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榆林市飞机场:巨灵如风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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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卡姆:巨灵如风吹过
http://www.tianshannet.com  2008年06月27日 12:47:11 天山网订阅新疆手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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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子勇
新疆大学政治系毕业,中国作协会员,新疆文联委员,新疆维吾尔古典文学和木卡姆学会副会长,新疆师范大学客座教授。著有《西部:偏远省份的文学写作》《当代的耐心》《边疆的目光》《文学的风土地》等书。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1. 琴弦上的家园
我是破烂王
篝火是我的宝座
窝棚是我的宫殿
世界在我眼中一如废墟
我的左脸已被情火烧伤
右脸仍在唱情歌……
这段歌词,引自新疆艺术研究所的木卡姆田野调查资料。
已经麻麻花花的影像资料,像荒弃已久的绿洲,盐碱和沙石悄悄侵蚀到地面……但其间无名歌者的吟唱,像水淋淋的翡翠树,一下把心照亮。对,就是它,那个西域音乐的精魂,风沙中,旷野上,在一片片绿洲游荡的——激情的旋风……
在以维吾尔木卡姆为题材的美术作品中,以哈孜·艾买提的油画《木卡姆》最为出名。这幅画是新疆美术界名符其实的经典,流传广泛,影响久远,曾获第六届全国美展银奖。许多人第一次见到它——大部分人仅仅只是看过它的印刷品,就永远记住了它。
哈孜·艾买提先生是新疆本土油画艺术最主要的奠基者之一,曾任全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他早期的另一幅力作是《罪恶的审判》。
在我们组织的文化活动中,曾两次使用这幅作品:一次是在前年《春满天山》新疆民乐交响音乐会上,这幅画第一次被制成大幅天幕,作为舞台主景,在音乐旋律和舞台灯光中,显得美仑美奂、光彩四射;二是在去年中国政府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中国维吾尔木卡姆”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的申报文本中,我们选择这幅画作为最重要的插图,为文本提供形象的佐证。
“木卡姆”源自绿洲,是绿洲人民的心声。可以用八个字来描述:“绿洲玫瑰沙漠甘泉”。在这亚欧大陆的腹地,在这离海洋最远的土地上,在祖国的西部边疆——大陆的深远的内部总是偏僻而荒凉,仿佛是上天的巨大的暗示和弥补,在这里埋藏了它最重要的音乐珍宝“木卡姆”。我想,有时候老天爷的心思和一个平凡农妇的心思是一样的,作为补偿,把最大的恩泽给予生活在贫瘠土地上的儿女,把最重要的东西藏在最不易发现的地方。
