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有情人电视剧剧照:盗御马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5 22:38:16
一
时早就散了,所谓不散,是几个“混出人样”的精英们的纠集,是霉菜扣肉上头的肉的
张扬,而大部分是肉下头的菜,是干巴巴的铺垫。当然,有时候下头的菜比上头的肉好
吃,那要看吃者是处于一种什么状态。肉有肉的光彩,霉干菜们有霉干菜们的友谊,张
秀英、刘二东、李抗美、王小顺,还有我,我们都属于霉干菜序列,我们是芸芸众生中
的一粒草芥,我们的名字普通得让人记不住,可却深深地镌刻在我们各自的心底,刻骨
铭心,除非死去,不会消逝。
年前生活过的地方。我的回来带有随意性,到延安来开会,跟负责人请了一天假,坐了
三个钟头的班车,出现在这个偏僻的犄角旮旯,来到这魂牵梦绕的落魄之地。这里现在
被叫做了顺沟二组,仍旧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自然村落。
县城,路过这里,就是说,我在后顺沟的时间满打满算有两个半小时。
的工作重点,现在的重点是“少生优生幸福一生”,大概是说计划生育的,不知被哪个
淘气的小子将所有“生”字下面一横全抹去,变做了“少牛优牛幸福一牛”。以前这面
墙的标语装饰归知青操作,我们在上头画过红太阳和天安门,写过“大海航行靠舵手”
,对上头的每一个坑洼都很熟悉。路还是土的,路边种了两排小枣树,挖了一道流水沟
,大概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政绩。村里青壮都出去打工了,只一些老弱病残在留守,麻
将桌支在树荫下,打牌的人都光着膀子,似乎燥热难耐。几条慵懒的狗在街上溜达,几
只鸡在草稞里钻进钻出,天还是那般蓝,土还是那般黄,眼前景物,似是而非,如梦如
幻。几十年过去,我在这里几乎不再认识谁,谁也不再认识我,我的到来没引起任何人
的注意。
两孔曾经为我们遮风避雨的破窑洞,已经坍塌得看不出眉眼,长满了荆棘。沟下的水也
干了,变做了断断续续的水坑,一步就可以跨过去。
打北京来。他问我来干什么,我说什么也不干,就是看看。他说他还以为我是来勘查地
形的,早听说要在北边山峁上安个铁塔,一年多了也没见来人,这里的手机信号极差,
月月还得交钱,亏了。另一个扔出手里的牌,高呼“四饼”,扭过头看了我一眼说,这
穷山恶水有什么好看,城里人吃了汉堡包满世界胡钻……
个无端闯入的旅游者,地域的差异让他们对我充满了反感。想起了贺敬之写的回延安的
诗,“白生生的窗纸红窗花,娃娃们争抢来把手拉”,那情景大概不会再有了。想当年
我们在这里战天斗地,流血流汗,方圆近百里谁人不知我们啸聚后顺沟的“窦尔敦”一
族,40年的时光,一代人消逝得这般快捷,记忆被生活研磨得这般平展,让人心底生出
些许黯然。
,大部分是京巴和土狗的串秧,让人分不清毛色和眉眼。见我在树下停留,两只狗蹭过
来,将沾满了泥浆的尾巴使劲甩,分明是讨好。40年前这里的狗是何等英武利落,包括
我们养的那条温顺美丽的母狗黑子,也是我们“众好汉”中一个精彩点缀,哪里有这般
的窝囊。乡间的狗厉害,细腰长嘴,不善宣扬,冷丁从墙后蹿出来,照着你的小腿就是
—口,人说“贼咬—口,入骨三分”,让陕北的狗咬一口,不是“三分”,是“稀巴烂
”,这里的狗们都是跟狼干过仗的,大都有匈奴狩猎犬的遗传。
刚刚迈进台阶,往里走时,这条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个激灵腾身而起,呜地一下
扑过来,不是用链子拴着,那气焰万丈的架式能把我咬死。黄狗挣着铁链子向我狂吠,
展现出一种不共戴天、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愤怒激情。
你叫!
”,女子说它生下来就叫三泰,他们家的狗换了好几条,都叫三泰。
屋里喊,这人来找我爷!回头又对我说,那是我婆。
重的陕北腔,鼻音很重,把“我”说成了“俄”,像得了感冒。屋里的人让我进去,狗
还在不依不饶地叫,胖女子跑过去使劲踹了狗一脚,让它卧下。狗哪里肯卧.隔着女子
朝着我还是狠咬。
周岁的孩子在尽职尽责地履行祖母的义务。孩子跟外头的黄狗一样,腰里拴根绳子,一
头系在炕上的一个小石头狮子上,爬也爬不远。石头狮子当地叫做拴娃石,是乡间炕头
的必有点缀,炕上有了拴娃石,子孙才能昌盛。娶新妇,新媳妇还没进门,小狮子已经
早早地蹲在炕上了。当年后顺沟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被拴娃石拴过,一个石头狮子拴过几
代人,成为这个家庭不变的风景。眼前这个狮子我认识,曾拴过发财的大儿子,后来被
五狈偷出来拴鸡,磕了一个角……
出来了,惊呼—声“我的娘”,隔着孩子一把将我的胳膊攥住,颤颤地说道,老四,你
咋才回?
知青都被请去吃席,还送了礼,一床枣红线绨被面,当然也顺手“拿”走了人家的驴缰
绳。队长的爹是队里的饲养员,也是党支部书记,儿子是队长,爹是书记,给人的感觉
好像后顺沟都让他们老刘家包了。支书找我们要了好几回驴缰绳,我们众口一词都说没
拿。支书说我们是土匪,老二说我们是窦尔敦,窦尔敦就是土匪。
诉我,胖女子是她的二孙女,炕上的是小孙子,还有大孙子在部队当义务兵,两个孙女
在延安上中学。细算她生日比我还小半年,我的独生儿子还在单身贵族里晃荡,别说后
代,连媳妇还没有准星,她已经是子孙满堂了,似乎有隔世之感。问及发财队长,麦子
说,死了,十年前就死了,肝病,得在炕上滚,生生是疼死的,死的时候脸焦黄,人成
了一把骨头。
知青很神往,其他队的知青经常有“不远万里”来看“传宝”的,看过一回还要看第二
回,第三回……发财长得帅是得了这里水土的滋润,陕北是出俊男美女的地方,人说“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指的是这一地域出产的精彩,传说貂
婵是米脂人,吕布是绥德人,后顺沟不属绥德县,却是离得不远。我们跟发财谈论过他
出色的相貌问题,发财说他是杂种,是匈奴和汉人杂交生出的杂种,跟当地的狗一样,
但凡是这样的杂种,都长得漂亮,脑袋也好使。我们说发财窝在后顺沟可惜了,要是在
北京、上海什么的,准能进“样板团”,比舞台上活跃的洪常青、杨子荣都精神。问题
是发财既不会跳芭蕾也不会唱样板戏,他就会放羊种庄稼,再拿手的就是唱酸曲儿,他
那些酸曲儿能酸倒人的牙,听听吧,“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两个圪崂里走”……男生
们问他跟女的到圪崂里去干什么,发财挤挤眼说,扒袄袄褪裤裤,想干甚就干甚,想咋
干就咋干!
,这是他受知青们喜爱的原因之一。干活男生都愿意往发财跟前扎,地里时常响起哄堂
大笑,女生们装作不在意,却扎着耳朵往那边听。我们都知道,发财虽然是单身汉,却
私下跟两三个女子睡过了,其中还有个已婚的婆姨。男生们问那“两三个”都是谁,发
财说,那不能说,人家还要活人哩!
的队干部了。发财问那干部做了甚,公社人说和下乡来的女知青睡了觉。发财说,两相
情愿的逑事,法办谁哩?
,挺仁义。发财活泼、机敏、随和、周到,跟他在一起干活,快乐,不累。我说,要是
两年内招工的再不把我招出去,我就嫁给发财!
