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楚河女友熊熊身高:《曾经深爱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01:44:23
 
 第一章
 
  往事象一片云,
  往事似一个梦,
  云散只留下雨中的我,
  梦醒孤身拥衾不胜寒。
  我追逐那云,
  我追逐那梦,
  只为着,
  你我曾经深爱过……
  自鞍山回来,十分疲倦,往内地做过生意的人,都会知道辛苦,无论体力脑力,都接受极度的挑战,一不小心,立刻败下阵来。
  而且第二天接着要上班开会,下星期做好报告立时三刻要飞匹兹堡。
  近两年来我这个人好比一只球,被踢来踢去,团团转。 我大力按门铃。 女佣没来应门。
  她是个钟点佣人,每天下午应当在屋内。
  无奈,我取出门匙打开大门,把两只箱子拉进去。
  我大声叫妻的名字:"利璧迦,利璧迦。"
  没人应我。
  一个男人最恨辛劳的回到家没人应。
  我不悦,抱杯咖啡坐下。
  茶几上堆满旧报纸及信件,我用手抹一抹脸,很累,但不想睡,等到利璧迦回来,我要把好消息告诉她。
  我将厚呢大衣挂好,逐层将冬衣剥下:凯斯眯外套、丝棉背心、全毛衬衫、摩利内衣,像粽子一般,不然还不足应付零下十度的气温。
  洗把脸,我躺在床上伸伸腿。
  不想睡也悠悠然进入梦乡,鼻中闻到利璧迦的香水味,是什么牌子?如树林中清晨的露水味。
  大门有响声,我挣扎起床,"利璧迦。"我扬声。
  没人应。
  我自睡房摸出去,客厅没有人,只有我的皮鞋在地毯 当中。
  我拉开大门,并没有谁在那里。
  我纳罕,今日为何心神恍惚。
  我回到床上,用手臂枕在脑后,打算休息。 又忍不住起身到厨房取啤酒喝,顺便打电话到父母家。
  父亲说:"回来了,几时再出发?"
  我问:"利璧迦有没有来过?"
  "没有,她足有半年没来过。"语气非常不满;
  我有点惆怅,利璧迦与他们始终不是很接近。
  "上头怎么说?"
  "合作的事已谈得七七八八,只余维修的难题。"
  "要不要来吃饭?"父亲问:"你们那里,一向有一顿没一顿的。"
  "太疲倦。"
  "那么休息吧。"
  我再拨到岳父家去,小姨来接听。
  "姐夫,有没有替我到上海去找古董钻饰?"
  "找什么,那些东西也不过是香港人带回去,假充是上 海人保存得好,再卖与香港的阿木林。"
  "去你的。"
  "利璧迦有没有来过?"
  "没有。"
  "在搓麻将?"那边人声沸腾。
  "是。"
  "多赢一点。"我挂上电话。
  也许她同朋友出去了,也许开夜工,有一个礼拜没见到她,竟有点挂念。
  我做了三文治吃。
  实在筋疲力尽,便回自己睡房开着电毡,一下子堕入 梦乡。
  半夜转身,仿佛听见电视机中絮絮对话声。
  啊,利璧迦回来了,她习惯在深夜看电视,非到十二点多不肯睡,有时节目坏得离奇,她也撑着心不在焉的看下去,第二天又起不来。
  我安心的睡熟。
  第二天我被闹钟吵醒,睁开眼便叫:"利璧迦。"
  没有回应。
  我掀开被子去找她。
  睡房原封不动,被褥整整齐齐叠在床头。
  我突然醒悟,她没有回来过,昨夜她根本没有回来过,一切是我自己的幻觉!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人呢?
  已经没有时间猜测,我要赶回公司。
  这个女人,我不悦,在百忙中给我加忙,明知我要集中火力应付公事,还要给我不必要的麻烦。
  我开车赶回写字楼,吩咐秘书打电话到利璧迦的公司去,"还有,每隔一小时打一次电话回我家,直到佣人接听。"
  整个上午我心情烦躁。
  印象中结婚八年,利璧迦从未试过外宿,回到家她唯一的嗜好便是看电视听音乐,连周末都躲在房中,不搓麻将,不上街。
  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会议完毕,女秘书忙不迭的同我说:"周先生,那边说周太太已经辞职。"
  "什么?"
  "她们说周太太早一个月已经没上班。"她重复。
  "早一个月?"我发呆。
  那种大公司辞职要提前三个月通知,她又已经一个月没上班,总共四个月时间,这么说来,早在夏季,她已经决定不再做事。
  为什么不同我商量?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放下文件,"我家里没有人应?"
  "有,女佣在。"
  "替我接线。"
  电话接通,我立即问:"你几时见过太太?"
  "是周先生?"
  "是,我问你,你昨日见过太太没有?"
  "周先生,我还以为她同你一起出了门,这阵子我都看不见你们换下来的衣服。"
  我震惊。
  "约莫有多少天?"我追问。
  "我记得你是十五号出门的,那时候屋里已经没人了。"
  "你怎么知道?"
