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机指标kdj:易顺鼎:三副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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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哭庵虽算不上叱咤则风云变色的伟丈夫,却也不愧为吟哦则天地增色的奇男子。天生尤物总归是要给人好看好受,天生才人也同样出此初衷。任何英才、霸才、鬼才、魔才附丽于人身,都绝非偶然,必有其因缘宿命,强求不得。
  档案案主:易顺鼎 籍贯:湖南龙阳(今汉寿) 属相:马
  生年:1858年  卒年:1920年
  享年:63岁  墓地:湖北汉阳
  父亲:易佩绅 母亲:陈氏
  配偶:元配刘氏,继配沈氏出身:举人
  好友:樊增祥、陈三立、袁克文、罗瘿公等
  职业:官员著作:《四魂集》等
  经典话语:人生必备三副热泪:一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二哭文章不遇知己,三哭从来沦落不偶佳人。此三副泪绝非小儿女惺惺作态可比,惟大英雄方能得其中至味。
  有这样一句诗——“男儿有泪不轻弹”——总令我将信将疑。
  春秋时,齐景公登牛山,悲去国而死,泫然不能自禁。明摆着,这是昏君的一时之悲,难怪晏子既要笑他不仁,又要谏他归善。
  屈原的泪水则全部流向社稷苍生,且听,他在《离骚》中高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隔着两千多年,我们都听见了,可昏聩的楚怀王居然听不见,或许是根本不愿听见吧。
  贾谊继承了屈原的传统,尽管汉文帝执政时已到处歌舞升平,但其《治安策》劈头第一句就发出哀声:“臣窃惟时事,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倘非爱国爱民的痴情者,怎会居安思危?又怎舍得“痛哭”“流涕”?
  东晋之初,过江的诸公常萃集于新亭,多设美酒佳肴而怫怫不乐,座中一人悲叹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于是群情惨然,犹如楚囚对泣,齐刷刷流下失国者忧伤的泪水。石头城的石头不怕风吹雨打,怕只怕这蚀骨的男儿泪,滴沥得太多了,滴沥得太久了,磐固的城池也会软若一盘蛋糕,任人分食。
  杨子为歧路而哭,歧路容易亡羊;阮籍为穷途而哭,穷途毫无希望。阮籍喝下那么多醇酒,统统化作了泪滴,他比谁都醒得更透啊!
  杜甫为社稷哭,为黎民哭,还为朋友哭,他岂非天下第一伤心人?《梦李白》第一首起句便是“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不知你如何读完此篇,读时是否有深深的感应?我只知道自己早已泪眼迷蒙。
  辛弃疾豪迈卓荦,奔放不羁,他也要哭,那份忧伤留在纸上,至今仍如通红的钢水,令人不敢触及。他既不是雄着嗓门吼,更不是雌着喉咙唱,而是仿佛从高高的岩缝里啸出悲声:“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问得好,然而谁也不肯给他答案。