也实际多了,人家把个家操持得一尘不染,前前后后给他们刘家生了三个儿子。
花碗里满满当当盛了七八个,舀了两勺子糖,还有香油。小炕桌上变戏法一样冒出了炸
糜子面糕和嫩玉米,这些都是当年知青们的最爱。麦子还嫌拿得少,让女子把橱柜里的
洋芋擦擦端出来。洋芋擦擦是地道陕北饭,缺粮的时候把土豆擦成小片,沾上干面搁锅
里蒸,蒸出来沾蒜水醋汤吃,属于缺粮时代的“瓜菜代”,是没法的法子,现在却成了
稀罕物件,连陕北的大饭店里都卖这个。女子说,橱里的擦擦是中午蒸的,这一桌吃食
,莫不是要把北京来的“老四”撑坏呀!
二
知青极大的照顾了,30斤,听着不少,偏偏就不够吃。驮粮的时候我们一个不落,全体
出洞,早早从发财爹那儿随出灰叫驴.打打闹闹沿着崎岖山道往公社走。黑子也跟着我
们,黑子是我们从村里农民乙家抱来的小狗,来的时候眼睛还没睁开,硬是用面汤喂大
,现在已经很有点儿狗样了,一身毛在阳光下缎子般地闪光,线条极佳,叫声也响亮。
黑手随着我们跑前跑后,明亮而欢快,成为我们驮粮队伍的一道风景。队伍转过山峁逃
出发财爹的视线,老二立刻爬上驴背,在驴背上拉开山大王的架式,高唱“将酒宴摆置
在聚义厅上,某要与众贤弟叙—叙衷肠”。我们几个没有骑光板驴的能耐,只好揪着驴
尾巴走。叫驴也很重视这趟差事,平日倔而拧,不好使唤,但只要去公社驮粮,从来都
是乖乖儿的,让走就走,让停就停,连臭屁也不放。在公社我们可以用家里邮寄来的全
国粮票买烧饼,一人四个,男女平等,其中也包括叫驴和黑子的,黑子的减半,吃四个
烧饼得把小狗撑死,多出两个绐发财捎回去,以示我们的友情,感谢他的关照。驴驮粮
食是为我们服务,为我们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理应受到好招待。给驴和狗吃烧饼,把
发财爹心疼的,骂我们是造孽,是暴殄天物,说我们要遭报应。我们不相信报应,我们
相信平等,有个资本主义国家的人说过,在水沟里草履虫的生命和人—样高贵,草履虫
都高贵了,何况是驴和狗。
原本四个女生,一个回去养病了,得的病很时髦,抑郁症,平时也看不出哪儿有毛病,
人家就是抑郁,脸冲着墙一坐一天,不说一句话。支书怕她自杀,让她回去了;另一个
她爸爸是个造反干部,写了个条子,人家就调县里当播音员去了。窑里就剩了我和老大
,一条可以睡七八个人的大长炕,我们俩一头一个,中间是空空荡荡的炕席,谁不挨着
谁。我俩都没有靠山和后门,老大出身工人世家,根红苗正,她爷爷参加过长辛店“二
七”工人大罢工,她爸爸是铁路信号厂六级车工,她本人当过北京西城红卫兵纠察队队
员,“西纠”老大别看人高马大,站在那里女拿破仑似的威武,胆子可比谁都小,她最
怕的就是鬼,在她的眼里,满世界都是鬼。老大那个工人爸爸名声好听,“工人阶级领
导一切”,其实什么也不领导,一点儿权力也没有,购货本上半斤白糖二两芝麻酱,半
块肥皂一两碱面,他不比别人多一分,上班就知道摇手柄车螺丝帽,这样的爸爸写一百
个条子也没人把他闺女折腾出去当播音员!
是一块儿走的。父亲比母亲大18岁,他60岁上我才出生,过去他老人家是提笼架鸟的八
旗子弟,会唱大鼓也懂戏,会书法也懂画,会说一口流利洋文却没有正经工作,解放以
后当上了政协委员,算是有了一个正经名分,可什么也不顶。文革一开始,有人刚给他
贴了一张大字报他就吓得天塌了一般,晚上跟我母亲一商量,两个一块儿吃了安眠药,
睡过去再没醒过来。其实有什么呢,什么也发有,人家国务委员都拉出来游了街,照样
吃喝不误,他一个政协的,让—张纸乱了方寸,匆匆忙忙奔往他界,划不来!父母亲人
缘好,竟然没人说他们是“自绝于人民”,人家不提,我作为家属更不提,我的出身是
“自由职业者”,谁也说不清“自由职业”是个什么职业,但提起父亲母亲多少有点儿
讳莫如深,总要费些口舌解释他们为什么同一天死,当然,最好的解释是“煤气中毒”
。因为我听话,表现好,会写批判文章,能整材料,到农村第二年就人了党,是上边给
支部下达了“火线入党”的指标,各村都有,必须完成,硬任务。我的入党介绍人是发
财和他爹,两个农民介绍一个“自由职业”加入了党组织,挺有意思。
谁做饭谁舀面,舀多舀少全凭感觉。做饭是大家都乐意干的活,不出工白记分,男的十
分女的八分,年底按分分红。每人做饭都使出了看家本事,八仙过海各显其能,饭便做
得空前绝后,花样翻新,非后顺沟的土农民可比。粮食驮来的前十天,我们的饭桌上比
较充盈,比较生猛,烙饼馒头干面条,往死里撑,不撑得肚子疼不叫吃饱;当中十天吃
得比较简约,比较柔软,稀粥糊糊疙瘩汤,老五说这叫“哄上坡”,看来吃得撑,拉着
车上到峁顶就泄没了;最后十天是“自力更生”,我是组长,我郑重宣布,自今日开始
,像《地道战》一样,咱们得“各自为战”, “打—枪换—个地方”,“不许放空枪”
了。
有一搭没—搭地待着,到了吃饭时候腆着脸不走,有你一碗就得有我一碗,实际就是蹭
饭,用文化人的词汇叫“打秋风”;第二是串队,附近各村都有知青点,前顺沟、段家
河、甘谷峪、阎王砭,方圆百里都是朋友,串队是常事,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
相识。知青们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不管哪儿来的,只要是知青一律管吃管住,住三五天
也行,住十天半月也行,完完全全的共产主义供给制。我们到他们那儿去串,他们也到
我们这儿来逛,各点背粮的时间不相同,大家又都是好脸面的人,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只要有人来串队,物质相倾而出,毫不吝惜。这点我们后顺沟做得最为突出,众人称
我们是绿林领袖,是黄土地上心肠最热的哥们儿;第三就属于我们集体的“创收”了,
“创收”是这个世纪才兴起的词汇,但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已经被我们秘密使用了,
是土地和饥饿赋予了我们后现代式的词汇灵感,我们真是了不起的一群。所谓“创收”
,简单说就是“捎带”,我们捎带的内容很丰富,这里不一—介绍。古人“为长者讳”
,我们为自己讳,这里面有一个尊严和脸面的问题。
不叫我们的名字,按个头高矮当面叫我们老大老二,背后叫我们狼,饿狼,因了我们的
出现,村里的鸡不断发生失踪事件,地里的野兔也少见踪影。
个主意,一转一个主意。因了他的聪明好钻研,被安排为赤脚医生,那时每个村都有不
脱产的赤脚医生,说“赤脚”并不是光着脚不穿鞋,是来自基层农村的意思。毛主席有
伟大的“ 6·26指示”,要把医疗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赤脚医生是这个政策中很重
要的一个部分,还有走中西医结合道路什么的。赤脚医生由各村推荐,在县卫生院培训