  "床上不像有人睡过。" 我真正呆住。
  有计划,一切都是筹备过的,她等我前脚出了门,后脚便离家出走。
  为什么? 开这样的玩笑作啥?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什么事大可以摊开来说个明白。 我取过外套回家去。 打开衣柜,发觉大部分衣服都已取走,一套路易维当的行李袋也告失踪。 利璧迦走了? 我不置信。 没有留下片言只宇,就这样走了? 她是个很黏家的女人,认为全世界最舒服的地方便是这个家,连长途旅行都不肯参加,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取出罐头啤酒,喝一口,停下神来。
  我们并没有吵架,她也没有表示过什么不满。
  也许她在父母那里,再正常的女人也会使小性子,她有这个权利。
  我静一会儿,压抑着再度回公司开工。
  莫紧张莫彷徨,也许到下班时分,一开门她已经坐在客厅中。
  那日终于忙到七点钟才离开办公室,女秘书的目光疑惑,心内一定在想:老周同他的妻怎么了?继老陈小李阿张之后,他们这一对也靠不住了?
  屋里漆黑一片,往日我晚回家,她在房内,也一定替我开亮走廊中的一盏小水晶灯。
  我颓然倒坐沙发上,取起电话,追踪岳家。 "
  小姨说:"她真没有来过,你们吵架?"
  "没有,你知道你姐姐,她脾气是有点乖僻,也从不与人正面冲突,我们结婚八年,没有失过风度。"
  小姨沉默一会儿,"要不要报警?"
  "太笑话了。"
  "也许有意外。"
  "什么意外,整套箱子都搬走了。"
  "她会回来的。"
  "我也知道她会回来,可是这算什么。"
  "暂且莫告诉爸妈,免他们担心。"小姨说。
  "知道。"
  "她会不会到朋友家去了,找找看。"
  "我不会到处去找。"
  "姐夫——"看样子她要劝我几句。
  "后天我要飞匹兹堡,如果她回来,你帮我稳住她。"
  "能不能按兵不动?"
  "不行。"
  小姨不与我分辩,放下话筒。
  真的不行,我也不过是人家伙计,地位高些,薪水多 点,并不代表我可以不听命于人,假使有朝一日做了老板,更加要削尖了脑袋去钻,有什么时间寻找逃妻。
  过几日她无论什么气消了,自然会得回来。
  那日半夜,模糊间听见音乐响。
  是利璧迦最喜欢听的几首怨曲,音响如蚊叫般细微,若隐若现。
  往日我听见,必得起身把房门关上,但今夜我起身推开她房门。
  "利璧迦。"
  房里空荡荡。
  无线电没有开着,一片黑暗。
  她并没有如往日般躺在床上抽烟。
  后半夜我并没有再睡。
  东方渐渐鱼肚白,海港蒙着层烟霞,一片灰紫,我无暇欣赏,赶回公司。
  门口碰到张晴,她正等候开锁。
  "这么早。"她说。
  "你也早。"
  "做一杯咖啡给你?"
  "谢谢。"
  "一颗糖?"
  "好记性。"
  她捧着咖啡进来,我还在发呆。
  她闲闲地坐我对面,"听说你太太搬出去住了?"
  消息传得倒是真快。
  我说:"她在东京。"
  张晴一点不隐瞒她那幸灾乐祸之情,"没有什么不妥吧。"
  我再无心情也得微笑,"多谢你关心。"
  "她辞了工你也不知道?"
  "公司还欠她有薪假期那张支票,我得替她拿回来呀。"
  "周至美。"
  "什么?"
  "记得,万一你们两口子有啥不妥,我可是排第一位。"
  这个笑话说说也不止一两年了,以前听在耳朵里,认为是女性对我的至高赞美,今天却特别刺耳。
  我看着张晴。
  很多男人会认为张晴活泼可爱吧,人如其名,永恒的大太阳,但我在英国受教育,我习惯阴天,濡湿的青石板路、紫黑色的玫瑰花、女孩子们白得如象牙的皮肤、优郁的眼神,才使我心跳。
  我取过笔,"要开工了。"
  "你总是不给人机会。"
  "我是个一女之男。"
  "咱们走着瞧。"
  她出去了。
  我摇摇头,这个女孩子,永远如此浓妆,眼圈黑还不够,连眼睫毛上都还要搽一层黑油,一只一只似甲由脚。
  还是本市著名锋头女呢。
  捱到九点正,我翻开黄页找到郭祠芬的电话。
  那边女声应我:"小郭侦探社。" "小郭在吗?"
  "郭先生今日出差。"
  "我叫周至美,你让他覆我电话。"我报上号码。
  "是。"
  什么出差,小郭这只鬼有什么生意,还出差呢,八成是在家躲懒,我莞尔,他那女秘书倒是精灵。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他回我消息。
  "周至美,怎么会是你。"
  "郭祠芬,闲话少说,劳驾你出来一趟,有要事商量。"
  "此刻我的费用同一级大律师一样,自出门那分钟起计,每小时八百港元。"
  "去你的!"我恼怒,"你坐台子收不收钱?" "周至美,到底什么事?" "小郭,我老婆不见了。"
  那边沉默十秒钟。
  然后他不置信地说:"尊夫人,不会吧。"
  "辞工、离家,早有预谋。"
  "过数日她气平了就回来的。"
  "小郭,你不明白,我们并无斗气。"
  "我能做什么?"