我看过许多有关“木卡姆”题材的美术作品,只有哈孜·艾买提的油画最接近“木卡姆”的本质和形象:
“木卡姆”是燃烧的,巨大的激情要覆盖无垠的瀚海,即使已经疲惫,已经变为灰烬,也比沙漠更广大、更炽热。“木卡姆”是热烈的忧伤,簌簌而下的热泪要把戈壁打湿,令人心碎。“木卡姆”是沉思的,沙塔尔琴拉出“穹乃额曼”长音,铜亮的喉咙慢慢吐出心底思绪,那从“西域大曲”而来的古老往事的音符像一匹不曾褪色的、无穷无尽的华丽锦缎,源远流长,色泽饱满。“木卡姆”是叙事的,“达斯坦”是深邃的记忆之海,荡漾闪烁着无数的绿洲歌谣和刻骨铭心的爱情。“木卡姆”是狂欢沉醉的,“麦西热甫”是绿洲上的狂欢节,欢乐的飓风横扫一切,能使气息奄奄的病人和最最绝望冷漠的家伙也争相加入这浩大的歌唱和舞蹈,甚至连地下的亡灵也被惊醒,拔地而起、翩翩起舞。“木卡姆”是繁复的,它的节奏和篇幅是对起伏不定、无穷无尽的沙漠的模仿,急音繁节,一浪高过一浪,相互追赶、相互缠绕、相互抽打,直到被埋藏在众声喧哗的暴风骤雨之中。“木卡姆”是如此庞大绵长,“十二木卡姆”全部唱完,竟然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而几百年来如此宏大的长篇巨制,仅仅依靠民间艺人们的“口传心授”和惊人的记忆。这需要多么巨大而持续的热情,才能穿越时间的风吹雨打……
哈孜·艾买提的油画《木卡姆》,用他精心提炼的二十几个木卡姆艺人的形象铺满整个画面。他们身形不一,神情各具,从田间地头走来,从饭馆里走来,从烤肉摊子上走来,从铁匠铺里走来,从肠子一样弯弯曲曲的小巷走来,从乡村学校走来……从各个阶层和各种职业走来,他们或是须眉如雪的耄耋老者,或是皮肤黧黑的乡村壮汉,或是仪态俊朗的农家后生,“木卡姆”在他们手中、心灵中、目光中展开,他们的身体已经成为一件件发出美妙音响的乐器,已经变成不绝如缕的音乐。
这些“音乐的圣徒”,这些满怀家传珍宝、四处给人展示的艺术阔佬,这些绿洲阡陌上最幸福的家伙,这些从音乐的大河源顺流而下、一路漂泊,来到今天的“阿希克”们,这些历经风吹雨打而又完好如初,成功地躲过了时间的偷袭,竟然敢从造物主那里“走私”天堂美乐的勇敢的人……整整一个“军团”,他们或庄重、或诙谐、或兴奋、或沉醉、或深思、或忧伤,集合在我们面前,操琴弄乐,高唱低吟,举手投足,演绎千百年来的绿洲往事。
《木卡姆》这幅画,博大、丰富、庄重、绚烂,画面上音乐的崇高感,使每一种色彩、形象都被一把无形的篦子细细地篦过一遍,被“木卡姆”音乐旋律统一起来,密密地缝织、梳理,被和谐、忘我、向上升腾的氛围所笼罩。
木卡姆不仅是维吾尔最重要的音乐文化遗产,也是中华文化瑰宝。木卡姆不仅保存了沙漠绿洲民族的音乐文化基因,也包含大量的东西方音乐文化交流荟萃的信息。木卡姆是新疆的、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2. 鲜花盛开的长旅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在《西部:偏远省份的文学写作》一书中,写到“叙事与抒情”,有这样一段话:“各民族在其童年时都是天然的抒情家,都首先把抒情作为‘立言’手段,它夹杂在仪式、巫祝,原始崇拜之中,是‘记述’祖先功业的最基本的形式之一。你可以这样认为,人类最初的形式感觉是关于抒情的,人类最早的有意无意的创作都带有抒情的性质”。
