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楚河家到底多有钱啊:《银女》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05:37:34
 
 第一章 夫妻相敬如冰
 
  飞机场候机室。
  等接无忧。
  因为没有行李,她永远最早出来,背上背一只手提包,永恒的潇洒。
  她向我招招手,我趋向前去,握住她的手。
  细细端详穿着运动服的她,眼角虽然有细纹,更加添增妩媚,她是个不老的人,永远活泼动人。
  "又一年了。"她唏嘘,"爸妈挂念你呢。"
  我打开车门招呼她上车,"替你订了丽晶。"
  "谢谢。"她说:"直接送我去酒店。"
  我讶异,"不到我家去坐一会儿,吃顿饭?我吩咐佣人做了许多菜。"
  她横着看我一眼,不出声。
  我径自把车开动,不去看她的面色。
  "家,你还有家?你真的认为自己有家?"她来了。
  我笑笑,"各人对家的定义是不一样的。"
  "连妈妈都说:你实在太贤慧了,陈小山就差没把女人往家里带,你还那样贤慧。"
  我说:"这一年他好多了。"
  "是吗?那为什么南施说他现在的打玲是崔露露?"
  我把车子转向尖沙咀,"谣言,香港才那么豆似的一块地方,大眼对小眼,不闹些绯闻,日子难挨。"
  "姐姐,你几时才肯面对现实?"她转头笑。
  "你放心,我应付得来。"我改变话题:"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
  "要找上等的狼毫笔。"她说。
  "上次找观台,跑得脚底皮都破了,结果找到几块端现,这次又要买笔,"我笑,"所有的笔都号称狼毫,你想哪里去找那么多狼来拔毛?"
  她笑得前仰后合,"你家那两枝不错。"
  "都秃了。"
  "多亏陈小山天天夜归,给你许多属于自己的时间。"
  "夫妻距离远一点,也有好处,净是火辣辣的缠在一起,好容易乐尽悲生。"
  到了酒店,她把简单构行李安置好,淋个浴。
  真佩服她,廿多小时飞机,仍然精神抖擞。
  "爸妈叫你有空跑一次。"
  "我走不开。"
  "林无迈,假如你不救自己,没人会救你。"
  我只得赔笑。
  "甩掉他,挽回一点尊严。"她恳求。
  "爸妈把我们的性格生得完全一样。每次见面,你劝我离婚我劝你结婚,象一出闹剧。"无忧嘘出一口气。
  "来,到我那边去。我做了百合汤,现在新鲜百合几乎绝迹。我剥了一个下午,手指还在发痛。"
  "我不去了,我想睡一觉。"
  "我那里去睡还不是一样,别闹别扭。"
  我自床上把她拉起来。
  她怕痒,咕咕的笑。
  我喃喃道:"三十四岁的人,还象个孩子似的。"
  没有家庭的责任,人不显老。
  "我不要见陈小山。"
  "他对你很客气的。"
  "我想到他这样对你,心头就冒火。"
  "嗳,周瑜打黄盖,关卿底事?"
  "既然知道是挨打,还这么甘心?女人的面子都叫你丢尽了。"
  "来,开步走。"
  无忧所憎恨的陈小山先生并没有在家。
  无忧说:"象你们这样,居然还是恩爱夫妻。"
  "是吗?睡在不同的房间里。"
  "晚上我要出诊,何必吵醒他。"
  "你真的不介意那些女人?"
  "什么女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快来吃东西,少管闲事。"
  "是你故意不要看见吧。"无忧说。
  "无忧,你这个人真烦,你有没有听过广东人一句至理名言?"我佯装愠怒,"'宁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
  "你就打算这样到老?"无忧问。
  "已经老了,无忧,你我已经老了。"我叹息。
  她有点不忍。
  我们沉默下来。只听见碗与匙羹响。
  隔一会儿她说:"姐姐这里的摆设象摩罗街的下价古玩店,堆满了似是而非的字画与瓶瓶罐罐。"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逼真的形容,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
  "又是陈小山的品味吧。你瞧,这幅齐白石还用名家来鉴别真伪?这几只虾已经白灼,好上碟大嚼一顿了。若是付了老价钱,那真冤。"无忧转过头来,"他是众人冤大头,你是他的冤大头。"
  我直笑。
  无忧拾起一只瓷枕抛上抛下。
  "喂,"我说:"当心点,是古董呢。"
  "杨贵妃睡过的?"无忧偏艺咀。
  "秦可卿睡过的,名贵得多。"
  无忧说:"象你这样可爱的女人……武能够替病人开肚子做手术,文能够吟诗写字,怎么会嫁给陈小山的?"
  那几乎是一辈子前的事了。
  我鼻子发酸。
  大学里的陈小山不是现在这样的,那时候他还没有成型,略带油腔滑调,说话八面玲珑,一板高大的身材,英俊的面孔,在学校里极受女生欢迎。年轻的我几乎对他一见钟情……真似是前世的事,都十五年了。
  我用手撑着头,出了一会儿神。真是不堪回首。
  无忧并不累,她"刷刷刷"的在翻画报。
  我打个呵欠,昨晚没睡好,我倒疲倦起来,索性打横躺在长沙发上。
  佣人都躲在工人房里,这么大的地方,静悄悄的。
  如果没有无忧,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从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再走到另一间,迷宫似的,迷失自我,兜来兜去,在这座豪华的宅子里渡过十五年。
  我又打一个呵欠。
  无忧抬起头来,"昨晚跑出去接生?"
  "唔。"我闪过一丝微笑。
  "是男是女?"
  "男孩子。"我说:"我喜欢接男婴。"
  无忧看我一眼,"做女人做得你那样,自然不好做。"
  "别借题发挥笑我。"
  "有没有为我放假?"
  "有有有,放三天。"我说:"整天陪着你,好了吧?"
  "这叫做一年一度姐妹情。"
  "胡说,前年我们才到纽约。"
  "是,两夫妻前脚来,崔露露后脚就在唐人街登台,你说有多巧?这样打得火热,难舍难分,干吗不同老婆离婚?"
  我笑笑。无忧以为我没有考虑过离婚这回事。
  门一响,我转头看,是小山回来。
  我扬声:"有稀客。"
  无忧冷笑,"稀客是陈小山先生,我倒是每年都来的。"
  小山放下公文包,走过来,天气还未热透,他已是一身薄麻西装,配最新式的薄底鞋,与皮带一色。三十七岁的人了,仍然唇红齿白。
  见到无忧,他笑,"原来是你妹妹来了。"非常没有诚意地问:"好吗?纽约的生活好吗?说给咱们这些土豹子听听。"坐下来,双腿一搁。
  无忧怒道:"陈小山,我一见到你就恶向胆边生,你这个生错了年份的王八旦,五十年前要是你活在上海,就活脱脱象是白相人的跟班。"
  小山朝我笑,"无忧一年比一年恶,坐姐夫家里骂姐夫,真刁蛮,难怪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伊仍然是子然一人。"
  我也笑。
  无忧跺脚长叹,"奸妃?"她骂我:"真笑得出!"
  "今天真巴不得留在家里吃饭,陪陪稀客。"小山说。
  "哼,不怕宝岛歌后心焦?罪过罪过。"无忧邈视着他。
  我怕他们说过了火,连忙避到书房去。
  过了七分钟我扬声叫:"小山,有张单子我找不到,你过来一下。"
  小山进来问:"什么单子?"
  "哪里有单子",我笑说"不过今天请你留在家吃饭,算是给我一个面子。"
  他犹疑一刻,"今天……"
  我收敛了笑容,"我不管你有什么应酬,今天准时开饭,我娘家有人在这里,你总得让我下台。"
  "好好好,"他没口的答应,"我又没说不好,干吗就阴霾密布?这样的贤妻,别说叫我回来吃饭,就算上刀山跳油锅——"
  "得了。"我截断他。
  他的笑也凝住。
  他看着我说:"无迈,你从不听我把话说完。"
  我低下头,"对不起,我对花言巧语没兴趣。"
  "你看不起我,你压根儿看不起我。"他低声说。
  我更累了,"小山,你扯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时候无忧推门进来,我立刻停嘴。
  她异诧地问:"你们两夫妻原来尚有对白?咕咕呶呶说些啥玩艺儿?平时不说,留待有客人来了,特意说给客人听,作其亲热状,近年来这种作状夫妻特别多,活该受罪。"
  小山的笑容似变戏法似地又挂在脸上。
  "来来来,"他说:"我给你看我新买的几座石湾陶瓷。"
  我却无法再笑。
  就在这个时候,小山身上的传呼机发出声响,他看我一眼,我假装不知,别转了脸,他连忙伸手关熄传呼机。无忧骇笑。
  "陈小山,你怎么越来越似贩夫走卒,身边带这个玩意儿?你现在还兼营应召?"她哈哈大笑。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无忧说:"陈小山,叫你少时髦一点,少象点香港人,你真会心痒而死。"
  小山连忙解下传呼机,放进公文包里,"朋友借我用的,朋友借的。"
  我站起来,"我去看看菜做好没有。"
  甫出客厅,才走进走廊,就听见小山骂无忧。
  "你怎么揽的?当着无迈的面,你少说一句行不行?"
  "你还顾到她的面子?"
  "当然顾到,信不信由你,我爱无迈。"
  "这般的爱,怕无迈无福消受。"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你少管我们夫妻间的事。"
  我摇摇头,他们两个一见面就吵个不亦乐乎,我也不耐烦再听下去。
  在厨房打点一下,再到别处,看见无忧正津津有味的研究小山的几颗图章石头。
  他俩反而有共同兴趣。
  电话铃响,我接听。
  "是媳妇吗?"老人家的声音一贯愉快。
  "妈?"
  "无忧到香港了是不是?明天我们替她洗尘,小山在家不在家?"她问。
  "在,要不要叫他来听?"我笑问。
  "不用,听见他声音都气,我早说过,我对这个儿子是爱屋及乌,若不是他有本事娶得个好媳妇,早不要他了。"老人家笑嗬的赔小心。
  我很过意不去,又不想急急诋毁自己作回报,一时间语塞,小山即接过话筒。
  无忧说:"你的公婆确是无话讲。"
  我点点头。
  "不过若是为了他们而忍受不愉快的婚姻生活,就不必了。"无忧看我一眼。
  我推无忧一下,叫她适可而止。
  小山放下话筒,"妈妈知道无忧爱吃海鲜,我们明天到海鲜舫去。"他笑哈哈的。
  "那种买卖野人头的地方。"我抗议。
  "我偏偏喜欢那个调调儿。"无忧抢着说。
  "是吗?"我讶异,"那不是成了游客了?"
  "谁说她不是游客?"小山把手臂绕着我肩膀。
  他在家陪我们吃饭。直到无忧说要走,他都没有再要出去的意思。无忧眼神里有点安慰。然而我知道,小山是个夜游隐君子,偶然忍一日半日是可以的,要他天天下班回家来坐着,那是不可能的事。
  无忧是自己叫车走的。
  两夫妻回上得楼,我便走进书房,没想到看完半本书出来熄灯,发觉小山并没有出去,他松了领带,脱了鞋子躺在沙发上。
  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他却叫我:"无迈。"
  "什么事?"我放下书。
  "你说我们之间还有没有希望?"
  我很客气地说:"晚了,睡吧。"
  "无迈,你必须要维持你那高贵的矜持?我们真的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谈什么?"我冷静地问:"该谈的十年前已经谈过,该吵的十年前也已经吵过,现在各有各的生活方式,互相尊重,不是很好?"
  他暗地松一口气,"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常常回来陪你。"
  "小山,这个家也是你的家。"我语气很温和。
  "倔强的、高贵的、能干的无迈。"他叹口气。
  我站起来,"睡吧。"
  我回自己的房间,掩上门,熄了灯。
  为什么不离婚?我叹口气,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已经没有力气,再也不去想这个问题。我睡着了。
  第二天小山比我起得早,正在饭厅骂女佣。
  我披上睡袍赶出去,心中不由得佩服他的精力。
  "什么事?"我问。
  "你看看这吐司,象什么样子?"他一把掌把杯子碟子扫到地上。
  我说:"去去去,到文华去吃,别在家打鸡骂狗的。"
  "你什么不做早餐给我吃。"他质问我。
  "我?"我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做早餐?"我笑,"算了吧,陈小山,取过外套出去吧,难得在家耽过二十小时,乱找碴儿,出了门就太平了。"我打个呵欠。
  他凝视我,我也只好看着他。晨曦下两夫妻成为朦胧的陌生人。
  过半晌他说:"今夜我会早些回来吃饭。"
  我真松一口气,看着他出门。
  也许我们两个人都太文明了,连架都吵不起来。
  我躺在床上看报纸,喝牛奶茶。
  也许我们两个人都自私,结了婚而不愿放弃以前的生活方式。
  也许人与人之间根本不可能有真正的了解,也许小山已经被宠坏,几百个原因加在一起,冰冻好几年,渐渐相敬如冰。
  他开始外出寻找他的温暖。
  我不是不知道他外头有人,一个接一个。
  不过小山都-一否认,他做得这么好,历年来就差没把女人往家里带,正式介绍给我以姐妹相称,但我在明里,始终抓不到他的坏迹。
  他仍然回来睡觉,重要的日子仍然回来吃饭。那些女人的电话从不接到家里来,传说是传说,谣言归谣言,陈小山与林无迈仍然是一对标准夫妻。
  人与人的关系可以进行到这种虚伪的地步,是我始料所不及的。
  经过一段痛苦的适应期,想要离婚,那时是小山不肯与我起正面冲突,像巷战,我攻得密一点,他便退一步,我松懈下来,他又勤奋地摸鸡偷狗,天下哪有千年防贼的人,我累得不得了。
  女佣好脾气地蹲下收拾残局,我默默的坐在宽阔的客厅,一切已成定局,没有什么好想的。我并没有陷入沉思。
  一排长窗的布帘缓缓拂动,这个家早已不是一个家。
  我叹一口气,回到房间去披衣服,一到假期,根本不想穿工作时穿的那几套衣服,我换上了毛衣长裤。
  刚想打电话给无忧,门铃响起,她已经出现。
  我笑着迎上去,"你倒是干脆。"
  "我一向的作风就是如此。陈小山呢?"
  "出去了。"我摊摊手。
  "到宝岛歌后那里继续睡眠?"无忧问。
  我白她一眼,"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不要紧,在他跟前就不必,何必叫他下不了台"。
  "你还帮着他?他这种人,随身带着台阶与梯子,还不是自己咚咚咚的下了台。"无忧笑。
  "那么你也得给我下台的机会。"
  无忧睁大眼睛,瞪着我半晌,终于低下头。
  过了很久,她说:"对不起。"
  "我是很计较的,"我说:"别再拿我的婚姻来开玩笑,我知道我自己的事,你别再插手。"
  无忧说:"真没想到结果是你与我摊牌。"
  我笑:"枉作小人?"
  "不不,我不是小人。"无忧说:"我衷心认为你不是一个快乐的人,我想帮助你"。
  "要帮助别人成为一个快乐的人?无忧,你自己无忧也罢了,何必还担着这么伟大的志愿?况且你也看得出,十五年我们都过了,也不劳别人担心。"
  "那你为什么坚持要工作?为什么不生孩子?"无忧把头伸过来。
  我拧一拧她的鼻子,"我不是秘书小姐,说退休就可以退休。一个女产科医生坐家里,对社会对自己都是浪费,我要是重视事业,早就出来开诊所捞一笔,可是今天还替公家做事,并不算太过吧。"
  "孩子呢?"她还是不想罢休。
  "别多问,"我笑,"你还要不要买狼毫笔?"
  "要,"她精神来了,搓着双手,"我们到摩罗街去。"
  "发神经,买什么都上摩罗街?待我与笔庄联络,叫他们送上来挑选。"
  "哗,你你真够面子,嗳,问他们有没有旧大扇子,送几把上来我们看。"
  "人家巴巴上门来,你不买可不行。"
  "买就买。"
  "花你一季的置装费,值得吗?"我问。
  她吐吐舌头,真还象个小孩子一样,一般的雀斑,在她面孔上似顽童,到了我双颊,就似寿斑,无忧真的得天独厚。
  电话铃响,我去听。
  "无迈?"
  "是。"
  "放假要不要出来?"
  "我妹妹在这里,我要陪她,不然也不必放假。"
  "我一会来看你。"
  "这样吧,我再同你联络。"
  "何必这般拘谨?无忧又不是没见过我。"
  我迟疑着。
  "我一会儿来。"已经挂上电话。
  无忧立刻间:"是季康?"
  我一怔,"你怎么知道?"
  "还有谁呢?你总共也不过这样一个朋友。"
  我的面孔立刻红起来。"我们之间是纯洁的。"
  无忧睁大眼睛说:"无迈,你仍然生活在十八世纪里,十九世纪的王熙凤还可以勾搭小叔子,你真太不象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替无忧联络几间笔庄,顺便自己也添些笔墨纸砚。
  无忧说:"季康是个男子汉。"
  "不过数面之缘,你怎么知道?"
  "女人对这种事感觉特别灵敏,看得出他是真正关心你。"无忧专注地说。
  "介绍给你如何?"我试探着问。
  无忧笑说:"瞎子也嗅得出他只对你有兴趣。"
  "大家是同事而已,"我连忙分辨,"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无迈,我真看不出你做人有什么乐趣,老姐妹间说话还这样当心。"无忧不以为然。
  女佣摆出中式早餐,我同她说:"来吧来吧。"
  她抬起筷子,"台湾女人有什么好?"她忽然问。
  "关你我什么事?"我微笑地说:"来试试这上海油条。"
  无忧唏里呼噜的喝粥。
  门铃响,我放下碗去开门,季康进来,"无忧,好久不见。"
  无忧转头,"你当心点,老季,我姐夫前脚出去,你后脚进来。"
  我非带尴尬,"季康,你别理这个人。"
  "她是外国作风。"季康微笑。
  "你听她的呢,哪一国都没这种作风,叫她唬乡巴佬去,我们可都还是在外国过过一阵子的。"
  "啊,"无忧即刻挤眉弄眼的,"我们?我们是谁?"
  我沉下面孔,无忧马上乘机改口。
  她说:"今天我们不出去,在家你不怕闷?"
  季康说:"我稍坐一刻就走。"
  我说:"客人还没坐稳,你就代我下逐客令。"
  无忧看我一眼,不响。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怪我一时间又太明目张胆,把季康邀到家里来。
  男人自己管玩,老婆还得与他乖乖的,陈小山是其中佼佼者,我怎么不知道,我犹疑起来,也觉得自己是造次了,因此精神有点恍惚。
  三个人貌合神离地喝着茶,非带暖昧。
  难怪人家说男女私情景瞒不过人的眼睛,我明明与季康没有什么,也弄得这么尬尴。
  我放下茶杯,同他说:"我跟无忧有些体已话说,有什么事,我们下次再谈吧。"
  季康大概也觉得有点压力,赶快告辞。
  他离开才十五分钟,我一口气还没松下来,清秋斋的经纪持着货物上门来了。
  再过三分钟,小山也跟着进来。
  我看他一眼,"公司里不忙?巴巴的回来干什么?"
  "这是我的家呀,"他说:"不放心,回来瞧瞧。"
  无忧觉得气氛不对,不再作声。
  我不去睬他,自与经纪讨价还价。
  小山双手撑在裤袋里,冷眼看我们。
  经纪说:"……这把好是好,不过是象牙扇骨,未免似白相人,不如这湘妃竹如读书人,价钱也不贵。"
  无忧无论如何只喜那把象牙的,经纪八百玲珑的,又迎合地说:"……也不要紧,这位小姐,你再看看这把……"
  我觉得疲倦,坐下来喝茶。
  小山低声说:"刚才我的车子上来,看到季康的小轿车下去。"
  "他来看我们,"我闲闲地答。
  "这么巧,我一下子不在,他就来看你?"小山冷笑。
  "巧的事多得很,"我并不动气,"我也能随便举几个例子,你同你的朋友出入丽晶酒店,就不少人见过。"
  "你若想离婚,趁早替我死了这条心。"他冷笑。
  "你发神经!"我站起来坐到另外一张沙发上。
  小山跟着过来,我忍无可忍再坐到无忧那边去。
  他连声冷笑。
  连经纪都觉得不对,抬起头来。
  "这一束毛笔都舍我留下吧,"我说:"用得不好再退还不迟,老主顾了。"
  "是是是。"
  我送走经纪。
  无忧笑说:"收获不浅。"
  小山还是瞪着我,我更加要拉住无忧作挡箭牌。
  无忧问小山:"你开什么车?"
  "保时捷。"
  "关于保时捷,你有没有听过保罗纽曼的笑话?"
  我没有心思听,我的眼睛看着窗外。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与小山连话都不想多说半句?
  "……保罗纽曼将一辆撞毁了的保时捷送给罗拔烈幅,经过防盗设备,将破车抬到他家中客厅——"
  我站起来,"来,无忧,我陪你出去看看有什么画展。"
  无忧愕然。
  我说:"难得好天气,别浪费了。"
  小山说:"无忧,现在你知道了,两夫妻搞成这样,并非一个人的错。"
  无忧看看我,又看看他,说:"我们不如早些到陈伯母家去吧。"她以为这是折中的法子。
  "吃晚饭还差十个钟头,"我笑,"怎么坐那么久?"
  "男朋友在外头等,心如急焚?"小山冷冷说。
  我"霍"地转过头去。他吓一跳,退后三步。
  看到他那么如临大敌,我不禁笑出来。
  小山呆呆地看着我,我拉起无忧便走。
  无忧一边走一边说:"你们两夫妻真怪,看上去他又不是对你没意思,还紧张得很呢。"
  我又叹口气,"他这人一时一样,不能相信。"
  "莫非是转性?人家说转性是回光返照。"
  "无忧,你真是狗口长不出象牙来。"
  "无迈,你仍然爱他,是不是?"她看着我。
  我开出篷车,"这部车在香港一年用不到三十日。我们到郊外兜风去。"
  我们的车子飞驰。
  兜完整条香岛道,在山顶停下来喝咖啡。
  我问:"纽约的生活如何?"
  "不及这里神采。"
  "你们那里,艺术家到底多些。"我微笑,"有没有真艺术家这回事?"
  "有,"无忧说:"不过你不会见到他,梵高未死之前谁见过梵高?"
  "你看这雾多妙,无忧,你应当把这般美丽景色记录下来。"
  "还有什么雾比卡普利的雾更美妙?"她说:"姐,记不记得当年咱们姐妹俩暑假徒步走遍意大利?"
  "当时年少春衫窄。"我转过头来。
  "什么年纪?十八、十九?"
  "我微笑,总而言之,那时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我说:"面颊上没有一颗雀斑,半丝皱纹。"
  她坐下来,忽然静默。
  女人想到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再乐观还是恻然。至于我,因为早打了输数,觉得一生已经完结,所有只有麻木,说起当年的事,象与自己全部无关,那一章 书是完全翻过去了。
  "春光明媚哩。"无忧扶在拦杆上。
  "可觉得寂寞?"我问。
  "那当然是有的,"她说:"女人总是女人,出来之后一个人,不见得天天找到伴来陪你——这也是你不离婚的原因?"
  我很坦白,"是的,我并不是个勇敢的女人,要我从头再恋爱一次,斟介婚嫁,实在没那个胆色。"
  "他们都说第二次婚姻会比较幸福。"
  "世上永远有例外,罗连赫顿四十岁还是红牌模特儿,但是不是每个女人四十岁都前途似锦?有时是要照一照镜子的。"
  "瞧是谁来了,季康。"无忧说。
  我抬起头,季康缓缓走过来。
  无忧问:"你约他的?"
  "他天天在这里午餐,这里近医院。"
  她拾起手袋,"我回酒店,有什么事找我。"
  我说:"耽会儿见。"
  无忧点点头,叫了街车走。
  季康坐下来,"同他说了没有?"
  "我是不会离婚的,季康。"
  "我真不明白你。"他无奈地说。
  我看着天空,也许我还有所留恋,我要等他先开口,待他亲口同我说,他要同我分手,届时我会走得心甘情愿。
  "人同人的关系千丝万缕,不是说走可走的。"
  "很多女人都比你果断。"
  "也许她们的男人已逼得她们走投无路。"我笑,"我不相信这世上有果断的女人。"
  "很多女人确实先提出分手要求。"季康说:"告诉我一个理由,我就不提此事。"
  "我的公公婆婆。"我说。
  季康叹口气,"我等你。"
  "不必等了,象我这样没有味道的女人……三十岁已开始梳髻,整个人发散着消毒药水味……"我苦笑,"你是何苦呢?三年了,你早该成家立室,旁人看在眼里,又是我害的。"
  "最近他对你如何?"
  "好得很,动不动吃醋,这是他游戏的一部份。"
  "你们没有同房吧?"
  我站起来,"季康,朋友之间,说话要有个分寸。"
  "我不是你的朋友,"他赌气地说:"谁有那么空闲,与异性做三年柏拉图好友?我从来没向谁隐瞒过什么,我对你的企图,谁不知道?"
  我的面孔激辣辣地红起来,烧了良久,我看着山外雾的,许久还不坐下来。
  "我们走吧。"
  他看看表。
  "无迈——"
  "不要再说了,季康,不要再等了。"我转过头。
  季康笑出来,"这对白多象文艺小说,无迈,你是怎么搞的?"
  "应该怎么样?"我质问:"三言两语跳到床上去,过后无痕无恨,这是现代男女的洒脱不是?让我活在旧小说里好了。"我有点愠意。
  他把双手插在衣袋里,"也许我就是爱你这一点老派——差点儿没在襟前插枝钢笔,或是在下腋别一条手绢。"
  "我整个人是过时的,好了没有?"我无奈地说。
  "连一张面孔都过时。现在流行租眉大眼,四方脸蛋,你却仍然细眉画眼,我第一眼看到你,心想:这个人怎么做医生?人命关天哪。"他笑。
  我也笑。
  季康的声音轻起来,"于是我上了无形的钩,三年来成为林无迈女士的不贰之臣,人家的丈夫要提刀砍我呢。"
  "后悔了?"后悔倒也好。
  "还没有后悔。我有预感,他就会离开你。"
  我们两个人都没吃中饭。
  "你上哪儿去?"季康问。
  "我去与无忧会合。"
  我驾着车子上丽晶,甫停下车,就看见司机老张在那里探头探脑,心惊肉跳的样子,可真巧。
  我喝道:"老张,过来!"
  老张过来,"太太,我——"
  "二小姐住在这里,你去告诉先生,我随时需要车子,叫他给我留点神。"
  "这——"
  "去啊,还站在这里?"我提高声音。
  "我一时间找不到先生。"
  我忍不住冷笑,"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你怎么会找不到他?快去,别让我再见到你在这里出入。"
  老张一直看着我身后,我警惕地转头。
  一个穿红的女人连忙转过身子,假装看喷水池。
  不知怎地,今日我特别大胆,盯牢她看。
  只见她理了极短的头发,象男孩子的西式头,独独在后颈留了一小撮长穗,又染成红棕色,看上去一阵妖气,鲜红色琼皮衣裤,显得盛臀峰腰,配一双绣花高跟靴子,一百公尺外都错不过这个人。
  这便是我丈夫的情人崔露露。
  我看着自己身上的浅灰色套装与黑漆皮平跟鞋,非常自惭形秽。
  我深深叹口气。
  这时候崔露露也略略转侧面孔,象是要看我离开没有。
  浓妆的脸鲜艳欲滴,大眼黑白分明,下巴角上有几颗小痣,更衬得皮肤白得透明。
  我忽然想起无忧的问题:台湾女人有什么好?
  我无奈的同老张说:"开车回家。"
  他只得开动车子走。
  我真不想让无忧看到这一切,回到那边又忍不住告诉父母,爸妈又忍不住担忧,我又得费一番唇舌解释。
  我往酒店大堂走,陈小山真不识相,香港数十间酒店,他偏偏要订这一间。
  我抬起头,正碰见他出来。
  他并没有看见我,照往日我会习惯地躲起来让他渡过这一关,但今日被他一番贼减捉贼,忍不住要回报。
  "陈小山。"
  他抬起头见是我,呆住了。
  我有点痛快。"真巧,"我说:"难怪我们有缘份可以做夫妻。"
  他犹疑一刻,讪笑道:"我早该想到无忧住的是这间。"
  "在门口我看见老张,我同他说:偷闲不要紧,怎么到这里来了?咖啡十五块一杯哩,近来谁给的小帐,这么阔气?所以叫他回家去了。"
  小山尴尬得不得了。
  但是他并没有离去。他面孔上有种"吵呀,跟我吵呀"的意思。
  "你的禁脔在外面等你。"
  "你见过她?"小山有点意外。
  这是我与小山第一次提到"她"。
  "多次,"我说:"有时在置地广场那两道自动电梯上交叉相遇,你与她下去,我正上楼。"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小山讶异。
  "当然,我穿得灰灰白白,与墙壁有保护色,你想想,你怎么会看得见我?"
  "你为什么不同我吵?"
  "没有力气。"我停一停,"而且,她的确是个美丽的女人。"
  小山沉默一会,才说:"你比她美多了。"
  我笑:"Givemeabreak.""真的。"他说:"只是你太遥远……怎么搅的,无迈,怎么我们又开始谈话了?"
  "人家在外头等你。"
  "无迈,我不是要你为我放弃工作。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为我告一年长假。"
  "干什么?天天到丽晶来提你?"我笑问。
  "我们至少应该要一个孩子。"
  "少肉麻了,记得今天晚上在海鲜舫。"
  "无迈。"
  "站好久了,她的腿不酸,我的腿可软了。"
  "为什么老赶我走?"他握住我的手。
  玻璃门旁红光一闪,我知道是崔露露进来了。
  "快走,叫无忧看见,你我都有得烦。"
  我匆匆转头。
  小山叫道:"晚上有话同你说。"
  我并没有找到无忧,她出去了。
  我自己在咖啡厅吃了简单的食物,打道回府。
  从头开始,小山想从头开始。
  大滑稽了,十五年已经过去,他居然想从头开始。怕是一时冲动。
  叫他天天下班呆在家中?他会发神经。
  太迟了。
  回到家我上床午睡,吩咐佣人不接电话。
  醒来无忧在书房等我。
  她微笑说:"你很难得有午睡的享受吧。"
  我说:"唔,头痛,可见没这个福气。"
  "陈小山来不来接我们?"
  "他接崔露露还来不及呢。"
  无忧说:"你们终于谈到她了?"声音中充满讶异。
  "终于,是的,这两个字用得很好,我们终于摊牌了。多年来我逃避现实,否认有这个女人存在,现在……也不能免俗。"
  "陈小山在外头也不只一个女人。"
  "说得好,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冲上去给崔露露一个巴掌,就算她们肯排队给我掌掴,我怕手痛,这岂是狐狸精的错。"
  "你应当跟陈小山商议。"
  "今晚我会同他说。"
  "真的,你真的决定了?"
  "真的。"我说:"我觉得真的应当与他详谈。"
  "这倒是人类的一大进步。"无忧笑道。
  我说:"再拖下去,我怕吃不消。"
  "可是已经浪费了这么多三年。"
  "这些日子不浪费,又用来做什么好?陪其他的男人喝酒跳舞?多少女人离开了跟前的人,以为前途似锦,结果不是成了冷板皇后,便是遇上拆白党。
  女人有了职业,生活是不忧了,但感情生活同五十年前一般黑暗。"
  "换衣服吧,快七点了。"无忧推我一下。
  我挑一件较鲜色的衣服换上,难得与老人家吃一次饭,总得讨他们欢喜。
  老人家早已抵达,小山不在。
  我并没有在意,他这个人一向没有时间观念。
  陈老太一直叫无忧点菜,无忧是个知情识趣、懂得制造气氛的客人,一下子就与他们谈得很热烈。
  小山仍然没有来。
  迟到半小时了。
  我心中略略诧异。今日他不应迟到。任何时间迟到都不稀奇,但是今天他不应迟到。
  他父亲低声问我:"要不要催一催小山?"
  我静静地说:"他不在家里。"
  我公公马上一面孔的歉意,我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吩咐上菜。
  一桌人吃得心不在焉,不过有无忧在这里,气氛还算融洽。
  多年来,我也习惯陈小山的这种德性。
  我怅惆地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浪子回头岂是容易的事。今夜在家见面,我该说些什么?还是象以前那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
  陈老太忍不住说:"小山也太离谱了。"
  "也许有要紧的事,绊住脚。"我说。
  "他有什么要紧的事!"陈老太生气,"我不会放过他。"
  不放过他,他也就是那个样子。
  清蒸龙虾上来,我与无忧碰杯,吃了很多。
  习惯了,有没有陈小山在身边,一样吃得下睡得着,最近连感慨也没有了。
  一定是崔露露不让他来吧。跟了他也三年了,是有这个资格。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三年,她不能一辈子见到我,都转过身子来避。经过今天那一役,恐怕不止我一个人要向小山摊牌。
  一顿饭直到散席,小山都没有出现。
  我说:"他是不会来的了,我们走吧,入夜有点凉意。"
  看看时间,晚上十点正。
  两位老人家面面相觑。
  我不忍再说下去,吩咐司机送他们回府。
  无忧说:"真扫兴,陈小山太不象活,我们没面子等闲事,他父母可在这里。"
  我说:"他很爱他的父母,总共得他这个孩子,这不象他。"
  "崔露露的魅力是没法挡。"无忧笑。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妖姬型,为爱而生。"我把头枕在驾驶盘上。
  "无迈,你太没出息。"
  "称赞别人不等于抹煞自己,"我悠悠然,"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回家吧、让我们好好谈谈,咱们姐妹的时间不多了。"
  "陈小山起码到两点多回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今夜是摊牌的好机会。"
  "嗯,让我想想如何应对。"
 