三个月,回来就是大夫了,后来有个电影叫《春苗》,表现的就是赤脚医生的正确与高
明,那些专家学者都是狗屁不通的屎蛋,一看长相就很不正经。五狈的医疗水平有限,
小病看不好,大病看不了,动辄还让人喝凉水败火,谁有病也不找他,他只能给大伙抹
抹红药水,上点儿消炎粉什么的。卫生院给他配了一套亮闪闪的银针,长的短的,粗的
细的,还有一个三棱的,尽管五狈很想试试这些针,但—直没找到自愿牺牲的对象。
口号成了“现行”,被关了,先说在里头神经发生错乱,后来说死了,病死了。五狈他
妈是糊纸盒的,我们离开北京时他妈去送站,一头白发,挎着个小包袱,像个逃难的婆
子。老太太因为曾经开过杂货铺,被划为小业主。小业主的成分比较尴尬,既不能团结
也不能打倒,属于怪模式眼的一个团体,这就造就了五狈小业主式的灵动,会看风使舵
,办事能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往好听了说是“每临大事有静气”,用老乡的话说是“
揣着一肚子哈(坏)水水的碎song”。陕西话“碎”好理解,就是“小”的意思,只这
个“song”比较生僻,就这个词我问过发财的爹,被那老头子拿杈抡了出来。后来才知
道,“song”指的是男性精液里面的精子,用普通话翻译,王小顺就是个“小精子”。
我们都认为这个创意太传神了,问题是这么独到的命名却被老乡们一带而过,在他们的
嘴里,碎song小顺被叫做了“五狈”。
谓的“狼狈为奸”就是指的这种情况。当地传说,有个农民去集上卖柴,天黑才回来,
碰上一群狼,狼要吃他,情急之下,农民爬上了麦秸垛,在上头和群狼对峙。下头的上
不去,上头的也不敢下来,僵在了那儿。这时,狼们请来了一只兽,这兽似狼似狗,个
头细小纤瘦,毛色黯淡,两眼放光,行走时将前腿搭在两只狼的背上,像坐轿。那兽呜
呜地低吟,像是吩咐什么,须臾众狼散开,将麦秸垛严严围拢,各自从下头用嘴抽麦草
。眼瞅着麦垛就塌了,农民大喊救命,恰巧过来几个赶骡子的,将那群狼吓唬跑了。赶
骡子的说这人是遇上了狈,狈那家伙一肚子哈水水,比人还有思想。但是这只头脑灵光
的动物有个弱点,前腿短,后腿长,勾子(屁股)撅得高高的,得搭在狼脊背上才能行
动。有行动的没头脑,有头脑的没行动,老天爷的安排就是这么巧妙。
是小学上体育课从单杠上掉下来摔的,打着石膏住了几个月的医院呢!可是跟他来自同
一个学校的老三说五狈一天医院也没住过,甚至不知道医院的大门朝哪边开,五狈的腿
是小儿麻痹后遗症,跟单杠没关系,五狈打小就没上过体育课,一到上体育他就在教室
做自习。逢到这时,五狈会不紧不慢地说,毛主席说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也
不是我妈,你怎知道?
在那里.小山一样能占据大半个案板,谁也想不来五狈那小小的肚子怎能装得下这一堆
东西。五狈很孝顺,一个月给他妈写两封信,信里事无巨细,什么都说,有一次光对黑
子的描写就用了两张纸,甚至还有图画附着。我知道,五狈的心里装满了悲哀和惦念,
信写得越长,对妈妈的挂念越深。
的爸爸参加过抗美援朝,他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叫李援朝,一个叫李卫国。谁的父亲是
干什么的谁就是什么出身,出身的问题一度在我们这一代人中很重要,“老子英雄儿好
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是当时很响亮的口号,几十年后回想起来,不知提出这缺德口号
的后代是好汉还是混蛋。
不了二十分钟,吃相也颇不雅,连脑瓜顶上都是面条。40年后我在电视上常见国外有赛
吃会,几个青年男女坐成一排,在规定时间内看谁吃得多,日本一个不起眼的瘦小丫头
在40分钟里竟然吃了41碗纳豆米饭,那些碗摞得把她的脸都挡住了。看到这儿,我心里
有些酸,想要是当年老三来比赛,他们谁也不是个儿。老三吃饭不用碗,用盆,他那个
盆是特意从刘河公社合作社买来的瓦盆,这样的盆农村是专用作尿盆的,成了老三的饭
碗。一到开饭老三端着盆就往前抢,稀的干的使劲往里搂,让人恶心。大伙一见老三的
盆就骂,说老三要是再让那瓦盆出现在锅台上,就要用烧火棍捣了。老三说反正也没盛
过尿,只是模样不太好罢了,伟大领袖教导了,一张白纸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
新最美的画图,他的瓦盆就是一张白纸,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老大说金猴奋起千钧
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临到她值日,她早晚把那屎尿盆子扔沟里去。老三说,你敢!扔
了我的饭盆我就用棒槌把锅捅漏了,不吃大家都别吃,玉宇澄清了,都喝西北风。
我在吃上也不含糊,记得我用一根筷子串着五块发糕,蹲在窑门口喝洋芋汤,黑子
蹲坐在我对面,想的是我剩余的赏赐,当最后一口发糕填进我嘴里的时候,我看见狗的
绝望与痛苦眼神几乎与人无异。老大吃饭不太跟我们抢,可也吃得不比谁少。老大有个
木头箱子,搁在炕角,宝贝似的锁着,我们都知道那里头藏着老大的私货,比如珍贵的
炒咸菜,炒黄豆什么的,过国庆节的时候她爸爸还给她寄过一包花生米,那是北京居民
的配给,她们家没吃,都给她寄来了。听老大躺在被窝里偷偷吃花生米,我就大声嚷,
窑里闹耗子呢!
老大就从被里伸出手,给我五六粒捻去皮的花生米。虽然都皮了,但仍旧很香。
五个人中值得一提的是老二刘二东,刘二东来自河北北京中学,学生们惯称“河北
北”,是京城的一所好学校。本来他应该去内蒙兵团,却偏偏的要到陕北来,用他的话
说是“一心要砸碎千年的铁索链,为人民开出那万代幸福泉”,这是样板戏《智取威虎
山》里的词,用在这儿有点儿反动,可没人跟他较真儿。他听说陕北缺水,受了小学课
本“吃水不忘挖井人”的影响,决心要在后顺沟打出一口井来,改变这儿吃水要到沟底
下挑的艰难。挑水上坡,对我们是太大的考验,轮着谁挑水谁都憷头,挑着两桶水一鼓
作气地往上爬,中途没有任何歇脚的地方,那桶前高后矮,无法迈步,得侧身斜着一步
一步往上挪。一不留神桶翻水洒,你就坐在半坡哭吧,哭到天黑了还得下去再挑。
老二家在河北献县县城以北的河间府,他和他爸爸在北京,他妈和奶奶住在乡下。
别看他们老家地方小,名声却很大,著名的绿林好汉窦尔敦就出产在那儿。窦尔敦的原
名叫窦开山,小名跟刘二东一样也叫二东,京戏《盗御马》里的窦尔敦蓝脸红髯,绿衣
皂靴,出场亮相,张嘴便是“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某要与众贤弟叙一叙衷肠”……
这是老二最爱的唱段,在老二连唱带做的演示下,我们想像得出窦尔敦那豪情与美丽!