我至今仍然觉得,抒情能力的大小有无,是人类心灵精神是否健康的重要标志。而中国西部,特别是新疆,这片亚洲大陆干旱的腹地,这个沙漠与戈壁的老家,到处摇曳、晃动着抒情的喷泉,铺陈、挥霍心灵的奢华——新疆,正有一个漫长的“抒情世纪”。
我理解的音乐,不是平民百姓的“奢侈品”和职业艺术家的“象牙塔”。真正的音乐,由人民创造,被人民享受,是绿洲阡陌上的日常生活。如同盐、麦子、果子和风,是生活和生命的基本元素。
在新疆,艺术和生活是不可分的。不是像现在生产和生活的“分工”日趋细腻的那种情况:艺术出现的时间、地点、方式方法、习惯套路和我们观赏时的种种要求,都被有形无形地规定好了,有一套标准的“程序”——没有谁会蠢到分不清农民和音乐家、劳动与休闲、吃饭和听交响乐的界线。然而在新疆,在没有任何先兆、暗示、提醒、计划、鼓励、怂恿的情境下,突然就盛开歌舞的天地,让人惊喜不已。在新疆,歌声和舞蹈渗透日常生活的肌理,随现随灭、随灭随现,是心灵的闪现和肉身的冲动,无拘无束。
我曾为西部文学归纳过一个现成的原型套路:“在路上”。
盘古、后羿、共工、女娲、伏羲——这些高原旷野上的众神,在路上;周穆王的辚辚车仗驮着西王母优美的起合唱答,在路上;丝绸包裹着的“赛里丝国”,在路上;“羊腊玉”携带着莽莽昆仑在路上;张骞、班超、解忧、玄奘、鸠摩罗什、苏祇婆、哥舒翰、马克波罗、纪晓岚、左宗棠、林则徐……在路上;羌、塞克、汉、月氏、乌孙、匈奴、柔然、高车、嚈哒、吐谷浑、铁勒、突厥、吐蕃、回鹘、蒙古、锡伯、索伦……在路上;汉文、西夏文、契丹文、佉卢文、梵文、粟特文、吐火罗文、于阗文、摩尼文、回鹘文、阿拉伯文、突厥文、希腊文、八思巴文……在路上;萨满教、袄教、佛教、道教、摩尼教、景教、伊斯兰教……在路上;葡萄、核桃、哈密瓜、石榴、苜蓿、棉花、小麦、胡萝卜、茶叶、丝绸、瓷器、麝香、龙涎香、安息茴香……这些奇花异果、美器佳构、凝结成晶体的智慧和劳动,以芳香甜美的灵巧身姿,飞行或匍匐,在路上;造纸术、印刷术、养蚕缫丝术、筑城术、指南针、掘井术、冶炼术、火药和琉璃……这些古老世纪里深渊般的密秘,在路上;汗血马带着西凉乐、伊州乐、高昌乐、龟兹乐、于阗乐、康国乐、悦般乐、疏勒乐、安国乐……载歌载舞、风驰电掣,在路上;解放大军、支边青年、库尔班·吐鲁木大叔、万桐书、王洛宾、“内高班”的少男少女、十万拾花农民工、如过江之鲫的温州商人、俄罗斯“倒爷”们……在路上。
枯燥无比西域的戈壁之路,同时也是鲜花盛开的长旅。当肉体被风沙解散,自然归于元素,大地呈现真相,赤裸的心灵就开始歌舞。
在新疆浩如烟海的音乐文化中,维吾尔木卡姆艺术无疑是篇幅最为巨大的。这是一座音乐的宫殿:二十多种美妙的乐器弹奏出千千万万的音符、曲调和乐段,几十位古典诗人小心捧出心灵的篇章,野生的民间长诗和民歌民谣也风尘仆仆地赶来,加入这浓烈绮丽、质朴明丽的飞翔起舞的歌词。无数的年轻或苍老的躯体在音乐中旋转起伏,把广袤的土地变成鲜花盛开的海洋……这些冥冥之中为上苍所钟爱和圈定的“材料”,构成一大片非人工的“宫殿”。这“宫殿”,在天山南北的一片片绿洲上,如星辰闪烁,鳞次栉比、首尾相连、熠熠生辉,使古老的土地成为歌之城、乐之都、舞之域、诗之海。
如果把音乐比作星光灿烂的夜空,木卡姆就是燃烧的银河;
如果把音乐比作沙子,木卡姆就是无边无际的塔克拉玛干;
如果把音乐比作绿洲上的树木,木卡姆就是绿洲上随处可见、哗哗歌唱的白杨。
西域有许多不可思议之物,如同传说和奇迹的故乡。说到艺术,最不可思议的传奇之一,就是维吾尔木卡姆艺术。木卡姆艺术,是广泛出现于中亚、南亚、西亚、北非等多个国家和地区的音乐文化现象,其中以沙漠绿洲地区最为典型。木卡姆,为略显神秘和遥远的新疆披上华丽多情的锦衫——你可以说,新疆之美,在一粒沙中,也在木卡姆里,这人间神曲,这心灵礼物。