 
 
 
 
 第二章 突如其来的意外
 
  停好车子上楼,才掏出锁匙开门,女佣已经应声前来。
  "太太!"她神色慌张,"你回来就好了。"
  我问:"什么事?"
  "派出所有人在这里等。"
  我抬眼,两个警察迎上来。
  我第一个感觉是:小山醉酒与人争风,现扣留在警局,叫我去保他出来。
  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我在心中叹口气,陪个笑脸,走过去。
  "陈小山是你丈夫?"
  "是。"
  "陈小山下午七时半在青山路遇车祸丧生,请你跟我们回去办手续。"
  我侧侧头,张大了嘴,"什么?"
  另一个警察说:"陈太太,请跟我们来认尸。"
  我转过脸去,无助的看住无忧,象是希望她同我说,这不是真的。
  无忧脸色苍白,问警察:"陈小山……死了?"
  警察并没有不耐烦,"是的。"
  无忧问:"——你们,不会搞错吧。"
  警察说:"绝对不会,身份证与地址都是在死者身上找到的,请两位跟我们来。"
  我的胸口中了一记闷拳,痛得忍不住要弯下腰来,但我机械地跟无忧说:
  "我跟他们去看看清楚。"
  "不,我同你去。"
  我们随着警察上警车。
  我如腾云驾雾似地跟他们走进医院,经过无数长廊,来到一间阴暗可怖的房间,推门进去,看到长桌上躺着白布遮盖的尸体。
  医务人员将白布略略掀起一点。
  是小山。
  一点不错,真是他。
  还穿着今午的西装,白色薄麻布,是那种易皱的料子,现在染上一颗紫酱色的血渍。
  我呆呆地看着他半边面孔,很平静的合着双眼,不象有什么痛苦。
  我伸手触及他的头发。
  医务人员问:"是不是他?"
  "是。"我麻木地答。
  无忧在我身后狂叫起来,继而痛哭。
  "出去办手续吧。"医务人员说。
  我还是跟着警察走。
  "肇事是什么时间?"我问道。
  "晚上七点半,车子与一辆货车迎头而撞。"
  我怔一怔,随而问:"车上有没有乘客?"
  "他就是乘客。"
  "司机是谁?"我抬起眼睛。
  警察说:"是一名女子,两人都需要消防人员锯开车门才抬出来。"
  "女的呢?"
  "情况欠佳。"
  我问:"在这同一间医院里?"
  "是。"
  我签了字。
  无忧颤声地问我:"怎么办?我们还要通知他父母。"
  "我现在就去。"
  "我陪你。"
  "不用了,无忧,你回酒店好好地休息,我事毕来找你。"
  "无迈,我陪你去,我觉得你需要人陪。"
  "不,我一个人去。"我坚持,"你请回。"
  "无迈,你哭呀,你不要压抑自己——"
  我扬手,叫住一部街车。
  "无忧,回酒店等我消息。"
  我坐进车子,吩咐司机开往落阳道。
  司机是一个年轻人,车上播放着卡式录音带,那首歌是夜来香:"我爱那晚风清凉——"歌女的声音轻快而甜蜜,车窗外的晚凤扑上我的面孔,我整个人如在梦中。
  我累得说不出话来,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目。
  小山的脸是那么平静。
  七点半。他让她开着那辆保时捷,那么快的车,那么放荡的感情。
  如此的浪费,一条精壮的生命,从此他离我而去,再也没有纷争,再也没有长远的等待。
  我用手掩着面孔。
  "小姐,到了。"司机说。
  我掏出钞票付车资,蹒跚地上楼按铃。
  老人……可怜的老人……唯一的儿子,白头人送黑头人……叫我怎么开口。
  女佣来开门,"少奶奶。"充满了惊奇。
  老太太迎出来,"这么晚,是谁?无迈?"她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呆呆地看着她。
  "无迈,"她叹口气,"我只有这个儿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替你出气,他一回来我马上教训他,你权且忍着他,当给我面子,无迈——"
  "妈。"我打断她。
  "老头子,老头子!"老太太扬声,"快出来呀,无迈来了,让小山气得什么似的。"
  陈老先生披着晨褛出来,"怎么小山还没有回来?"声音里充满歉意。
  "爸爸、妈妈,小山汽车出事,当场丧生,我刚去医院认尸回来。"
  陈老先生一只手刚穿进褛的袖子里,僵在那里,双眼如铜铃似瞪着我。
  我颓然坐下来,这是我一生中最难捱的时刻。
  陈老太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无迈,你说说清楚,"她气急败坏,"你——"
  她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我与老女佣去扶起她,陈老先生却象泥雕木塑一般。
  我低下头,吩咐女佣去唤医生。
  陈老先生回他的书房,锁实了门。
  等医生来到,替老太太注射完毕,她拥抱着我痛哭的时候,天已蒙蒙亮。
  我沉默地拍着老太太的背脊,瞪着天空。
  一种奇异的紫灰色,衬着山脚的蛋白。
  我心出奇的宁静,大学时小山把我带出去玩,常常疯到天一亮,猛地抬头一瞧,天就是这种颜色。
  老太太哭诉:"……我们没有做伤阴德的事……只得他一个儿子,他虽好玩,人并不坏……"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会这样结束。
  老先生自书房开门出来。
  "无迈。"他叫我。
  他忽然衰老了,憔悴的脸刻满皱纹,白发蓬松,用手扶着椅背支撑体重。
  "无迈——"
  "爸爸。"我过去扶住他。
  他低声说:"司徒律师去过了。"
  "是。"我呆木地说。
  "车里还有一个女人。"
  我不答。
  "无迈,小山对不起你……"
  "爸爸,那是他的女秘书,好几十岁的人了。"我说下去,"他们大概自公司出来,把她放下,就要赶来赴约,谁知就出了事。"
  他抬起头来,"无迈——"犹疑着。
  "就是这么简单。"我断然说:"崔小姐是他的女秘书。"
  他活着的时候我都可以假装不知道,现在人不在了,更应如此处理。
  老先生疲倦地说:"你失去了丈夫,我们失去了儿子,无迈,你要节哀顺变。"
  他是个勇敢的人,我们紧紧握住手。
  老太太忽然大叫起来,"把小山还我,把小山还我!"
  "无迈,你先回去。"
  我转身离去。
  回到家象是隔了一世纪。
  我不敢接铃,怕这里又有什么人在等我,要把噩耗通知我,我双腿发软,终于伏在大门前哭泣。
  女佣闻声而来开门,"太太……"
  我跌跌撞撞进屋里,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形趋向前来,不由叫出,"小山,小山!"泪流满面。
  "是我,是季康。"那男人说。
  "无迈——"无忧出来握住我的手。
  我崩溃下来,蜷缩在沙发里痛哭。
  "无迈,无迈。"无忧来推我。
  "随她去。"
  季康把她拉到一角。
  过了良久,我渐渐静下来。
  无忧的声音传过来,"……无迈真倒霉,陈小山根本没有把她当妻子,偏偏她要背起寡妇的名义。"
  季康答:"死者为大,我们不要讨论这个问题。"
  无忧说:"没想到她仍然爱他。"
  隔很久,季康说:"是,"停了一停,"没想到。"
  我只哭了一次。
  一切怨怼不值过节都让眼泪洗得一干二净。
  当小山的后事办妥之后,司徒律师来与我商谈细节。
  律师说小山没有遗嘱。
  意料中事,小山的字典里哪有"死亡"这两个字。
  他是那种以为活到九十八尚有魅力去应付十八岁妙龄少女的人。
  我穿着素,精神萎靡。
  律师说一切都名正言顺归在我名下。
  小山并不富有,公司一直没有赚过什么钱,他的还不就是他父亲的。
  "真不幸,"司徒很感喟,"他是一个乐观的好人,就是爱玩一点……"
  小山尚有其他许多缺点,但此刻与他相处过十多年的我,真也挑不出什么错来,除了爱玩,他真是个可爱的人。
  司徒忽然说:"我到医院去看过崔小姐。"
  啊,她还没有出院?
  "伤得很重,不过渐渐恢复。是陈老先生叫我去的,看看她需要什么。"
  司徒律师说。
  我不出声。
  "最主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小山同她来往不止一两年。陈先生是希望……
  希望她或者有子留下来。"
  我抬起眼。
  "其实是很滑稽的一件事,我同陈家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不怕说一句,他们着实很可怜,年纪大了,什么都有,偏偏失去儿子,儿子且没有骨肉"。
  我轻轻说:"我与小山没有孩子,老人家以为一直引憾。"
  司徒说:"我们做朋友的,也一直觉得美中不足。"
  "这种事哪里勉强得来,"我叹口气,"婚后几年我们也曾去看过医生。"
  "现代科学那么昌明——"
  "后来我们的感情一直不好,既然是老朋友,也不怕多说一句,我们连见面都难得。"
  司徒沉默一会儿,叹口气,"这事老人家是不晓得的吧。人在绝望的时候会做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来。"
  我问:"那位崔小姐怎么说?"
  "她?她忽然说,陈小山同她不过是普通朋友。"
  "什么?"我意外之极。
  "你不能怪她,她还得跑码头找生活。"
  "老人家没有失望?"
  "他们没说什么。无迈,真可怕,两人忽然衰老下来,以前他们真不象是七十多岁的人,一夜之间他们象是老了一百年似的,声音都沙哑了,看着有说不出的难过。"
  我沉默。
  过一会儿我问:"崔小姐还在此地?"
  他点点头。
  "我想去看看她。"
  司徒把医院的房间号码给了我。
  "这样去,很冒昧吧。"
  司徒不以为然,"你太礼貌周到了,无迈,最冒昧的是她,不是你。"
  我买了水果到医院。
  她的精神很好,没有化妆的面孔少了那阵妖冶气,眼睛大大的,非常动人。
  她一抬头就知道我是谁,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我。这么客气,又令我难堪了。
  我轻声说:"给你带了些新鲜桃子来。"
  在医院里,崔露露仍然穿着挑子色的长睡袍。
  "是陈太太吧?"她问。
  我点点头。
  我挑张椅子坐下来,刚巧对着她。
  她低低地说:"陈大太,我与陈先生,不过是普通的朋友,相识的确有一段日子,他也着实很照顾我,每次我经过香港,他都尽地主之谊,哲人其萎,我真的很难过。"
  我仍然点点头。
  但凡当事人否认的事,全部是谣言。
  "我很抱歉,陈太太,当时我也在车子里。"她面色转为苍白。
  他们都说,台湾女子的情意结要落后三十年。我倒不觉得这样,我认为她们的机灵勇气伶俐,要比时代跃进三十年。
  我说:"陈老先生、太太来看过你?"
  "是的,他们误会了,以为我同陈先生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暧昧的瓜葛,"她喘起气来,"陈太太,你一定要相信我,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我的未婚夫在美国,这一两天他会赶到香港,他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崔露露的大眼睛瞪着我。这双眼睛的确是清白的,黑白分明。
  我还能说什么呢?
  "打扰你了。"我站起来。
  "陈太太。"她又叫住我。
  我看着她。
  "你这次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很大方地说:"你既然是先生的好友,出事时又在同一辆车里,理应来探访你一下。"
  她恢复镇静,"谢谢你,陈太太。"
  "听说你伤势也不轻。"我说。
  崔露露苦笑,"这条命算是拾回来的,后脑缝了十多针。"她的声音低下去,"可惜陈先生……"
  我说:"一切是注定的。"
  "陈太太,请你原谅我,"她忽然拉住我,"你是个明白人,你知道女人的苦衷。"
  我凝视她。
  她的嘴唇在颤抖,一时间并没有自震荡中恢复过来。
  我说:"崔小姐,你言重了,没有什么好原谅的,这是一件意外的惨事。"
  我取过手袋离开医院。
  事后我同司徒律师说,"她几平否认认识陈小山。"
  无忧说:"她不会有小山的骨肉,她太精明能干。"
  但人在绝望的时候,再无稽的事都会去盼望一番。
  我的忧伤不为人知。
  无忧遵父母之嘱留下来陪我,而我则告了一年长假。我需要休息。
  小山活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勇气面对这个家,小山走了之后,我反而回到这个家来,多有讽刺意义。
  那日在酒店大堂相遇,两夫妻在近十年间第一次感情交流,没想到竟成为永诀。
  无忧说小山仿佛知道日子不多,对妻子有无限依依之情,一反常态。
  季康数度要求见我,都被我拒绝。
  两夫妻再不和也相处十多年,季康不会明白。
  况且我正为搬家的事忙得不亦乐乎。
  无忧在这件事上,帮了我好大的忙。
  我选了中等住宅区一个三百平方米的单位,地方小,容易控制,不需要全职佣人,第一次照自己心意,把公寓布置得简简单单,没有半点装修,窗明几净,象一个人住的地方。
  我把所有的字画花瓶灯镜瓷像,全部送给无忧,叫她找人来装箱。
  然后把房子交给经纪卖出去。
  新居素净到十分,无忧一再叫我在这里那里放一盘植物,增加气氛。
  我厌恶地说:"这是我的家,不是热带森林。"
  她同情地说:"我了解你此刻的心情。"
  我看着她说:"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早在十年前已是陈小山的寡妇,此刻不过法律上办了正式手续。"
  无忧说:"我只知道你心情不好。"
  "无忧,你回纽约去吧。"
  "妈妈在近期内会到香港来接我的班,到时我会走,你不必赶。"
  "我想静一静。"
  "我没有不让你静,"她说:"你何必把自己孤立起来。"
  我不想再争辩。
  "为什么冷落季康?"
  我苦笑,"让我静一静,无忧。"
  她掩住嘴,"对不起。
  我回到小山的写字楼去清理东西。
  司徒律师陪着我。
  我与他商量细则:"老先生有无意思收回这个公司?"
  "他那里有这个精神。"
  "那么我要清盘出售了。"
  司徒叹口气,"也没什么可惜,多年来也没赚过钱,不过是陈小山一个幌子。"
  "听说好几次过年发不出薪水,都是老先生垫付的。"
  司徒看我一眼,"你都知道,无迈。"
  我苦笑,"我是全知道。他同我作戏,我回报以演技。有几次有事找他,十一点半人还没到公司,下午三点半已经下班,同他捉迷藏似的。"
  "无迈,你怎么不说说他。"
  我说:"我知道迟早有人要责我以大义,没想到是你,司徒。教不严,妻之惰!你也不想想,他肯听我说?你道真的人会变,月会圆?"
  司徒不好意思。
  我说:"我的公婆倒是明白人。"
  司徒说:"你们两个人的关系也很微妙。"
  "哪一对夫妻的关系不微妙?"我反问。
  小山的办公桌没有一个抽屉是上锁的,他没有秘密,我花了一个上午就把杂物全部清理掉。
  女秘书同我说:"有一位王小姐,找了陈先生许多次。"
  "你有没有告诉她,陈先生过身已经有两个月?"
  "有,她不相信。"
  我吁出口气,"不信也由得她,公司也就要结束。"
  我与司徒离开写字楼。
  司徒说:"无迈,我们都希望你可以开始新生活。"
  "谢谢你,司徒。"
  我与他握手道别。
  "无迈,"他忽然说:"如今真的没有你这样的贤妻了。"
  我愕然,奇怪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无迈,随时与我联络。"
  我点点头,登车而去。
  第二天我回老宅子去看着工人拆水晶灯。
  这两盏灯足有一公尺直径,累累坠坠,走过时常碰到头顶,但小山喜欢,偏偏要挂在这么矮的天花板上,当年蜜月旅行时在威尼斯以老价钱买回来的。
  他是一个天真而冲动的人,到一处地方便得买纪念品,穿过的衣裳从不丢掉。
  我就是他其中一件体面的旧衣裳。
  一次把他的旧皮大衣扔掉,他铁青着脸跳得八丈高,拼老命责备我。骂我一点感情也没有,那件大衣是当年他穿了在宿舍门口等我的,下雨刮风都靠它。
  我根本不记得有那么回事,他起码有三十件类似的大衣。
 
 
 
 
 