  轮到大才子曹雪芹哭时,他不想当众表演,只将一部《红楼梦》摊开在众人眼前,就急忙走开了,犹如身披猩红斗篷的贾宝玉,悄寂寂地踏过空净净白茫茫的雪原,离人世越远越好。还说什么呢?书中不是明白写着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他倒是把那个“?”捶直了,又或许是时间捶直的吧。
  我认为最不可能哭的男儿该是甘心为近代变法流血牺牲的第一人——谭嗣同,他既然只相信热血救世,泪水又岂能夺眶而出?可是这回我又错了。1895年4月17日,清王朝与日本政府签订《马关条约》,赔银割地,丧权辱国,他闻此消息,悲愤填膺,亟作一诗:“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都说男儿“落泪如金”,又岂止如金?那是亘古难磨的灵魂的舍利子。
  往历史黄卷中打量一番后,老实说,我吃惊不小。太多伤心事,创巨而痛深,人非木石,那些刚毅的男儿还能不挥泪如雨?泪水之阀原本不是由他们自己控制的,一切均为时势所控,命运所扼,谁也无法预计泪水何时何刻猝然而至。有人说:“任何一页历史,你都不可轻看,每个字都是用成吨的鲜血浸成的!”既然如此,我便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其“蓄泪量”更为丰足,我只须轻启黄卷,万古泪河水,便向手心流。
  天下可悲事既多,男儿痛苦椎心,虽欲不哭,岂可得乎?欲不哭而不得不哭,方为真哭。虽一哭再哭属不得已,但天地间的伟丈夫奇男子决然不肯以哭为美事为壮事,盖因哭者不祯不祥,男儿泪落如珠的时代,绝非好时代,若非处于铁屋一般黑暗的大局,谁肯效儿女子掩袖涕泣哉?世间以哭为常事的才子,纵然狂诞不羁,也断然弗肯将那不祯不祥甚矣的“哭”字嵌入名号。明末清初的画家八大山人(朱耷),本是明朝皇室苗裔,明亡后,隐居南昌。他常将“八大”二字连笔写出,其形貌宛若草体的“哭”字,可谓寄意良深。清代“文坛飞将”龚自珍取其诗集为《伫泣亭文》,也遭世人否决。到了清朝晚期,竟然有人驾乎其上而行之,公然将“哭”字嵌入名号,时人斥之为异端。此人是谁?他究竟是疯子,还是狂夫?
  他是近代诗歌王子易顺鼎(1858—1920)。多少美的、奇的、壮的、勇的、野的、豪的、逸的、雅的名号他不取,却拗着劲,偏偏取了一个凄冷之极的别号“哭庵”。对此,他自有说法:人生必备三副热泪,一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二哭文章不遇知己,三哭从来沦落不遇佳人。此三副泪绝非小儿女惺惺作态可比,惟大英雄方能得其中至味。“三副热泪”这一说法的版权应归属于明末姑苏才子汤卿谋名下,哭庵稍加改造,化为己有。照他的意思,至味便是苦味、涩味、咸味、酸味、辣味。苏东坡曾说:“盐止于咸,梅止于酸,食中不可无盐梅,而味在咸酸之外。”易顺鼎所说的“至味”也须往苦、涩、咸、酸、辣之外去寻吧?
  一生十六字
  易顺鼎曾问学于湘中大名士王闿运,受过后者的点拨,可算是王闿运的寄名弟子,王闿运也很赏识易顺鼎,将他和曾国藩的孙子曾广钧并称为“两仙童”。至于易顺鼎自号“哭庵”,则遭到王闿运的严厉批评。据钱基博《湖南近百年学风》所记,王闿运曾为此专门驰书:“仆有一语奉劝,必不可称‘哭庵’。上事君相,下对吏民,行住坐卧,何以为名?臣子披猖,不当至此。若遂隐而死,朝夕哭可矣。且事非一哭可了,况不哭而冒充哭乎?”王闿运也算是清末性情豪宕放任的高士,但仍被易顺鼎的后浪盖过了锋头。单从这封信的词色来看,你很可能产生误会,以为王闿运其人过于古板。