听得多了,我们都会唱了。夕阳下,饿着肚子,我们坐在窑外面的空地上,集体高
唱着“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壮烈情怀无与伦比,比“临行喝妈一碗酒”要有气势
。
在老二的讲述中,大家知道他家乡的大侠窦尔敦杀富济贫,大侠一度只身潜入御马
厩,用熏香熏倒了守卫,用匕首刺杀了门丁,盗走了一匹皇家的“金鞍玉辔追风赶月千
里驹”,使绿林义士大受鼓舞,给了朝廷沉重打击。窦尔敦的仇人叫黄三泰,黄三泰的
儿子叫黄天霸,他们跟窦尔敦比武使用暗器,属于不地道之流……老二之所以对戏曲这
般熟络,是因为他爸爸就是唱戏的,听说以饰演《盗御马》的窦尔敦出名。从老二嘴里
我们知道,窦尔敦的脸谱最漂亮,衣饰也最鲜艳,总之,清朝的窦尔敦很了不起,相应
的演窦尔敦的他爸爸也很了不起,他爸爸属于架子花脸,唱念做打都在行,老二对他爸
爸崇拜无限。五狈问老二爸爸现在还唱不唱窦尔敦,老二说现在改唱《红灯记》了。就
问老二爸爸是《红灯记》里的哪一个角色,老二先说是“卖粥的”,后又说是“磨剪子
戗菜刀的”,也说过“修鞋的”,无一定指,大家都很失望,伟大英雄窦尔敦沦为“革
命群众”也还罢了,真当了“日本宪兵甲宪兵乙”的确很让人糟心。
县里每月要在公社给知青们演一场露天电影,内容除了革命京剧《红灯记》就是《
地道战》,他们知道我们最爱看这两部片子,我们当然也是场场不落地走20里山路去看
,一来是可以和各点的知青相会,彼此交流经验,二来更可以在电影《地道战》里领略
传宝的风采,在《红灯记》里寻找老二的爸爸窦尔敦。《红灯记》和《地道战》两部片
子我们可以倒背如流,往往是演员还没有张嘴,我们的戏词就唱出来了。全体参与,银
幕上下呼应,千山万壑随之震撼,场面很热烈,比现在拿着小荧光灯棒,在歌星的蛊惑
下左右摇晃强之百倍。(待续)
三
满窑都是香气。麦子把糖撒在油糕上,推到我跟前说,你们都爱吃这个,回北京再给你
拿些,让他们都尝尝。
素,饭桌上这不能吃那不能吃,还自带了一个老婆给蒸的掺了麸子的黑面窝窝,自嘲地
学着《茶馆》里的台词说,以前哪,是有牙没花生仁儿,现在呢,有了花生仁没牙了!
这种糕,70年代流行过几首新编老歌,有一首欢迎红军到陕北的:
发财娶麦子那天我们吃的就是这种糜子面油糕,喝的是农家自酿的小米酒。那时候
的麦子脸上油光红润,屁股圆滚紧翘,辫子粗得得用两只手攥,哪儿像现在这样干瘪,
这样收缩,这样病病歪歪。我跟麦子说起了娶她那天的事,麦子说,几十年了,难得你
还记着。我说,怎么能忘呢,我们跟黄三泰的仇就是那天结下的。麦子就笑,在笑容里
闪出了当年的影子。
里面三新的被子,剪了喜鹊亲嘴的窗花,窑壁刷得白崭崭,玻璃擦得亮光光,新房里弥
散着一股上海“绿宝”牌的香胰子味儿。南边窗台上立着从延安买来的圆镜子,镜子背
后有工农兵无限喜悦的形象,女农民抱着一捆麦穗,男工人举着铁锤,那个兵站得最高
,背着一杆枪。镜子旁边搁了一把很有小资情调的塑料粉梳子,梳子的齿很宽很大,在
当时绝对是稀罕物件。窑后壁桌子上摆了一溜公社革委会送来的毛主席“红宝书”,宝
书上烫着金字,用红布条扎着,很是醒目。窑门上挂着白门帘,门帘上绣着葵花向阳图
案,是村里女子们的奉献。门后头脸盆架上有大队妇联送的搪瓷脸盆,盆上烧着鲜红的
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用
农民们的直接理解就是刘发财和黄麦子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睡到一个炕上来了。
明明知道自己和一个陕北生产队长不会出现任何感情纠葛,心里还是酸酸的。发财当然
不知道我的心思,学时髦,想让我给麦子当伴娘,我还没说话就让老大给拒绝了,老大
说“伴娘”得娘家人才行,要跟女方熟识的,我们也不认识什么麦子。要伴郎我们可以
出,王小顺正好……发财看了看踮脚的五狈,直咧嘴。我说,你咧什么嘴?这样漂亮的
北京帅小伙给你当伴郎,打着灯笼也找不来!
肝猪肠子,想着那三指膘的大肥肉,大伙真有点儿坐不住了。老二说,妈妈的,天天有
人结婚才好。
。昨天下午我和五狈做饭,用炕笤帚扫了面口袋,没扫出一把面,只好一人配给了一碗
浪打浪的蒜苔疙瘩汤。蒜苔是五狈上河对面捎带回来的,老了,下头都结了小蒜,被我
切成碎末煮了,要不咬不断。最让人倒胃的是炒鸡蛋,五狈拔完蒜苔又将各家的鸡窝拜
访了一遍,揣回来十个鸡蛋,本来十个鸡蛋甩在疙瘩汤里也不错,五狈偏要吃炒鸡蛋,
就依着五狈,因为鸡蛋是他弄来的,他说了算。十个蛋摊在没有一点儿油的锅里,立刻
糊成一个硬疙瘩,腥气冲天,让人一闻就恶心。好在这样的饭食弟兄们已经经历过无数
次,都有“处变不惊”的心理素质,谁对蒜苔汤和腥鸡蛋也没有提出异议。五狈端着碗
看着我一脸坏笑,说发财家的醋不知准备得够不够。
每天盖的那床枣红线绨被面,“线绨”是一种什么纺织物我至今搞不清楚,近乎软缎又
不是软缎,亮闪闪的很辉煌,比一般的布绝对高级。老大到底是老大,比我们想得周到
,到人家吃婚宴,不比平时蹭饭,怎能空着手去,一群人高马大的后生、女子,张嘴就
吃,寒碜不是!
呐声,劈里啪啦的鞭炮声震得山峁的雀儿乱飞,半天落不下来。娘家来送亲的是麦子的
三哥黄三圈,黄三圈穿着一身崭新黄军装,戴着黄军帽,像个退伍军人。
,顶后头还跟着我们那头喂了不到两个月的约克夏白猪。一伙人众,踢哩哐啷,将坡道
上的浮土踢起多高,远望着像是开下来一辆铁甲车。我喊住了正在奔跑的伙计们,让大
家端庄一些,矜持一些,不要土匪般的“轰轰烈烈下山岗”,让人看着像是演窦尔敦。
老三说要抢占有利地形,去晚了没好地方了。
回轰,两个都不愿意回,吭吭唧唧在后头蹭。老三抓起土坷垃朝猪砸过去,猪摆摆脑袋
又跟上了。老二冲着黑子吼,滚回去!
骨头奖励奖励。五狈说,你以为黑子跟你一样单纯吗?
三踢了黑子一脚,黑子欢乐地嗷了一声,跑进村了。
油锅滋啦滋啦响,很有些解馋的气氛。有婆姨将我们领到该坐的位置上,大家看出来了
,除了几个本村的半大小子,没人愿意和我们坐。宴席分快桌和慢桌,这是我们的叫法
,实际就是主桌和次桌。慢桌上是新人和有头脸的人物,吃得缓慢斯文,快桌就是抢了
。我们当然是快桌,村里几个半大小子早坐那儿等了,八盘凉菜已经摆在桌上,盘子大
,量也不小,红红绿绿还很好看,细瞅却让人有点儿失望,除了拌萝卜丝还有拌洋芋丝
、拌粉丝、拌海带丝……惟一一道荤的是拌猪耳朵,耳朵也被切成细细的丝,那刀功在
乡间算得上一流。老二在凉菜中寻觅猪头肉,他认为蒜拌猪头肉在他们老家是席面上必
不可少的内容,窦尔敦和弟兄们在叙衷肠时候吃的也必是拌了蒜汤的大片猪头肉,就谈
论起了窦尔敦们“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遗留在河间府的饮食传统。老三嘟嘟囔囔问邻
座,肉都哪儿去了,邻座小子说猪留了半扇,送亲的黄三圈要带走。问是不是陕北的规
矩,小子说不是,是黄三圈为前顺沟争取的。
都是黄的,整个一个黄三圈。老三说他一来就看出来了,黄三圈那身黄军装是借来的,
衣裳号码跟他本人差着两个号,借了衣裳没借鞋,看看黄三圈脚上那双方口大洒鞋吧,
把什么底儿都露了!老三生长在部队,深谙部队配置,于是大家对老三的判断便深信不
疑,都认为黄三圈的复员军人是假冒的。老二说,什么黄三圈,就是个黄三泰,早晚让
我给揍扁了!