 第三章 银女怀孕找上门
 
  我用手掩着脸,门铃响,我抬起头。
  难道还有管理费之类尚未付清?我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看见一张美丽的面孔,它属于一个年轻的女孩,五官美带一种朦胧,紧绷的肌肤发出莹光,身材健壮,长而直的黑发垂在肩上,粗布裤,时髦的松身衬衫。
  她面孔上没有一丝欢容,开门见山地说:"我找陈小山先生。"
  我温和地问:"你是哪一位?"
  "我找陈先生。"
  因为她出奇的美貌,如画中人一般的姣好,我静静地说:"陈小山已经过身了。"
  她的声音提高:"我两个月前才见过他。"
  "他去世有七个多星期了,我是他的妻子,小姐贵姓?"我好脾气地问她。
  她张大了嘴,如五雷轰顶般,"他——死了?"
  这么直接了当,我怔住,傻傻地看住她,这又是什么人?这么关心陈小山的死活?
  她气急败坏问我:"你是他妻子?我能不能进来?"
  "请进。"我打开大门。
  屋子里连椅子都没有。
  "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吗?"
  "我的确认识陈先生,"她自口袋里取出张卡片,递给我,"这是他给我的。"
  我接过看一眼,的确是小山的卡片。
  她焦急的用舌头粘一粘嘴唇,"陈太太,我在第一夜总会做事,他认得我。"
  第一夜总会,我暗自叹口气。陈小山陈小山,这个女孩顶多只有十八岁,你搞什么鬼。
  "我需要钱!"她冲口而出。
  我看着这个足可以做我女儿的少女,不由得生出无限同情。这么美,这么原始,这么无知,靠着天生的本钱以为可以抓到钱,然而这是不够的。崔露露也需要钱,但是她不会这样狂叫出来。
  我并没讪笑她,或是露出不屑。她实在太年轻无知。
  "钱?"我问。
  "是的,陈小山先生说,我可以来找他。"她急急地说:"我多次打电话到公司去,都推说他这个人不在了,最后我找上门去,他们才把这个地址给我。"
  如果不是今天拆吊灯,这间屋子早已人去楼空。
  我想一想,记起来,"你是王小姐?"
  "是,我姓王。"
  我同她说:"王小姐,陈先生已经过世,他生前的应诺,我不能代他履行,希望你明白。"
  "三千块,只要三千块。"她追上来,"陈太太,你一定有的。"
  我不由得生起气来,"我为什么要给你钱?"
  她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你走吧,别在这里烦我。"我说。
  她很倔强,胀红面孔,站了一会儿,终于转身离去。
  我席地坐下,抽一支香烟。
  搬家是对的,否则不知有多少这样的花样要待我解决。
  陈小山,你恁地可恶!
  我懊恼得出血,若果他尚在人间的话,这一次真是忍无可忍,怎么会去搭上可以做他女儿的女青年,还上门来勒取现金。
  "太太,灯已拆好装妥箱子。"工人说。
  "好,你们带回去寄出吧。"
  他们抬着箱子落楼,我尾随锁门。
  人去楼空。
  我转身刚欲离去,忽然有人叫我:"陈太太。"
  我吓一跳,一看,还是那个女孩子。
  "你还不走!"我有点厌恶。
  她并没有崩溃下来,年纪虽年轻,但经验是丰富的,她知道怎样使人心软。
  我是其中之一个。
  "只要三千块,陈太太,这笔款子算得什么?你买一件衬衫也要三千块,而且我会还给你,我有这个能力,我在'第一'一个晚上就赚过三千块。"
  "你这样有办法,一定借得到,何必问我?"
  "财务公司不相信我,高利贷集团不敢惹。"
  我看着她,"你回第一夜总会好了。"
  她愤怒地将宽衬衫拉向后,让我看,"这样子我怎么回去做?我能做的话还用瘪三似地向你借三千元去动手术?这孩子便是陈小山,你丈夫的!"
  我目定口呆地退后三步,靠在墙壁上,如五雷轰顶。
  她的小腹隆然,任何人一眼看上去都会知道她已经有了身孕。
  我连忙掏出锁匙,再开了门,"进来。"我说。
  她随我进去,一脸的怨恨。
  她额角上细细的寒毛还没有退掉,眉梢眼角全是稚气,这么小的江湖女。
  我紧张地吞一口唾沫,"孩子是陈小山的?"我问。
  "你管是谁的,反正我走投无路,才找上你这里来,谁知道他已经死了?
  谁会知道三千块钱都没处借?算了,我别处想办法去。"她的神情象一只被激怒的野猫。
  我急说:"不!我有钱,"我虚弱地说:"我有钱。"
  她看着我。
  我再问一次,"孩子真是陈小山的?"
  她点点头。
  "有什么证明?"我颤抖着问。
  "你可以去问我的妈妈,我跟陈小山好了很久。"
  "你的妈妈为什么不借钱给你?"我的声音更缥缈,我一直靠着墙壁站。
  "我跟她呕气,她才不会借给我,她骂我是贱货。"
  "没有其他可以帮助你的人?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没有朋友?"
  "问那么多干什么?一有我就来还你,反正已经来到,我不想再走第二家,免得人家说我梅吉莉连三千块都弄不到!"
  我倒一杯水,喝一口,递给她。
  她仰头就喝得杯子见底。真干脆,完全豁出去的样子。
  "你吃过饭没有?"我问。
  "没有。"
  "我们先去吃一点东西,慢慢谈。"我说。
  "有什么好谈的?"她摊开手,"钱呢?"
  我只好打开皮夹子给她瞧,刚好里面有万来元现钞,我说:"吃完饭。全是你的。"
  她警惕如一只野兽,"为什么全是我了?"
  "想知道一些关于我丈夫生前的事。"我拉起她,"来,我想你的肚子也饿了,而且你上门来找陈小山,目的绝不止三千元。"
  她随我下楼,我们到附近象样的法国饭店坐下。
  "你几岁?"我问道。
  她看见食物就狼吞虎咽。
  "你几岁?"我又问。
  她抬起头来,漫不经意地瞪我一眼,"十七。"
  十七,才十七。
  "在夜总会做什么?"
  "做什么?做经理!"她轰然笑起来,满嘴食物。
  我无奈地说:"正经点。"
  "做小姐。"她说。
  "为什么不读书?"我又问。
  "陈太太,你的口气同社会福利署的人一模一样。"
  "十七岁可以在夜总会出入?不是要到廿一岁?
  "陈太太,有很多事你是不知道的。你没有必要知道哇。"
  从头到尾,她都是意气风发的,她狡狯,她懂得见风驶舵,她气得激怒,但从头到尾,她没有一丝悲哀愁苦。
  "你叫梅吉莉?"
  "是。"她继续大吃大喝。
  "你姓梅?你不是姓王吗?"
  她不耐烦地说:"梅吉莉是我的艺名,就象人家做明星,有艺名一样,明白了吗?"
  "你的真名叫什么?"
  "叫我吉莉得了,人人都那么叫。"
  "你在夜总会做了多久?"
  "客串了两年。"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
  吉莉惊异地看我,后来神色转为温柔,"陈太太!"梅吉莉拍拍我的手背,"你很有趣,你很久没有出来走走了。"她抹抹嘴,又伸出手。
  我说:"吉莉,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快快讲,我时间无多。"
  "吃一块蛋糕好不好?这里的巧克力蛋糕做得很好。"我哄着她。
  她怀疑地看我一眼,点点头。
  "吉莉,你喜欢钱——"
  她笑,"谁不喜欢?说下去。"
  我看着她象苹果似的脸颊,嘴唇还是半透明的,全身无处不透露着青春,这朵花还未尽放就要枯谢,她说得对,我对外头的世界一无所知,我一辈子住在象牙塔中。
  "说呀,有什么话快说呀。"吉莉催我。
  "我可以给你很多钱。"
  "多成怎样?"她好奇但不尽信地问。
  "多到你满意为止,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你是女医生是不是?"
  "是。"看来她知道的也不少。
  "你说的话我可以相信?"
  "当然可以。"
  "什么条件?"
  "把孩子养下来。"
  "什么?"她怪叫起来。
  饭店里的客人向我们看来。
  我坚决地说:"你听见我说什么,我要你把孩子生下来,不准拿掉。"
  她骇笑,"我不懂你说什么,陈太太。"
  "现在每月我供给你生活,孩子生下来之后,我再给你一笔整数。"
  "为什么?"她张大嘴巴看着我。
  我微笑,"我自己没有孩子,我喜欢孩子。"
  "你发神经!"她指着我笑。
  "或许我是发神经,但你想一想,梅吉莉,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坏处,几个月之后,你就可以成为一个小富婆,手上有一笔钱,可以做你要做的事情。"
  我说:"你可以买一层房子结婚,你可以开一爿小小的时装店做生意,你甚至可以再读书。在这几个月内,衣食住行全包在我身上,不过几个月而已,你已经有孕,迹象那么明显,现在去做手术,会有生命危险,你想想清楚。"
  她瞪着我。
  我已经决定了,在她告诉我,她有了孩子之后,我已经决定了。
  "你喜欢孩子,干吗不到保良局去领养?"
  我故作悠然,"我独独喜欢你这个孩子。"
  她很聪明,立刻间;"因为这孩子是你丈夫的?"
  "我怎么会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我丈夫的?"我也不那么好相与,"死无对证。"
  "但是你知道有这种可能性。"她说。
  "否则我付那么多钱出来干什么?"我反问:"正如你说,保良局有的是孩子。"
  "我恨孩子!"她忽然说:"我不会生他下来。"
  "我是妇科医生,你要相信我,我一看就知道,你有孕已经四个月,我个人就不会跟你做这个手术,你只能找到黄绿医生。"
  她不出声。
  我问:"现在你可以把真名字告诉我了吗?"
  "我不会把孩子生下来,我不要孩子!"
  "那最好,把孩子给我,我要,你可以一走了之,永远不回头,我也希望你不要回头,当一切没发生过,开始你的新生活。"
  她呆视我。
  "你不必今天答应我。"我打开手袋,取出一张钞票,"这先给你,你在什么地方住?"
  "喜相逢公寓。"她取过钞票。
  "不能住那种地方,我替你去找一间正式的酒店。"
  "你为什么对我好?"她忽然又问。
  我看着她。
  过了很久我说:"如果我一早生孩子,我的女儿就有你这么大。"
  她微笑。我发觉她对我的敌意已消除一大半。
  "乱讲,"梅吉莉上下打量我,"你顶多比我大三五岁。"
  我苦笑,来自她的赞美!
  陈小山,你在外头还作了什么孽?
  我送梅吉莉到大酒店,替她登记,向她拿身份证。
  她很乖,交上身份证。
  我一看那张身份证,感觉非常唏嘘,孩子要生孩子了。上帝造物,怎地弄人,一个人真正心智成熟,非要到三十岁不可,但是女人到了三十多岁,已是超龄产妇。
  身份证上的姓名是:王银女。
  我问她:"你父母呢?"
  "什么父母?"她又倔强,"陈太太,如果你不停问问题,我们也不必谈了,我最受不了这些。"
  "好,我不问。"
  我与她进酒店房间。经过大堂的时候,我住足。在这里,就是这里,我与陈小山说出最后几句话。
  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
  银女站在一旁等我。
  我恢复常态,按电铃。
  "陈太太,"她忽然说:"你长得那么美,陈先生还要出来玩。"
  我惨笑。
  将她安顿好,我便离开。
  一切象个梦一样,我回到公寓,斟出拔兰地喝。
  无忧问:"出去那么久,担心死了。"
  "无忧,替我找季康来,我有事与你们两人商量。"
  无忧看我一眼,也不说什么,便拨电话。她抬起头来,"马上到。"我低下眼睛。
  连钟的响嗒声都没有,一片静寂。
  门铃响起来,我吓一跳,停一停神,无忧已开门让季康进来。
  季康一见到我,也不顾无忧,马上趋过来说:"无迈,想死我了。"他双目一往情深地看住我。
  我说:"季康,我有正经事同你们说。"
  无忧说:"人来齐了,请吧。"
  季康忐忑地问:"可是你答应我了?"
  我摇摇头。
  季康失望地说声:"啊。"
  我开门见山地说:"外头有一个女人,自称怀着小山的孩子。"
  无忧一怔。
  季康愕然地说:"我以为陈小山已经淡出,怎么回事?"
  "她怀着差不多四个月的身孕。"我说。
  无忧冷淡地问:"关我们什么事?"
  季康说:"讲得好。"
  "也许不关你们两个人的事,但当然关我的事。"
  我说。
  "错!就算陈小山在世,也不管你的事。"无忧铁青着面孔,"你打算怎么样?"
  "我要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神经病!"无忧忍不住说:"看,无迈,你嫁给陈小山若干年,他过了世,这段事已经结束,你必须从头开始,不能再活在过去的阴影中,况且他死在一个艳女的身边,无迈,他并不配你挂念他。"
  "你们为什么兜来兜去都挂住私人的恩仇?"我提高声音。
  "伟大无私的林无迈,你倒说来听听,你有什么宏论。"
  "无忧,想想陈老先生与陈老太太。"
  无忧被我一句话打闷,她坐下来。
  过很久,她抬起头来,"孩子是谁的?崔露露?"
  "不是崔露露。"
  "什么?陈小山在外头到底有多少个女人?"
  我不响。
  "是谁?"
  "是一个十七岁的夜总会伴舞小姐。"
  "陈小山这贱种!"无忧拍案而起。
  "他已经死了,无忧。"我也抬高声音。
  季康说:"慢慢说,别吵架。"
  无忧说:"如果你问我的意见,我会说,把她交给陈老先生与陈老太太。"
  我摇摇头,"不,他们两个老人家不懂得怎样应付她。"
  季康问:"你打算自己出马?"
  "是。"
  季康说:"无迈,我反对。"
  "我需要你们的支持。"
  "不,我不认为你需要我们,"无忧说:"我知道你,无迈,你早已决定一意孤行。"
  "我真的需要帮助。"
  无忧:"我退出。"
  "无迈,这孩子一定是陈小山的?"季康问。
  "问得好,我先得调查调查。"
  "无迈,你是妇产医科生,不是私家侦探。"
  我微笑,"我可以学。"
  季康问:"为什么?"
  我怔住,答不上来。
  无忧问:"是,为什么?无迈,他在世的时候,你们并不是恩爱的一对,现在是为什么?"
  我真的答不上来。
  "我们都同情陈家,但是这件事已经超越常人同情的范围,我觉得你应适可而止。"无忧说。
  "不,我立定了主意。"
  "无迈,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无忧生气。
  "是的,以科学头脑,现代人的心态来说,这件事诚然与我无关,但请你们不要忘记,我曾是陈小山十五年的妻子。"
  无忧看着我,"你要我们怎么支持你?"
  "现在还不知道,将来要你们帮助的时候,不得推辞。"
  季康摊摊手,"无迈,你知道我总是以你为重。"声音中有无限无奈。
  无忧说:"无迈,你会后悔的。"
  我故作轻松,"后悔?又不是我生孩子,有什么好后悔的?"
  无忧看我一眼,"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我会去调查。"
  "她此刻在什么地方?"
  "我安排她在丽晶。"
  "受不了,房租什么价钱!"无忧讽刺地说:"干脆搬来叫她与你同住。"
  我说:"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住什么地方?"无忧啼笑皆非。
  "你不是当真的吧?"季康一面孔不置信。
  无忧冷笑,"我这个小姐姐,没人知道她的心意,也没人敢转变她的主意,别看她平时象温吞水,这种人其实最固执。"
  我不出声,默认。
  无忧说:"我回纽约去也就是了,我会叫妈妈放心,你很正常,不劳她担心。"
  她径自回房休息。
  留下季康对着我。
  过了很久,季康说:"无迈,你原可以放下这一切,与我远走他方,开始新生活,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疲倦地笑:"新生活?我都三十七岁了——"
  季康说:"还有三十七年要生活呢。"
  我静坐。
  忽然之间静寂的客厅响起"必必必",我跳起来,一看,是小山那支传呼机,在桌上一角阴魂似地响起来,我忍无可忍,顺手抄起,用力摔到墙角去,碎成一千片。
  "也许是什么重要的电话呢。"季康劝解我。
  "是。"我说:"琼楼舞厅的珊珊小姐与翠小姐找他。"
  我掩着面孔,"早就该把传呼机扔到字纸箩里去。"
  "无迈。"
  我实在无力再抗拒下去,我主动拥抱季康,把头埋在他怀里。
  自从二十多岁之后,我已经很久没做这个动作了,谁可以充作我的避风港呢?
  季康说:"我总是等你的。"
  我并没有把这件事通知陈老先生。
  我找到司徒,把他带到酒店,介绍王银女给他。
  他张大了嘴,象是看见天方夜谭似的。
  "银女,"我说:"这是司徒律师,他是我们的朋友。"
  "我叫吉莉。"银女说,"我不喜欢那个名字。"
  她赌气地背我们而坐,仍然穿着昨天的衣裳,衣裳很皱,人很憔悴。
  司徒问:"你从什么地方找到她?"
  我说:"是她找到我,一切都是注定的,好心的陈氏夫妇可以绝处逢生。"
  司徒骇笑,"但是法律上不允许!"
  "不允许什么?不允许她生孩子?"
  "生孩子当然可以,可是她不能把孩子卖给陈家。"
  "谁说卖?她把孩子托养在陈家,而陈家又忘了向她收寄养费,那总可以吧?"
  "一点凭据都没有,她可以随时来索还孩子。"司徒的声音越来越低。
  "她要孩子来干什么?"我问司徒。
  "钱,勒索。"
  "我想陈老先生不介意付出一点代价。"
  司徒低头沉吟。
  我说:"必须要这样,否则两位老人家活不过这个夏天,陈老太太哭泣,双眼已经模糊,陈老先生长期面壁——司徒,你还在等什么呢?法律也不外乎是人情,这件事已成事实,只要等几个月,便可以得到结果。"
  司徒看进我眼里去,"你怎么知道孩子是小山的?"
  我说:"你也不知道孩子不是小山的。"
  "无迈,我是个律师,我要向陈家宣布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是他们产业的承继人,就得给我一定的证据,自然,我相信你,是我不相信这位小姐。"他把声音压低,"我们要进行调查。"
  "去你的法律!"
  "无迈,你是顶尖的科学家,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银女转过身子来,不耐烦地说:"你们讲完没有?"
  我温和地说:"我想同你检查一下身体。"
  "不行!"她的敌意又回来。
  "司徒律师不会在场——"
  "我还没有决定会不会生个这孩子。"她说。
  我跟司徒说:"你先回去吧。"
  司徒站起来,提起公包,"无迈,我想你前辈子不知欠了陈家什么。"
  我说:"我觉得如果要救两位老人,你最好安排时间宣布这项喜讯。"
  他走了。
  银女问我:"你为什么带他来?他是谁?"
  "他是律师,有他在,你会知道我所说的都是真话,你不会吃亏。"
  她似乎有点满意。
  过了一会她问:"你会每天给我一千块?"
  我微笑说。"有一个医生,每天给他病人一颗安眠药,以为不足为患,结果那个病人把三个月来的药丸积存下来,一夜服食,他死了。你想,我会那么做吗?"
  银女瞪大眼睛。
  "你搬来同我住吧,要什么有什么。"
  "你骗我,你说你会给我零用。"她叫起来。
  "可是你拿着钱逃走,我到哪里去找你?"
  "我大着肚子,跑到哪里去?"她狡桧地说。
  "银女,你并不是小白天鹅,我也不是瘟生,我们还是循规蹈矩的好,你若答应我把孩子生下来,一定有你的好处,出生证明书上登记的是你的名字。
  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我若抵赖,便得不到孩子。而你呢,乖乖地在我家里休养一段时期,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当然会有合理的零用,但不是一天一千块。"
  "我需要现款,我家里人等钱用。"
  "不要紧,一切有商量,我会迁就你。"
  "如果我不把孩子生下来呢?"银女要胁我。
  我一点也不动容,木然说:"那是你自己的损失,你回'第一'去跳舞好了,再跳三十年也不关我事。"
  她气馁,静静坐着呆想。
  我随她去想个够。
  过一会儿她问我:"生下孩子,你给我多少?"
  "你想要多少?"
  事情有七分光了,只要她肯开价就好。
  银女竖起一只手指。
  我笑,"这是什么意思?不会是一百块吧?"
  我已经比昨天从容得多了,她到底年轻,而且也实在走投无路。
  "一百万?"她轻轻地问。
  "一百万?"我反问:"你要我在事后付你一百万?你究道一百万是多少钱?一个月赚一万也要赚十年呢。"
  "你是女医生,有钱。"她很固执。
  "我会考虑,我不会亏待你,"我以诚恳的语气说:"我会尽力做到你满意。"
  "一百万?真的?"她又不相信起来。
  我拍拍她的肩膀,"来,搬到我家来,我们先去置一些衣物。"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你要花那么多钱,浪费那么多精力?"
  我又遇到这个问题。
  每个人都这样问我,恐怕连小山都会问我。如果他想知道,他可以托梦给我。
  "你……"银女忽然害怕起来,"你不是有什么坏念头吧,你恨我也恨我的孩子。"
  我愕然,继而觉得悲哀,反问:"我象是一个毒妇吗?"
  她用明亮的眼睛打量我,终于说:"不,你是好人。"
  "谢谢你。"我说。
  从那一刹那起,我与银女建立起交情,她除下武装。
  我把她带回家。
  女佣说:无忧已乘早班飞机回纽约。
  她没有留信给我。
  "二小姐说会打电话给你,"女佣说。我点点头。
  我与无忧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显然不同情我的作为,所以索性回老家去。
  银女在屋子里四处打量兜圈子,她胆子大,全然不知恐惧,象是到了老朋友的家里,双腿搁在茶几上,便取出香烟来抽。
  我说:"你要戒香烟。"
  "为什么?"
  "因为对孩子不好。"我很简单地说。
  "还要怎么样?"她带些讪笑。
  "还要注意食物营养,身体健康,个人卫生。我会陪你去买一些松身的衣裳。"
  她看牢我很久,说:"你是个怪人。"
  "我是个正常人。"
  "是吗?所有正常的寡妇都会千方百计留下死鬼丈夫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她呵呵地笑。
  她问得这样原始,我如被利箭刺心。
  大概我的面色很惨,她居然说:"对不起。"一脸的同情。
  "不要紧,我们要在一起生活几个月,不必斤斤计较。"
  "闷死人!"她说。
  我不再去搭腔,这一项协议已经达成,她已接受我的条件,现在就要看司徒几时跟陈家宣布这件事。
  下午我带她出去买了好些衣服鞋袜,不理她的品味如阿,我抓主意替她选择颜色素净、款色大方的裙子,平跟鞋,连内衣都买了一大堆。
  售货员同我熟,笑问:"是你的朋友?"指银女。
  "是我的妹妹。"我随口说。
  "几时生养?"人家顺口问。"
  "八月。"我说:"年纪轻,不懂得照顾自己,没有我怎么办?"我捧起大包小包。
  "陈太太,你真是难得出来逛街购物的,"售货员说:"工作很忙吧,今天放假?"
  "放一年长假。"我拉着银女走。
  我们到咖啡座坐下,我替她叫牛奶及三文治。
  她忽然哭了。
  我递手帕给她:"发生什么事?"
  她说:"你为什么告诉人,我是你的妹妹?"
  "顺口而已,费时解释。"
  "你不觉得我可耻?"她又问:"你不怕我带衰你?"
  我愕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发觉她仍然有着孩子的天真心态,她与崔露露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她还是那么原始,对传统的道德观念是那么认真,她把自己列入"坏人"的行列。
  我看着她笑丽而野性的面孔,我问:"你愿意做我的妹妹?"
  她擦干眼泪,"不,我是我自己,我不会高攀什么人。"
  我说:"我带你会剪发,天气热,长头发太辛苦。"
  她发脾气,"我不去,我累了,要回家睡觉。"
  "好,回家也好。"
 
 
 
 
 