  易哭庵虽算不上叱咤则风云变色的伟丈夫,却也不愧为吟哦则天地增色的奇男子。天生尤物,总归是要给人好看好受;天生才人,也同样出此初衷。任何英才、霸才、鬼才、魔才附丽于人身,都绝非偶然,必有其因缘宿命,强求不得。哭庵的第一声啼哭落在清末儒将易佩绅家。易佩绅是湖南龙阳(今汉寿)人,长年陷身官场,带过兵,与太平军交过战,工诗善文,笔头子过硬,“儒将”之名并非浪得,到了中年之际,同僚正犯愁如何才能钻营到更磐固更肥美的官职,正打算趁手中权力尚未作废赶紧刮薄地皮,捞足实惠,此公却突发奇想,携两位美妾入山为僧,剃个光瓢,敲了几月木鱼,觉得荒山野地太寂寞,估计伙食开得也不够水平,便又打道回府,并无一点愧色。王森然在《近代名家评传》中对易顺鼎的早慧赞不绝口:“生而颖敏,锦心玉貌,五岁能文,八岁能诗,父执多奖借之。”小小年纪,易顺鼎就被誉为“龙阳才子”。
  哭庵晚年在书札中喜欢钤一方朱文大印,印文为:“五岁神童,六生慧业,四魂诗集,十顶游踪。”这十六个字并非胡吹瞎侃,字字都有来历。他五岁(1863年)时,恰逢江南战乱,因与家人失散,落入太平军之手,幸获生还。僧格林沁亲王见他肤色白皙,如小小璧人一个,便抱在膝上问他家世姓名,易顺鼎虽为孩提,面对虬髯虎将,竟应答如流,半点不怯场。僧格林沁又问他识不识字,他便索性将平日所读的经书琅琅背出,小舌头仍无一处打结。众人当即呼之为“神童”。
  对于因果轮回的佛家说法,哭庵终生持信不疑,他曾由扶乩得知自己是明朝才子张灵的“后身”,心中十分欣喜,他原本就自信宿慧有根。哭庵意犹未尽,又一口气“考证”出张灵的“前身”为王子晋、王云首二人,“后身”则递次为张船山、张春水、陈纯甫三人,绵绵瓜瓞,无有断绝。以上六人均为哭庵的“前身”,合成“六生慧业”,他真是渊源有自的“鬼才”啊!哭庵的《眉心室悔存稿》集入他十五岁前的少作,其中的丽句已早早地暴露出这位才子的好色天性,且看:“眼界大千皆泪海,头衔第一是花王。”“生来莲子心原苦,死伴桃花骨亦香。”如此绮艳悱恻的妙句,决不是普通少年可以写出,其超悟可谓早露端倪。哭庵弱冠打马游南京,一日写诗二十首,捷才惊人,其妙句为“地下女郎多艳鬼,江南天子半才人”、“桃花士女《桃花扇》,燕子儿孙《燕子笺》”,古艳鲜新之至矣。他撮取自己历年所作之要妙者,分别编次为《魂北集》(作于京师)、《魂东集》(作于津门)、《魂南集》(作于台湾)、《魂西集》(作于西安),总称《四魂集》。照此看去,他真还有点魂飞魄散的意思呢。易顺鼎一生作诗近万首,《四魂集》是其精华。哭庵有山水癖,脚著谢公屐,游踪遍南北,他虽不是职业登山队员,却曾将泰山、峨嵋山、终南山、罗浮山、天童山、沩山、普陀山、庐山、衡山、青城山这十大名山一一践在脚底。杜甫《望岳》诗中有豪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哭庵终生乐此不疲,所谓“十顶游踪”,即十度登峰造极。游山必有诗,他的山水诗真是恢诡得厉害,且看:“一云一石还一松,一涧一瀑还一峰,一寺一桥还一钟。”“青山无一尘,青天无一云。天上惟一月,山中惟一人。”“此时闻松声,此时闻钟声,此时闻涧声,此时闻虫声。”这样的诗一天写十首是不会太难办的。
  性情中人
  易哭庵用十六字总括自己的一生,固然妥切,但还有一项重大遗漏,那便是“无边风月”。太上忘情,其次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易顺鼎无疑是“我辈”,人间少了他,好似《红楼梦》中少了贾宝玉,那个“情”字必定大为减色。天生尤物,又生才子,一幕活剧还能不热闹好看?