横贯欧亚、联结四大文明的丝绸之路,也是木卡姆之路。在这条人类陆权时代最为艰险的漫漫长旅中,因为有音乐相伴、有木卡姆相伴,而步步生花,成为鲜花盛开的长旅。
3. 《十二木卡姆》·“穹乃合曼”
《十二木卡姆》——十二部大型套曲,是十二条通往天国的大路。
它从缓慢起伏的漠野,进入台地、浅山。望山跑死马,你就耐着性子,端直地走吧。
苍凉、古朴、悠扬,开阔的天地间,容得下你的无限心事,盛得住你的春秋沧桑。只此一人的踽踽独行,只此一人的慢慢咀嚼,心绪颤向天边,往事随风飘散,大荒中的独处,弦歌中的晨曦。
这一段路程,是《十二木卡姆》的第一部分:“穹乃合曼”。《十二木卡姆》中每一套木卡姆的第一部分,都是“穹乃合曼”。
“穹”是维吾尔语的音译,意思是“大”,“乃合曼”是维吾尔语“曲子”的音译,“穹乃合曼”即是“大曲”之意。“穹乃合曼”是十二木卡姆中最长的部分,大致占到每部木卡姆的三分之二左右,“大曲”在木卡姆中历史最为久远,与汉唐时的“西域大曲”有直接的源流关系。先有“西域大曲”,后有“木卡姆”,“西域大曲”和“木卡姆”,可以说是西域古典大型音乐作品发展中的两个阶段,名称不同,形态有变,但基本的源流关系是一致的。
《十二木卡姆》是维吾尔木卡姆中的代表,结构最为完整,篇幅最为庞大。十六世纪阿曼尼莎汗王妃和首席宫廷乐师卡德尔汗,曾收集整理出十六套,现在存世的共有十二部大型套曲,每部二小时左右,全部演唱将近二十四小时。现在收集到的,只有二十多小时,从结构上看有一定缺漏。残缺也是一种美,引起遐思和猜想,有了悬疑和对比,如同美人痣,如同维纳斯的断臂和狮身人面像破去一块的鼻子,如同神的有意疏忽和人的永恒作业,不经意间显露时间的足迹和容颜。
《十二木卡姆》由“拉克木卡姆”、“且比巴亚特木卡姆”、“斯尕木卡姆”、“恰哈尔尕木卡姆”、“潘吉尕木卡姆”、“乌孜哈勒木卡姆”、“艾介姆木卡姆”、“乌夏克木卡姆”、“巴雅特木卡姆”、“纳瓦木卡姆”、“木夏吾莱克木卡姆”、“依拉克木卡姆”共十二套组成。
《十二木卡姆》主要流传在新疆的南疆地区和北疆的伊犁河谷,《伊犁木卡姆》是《十二木卡姆》的变体,《吐鲁番木卡姆》也受到《十二木卡姆》的照耀和恩惠,在许多方面与《十二木卡姆》相类似。但是,不能用《十二木卡姆》来指称全部的“维吾尔族木卡姆”。《刀郎木卡姆》和《哈密木卡姆》,与《十二木卡姆》的结构差异还是很大的。
“维吾尔木卡姆艺术”的起源、发展和变迁,尽管是相互影响、相互作用下完成的,但应该说是多元并存的网状结构——它不是从一点出发、四散开来,而是如同孤岛般天然分布的片片绿洲,音乐文化的发展并没有统一在单一的力量结构之中。“由于维吾尔族群体范围的部落众多,分布的地域广阔,所以其文化与音乐具有多层次、多源流的特点”。
在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报送的《中国新疆维吾尔族木卡姆艺术》申报书中,斟酌再三,还是以“中国新疆维吾尔族木卡姆艺术”来申报,没有用“十二木卡姆”这个名称。“维吾尔族木卡姆”这个名称,在语义、事实和今后的保护工作上,更加周延和全面一些。
“穹乃合曼”的开始部分,没有舞蹈,一般也很少用到新疆各式各样的鼓,而以弦乐和叙唱为主,多为一个独唱加以少量的伴唱来完成,声调和缓悠扬,低回之处呜咽如述,高亢之时撕云裂帛。
