙猫一样用短手挠挠头顶,跟我们说话:“咳!你们两个女孩子,一个电话约了潘先生就迟到一个小时,急急忙忙赶过来,踏进店门就噼里啪啦说话。真是厉害!”

他边说边甩头,好像难以置信一样。我更加羞愧了,嘟囔着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又接着说:“亏得潘先生对你们这么好,还请你们喝咖啡呢……”

我赶紧接上话去:“我们等着潘先生,他说还要带我们去吃牛肉面。”

龙猫绕了我们一圈,像是要把我们俩搁到一把大秤上掂量下份量:“看样子老先生今天还真高兴。他平时都不爱搭理人。13区的牛肉面可是好吃哪!”

七点钟,等最后一位客人踏出门,潘先生摸出钥匙,在昏黄的路灯下一层层锁上大门,我想这动作他已经做了几十年。而身后不远处黑森森的建筑是存在了八百年的学堂,路人低语穿梭而过。我们坐上潘先生的车,他一抬手开了车里的音响,期期艾艾唱出来的正是邓丽君的中文老歌。

“跟老袁聊天了?”

“啊?”

“就是跟你们说话那先生,是个老书袋了,在索邦拿了四、五个博士学位。你们大陆的《南方周末》几年前还采访过他。有人就是喜欢念书念一辈子,一辈子对着书就啥也不想了。”

“看不出来呢,真是冒昧了。”

“他只来我这里帮半天。小小一个友丰,待过的奇人怪人多着哪。”他又边摆头边笑,“你们年轻人哪里会知道……”然后善意地关照,“要是以后在巴黎觉得闷,可以到我店里坐坐,跟老袁聊聊天,他有着一肚子见闻。”

潘先生双手松弛地搭在方向盘上,嘴里随着音响轻轻地哼着小调;汽车像鳗鱼一样平稳地游动13区灯红酒绿的街道上,夜色浓浓。这里一片是华人区,也是在巴黎生活多年的老华人慰藉乡愁的地方,一排排中国字招牌的店铺在夜色中飞快往后驶去,一曲终了一曲又响,这次是彭丽媛欢快的《在希望的田野上》,那来自喜气洋洋年轻的中国。潘先生絮絮叨叨地念着一些陈年往事,无名小卒、大人物,往来过往在他眼里不过是故事一场;不像新知,倒像是中间离别了好多年、因为年头久远变得生疏的老友。

我想这并非我的特殊待遇,对于一些一生见惯了过客的人,无论新知旧识,只要错身而过说得上三两句话,便是薄酒一杯缘分一轮,像乡下的流水席,自顾自地转动下去。

这是在巴黎,我们都在这流动的盛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