再说。
,听说他就是靠着会背毛著上台的。红宇宙原名叫贾宝贵,是公社的会计,文革造反,
当了领导。当了领导就嫌“贾宝贵”太土,太“四旧”,太跟不上趟,但是他的“贾”
姓实在不好取名,“贾革命”、“贾文革”、“贾卫东”、“贾造反”,无论叫什么都
是“假”的,索性连姓也改,改彻底,叫了“红宇宙”,红得要命,大得无边,张扬得
有些不知所以。大家听着红宇宙背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
,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看着那些凉菜.都在算计哪个离自己最近,先挟哪个最划算
。在沉闷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之后,红宇宙的声音突然一下提高了八度,让大家
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锻炼的村民已经熟谙了什么语言代表着什么信息,绝不会差错半分。这一开吃,我才知
道了同桌小子们的厉害,才真正领略了什么叫“迅雷不及掩耳”,什么叫“疾霆不暇掩
目”,八个菜,我刚挟了一筷子红萝卜丝,桌面就被扫荡得“天翻地覆慨而慷”。
说“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毛主席的伟大思想,是指导世界革
命人民前进的灯塔,我们要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在用字上狠下工夫”……
财关照我们悠着来,说米酒劲大,上头快,别喝趴下。新媳妇麦子一脸羞涩,跟在发财
后头也不说话,只是笑,脸上深深两个酒涡,很是温顺可爱。发财、麦子两个站在一起
,倒也显出天生一对的般配,大家就说些地久天长的话。发财让大家放开肚子吃,老二
用筷子在桌上敲出一通鼓点儿说,吃什么吃?猪头肉呢?
我给你们另补,行了吧?
进去,临到我只剩下一块沾了点儿油花的垫底洋芋。第二碗还没搁到桌上,就被人“空
中取物”取走大半”……这种吃法,连善于用瓦盆搂抢的老三也有点儿傻眼。一看便知
,北京知青远不是乡村孩子们的对手,人家练的是童子功,从小在这种场面历练出来了
,筷子头上做到了稳、准、狠。第三碗上了一大碗条子肉,大家欢呼着站起来迎接,我
和老大只隐约看了一眼就被挤了出来.当我们力拨众人,低着脑袋再钻进去的时候,桌
上除了一个空碗,连汤儿也没了。
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
翻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
不少,严格计算是吃了三笸箩。我们的饭量让前顺沟送亲的黄三圈看得直瞪眼,对发财
爹说,北京人咋这能吃?
老匹夫,你没见过爷的这种吃法吗?
是狼?告诉你,老子就是狼!老子吃得再多也没吃下半扇猪,你小子留神撑的得噎嗝!
然听得懂,站起身就要耍威风,红宇宙说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国家的统
一,人民的团结,国内各民族的团结,这是我们的事业必定要胜利的基本保证”!
吃的了。就在我们撤退时,黑子出了问题,它和一条前顺沟过来的黄狗闹上了恋爱,并
且进人了爱情的实质阶段。黄狗骑在黑子身上,把小母狗压得嗷嗷叫唤。是可忍,孰不
可忍,知青们的象征意识非常强烈,在那一刻,大黄狗就代表了黄三圈,黄三圈就是黄
三泰,代表了自私自利的邪恶势力,光天化日之下,我们的黑子被黄三泰强奸了!了得
!
唤,死活不与黑子分开。也是知青们缺乏经验,后来才知道交媾的狗一时半伙是拉不开
的,公狗的生殖器带钩,母狗的阴道有圈,锁一样地锁住了。
,吃过饭的人们正想找乐子看,闹洞房还早,看狗性交恰到好处。
,我们的黑子才六个月,还是处女,不能让黄三泰这么糟蹋!
是老二,我从后头给了他脖梗一巴掌,大声喝斥.回去!
头,用后背掩饰着我们的难堪。没有谁再去招呼黑子,任它当众去出乖露丑。我们身后
传来一阵阵哄笑,其中黄三圈的声音最响,用五狈的话说,那声音是黄色的,充满了挑
衅。
四
如既往地和每一个人亲热。大家都离黑子远远的,谁都不愿碰这个被玷污了的“少女”
。
们却郁闷得厉害,在婚礼上露怯的事一阵风似的传遍了全公社,都知道后顺沟的知青反
对公狗母狗打连连,都知道后顺沟知青的“处女”狗被黄三泰强奸了,丢了大面子。前
顺沟的知青们过来慰问我们,说那条黄狗是黄三图家的,彪悍霸道,在村里想强奸谁就
强奸谁,母狗们没有敢拒绝的。黄狗是标准的细狗,不叫唤,沉默寡言,善奔跑,速度
不亚于非洲豺狗。中国细狗最早产于山东梁山,有皇族血统,自汉朝以来就是宫廷狗,
清代郎世宁的画里面,清宫狗大部就是这种狗。黄三圈的复员军人也不是假冒伪劣,是
真正从西藏高原下来的汽车兵,拿过三等功,受过嘉奖,目前是前顺沟支书,也是公社
革委会成员。
车兵竟是这副德性。
令!
就是狗,不报仇雪恨我就白叫了五狈!
行动的开始。大家认为五狈的主意最到位,那条黄狗越是血统高贵,越是美丽高傲,越
是不应该活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一时杀声四起,我们都陷于“盗御马”的情结当中
,尽管我们盗的是狗不是马,但是御马和御狗在我们的心里已经完全是一样的了。
,前顺沟的知青奋勇充当卧底,就是充当杨子荣的角色,这是必不可少的环节。主意已
定,男生们对着前顺沟方向齐唱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选段,“座山雕哇,看你横
行霸道还能有几天?”
那天婚宴的补偿。杂面是绿豆、荞麦和小麦的混合,陕北人用它做一种叫做“抿尖”的
饭食,就是炝锅面的变种。我们自然是十分感激,男生们将发财拉到一边,问他新婚感
觉如何,发财说妙不可言。男生问怎的妙不可言,发财说,谁娶了婆姨谁知道。
人家,人家也不会干它,母狗不摆尾,公狗不上墙,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极分子,要到县上开会。老二问开会期间可不可以吃到炖肉,发财说大概没有,去年他
去县上民兵比武,体力活,连碗羊肉泡馍也没吃上。老二说,吃不上肉当逑积极分子,
谁愿意当谁当吧!
子了,他的“愚公移山”精神让我们感动,他对毛主席的伟大思想理解得比我们深刻,
他是我们后顺沟知青的骄傲。
陕北的初衷,他认为有必要这样做,这是他今生的使命。别人都觉得他异想天开,没人
帮他,老乡说后顺沟的土是黄土地上最厚的土,打一百丈也见不到水。陕北有的地方修
水窖,把雨水收集起来,黄龙、宜君、延川的人都这么干,但问题是后顺沟除了汛期沟
里发水,常年几乎不见水,地干得冒烟,修水窖是白搭,打井更是白搭。老二不为所动
,每天挖井不止,一边挖还一边唱:
涉,就像有人要开汽车,有人要造反,有人要背“老三篇”,有人要生一群儿子,这是
太自然的事情。红宇宙到村里来检查工作,吃了两大碗麦子做的搅团,打着饱嗝坐在炕
桌前发愣,发财爹就将“老二挖井”当笑话说给红宇宙解闷,红宇宙听了说,这是后顺
沟知青学习毛主席《愚公移山》的典范,愚公挖山不止“这件事感动了上帝,上帝就派
两个神仙下凡.把两座山背走了……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要不断地工作,我们也
会感动上帝的。这个上帝不是别人,就是全中国的人民大众。全国人民大众一齐起来和
我们一道挖这两座山,有什么挖不平呢?”