“穹乃合曼”曲调优雅庄重,风韵古远深邃,有“雅乐”性质。在一些地方的民间艺人中,能演唱“穹乃合曼”的艺人才叫“木卡姆奇”。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随着社会转型和审美情趣的变化,“穹乃合曼”消失得最快。民间艺人们所演奏、传唱的,多是更加接近民间生活内容的“达斯坦”和“麦西来甫”。木卡姆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濒危性,也主要体现在“穹乃合曼”的后继乏人。
“穹乃合曼”的歌词,多是历代文人的诗作。《十二木卡姆》,填唱了209首古典诗作,其中以古典诗人纳瓦依的作品为最多,选入53首。此外还有麦赫尊、麦西胡力、麦西热甫、鲁提菲、瞿利利等。这些格律诗同时也是维吾尔古典文学的重要遗产。
这些诗歌华丽优美,情感饱满强烈,文学价值极高,充分反映民族的性格和心灵的温度。特别是那种结结实实的力量感、那种强烈卓异的美和一泻千里的激情,被密集的意象和重重叠叠的辞藻包裹托举,在音乐旋律的携带下,如同金丝绒餐布上的盛宴,美不胜收、香气扑面。
“穹乃合曼”本身,由环环相扣的一系列乐段组织。
一开始是优美抒情陈述性的“木凯迪曼”(散板序唱),每部木卡姆都有“散板序唱”。作为“穹乃合曼”序曲的“散板序唱”,“决定着该部木卡姆的‘母调’,是整个一部木卡姆中各类曲调的基础和主干”。主乐师舒展悠扬的“沙它尔”琴声中,“木卡姆奇”唱起“格则勒”,没有伴唱,也不打手鼓,自由的散板如同慢慢抽动一匹绚烂的“艾得丽丝”绸,缠绵于恬静的沙漠和绿洲。
“散板序唱”之后,艺人们打起手鼓,齐声慢唱“太孜”,旋律在“怒斯赫”乐段变化发展,逐渐展开,进入热烈欢快的“大赛里坎”、“朱拉”、“赛乃姆”、 “小赛里坎”,乐曲进入高潮。之后,是“潘西路”和作为收尾曲的“太克特”。“太克特”是木卡姆从“穹乃合曼”部分过渡到第二部分“达斯坦”的桥梁。从“朱拉”开始,舞者进场,音乐形象有了男女舞者肢体的映衬,一篷花架开始爬满繁花绿叶。
“穹乃合曼”的曲调大部分是抒情曲,其旋律在“达斯坦”中也交织出现,“达斯坦”是其继续和发展,并转移到叙事方面。应该说,“穹乃合曼”本身已经自成体系,是脱胎于“西域大曲”的器宇和格局,有一个复杂完整的曲目结构,已经是要素完美、跌荡起伏的大型音乐遗产。
“穹乃合曼”在木卡姆中,是命运之门的叩响,是始和源,是创世纪,是雄浑苍茫的无限展开,它在时间上是向后的,是音乐的神话与寓言的时代。
4. 《十二木卡姆》·“达斯坦”
如果说“穹乃合曼”是深入的孤旅,散漫无际,是面对天地的独白,是心灵的自言自语,那么“达斯坦”就是叙事之海。曲折的故事和激荡的情感,如同一道道的陡坡,千回百转,肝肠寸断。节奏在加快,不断加入的补充、询问、交流、关切和渲染,如一人之踽踽独行遇到久违的知音、同伴,大家一起上路。天堂之路呈现优美之弧,像一张紧绷的弓,要把一颗为爱而碎的心射出。
“达斯坦”——维吾尔语的意思是“叙事诗”,作为音乐体裁形式,是指叙事歌谣的套曲。“达斯坦”是木卡姆中的第二部分,《十二木卡姆》中除了《伊拉克木卡姆》和《斯尕木卡姆》外,其他十部木卡姆都保留了“达斯坦”,大部分有三四个“达斯坦”组成,依次为“第一达斯坦”、“第二达斯坦”、“第三达斯坦”、“第四达斯坦”。每个“达斯坦”之间有间奏曲,间奏曲多为民间音乐家的“即兴创作”,取材于歌曲曲调,加以变化和递进,结束时重复歌曲主题唱段。间奏曲往往是无歌词的舞曲。