 第四章 展开身世调查
 
  下午她躺在无忧的房内,司徒来找我。
  他带着一位客人,一个毫不起眼的中年男人。
  司徒介绍:"李先生,精明侦探社的办案人员。"
  李先生向我点点头。
  司徒说:"这案子一切交给李先生,至少我知道,小山生前是不是认识王银女女士。"
  我点点头。
  "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无迈,我喝过你们的喜酒。"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不响。
  隔了一会儿,司徒又说:"真不晓得陈小山这样风流,为的是想证明什么。"
  李先生坐下来,向我们报告:"王银女艺名梅吉莉,梅吉莉在英语是水银的意思。替她取这个艺名的人是她在'第一'的妈妈生莉莉安周,由此可知这女人有一定的水准。"他的声音平谈到极点。
  银女,梅吉莉,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妈妈生恁地幽默兼好心思。
  王银女是"第一"的新血。她并没有每天上班,只是在银根短缺时客串下海。
  "'第一'客人极多,我们尚未查到,陈小山先生是否该地常客。"司徒说。
  我说:"我相信那位妈妈生一定记得陈小山,他是个阔客。"
  李先生稍露一丝无奈,"但是她不肯说。"
  一个厉害的角色,毫无疑问。
  "王银女十七岁,父亲失踪,母染有毒癖,另有妹妹四人,由六岁至十五岁不等。"
  我浩叹。
  "念书至初中一辍学,无所事事,曾任化妆品推销员及百货公司售货员,十五岁到'第一'工作,开始甚得妈妈生欢心,据旁的小姐说,后因与莉莉安周争夺男朋友而交恶。"
  我摇摇头,用手托住头。
  "陈太太,换句话说,现在住在你家中的这位王银女女士,背景复杂,你要切切当心。"
  司徒律师看着我。我知道,"引狼入室"这四个字就在他嘴边。
  我说:"这一切都不重要,我们想知道的是,小山是否与她有关系。"
  "容我再调查。"李先生说。
  司徒说:"你有什么事,随时跟我俩联络。同时我找了一个可靠的女佣照顾你,免得你有什么危险。"
  我说:"人之出,性本善。"
  李先生忽然笑了一笑。他不赞同。
  我说:"一个女孩子,父亲失踪数年——"
  "不是数年,他父亲自她出世后就不知所踪。"
  "什么?她有妹妹才六岁!"
  "每个妹妹都不是同一父亲所生。陈太太,外边有些人品流复杂到不能置信,你要当心这位王银女。"
  我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可怜的女孩。对于银女我还有什么要求?
  "大部分资料来自福利署的姜姑娘,姜姑娘手头上的个案对王银女的调查很清楚。"
  "怎么会?"我说。
  "她是失踪少女,她母亲去报过案。"李先生说。
  "多么不负责的父母!"
  那李先生平板的面孔又露出一丝笑容,似乎见怪不怪地说:"社会的错。"
  我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两个人告辞。
  我进房去看银女,她正熟睡,买来的新衣撒了一地。
  她是真睡还是假睡?有否窃听我们的对白?
  我并不打算以贼那样防着她。我以不变应万变,她把我屋子拆掉都不要紧,至要紧的是她要把孩子生下来,我把这个目标认清楚,却好办事。
  这四个多月的时间,说易过而不易过,只好见步行步,过一日算一日。
  我坐在沙发上,时间总是会过,总会瓜熟蒂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凄凉地笑了。
  若果我与陈小山有个孩子,何必伤这种脑筋?孩子……这些生在红尘中折堕的孩子,许多许多,都听天由命,如飞絮飘落,生命是一种漫无目的浪费。
  司徒荐来的中年女佣准时来上工。她是一个伶俐壮健的中年妇人,黑裤白衣,看上去令人舒服。
  什么都替我安排好了,我这一生充满因利乘便而发生的事,学业、事业、婚姻,从来不需要自己动脑筋,学校与家庭教育把我训练成模式里出来的淑女人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得控制我自己,依着轨道走到终点,不得出错。
  小山的去世是第一个意外。
  银女的出现是第二个意外。
  我跟朱妈说:"看牢她。"
  朱妈点点头。
  我抓起手袋出门去。
  第一夜总会在最繁华之地,华灯初上,不夜天在黄昏呈一种蛋白色,雾重,被刚刚的霓虹光管映得一片迷蒙。
  我不是没有经过这种地方,但从来不加以留意。
  夜总会设在地牢,门口摆设着七彩相片,有守门的印度人持鸟枪而立。
  我随音乐声拾级而下。
  会内侍者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坐下,叫饮料。
  我问:"莉莉安周小姐在不在?"
  女待应说:"今天刚刚在,她在后面写宇楼算胀。"
  "我想见一见她,我姓林。"我付女侍以小费。
  她说:"好,请等我。"
  有一两个女孩子在酒吧边打来打去笑闹。
  年轻而美丽,大胸、蜂腰,皮肤紧绷,而银女不过是她们其中一名。
  我呆呆地看着她们,一个个穿着薄料子的晚服,品味比许多参加大型舞会的名媛为高。说什么仪态学问气质,换了我做男人,我也会被这种野性的美所吸引。
  我呆坐半晌,适才的女侍过来问我:"周小姐问你有什么事。"
  我说:"私事,请代为通报。"我又付出小费。
  我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财可通神。
  女侍嫣然一笑,翩翩走开。
  我呆半晌,咱们这些良家妇女实在对自身估价太高。
  看看这个温柔乡,还不是红牌阿姑,已有这样的风情。
  又过半晌,女侍过来说:"周小姐请你进她的办公室,请跟我来。"
  我尾随她背后。
  夜总会后面别有天地,装修得中规中矩的写字楼格局,女侍敲两下门,替我推开门,示意我进去。
  我进去。
  有一个年轻女子坐在粉红色的办公桌后面,正在抽烟,见到我,便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请坐,林小姐。"她说。
  我有点好奇地打量她这写字间。妈妈生还要办公桌?做些什么?她背后还有同色的书架子呢,零零落落地搁着几本书,一并的粉红色。互相行注目礼之后,我说:"我找莉莉安周小姐。"
  她抬一眼眉,"我就是莉莉安。"
  "你!"我惊呼。
  莉莉安周是个厉害的妈妈生,应是四五十岁的老虔婆,怎么会是她?她扁扁的面孔眉清目秀,不过二十五六岁光景,她有什么资格做妈妈生?
  我连忙控制我自己,沉下气来。
  脱节了,我坐在象牙塔里,与外界完全脱节,被原有的传统思想影响:家庭主妇一定是胖胖的,欢场女子一定是狐狸精,大学生是纯洁的。
  正象电影版本的红楼梦必然把王熙凤塑造成一个阴沉的中年妇人,而实际上王照凤死的那年,不过二十三岁半。
  我真笨。
  我即刻道歉,"原谅我有眼不识泰山。"
  莉莉安笑起来,她说:"这位女士找我有何贵干?我们素昧平生。"
  啊,出口成章,弓经据典呢。我怵然而敬,可笑咱们良家妇女永远认为风尘女子俗不可耐,目不识丁。此刻莉莉安周的姿态比一般公关小姐还高出许多倍。
  我不能忘记"梅吉莉"这美丽的艺名也是出自她的手笔。银女——梅吉莉,这位妈妈生简直已具才女雏型。
  她笑口吟吟地看着我。
  我说:"周小姐,你这么聪明,一定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你是一定记得的。"
  她收敛了笑容,轻轻叹口气,不置信地问:"你也是来找丈夫的?"
  我说:"周小姐,你猜对了一半,的先生刚去世不久。"
  "啊。"她放下一半心,知道我不是来跟她找麻烦的。
  "他生前常来这里。"
  周小姐说:"这位太太——"
  "我本人姓林。"
  林小姐,"莉莉安周改了称呼,"人已经去了,还追究什么呢?"
  我淡淡地笑,"他在生的时候,我都不追究。"
  "我相信你,"莉莉安周点点头,"一眼看就知道你是一个高贵的女人。"
  我苦笑。
  她点起一支烟,"你先生叫什么名字?"
  "陈小山。"
  "嘿!"她的香烟自嘴角掉下来,"是他!"
  印象那么深刻,好极了!
  "陈小山是你的丈夫?"她杏眼圆睁瞪着我。
  我点点头。
  "象你这样贤淑斯文的女人,怎么会嫁给他?"
  我微微笑,"这个故事吗,足有二十年长。"
  "是,我知道他故世了,是他的朋友说。"莉莉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我问:"你同他,有不寻常的关系吧。"
  她反问:"陈小山同城里哪个女人没有寻常关系?"她狠狠咬着牙。
  我忍不住说:"我。"说完看着她。
  莉莉安周瞪着我,噗哧笑出来。"陈太太,我佩服你,我喜欢你,你这次来到底有何目的,我都会帮忙你。"
  "谢谢你。"我是由衷的。
  难得她有识英雄重英雄的感觉。
  我说:"我想知道,你这里是否有一位小姐,叫做梅吉莉?"
  "她!"莉莉安吸进一口气,"是,她在这里做过,后来给我赶了出去。"
  "为了她同你枪男人?"我试探地问。
  "咦,"她转过身子来,挺挺胸,"你还真知道得不少呀。"
  我笑笑,"我只想知道,梅吉莉同我的丈夫,是否有一度很接近。"
  她把两只手臂撑在那张粉红色的书桌上,凝视我,"陈太太,如果你不是那么斯文高贵,我真怀疑你有心理变态。"
  "你怎么可以将你丈夫的风流债,拿出来这样子谈。"莉莉安说。
  风流债。
  我默然,她说得再正确没有,我的态度大方得失常。
  她凶猛地吸一口烟,看得出情绪很受波动,我心中忽然灵光一现,明白了一大半。
  我静静地说:"那个男人是陈小山,梅吉莉与你争的男人是陈小山。"
  "你终于明由了。"她神经质地笑出来。
  莉莉安转身为自己斟了一杯白兰地,大大地喝了一口,"你还想知道什么?"
  "陈小山是不是眼梅吉莉亲热过一阵子?"
  "是的。"她回答得很直接。
  "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久。"莉莉安说:"约莫半年前。"
  "他们一直有往来?"
  "去年十二月,圣诞节,陈小山自跟我在一起。过年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他跟梅吉莉的事,这小妞没义气,我把她自垃圾堆里拣出来,提拔她成材,好不容易培养得她看上去有个人的样子,她同我来这一招。"莉莉安恨恨地说:"我沉不住气,便轰她走,从我这里出去,通行站不住脚,近三五个月都没有看见她,不知她如何。"
  我点点头。
  我想知道的也不过只有这么多。时间上很吻合。莉莉安忽然苦笑起来,她说:"其实她傻还可以原谅,我傻就不可原谅。在陈小山眼中,我们算什么?
  为了陈小山,值得吗?"她象是对我倾诉。
  我不响。
  莉莉安与刚才的镇静简直是两回事,她说下去,"后来我才知道,只要崔露露一来香港,他便绝足'第一',我实在太傻了,我有这憧憬,我还以为……"
  她用手指抹一抹眼角,拾起头来,"人家崔露露是大歌星哪,我拿什么同她比,今天见了你,更证明我妄想,女人……女人真可怜。"
  我说:"谢谢你,周小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说你自垃圾堆把她拣回来,那是什么地方?"
  她摆摆手,"我累了,陈太太,我们已开始营业,改天再说吧。"她很颓丧地说。
  我不怪她。
  "再见,周小姐。"我站起来预备离开。
  "陈太太——"她叫住我。
  "你是不是认为我很可笑?"她神经质地问。
  "你指哪一方面?"我反问。
  "曾经我以为陈小山会娶我。"
  我问:"他暗示过你?"
  "没有,是我痴心妄想。"
  我摊摊手,"嫁与他,又有什么滋味?说到可笑,我岂非比你更可笑。"
  她凝视我,"陈太太,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想交你这个朋友,有什么事,你下来找我。我替你摆平。"她拍拍高耸的胸脯。
  "谢谢。"我转头离开。
  她派人一直送我到门口。
  我不会以为她爱上陈小山,她只不过想找一个归宿,但是她选错了对象。
  不但是她,连崔露露都同样失败。而银女,她毫无意识地要与莉莉安斗争,在她简单的心目中,赢得莉莉安就是赢得全世界。
  这么多女人,为着不值得的男人,闹得丑态百出,肠穿肚烂,如一群扑火的灯蛾,焦头烂额,万分凄惨。
  到家,朱妈正服侍银女吃晚饭。
  见到我,银女说:"你回来了。"
  我疲倦地笑,"是的。"靠在沙发上。
  "你去出诊?"她天真地问。
  我摇摇头,"不,我休假,我出去找朋友。"
  "过来吃饭。"
  "银女,我要带你到医生处检查。"我尽量把声音放得很柔和。
  她万分不愿,过一会儿她说:"你为什么不替我检查?"
  "我没有仪器。"
  我说:"我陪你到朋友那里去,你放心,从头到尾我会陪着你。"
  她想了很久,点点头。
  我松一口气。
  她坐在我身边,"不吃饭?你看上去很疲倦。"她仿佛很关心我。
  我笑了,"你对我不错呀。"
  她认真地说:"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
  我有点感动,拍拍她的手,"我吃不下,你去吃,朱妈做的饭菜还配你胃口吗?"
  她点点头,"很好,如果这是我的家,我说什么也不离开。"
  "我希望你把这里当是你的家。"我看着她。
  "如果你真的是我姐姐——"她很冲动。
  我说:"把我当成姐姐好了。"
  "但是至多在半年后,我还是会离开这里,又开始流浪生活。"
  "我会安置你,让你有一个自己的窝。"
  她静默。
  "相信我,银女,在这一段时间内,你必须相信我。"
  她回到饭桌去。
  问铃响,朱妈去开门,进来的是司徒律师。
  我连忙迎他入书房。
  他压低声音,"你去过第一夜总会?"
  我一怔,"好灵通的消息。"
  "老李的人看见你进去,"司徒白我一眼,"这种闲杂的地方,你也够胆去探险?"
  "我查到了,孩子是小人的。"我说:"那妈妈生证明那一段时间小山的确与她在一起。
  司徒犹疑,"这种女人生活很乱,不见得只得陈小山一个朋友。"
  "但至少增加了可能性。"我说。
  "无迈,你倒是有点办法,老李派了探子下去,给打手轰出来。"
  "女人与女人,"我叹口气,"到底好说话些。"
  司徒不以为然,"无迈,你怎么跟她们一样。"
  "不一样?是不一样,我运气好多了,我生活在一个什么都有的环境中,而她们,她们出自泥淖,堕入风尘。将我放在她们的处境中,可以想象我不及她们一半。"
  司徒很讶异。
  "不说这个了,"我说:"我还想见一见她的家人。"
  "我们有线索,我叫老李那边的人陪同你去。"
  "不,不好。"我摆手。
  "那么我叫福利署的姜姑娘与你同往。无迈,不得与我讨价还价,那种地方,我决不允许你单刀赴会。"
  "呀,"我说:"司徒,你对我这么好。"
  他面孔忽然胀红。"多年老朋友,说这些来干什么。"
  朱妈敲门进来,"季先生电话。"
  司徒看我一眼,"我先走一步,无迈,你自己当心。"
  我送他到门口。
  银女说:"那不是你的男朋友吧?"
  "哦,当然不是。"
  "我不喜欢他,他做人闪闪缩缩。"
  我哑然失笑,司徒要是听见这样的评语,不气炸了肺才怪,堂堂大律师呢。
  我接过电话,季康说:"今天晚上有月亮。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做《没有月亮的晚上》,葛兰主演。了不起的影片,你看过没有?"
  我叹口气:"季康,你胡乱诌什么啊。"
  "凤花雪夜呀。"
  "季康。"
  "无迈,出来见见我好不好?"
  "不行,我没有精力。"
  "无迈,二十多年来,你未曾为自己活过,陈小山已经去世,你应已回复自由身。"
  我说:"做完这件事,我便是个自由的人,还有几个月而已。"
  季康无奈地道:"我越来越觉得不能原谅你。"
  "季康,"我轻轻地说:"不要等我,真的不要等我,不要再浪费你的时间。"
  "你这个可恶的女人!"
  "季康——"
  "一切是我自愿的,好了没有?出来好不好?"
  "我实在走不开,你到我们这里来好不好?"
  "你现在又不是一个人住。"
  我问:"你不能爱屋及乌?"
  "太难了,无迈。"
  "晚安,季康。"我放下电话。
  银女看我一眼,"那才是你的男朋友?"
  "也不是。"我微笑。
  "你完全没有男朋友?"她不置信。
  "没有男朋友又怎样?活不了?"
  "你是一个特别女人。"
  我抱着沙发的垫子,"每个人都那么说,连我自己都觉得特别起来。去休息吧,明天我们去看医生。"
  我带银女全身检查,唯恐她有什么病。
  我心中略带歉意。这跟带一只小动物到检疫站有什么不同,自然不相信她。
  司徒把我猜得太天真了,而又把银女看得太罪恶。
  相熟的医生把银女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她同我说,预产期在九月十一日。
  我想,到那个时候,天气应该凉快了。
  我问:"产妇没有什么吧?"
  "出乎意料的健康,大腿上有些皮肤癣,微不足道,擦几天药就好。手甲脚甲太长,头发要清洗,你可以嘱咐她。"
  "胎儿没问题?"
  "很正常。"
  我忽然好奇起来,"是男胎还是女胎?"
  医生笑,"真的想知道?"
  我点点头。
  "下个月来做素描。"
  我笑了。
  "记得与她定期来。"
  我带银女离开医务所。
  "看,就要做母亲了,感觉如何?"
  银女说:"我从来没想过要把他生下来。"
  "喜欢男抑或女?"我问。
  她茫然答:"没想过。"
  "我们先洗一个头,来,我知道有一家店,师傅手艺了不起。"
  在理发店里,我们俩啜着咖啡,象是多年的老朋友。
  她说:"以前我的妈妈生也对我不错,不过她要靠我替她找客人,互相利用,那是不算的。"
  我问:"你为什么要同她争?"
  银女说:"谁叫她那么成风?"就那么简单。
  她这个人,没有什么层次,真难想象陈小山会跟她一泡几个月。
  我没有问,我并不想知道陈小山与她的详情。
  自美容院出来,银女容光焕发。到底年轻,给一顿吃的,睡饱了,略加修饰,便恢复旧观,可以想象到这么一个人材,为"第一"拉过多少客人。
  尽管沦落多年,银女的五官仍然稚气,大眼睛,微肿的眼泡,略深的肤色,都象一个刚刚运动完毕,正在不知为什么赌气的孩子。
  她必然有她的客路。
  以后的四个月里,我要与她一齐度过。
  "孩子生下来以后会怎么样?"她忽然转头问。
  我假装讶异,"我不是同你说过了?"
  "没有,"她眨眨眼睛,"你没有说清楚。"
  "我喜欢孩子。"我说。
  "你会养大他?"她问。
  我不欲轻敌,也不想节外生枝。我继续瞒着她,"我会雇保姆。"
  "没有带过孩子吧?"
  "很遗憾,没有那样的机会。"
  "我带过妹妹。"她说。
  "你有好几个妹妹?"
  她点点头,"我妈妈身体不好。"
  "有没有回去看她?"
  她忽然很厌恶地说:"我一辈子也不要见她。"
  银女掏出香烟盒子。
  "丢掉它好不好?你答应过的。"我说。
  她耸耸肩膀,缩回双手。
  "从来没有人这样耐心地陪着我,我看得出你是真心的。"她说。
  我忍不住又微笑。
  "当然,"她不甘示弱,"你是为了我的孩子,但是……"她象是辞不达意,"但是你对我很好。"
  我拍拍她的手背,"我明白。"
  "福利署的姜姑娘也很好。不过她忙,她要照顾很多人,而且她说话道理很多。"
  "你疲倦了吧,你在家休息,我出去一趟。"
  "晚饭回来吃吗?"她象是很盼望我早回来。
  我一时有点无措,从来没有人对我有这种纯洁的留恋。季康……会用银女的口气,季康不算,手康有他的目的。
  我说:"我两个钟头就回来。"
  我出门时向朱妈使一个眼色。
  精明侦探社的老李与我同访姜姑娘。
  她出来的时候,我身不由已迎上去,敬慕地说,"久仰大名。"我是由衷的。
  姜姑娘意外地说:"陈太太你太客气了。"
  她很年轻,才二十三四岁,看得出大学刚出来,满怀热情为社会服务,也许再隔几年就会变老油条,但此刻她明媚的外表与秀丽的声音都使人如沐春风。
  我的毛病是把所有人都想象成中年人。可是到见了面,才发现自己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连老李都一定比我年轻。
  "陈太太,我可以帮你们做什么?"
  "王银女。"
  姜姑娘马上皱上眉头,"哦,她。"
  "可否提供有的关王银女资料给我?"我问。
  "我们的资料是不公开的。"姜姑娘说。
  "这我知道,可是——"
  "你们不会是电影公司来找剧本素材的吧。"
  "当然不是。"我报上身份,"我们绝对不是娱乐圈的人。"
  "陈太太,你不知道,我们叫人烦怕了,不过无论怎样,我们对人都不想说太多,"姜姑娘停了一停,"这位王小姐是个麻烦人物,我不知道她跟你有什么纠葛,但是我们现在还在找她。她上次报的地址是一个朋友的家。"
  "她没有幸底?"
  "有,怎么没有。两次高买,一次偷窃,还有一次带毒。"姜姑娘说:"好了,到此为止,我已经说得太多。让我提醒你们,她仍是未成年少女,找她签合同不生效,要有她父母的赞同才行。"
  我苦笑,"姜姑娘,我再说一次,我真的不是电影公司的老板娘,你不相信可以去查。"
  "你仿佛很关心她。"姜姑娘说。
  "理由跟你一样。"我说。
  "我没有理由怀疑你,陈太太,但社会中这种问题少女是很多的,童年几乎在女童教导所度过,我不知道你想怎么帮助她,但是,你帮得了几个?"
  我忍不住问:"你呢?"
  "我?"她说:"这是我的工作,我的酬劳是薪水,我必须耕耘,但陈太太为的是什么?"
  我说:"姜小姐你太谦虚了,你是一个很好的社会工作者。至于我,就是为了一对老人家。"
  姜姑娘扬扬眉头,她当然没听懂,也不愿多问,我们告辞。
  老李说:"陈太太其实不必问她那么多。"
  我转头看牢他。
  "姜姑娘有的资料,我们都有。"
  "为什么不早说?"我啼笑皆非。
  "我以为陈太太想印证一下。"
  "她家在什么地方"?
  "她母亲住九龙城。"
  "哦。"
  九龙城,一个烟雾弥漫的神秘之都。
  老李又说:"真正的九龙城并不是游客想象中的九龙城。"
  他很煞风景,不过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不会留什么余地。
  "无论什么,都不是想象那样一回事。"我说。
  他欲言还休。
  "老李,你也觉得我不可言喻吧。"我慨叹地点点头。
  "做这种麻烦的事,与我自己有什么益处?但是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苦衷。"
  老李说:"正如刚才陈太太所说,是为了两个老人家。"
  是的,这是我愿意相信的理由。
  "我总得去她家里看看,免得一无所知,到底未出世的婴儿,有一半是那边的骨肉。"
  老李说;"陈太太,今天夜了,改天吧,你不急吧。"
  我说:"我们改后天。"
  这一次是我第一次来九龙城。
  第一次,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大白天,太阳很炽热,风大的缘故,可以忍受燠热的空气,旧楼台上晾出的衣服吹得飞舞,我咪起眼睛,用手遮住额头,往楼上看,深深的露台破落万分,颓垣败瓦,似黑色的深洞,里面鬼影幢幢,一天的灰沙。
  "这房子将拆了。"老李皱上眉头,"十分污秽。"
  我心一动,"你同她母亲联络过?"
  老李坦白地说:"我想不用预约,我们没有电话。"
  "我自己上去,"我说:"老李,你在楼下等我。"
  "陈太太,我想我还是陪着你的好,我在门口等你比较安全。"
  甫踏上楼梯,我明白老李为什么会那么说。
  楼梯间没有灯光,布满土地神位,香火飘缈,不知飘向何处,住户要什么样的神来保佑他们平安呢?
  我很震惊,楼梯用木板制造,踏上去有吱吱咕咕的响声,没有扶手,两边墙壁肮脏得不能置信,老李扶着我上去。
  我问:"几楼?"
  "三楼。"
  我们走到二楼转角,突见人影一闪,老李本能地用身体挡住我,只见梯间扑下的是一个女孩子,长头发,穿最流行的网孔装,一双尖头高跟鞋足有九公分高,走这么崎岖的楼梯也不怕摔死。她嚼着口香糖,看见我们,停下脚步,好奇地观望。
  这时我的眼睛渐渐习惯黑暗的光线,只觉得她长得十分标致,才一瞬间,她已经冲下楼梯,一路发出拍拍的脚步声,显然这条楼梯难不倒她,看样子人生的道路也难不倒她。
  我苦笑地跟老李说:"没想到这里是美人窝。"
  老李忍不住加上一句,"为什么一般千金小姐都长得似一团番薯?"
  我补一记:"上帝是公平的。"
  梯间散漫着一阵恶臭。老李趋向门前,用手拉一拉门铃。那是一条铁线,通往木门里的一支铜铃,清脆地响了两下。
  我好奇到极点,也诧异到极点。怎么可能还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老李象是看出我的心事,他并没有看我,只见喃喃地说:"是的,是社会的错。"
  我并没有笑出来,我们站了很久,才听见脚步声前来开门。木门上的一个小方格被打开来,才张望一下,大门就开了,我看到福利署的姜姑娘。
  "陈太太。"
  "姜姑娘?"我有意外的喜悦,象是他乡逢故知一般。
  相信对方也有同感,马上问,"陈太太怎么也来了?"
  "我找王银女的家长,同他们有重要的事商量。"
  姜姑娘今日一身白衣,清爽的圆面孔,坚毅的神情,站在污秽的背景前,就象一位天使般。
  "姜姑娘,你一定要帮我的忙。"我踏前一步。
  "这是我的职业。"她微笑,"既然来了,大家进来吧。"她掩上门,显然是这里的熟客。
  "姜姑娘已经来过多次了吧。"老李问。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这两年来我抽空就来。"
  "开头是她们向你求助的吗?"我说。
  姜姑娘答:"曾经一度,银女踪过两个月,惹出很大的麻烦。现在她又不见了,她母亲担心得很。"
  我与老李面面相觑,这样的母亲还会担心女儿的下落?难以置信。
  不过看样子,姜姑娘倒是相信的。
  我们看清楚这层旧楼内院的间隔,一条狭窄的过路巷,刚容一个人走路,一边便是用木板隔出来的房间,郁热的空气根本不流通,不知谁燃着线香,奇异的味道带我们走入佛经的国度,并不难闻,唤醒我们的是无线电中的粤曲,柔糜地钻进耳朵,再也不愿出来,诉说一个女人,长久独居,等待她夫郎回来的故事,是王宝钏吗?我不能十分肯定,但她仿佛在要求我们打开心门给她进来。
  "——陈太太,陈太太。"是老李叫我。
  我回过神来。
  "陈太太,"姜姑娘说:"我不怪你,真不是你所熟悉的世界。"
  "她在哪里?"我问:"我是指王银女的母亲。"
  "在那边一间房,请跟我来。"
  我的脚步有点飘浮,跟着姜姑娘走过去,不知哪间房里的婴儿哭泣起来,良久,没有人过去哄他。
  我想象中,银女的母亲应是一个贱肉横生的中年女人,淫欲过度,长着一双吊梢眼,叉起腰,很尖声音骂人,口沫横飞,……
  我来这里干什么呢,我怎么敢告诉她,银女在我那里?我真的胡涂,这么大的担子,这么重的责任。
  "陈太太。"又是老李在叫我。
  姜姑娘撩起一张花布帘,"这里"。她扬声,"九姑,有人来看你呢。"
  房间里亦没有亮灯。一个穿深色唐装短服的女人背我们而坐,除了简单的一张木床,就是那张铁皮桌子。
  "谁呀,姜姑娘。"那女人缓缓转过来。
  我与老李跟她一照面,两人登时忍不住后退一步。
  若是看到妖怪,或是扭曲奇特的丑面孔,都不会吃惊心跳。
  但是我们此刻所面对的一张脸,却如图画中对牢白海棠吟诗的美女。
  我张大了嘴,老李也把眼睛瞪得似铜铃。
  在这么腌脏污秽的泥淖里,我们看到了真正的白莲花。
  她年纪是这么轻!顶多只是三十二三岁,眉梢眼角充满沧桑,无奈绝望悲伤,但却丝毫不损她的美丽:标准的鹅蛋脸、悬胆鼻、小嘴巴、蓬头垢面,掩不住的憔悴,但仍不折不扣的是一个美女。
  银女并没有得乃母真传,她只有母亲十分之一。
  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她以犹疑的声音问:"姜姑娘,这两位……"
  "他们可能知道银女的下落。"姜姑娘乖巧地说。
  "呵,"她动容地站起来,"两位请坐。"
  但四周并没有可以坐的地方。
  姜姑娘暗示我坐在床边。
  我坐下才发觉床上躺着两个熟睡的孩子,一式一样的面孔,闭着的眼睛带极长的洋娃娃般睫毛,五官的轮廓极象她们的母亲,才四五岁就已经是美人胚子。
  一个惊奇紧跟着另一个惊奇,使我成为哑巴。
  银女的母亲紧张而悲哀地问:"她在什么地方?"
  老李向我使个眼色。
  我无意地说:"她来向我借钱。"
  "借多少?"这个美妇人焦急地问:"这位小姐。你有没有借给她?"
  "她持着先夫的名片,要求借三千元,"我并没有撒谎,"我借给她一千元。"
  "哎呀,我并没有钱还给这个小姐,"她怯怯地说:"姜姑娘,怎么办呢?"
  她以为我是来讨债的。
  "不不,"我不忍地摆手,"不是,我不等钱用。"
  美妇松一口气。
  我看着她苍白的面孔,不知如何称呼她好。
  姜姑娘来解围,"我们都叫她九姑。"
  九姑咳嗽起来。她用手帕掩着嘴,一直剧烈地咳。
  老李变色,轻轻在我耳根说:"肺病。"
  我更象是进入时光隧道。肺病,这是四十年代的传染病,现在一发现便可以注射特效药,怎么会拖延到这种地步。银女的母亲活脱脱象沙三少故事中的银姐托世,完全不属于现实世界。
  她咳定了以后,喘息一会儿,愁苦地问:"这位小姐——"
  我温柔地说:"我姓林。"
  "——林小姐,银女还会来找你吗?"
  "我想会的,她等钱用。"
  "跟她说一声,叫她回来。"
  "好。"
  姜姑娘说。"她早说过,如果你戒了那东西,与那男人断绝来往,她自然回来。"
  我听得入神,看得入神,九姑居然露出忸怩的样子来,说:"是我不好,我不配做她的母亲。"
  这时候床上的孩子蠕动起来,一个醒了,张开骨碌碌的眼睛,另一个伏在她身上,还在睡,一看就知道是双生儿。
  自生自灭的醒了,也不哭闹,认命地自床头捡到饼干,就塞进嘴巴吃起来。
  老李站起来,"我们告辞了。"看得出他不愿意我在这地方久留。
  姜姑娘也说:"我也有事,九姑,你必须自救,这样子下去,不是办法。"
  "是是是!"她嗫嚅地应着,站起送客。
  九站连身段都看不出是生过四胎的女人,真是奇迹。
  就在这时候,布帘"拍"地被掀开,房里又多一个女孩子。
  "妈,你吃药。"她提着染满煤炭的瓦药锅。
  女孩子敌意的看牢我们。
  我点点头,这是银女的大妹了,约十二三岁。据说她不姓王,跟银女异父同母。但模样非常相似,比起她们母亲,无异十分粗糙,但站在外头,也有足够本钱,颠倒众生。
  姜姑娘说:"我们走了。"
  "姜姑娘,"九姑说:"下次再来。"
  "我看看我几时有空。"姜姑娘慨叹地说。
  我们又经过狭长的过巷,我转头看,九姑一手撩起布帘,以目光送客。
  大门忽然打开,刚才我与老李在楼梯的转角遇见的青春女郎持汽水罐上来。
  见我们离开,她失望说:"姜姑娘,你们不喝点东西才走?"
  "下次吧,"姜姑娘说道,"我们有事。"
  "姐姐有什么消息?"她问道。
  呵,原来她才是银女的大妹,刚才那个只是老三。九姑在这种环境下,居然生了五个女儿。
  姜姑娘不回答,反问:"你此刻在哪里做事?"
  她一呆,随即撒谎:"南洋制衣。"
  "制什么衣?"没想到姜姑娘顶尖酸,"舞衣?"
  她陪笑,"姜姑娘——"
  "你别跟姐姐的坏榜样学!"姜姑娘说:"我下次再来问你。"
  "姜姑娘,"她不甘地自辩,"我娘的病等钱用,那个男人又摊大手板-一"姜姑娘摇摇头,推开门,与我们下楼。
  一行三人都没有说话。回到街上,阳光刺目,恍如隔世。
  司机看见我们把车子倒退过来。
  "送你一程,姜姑娘。"我说。
  她很大方,没有推辞。
  我的心略略定了一点。
  车子驶进市区,我又回到真实的世界。
  姜姑娘在这个时候忽然喃喃自语,"我看我还是辞职算了,单是这一家人就帮不了。"
  老李很同情地看她一眼。
  到现在我已经非常喜欢老李这个人:敏捷、聪明,却不外露,又不爱说话。
  "姜姑娘,让我再介绍自己一次:我是林无迈。"
  她伸出手来与我一握,"我调查了,你是妇产科医官。"当然,否则她也不会随便上我的车子。
  我说,"相信你明白,姜姑娘,银女跟先夫有点瓜葛。"
  "以她的本性,她会不停地来要钱。"
  我问:"应付银女,我应当怎么样?"
  "丝毫没有办法。环境与血液都丝毫没有给她任何超生的机会,还有她那四个妹妹,将来她会依着她们母亲的老路走,直至灭亡。"姜姑娘很激动。
  "那真没想到,"我轻轻说。"那么美,那么年轻。"
  姜姑娘说:"你本人也很美很年轻呀。"
  我胀红脸,讪讪的。
  姜姑娘回答说:"九姑两年前还要好看,那时她还没有得病。"
  可以想象得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男人,一个接着一个。
  我说:"姜姑娘,我想同你吃一杯茶,你肯赏脸吗?"
  "有事同我说?"她很懂事。
  我点点头。
  才二十多岁的人已经这样成熟稳定,姜姑娘真是不可多得的一个女子,将来谁娶了她,是真有福气的。
  "陈太太,你的身份也很神秘,如果你不介意我多嘴——这真是职业病,对于人家的处境,我总是来不及的发表意见——假使银女只是你丈夫生前的女朋友,你就不必追究太多。"
  "我认为人类的智慧,你应当知道,开始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姜姑娘说。
  我说:"我也知道。"
  "你当然知道,我有这个信心。"
  "一杯咖啡?"我再试探地问。
  她微笑,"我的职业令我认识很多不同的人。"
  司机把我们载到咖啡座,面对整个香港,蔚蓝的天空澄得很,完全是小学生作文的好题材。两个世界,完全是两个世界。我想,这样的阳光生生世世照不到九姑的一家,我低下头转着咖啡杯子。
  姜姑娘耐心地等待我开口。
  我终于说:"姜姑娘,实不相瞒,银女此刻在我家中。"
  她睁大眼睛,一脸的不置信。
  "她住在我家,已有十来日了。"
  "是她自愿的?"
  我点点头,"我不致于会愚蠢得拘禁未成年少女。是,是她自愿的,难就难在这里,假使她要拉开门走,没有人可以阻止她。"
  姜姑娘略为不安,"以银女的为人,她随时可以咬你一口,告诬你。"
  "那我倒不怕,"我说"我有证人,现在我家里有全职女佣,她可以告诉每一个人,大门并没有上锁。"
  "为什么,陈太太?"
  "为了很复杂的理由。"
  "陈太太,我真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是为了什么。"
  "我有律师会随时忠告我。"
  "你要当心,陈太太,"每个人都叫我当心,"象银女这样具兽性的女孩子,不知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我已经想过最坏的一步,所以你得答应我,姜姑娘,有什么事,你会帮我,因为,你清楚银女比我更多。"
  姜姑娘无奈地说:"我说过,这是我的职业。"
  "谢谢你。"
  "我想通知九姑一声,你可以把地址给我吗?"
  "我会对九姑说,银女住在朋友家。"我说。
  "当然,我想我们应该这样做,并且……假如她们需要什么帮忙——"
  姜姑娘摊开手,"谁帮得了她们?刚才你也见过,这根本是根深蒂固的社会问题,谁救得了她们?"
  我低下头,"或许银女在我那边会得好转。"
  姜姑娘摇摇头,"你太乐观了。"
  我取出钞票,姜姑娘接住我的手,她抢了帐单。
  有人说:"两位女士真客气。"
  我一抬头,是季康。
  "呀,来,我同你们介绍,季医生,"我笑,"这位是姜心仪小姐,我的新朋友。"
  季康答说:"我约她,她老是说没空,原来是姜小姐面子比我大。"他拉过张椅子坐下来。
  姜姑娘很大方,也跟着我们微笑。
  我说:"我们刚要走,你呢?"
  "陪家人来吃这里的蛋糕,"季康向另一方努嘴,"也差不多了,我送你们回去。"
  "我有车子,你送姜姑娘吧。"
  姜姑娘连忙说:"不用了,我住得很近。"
  季康讶异说:"'姑娘',你是护士?"
  "不,"她笑答:"我做社会工作。"
  "啊,难怪,来,姜小姐,我送你。"
  我们在门口分手。
 
 
 
 
 