  易顺鼎十九岁即中举人,人生路起始一帆风顺,而且大名鼎鼎,能有多少悲愁苦痛?可是轮到考进士,他就没那么走运了,累试不第,已经是头顶天花板。他以诗酒泄恨,发些“三十功名尘与土,五千道德粕与糟”的牢骚。他自号“哭庵”,当然不是无病呻吟。易顺鼎中年丧母,痛极心伤,形销骨立,只差没“呕血数升”了。他自撰《哭庵传》,历历道来,卒章显其志:天下事无不可哭,然吾未尝哭,虽其妻与子死亦不哭。及母殁而父在,不得渠殉,则以为天下皆无可哭,而独不见其母可哭。于是无一日不哭,誓以哭终其身,死而后已。自号曰哭庵。慈母归西,他在墓旁筑庐守孝,且为此庐取名为“慕皋庐”,他仰慕皋鱼子的孝风。《韩诗外传》中记载了那位大孝子的言行:“皋鱼子被褐拥镰于道旁曰:‘树欲静而风不宁,子欲养而亲不待,往而不可得见者,亲也。’遂立枯而死。”易顺鼎没有像皋鱼子那样当即枯死(中风或脑溢血)在路边,却也孑影茕茕,念及母死不可复生,心中大为悲恸,为此他哭了整整三年,直哭得目成涸辙,舌为枯根,哭得多了,哭声竟仿佛三峡的湍流,有万马奔腾之势。从此,他便自号“哭庵”,笃定了做个伤心人,终其一生。他在《哭庵记》中写得十分清楚:“吾之哭与贾谊、阮籍、唐衢、汤卿谋等不同,只哭母而不哭天下。”孝子哭慈母之颜不可见,忠臣哭昏君之心不可回,英雄哭用武之地不可得,志士哭天下之事不可为,四者本无高下之分,只不过伤心人别抱琵琶,曲调各异而已。
  哭庵曾筑屋于庐山三峡桥一带,取名“琴志楼”。他喜爱此地松林邃密,兼有流泉可听。他为新居自制两联:筑楼三楹,筑屋五楹,漱石枕泉聊永日;
  种兰百本,种梅千本,弹琴读易可终身。
  三闾大夫胡为至于此?
  五柳先生不知何许人。他大有远避红尘,栖此长林之意。然而,其骨子里却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又如何能久过山中绛雪为饭,白云为田的生活?
  哭庵隐居庐山期间,作了许多意兴遄飞的诗歌。他这些得天独厚的佳作深得湖广总督张之洞的激赏。张之洞不仅是封疆大吏,同时也是学问大家,他在武汉创办了两湖书院,延请天下名师主讲其中,培养了大批人才。张之洞评点易顺鼎的《庐山诗录》,颇多溢美之词:“此卷诗瑰伟绝特,如神龙金翅,光彩飞腾,而复有深湛之思,佛法所谓真实不虚而神通具之者也。有数首颇似杜、韩,亦或似苏,较作者以前诗境益深造诣,信乎才过万人者矣。”能让张之洞这样不吝其词地奖誉,哭庵想不名满天下都不可能。其后不久,他被张之洞聘去主持两湖书院的经史讲席,也因此成为了张之洞的寄名弟子。
  哭庵手挥凌云健笔,一生作诗近万数,“杀诗如麻”。汪国垣在《光宣诗坛点将录》中将他提点为“天杀星黑旋风李逵”,诚可谓慧眼识英雄,其评语如下:“(易)平生所为诗,屡变其体,至《四魂集》,则余子敛手;至《癸丑诗存》,则推倒一时豪杰矣。造语无平直,而对仗极工,使事极合,不避俗典,不避新辞,一经锻炼,自然生新。至斗险韵,一时几无与抗手。”钱仲联在《近百年诗坛点将录》中则将易顺鼎提点为天哭星双尾蝎解宝,评语赞中有弹,褒中有贬:“樊、易齐名,哭庵才大于樊山,自丁戊之间行卷至《四魂集》,各体具备。山水诗最工,其游庐山诗,经张之洞评定者,皆异彩辐射,眩人眼目。晚年老笔颓唐,率多游戏。”