“达斯坦”内容广泛,既有英雄业绩、人道主义、纯真爱情,也有控诉性和劝诫性的道德内容,揭露残酷的封建制度,表现爱情悲剧的社会历史环境,传达强烈的情感。
“达斯坦”是百姓之诗、民间之诗,是绿洲弦歌和田野吟唱,深受中老年群众喜爱,内容与曲调都适合绿洲生活的情景。“达斯坦”中的歌词多为民间爱情长诗,而这些爱情大多不是甜美如意、顺风顺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那一种,对恋人的思念如烈火般猛烈而不能自已,有时候简直就是人间酷刑,而命运如此多蹇,这爱情的甘冽与惨痛,被推向极致——如果一个民族的情感也可以用温度计测量的话,在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近乎燃烧的炽烈情感。
上世纪50年代,从木卡姆艺人那里收集到的《达斯坦》中的歌词,只有两部长诗的片断。1995年维吾尔十二木卡姆研究会和维吾尔古典文学研究组织47位专家、分4个小组,制定11项学术原则,对歌词进行了第三次系统整理和核对,并收录了更多的维吾尔族民间长诗。
“达斯坦”选用的民间长诗主要有:《艾力甫与赛乃姆》《莱丽与麦吉侬》《帕尔哈特与西琳》《玉素甫阿合买提》《赛乃拜尔》《法鲁赫王子与古丽鲁赫公主》《乌尔丽哈与海米拉江》《尼扎木丁王子与热娜公主》《古丽夏与瓦莱克》等十三部民间长诗。其中,又以《艾力甫与赛乃姆》影响最大,在《十二部木卡姆》中分布最广。维吾尔木卡姆的“达斯坦”部分,选用的民间长诗,多为四行体,这种诗歌形式继承了维吾尔古代民歌的传统。
在这些民间长诗中,最感人的是爱情题材的长诗……一部部民间长诗,如同一颗颗燃烧的心脏,在音乐的烈风中,劈啪作响,挣扎扭动。也因为表现爱情的内容占有较大的比重,感人至深,很大程度上给人形成这一印象,就是木卡姆是伟大的表现爱情题材的音乐遗产。
热烈忧伤、忧伤热烈的“达斯坦”,繁复不已、一唱三叹的“达斯坦”,秾丽多姿、千姿百媚的“达斯坦”,吹过一片片绿洲,彻夜的长歌热舞,塑造着优美的民间,展开人间的幸福,同时也是千古流传的爱情教材。
在文学艺术上,维吾尔族是个诗歌和音乐的民族,诗歌和音乐浩如烟海,而叙事体裁的作品相对较少,像小说这类叙事体裁,多是解放以后才出现,散文也是解放后才有一定规模。史书除较长的《拉失德史》外,一般篇幅很短。在某种意义上,木卡姆、特别是《十二木卡姆》,就是一部用音乐和诗歌写就的史诗,而“达斯坦”对叙事功能的强化,更起到穿越时光、传递人道、深播情感的作用。
在南疆的广大农村,“达斯坦奇”们,在果园、地头和村巷,拉着“艾捷克”,弹着“热瓦甫”,唱起民间长诗,传播人间故事。激越之处人人动容,欢乐之时载歌载舞,使平静的绿洲回荡着悠扬的琴声。
“达斯坦”是人生的中途,是上升之旅,柳暗花明,曲径通幽。向下看,浅山及远的大地已陷入微光之中,“穹乃合曼”已漫漶在大光阴之中,如同我们的父辈;向上看,壁立千仞,峰回路转,峰顶上那一抹强光中的祥云,如红旌飘动,仿佛在召唤奋勇的攀登者。 5. 《十二木卡姆》·“麦西热甫”
“麦西热甫” 如同天堂之路最后一段笔直的陡坡——由整整一块巨石构成。“麦西热甫”是“欢乐颂”和“狂欢节”,主要的原料就是激情四射的欢乐、旋转盛开的身体、高亢颤动的歌声、沉醉迷人的气氛。经历了热烈忧伤的爱情和曲折坎坷的人生,人生便如此沉重又如此轻盈,所有一切被塞得满满当当,筋疲力尽的生命啊,还有没有最后喷发释放、纵身一跃的可能?