 第五章 野性难驯
 
  回到家,我知道事情没有想象中太平,一打开门,就看到银女与一个年轻男人在咭咭笑,一边喝啤酒吃花生米,一边听音乐。
  我说,"怎么,是朋友吗?介绍我认识呀。"
  那个小阿飞转过头来,我顺手关上音乐。
  银女说:"这是我的朋友尊尼仔。"
  我很客气的说:"派对该散了,再见,尊尼。"尽量不使面孔露出不快的神情。
  银女还识相,向小男朋友使一个眼色。他显然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衬衣团得稀皱,有点依依不舍,他也向银女使个眼色,两人眉来眼去,热闹得很。
  银女把我拉至一旁,偷偷的说:"有没有一千块?"
  我扬起一道眉:"有什么用?"
  "尊尼手头不便。"
  我问:"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银女忽然固执起来,"他是我的好朋友。"
  我只觉得这件事一开头就简直无法收拾,但是现在不给她,又令她下不了台,造成反感。
  我多希望身边有个人做白脸,好使我这个红脸脱险。
  正手足无措,朱妈忽然过来说:"要多少?"
  银女竖起一只手指。"一千。"
  我松出一口气,还假意说:"朱妈,别给她,做惯手势,我连你都开除。"
  朱妈真是个女拍档,用手挡我,自口袋掏出五百元钞票,"就这么多。"
  银女也不再讨价还价,接过就塞给小阿飞,他就得意洋洋自顾自开门走了。
  我不再出声,回自己房间。
  真是麻烦。
  与银女共同生活四个月都那么烦恼。
  如果她是我的女儿,我情愿生癌。
  姜姑娘说得好,如果我要想救活银女,我就太天真了。
  朱妈来叫我吃饭。
  我刚淋完浴,用毛巾擦身子,感激之余,忽然很孩子气地道:"谢谢你救了我,你是女黑侠木兰花假扮的呀?"
  朱妈一呆,"什么?"
  "没什么,刚才多亏你。"我把钱还给她。
  "太太,我看你也够头痛的。"她替我收拾浴室,"谁要了你这样的媳妇,怕没修了七世。"
  我心头一亮,笑了起来,难怪我要做这样荒谬的事。
  这跟干革命一般的有痛苦的快感。肴,我赢得了全世界的同情。我套上松身衣服,到饭厅坐下。
  银女有点忐忑不安。
  "怎么,吃饭呀。"我说。
  "你没有生气吧。"她似乎过意不去。
  我讥讽地问:"你还怕人生气?"
  她不响。
  "以后别叫他来。"我见好便收蓬,"这种男人不是好男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好?你才见他一面。"银女不服。
  我微笑,"这还不容易,向女人要钱用的断然不是好男人,好男人是赚了钱来给女人用的。"
  "现在男女平等。"她瞪着我说。
  "是吗?那为什么你有身孕,而他没有?"
  银女气馁,"做人要讲义气。"她又找别的题目。
  "你妈妈对那个男人也顶有义气,为什么你不赞同?"我缓缓地问。她跳起来,握紧拳头,看牢我。
  我也看牢她,咱们两个人象竖起了毛预备打架的猫,大战即将爆发。
  "你都知道了?"她问。
  "我去看过九姑。"
  银女恨恨的说:"我恨,我恨她。"她大哭起来,"我巴不得杀死他,我要亲手杀他。"银女语无伦次。我连忙放下筷子过去搂着她,她伏在我胸前,抱紧我的腰身大哭。
  "来来。"我拍着她的背哄她,"不怕不怕。"
  朱妈静静在一角观看。
  "有我在这里,什么都不必怕。"我喃喃地说。
  "你千万不要照你母亲的老路走,你为她不平,我何尝不是为你不平,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听我的话,我不信你是个烂苹果。"
  她渐渐平伏下来,朱妈绞来湿毛巾,我替她擦掉眼泪鼻涕,天呵,她额头还长着密密的茸毛,如果她真是我的女儿,我只好去跳楼。
  "去吃饭。"我说。
  我自己喝半碗汤便难以咽下。
  朱妈说:"太太,我帮你做几个清淡的菜。"
  我疲乏的摇头,"吃不下。"
  "你已经瘦了一圈了。"
  我又摇摇头。
  银女匆匆的吃着,狼吞虎咽。
  社会的错,我嘲弄地想:活生生的证明。她有朝一日会向善吗?不要紧,她底下还有四个妹妹会得承继她那伟大的错的事业,一直错到底。
  我用手撑着头。
  银女放下筷子,过来坐在我对面。
  "有桑子冰滇淋,"我说:"叫朱妈拿给你。"
  她忽然说:"我不给他钱不行。"
  "怎么不行法?"
  "他会离开我。"
  "求之不得呢。"
  "他离开我,别人就会欺负我。"
  "谁?"我问:"你可以报告警察,这是个法治社会。"
  "我怕。"
  "怕什么?会有人保护你。"
  "怕没有人爱我"她率直得可怕,"怕寂寞。"
  我的鼻子一酸,泪水涌上双眼,硬硬地忍住。"啊,"我淡淡地说:"原来是这样,我不是在这里陪你吗?"我们都为这类恐惧而付出庞大的代价。我浩叹,莫论是女医官或是问题少女,我们都为怕寂寞而付出残酷的代价。
  "你只是为了孩子,"她说:"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人会理我。"
  "将来孩子也会陪你——"
  "我不要他,我不要他!"
  "——你会认识新的朋友……我们都怕失去爱,但是这个男人是否真的爱你?抑或他象你妈妈那些男人?来了去了,你又多个妹妹。"
  "我恨她,我也恨我自己!"她发起蛮来。
  "别激动。"我按着她的手。
  "大家都累了,休息吧。"我说。
  银女又嚎哭起来。
  我在一旁静静的等她发泄。
  她渐渐哭得倦了,蜷伏在沙发上睡去。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朱妈将窗子开了一条缝,细条子的百叶帘成幅轻轻拍动,象是有谁挣扎着钻进来。会是谁呢?
  小山?
  旧屋里-匹匹的比利时花边纱帘已经拆下来送给无忧,陈小山繁华的世界已经告一段落,他的花团锦簇一去不再。我转了个身。
  一直嫌他选的床太软,几百只弹簧,率率直直,无处不在,现在置了张简单的小床,又嫌窄。
  做人更是如此,这样不满,那样不满。嫌这个嫌那个,一回头,半辈子已经过去。
  隔壁房间的银女不知睡熟没有。
  帘子仍然晃动,终于我起床把窗户关紧。
  第二天我起床在看报纸,银女起床来便找吃的,朱妈把她喂得好,我只觉得她已经胖了,腹部微微隆起,样子很秀气,并没有挺胸凸肚。我很喜悦,我们又挨过了昨天,今天是全新的一日。
  银女扬声:"喂,你怎么老不吃东西?怎么,是神仙?"
  我微笑,放下报纸,捧起茶杯。
  "减肥?"她问。
  我仍然不出声。
  "我想出去走走。"她坐过来。
  我呷一口龙井,"我陪你去。"
  "你不方便去。"
  "那是什么地方?男厕所?"我微笑。
  银女很诧异,"有时候你也很有趣,会说一些笑话。"
  "谢谢。"我说:"今天我们不出去,我教你打毛衣。"
  "不要。咦,打毛衣!"
  "那么学英文。"我说。
  "会说英文。"她挺挺胸口。
  "是吗,"我点点头,"原来你会英文,啊,失敬。"
  她也笑了,"当然没你说得好,你别取笑我。"
  "我们就这样聊聊天不好吗?"我诚恳地说:"这是难得的机会,你跟我有这个时间来交通。我做医生已有十年,从来没有放过假,我们是有相当缘份的。"
  她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我,过一会儿他说:"本来我最不听话,不知为什么,你说什么,总是不能不听。"
  我握住她的手,"我很感激。"
  "因为你做的与说的一样,你以身……以身作则。"
  我笑了,"你还在偷偷抽烟?"
  "你怎么知道?"
  我指指鼻子,说:"闻得见,快别抽了,朱妈替你买了口香糖。"
  "以前我还抽大麻。"她似乎有炫耀之意。
  "是吗?大麻能解决什么问题?白粉又能帮什么忙?一个人靠的意志力与一双手。"
  她呆住,"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连姜姑娘都没有这样说。"
  "姜姑娘给你搅得晕头转向,自然来不及说教。"我笑。
  她笑了,躺在沙发上看杂志。
  近中午时分,司徒同我说,他预备向陈先生宣布这个消息。
  我沉默一会儿,问他:"你认为时机成熟了吗?"
  "不是我认为的问题,而是他们已经支持不住了。"
  "好,你同他们说。"我放下电话。
  没有什么比心死更可怕,两位老人心一死,身体很快会放弃。司徒说得对,事情不能再拖。
  我已同司徒约好,把陈氏夫妇认作我的父母,免得银女多心。
  "——你听见吗?"银女不知说了什么。
  "对不起,我没听到。"
  "你真是奇怪,"她说,"我住在你家,你还要对我说谢谢,抱歉这些话。"
  她停一停,"要是我永远能够住在这里就好了。"
  "那也很简单,"我说。"将来你的家,说不定会比这里好得多。"
  "说说而已——我想出去散散步。"银女说。
  "去看朋友?找尊尼仔?"
  她不出声。
  我微笑,"我陪你到附近公园去坐坐,那些人,你能远就远着他们,你等我去换件衣服。"
  我进房,找手表时遍寻不获。
  朱妈进来,"不见了什么?"
  "金表。"
  朱妈不说啥,眼睛却表露一切。
  我解嘲的说:"一切都收起来,只剩一只表,我不能不戴手表呀。"
  "或许还在她那里,你带她下去走走,我来找。"
  "尊尼仔来过又走了,我看不用费心。"我懊恼地说。
  "那时你的表还没有除下来。"朱妈提醒我。
  "不用多说了。"我深深叹口气。
  银女不是不喜欢我,但是她无法不做这些顺手牵羊、欺诈勒索的行为。一切已在她血液里,多说无益。
  我与她到超级市场去,她显得精神百倍,吱吱喳喳,说这个说那个,非常合作。
  我很沉默,直到瞥见她把一双丝袜偷进口袋。
  我低喝:"你干什么?"
  "没什么。"她的表情完全不象做错事,一点无所谓,象这是嗽口洗脸一样。
  "放回去。"我忽然生气了。
  她一呆。
  "家里起码有一百双丝袜,你还偷这个干什么?为了三块钱做贼,划得来吗?亏你还在第一夜总会做过,没吃猪肉,也见过猪跑!还有这么瘪三格。"
  她只好把丝袜放回去。
  "以后不准在我面前偷鸡摸狗。"
  她倔强地反问:"三块钱不做贼,三万做不做?"
  我忍无可忍,"闭嘴!"
  她果然闭紧了嘴巴。
  我心中顿生梅意,我不是惩教署职员,我对这个女孩子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携带一些饮料食物到小公园坐下,我的感觉很迷茫,开罐啤酒,缓缓喝,象是坐在大学校园中,一转头,仿佛就可看到陈小山嘻嘻的走来。
  "你生气?"银女又问。
  "我生气有什么用?"我叹息,"姜姑娘何尝不生气,你母亲也气呀。"
  "她有什么资格生气?"银女讪笑,指的是她母亲。
  我说:"她虽然不能自救,也想救你。"
  银女一面孔的轻蔑。
  我静静地说:"银女,我的手表呢,还给我。"
  我预备她抵赖一番,但是她没有,她自口袋取一出张当票,递给我。
  "当掉了,"我不置信,"这么快的手脚。"
  "我自窗口抛下给尊尼仔,叫他把当票取返,他自门缝塞进来,我捡起放在口袋中。"
  我一看,当了一万块,气得我笑出来,"好一双雌雄大盗。"
  "谁叫你有钱不给我们。"她还理直气壮。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我对你好?"我问她。
  "你是对我很好,但是我们手足要花钱呀。"她仍然不觉羞愧。
  我呆呆地看着她,这是第二个世界里的人,不能以常理言喻。我问:"你决心眼尊尼仔混下去?"
  "我没说过,看将来怎么说。"
  "你有将来吗?你以为你有将来?第一混不下去,到小舞厅,小舞厅维持不住,再往下走。你看到你母亲?她就是你的镜子,你还不相信?"
  她掩起面孔。
  "银女,我老实告诉你,你别以为籍胎儿就可以要胁我,我再发觉家里不见什么,我就赶你出去。"我坚决地说:"你是个不可救药的人!"
  说完了,我起站来,"回去吧。"
  她很服从的跟我走,脚步已经有点蹒跚。
  这样的母亲,生这样的女儿,现在这女儿也怀了孩子,将来她要生什么样的种子?
  把这个婴儿放在最优良的环境中,他的品行会从血液抑或从环境?
  我会不会替陈家找来更大的麻烦。
  现在退出已经来不及了,胎儿稳定、纯洁的心跳,微弱的扑托扑托,小小的震动,已经刻骨铭心,虽不是我的孩子,却是小山的骨肉。
  回到家门,我靠在门框上,有点目眩。
  开了门,司徒迎出来,他身后是陈老先生与老太太。
  "妈,爸爸。"我扶住他们。
  司徒说:"他们一定要撑着马上来。"压低声音,"我已嘱咐过他们。"
  他俩目不转睛地看牢银女。
  瘦多了,我心酸地看着他俩,本来老人家还顶爱打扮,年年做新西装,每个星期上理发店。不知怎地,才短短两三个月,完全落了形,满头白发凌乱,皮肤松宽宽地吊下来,在颈边打转。
  我强颜欢笑,"坐下来慢慢说,爸爸,这是我的朋友。"我把银女轻轻拉过来。
  "啊。"老人的眼睛发出光采,转过头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说:"妈,你与司徒谈谈,我同爸爸进一进书房。"
  老人与我走进书房,他的步履好象比较活跃,他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谁忍心说个"不"宇,我答:"没有证据说不是真的。"
  "无迈,这件事又怎么好麻烦你?不如把她接到我们那边去,要不,你们两人一起过来也可以。"
  "爸爸,不行的,司徒没跟你们说起这个女孩子的身世背景?很可怕的,我的金表一放下来,就被她当掉,又有稀奇古怪的人登门勒索……住我这里好,生下孩子之后,才交给你们。"
  "这,太委屈你了。"老人很激动。
  "爸爸,有人知道的委屈,便不算是委屈。"我微笑。
  "无迈……"老人嗫嚅的问:"真的,我与妈妈真的要做祖父母了?"
  "真的,"我说:"四个多月后,孩子会被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你们都是祖父母,孩子要靠你们扶养成人,你们要当心身体。"
  "唉呀,真是的,我们都七老八十了。"他有点手足无措,但又露出一丝笑容。
  "爸爸,司徒会随时同你们联络,你们回去好好休息。"
  "有什么要我们帮忙?"
  "没有,你们只要多多保重即可。"
  "钱——要不要钱用?"
  "现在不用,爸爸,司徒有分寸。"
  "好,拜托你了,无迈,真是……"他的眼角濡湿。
  我安慰他,"真是值得高兴的事,你看那位王小姐那么漂亮,将来孩子一定好看。"
  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用手帕擦摸眼角,"那我与妈妈先回家。"
  我陪他出去,他与妈妈两人拥抱在一起。
  司徒带着他们离去。这个老好人双眼也润湿了。
  银女同我搭讪,"你的爸爸妈妈象童话故事中的老人那样慈祥。"
  我讽刺地说:"有什么用?你的兄弟没有钱花,这是不行的。"
  她徒然尖叫起来,用手掩着面孔。
  我喝止,"不准放肄。"
  她嘶叫:"我不是不想学好,有时候我也想叫姜姑娘替我找一份工作,或是再重新读书,但是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给我机会。"她拉住我。
  我叹口气,推开她。
  我不相信她没有机会。
  "算了,银女,不必博取同情心了,还要什么花样?"我疲乏地说:"今天够了。"
  "连你都不相信——"她追上来。
  我再也不要听下去,我转向房间去休息。
  朱妈跟我悄悄说:"找不到那只表。"
  我把当票给她,"快去赎回来,这只表有纪念价值。"
  朱妈啼笑皆非,"手脚这么快,真跟变戏法一样。"
  我苦笑,数钞票给她。
  "太太,你这一番苦心……"
  我说:"快替我赎回表来。"
  一万块,一万块在他们心目中,又能花多久?
  下次再不见东西,我又该怎么办?我低着头盘算很久。如果无忧在这里,也许她可以给我做智囊,但是现在得我孤零零一个人……姜姑娘虽然热心,我不想对她透露太多,季康在这件事上并不同情我,司徒倒是可靠的,还有老李,现在统统也只有这两个人与我并肩作战。
  这半辈子我不哄人,人也从来没哄过我,要我对银女软硬兼施,我实在没有经验,所以动不动与她斗起来,烦恼透顶。
  过半晌朱妈提了表回来。
  我失而复得,连忙戴上,用另外一只手按住,流下泪来。
  是订婚的时候小山特地去买的,在外国买这种金表什么价钱,他那一掷千金的脾气总有人纪念,也许只有我一人这么做,相信他不会在乎。
  在这一刹那我十分软弱。
  "你哭了。"
  我转头,是银女。
  "让我静一会,别吵我。"我说。
  "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乖乖地听话。"
  我叹一口气,"你又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我……"她似乎有点羞愧。
  我终于把季康找出来。
  我们去喝一杯酒。
  他说:"如果你把头发松下来,戴一副大耳环,穿件色彩鲜艳的裙子,你猜你是怎么样?"
  "象老巫婆。"
  他骇笑:"无迈,你怎可如此刻薄自己?"
  "真的。"我抬抬眉,你们觉得我好看,不外因为我安份守己,没有自暴其短,告诉你,近四十岁的女人再去穿乞儿装,看上去就真象一个乞儿,少开这种玩笑。"
  "假如你再结婚,爱到哪儿度蜜月?"
  "这个'再'字真可怕,可圈可点。"
  "你会选什么地方?"
  "再结婚?"我不认为我会再结婚。
  从头开始,服侍一个男人衣食住行,同他家人打交道,陪他出席宴会,为他的事业操心?
  "我不认为我会再结婚。"
  说出来,伤了他的心,不说出来,又导他升仙。
  "你总有办法在我心中狠狠刺上一刀。"果然,季康这么说。
  "我也怕失去你,"我说,"但做人还是老实一点好。"
  "无迈,我太清楚你的性格,你甚至不会伤害一只苍蝇,但你伤我却不遗余力,为什么?"
  "对,我知道,是我咎由自取。"
  "季康,你老是自怨自艾,象个老太太。"我微笑。
  他为之气结。
  "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拍拍他的手臂,"既然出来了,应当开开心。
  看,这些话本应由你说了来安慰我,不知怎地,居然由我口中说了出来,说糟糕不糟糕。"
  他也只好笑。
  我说:"医院里可好?"
  "老样子。"他不愿多说。
  "满医院的女护士都以沉醉的眼光看牢你,季大夫,你也应该动心。"
  "不是我小器,无迈,我的终身大事,不劳你关心,我何尝不是一个潇洒的人,你让我同不相干的女人在一起,我也可以谈笑风生,风流倜傥一番,只是我爱得苦,也爱得深,怎么都轻松不起来,你饶了我吧,最近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无迈,你不是有虐待狂吧?"
  我后悔约他出来。
  也是我的错,把好端端一个季大夫搅成这个样子,我有说不出的难过。有些女人喜欢男人为她吃苦,而我却刚相反,若我爱季康,自然不忍他日子不好过,明明不爱他,不相干的男人为我神魂颠倒,又有什么乐趣?我并不是那种误解浪漫的女人。
  季康勉强笑道:"好了好了,我要适可而上,否则你就要拂袖而去。"
  尽管如此,喝完一杯,我也就不想再喝第二杯。
  我同季康说:"这件事完了,我们再见面。"
  他没说什么,双手插在袋中,低着头。
  "不送我?"
  "生你的气。"他懒洋洋地说。
  "连你都那么现实?"我哑然失笑。
  他说:"我伤了心。"他指胸口。
  我扬手叫了计程车,"改天见。"我说。
 
 
 
 
 
 第六意 引狼入室
 
  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
  我照例开启信箱,取出信件放进手袋,刚要按电梯,电梯转角飞扑出一个人,我还没有弄清楚是什么事,一把明晃晃的刀已经指着我的脖子。
  一切象电影镜头一样,我立刻知道这是抢匪行劫,在报纸及电视新闻中看过无数类似的案件,临到我身上也并非稀奇的事。
  其中两个人都蒙着面孔,拖着我往楼梯间走上去。
  这是一层半新不旧的楼宇,只有六层楼,一瞬间已走到第三层,两个年轻的匪徒逼我坐在梯间,一把足三十公分长的刀指在我腰间。
  "除下手表,把皮包打开。"
  我只得把手袋整个交给他们。一颗心象在喉咙处跃出来,手足发麻。
  其中一个大声说:"叫她开门。"
  我面如土色,"屋内什么都没有。"我哆嗦地说。
  另一个要来强拉我的手,我挣脱,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勇气。
  我问道:"要钱拿钱,不要乱来。"
  "叫她开门,"其中一个把手中的门匙抛给我,"上楼去。"一边把现款塞进裤袋。
  "上去。"两个人用力推我,那声音好不熟悉。
  我忽然想起来,"你是尊尼仔!"我冲口而出。
  那尊尼仔扯下蒙着面孔的手帕,"是我,又怎么样?"
  我瞪着他,忽然之间不再害怕,"你也得讲讲道理,"我扬扬手腕,"这只手表刚刚才赎回来,你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找上门来?你真把我当羊牯?"
  另外一个劫匪目露凶光,"干掉她!尊尼仔,她已认出你,干掉她!"嘴里发出可怕的呵呵声。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事要杀人?就为这么点小事?
  寒窗十年的女医生一条性命就丧在行劫的匪徒手上?这是天底下最荒谬的事。
  "要钱拿去,不要伤害我。"我尽量冷静,身体贴着墙角。
  "杀,尊尼仔,杀!"他仍在鼓舞,完全的兽性表现。
  我不禁战栗,这种人没有神经系统。
  尊尼仔犹疑,"把银女放出来给我。"
  "你要她干什么?"我说:"她现在怀孕,与你有什么用?我不会让你伤害她。"
  尊尼仔伸手,打我,"我叫你放她出来。"
  我怒火遮了眼,掩住面孔,"你打我?"从来没有被如此侮辱过。
  "我还要打。"他扑上来,手上扬着那把尖刀。
  "住手。"
  尊尼仔愕然住手,仍用刀指住我。
  我的嘴角渗出血来,抬头向楼梯看去。
  "我不准你打他。"是银女。
  我急,"别下来,银女,回家!锁实门!"
  尊尼仔恨极,把刀在我膀上一拖,"你再出声。"
  我的肌肉裂开,血如泉涌,但并不觉得痛。
  银女喝道:"马上放下刀,走!两个人一起走,否则一辈子不要见到你。"
  "银女,一齐走,"尊尼仔说:"还在等什么?"
  "一起走?不行。"银女说:"她会报警。"
  "杀了她!杀呀。"那个帮凶还直嚷。
  "不能碰她,"银女尖叫,"你们快走,不然来不及了,我保证她不报警。"
  尊尼仔说:"不行!"
  "你敢碰她,我一辈子不理你,看你到什么地方弄钱。"银女大声喊出来。
  尊尼仔迟疑了一下。
  银女说:"快走,我听见脚步声。"
  尊尼仔转过头来对我说:"这次算你赢,走!"
  他拉起同党呼啸而去。
  我看着手臂上滴下的血,染红整件外套。
  这真是个恶梦。
  银女扑过来扶着我,"我即刻同你到医院去。"
  我沉默一会儿,"不,我有相熟的医生。"
  我用外套缠住手臂,走下楼。
  银女跟着下来。
  "你回家去,好好地坐着。"
  "不——"她急得什么似的!一句话没说完、伏在墙壁呕吐起来,孕妇受不住血腥气一冲,肠胃绞动。
  我只好扶着她一起到医院去。
  伤口并不是很深,血却是惊心动魄的多及浓,我只觉得眩晕,仍不觉痛。
  医生替我缝针,银女坚持要伴我。
  我也急,"大热天,你何苦动了胎气。"
  她扯着我另一只手大哭起来。一头一脑一身的汗,一件裙子揉得稀皱。
  我叫护士打电话给精明侦探社。
  我已筋疲力尽,忽然眼前一黑,昏倒在手术床上。
  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人问医生:"要不要进医院,会不会失血过多?"
  是老李的声音,我挣扎着,"老李,你来了?真麻烦你。"
  他立刻过来扶住我,一脸的关切。谁说这世上没好人?我还是乐观的,好人总比坏人多。
  他问:"谁?谁伤了你?"
  我虚弱地说:"普通的劫匪。"
  "我不相信,陈太太,凡事不要瞒我。"他咬紧牙关,额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耸然动容,心中一丝感动。
  "谁敢打你?"他压抑不住愤怒,"你这边面孔肿得稀烂,嘴唇都破了,手臂上缝了十多针!我替你主持公道,我要那XXX死在我面前。"
  我很震惊,老李至今才露出真性清来。
  "银女呢?"我连忙问。
  "她没事,她在另外一间房休息。"
  我松一口气。
  "是谁动的手?"
  "明人跟前不打暗话,老李,我通知你来,自然不打算瞒你,你听我说。"
  我把事情说一次。
  他的神情渐渐缓和,看上去仍然是个四平八稳,貌不惊人的中年人,老李,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那个季先生应当送你回来。"他看着我说。
  我红了脸,"他也不知道这种事情会发生。"
  "不是这么说,单身女人应当有人陪。"
  我支开话题,"最重要的是。我们是否应当报警。"
  "报警?怎么报?"老李瞪大眼,"第一,银女不会指证他,其二,你不想得罪他来节外生枝,""这到底是个法制社会,老李,有人要杀我,不为什么,就是为想杀我过瘾,坦白说,我吓得要死,我觉得应当通知警方。"
  "这件事我会替你摆平。"
  "什么?"
  "你要相信我,就把事情交给我。"老李说。
  "老李,这——"我说。
  "我问你,那个尊尼仔有几岁?十八?十九?抓住他关几月就出来,那时候没完没了,你躲也躲不过,对付他们,山人自有妙计。"他拍拍胸膛,露出梁山泊好汉的模样来。
  我很讶异,"老李,我以为你只是侦探社的东主。"
  他笑了,"不认识三教九流,怎么开侦探社?你以为做私家侦探只需要拿只照相机拍下奸夫淫妇的照片?"
  我心情再坏也忍不住笑出来。
  他看见我,摸摸后脑,又有点腼腆。
  医生进来:"无迈,你最好在家休养数天,我已替你订一个私家看护。"
  "好的,我想回家了。"
  "无迈——"医生想问很多问题。
  "十万个为什么是不是?"我疲乏地说:"将来有时间慢慢告诉你。"
  "无迈,你自己当心。"她摸摸我手臂,"这里就破相了。"
  "咦,不是说看不出吗?"我说:"你是城里最好的外科整形师呀。"
  我同老李与银女一行三人打道回府。
  老李说:"我把司徒也找来。"
  在房里我对银女说:"刚才真多亏你把他们喝住。"
  她已经镇静下来,睁着滚圆的大眼睛,"都是我累你的。"
  "我们之间,何必说这种话。"
  "你何尝不顾住我,刀架在你脖子上,你还是顾住我。"
  我躺下来,浑身乏力,也许只是为了胎儿,也许是为了银女,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渐渐我眼前发黑,听不见银女的声音,我昏睡过去。
  他们说银女一直守在我房内。
  看护、老李、司徒,都在一旁监视我。
  我的脖子激辣辣的痛,这种痛剧烈得有存在感,足以唤醒任何噩梦,我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银女第一个问:"痛?"她的眼睛不会瞒我,充满关怀。
  我抚模她的头说:"不要紧。"
  护士喂我吃药。
  我叫朱妈陪银女去休息。
  司徒坐在我隔壁抽烟斗,烟丝的甜香牵引我进入一个安全的境界,我很松弛。
  老李说:"刚才险过剃头。那是一群嗜血者,本来只要得到银女,但谁知冲动之下会干出什么来。"
  "象一群年轻的狼,"司徒说着,敲敲烟斗。"真可怕,社会上这一群真可怕。"
  我说:"银女对他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
  "看样子他爱她——他们的所谓爱。"司徒又装上新的烟丝。
  老李说:"胎儿会不会是尊尼仔的?"他看着我。
  我缄默。
  "无迈不关心这一点,而且现在这一点也已经不重要,并没有证据说孩子不是陈家的。"司徒说。
  老李说:"真不愧是一个律师的口吻。"
  司徒说:"无迈要搬家,只要银女合作,可以暂时避过这群人的纠缠。"
  "银女合作?"
  "看样子会,但是不可靠,她已暂时被无迈感动,但谁也不知道她几时又会憎恨无迈,这种人的恩想线路很难以常理推测,留她在身边,我早说过,是件非常危险的事,老李,你快派人保护无迈。"
  "司徒,连你都赞成不报警?"我扬起一道眉。
  "什么?"他侧侧头,用手遮住一只耳朵,"我没听见,说大声一点。"
  老李莞尔。
  我既好气又好笑,"你们两个人狼狈为奸,司徒亏你还是律师。"
  "什么?我真听不见?唉,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光了,你放心,无迈,一切交给我同老李,我与老李,是二十年知心之交,你放心。"司徒说。
  老李说:"你一痊愈,无迈,我便陪你去找房子。"
  我只得点点头。
  老李说:"我们不想打草惊蛇,无迈,请你相信我们。"
  "我不知道,老李,我此刻真的很疲倦。"
  "你休息吧。"
  "不要对银女太严厉。"我叮嘱。
  护士服侍我穿上睡衣。
  老李与司徒并没有离开,一整夜我惊醒,都闻见那阵新切的烟丝味,看护则坐在我床头打毛衣,我惊饰之后,渐渐镇静下来。
  替我捧早餐进来的是银女。
  我问她几句:"身子如何?胃还舒服吗?"又叫护士为她检查一下。
  她不说话,在我身边略坐一下,便回房间去。
  朱妈说她在看我买的电视录映带,很乖,寸步不离家门。
  十天八天一过,连我都躺得闷起来,银女仍然守在家中。
  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没有人通知季康关于这件意外。所有的意外过去之后就不再是意外,算了。
  老李很愤慨地说:"要是那天有人送你回家——!"
  我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他用在我这里的时间与心思可以看得出来的,这不是账单可以解决的问题。
  复查时医生同我说:"没事了,少吃容易发的食物……"
  我笑:"连你都这么说,一点科学根据都没有。"
  他尴尬地笑,"无迈,我们几时聚一聚?"
  "过了秋天我就有空。"
  "这一阵你告了假,在家做什么?以前你是最空闲的,无论那个朋友要帮忙,你总是义不容辞地答应下来。"
  我笑一笑,不回答。
  "可是在走蜜运?季大夫好吗?"
  我讶异,看样子他们全晓得,其实我与季康之间什么都没有。
  找房子之前我严肃地与银女摊牌。
  "如果你不能保守秘密,就不必搬地方。"我停一停,"什么人都不能告诉,为了你好,也为我好,至多再过一百天,你便是自由身,爱跟谁就跟谁。"
  "我绝不说出来。"
  "我相信你,你别再次令我失望。"
  我去找大小差不多的公寓,找到离岛很理想的尺寸,间隔也好,背山面海,没有陆路交通,是个静养的好地方。
  老李说:"生养时会不会不方便?"
  我说:"不会,乘船出来只要二十分钟,况且我是妇产科医生,在家接生难不倒我。"
  他拍一拍头,"我老是不记得你是医生。"
  "由此可知,我一权威都没有。"我微笑。
  经纪说:"租与买都可以,业主想脱手。"
  "我们只想租。"
  "很便宜,"经纪说:"而且不用装修,根本一切都是全新的,一只皮夹几件衣裳便可以进来住。"
  "是一座别墅吧?"
  "恐怕是。"经纪说。
  家具主色是贝壳色,衬着米白色的墙壁。
  银女一定会很喜欢,她挑衣服,都多数挑粉红色。
  我已决定租下来。
  "由我代表业主发租约即可。"经纪说。
  老李说:"不是不相信你,手续还是辨清楚的好,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希望与业主见一见面。"
  经纪耸一耸肩,"只不知她在不在香港。"
  "你随时通知我们好了。"老李说。
  在渡轮上老李说象我这样的人,一离开医院就会被人欺侮,事事吃亏。
  我一笑置之,我哪里就有这样天真无邪。只希望在这座宁静的小房里度过这段日子,大家松口气。
  银女自医务处回来,一切检查报告正常,我放下心来。
  胎儿已会蠕动,隐隐有手足在腹内撑动。
  我一边触摸,一边微笑,小家伙健康活泼,不知长相如何,躺在胞胎中靠母体的养料供给为生,一条脐带是生命线,活得似太空人。
  银女苦涩地说:"没有父亲的孩子,同我一样。"
  "可是会有很多人爱他。"
  "你会爱他吗?"
  "当然爱他,"我说得很肯定,我爱一切婴儿。
  "如果他长得不象陈小山,你也喜欢他?"她忽然问。
  我正在用听诊器听胎儿的心跳,答道:"象谁不重要。"
  "他能不能叫你妈妈?"
  "真的?"我喜悦地问:"叫我妈妈?那么好。"
  "能够叫你妈妈,真是福气。"
  "谢谢你。"我微笑。
  银女说:"我母亲不知怎样了。"
  "要回去看她吗?我可以马上同你联络姜姑娘。"
  "不。"声音还是很倔强,我不想勉强她。
  经纪那边有消息,海滨小筑的业主刚经过香港,约在第二天的下午签租约。
  我请他们到司徒的公司去。我跟银女说:"那是一幢很美丽的房子,也许是人家买来作休养用的,精致得很,你一定很喜欢。"
  银女自我挂彩之后,就一直保持着温驯的态度,她也向我道谢。
  我们相处得仿佛很好,我开始有点明白人们生育第二代的苦与乐:骂他们爱他们教他们塑造他们甚至恨他们,在吵闹的泪与笑中,孩子成长,大人永远不寂寞。难怪那么多人生出瘾来。
  老李独自到司徒那里,经纪已在等。
  业主迟到许久。
  半小时过去后我问经纪:"是不是不租了?"
  "不不,"经纪陪笑,"稍等一会儿,就来了,就来了。"我觉得好经,象个什么重要的角色要出场似的。
  我看看表,她迟了许多,本来我应当站起来走定的,但不知怎地,第一次违背了原则,并没有动,也许是有空,也许那间房子装饰得太好。
  再过十分钟,经纪开始擦汗。
  老李说:"看样子是不来。"
  我点点头,刚预备站起来,照面在门口碰见一个女人:短头发,大眼睛,浓妆,雪白皮肤,一套黑衣服,把身段衬得玲珑浮凸。
  她看见我,也呆住了。
  我们两人对望很久,老李不知就里,只得在一旁狐疑。
  "你是房主人?"我不置信地问。
  "你是房客?"
  "正是,你说巧不巧?"我笑。
  崔露露看着我半晌,然后坐下来。
  经纪说:"原来你们是认识的,太好了,太好了。"
  "你——出来了?"崔露露问我。
  "搬出来已经许久了。身体好吗?恢复没有?"
  "完全恢复了,只是阴天下雨,缝过的地方还是隐隐作痛。"
  她按一按脑后。
  脑后的头发染成金黄色。
  "房子——"她带个询问的神色。
  "下次再说吧。"我说。
  能够把银女收在房子里,不代表我会租崔露露的房子,我站起来。
  崔露露拉住手,"陈太太,我可以同你吃杯茶?反正已经出来了,象我们这样的人,出来一次,起码打扮两个钟头。"她自嘲地说。
  "有什么话要说?"我问。
  "有,我有话要说。"
  "关于什么?"
  "陈小山。"
  老李一愕,他一定在想,怎么又是陈小山?他也一定在想,原来如此。
  我浅笑说:"我以为你并不熟悉陈小山。"
  "那时我实在慌张,"崔露露坦白,"没法子,什么事都否认了再说。后来发觉没这个必要。"
  "你与他的事,我都知道。"我说:"何必多说。"
  "但是出事那一夜的事,你并不知道。"
  "你同他在一辆车里,这还不够?"
  "是我害了他。"崔露露低下头。
  老李说:"我们到一个比较静的地方去说。"他走在前面带路。
  "本来我就想上门来拜候你,这次偶遇,真是再好没有。"
  崔露露说:"我良心一直不安。"
  我们在茶座坐下来,崔看看老李,有点紧张。
  老李知情识趣,微微笑,移到另一张桌子去。
  "他是谁?"崔露露问。
  我答:"不是我的男朋友。"
  露露面红,她摆弄着面前的玻璃杯,有点尴尬。
  相信她在别人面前一定是风华绝代,仪态万千,千娇百媚,难为她了,为着良知,在我面前,这么难堪。
  她沉吟良久,终于开口说:"我爱小山。"
  我不出声。这么多女人爱他,他究竟有什么好处?
  露露很激动,大眼睛里充满泪水,看上去是一幅很动人的图画。
  "小山……一直不肯离婚。"语气象爱情片中的女主角。
  这我知道,我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肯同我离婚。
  "开头我以为是你不肯与他方便,后来我发觉完全不是那回事,是小山不肯。"
  我点点头。
  "上次我来香港,是特地跟他开谈判来的——要不就娶我,要不就分手。"
  我叹口气,开口说:"何必这样赌气?他其实并没有钱,而且人也实在太花。"
  "并不是赌气。钱,我有,男朋友,我也有,我实在是爱他。"
  露露点燃了一支烟。
  我只好再听听露露说下去。
  "当时,我已有了身孕。"
  这下子轮到我弹起来。
  我厉声说:"我暗示过你,你说没有!"我睁大眼睛,觉得她罪不可恕,"爱他?我看你最爱的,不过是你自己。"
  她的眼泪滚出来,用手轻轻掩住面孔,在这种时刻还怕弄糊了浓妆。
  "你应知道小山多么想要孩子。"我责备她。
  "所以我才冒险怀了孕来要胁他,但他居然不从,他说他不能同你离婚,他说他爱你,"露露流利地说下去,仿佛已经对牢镜子练习说过多次,"我生气不过,要与他同归于尽,那晚由我驾车,车呔被我扭歪,车子失去控制……"她的声音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孩子呢?"我苦涩地问。
  "我不能留下这个孩子,我向你求过宽恕,我还要活下去。"
  她紧握拳头。
  "你最爱的无异是你自己。"
  "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当时我自己也在车子里。"
  "为什么把这件事告诉我?"
  "求你原谅我。"
  我悲伤愤怒地看着她,"你以为我会原谅你?"
  她不响。
  "你只是为求良心好过。"我说:"我并不在乎谁原不原谅你,正如你说:钱,你有,人,你也有。陈小山死了,你仍然一朵花地活下去。"
  她含泪说:"小山说他从来没有爱过第二个女人!他爱的只有你,即使你象一块冰,永远不解风情,他爱的还是你,他敬佩爱慕你,倘若小山这样对我,死了也是值得的,陈太太,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我打断她,"我的情欲没有你们这样旺盛,对我来说,两性之间的文明始终是一夫一妻制,对我来说,陈小山死了已经很久。"
  但是我心头忽然一热,鼻子一酸,眼泪不住淌下。
  "你真是一个骄傲的女人。"露露说。
  "是我的骄傲害死了陈小山?"我说。
  "为什么不是?他爱你,你不能满足他——"
  "崔小姐,你来自一个封建的社会环境,那里的风气同我们这里不一样,请不要意图探讨我与先夫之间的关系。"
  "小山说过你永远不肯好好同他说感情上的事。"
  我站起来高声说:"陈小山已经故世了。"
  老李过来,"什么事?"
  我低下头,"对不起。"
  崔露露说:"我这次卖了房子就不再回香港。"
  我看着她,叹口气,她当然会再回来无数次,登台演唱、录唱片,做生意……她那样说不过要我原谅她。
  我说:"我有点事,我要先走一步。"
  她叫住我。
  我转头,"你已经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好舒舒服服地睡觉了。"
  老李偕我离去。
  他说:"好美的女人。"
  我不响。
  "象只狐狸。"
  我忍不住白他一眼。
  "陈先生好风流。"
  我"霍"地转过身子看牢他,满面怒容,老李一呆,然后忙不迭道歉。
  我叹口气,他以为我不在乎,在这种事上,全世界女人的反应都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分别只在涵养功夫深浅与反应安排是否得宜。
  "你还想说什么?要不要加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老李后悔得出血,"对不起,无迈,对不起。"
  不知自什么时候开始,他已叫我的名字,而不是陈太太。
  "她说的一切,你都听见了。"他摇摇头。
  "每个女人都爱他,除出他的妻。"我讽嘲地说。
  老李诧异地抬起头来,"除出你?我不会那么说。"
  我看着他。
  "你瞒谁?瞒你自己?当然最爱他的女人是你。不然你干吗忍他十五年,到现在又苦苦为他留下一脉香灯?"
  我如遭雷击地看着老李。
  "你爱他还胜过爱自己,他们不同,他们到要紧关头,总是先救自身,无迈,不必骗你自己了。"
  我脸色转白,背过身子。
  "他们是你老朋友,不忍拆穿你,我不同,我只是你的雇员。"
  "我们回去吧。"
  "自然。"
  "老李,替我们再物色一层房子。"我疲乏得全身无力。
  我蹒跚地走回家休息。
 