。
惹来一身事。老实巴交的农民,连名字也写不全,还要整材料,比天狗吃月亮还难。发
财心眼细,替他爹把这个活应承下来,实际上,老二的先进材料是我给整的,我用了三
个白天两个晚上,写了三万字,相当于现在一个小中篇,材料中,我把老二写得比愚公
还愚公,念绐老二听,老二不知我写的是谁。
不要谁抬举,他现在想的是怎么把“御马”盗出来,这是比打井还要紧的事。我说,当
了积极分子将来招工是太好的资本,别人想要还要不来。
—样。
当工人,国防工厂在秦岭深山,叫晒蛇坝,听这名字就知道准是个兔子也不做窝的地方
。但那个时代要求我们要“备战备荒为人民”,要“深挖洞,广积粮”,我们时刻处于
戒备状态,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要打我们。国防厂在全县招两名,报名的有两百,真正的
百里挑—。最后走了两个,—个是学毛选标兵,一个是基干民兵队长.两个都没有“盗
御马”的经历。
面”是陕西话.就是不带汤的干面条。老三让五狈到村里再捎带些蒜苔来,说这几天蒜
苔下头的小蒜长得恰到好处,嫩蒜沾面,吃饱了找黄三泰去打仗。老大—听老三要吃蒜
沾面,立即趴在面口袋上,将那些面护在身底下,就这点面,她怕老三一下吃光了。老
大是个仔细人,在生活上,她比我们有理智,比我们清醒。
饱饭!
……他狗日的刘发财,弄块烂猪肺来糊弄人,怎不给爷送一百斤豆油来!
饼,油饼有糖的有咸的,八分钱,一两粮票,喝一口豆腐脑,吃一口炸油饼……神仙过
的日子!
宝钏的寒窑,王宝钏在寒窑等了丈夫薛平贵十八年,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为了维持维他
命的平衡只好挖野菜吃。听说至今寒窑附近设有野菜生长,都让王三小姐挖完了,绝了
种。我们跟王宝钏好有一比,我们五个人三年吃的野菜量应该不比王宝钏十八年吃的少
,所以我们周边的野菜菜源变得贫瘠又稀薄,想吃需努力寻找。我们都坚信,不离开这
里便罢,离开了,这里也会像武家坡—样,再不长野菜。
宿睡不着,不安地说,内部出现这种事不是好兆头,得赶紧开会整顿纪律,兔子还不吃
窝边草呢,咱们不能自己吃自己。
窝里……
老大睡得比我死,早晨老三在外头一惊一乍地叫唤也没把她吵醒。
看。狗内脏被掏出来扔在了一边,红的绿的紫的,色彩斑斓。狗皮摊在石碾子上,黄毛
上满是血迹,一看便认出是那只“追风赶月”的御狗。老二用青草擦着手上的血,正得
意地跟老三诉说“盗御马”的经历,先是感念黑子的“骚”,说没有骚黑子引不出黄三
泰,黑子的小胯一扭,尾巴一撅,任哪个狗也得动心;其次感念发财的猪肺,没有这块
荤腥黄三泰不会凑到跟前来,食色性也,这是人生最难过的关,狗生也是如此;最应感
念的是五狈的灵活决断,那条驴缰绳在这个时候派了大用场,不是五狈的手急眼快,绳
子套不住黄三泰的脖子……五狈谦虚地说,我那叫什么,没有老二泰山压顶的力气,骑
到黄三泰身上,黄三泰也勒不死。
》的混合感,两出戏混在一块儿演,有关公战秦琼的绝妙。
劝老三不必遗憾,说窦尔敦盗御马就是一个人干的,小小一条狗,犯不上兴师动众。老
三为了表现自己,承担了所有后续工作,在我们出工前将狗的油与肉分开,将狗皮埋在
猪圈旁边,取来细土,把树底下的狗血掩了,一堆心肝肺,掂到后沟去喂狼。黑子还穷
追不舍,老三挑出鲜红美丽的狗心丢给黑子,黑子想也没想,张嘴就咬,吃得很美,一
点儿没有顾及到那是它情人的心脏。
不易,我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大家需团结合作,不能苛求手指一般齐。
爸爸去唱窦尔敦,那才是真正的家传。
和五狈,其实是含有照顾的意思。(待续)五
坐了,个别人带了饭,一碗泡浆水菜,两块杂面干馍馍,大部分人和我们一样,只是喝
水,歇口气儿,真正的饭下工回家再吃。
她在“害喜”,“害喜”是当地话,用五狈的医学语言是“妊娠反应”。麦子不断地往
地上吐口水,脸色也不好,我看见发财愉愉摘了几个野杜梨给她,她不要,扭过脸去不
理发财。发财很尴尬地把那小酸果填进自己嘴里,酸得挤眉弄眼。人们开始拿麦子和发
财开玩笑,问他们在炕上下种的情况,农民甲问这回下的种是队长的还是支书的。麦子
把头搁在膝盖上,一声不吭,发财抓起一把土朝农民甲扔过去,一碗酸菜没法吃了。
一和,人没到声音先早早飘过来了。
吼,想怎么拐就怎么拐,想拉多长就拉多长,听得人只想堵耳朵。老三直起身往峁下望
,说这俩货不在家睡觉,大老远跑这儿来干什么?老大躺在地上,枕着锄头,眼睛也没
睁说,没好事。
状态,可能就相当于人的十六、七岁,处于青春期的躁动之中。黑子跟每一个人都打了
招呼,最后扑到老三怀里,仰着脖子舔老三的脸,被老三一把推开说,这身上什么味儿
?
偷地雷的模样,一人头上系了一条花毛巾,一个挎了篮子,一个提了瓦罐,扭扭捏捏地
作态,完全是两个“花姑娘的干活”。人们看着这两个作怪的“活宝”,笑得直不起腰
来。
饼,瓦罐里是油汪汪的狗肉汤,那香味让田地里的人将篮子和瓦罐围了个风雨不透。知
青的就是大家的,我们没有理由拒绝任何人,七八双沾满泥土的手伸向了篮子,伸向了
黄土地上太难见的饭食。发财撕开一张油饼,看了看里面的面说,昨天才送去的杂面,
今天就大吃特吃,明天不活了么?
地吐去了。我咬了一口炸油饼,初始也觉得味道怪,吃了几口便被香味吞没.什么怪味
也吃不出了。吃着吃着,我的表情严肃起来,明白了,我现在吃的是中国饮食的千古奇
绝,狗油炸油饼。
纷纷向五狈们获取经验。老二和五狈大言不惭地给大伙介绍,面如何半发酵,怎么使矾
,油饼擀多厚,如何用麦草柴控制油温,说得吐沫星子乱飞,把个炸油饼的工艺搞得比
卫星上天还复杂。末了说了句最不该说的,关键得油多,让油把饼子漂起来才能炸酥炸
透,油少了不叫炸,叫煎。
县城“东方红”饭馆的水平了。五狈得意地说,“东方红”算什么,我们的汤里头放了
一大把花椒大料呢,生姜鲜嫩鲜嫩的……
社会主义的,你的姜当然更是社会主义的。
看他屋里的狗还在不在。
用,油饼并不难吃。
村里的狗都跟他熟得什么似的,他怎能对熟人下手。
它走。
辙。
在聚义厅上”,大家围坐在石碾子旁,一遍一遍地干杯,大口大口地吃肉,挺痛快。
,队长给分的活,我们再不挑肥拣瘦,完成得认真而圆满。
有关的一切物件,那些扔到后沟的内脏,早被各种野物拉扯得不见丝毫,剩了一片大地
白茫茫真干净。
的井水早一天喷涌如泉,以解百姓倒悬之苦。五狈在苦钻《赤脚医生手册》,在自己身
上大练针灸,把自己扎得跟刺猬似的。我的长处是作诗,坐在窑洞门槛上写了一首又一
首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长诗,红旗飞舞,歌声嘹亮,波澜壮阔,豪情万丈,两脚踩不到
地上。老大用钩针钩桌布,钩窗帘,钩了一块又一块,都搁她的箱子里收着。五狈说老
大是在钩嫁妆,老大头也设抬说,老四作一首诗,我钩一块桌布,再过俩月,老四的诗
没了,我的桌布还在呢。
准备找我们来算账。五狈理直气壮地说,他算什么账?证据呢?毛主席说了,“闭塞眼
睛捉麻雀,瞎子摸鱼,粗枝大叶,夸夸其谈,满足于一知半解,这种极坏的作风,这种
完全违反马克思列宁主义基本精神的作风,还在我党许多同志中继续存在着”,黄三圈
同志就是其中一个。
,重调查研究,他应该懂,逮不着证据来要狗就是无理取闹,他无理取闹能闹过咱知青
么?不能。
字迹,跟《水浒传》“杀人者武松也”的好汉武松相比不够坦荡,这大约也是河间府人
的局限,窦尔敦之后二百年的刘二东终没有跳出窦二东的路数,用毛笔写了一段毛主席
语录,挂在树下醒目位置,语录上说,“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切
敌人,而绝不被敌人所屈服,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
要继续战斗下去”,表明了窦尔敦一族同仇敌忾的战斗决心。
气,问我们看见他的黄狗没有。我们说没有,我们说谁看见那黄狗简直是见了鬼了。黄
三圈就给我们说他黄狗的贵重,说黄狗的优秀和与黑子的友谊,说着说着黄眼圈就变红
了……我们当然不为所动,漠然地听着,我们知道,在黄三圈讲述对狗的思念之时,他
的两个兄弟正在窑里窑外寻觅,寻找黄狗的蛛丝马迹。黄三圈是聪明人,应了五狈的说
法,他不能“闭塞眼睛捉麻雀”,不能随便诬陷,他得找到证据。
一个黄三圈的三言两语前露出破绽,众弟兄镇定相对,除了对三圈丢狗表示同情,还答
应顺便为他寻找。
分失望,就拉他们过河去喝酒,说那边菜都整顿好了。老三客气地说,您过去喝酒我们
就不陪您了。
真正的鬼使神差,黑子那一刻的执著,那一刻的忘我,已经完全不能用一条狗来概括了
,为同类伸张正义,畜生也是责无旁贷的。黑子的两只小爪以极快的频率扬土,小黑狗
变成了一只土拨鼠!