“十二木卡姆”中的“麦西热甫”,多由短小、热烈、欢快、自由的二至七首歌舞曲组成。除了作为木卡姆第三部分,由特定歌舞内容组成的“麦西热甫”,“麦西热甫”还有一层文化空间的意思。“麦西热甫”一词,源自阿拉伯语,原来的意思是“聚会、场所”,在维吾尔族民间专门用其来称谓群众性娱乐聚会。
在维吾尔群众极为普及的“麦西热甫”活动中,木卡姆的某些组曲是以“赛乃姆”的名义演奏的,几乎各个维吾尔绿洲社区,都有地域特色浓郁的赛乃姆,如“喀什赛乃姆”、“伊犁赛乃姆”、“哈密赛乃姆”、“库尔勒赛乃姆”、“库车赛乃姆”、“卡穹赛乃姆”等。艺术家们根据民间“赛乃姆”加以提高再创造,将它搬上大剧场的舞台。新疆歌舞团的保留节目中,就有多种地方的“赛乃姆”作为单个节目出现,往往是一台歌舞的开场和收尾,气氛之热烈、场面之宏大、歌舞元素之丰富,往往起到烘场、压轴的作用。
在修改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报送的《中国维吾尔木卡姆艺术》申报书时,“麦西热甫”部分,我改动的一个地方,就是把“麦西热甫”比拟成绿洲上的“狂欢节”。木卡姆可以在各种自然场合和人工环境——比如田野、饭馆、宅院、打麦场、果园、茶馆、广场和剧院进行。除了剧院之外,各种自然和人工环境中,维吾尔族的歌舞娱乐聚会,都可以叫举办“麦西热甫”。当然,在各种“麦西热甫”活动中,可以只是一般的民间歌舞而不演唱木卡姆,也可以以“摘遍”的方式,挑出人们喜爱的木卡姆片断来展现。但对于木卡姆来说,“麦西热甫”就是其在民间的最主要表现场合。应该说,“麦西热甫”是维吾尔民间典型的文化空间,是专门用来包装和盛放维吾尔歌舞艺术的大容器,是绿洲民间生活的“经典时刻”,是族群“见面”和“通过”的文化之门。“麦西热甫”的确是绿洲上的“欢乐颂”和“狂欢节”,是绿洲上的一种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
“麦西热甫”的举办时间,既有传统节日这种历史性的社会公共时间,像古尔邦节、诺鲁孜节的“麦西热甫”,可以随季节物候变换而举办,像哈密地区的“青苗麦西热甫”、阿瓦提的秋天农民用葡萄酿制的土酒——“穆萨来斯”酿成时举办的“新酒麦西热甫”,丰收时打麦场上的“丰收麦西热甫”等;也可以是个人时间中的关键时刻——个人生活中有了喜事、大事,也可以举办“麦西热甫”,包括像道歉、邀请、和解这样有明确的功能需要的事,也可以举办“麦西热甫”。在一些地方的乡村,对一个人的惩罚,就是不让他参加“麦西热甫”,而且这是很重的惩罚,直到改好、让大家满意,才能重回到“麦西热甫”这个欢乐的大家庭。
“麦西热甫”的唱词多为短小的民歌、民谣,节奏适合欢快的舞蹈,随鼓点的反复变化,舞蹈也趋于热烈。作为《十二木卡姆》中的“麦西热甫”,不同一般的歌舞娱乐,它在结构上与木卡姆的其他部分浑然一体,作为一个完整的音乐遗产的高潮部分出现,载歌载舞,大家一起参加,气氛异常热烈。这直上云霄的欢乐,是绿洲上随时出现的节日,释放生存的压力和日常生活的磨损与淤积,摆脱平常规则、习惯、硬壳与辎重,仿佛充电和重新年轻。“麦西热甫”,充分反映出维吾尔族积极、向上、乐观、幽默的天性。
“麦西热甫”可能来源于维吾尔族鄂尔浑回鹘汗国时期的某种仪式。草原游牧民族的聚会,有着特别的社会和文化功能。“鸟居逐牧”、分散于广大区域、不断迁徙之中的牧人,把对天地祖先的祭拜、传统的重复和传承、生产生活物品的交换、歌舞娱乐文化活动,包括政治结盟、战争动员、胜利庆祝等等一系列的要求,统统放在草原上的盛大聚会之中。直到今天,游牧民族这一草原盛会的习惯,仍然得以保持。
公元9世纪,从漠北西迁的回鹘人,在绿洲定居农耕后,回鹘游牧文化与绿洲农耕文化,调和统一。在歌舞艺术中,“麦西热甫”这种文化形式与文化空间的广泛流行,是否也与历史大河上游的传统习俗有关呢?特别是古尔邦节时喀什的大清寺前广场上的“麦西热甫”,成千上万人跳“萨满舞”,整齐划一、不断重复的简单动作,最后构成一种肃穆包裹激动、激动冲破肃穆的张力气氛,在节制和放纵之间,在欢乐和压抑之间,形成巧妙的平衡。
这一盛大的出演,让人体味到古老遗风。
木卡姆,琴弦上的家园。只要我们以心为弦,心不死,这弦就不会断,木卡姆这一西域音乐文化的巨灵,就会永远流传,如春风吹过沙漠,吹过绿洲,吹拂时光浩淼的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