 
 
 
 
 第七章 离家出走
 
  司徒带文件来找我签。
  我顺带问他:"老李叫什么名字!"
  "精明侦探社的东主,当然叫李精明。"
  我笑出来,"象个小学生的名字。"
  "但我们都做过小学生。"司徒很有深意的说。
  "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有许多美德。"我说。
  "他是老朋友了。"
  过一会儿司徒问:"银女没有向你提出具体要求?"
  我说:"大概就快了。"
  "你打算怎样?"
  "是应当赔偿她,事先答应过的。"我说:"不然她干吗留下来?她并不在乎这个孩子。"
  司徒沉默一下,"也只好这样。"
  "怕只是怕她左手收了钱,右手递给尊尼仔。"
  司徒微笑,"不会。"
  "不会?"
  "尊尼仔那一班人永远不敢再来见王银女。"
  "为什么?"我瞠目结舌。
  "老李运用他的关系,使尊尼仔在路上'滑了数?',摔得眉青鼻肿,发下毒誓,如果再来打扰你们,他自废双臂。"
  "什么?"我张大嘴。
  "他自己走路发软蹄,怪得谁?"司徒悠悠然。
  "这事可不能给银女知道。"我说。
  "谁说过她会知道。"司徒说。
  我呆呆地看着司徒,男人在外头做些什么,女的真的没头绪,单看这个例子就可以知道,我还不是普通女人,更别说那些家庭主妇了。
  "不过你还是得当心,"司徒拍拍我手,"银女身旁的牛鬼蛇神可多着呢。"
  "司徒,"我很感动地叫住他,"司徒,多谢你为我担心,而其实一个女人到了望四的年纪,总有办法保护自己,人老精,鬼老灵,即使我告诉你,我是一只小白天鹅,你都不要相信我,看到今年选出来的香港小姐吗?我可以做她的妈妈。"我唏嘘。
  "胡说,即使她们是花样的年纪,你还是有你的一切,你是著名的妇产科国手,你有风华,你有智慧,还早着呢,无迈,你还要恋爱结婚。"
  "别诅咒我,"我笑出来,"恋爱结婚?吓死我。"
  "怎么,你不希望再组织家庭?"
  "不了,太浪费时间感情。"我发觉同司徒我才能好好地诉说出来,同季康则不能。
  "季大夫怎么了?"
  一言提醒梦中人,真的,多久没见到季康?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抬起眉毛,"季大夫是季大夫,司徒,你这可恶的,你的审讯术怎么用到我身上来?"
  他高兴地微笑。
  我窘,"怎么,要看我失态?"
  "不,要知道你不是机器人。"
  "老季这个人有妻室没有?"我想起问。
  "没有。"他答:"这种工作,怎么成家?"
  "一直没有结婚?"
  "好象订过一次婚?"他说。
  "嫁给他会幸福的。"我赞美说。
  "嫁给八成以上的男人都会幸福,很少男人德行如陈小山先生。"
  "司徒,小山已经过身。"我说。
  "死者为大?我一向不信这一点!"司徒说。
  "你同我妹妹口气一模一样,她也是,说起小山总是一样口齿的。"
  "但凡爱你的人,都会这样。"
  我一时没听出什么破绽来。"累了,大家休息吧。"
  "最近银女在干什么?"
  "我在教她英文。"
  司徒讶异,"怎么教法?"
  "听灵格风。"我说:"香港不知多少人自以为懂得说英文,其实起码还要听三年灵格风。"
  "你应当先教她中文。"
  我无奈,"人多好高骛远,其实我的中文何尝不需要加以多多修练。"
  "你可以了,无迈,你应当发发脾气使使小性子搓搓麻将,你活得这么上进光明谦率可爱,对旁人来说,简直是一项负担虐待。"
  我们相视而笑。
  第二天一早,我在视察手臂上的伤口,银女出来,我放下手臂,"来,我同你再听听孩子的动静。"
  她犹疑着。
  "有话要向我讲?"
  她点点头。
  "请说。"
  "上次你看过我母亲,她怎么样?"
  "咳嗽",我说:"健康情况不好。"
  "妹妹们呢?"
  "你们一家的女孩子都貌美如花。"阴沟里雪白的昙花。
  银女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她对我不再倔强。
  "妈妈应当好好疗养。"她说。
  "是的。"话渐渐说到正题上,"我们可以帮你,有什么要求,先同司徒先生说一声。"
  "能不能把她接到医院去?她咯过血。"银女盼望地问。
  "当然可以。"我脑中闪过那美妇人的容貌。
  "姜姑娘一直想替她找个长期的床位。"
  我点点头,"没问题。"
  "但是她住进去,没一下子又出来,病总是不好。"
  "为什么!"这是银女第一次沉静地与我说她家里事。
  "她那个男人。"
  "是最小两个孩子的父亲?"
  "可不是!"银女很羞耻的样子。
  "象尊尼仔缠住你一样?她是他的摇钱树?"
  银女眼睛看着远处,"是的,那日在梯间,尊尼仔指吓我,我就想起母亲也同样被那个男人恐吓,我没有办法再忍耐下去。"
  "你做得对。"我小心翼翼地说:"以后你都应摆脱他。"
  "可是母亲为什么不离了他?"银女问。
  "你说过,她吃那人东西,所以医院住不长,他替她弄那个来,离不开他。"
  银女打一个冷颤。
  "没有太迟的事,她还是可以戒掉的。"我说:"就象你,银女,你知道我一直看好你,你从此是站起来了。"
  过很久,她才说:"我想找个房子,搬我妈妈出来。"
  "很好,我很赞成。我尽快会请司徒律师替你办。"
  "你真的肯?"
  "我答应的事情当然要做。"
  老李比我还快一步,他已经把崔露露的房子买来,打算租给我,简直没想到他手脚那么快。
  "这个时候买房子?"我答他,"时候不大对吧。"
  "很便宜,你喜欢的话就同我租。"
  "我只租几个月,讲明在先。"我说:"等那孩子生下来,你可以把地方转让给银女,她家里有人需要。"
  "那我就不客气,到时从中赚一笔。"
  "何必把话说得那么不堪,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司徒笑道。
  我与银女收拾一下,搬入新居,朱码着实忙了几天。
  银女喜欢这新地方不得了,常常说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间屋子里。
  我说:"银女,当你生下孩子,屋子就送给你,把你母亲与妹妹接来住。"
  她喜欢得落下泪来,与前些时判若两人。怀着孩子的女人会坏到什么地方去?她有显著的转变。
  她问我:"是你送我的?这么贵,你有这么多钱?"
  "我……父母有。"
  "为什么?为一个同你不相干的孩子?"她问。
  我不知如何作答。
  最大的难关仿佛都已经度过,我乐观地守着银女过日子。
  老李说我同银女象是发生了真感情。
  我很理智说:"在这一段日子内,当然是真的,她依靠我,对她好,她身子不便,无处可去,只有我一个人在她身旁,当然相依为命。"
  司徒说:"为了做得比较逼真,博取她更大的信任,陈先生要在她面前立房契约。"
  我抬起头,"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有点讶异。
  司徒无奈,"我也这么对他们说,但是老人固执起来,简直不可药救,他们还要求再见银女。"
  我沉默下来。
  司徒用力吸着烟斗,烟丝燃烧发出"兹兹"的声音。
  我悲哀地问:"他们可是不相信我?"
  司徒说:"我也很难过,他们叫我设法把银女接到陈宅去。"
  老李忍不住炸起来,"不相信无迈?为他们陈家做了这么多,竟不相信她?"
  "他们怕无迈会有私心。"
  "私心?"老李嘿嘿嘿地笑起来,声音中有无限苍凉,"有私心到今日方施展出来?"
  我茫然,低下头。
  "我尽量安慰他们,十五年的相处,他们也知道无迈为人。"
  老李一直替我抱不平,"知道?恐怕不甚了了吧。"
  司徒看我一眼,对老李说:"问问无迈的意思。"
  老李说:"把王银女还给他们,刀也挨过,气也受过,孩子生下来,又不姓林,与无迈有什么好处。"
  司徒不出声,老李气鼓鼓,屋子里一片难堪的静默。
  过很久我说:"不是我霸住银女,实在是两位老人家不明白,银女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
  老李说:"让他们去尝尝滋味不更好。"
  "我只怕功亏一篑。"
  "教训教训他们也好。"
  我不禁笑起来,"那开头我何必惹这种麻烦?"
  "开头你不知老人会这么阴险。"
  过一会儿我说:"他们也是为着保护自己。"
  "真小心过度,"司徒说:"无迈,我看你想法子安排下,让老人多见银女。"
  我问:"他们到底怎么想?是不是认为我生不出孩子,故此拿着银女来要胁他们?"
  司徒抽着烟斗,不语。
  我叹息一声。
  "我替你们约在后天。"司徒说:"大家吃顿饭,互相了解一番。"
  老李说:"有什么好了解的!"
  司徒大大的诧异,"老李,你怎么了,最近你象换了个人似的,急躁轻浮,唯恐天下不乱,只剩三个月的时间,到时无迈沉冤立即昭雪,水落石出,小不忍则大乱,你干吗在一旁嚷嚷?"
  老李气呼呼地自口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我感激地看着这个可爱的人。
  我省得,他为我不值到顶点,沸腾起来。
  我说:"权且忍一忍。"
  老李无奈说:"无迈,你要当心,银女是个鬼灵精。"
  "我会得小心服侍她。"
  老手:"你怎么做得到?"
  "把她当女儿。"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儿!"
  "很难说。"我微笑,"运气可以更坏。"
  司徒忽然问:"季大夫呢,这个傻大个儿老在你身边打唿哨,怎么一转眼不见人?"
  我涨红面孔,"司徒你真是以熟卖熟的。"
  他们离开之后,我暗自算一算,真有一段日子没见到季康,应该通个消息,朋友与朋友,可以做的也不过是这些,因此把电话接到医院去。
  他精神很好,声音很愉快,"无迈,是你?"
  我放下心来。
  "有事找我?"他仍然殷勤地问。
  "不,问候一下。很忙?"
  "比较忙,慕容放假,同孩子们到英国度假,你又不在,环境是比较差一点。"
  "很久没见面。"
  "我随时可以出来。"
  "不不不想,"我不想引起他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那么忙……"我住咀,因为自觉太虚伪。
  不知怎地,他这次却没听出来,仍一贯的愉快,"那好,我们再约时间。"对白分明可以在这里完美结束。
  我没有挂电话,平时他总有许多情要倾诉,我一时间没醒会过来,过一会儿才说:"啊?好,再约。"
  这时候他又不好意思起来,忙寻话题:"对了,那个女孩子,还住在你家?"
  "你指银女?"
  "是的,她还听话吗?"
  我本来有许多话要同他说,但忽然觉得季康的语气非常敷衍,说不下去。
  "有机会慢慢告诉你。"
  "那好,再见。"他挂上电话。
  我拿着话筒呆半晌。
  奇怪,他怎么如此冷淡?忙疯啦。
  银女问我:"那是谁?"
  "一个朋友。"我终于放下话筒。
  她抚摸着腹部坐下来。
  使我安慰的是,她并没有予人有大腹便便的迟钝感觉。
  "腿肿,面孔也肿。"她向我抱怨。
  我尽可能温柔地说,"那是必然现象。"
  "眼困,很饿。"她又说。
  真难为她,我坐到她身边去。
  她打个呵欠,"可是以后,我也会怀念这一段日子,毕竟你对我那么好,我在此地算是享福。"
  银女说出这么有头绪的话来,我耸然动容,抚摸着她的短发。
  "我并没有对你好。"
  "有时候觉得生下孩子后,会舍不得离开你。"银女说:"你本事真大,什么都摆得平。"
  我笑出来,"你说什么?你年轻,不懂得什是么有本事的女人,我这个人……很平常。"
  她说下去:"那日我在花园闲荡,看到隔壁的太太抱着个极细小的婴儿,小心翼翼,那小孩紧闭着眼睛,象只小动物……,我妹妹幼时,我又背又抱又喂,却一点不觉他们可爱,为什么?"
  我无法回答。
  隔很久我说:"那时环境恶劣。"
  "是呀,"她说:"大家都要穿没穿,要吃没吃,妈妈又咯血,时好时坏,那些男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换了面孔身材,却一副德性,于是又多一个妹妹,又吵架又打闹,我们都没有好日子过。"
  "所以你离家出走。"我点点头。
  "不走也没办法,根本没有地方睡觉,只得一间房间,入黑在走廊里打地铺。"
  "钱呢?"我问。
  "什么钱?根本没有赚钱的人。"
  那个美女,她母亲,她应该有收入。
  "就算有,也到不了我们的手。"银女冷笑。
  两个人又静默下来。
  窗外下着面筋粗的雨。
  "在老屋里,人叠人,一共八户人家,住着大大小小四十多个人,一下这样的雨,一股恶臭,阴沟里的秽物全泡出来。"她厌憎地说:"一生一世不要回到那里去。"
  我静静地听。
  "你呢?"银女忽然问:"你小时候过什么日子?"
  "我?"我愕然,不敢说:"小时候?好几十年前,不大记得呢。"
  银女羡慕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过得象公主,你看你到现在还那么高贵。"
  我心情再沉重也笑出来。
  "我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做医生赚得多。"
  我解释,"医生也有好多种,有些赚钱,有些不。我在公家医院服务,薪水是有限的。各行各业的人都有赚有不赚,所以一般人认为医生律师都发财,是不对的。"
  "是吗?"银女仍有三分狐疑,不过她对我有信心,"那你为什么读那么多书?"
  "读书是我的兴趣。"
  银女笑出来,"我不要读书,闷死人。"
  我微笑,不置可否。
  过一会儿见银女又天真地说:"都说只有读过许多书的人才算高贵。"
  我说,"学问也有许多种,人情炼达即文章,很多人虽没受正式教育,也可以成为成功人物。"
  她不大相信,但是不出声。
  "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介绍小说给你读。"
  "我还是看'龙虎门',你有没有看过?"银女问。
  "我知道有这个漫画,听说很精采。"
  "你也看?"她象是遇上同志。
  "我比较喜欢'中华英雄'。"我偷偷说。
  "你真好,"银女欢呼起来,"你真好!"
  因为一本图画书的缘故,我们拥抱。
  银女说,她发现我原来不是石头美人。
  石头美人。
  我发觉在她口中,可以听到很稀罕的事。
  如果我还算美人,我可不介意是石头还是石膏。
  这个绰号,假使小山听见,倒会得举双手赞成,他一直说我呆。
  是晚临睡前,天忧电话,找到香港来。
  "啊",我笑,"你不生气了?"
  "我能气你多久?"
  "那就好。"
  "那个问题女孩,还在你家?"
  "是。"
  "季康呢?"
  "他最近很忙,没事我不好去撩拨他。"
  "他是好对象。"无忧指出。
  "你替我担心是不是?"我说:"怕我成为下半生无依无靠的寡妇,独自坐在幽暗的客厅中等佣人来开灯。"
  "咦,你倒是把自己的生活形容得非常贴切,没成为寡妇之前,你何尝不是这样独坐。"
  我苦笑,"也许你不相信,此刻我的生活曲折离奇。"
  "爸妈叫你到纽约来住。"
  "等这件事完毕之后,我会来。你尽量替我安慰他们,可别让他俩在这个时候跑到香港来。"
  "我尽力而为。"
  "再见。"我说。
  "我们再联络。"她挂电话。
  妹妹总是妹妹,没有兄弟姊妹的人是不会明白的,血浓于水,万载千年不易的道理,打死不离亲兄弟。
  我心头一阵暖,有家人真好。
  司徒为我们约好七点钟见陈氏两老。
  我替银女挑出一件宽身衣裳,浅蓝色小格子,前胸是一块透明纱,缀着水钻,这么累坠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因为年轻,一点也不碍眼。
  外面下起大雨来。
  银女打个呵欠。
  照我的做法,赶着大雨出去吃顿饭实在划不来,不如取消约会。
  但老人会怎么想?益发显得我自私,硬把银女藏起来,不让他们见面。
  司徒开车到码头接我们。
  朱妈打着雨伞遮我俩上船,脚还是溅湿了。
  上车银女坐在后座便脱鞋擦脚,我转头含笑说:"斯文点。"
  她吐吐舌头,将鞋子套回脚上。
  司徒投来一眼,象是说:她倒肯听你话。
  我顿时象做了萧伯纳笔下的希敬士教授,洋洋自得起来。
  车子无端端塞在马路上,寸步难移。
  我略有烦言:"这么远路硬把人叫出来吃饭。"
  司徒又看我一眼:"你以前并不抱怨。"
  我看看后坐,银女靠在椅垫上瞌睡。
  "现在拖大带小,不方便。"
  司徒没有回答。
  过一会儿我轻轻问:"有没有叮嘱他们,叫他们小心说话?"
  司徒点点头,给我投来眼色,向车后呶呶嘴。
  我即时醒觉地闭上嘴巴。
  到陈宅已是八点一刻。
  老女佣来开门时说菜都凉了,热完又热。
  银女被唤醒,当众伸个懒腰,我轻轻推她一下,叫她检点。
  与老人家寒喧数句,便坐下来吃饭,这是一顿鸿门宴,毫无疑问。
  我与司徒立刻发觉陈老太没怀好意。
  一顿饭的时间不住查察银女在我家吃什么穿什么,那种逼切的关注过分露骨,银女狐疑地向我没来奇异的目光。
  "我的父母亲"再也没有理由对她表示这么关心。
  我只好说:"妈妈,有我在呢,你不必不放心。"
  谁知老太太忽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孔说:"我看银女还是搬到我们这里来住好,要什么有什么。"把尾六个字说得特别响。
  司徒与我面面相觑。
  老先生假装喝汤,什么也没听见,两者显然一早已经协定这件事,等我们上门来摊牌。
  我忽然之间一口浊气上涌,只觉得他们愚昧,又宽心灰,不禁说:"我们一早便已说妥,我不想再说这件事。"
  陈老太涨红着脸,当席便要与我分辨。
  钱女已经托一托我手肘,"什么事?"
  司徒放下碗:"陈老先生,我们这次来不是来讨论这件事的,你已答应过我。"
  陈老先生咳嗽一声,"我不得不采取这个法子,司徒,你们一鼻孔出气。"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这么和善可靠的两老!十五年来爱护我站在我这边的两者,现在要对付我。
  陈老太咳嗽一声,"让我们问问银女,让她自己作出一个决定。"
  银女警惕地问我:"什么决定?"
  我知道事情要崩了,站起来,"妈妈,我觉得这一着你错了。"
  陈老太瞪着我:"我吃盐比你吃米多呢。银女,跟我来,我给你看你的房间,都收拾好了,婴儿房就在你房隔壁。"
  她一径拉着银女往楼上去。
  我不怒反笑,跟陈先生说:"爸爸,你完全误会了,你以为这是五十年前?她是我买下来的丫环?从头到尾,我都哄着她,请求她保留这个孩子,现在我们前言不对后语,出尔反尔,她会怎么想?"
  陈老先生燃起烟斗,缓缓吸一口,他可不急,"你拿什么哄她?"他反问。
  我答不上来,怔住。
  司徒代我答:"钱。"
  "是呀,我何尝没钱,她要钱,给她钱即可。无迈,我知道这件事上你花了心思,不过现在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我转身看牢司徒,气得说不出话来。
  司徒无奈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无迈,"老先生对我说:"我与妈妈不会忘记你的好处,我们自然懂得报酬你。"
  "不……"我微弱地说:"不是钱,"我看一眼司徒,"司徒,你应该知道,不是钱。"
  在这时候,银女已冲下楼来,走到我面前,大声责问我,"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串通的?"
  我看着她,无颜以对。
  "你骗我!"银女高声说:"你骗我说他们是你的父母。"
  司徒抢着说:"他们是陈小山的父母。"
  "你骗我生下孩子好卖给他们?"银女戟指而问。
  我颤声说:"银女——"
  "我不会受你摆布,"她尖声道:"还有你们,"她指着陈氏两老,"钱,我自己找得到,不要以为了不起。"
  "银女——"我叫住她。
  "我以为你真的关心我,真的为我好,想帮我的忙,"她瞪大眼睛,"谁知道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好人。"
  她掩住面孔。
  陈氏两老呆住,想不到会有这个变化。
  我去拉银女的手,她忽然发狂地甩开我,顺势将我一推,向大门奔去。
  司徒大叫:"拦住她!"但是她已经拉开门,对着大雨,就冲出去。
  我连忙跟着追出,司徒紧紧的盯我身后,大雨倾盆,我俩一下子变落汤鸡,却已经失去银女影踪。
  我恨得顿足。
  司徒把我拉进屋檐下。
  我疲乏到极点,"我已尽了我的力。"
  "我们知道。"司徒拍拍我肩膀。
  这时候陈氏两老由佣人打着伞也出来,大声呼嚷:"人呢,人呢,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到处乱钻。
  司徒说:"活该""请送我回家。"我要求。
  "好。"
  车子驶出去,还听见陈氏两老在那里大呼小叫地寻人。
  我在车中打冷战。
  司徒脱下外套遮住我。
  "谢谢。"我担心银女,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大雨,夜深。
  "你放心吧。"司徒晓得我在想什么。
  "总得把她找出来。"我懊恼得出血,"这两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留着银女做什么?真的用来要胁他们?现在好了,一拍两散。"
  "他们以为有钱即可,"司徒说,"而实在也怪不得他们那么想。"
  "有钱即行?那么掷出所有金钱,把小山叫回来吧。"我心灰意冷。
  司徒沉默一下,然后说:"谁会想到,银女与你之间,会有感情。"
  "怎么?"我冷笑,"她不配有感情,还是我不配有感情?"
  "而是没有想到。"
  "咦,你把车子驶到什么地方?"
  "怕你淋雨着凉,先到舍下换下湿衣再说。"
  "不,送我往码头,银女也许会找我。"
  "无迈——"
  "司徒,"我说:"你说得对,我们之间,在这两个月中,产生了感情。"
  他无奈,把我送到码头,陪我上船。
  回到家,朱妈来开门,便觉蹊跷:"银女呢?"
  我同司徒说:"明早通知老李,叫他寻人。"
  司徒对朱妈说:"好好照顾她。"
  这时候衣湿已被我们的身体烤干一半,剥下来穿上毛巾衣,打数个喷嚏,已开始头痛。
  朱妈给我递过来一杯牛奶,"走脱了?"她问。
  我点点头。
  朱妈说:"命中无时莫强求,注定没陈家的份,太太你也不必太难过。"
  可是银女呢?她又回到什么地方去?这等于赶她回老巢,抑或是更坏的地方?
  我心如刀割,救她救得不彻底,更加害了她。
  我叹口气。
  我整夜坐在电话旁等消息。
  天亮的时候,陈老太打电话来,拔直喉咙问:"她回来没有?她回来——"我厌恶地放下话筒。
  小山过身的时候,我还以为她会萎靡至死,人的生命力真强壮至可厌的程度,我实在是错了,脆弱的只是我自己。
  银女一点消息都没有。
  老李乘第一班船进来,他一见我便摇手,表示什么都明白,不用多说。
  他告诉我,"我已布下天罗地网,没有人敢收留她,她非现形不可,你别把这事看得太严重,她一定会出来。"
  "别逼得她太厉害,她非常倔强。"
  "知道。"老李说。
  我转过头去。
  "你面色好差。"他忽然探手过来搁我额上。
  我想避,并没有避过去。
  "我的天,朱妈,拿探热针来。"
  这时候我才发觉整个人头象在燃烧。
  "恭喜你,无迈,"老李说:"小病是福。"
  我被他逗得笑出来。
  过一阵我说:"老李,有你在身边,心安许多。"
  朱妈帮我探热:"不得了,一百多度,我叫大夫。"
  我笑,"我自己就是大夫,把药箱给我拿来,服些药下午就好。"
  朱妈也只好笑。
  老李围顾四周,"走了银女,整间屋子清爽相。"
  我说:"你们都不喜欢她。"
  老李说,"无迈,这种问题女童,江湖上车载斗量,救得一个,救不得两个,她得救,还有妹妹,她妹妹上岸?她只生下孩子来,继承她的事业,现在这样的结局,未尚不是理想的。"
  "不,她会上岸。"
  "无迈,连我都要怪你走火入魔。"他说:"你服过药躺下休息休息吧。"
  才瞌上眼,门铃大作,朱妈报告:"老爷跟奶奶来了。"
  我用厚垫枕遮住头,老李看得笑起来。
  人一病,意志力便薄弱起来,动作活脱脱象个孩子。
  老太太是哭着进来的,眼泪鼻涕,她自家的老女佣扶持着她,老先生跟在她身后,垂头丧气。
  见了他们这样,我不得不撑起来,眼前金星乱冒。
  老太太昨夜还雄纠纠,气昂昂的呢,今朝又落了形,人有三衰六旺,信焉。
  她对着我鸣鸣哭,也不说话,我不想掉过头来安慰她,故此也不言语,随她去,老实说,我都心淡了。
  朱妈取来冰垫给我敷头。
  过了半晌老先生开口,"无迈,解铃还需系铃人。"
  老李代我发言:"我们已经发散人在找她,无迈也无能为力,银女与无迈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她可能不是单单为钱,无迈也不是单单为腹中的婴儿。"
  "阁下是——"老先生抬头问。
  老李捧上卡片。
  我补一句:"李先生是我的朋友。"
  老先生投过来一眼:"我们是太心急一点。"
  老太太说:"如果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呜咽起来我头昏脑胀。
  孩子,孩子,孩子,到底孩子倒还未出世,不知人间险恶,此刻我更担心的是银女。
  我叹口气,"你们先回去,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们。"
  俩老又磨半晌,总算走了。
  我倒在沙发上累得直喘息。
  老李问:"这俩老!多亏你一直把他们当好人。"
  "他们也是急疯了。"
  "你以为他们真来求你解铃?一进来便东张西望,眼珠子骨碌碌转,是找人来着,说到底仍然不相信你义,以为银女在这里。"
  "我收着她干啥?"我狂喝冰水,"我又不是同性恋。"
  "所以说这俩老鬼祟。"
  我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他们以前断然不是这样的,小山一去,他们完全变了。
  "这上下怕他们去委托我的同行找银女了。"
  "先到先得。"我点头。
  门铃又响起来。
  "这又是谁?"老李跳起来。
  连朱妈亦罕纳。
  这次进来的是季康。
  我心头一热,"季康"。他终于来看我。
  他笑说:"搬了家也不通知我一声,幸亏我神通广大,不请自来。"
  我笑,"我病得蓬头鬼似,你还打趣我。"
  他身后跟着个人,我停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姜姑娘,素衣素脸,清丽动人。
  咦,这两个人怎么碰到一块儿?这么巧。
  "那女孩子给你不少麻烦吧。"季康坐在我身旁。
  姜姑娘笑咪咪地也坐下。
  两个人的面孔都洋溢着一种形容不出的光彩。
  尤其是季康,神采飞扬,整个人活泼轻松,情神说不尽的舒服熨贴,象是遇上平生什么得意的事情一般。
  "银女失踪了。"我说。
  老李在一边道:"是我通知姜姑娘请她帮忙。"
  哦,原来如此,难怪姜姑娘会得大驾光临。
  "有消息没有?"我问姜姑娘。
  姜姑娘摇摇头,呼出一口气,"她这一走,人海茫茫,还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大海捞针一般。"
  我失望地看看老李。
  姜姑娘说下去,"不过我密切注意她家那边,一有影踪,马上同你联络。"
  "她家人怎么样?"我问:"有没有进步?"
  "进步?"姜姑娘苦笑,"只希望没有更大的乱子罢了。"
  我没活可说。
  姜姑娘说:"你好好休息,除太太,她的钱花光了,自然会得冒出来。"
  "她以为我出卖她。"我说。
  姜姑娘诧异,"她不出卖人已经很好,凭什么怀疑你对她不好?"
  我说:"这两个月来变化很大,银女不再是以前的银女。"
  姜姑娘笑起来,"陈太太,你太天真,我认识王银女有四年,她就是不折不扣的王银女,再也不会变的,别内疚了,你需要休息,这两个月来,你真同她纠缠得筋疲力尽。"
  老李说:"说得好。"
  姜姑娘笑,"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季康站起来,"我送你到码头。"
  姜姑娘说:"不用。"
  但季康还是陪她出去。
  我笑问老李,"他们两个几时混得这么熟了?"
  老李的眼神很复杂,带着怜惜、同情、诧异。
  "干吗?"我问。
  "你真的还是假的看不出来?"他质问我。
  "怎么回事?"
  "季大夫同姜姑娘呀。"
  "他俩怎么样?"我瞪着。
  "无迈,无迈,你太天真可爱,你没看出来?他俩已经不止一段时间了,在走蜜运哪。"
  我头痛也忘了,发热也不在乎了,坐直身子,"季康谈恋爱?同姜姑娘?"
  "瞎了都嗅得出那股味道。"
  "不会的,他认识她才一个月,是我介绍的。"我惊惶失措。
  老李笑:"怎么,恋爱要在认识十年后才可以发生?"
  "不会的!"我呆呆地。
  "怎么不会,你这傻子。"
  我的心乱成一片,"不会的。"喃喃自语。
  "因为他是你不贰之臣?"老李问。
  我震动地看着他。
  一切瞒不过他这样聪明的人。
  他叹口气,"人的感情,原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但是季康——"我住了嘴。
  十年,整整十年,他没有停止仰慕我,他说他永远等待我。
  我茫然,十年。
  老李在一边讪笑我呢。
  我犹自不明白,"他才认识她几十天。"
  老李摆摆手,不欲再说下去。
  季康回来了。
  他笑吟吟地,"我有话对你说,无迈,你一定会替我高兴。"
  我冲口而出:"你找到对象了。"
  "对!"他喜孜孜,"你不是一直要我成家立室吗?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你觉得姜姑娘好不好?"
  "好"我忙点头说:"很好,很配你,我很替你高兴。"
  "谢谢你,无迈,真的要感谢你,是你替我们做媒呢。"他乐不可支。
  "做媒?"
  "是呀,上次你同她吃茶,给我碰到,你叫我送她回家,咱们就是这样开始的,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共同点。"
  我冷冷看着他。
  老李与姜姑娘都说得对,我太天真。
  看看季康,三个月前他对我的一门心思此刻完全放到姜姑娘的身上去了,这比乾坤大挪移神力还要惊人。
  "我们在短期内就宣布婚讯,无迈,你没想到,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恭喜。"
  "大概是九月份吧,你可别外游呵,一定要喝了这杯喜酒才走。"
  "是。"
  "嗳,我有一个远亲也是住这岛上,我想顺便去探望他,你多多休息。"
  "再见,季康。"
  他热烈地握我的手,大力摇撼两下,便走了出去。
  我张大嘴巴,许久合不拢。
  李一双眼睛说尽了他要说的讽嘲之言。
  我终于笑了。
  我应该替季康高兴,他是应该有这样的结局,我又不爱他,留他在身边作甚,我不见得自私到这种地步。
  老李说:"从没见过如此热情澎湃的现代人,早生五十年,他就是那种面色苍白,一络头发挂在额角的新派诗人,一天到晚吟'啊,可爱的白云天,君爱让我们比翼双飞'。"
  我大笑起来,不小心呛咳,我眼泪都带出来。
  老李拍着我背脊。
  "老李,"我边摇头边笑,"我爱上你的风趣。"
  他笑,"我也该走了,你躺一会儿便没事。"
 
