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爱军 华为:年老的滋味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9 09:59:20
歲月洗濯年華,生命有了白髮與閱歷。年老不是風中殘燭,而要面對人生出其不意的轉折:如何睿智地當一名瀟灑的老人?一步一風景,又是另一番滋味。

莉許 撰文 楊麗貞 翻譯

中學時,我在法文筆記本封面題了一句拉丁文座右銘:「成長之路何時了?」沈浸在少女情懷的我,萬萬沒想到六十多年後,喃喃自語的詞句卻變成:「下坡之途何日盡?」──什麼拉丁文也別提了。
我從不認為自己青春時有多美,即使母親也深有同感,在我面前只誇妹妹:「她長得才美…」但那時我的情人總是讚嘆我的一雙玉腿和「捲上頸梢」的秀髮;連美髮師也仰慕我的髮絲「浪似馬鬃」。如今,活了七十七歲又半載,雙腿得藏在長褲裡,稀疏的銀髮很快地寥寥可數。在別人眼中,這種種失落或許不值一提,然而對我而言,頭髮卻是我的女性表徵。
還有更令人震撼的︰一個四歲的姪孫被媽媽喚來擁抱我這位曾祖母時,小男孩一見到滿臉老人斑的我,嚇得後退哭喊:「她發霉了耶!」

時光流逝,一切漸遠

在櫥窗的倒影裡,我以為看見母親朝我走過來。我意識到,是自己老了,也明白等在後面的是什麼。雖然有時不自知,但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依戀自己外形的某些特徵。我的形貌時有變化,現在我卻驚覺它正在衰頹,我感覺它會一路耗敗下去,直到死亡為止。我甚至一度自忖,這一身朽軀會不會只是幻覺而己。為了給自己打氣,我想起里昂木偶劇有句台詞:「別猶豫了,要不早死,要不就得當老人。」
度假時,所有問題都來了。當大家四處閒逛,我因為跟不上而被拋在後頭;第二年只好找藉口不去。與家人聚餐雖然快樂,但是聽力越來越差,又不敢叫他們重複一遍,以免惹來心愛兒孫的不耐。即使兒女突然注意到我的狀況,令我感到欣慰,但那只是突顯了我的老況。我知道,聖馬丁(法國中部城鎮)的夏日隨著退休生活已結束了,冬天近了。這個身軀不再聽從使喚;它在造反,處處掣肘我。感覺器官日益遲鈍,一處接一處。以往可以自然走路、呼吸、睡覺的事情,樣樣有麻煩,樣樣生困擾。身體不再是快樂的園地,而是憂慮的泉源,甚至還處處折磨我。

頓失所依,倉皇失措

以前我還會擬些計畫,滿心憧憬,但有幾次因為體力不濟、路途遙遠、需要開車、獨自撐起千斤頂等等,計畫常常就不了了之。慢慢地,想望熄滅了,因為需要太多精力才能實現。想望不是被憂慮所取代還算慶幸,自艾自憐的心情卻湧現了。我感覺征服的歲月已一去不復返,無論精彩與否,一種失落感湧上心頭。
或許我要的,就是尋回以往「生命之神」帶來許多「第一次」的喜悅。從年少起,它就伴隨我度過一次又一次的難關,登上幸福坦途:蛻變成少女、考試過關、找到工作、尋覓愛人與被愛、看著骨肉出生…每個人的過程或許不同,但總不脫幼年的磨練到成年後的某種完滿。然而,我卻意外從別人的眼神中察覺到,生命似乎正從我的手中奪走我自認得之無愧的成果。畢竟,我是曾經付出心血才獲得的。退休後,不但失去了專業身分,社會地位也不再。退休的鼓聲敲響後,就是挫折的來臨了!
最令人難以接受、苦惱的,就是智力上的衰退。好多年前,我的孫子康坦非常認真地告訴我:「爸爸說,人不能一次同時做兩件事。但是祖母,妳卻一次做三件!」唉!這種日子已經離我很遠了…現在只消做一件,而且把它做到完,就得花我全神貫注的精力。但是歸根究柢,這也不全是壞事,此話留待後文再敘。

不迴避世間變動不居

像我這樣的老人,腦中充滿過去的事,沒有多少餘地可以記住今天發生的事。一旦事情把我攪迷糊了,周圍的人一發現就會憂心忡忡。人們總認定,人老了必然「老番癲」!他們因為擔心,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便留意錯誤的發生,並誇大這些錯誤,結果使得情況更嚴重。
現在阿茲海默症還沒有攻下我的腦子,但它已經入侵了。不錯,我說話越來越慢,想個詞兒要老半天。有一天,「蕃茄燉菜」這個字眼在我腦中打轉很久,一直等到我把菜吞下肚後,才終於叫出它的名字來。有時我的行為會讓年輕人不知該怎麼辦,而我也很難分享他們有興趣的事物。
科技和人們的習慣變化是那麼大!還依稀記得昨日祖母才教我良家婦女的應對,今日卻輪到孫女教我如何使用便利的家電。有的老人害怕種種令人困擾的改變,即便日復一日的制式作息或延續年輕時代的行為慣性,現在已毫無意義,他們還是沿用舊習慣在度日。有的老人則不耐單調,不惜代價地追求新奇。其實,一成不變和躁動不安都在否定歲月的流逝,同時力抗死亡的焦慮,我認為應該試著建立穩健的自我,來適應瞬息萬變的日子。