,反过来掉过去,仔细地瞅,脸色变得铁青,那才真正叫“欲哭无泪”。情况急转直下
,我们都有些慌,做好了打架的准备。跟一个在西藏当过兵的农民打仗,大概不会有我
们的好果子吃。“革军”的老三就是嘴上的能耐,早早松了,闪在了老大身后,不再威
风;善战的“窦尔敦”现在“两袖清风朝天去”,正坐在先进会场拍巴掌;老大拿着钩
针,将一团钩花抱在怀里,看着黄三圈只是发呆。
天哪,这是三哥您的吗?这狗溜达到我们这儿来,以为是无主的,被我们吃了好几天了
。
给宰了,我们错了,三哥,我们向您请罪,向毛主席请罪。
价儿了。人死了不能复生,狗死了也不能复生,除了遗憾之外我们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表
示道歉。
的细狗赔他,黄三圈说买十条也抵不上他这一条,说这狗就像他的家庭成员似的,谁家
的成员死了还能再买一个补上?我说,怎的没有,婆姨死了娶个新的,老汉死了再嫁一
个,照旧是一家人,更何况是狗。
就朝你要I
的事情我也很痛心,我“忘记了自己是—个共产党员,把—个共产党员混同于一个普通
的老百姓”,这是绝对错误的。
条狗值多少钱,您开价,我们赔,只会多不会少!
五,一辆“飞鸽”锰钢加重的自行车是一百一十,现在知青点全员兜里的钱加在一块儿
不过十五!
点儿,一百三,怎么样?
交易,最后发财做中人,让知青陪给黄三圈八十二块六毛四,八十是狗钱,两块六毛四
是赔礼请客的花费,即酒肉钱。交钱的时候知青要请发财和前顺沟的头面人喝酒,当众
交出书面检查。
心。我们的心情也并不轻松,刹那间八十块的债务就压在头顶了,不惟心情沉重,面子
上还过不去,让人强奸了还得搭钱,都说五狈傻,五狈说,打得鼻青脸肿大家都得傻。
六
文学的会,麦子说,“文学”还要开会?
到晚浑浑噩噩,没一个有出息的,学问最大的—个连高中也没毕业,也不肯离开家,都
在前顺沟“大英果晶公司”打工,挣几百就很满足了。我说我这回怕没有时间去老大那
儿了,麦子说,不必去看她,她活得比谁都滋润,“大英”就是她办的公司。老大一儿
一女,女子在陕西杨陵农科城当专家,儿子专做果品贸易,俩孩子都是北京培养出来的
。知青返城时候老大没回,让孩子们回了,她说带着男人在北京是个累赘,她男人是土
豹子,土豹子只在山野才有活力,到了北京只好进动物园,她不忍看男人进动物园,就
留下来。乡里让她到中学教书,教了两年不适应,回来了。前十年包了几百亩荒坡,种
了果树,现在一年的收入百十万,你去她那儿,她哪有工夫招呼你。她男人比她还忙,
养了一群细狗,当了“细狗撵兔协会会长”,成天不着家,穿着迷彩服,带着他那些狗
,山南海北地跑,去参加比赛。
就是黄三圈的时候,我简直觉得窑要塌了,蹭地从炕上爬起来,顾不得窑外呼啦啦的北
风,一下冲了出去,四周黑沉沉不见一丝亮光,遥望夜空,一颗卫星亮着微弱的光,正
缓慢而有条不紊地从东向西滑动,最后消逝在坡顶的一片枣树林后头。男生窑里的鼾声
高高低低如同歌唱,沟对面村里静悄悄没有声息,我在场院里迎风站了十几分钟,直到
冻得透心凉,上牙打下牙,才回到窑里,就这,我还觉得冷静得不够。
褥子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我怪自己没有观察能力,事情发展到谈婚论嫁了,我还蒙在
鼓里,嫁谁不成,怎的非嫁黄三圈?
子,很不错的一个皮褥子,自己也不铺,收在她的箱子里。
就是说,干了一年,我们不但没有任何收入,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我在北京已经无家
可归,家境困难的五狈和老大立刻蔫了。
的意思,但话是要给人家说的。现在欠债人与债主的关系变得颠倒,欠债的无比硬气,
债主一次次上门给欠债的送礼,哀求还钱,尚得不到回应,70年代黄世仁还是黄世仁,
杨白劳还是杨白劳,欠钱不还在农村很丢面子,失去信用再无法活人。即便实在不能偿
还,也要在年除夕之前给债主打声招呼,这是规矩。给狗主黄三圈打招呼的工作自然该
我去,我有点儿发憷,怕他再用“共产党员”的话来压我。老二也说我去不好,诗人的
气质,一张嘴便是慷慨激昂,复员军人要是也激昂起来,怕是要顶牛。
从县上回来,给五狈带来一双高腰雨靴,雨靴是县上奖给挖井的老二的,老二穿着紧,
就给了五狈。五狈很喜欢这双靴子,不下雨也穿着,这双靴子让他提高了不少,威武了
不少,恰到好处地遮掩了腿瘸的缺陷。五狈穿着高腰雨靴一晃一晃地在山道上走,远远
看去很有骑兵的风度。
老大沉稳,性情平和,脾气敦厚,说话从无高声,处理这样的事情最合适。
去闹得不太愉快,第三回、第四回没有任何结果,第五回、第六回没进入核心问题,第
七回过正月十五,是夹着狗皮褥子去的,又夹回来了,老大在债主那儿吃了顿羊肉扁食
,带回了一个羊肚子,半口袋青萝卜……
全断了—切后路的“扎根农村”。一度“张秀英”的名字在当地报纸电台上频繁出现,
成了知名人士。婚礼上,她的工人爸爸也来了,穿着劳动布工作服,一动弹像穿着纸一
样,唰唰响。我想不通,“和贫下中农相结合”方式有千种万种,干吗非得结婚?五狈
开导我说,干吗就不能结婚,你都有过嫁给刘发财的念头,老大怎就不能嫁绐黄三圈?