也有人更欣赏易顺鼎晚年的诗作,这人就是易顺鼎的儿子易君佐,诚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易君佐也是诗人兼名士,他在《我祖我父之诗》一文中评论道:“先父一生爱游山水,崇拜美人,少年以公子身份,抱卓越的才华……一入晚年,身世之感更深,而诗力更雄。……古诗樊篱,在晚年诗内已不复存在,虽有些涉及醇酒美人,但全是真性情流露,绝无道学家假面具。”诗人的生存状态原本与世俗常人有很大不同,易顺鼎尤其爱走极端,反映到他的诗歌里,自然就看不到多少障碍。
  易顺鼎放浪形骸,他喜欢做官,却不会做官。哭庵在官场里混来混去,混了半辈子,直到四十多岁才混出点名堂。己亥年(1899年)冬,他得两江总督刘坤一荐举,奉旨晋见慈禧太后,慈禧太后居然还记得易顺鼎曾是“五岁神童”,她问了些江南的情况,哭庵一一作答;当谈到皇上读书一事时,他不失时机地称道恩师张之洞学问精深,如果皇上要请师傅,张是顶好的人选。哭庵有才智,又得强力者引荐托举,却未能青云直上,固然有其诗人性情频频作祟的一面,主要还是因为他的兴趣容易转移。转移至何处?便是风月场温柔乡的“彼美一姝”。美人可以养目,又岂止养目这样浪费资源?哭庵锦心玉貌,平生喜欢顾影自怜,风流自赏,早就入了登徒子的班次。
  乱世浮沉
  文人狎伎,由来久矣,即便大雅如苏东坡,也未能免俗。清末文人眼看国势危殆,前途渺茫,更是醉生梦死。哭庵与袁世凯的二儿子袁克文交情颇深,又与大诗人樊樊山(增祥)雅相投契,“北樊南易”并称于世,平日间惯游花街柳巷,尽情狎邪,好惹倡条冶叶,多所攀折。他曾毫无觍颜地坦承自己有两大癖好:一为山水,二为女色。他的诗文十之七八为这两方面的内容,其艳诗尤遭世人诟病,被斥之为伤风败俗的诲淫之作。哭庵好色,如痴如狂,金樽檀板,舞袖歌扇,到处留情,虽老姿婆娑,兴犹非浅。他尤其喜好观剧捧角,常与樊樊山等同好者去各大戏园选色征歌,比之当今追星族,实有过之而无不及。此辈名士衰翁,喧哗跳踉,得意忘形,仿佛吃下了催情药,焕发了第二春。他有《秋作》一首,泄漏出晚年的风流消息:“旗亭说梦一衰翁,说梦谁复在梦中?才替荷花作生日,又看梧叶落秋风。……还共少年贪把臂,真成临老入花丛。”其侧帽癫狂之态,由此可见一斑。湘中大名士王闿运曾驰书半规劝半恐吓道:“……乃至耽著世好,情及倡优,不惜以灵仙之姿,为尘浊之役,物欲所蔽,地狱随之矣。”对待这样的善意批评,易顺鼎通常是一笑置之,左耳进右耳出,依旧我行我素,放荡如故。
  民国五年(1916年)二月,梅兰芳在文明茶园献演《黛玉葬花》,哭庵、樊樊山等名士前往捧场。此剧由姜妙香饰演贾宝玉,哭庵诋之不相称。有人当即打趣他:“您去演如何?”哭庵答得轻巧:“应当差强人意。”于是满座为之欢哗。翌年,张状元(謇)整顿江淮盐务,得暇款款进京,诸多老友为之日日排宴,并请他欣赏梅(兰芳)剧。看戏时,张謇击节赞美,“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哭庵则风格迥异,依着性子,扯开嗓子,高声叫好,调门之大,足以震落梁尘。张謇的清兴一再受扰,不胜其烦,便对哭庵说:“都白发衰翁了,何必学那些浮浪轻佻的少年叫破喉咙?”哭庵立刻反唇相讥:“我爱梅郎,大声喝彩不失为光明正大的表达方式,不像酸状元,习惯用文字取媚于人。”