與人交流無可替代

重大的事件可以豐富人的體驗,滋養人與時俱進。這種變動是必要的,因為老人的意識場域越變越狹小。老人喜歡以比較簡化的方式將人們分類,不願面對情況的複雜性。對老人而言,分析事情變得很困難。如果沒有人可以討論,或反駁他們的意見,老人就會停留在既定想法,並對他們不能理解的社會抱持一種僵化定見,因為他們原本就希望社會不要改變。所以,老人總會從某些假設,推出自以為是的結論。
若要和別人討論,就必須接納別人的觀點,這樣他們的判斷就會受到檢驗。這種情況會使他們惶惑不安,在衰老中變得焦慮不安。更何況人們還常用虛偽或高傲的口吻,對老年人說:「你還是很嬌豔的啊!」、「今天還好嗎?」這等於雪上加霜。我們應該謹慎點!免得明天某個八十九歲的老太婆就這麼一命嗚呼了!
最嚴重的,還在於老人沒有談話對象。他們最常接觸的只剩下受雇的看護。儘管他們把這項工作做得很好,但還是不如由子女做來得圓滿。但為人子女若以為可以填滿老人的空虛,那就錯了。子女是被期待、被摰愛沒有錯,但他們永遠無法填補埋藏在老人記憶裡那段逝去的歲月。每一個被愛的人一旦死去,那份無法取代的交流也就隨風而逝。

昨是今非爭戰不休

以往度假時,我常去祖父母居住的小村莊。有一次本堂神父在掃墓節時(十一月一日,法國紀念聖人的日子),把我們集合到墓園,用一種令人印象相當深刻的宏亮語調說:「各位教友,真正的村莊在這下面,他們人數更多,而且比你們重要。」當時我只是呆想…我和哥哥、妹妹一直想笑,暗忖這番話是多麼荒謬啊!
時至今日,我身上果真藏著許多逝者,此刻對於神父的話,真是點滴在心頭。無論是抗德時期的同志、雙親、外子、三個兄弟和摯友,他們都走了,但仍住在我身上某一處的神祕住所,幫助我尋覓路途,填滿我的心。但他們同時也在蠶食我的腦,因為他們曾經存在,奈何昨是今非,使得今日與昨日常在我腦中交戰。
喏,我就這麼走在不算新鮮的老路上,忍著痛認清這個事實。現實所加諸的震撼說來就來,骨折、住院、喪禮等都成為某種暗示。假如身為老人的我們鎮日呻吟,或輕易接受別人的憐憫,這樣準變成自我毀滅的傑作。有時候表面上看起來令人羡慕的生活,其實是踏入死神的陷阱。老人不僅是曾經活過的人,現在也還是活人。若要繼續活下去,就該接受冒險。那種怡然恬靜、沒有芒刺在背的祥和作夢日,只像是進入墳墓前的等候室罷了。

積極勇敢跨越陷阱

老人應該把固執之見拿出去冒險,去跟人家交流,當然那需要勇氣。當老人願意去瞭解這個變動的世界時,可能會失掉一些安適感。在這個更替的社會中,人們做的事、說的話,不僅跟以往不同,而且是從未出現過的。
今日的人類活在一個必須不斷學習的世界,雖然有些累人,卻令人心靈富足。假如老人願意承認自己知識不足,那麼周圍多得是會伸出援手的年輕人。這是重新找回欲望和企圖心的機會。兒孫是讓老人步入現代化的老師,如此不但跟他們保持關係,生命經驗也有了新出路。但要建立和持續這種關係,需要量力而為,並且承認自己的弱點。為此,老人應該學習傾聽,接受別人的幫助,以及抱持信心。
當年老的受害者,只能得到附加利益而已,現今的老人要進入一個新的投資時代。不要呆坐,眼睜睜看著「自水底浮起泛著笑容的遺憾/垂死的夕陽在橋孔間入睡了」(波特萊爾詩句)。拿著手中的王牌向生命前進!老人絕對有牌可打,而且還不差。這已不是熱情的時代,但可以是溫柔的開始。老人見多識廣,閱歷豐富,假若有勇氣,當下可再演出積極人生,那端看我們的選擇。當然角色會跟以往不同:老人不再是決策者,但只要保持高度適應力的柔軟心態,也可以擔任觀察者、快樂的消費者,或者謹慎些,也可以做個工程顧問。