际的人,是过日子的人。
我们都去送,一直送到公社革委会门口,那里有军队的吉普车在等着。老三和每一个人
热烈拥抱,信誓旦旦地保证“到了部队就来信”,特别指着老大的大肚子说,告诉孩子
,我是他三舅。
十年后知青聚会也没有他的踪影,有人说他死了,我们都不相信。
积极也不反对,都觉着日子越过越没劲。发财当了爹,平日顾不上我们,也很少到我们
窑里唱酸曲了。他的儿子叫“刘开颜”,名字是红宇宙给取的,用的是“三军过后尽开
颜”的典故。麦子嫌名字不顺口,管她的儿子叫“拴骡”,下边的几个还没生,名字就
想好了,叫“拴马”、“拴驴”,她公爹很喜欢这些名字,说农民的孩子,名字贱好养
活,跟他的职业也有关联,很有纪念意义。
纳鞋底,会用擀杖在柴锅里打搅团,会跟在驴后头拿着小笤帚熟练地碾面……活得幸福
而舒展,永远地告别了蒜苔疙瘩汤和狗油炸油饼的日月。我们到她那儿去串门,黄三圈
拿“红烧兔肉”招待我们,兔肉,尽够吃,老大给我们做了一大锅西红柿鸡蛋抿尖,吃
得我们躺在黄三圈的热炕上再不想动弹。
工无望,回城无望的困难日子中,很难想象我们能熬多久?1971到1972年,是我们下乡
以来最艰难的时光,下工回来便是呆坐,望着西天凄艳的晚霞,各自想着心事。五狈似
乎老成了许多,变得沉默寡言,他的糊纸盒的母亲得了青光眼,双目失明了,瞎眼的母
亲一个人如何存活,成了五狈心头一座山。老二再不挖井,黄土地上那眼干枯的黑窟窿
是他两年的杰作,他自嘲地对我们说,愚公死了。
雨,是诚心和百姓较劲,搁以前就得敬神求雨了。我们问怎么敬神,发财爹说把龙王爷
抬出来晒,问龙王爷在哪儿,发财爹说在后沟一个土窑里藏着。我说支书还带头搞迷信
呀,发财爹说,只要让天上下雨,让我做甚都行。还没有敬神求雨,来了红宇宙,组织
大家学习,要我们“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发财爹问怎个斗法,红宇宙说,担水
上山!
见底,他让老二到公社给他取药,顺便告诉卫生院,村里的茅房苍蝇太多,茅坑里有脓
血便出现,大概是痢疾,公社要派人来进行传染病防治。
信任和好评,没有谁再提及他偷鸡摸狗拔蒜苗的劣迹,仿佛他从来就是一个好孩子。
过去。五狈二话没说,背起药箱就跟着发财走了。发财爹领着几个青壮汉子偷偷奔后沟
去了,从几个人的诡秘神情看,大慨是去折腾龙王爷了。
晚上。没一会儿哗哗下起了雨,雨下得猛,倾盆而倒,好像整个世界都灌满了水,顷刻
间沟满壕平,一切都被泡在了水里。知青点只有我在留守,轰轰的雷在院中炸落,歪脖
枣树被劈得剩了半拉,一块场院塌下去,眼瞅着猪被冲走了,随着浑浊的泥汤滚下了沟
。雨水从门槛流进窑内,我缩在炕角,只担心水把窑泡塌了,担心哪一个雷把我炸死,
担心泥石流把我像猪—样冲没影。
的老二,我感到了自己的孤单、窝囊,感到了自己和这些同伴们的须臾不可分离。
振聋发聩的响声,有人喊山水下来了。我跑出去站在沟沿上看,一沟的黄泥汤,翻滚咆
哮着,带着呼呼的风,如同奔涌的群羊,拥挤碰撞着,向下头滚滚而去。沟对岸不少人
也在看水,对着水里的东西指指点点,我担心路上的老二,总是怕他出事。
七八糟的草棵。我看见,发财送五狈过河来了,五狈穿着大雨靴,很灵巧地在沾满黄泥
的过水石上蹦着,发财替他背着药包。
乎饭吃。
存,这把挂面随我们从北京来到后顺沟,还从没有开封过。现在,为了五狈和
门的是老二,一身的泥水,看见
挂面,迫不及待地就伸手。我说,老五呢?
块吃饭,老二说他等不及了,现在就得吃。
七
的。我听说了,让人上去看,看的人说那儿—个人也没有,或许人已经走了。
着四婆去看看五爷。
一摸一样。女子又踢了狗一脚,狗不服地挣着铁链子,女子说,是三圈舅老爷送来的狗
,脾气歪得很,谁都不待见它。
枣树……近了,近了,我的心开始咚咚地跳,脚步也越来越快,将女子远远地甩在后面
。
处路边有洼地,积了些水,五狈过去涮他的靴子,水很浅,刚刚没过他的脚面。又往前
趟了几步,五狈不见了。
,被五狈忽略了。五狈不像我们,中学体育课都是在游泳池里耍闹过的,五狈从没下过
水,五狈是旱鸭子。就是旱鸭子也是可以浮上来的,要他命的是那双灌满雨水的高腰雨
靴,如同两块石头,将五狈坠在井底上不来了。
他应该替五狈去死!老二用指甲把胸口抓得鲜血淋漓,光着膀子满山遍野地跑,呜呜地
吼,不知是喊还是哭。发财让农民甲和农民乙去追,哪里追得上。
酒烧纸,盛大出殡,披麻带孝,打幡捧盆,唢呐前导。五狈没有儿子,谁披麻带孝,谁
打幡摔盆,一时为难。在农村,谁承担了这些,谁就是丧主,就是孝子,谁就承担了后
辈的名分。让我们感动的是黄三圈此时体现了复员军人的胸襟,体现了农民的厚道,体
现了知青女婿的贵无旁贷,他将尚不会走路的儿子抱了来,一丝不苟地披挂了,对大伙
说,这是王小顺的亲侄子。孩子毕竟小,打幡摔盆都是黄三圈做的。五狈那几声“三哥
”没白叫。红宇宙也来了,将酒恭恭敬敬地奠了,沉痛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王
小顺同志,你安息吧。
没有招工也回,没有户口也回,不批准也要回。我提醒他,这样回去就成了“黑人”,
“黑人”意味着没有工资,没有粮票……没有前程。
着黑天悄悄走了。跟老三一样,老二走了再没来信。后来听探亲回来的知青说,老二回
去果然艰难,在南城酱菜厂当临时工,每天倒酱缸,翻腾酱萝卜,浑身一股咸菜味儿,
人晒得跟酱黄瓜一个颜色,比当知青还黑。
学毕业后不再写诗,改写小说了。相对说,我在知青中算是顺利的,尽管小说写得很平
庸,也没什么名气。前年春天在北京,在中山公园参加一个京剧票友演唱会,意外地碰
见了老二,他照旧演唱《盗御马》,蓝脸红髯,绿袍皂靴,在灯光照耀下神采飞扬,精
美绝伦。一句“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某要与众贤弟叙—叙衷肠”,让我浑身颤抖,
热泪盈眶。没等得老二下场,我跑过去,使劲将他抱住,再不撒开,别人以为老二遇到
了热烈老“粉丝”,报以更响亮掌声。
是温熏的风……我知道了老二当年坚决要回北京的原因,他用微薄的工钱,一直将五狈
的瞎妈妈养老送终,老太太活到八十二岁。为了这个责任,他失去了太多机会,到现在
不过是一个早早下岗的普通工人。
,不做坏事,几十年如一日,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
饼。老二还说我在五狈出事那天,对着山使劲喊王小顺,他就感到不好,我们从来都是
五狈五狈地叫,怎的那天就成了“王小顺”。我说我喊王小顺的时候,王小顺已经死了
。老二说,五狈该着留下不走,小顺永远地睡在后顺沟,是他的归宿。
躯。我说,应该立个碑。女子说,自家的坟都不立碑,都在心里记着哩。
地,专在这儿陪着五爷,免得他寂寞。我想起了我最后离开后顺沟时,发财的承诺,他
让我放心,他会像照顾自己弟兄一样照顾五狈。
水中腾起阵阵尘土……五狈知道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