张謇是晚清状元,此前曾赠诗扇给梅兰芳,哭庵揭发的就是这件事。张謇见哭庵语锋侵人,便引《打樱桃》中的台词加以讥刺:“怎奈我爱平儿,平儿不爱我!”意思是,臭美什么?你捧梅郎,纯属一厢情愿,再怎么咋呼,也终归没用的。矛盾顿时激化,哭庵也弦外有音地说:“莫非你硬是要听了《思凡》才说好吗?”他这话也捏中了张状元的痛处,张有一宠姬,因色衰爱弛而遁迹空门。张状元闻言好不难堪,一怒之下,便要绝袂而去。恰巧樊樊山坐在他俩身旁,见情形不妙,马上出面当和事佬,他用《翠屏山》的剧词劝解道:“‘你说石秀,石秀也说你。’两位还有什么好争强怄气的?”一语解纷,两只斗鸡火气顿消。这桩轶事妙就妙在双方(哭庵和张謇)墨守输攻,第三方(樊增祥)裁定为和局,用的都是戏剧台词,急切之间用得如此妥帖,恰如其分,非修养有自而莫办啊。虽只是一场短兵相接的舌战,那种文采风流着实令人拍案叫绝。
  论捧角之狂热,易顺鼎堪称古今第一人。哭庵与老情人何翠琴住在一起,又与天桥艺人冯凤喜过从甚密,但他意犹未尽,对于绝色绝艺的坤伶依然倾心以予。起先他最喜欢刘喜奎,常与罗瘿公、沈宗畸等戏友去这位名伶的家中看望她,以博美人一粲为快。他每次登门,必定狂呼:“我的亲娘,我又来了!”诗人刘成禺以此为调侃的题材吟诗一首:“骡马街南刘二家,白头诗客戏生涯。入门脱帽狂呼母,天女嫣然一散花。”刘喜奎索性也称哭庵为干爹,两相抵消,并拜他为师,学习诗文。
  民国初年,鲜灵芝与刘喜奎各树一帜,鲜灵芝在广德楼,刘喜奎在三庆园,争巧竞妍,比拼声容之美,几十个回合下来,刘喜奎被一群色魔纠缠不休,不得已只好悄然引去,从此鲜灵芝独擅胜场,一时无人可与争锋。哭庵创作了多首长诗纪其演出盛况,其中数句活生生描画出他的癫态狂形:“……我来喝彩殊他法,但道‘丁灵芝可杀’。丧尽良心害世人,占来琐骨欺菩萨。柔乡拼让与丁郎,我已无心老是乡。天公不断生尤物,莫恨丁郎恨玉皇!”使哭庵在诗中垂涎吃醋,掀髯讨伐的那位“丁郎”,便是鲜灵芝的丈夫丁剑云,艺名为丁灵芝。当时艺人中叫“灵芝”的,除以上二位外,还有年长的崔灵芝和李灵芝。灵芝号称仙药,能起死回生,清末民初的人多半醉生梦死,优伶以“灵芝”为艺名,显然含有把戏院当医院的意思,除了讳疾忌医者以外,谁能拒绝他们的救死扶伤?鲜灵芝芳龄十九,鲜嫩欲滴,哭庵形容她是“牡丹嫩蕊开春暮,螺碧新茶摘雨前”。鲜灵芝有倾城之貌,唱腔玉润珠圆,再加上她善于暗送秋波,撩逗看客,因此不少观众为之疯魔,喝彩时,甚至有大叫“要命”的。于稠人广座之中,哭庵的喝彩压倒一切,别出心裁,他嚷嚷的是:“丁灵芝可杀!”此语一出,其要篡位的心思便暴露无遗了。
  另有一事为人哄传,有一次鲜灵芝在台上演《小放牛》,小丑指着她说:“你真是装龙像龙,装凤像凤。”哭庵坐前排,闻言一跃而起,大呼道:“我有妙对,诸君静听:我愿她嫁狗随狗,嫁鸡随鸡。”闹了个哄堂大笑。管他娘的是丑态百出也好,四座皆惊也罢,哭庵眼中除了有一个鲜灵芝,早已目无余子。那段时间,他的诗首首必及鲜灵芝,好比俗语所讲的“阵阵不离穆桂英”。