面對死亡的依靠

很奇怪,我個人感覺越來越自由,因為我逐漸不受俗套或他人評價的束縛,好像我已經走出了門外,把褒貶拋在後頭。我很快樂地使用錄影機,也在電腦前敲鍵盤,即使它們很難學會,也不減興致。我的孫女綠西有天帶著命令的口吻吩咐我:「妳把我解釋的都寫下來,每天複習一次,複習一個禮拜。」那聽來有點刺耳沒錯,但她說的是對的。
老人所擁有的是社會中極稀少的某種富足:那就是充裕的時間!老人有時間沈思冥想,而不只是老想著日暮西山。這種富足讓我無拘無束。譬如我訂了《世界報》,幫好幾個大學生整理資料,他們都非常感激我。但事實上,我卻從中獲得閱讀的好處。當然這也表示我還沒擺脫想證明自己存在的習性,還是想要做個有用的人。這是我該進一步去突破的,畢竟在這個年老的階段,我勤於學習,並不像以前的人一樣想升到令人羡慕的地位,而是在死之前得到一份依靠。
死亡和依靠,常是我和同輩聊天、閱讀時熱烈討論的主題。老人怕造成孩子的負擔,但也不喜歡養老院,因為那裡被認為是擁擠、孤單、規定繁多、消毒氣味折磨人的地方。說得好聽些,那是個無所期待卻得無盡等待的處所,一個沒有願望的住處。對老人來說,死亡反而顯得較符合期待。雖說老人不害怕死這回事,卻畏懼死亡的過程,因為怕受到痛楚。

盡力,但順其自然

我無法確定生死之事是否那麼簡單,死的過程和死後的事仍是個謎,凡是謎總令人憂懼。如果有件事實是人類無能控制的,那就是死亡。有的人意識到這個問題,感覺自己在上帝的手中,便虔誠皈依;有的人不依此途,信仰變成死守一成不變的圖像;有的人根本不想這個問題,另外有的人則以為自己會長生不死。
至於我個人,我覺得唯一的「出口」就是順其自然而不自棄,可以用積極接受來形容。這勾起我少女時代的回憶︰在大戰頭幾次轟炸中,我告訴自己,假如接受死亡,就不會再害怕。這個想法不但奏效,並且自此使我能夠聽從上天的安排,而非一味地祈神保佑,當時我想那才是積極的態度。
即使到今天,我仍試著找回這種正面接受的態度。我只管充實地過日子,欣然接受明天是個未知數,只管盡力而為,這就是我所謂的「希望」。我試著以博愛的精神處世,以期有朝一日與上主相會。我很清楚自己的脆弱,但那不等於無能。阿茲海默症摧殘我丈夫十五年,讓我有幸學會對世事任其自然,但不放棄生命。這隻病魔不必然是死亡的徵象,它的出現是讓我們進入生命底層的機會。

寬恕平衡孕育智慧

在這篇文章開頭我就提到,老人必須持續專注手邊正在做的事,否則會幹出蠢事,因為老人的頭腦已經不那麼靈光,而且外界的撩撥會使思維混亂。這也是一個美德的修行難關,老人可以藉此展現堅忍不拔的毅力,深化個人的靈性修為。歲月讓老人得以反省整個人生歷程。假如願以澄澈正直的心去思索,我們對別人將會更加寬容。對於積怨也可以做到寬恕的境地,而不是重燃戰火。真正的寬恕是大聲地向生命說:「好!」
睿智雖是老人的特性,但並非衰老後自然會結的果。我也結識一些尖酸刻薄的老先生和小心眼的老太太。只有對自我下過苦工夫的人,才會結出睿智的果實,因為它誕生於積極突破挫折。為什麼人們愛拿衰老和睿智相提並論?當然是因為在衰老的過程中,挫折一個接一個來。不需要找,一大堆。假如老人不設法適應,就像保齡球擊倒球瓶一樣,每一個新的挫折都可能讓老人一蹶不振。相反的,若每一次在搖晃之後都能重新找回平衡,就會充實一次經驗。睿智並不是欲望的反面,而是為欲望導出一個方向,使它具有效率。睿智並不是要人採取低姿態,而是要求某種程度的謹慎,那是不一樣的。睿智不是不准發問和爭論,它容許疑惑的空間。睿智不是頑固不變的真理。睿智會向未來開放,它知道人是鎖鏈的一環,前有一環,後有一環,環環相扣。
復活節的典故裡,那座空的墳墓勸人朝愛的路程走去,而不是找答案。老智者啟程走上自己的路,朝向死亡時逐漸領悟;期望那一天來臨時,神將顯現神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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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亦見於2009年1月號《人籟論辨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