 
 
 
 
 第八章 一直被蒙在鼓里
 
  没有。
  我并没有躺一会儿没事。
  老李走之后,半夜我发觉自己不妥,不但混身烧起来,而且呕吐大作。
  熬到第二天早上,朱妈陪我乘船出城进医院。
  我要朱妈留意银女的消息,我始终认为银女会同我联络。
  到医院嗅到熟悉的消毒药水味,如同回到正真的家,手腕吊着盐水,热度迅速降低,我睡熟。
  睡了很久很久,做着奇异的梦。
  梦见有婴儿躺我身旁,非常饥饿地哭泣,一旁搁着奶瓶,但我没有力气挣扎起来喂他。
  他就要饿死了,我受良心责备,但仍然没有力气,急得心乱如麻,但手脚不听使唤。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为什么没人来搭救我们,为什么没有借力的人?
  我哭出来。
  "陈太太,陈太太,你做恶梦,醒醒。"
  一睁眼,是好心的护士。
  窗外哗哗下雨。自从那夜开始,这雨没停过。
  嘴巴干,想吃蜜水。
  这时就想到有丈夫的好处来,无论如何,倒下来的时候,小山也不好意思不问暖嘘寒。
  他只是好玩。
  而我是最最不懂得玩的一个女人。
  娶了我,他有他的痛苦吧。
  我难得病一次,他便在我身边团团转,呼奴喝婢,小题大做,因为平日什么也用不着他。
  娶了我,他有他的委屈吧。
  朱妈过来给我喝水。
  "别想太多,太太你眼睛都窝进去了。"她说。
  "银女有没有同我们联络?"
  她摇摇头。
  "这么远路,你不必天天来。"我说:"在家打点打点。"
  那日豆大的雨点撒下,夏天的单薄衣裳一湿便紧紧贴在身上,往下淌水。银女走到什么地去了?
  下午老李来探望我,我向他查根究底。
  "有没有找过她母亲那里?有没有去查一查'第一'?"
  老李说。"你瘦得不似人形,还挂着这些。"
  "似不似人形,谁关心?"我真不在乎。
  "我不知别人,我关心·"我笑起来。
  "如今进了医院,如你的愿,一套宽袍子可以从早穿到夜,自从我认识你至今,无迈你只换过三套衣裳,黑白灰,遮前遮后,长袖高领。"
  我第一次碰见人家这样批评我,怔住在那里。
  "怎么,你以为女医生就有权不打扮?就没人敢批评你?"老李笑。
  他越来越大胆,简直似数十年的老朋友,世界上除出无忧之外,没有人跟我说话敢这样。
  "无迈,快自象牙塔里走出来,众人以为是你纵坏陈小山,其实是陈小山纵坏你,把你敬得神圣不可侵犯,高高住在神台上。下来吧,无迈,这些日子你也受够了,嫦娥都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瞠目瞪住他。
  "每个人都不敢当你是普通人,只有我觉得与你我们没有什么两样,无迈,你其实是一个很原始的女人,把面具外壳都除下吧,做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我垂下眼睛。
  "才三十多岁呢,"他说,"看我,四十出头,照样做老天真,干七十二行以外的职业,混饭吃,浑浑噩噩,快活得很,无迈,做人太仔细是不行的,刨木创得太正就没有木了,人清无徒,水清无鱼。"
  难得糊涂。
  "无迈,培养一下自己的兴趣,什么不好干呢?插花钓鱼看文艺小说,穿衣服逛街打牌,咱们都是吃饭如厕的人了,少钻牛角尖,仍是聪明人,有什么不明白。"
  "老李。"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无迈,我是大胆冒着得罪你的险才说这些话,因为看样子我不说就没人会说,这年头谁真为谁好,都是隔岸观火的好手,专等人家出丑作茶余饭后的说话资料。"
  我眼圈都红了,拼命点头。
  "在手术室里,你是国手,在生活上,你是幼儿园生。"
  "老李。"
  "这件事洗湿了头,不得不收科,同你把银女找出来,你就要开始新生。"
  "本来就是。"我说。
  "我怕你再来一句三娘教子,要把那孩子扶养成人呢。"
  我涨红面孔。
  "太任性了,"老李摇头,"也太能干了,谁敢娶你?"
  "我想也没想过这些。"我不悦。
  "恐怕事情要来,挡都挡不住,身不由己。"
  "老李,"我失气,"你象个老太太。"
  "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耸耸肩。
  "你呢?你怎么没结婚?"我问。
  他沉默良久良久,"说来话长。"
  他没有说。
  自医院出来,天有点凉意,也许只是幻觉,造成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每逢初秋都有迷茫感,等下子秋老虎光临,热得震惊,便会自梦中醒来,接受现实。
  银女没有消息。
  我想约姜姑娘出来说说话,但人家会怎么想呢?她工作忙,工余更忙。
  闷到极点,只好出外逛。
  索然无味,孑然一人的孤独如今才袭上心头,跑尽一条街又一条街,直到满头满脑的汗,发泄完毕,回到屋内,才能镇静下来。
  我染上吃冰淇淋癖,大罐大罐买回来撑下肚子。
  一日在冰淇淋店轮侯,突然看到个俏丽的背影,心一动,扑上去——"银女!"
  拉住她手。
  那少妇吓得不得了,手上抱着初生婴儿,吃惊地看牢我,眉梢眼角,是有些儿象银女。
  她身旁男人向我贼喝,"喂!你。"
  少妇见我斯文相,又是女人,惊魂甫定,一笑置之。
  我呆看很久。
  回家一桶冰淇淋己开始溶化,淋淋漓漓汁水滴满一地,朱妈赶着收拾。
  司徒说我应到纽约去一遭。
  我问。"银女怎么办?"
  "别把自己当救世主。"是他的答复。
  让她去?不不。过了九月,过得九月才放下心。
  我看着茶几上堆着的厚皮图画书。
  有一本是希腊神话,是我准备介绍给银女读的,教育她,指导她改邪归正,从黑暗进入光明,满足我自己。
  据说史怀恻医生也有这种潜意识。不过我较为小规模地实现我的私欲。
  老李看穿我的心。
  姜姑娘来探访我,原想很假很客气地招呼她,要在她面前表现的最好,因为恐怕季康会对她说起我们过去的事。过去,什么过去?我哑然失笑。老李又说对一次,我是个最原始的人,想到这里,表情立刻松弛下来。
  姜姑娘很紧张。
  "可是银女?"心不由自主地抽紧。
  "你真的关心她是不是?"姜姑娘凝视我。
  "我自己却不明白所以然。"我苦笑。
  "不,她没有消息,是她家里。"
  "什么事?"
  "她的男人非礼她的女儿,闹大了。"
  我睁大眼,有要呕吐的感觉。
  "她向我求救,如今这个孩子由我看管,住在局里,歇斯底里,成日大叫大嚷。"
  "是哪一个?"我问:"银女下面那个?"
  "不,老三,很乖,煎药服侍母亲,带妹妹去买菜煮饭洗碗的那个。"
  "禽兽抓进去没有?"
  "抓了,我的主意,"姜姑娘说:"他发誓出来要剥我的皮。"
  "好,好得很。"我拍拍姜姑娘的背脊。
  "老三情况非常不稳定,我很担心。我们这一行有人做得精神崩溃,叫做'烧尽',陈太太,真想不干。"她长叹一声。
  "不,你要做下去。"
  "单是银女这一家都救不了。"
  "但你不是要救她们,你只是为尽力。"
  "我尽了力吗?我的力,我与我同事的力,到底有限。"
  "那母亲如何?"
  "她在医院中。"
  "你送她进去?"
  "是。"姜姑娘说:"她就要死了,整个肺烂光。"
  "幼儿们呢?"
  "老二带着。"
  我们俩坐着很久很久,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可以做什么?"我问。
  "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袖手旁观,看她们沉沦。"姜姑娘很静静地说。
  "这是不对的,你做得已经够多。"
  "我怎么了?"姜姑娘以手掩面,"我怎么会这样消极。"
  "来,陪我去见那个女孩。"
  电话响起来,朱妈听后说:"找姜姑娘。"
  姜姑娘取过听筒,三分钟后挂断说:"她走脱了。"
  "那女孩?"
  "是,跟银女一样,这只是一个开始。"她苍白着脸。
  我们颓然。失望无处不在地压下来。
  我推开一面窗,"说些开心的事,你与季康几时办婚事?"
  "九月。"
  "好日子。"我又问,"哪里度蜜月?"
  "巴黎。"
  "好地方。"我与小山,也是巴黎度的蜜月。
  姜姑娘略露一丝笑容,"但婚姻不是请客吃饭,在什么地方度蜜月无关宏旨,以后还得凭双方的耐心。"
  我忽然帮起季康来,"你们的生活必然是幸福的,季康的条件那样好,他是断断不会叫妻子吃苦的,他是一个最上等的男人,濒临绝种的动物。"
  姜姑娘笑出来。
  "我还没有多谢你介绍我俩相识。"
  "有缘份到处都有机会相识。"我说:"电梯里、饭店、路上、舞会,我可不敢占功。"
  "季康说他一直仰慕你。"
  我的心一下子舒畅下来,女人谁不计较这些。
  "他客气。大家也都佩服他,首屈一指的专家。"我停一停,"可惜我们只医肉体,不医灵魂。"
  姜姑娘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陈太太,我们共勉之,大家都不要灰心。"
  我问:"能不能去探访九姑?"
  "你真要去?"
  我点点头。
  "我带你见她。"
  医院公众病房的探病时间并没有到,姜姑娘凭着人情进去。
  凭我的经验,一看到九姑,就知道姜姑娘说得对,她快要死了。
  整张脸出现青灰色,眼角不住有泪水滴出,她始终没有戒掉癖好,蜷缩在病床上。
  然而她的美丽并不受影响,尽管眼睛窝进去,嘴唇干枯爆裂,她还是象恐怖片中标致的女鬼,随时可以自病榻中飘浮起来,去引诱文弱的书生来作替身。
  我走近,闻见惯性的医院气味,那种布料在药水中煮过的微臭,钻进我鼻孔。
  病房中风扇转动,各病人安份守己地躺着,静寂得不象现实生活。
  九姑认得姜姑娘,但已不记得我。
  她紧握姜姑娘的手,泪如雨下,没有语言。
  姜姑娘说:"你放心休养,我总会得把她们带回来。"
  "银女……"
  "是,我们会找到银女。"姜姑娘声音越来越低,大概自己都觉得太空泛太假太没有把握。
  "还有三儿——"九姑什么都放不下。
  她饮泣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护士过来干涉。
  我们站一会儿,就离开了。
  姜姑娘问我:"她还能熬多久?"
  "一星期,两星期。她也应该休息了,"我叹气,"令我最难过的是,她竟那么挂念孩子。"
  姜姑娘说:"她只有三十五岁。"
  她活在世界的另一边,黑暗没有太阳的一边。
  "对于病人死亡,你很习惯吧。"姜姑娘说。
  "不,不幸这是永远不会习惯的一件事。"
  "如果有消息,请即与我联络。"姜姑娘说。
  我们在医院门口告别。
  回到家中,思量一番,觉得自己仍是世上幸福的人。人生活中挫折免不了,失望伤心,都随活而来,我有本事自立,可以维持自尊。
  朱妈来应门,"太太,银女找过你。"她说。
  "嗄,人呢?"
  "没留话。"
  "啊。"我欣喜,终于有消息了。
  "老爷也找过你。"
  "知道了。"
  "他问太太有没有那个女孩的消息。"我懒得回他话,一切都是他搅出来的事。
  "朱妈,我要等银女再同我联络,任何人打来,都说我不在,免得挡住线路。"
  "是。"
  直至傍晚,银女再也没有找我联络。
  朱妈说:"长途电话。"我正坐饭桌上。
  是我母亲。
  许久没听到她声音,"妈妈。"我把话筒紧紧贴在耳畔,当是她的手。
  "你怎么了?留在香港干什么?要不要我来接你?"
  "妈妈,我在收拾东西,九月份来与你们会合,请你放心。"
  "收拾什么?无忧说你早两个月就在收拾了。"
  "妈妈,我住于斯长于斯,哪里可以说走就走。"
  "是什么绊住你?"母亲并不受哄。
  我人急生智,随便抓个理由,"陈家两老身体不好。"
  "啊,照说我也应该来一次,看看他们。"
  "十万里呢,况且安慰之辞并不管用。"
  "你速速来父母处,勿叫我们挂念。"
  "是。"我说。
  父母永远把女儿当小孩。
  母亲从开头就不喜欢陈小山。厌屋及乌,连带对陈家上下一切人等都不感兴趣,与亲家极少来往,藉辞在外国,永不见面,并没有什么感情。
  朱妈持着电话又走过来,这次她说:"银女。"
  我抢过话筒:"银女。"
  那边一阵沉默,我不敢催她。
  一阵激动,我鼻子发酸。
  过一会儿,她似乎镇静下来。
  她冷冷地问:"买卖仍旧存在吗?"
  我难过得很,但没有胆子与她争辩。
  开头的时候,根本是一宗买卖。
  她说:"货色仍然在,你放心了吧?"
  我松出一口气,"你好吗?"
  "我的死活,你不必理会。"
  我仍然不为自己辩护。
  "三妹在我这里。"
  "啊"我更加放心,连喉头都一松。
  "我需要钱。"
  "没问题,你在哪里,我马上来找你。"
  "不行,我不会再上你当。"
  我忍着不说什么。"我怎么把钱付你?"
  "我会再同你联络。"
  "银女,这又不同绑票案,何必这样悬疑?"
  "这确是绑票,肉票是尚没生下的孩子,我是匪。"
  我说不出话来。
  银女这个鬼灵精。
  "我要直接与买主谈判,我要许多钱来安置我的妹妹。"
  "事先你可否见见你母亲?她在医院里,她快要去了。"
  一阵沉默。"她咎由自取。"
  "人死灯灭,银女,最后一面。"
  "人死灯灭?"她怨毒地说:"我,二妹,三妹,都还得熬下去。"
  电话扑地挂断。
  她应该恨我。
  老李说:"你并没有出卖她。"
  "当然没有,我一直视她如低等动物。"
  "但她的确是低等动物。"
  "是吗,老李,是吗,把你丢到老鼠窝去,饿你数日,折磨你,恐怕你崩溃得比她还快。"
  "无迈,你太内疚了,看看你。"
  他把我推到镜子面前去。
  我看到一个瘦得不似人形的林无迈。
  我问:"中年女人最怕什么?胖,我克服了大敌。"
  "我已经追到银女的踪迹。"
  "怎么不早说?"我飞快转过头来。
  "告诉你也没用。"
  "她在哪里?"
  "尊尼仔?"
  "她们总是回到原来的窝里去。"
  "为什么?"
  "她们觉得舒服。"
  "别这么说。"
  "真的。动物原始的触觉,"老李说:"那里有他们族类的气味,即使互相吞吃残杀,也不愿离开。"
  "地方在哪里?"
  "尊尼仔收留她,也收留老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小子运气好,一连两株摇钱树在手中,所以并不敢得罪银女。你倒可以放心。"
  我低头不语。
  "银女可以生养了。"老李说:"你的愿望终于可以达到。"
  "我不喜欢听你这种冷嘲热讽的语气,你是谁?弥赛亚?把我们每个人切成一丝一丝分析。"
  老李笑。
  "对不起。"我随即说。
  "我知道你怎么想,不用道歉。"
  我叫朱妈倒两杯酒来。
  老李说:"这件事后,我们就很难见面了。"
  "胡说,你的费用恐怕是天文数字,来追付欠薪的时候我不能避而不见。"
  "一切费用由陈氏负责。"
  "司徒说的?"
  "是。"
  "司徒呢?好久没见到他,怎么一个个都离我而去?"
  "他太太生他气,说他成天成夜不回家,他怕了,所以略为收敛。"
  "你看,所以人们要结婚,有合法的伴侣,什么都不用外求。"
  "你鼓励我结婚?"
  "此刻不,如果你有家室,就不能随传随到,工作如斯实力!"
  "你认为我单身为工作?"
  "不然还为什么?"我哑然失笑,"难道还为看中我?"
  他不出声。
  "谁会看中我?"我讪笑,"只有司徒的妻会患上这种疑心病,与司徒是二十年的朋友,都还不放心。"
  "预防胜于治疗。"老李说。
  我笑:"有些太太自己出去搓麻将,派女儿盯住丈夫,真好,都视她们的丈夫为瑰宝,我错就是错在这里,我予丈夫极端的自由。"
  "你是不同的。"
  "那是因为你喜欢我。"
  "你知道我喜欢你是不是?"
  "我仍是女人呢,老李。"
  "WELL?"他把两手插在口袋里。
  "WELLWHAT?"我笑着反问。
  "有没有希望?"
  "季康也喜欢我,我一贯吸引老王老五,他喜欢我十年,你看看,十年间说尽无数山盟海誓,但一下子又随人去了。"
  "我是不一样的。"
  "季康也这么说过。"
  "叫季康去跳海。"
  "没有用,老李,我们早已成为兄弟姐妹。"
  "咒!"
  "真的,患难上交很难爆出爱情火花。"
  "那是因为我不够英俊,无迈,如果遇上罗拔烈福,我保证在防空洞里都可以燃烧起来。"
  我笑得绝倒。"啊无迈。"
  "老李!"我含笑想安慰他。
  "我最恨人叫我老李。"
  我又笑。
  "残忍。"
  "认识你真是好。"我说。
  "自然,季康季大夫的接班人。"他十分无奈。
  我实在忍不住,笑得呛咳。
  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
  过很久,我喝口酒,按捺情绪。
  "意料中事。"老李喃喃道。
  "老李,不,精明……"我改口,"唉,真肉麻。"
  这次轮到他大笑起来,笑震屋顶,朱妈出来看发生什么事。
  等他笑完之后,我问:"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付代价给银女,换我们要的东西,面具撕破,反而容易做。"
  我说:"其实我一直照这个宗旨做。"
  "你不该出卖大多廉价温情。"
  "它们并不廉价。"
  "无迈,你不大会说中文,'温情'不能以'它们'来作代名词。"
  "别吹毛求疵,请言归正传。"
  "其实你比银女还小。"他凝视我。
  "我幼稚,我知道,但这是我自己带来的福气,丑恶的人与事,何必去详加研究,愿我如此活至八十岁。"
  "你的生活与你的职业一般,一切经过消毒。"
  "人身攻击。"
  "银女会找你,"他纳入正题,"她要什么付她什么,你不必再企图争取她的信任,一切都是装出来的,无迈,她对你表示好感,又转头控诉你出卖她,再回到尊尼处,一切是一出好戏。"
  "为什么?"我不相信,"老李,你把世事想得那么丑恶。"
  "抬高价钱。"
  我深深一震怵,"包括我那次梯间遇劫?"
  "是。"
  "你几时知道的?"
  "开头也的确是真的,直至我派人去找尊尼仔摊牌,他吃不吓住,和盘托出。"
  "你瞒住我?"我问:"一直不与我说?"
  "看你扮母鸡护小雏做得那么过瘾,不忍拆穿。"
  我颓然坐下。
  "孩子,是不是陈小山的?"
  "老李,这一点就五十五十了。"
  "他们存心出来要钱的人,不会不小心。"
  "一切是骗局?"我问。
  "不,来借钱打胎的时候并不知你会死心塌地付出代价留下婴儿,回去商量过之后觉得此计可行,便在你面前扮演改邪归正从良的角色。"
  "大雨中的出走……"
  "我保证尊尼仔的车就在转角处等。"
  "我白担心了。"我颓然坐下。
  "陈氏两老比你看得通透,现在银女与他们直接谈判,你不用担心了,他们一定会得到孩子。"
  我张大嘴巴。
  "他们完全没有良知,"老李舞动双手,"无迈,他们根本是另外一种人。"
  "人生永远有希望。"我站起来说:"人心不会坏到底。"
  他笑说:"我放弃说服你这条牛。"
  "以上一切,有九十巴仙是你的猜测。"
  "林无迈,你根本逃避现实。"
  "十多岁的孩子,坏得这样,用尽人性的弱点。"我说:"逃避这样的现实,你能怪我?"
  "求生是动物的本能,在那个环境中,不够辣的全部要倒下去。"
  我的声音低下去,"我只希望她去见一见她母亲。"
  "无迈,我们出去吃一顿饭。"
  "不。"
  "事情已经解决了,松一松。"
  我看着李精明殷实的面孔,逼切的表情,终于点头。
  那夜我喝了很多,一直以右手背撑着额头。
  "我象不象一段木头?"问老李。
  "两个月之前象石膏,最近已经进步。"
  我叹口气,"我也是环境的牺牲品。"
  "你要与陈小山作对,不得不武装起来。"
  "你说什么?"
  "不是吗,他越是堕落,你越要圣洁,恶性循环,互相变本加利来刺激对方,只是你们两人都没想到生命如斯无常。"
  我垂目不语。
  "你那样爱他而不自觉。"老李感慨,"我希望有人那么爱我。"
  "喝。"我干杯。
  "食物还合口味吗?"老李温柔地问。
  "老李,谁嫁给你真是有福气的。"
  "但你永远不会嫁我。"
  我不好意思地笑。
  老李说:"我们出去散散步。"
  我与他在海旁长堤走开去。
  他告诉我,"在见到你之前,我也以为四十岁的人好做化石,非得道貌岸然过日子。"
  "是我令你春心荡漾了。"我笑着看到他眼睛里去。
  "你看你!"他无奈地蹬足。
  我不语。
  "送你回去,悔不该向你透露心声,被你看扁。"
  "我最近有点歇斯底里,老李,这两个月,我象换了一个人,以前的气质荡然无存。原来生命不过是这样一回事,又何必板着面孔做人?"
  "不经大事,人不会成熟。"老李说。
  "谢谢你的晚饭。"
 