  哭庵,哭庵,自哭母三年之后,眼泪的大闸即无法关闭,由其早年所坚称的“天下事无不可哭,然吾未尝哭”变为“天下事无不可哭,吾遂哭之”,在他的心目中,薄命的美人尤为可怜,尤为可哭。哭庵年虽向暮,其火热情肠并不逊色于青皮后生,他长期以怡红公子自命,将一班美貌金嗓的女伶视为大观园的诸姐妹。他曾作诗《数斗血》,即有愿为众姝流血牺牲之意,此诗腾于众口,传诵一时。诗中对名伶金玉兰赞誉极高。他偶然得知玉兰本姓张,祖籍直隶(今河北)南皮,与其先师张之洞同姓同籍,遂于人前称玉兰为“张南皮”。哭庵曾对人说:“我看见玉兰,就仿佛看见了文襄(张之洞死后谥‘文襄’)先师,假如能让我跟她晤言一室之内,哪怕是当场给她磕三个响头,我也在所不惜!”这想法简直将哭庵魔魇住了,于是,他用巨金贿赂金玉兰的干爹许玉田,再三哀恳,许玉田才勉强应承为他安排。这金玉兰具有一般女伶所不易具有的坚贞品性,对那些趋之若鹜的好色之徒,一律拒之门外。哭庵名声狼藉,自然更属于她所轻蔑的首选对象。许玉田受人钱财,替人消灾,答应略施小计:由他创造时机,让哭庵与玉兰无意间撞见,然后再婉转陈辞,疏通款曲,大抵不会惹怒美人。哭庵闻言,拊掌大喜,数日后,他着盛装,携厚礼,依约去访许玉田,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美味玉兰片”也。讵料金玉兰一听“易实甫”(哭庵字实甫)三个字,顿时怒火攻心,痛骂不止,迅疾转身返回自己的房间,再不肯出来。如此场面,如此结局,哭庵既丢脸,又扫兴,只好自恨无缘。此后,玉兰回乡省亲,正逢党狱兴起,直隶一地捕杀多人,传闻金玉兰也被捎入此案,而且惨遭枪决。哭庵悲愤莫名,无以自解,便写诗抗议道:“天原不许生尤物,世竟公然杀美人!”感伤数日后,才知这条噩耗纯属愚人节的误传,又不禁癫喜万分,有若杜甫当年听说官军收复蓟北,“漫卷诗书喜欲狂”。金玉兰患白喉逝世,年仅二十六岁,尚是云英未嫁之身。哭庵在印铸局代局长任上,接罗瘿公来电,得知这一消息,顿时如丧考妣,昏厥在地,良久才苏醒过来。玉兰尚未装殓,哭庵坚请抚尸一哭,玉兰家人再三挡驾,但见他哭得惊天动地,不得已,就应允了他这个不情之请。哭庵进了内室,果然抱着玉兰的寒尸,大放悲声,丝毫不低于当年哭母的水准。他素日体虚,竟因此染上重病,委顿久之。玉兰发丧时,哭庵仍力疾前往,扶棺致哀。当时报上有诗纪事:“如此兰花竟委地,满座来宾皆掩泣。座中泣声谁最高?樊山、实甫两名士。”还有同调者撰文激其颓波:“……闻易哭庵先生,亦感玉碎于须臾,悼兰摧于俄顷,曾演双吊孝(樊樊山也有份)之活剧,入芝兰之室,号啕而痛哭焉。噫!钟情之甚,不觉过于悲痛耶?然而泣尽眼中之泪,难回既逝之魂,抑或借金玉兰以自哭耶?伤心人别有怀抱,吾于易先生之哭有同情矣。”哭庵赋诗悼金玉兰,劈头四句为:位比花王称武色,籍同修县附文襄。
  美人短命真为福,女子多才定不祥。是真名士自风流。哭庵怜才好色,出于天性,故能至老而不衰。其昵友樊樊山每每取笑哭庵“贪财,好色,不怕死”,又有促狭鬼将三事并为两案:一为“贪财”,二为“好色不怕死”。说哭庵“贪财”,是因他月收入高达千元光洋(民国初年,普通百姓平均月收入不及十元),却依然经常哭穷。说哭庵“好色不怕死”,则事例比比皆是,已无烦一一枚举。其实,哭庵是怕死的,他怕冷枪,怕流弹,怕乱匪,怕冤狱,所以他要躲,直躲进风月场温柔乡去,耽于女乐,以安孤心,以慰惊魂。他成长于幸福的家庭,从小受尽呵护,鲜尝痛苦,应该说,他的性格比一般人更脆弱,因此一旦直面惨淡的人生,他便无可奈何,惟有束手裹足。