 
 
 
 
 第九章 银女再度出现
 
  第二天一早,银女又同我联络。
  她索价高过原定数目一倍。
  我通知陈家,司徒说没问题。
  银女下午在约定的时间又来电话,说现款即刻要。
  司徒不耐烦,同她说不行。
  一手交人,另一手交货,而且她必须即刻现形,陈家不会胡乱取下任何一个婴孩。
  二十世纪贩卖人口,而我居然参与其中,我不知说什么话好。
  司徒吸着烟斗,"而且还是你想出来的主意呢。"
  电话再来,我向银女发言:"我们知道你在哪里,同尊尼仔说,他没有秘密,你们此刻住在北斗星街三百O四号十五楼A座,别装模作样了,钱不同你讨价还价,接过孩子即付,但是你必须向陈家报到。"
  那边沉默良久,象是与别人商量对策。
  过很久她说:"我情愿到你家来。"
  "欢迎。"
  "我的确是为妹妹。"
  "我相信你。"我温和地说。
  "我明天下午到你家来。"
  "好,明天见。"我松口气。
  司徒讶异,"你竟这么会应付了。"
  我微笑,"货色那么热,这个月不脱手,就不值一文,他们比我们更急。"
  司徒听着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都是老李教唆的。"
  "老李?"我嗤之以鼻,"给我做徒弟还不要呢。"
  "这可不成为白相人嫂嫂了!"司徒大惊失色。
  精神崩溃的前夕,人们往往异于常情,我想我是其中一个最佳例子。
  第二天老李与司徒埋伏在书房内,来等银女现形。
  银女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拖着她的三妹。
  她的腹部高耸,精神不错,失踪的三个星期间,人养得红壮白大。
  我生气。
  银女冲口而出,"你瘦得可怕。"
  我毫不惭愧坦白直说:"为你担心成这样,还说?"
  她略为不安。
  "这段时间有没有去检查?"
  她摇摇头。
  "你还不过来我瞧瞧。"我叹气。
  她的三妹紧紧跟在她身后,双目象一只小兽,警惕、凶残、光亮。
  "三妹同我住。"她说出条件。
  "怎么?不相信尊尼仔?"我问。
  她一愕,投来的眼光象是要说:你怎么变聪明了?
  举一反三,这种本事我还有。
  银女躺在床上,我细细与她检查。
  胎儿健康活泼,不停踢动,我绷紧的面孔松弛下来,他已开始往下挪移,准备降临人间。
  银女问:"还有多久?"声音中并没有大多的感情。
  "三个星期。"
  "是男是女?"
  "我不知道,需要做音波素描,但是我不介意等到他出生才知道性别。"
  银女不响。
  三妹始终蜷缩一角,象银女初到我处那样惶恐不安。
  我说:"别担心,你可与你姐姐同住。"
  女孩用手臂紧紧抱在胸前,眼神闪烁不停。
  我问银女:"你二妹呢?你有没有同她联络?"
  "她有工作,她会得照顾两个小的。"
  工作,什么样的工作?出卖什么?
  我不能再多管闲事了。
  我数出几千块,交在她手中。
  "谢谢。"
  我讽刺她:"你等钱用,我知道。"
  她没有再回嘴。
  老李对,面皮撕破之后,往往更易办事。
  我问老李要不要通知姜姑娘。
  "你说呢?"
  "不用了,"我答:"她帮不上什么,而且一定振振有词,叫我们依法收养婴儿。"
  "这是她的职责呀。"老李笑。
  "这简直是她的宗教。"
  "你开始不喜欢她了。"
  "你在暗示什么?"
  老李转变题材问:"陈家的人,怎么没赶来。"
  "他们经过上次一役,知道厉害,怕得不得了,这赴汤蹈火的责任,仍由我背起。"
  那日一屋四个女人,因为筋疲力尽,都早早上床。
  睡到清晨,天朦朦亮,我警觉而醒,听到身边有声响,便顺口问:
  "谁?"
  "是我。"
  银女。
  "做什么?"我问。
  "腹中踢动得厉害,睡不着,想找你说话。"
  "出去吧,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拒绝。
  "陈太太——"
  豺狼永远不会变兔,我以往不懂得这个道理。
  "我知道我辜负你。"她开始。
  "不必再说。"我阻止她。
  她无奈,"你不会原谅我?"
  我伸出手臂,"看到这里的缝针?何必加添这么惊险的一幕?"我们之间真的无话可说。
  她不响,沉默良久,仍然坐在我房中一角。
  我问:"妹妹睡得好吗?"
  "不在意碰她一下,马上警觉跳起来,取过藏在枕头下的刀,指向我,喉咙发出胡胡声,真叫人害怕。看清楚是我,便大哭。"
  我听着恻然。
  "二妹呢?"我问:"二妹有能力照顾两个小的孩子?"
  "我与她谈过,叫她今日来取钱,你昨日给的那笔钱。"
  "她现在做什么工作?"
  银女凄凉地哭:"我没有问,不想知道。"
  我起床与两个女孩子吃早餐。
  我同银女说:"叫你妹妹去洗个澡,还有,头发也脏了。"
  银女说:"自从那件事后,她不肯清洁,连脸都不肯洗。"
  我失声,"可怜的孩子,你不必怕,我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安全的。"
  我要过去楼住她,她猛力推开我。
  我握紧拳头,又表达不出心中愤然,颓然坐下。
  "我会照顾她,"银女说:"你别担心,她会忘记这件事,正如我,我也早忘记这种事。"
  我问:"你忘记了吗?"
  她不出声,低头哄她的妹妹,那女孩把身体尽量缩在她姐姐的怀里,象是要挤进她姐姐的身体里去。
  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什么都不想吃,推开碗筷。
  在妹妹面前,银女变为大人,她成日陪着妹妹,寸步不离,善良的一面表露无遗,我却比看到她险恶的一面更难过。
  我坐在沙发上看书,渐渐瞌睡入梦。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把我吵醒。
  我把双眼睁开一条缝。
  她的二妹来了。
  只听得银女道:"我会有钱,足够安顿你们,你何必做下去。"
  她二妹冷笑道:"你口气与姜姑娘越来越象。"
  银女说:"你不会有好结果。"
  "跟你,跟你又会好?那尊尼仔与妈的男人有什么两样?"
  她二妹的脸上早着了银女一记耳光。
  她掩着脸,恨道:"你教训我,你有资格教训我?你比我好得了多少?"
  我拉下遮住面孔的书,"不准打架。"
  那二妹转头看牢我,"收买她孩子的就是你?"她转向银女,"你比妈妈更不如,妈妈可没卖掉女儿。"
  银女面色苍白地回答:"有时我真希望她卖掉我们,好过堆在一起吃苦。"
  她二妹冷笑连连。
  我说。"这不是吵嘴争意气的时候。"
  银女看看她两个妹妹,忽然之间,她们三人紧紧拥在一起,也没有哭泣,只是抱在一起,细细的手臂缠在一块儿,一时也分不出有多少人,象街上被遗弃的小猫,挤在纸箱中,身体叠身体,抵抗外来足以夺命的因子。
  半晌分开身体,她们不再争吵。
  银女指着我说:"这位太太,是个好人。"
  我苦笑,好人。
  "你们肯听我说话?"
  她们三个不出声。
  "两个小的送到局里去,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你们三个,聚在一起,要开始新生活。"
  老二打开金色的小手袋,取出一根香烟,熟练的点着,深深吸一口,向天空喷出一枝烟,非常沧桑地说:"这样的话,姜姑娘说过三万次,嘴皮都说破。"
  我无语。
  "不是这么容易的。"十六岁的老二象是阅历无数,教训我起来。
  "你不愿意而已。"我说。
  "是,我干嘛要到厂里去缝牛仔裤?为了些微勤工奖,连厕所都不敢去?为了要做易缝的部分,还不是一样要跟工头去吃茶跳舞。"她又喷出一口烟。
  "这是自甘堕落。"
  她仰头狂笑起来,不再回答我,"我们的事,你不会明白,也不用管。"
  我觉得她说得对,保持缄默,转身进书房。
  地方能有多大,她们的对白自然我听听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对陈太太说这种话?她是不相干的人。"银女说。
  "我讨厌她。"
  银女不响。
  "你去不去看母亲?"老二问。
  "不去。"
  "她差不多了。"
  "她年年都差不多。"银女讥笑,"要去你去。"
  老二开门走了。
  朱妈进来寻我,"这里快变女童收容院了。"
  银女在门边出现,面色森然,"我三妹一定要跟住我,我现在不能离开她。"
  朱妈讪讪地不出声。
  我抬头说:"没有人不准你妹妹在此。你到如今还不相信我为人?"我使个眼色叫朱妈出去。
  银女说:"二妹,她一张嘴坏些,心地不错。"
  "我不会责怪她,银女,你想解释什么?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我们之间,等孩子生下,一了百了。"
  她颤抖着嘴唇,实在是有话要说,只是说不出口。
  就算是一刹时的良心发现,有什么用呢,一下子又原形毕露,"银女,你不欠我什么,"我说,"去陪你妹妹,她需要你。"
  我进厨房去取水喝。
  朱妈向我诉怨,"这些女孩子一个比一个难服侍。"
  我只好拍拍她的肩膊安慰她。
  每个人都需要安慰,谁来安慰我?
  老李,我想起老李。
  朱妈嚷:"这不是李先生?他跑得这么急干什么?"
  我自厨房的纱窗看出去,可不正是老李,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他一头大汗、正自小径奔上来。
  我朝他摇摇手,"老李。"
  他自厨房纱门进来,从我手中抢过冰水一口饮尽。
  "姜姑娘同我说,九姑出事了。"老李上气不接下气,我立刻压低声音,"可是死了。"
  他点点头。
  我不响。
  老李说:"不是病死的。"
  "什么:""跳楼,医院六楼跳下去。"
  我的血都凝固了,瞪大眼睛看牢老李。
  "姜姑娘难过得不得了,说是她害的。"
  我拉着老李手臂,听他说下去。
  "法庭要传她做证人,是那件后父非礼继女的案子,谁想到姜姑娘一直瞒着她,直到消息没经姜姑娘传到她耳朵,医院的人说她呆了一个上午,就出事了。"
  "但她已是将死的人了。"
  "姜姑娘正替她办这件事,已经来不及,她懊恼出血来。"
  我转过面孔。
  "我赶去的时候尸身还在现场,落在停车场上,真邪门,无迈,你可别害怕,她的面孔一点不难看,斜斜躺在一辆平治车蓬上,姿势还好得很呢,一只手搁胸前,面目安详,不过照医生的报告,是即席死亡。"
  "姜姑娘呢?"
  "季大夫陪着她。"
  "怎么同银女说?"我问。
  朱妈在一旁听得呆住。
  老李静静走向门边,拉开中门,银女站在门外。
  老李说:"我们所说的每句话,她都听得见,从开头就是。"
  银女站在门外,忽然之间显得很瘦小,很单薄,她木无表情,呆站着。
  我们维持缄默,看着银女。
  终于老李说:"我乘朋友的船进来,如果你要见母亲最后一面,我可以送你们出去。"
  我同银女说:"我陪你。"
  我以为她会坚持到底,坚决不去,但是她点点头。
  我在她身上加披一件衣裳,她要把三妹拉着一起出去。
  老李点点头。
  我们坐老李那般豪华游艇出去,在公众码头上岸.一路上银女搂住三妹,一点声音没有。
  车子赶到医院,老李热络地把我们带进停放间,我让银女与三妹跟住老李,我殿后。
  老李在签字的时候,姜姑娘也来了,我们默默会合。
  姜姑娘含着泪,一定要怪责她自己来求发泄,我劝慰无门。
  她轻对我说:"是我害九姑。"
  "说什么话,你又不会起死回生,怎么见得是你害她。"我低声说。
  "真的,害她不能躺在床上好好地去。"
  "无论如何,她也拖不过这个月。"
  她仍然难过得不住落泪,双眼已经红肿。
  我们尽随老李进去。
  银女一直好好的,直至见到她母亲的遗体,忽然崩溃下来,跪在那里不肯站起来。
  姜姑娘去拉她,被她一手打开,抱着母亲的双腿,死命不放,老李要有所动作,被我叫止。
  "随她去,她禁不起搓揉。"
  银女号啕大哭起来,喉咙发出嗬嗬声,一切恩怨反解,恨意疏散,到头来,她是她的娘,她是她的骨肉。
  银大哭得象只受伤的野兽,大声嚎叫,扯着她母亲的手,怎么都不放,那么原始的悲恸,闻之令人心碎,我整个人震呆在一旁。
  姜姑娘更差,混身抖得如一片落叶。
  老李用手臂护住我。
  银女的三妹用身子贴着墙,面色苍白,坚强的耸立,这个孩子,从头到尾,我未曾听她说过一句话。
  长大后,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模式,这个女孩,永远不会成为普通快乐的人,她身上的烙印,永不痊愈。
  银女的声音在空调的房间内撞出回音。
  没有人来干涉她。
  隔了良久,她的声音低沉下去。
  我过去扶住她,她紧紧抱住我的腰,汗浸湿了她的头发,面孔被眼泪泡肿,嘴唇裂开,有血丝泌出,整个人象只鬼。
  我把她的头紧紧护住,贴住我胸口,好让她听见我的心跳.人们还有孩时的习惯,贴紧母亲的怀抱,听见母亲的心脏跃动,便会得镇静下来。
  我看到九姑的容颜,正如老李所说,出奇的平静完整,一朵残败的花,仍然看得出曾经是一朵花,她不必再受苦,一了百了,她终于受够,以这个方式结束生命。
  "我们回去吧。"我说。
  她没有反对。
  我拉起三妹,跟姜姑娘说:"保重。"
  我们回家去。
  老李要办事,同我说:"你是医生,两个女孩在你手中,我放心。"
  我做看护,安排她们休息。
  银女一直不能说话,整个人歇斯底里,并且有间歇性抽搐,我有点担心。
  到半夜,她略为清醒,握着我手,断断续续说一句话:"你原谅我,你原谅我。"
  一时间我不知她要我原谅,还是求她母亲原谅。
  她们已都受够,都应获得原谅。
  我在厨启喝咖啡,捧着杯子良久不语。
  朱妈说:"真可怜。"
  三个字道尽银女的一生。
  我清清喉咙."朱妈,这件事完之后,恐怕我不需要你呢。"
  "没关系,司徒先生早同我说明,这是短工,不是长工。"
  "你也是个有知识的人,朱妈。"
  "哪里,不敢当。"她笑了。
  "怎么会出来帮佣?"
  "初到贵境,已是四十多岁的人,虽在内地教过中学,却没有外文程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不容于儿媳,不出来自食其力,等死嘛。"
  每个人都有个故事。
  "你现在可吃香着,谁不欢迎你这样的帮手,薪水比一般文员好得多。"
  "能够服侍你是不同的,陈太太,一般使佣人的人还不是呼五喝六,想起颇觉凄凉。"
  我喝口茶,"我看过一篇文章,访问歌星白光,那白光说:做人,怎么做,都不会快乐。"
  朱妈说:"你不会的,陈太太,你刚刚开始。"
  "我?"我笑出来,"你可知道我什么年纪?"
  "三十多岁好算老?还早着呢,还得结婚生子,从头开始。"
  我笑着摇头,"朱妈,你少吓唬我。"
  "是真的,看谁家有这么大的福气来承受。"
  "朱妈,你真看好我。"
  "季大夫就错过机会。"
  "姜姑娘是不错的。"我指出。
  "嗳,"朱妈点点头,"她良心好。"
  "很正直。"我夸赞她,"这年头的女人,不知恁地,狐媚子性格的占多,就她看上去还正气。"
  朱妈说:"瞧,我怎么跟你聊上了,太太你该休息了。"
  "说说话可以松弛神经。"我放下杯子站起来。
  刚要回房间,银女的三妹进来。惊惶失色,拉住我。
  "啊,啊——"
  "有话慢漫说,"我把声音尽量放得温柔,"是不是又做噩梦?不要紧,喝杯牛奶。"
  她拉我,力大无穷,手指扼进我肉里,我呼痛。
  朱妈来格开她的手。
  "姐,姐——"
  "银女?"
  我奔进房里。
  我的天!
  银女在床上辗转,半床的血。
  我大叫,"朱妈,去烧水。"
  不得了,水袋都出来了。
  我按住银女,她神智清醒,双眼如一只小鹿般睁大,眼神迷茫痛苦恐惧。
  "不怕,不怕,"我大声说,她与三妹都听见,"我是医生,有我在,不要害怕。"
  在家中接生,十余年护理生涯,还是第一遭。
  可幸朱妈出奇的镇静,帮不少忙。
  银女苦苦忍住,并没有喊叫,只是大声呻吟。
  我洗净双手,吩咐朱妈把家中所有干净被单取出垫妥,剪刀放水中煮滚消毒,真难得如此,从容不迫。
  "打电话给李先生,说银女早产。"
  朱妈连忙出去。
  我跟三妹说:"不用害怕,来观肴生命诞生的奇迹。"
  小女孩见我一脸笑容,安静下来,紧守一旁。
  我同银女说:"准备好了?有力气就用,深呼吸,千万不要怕,正常生理现象,女皇帝都经过这个阶段。"
  银女在百般慌乱中居然还向我点头。
  "好孩子。"我赞道。
  朱妈送来热水毛巾,我替她印汗。
  "我接生过上千的孩子,相信我。"
  她又点头。
  水袋冲破,婴儿的小毛头开始出现,跟着是小小的肩膀,我轻轻顺势一拉,连身体带腿部都出来了,早产儿只得一点点大,身体上染满血块,青紫色的脐带比他手臂还壮。
  朱妈大叫:"是个男孩,是个男孩。"
  她递上事先准备好的剪刀。
  她说:"足足在沸水里煮了十分钟。"
  我捧起新生的婴儿,忽然泪流满面。
  "看,"我叫三妹,"来看。"
  婴儿张大小嘴,哭得不亦乐乎,声音宏亮。
  我用颤抖的手紧紧抱住小生命。
  忽然之间每个人都哭起来。朱妈与我拥作一团,三妹伏在她姐姐身上。
 
 
 
 
 
 后记
 
  老李说:"难为我乘直升飞机赶进来。"
  我很平静地躺在大酒店的泳池边晒太阳。
  他递冻茶给我。
  我说:"谢谢。"
  "一切完满解决。"
  "是的。"
  "象一篇小说般,所有的坏女孩改邪归正,老人家得偿所愿,有情人终成眷属。"老李挥舞着双手。
  我莞尔,"你我却是多余的角色。"
  "咱们是龙套。"
  我说:"充其量是红娘。"
  "你要不要找所新房子?"老李问。
  "我娘来了,"我说:"要押我回纽约呢,我要陪她住酒店,不过我会努力抵抗,我过不惯外国生活,我会留下来住宿舍。"
  老李凝视我,"你心愿达成有什么感觉?"
  "我?"我反问。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今日是季大夫与姜姑娘结婚大喜日子。"
  "去不去?"
  "送了礼,我要陪父母妹妹,哪里走得开。"
  "怕尴尬?"
  "你知我一向是老派人。"
  "老派人也穿起泳衣来晒太阳。"
  "没法子,被妹妹糟塌,说我白得似猪皮。"
  "令妹真风趣。"
  我说:"你们俩应当投机。"
  "把不钟意的男人派司出去,心头就痛快了。"
  我笑。
  过一会儿我说:"你没看过那婴儿吧。"
  "没有。"
  "满月了,我到陈家去瞧过他,整个人象团粉,我用手指逗他,他来吃我的手,可爱得令人不置信,一见那张小面孔,整个人会酥倒,两老有了他,起码活到一百岁。"
  "生命的魅力,不然人类怎么会有勇气,一代传一代挣扎下去。"
  "而且象足小山。"
  "是吗?"老李诧异,"你真相信?"
  "一个印于印出来,不由你不信,小山左脚尾两趾有皮肤相联,这孩子也-样,再也没有疑问。"
  老李张大了嘴。
  "银女决定找小生意做,司徒会得帮她,三妹与小的两个孩在九月后开学,只有二妹仍然留恋的士可,心态矛盾。"我说:"社会千疮百孔,生活支离破碎,没有多少人可以修成正果。"
  "凭你对陈小山的爱上——"老李说不下去。
  我静默。
  我挺不喜欢人家拿这个来做话题,但是老李不是普通人,老李是真正的朋友。
  我运气好,身边总有个人为我赴汤蹈火。
  无忧上来泳池。
  "老李!你在这里穷耙干什么,告诉你,季大夫就是你前车之辙,耙得老了,只好随便拣一个女的结婚算数。"大笑。
  我同老李说:"看,同你是一对活宝。"
  老李摇头苦笑。
  "去看场电影?"无忧过来同他挤眉弄眼。
  老李不出声。
  "要不去逛古玩店。姐姐信不信由你,店主硬说那只掐丝珐琅缠技蕃莲瓶是十六世纪的。"
  我说:"我不喜欢珐琅,总觉得只有痰盂是珐琅做的。"
  老李笑。
  "还有一张郑板桥的画,上面题词:山多兰草却无芝,何处寻来问画师,总要向君心上觅,自家培养自家知。"
  老李喃喃说:"总要向君心上觅,自家培养自家知。"
  "来,去看戏吧。"
  老李向我歉意的一笑,跟着无忧去了。
  后后记恢复上班的时候,我的一年假期并没有终结。
  长期耙在家中,非常不惯,决定销假。
  因而想买一些新的行头。
  时装店的售货员睁大眼睛,"十月了,还买夏装?"
  "这里又不是欧洲,十月不穿夏装穿什么?冬装?"我反问。
  "可是小姐,"她非常歉意,"夏装在大减价期间全部沽清。"
  "你们几时减的价?"
  "七月。"
  神经病。
  我走出时装店时想,搅什么鬼,我真落伍了,以前我帮衬的店家,高贵得永不减价。
  回到医院第一天,我穿着上一季的旧衣,季康热烈欢迎我。
  "对了,"他说:"我来介绍你认识,这位新同事是来替慕容的,刘品华,过来一下!"
  刘转头过来,与我一照脸,我就呆住了。
  天下竟有这般英俊潇洒人物。
  我的面孔忽然之间涨红,急急看向别处。
  他伸出手来,与我相握。
  我的眼光自然而然落在他手上:没有指环。
  心莫名其妙扑扑的跳起来。
  啊小山,可以做的都已做妥,请祝福我新生活开始。
  刘品华笑说:"听说林医生是哈佛医科院高材生。"
  我笑:"一毕业全成高材生,过得海便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