作为一位真情至性的天才诗人,他爱美,爱艺术,爱那些名已喧腾而身犹卑贱的女伶,又有什么可奇怪的?这种异常强烈的爱使他忘记了乱世的苦雨悲风,也使他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他每每用真情去爱,爱得轰轰烈烈,真爱能使懦夫变为勇士,所以他敢去抚尸痛哭,不怕可畏的流言,不怕夺命的疫病。从这个角度说他“好色不怕死”,大抵还是对的。他爱女伶,固然有好色的一面,但其情至深,其意至诚,对美丽的女伶尊重有加,并非居心玩弄,从未使出猥亵强求的霸王手段来。一事能狂便少年,其用心之痴癫,亦说明他为人真挚,不耍贼奸,比那些道貌岸然,心实龌龊的家伙不知要强出多少倍。
  你也许会说,一位堂堂七尺的男儿,他理应深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大义。这话当然是不错的。哭庵早年也想有一番作为,可他在广西龙州署理道台只三月,即因忤逆上司意旨而被两广总督岑春煊斥之为“名士画饼”(讽刺他只是画饼样的名士,不切实用),逼他愤而离任。哭庵目睹国土凌夷,也曾上书言战,力主“罢和议,褫权奸,筹战争”,辞锋勇锐非凡,披肝足以见胆;他还曾横渡海峡,抵达台南,投奔黑旗军统帅刘永福,决意抗击倭寇。其《寓台咏怀》一诗写得壮气充盈,豪情澎湃:宝刀未斩郅支头,惭愧炎黄此系舟。
  泛海零丁文信国,渡泸兵甲武乡侯。
  偶因射虎随飞将,曾对盘鸢忆少游。
  马革倘能归故里,招魂应向日南洲。易顺鼎愿意战死疆场,马革裹尸还,但事与愿违,清政府与日本政府签订《马关条约》,割弃台湾,刘永福也因粮饷不济最终放弃了台南。于是,几声“奈何”之后,他便一任颓放而不可收拾,将“爱国主义”移情而为“爱帼主义”,沉醉其中,难以自拔。任凭其恩师王闿运的警训响在耳畔:“乃至耽著世好,情及倡优;不惜以灵仙之姿,为尘浊之役。物欲所蔽,地狱随之矣!”他不怕恐吓,反倒觉得“地狱”比人间要好得多!
  哭庵心中有一腔孤愤和深情,他最终用近乎癫狂的姿态保存了自己残剩的人格和自尊,这可说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1920年,哭庵病殁于北京,终年六十三岁。有好事者别出心裁,代鲜灵芝撰成一副语气戏谑的挽联:灵芝不灵,百草难医才子命;
  哭庵谁哭,一生只惹美人怜!是啊,哭庵的生命已被死神席卷一空,惟独三副热泪仍长留人间。“不知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西风?”自古才子就是这样问的,却至今仍无答案。
  书生传记及相关推荐阅读书目:著者书名出版社出版年份
  多人《易氏作家群》(内部资料)1988年(印制)
  易顺鼎《盾墨拾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
  王森然《近代名家评传》(二集)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
  易顺鼎《琴志楼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