  "我不方便逐家逐户去查她——"
  "下不了台,我明白。"
  "你别打断我好不好?"
  "好好,拿我出气吧。"郭祠芬说;
  "你负责替我把她找回来,我明日要去美国三日,回来要听好消息。"我说。
  他沉吟一会儿,"你几点钟下班?"
  "五点,不,六点。"
  "我到府上拜候。"
  这还差不多。
  小郭来得很准时。
  他巡遍我的公寓,衣柜鞋柜药柜全部打开来研究,像发 现新大陆一般,连厨房中一只玻璃杯他都不放过。
  我们家只有一只抽屉是上锁的,即使如此,钥匙也不过 在案头一只瓷盆内。
  瓷盆白底蓝纹,上面有李白的两句诗:"桃花潭水深千 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是那种普通礼品小店买的,但利璧 迦显然很喜欢它,不然怎么会搁在案上好几年。
  "我能否查看抽屉里的物品?"
  "请便。"
  半小时后他与我坐下来,共商大事。
  他喝绿茶,我喝咖啡。
  我开张支票给他,他小心翼翼、神色温柔地把它藏进外套里袋。
  他开口:"毫无疑问,她离家出走了。"
  我用手托着头,心中开始感觉到一阵炙痛,不用小郭说我也知道。
  但为计么呢?
  "你有外遇?"小郭问。
  "绝无。"
  "她有外遇?"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的说。
  "那是为了什么?"他倒来问我。
  "小郭,你这浑球,我付给你高价,就是想请你找出答案。"
  "你们生活很富裕舒服呀,一般市民口中的成功人士还比不上你们,怎么出的毛病?"
  他含笑问。我把咖啡杯重重放在茶几上,液体溅出来,洒在玻璃上,形成图案。 "你有没有她的照片?" "有。"
  我找半晌,把一张与妻子合摄的照片递予郭祠芬。
  "这是几时拍的?"
  "数年前。"
  "没有更近的照片?"
  "没有。"
  "为什么?"
  "小郭,近照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不耐烦。
  "周至美,你们是两夫妻,怎么会数年来一直没有合照?"
  "我们俩都不喜欢拍照,好了没有?"
  "这张照片又是在什么地方拍摄的?一个晚宴吧,持宝丽莱的摄影师迎上来,推辞不过,因利乘便,留下倩影。"小郭语带责备。
  "看,"我说:"你认为我应当买一架哈苏,专用替妻子摄制人像?"
  他把照片放进皮夹子内。
  "这间屋子呢,买了多久?"
  "半年。"
  他扬起一条眉毛。
  "机会把握得分秒不差,草签之前屋价已经跌至最低点。我还抓着现款死忍,"我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神色来,"谁知一宣布大局,楼宇更加跌破底价,连成本都不够,我立刻买下来,此刻又上升百分之十左右。"
  "多少钱?" "一百二十万港元。"
  小郭吹一声口哨,麦示赞许:"噫,拣了空前的便宜货。"
  "早二十四个月,一倍这个价钱也不行。"
  才得意着,想到饶是这样,利璧迦还是离我而去,不禁兴致阑珊。
  "怎么会在这种时候买房子?"
  "我同你打-个譬喻:有一匹千里天马,平常以你永远追不上的速度奔驰,阁下一向只有眼睁睁看的份,忽然之间受特殊因素影响,它的速度慢下来,阁下还不把握这个机会飞奔追近,抢上马背?"小郭点点头,"你这个看法,也有点道理,只是我请问你,你怎么知道天马一定会跑向你的乌托邦?"
  "这是要赌一记的,是不是?"
  "本市每人都是睹徒,勿买穷定。"我说。
  "下一句是买了稳定。"
  "别这样悲观,小郭。"
  "把门匙给我,你回来的时候,给你答案。"
  他告辞。
  尽管我看时局看得那么透彻,但看身边的人却如雾中花。我完完全全泄了气,十多年建立起来的信心看样子会渐渐毁在这件事上。 我不认为我会原谅利璧迦这种幼稚及不负责任的行为。 一知道她的行踪我便会约她出来谈个清楚。 我连胡子都没刮便上飞机,空中侍应生照例对头等舱客人服侍周到,我伸直双腿睡觉。
  多年来我习惯在飞行中休息,因为一下飞机要即刻去 开会。
  这次我闷闷不乐。
  我在检讨我们的婚姻。
  我们一直是对模范夫妻,两个成熟与独立的人因爱情结 合在一起,又早早决定不要后裔。她有她的事业,我有我的 事业,在必要时又可以互相扶持。这样理想的关系,毛病出 在哪里?
  搜索枯肠,也不记得她曾经说过对这段婚姻有什么不满 的话。
  我气愤、怨忿,胸中似有一团慢火在烧:多少女人为丈 夫出生入死还紧守岗位,我有什么地方失职,她要离我而去 来惩罚我?
  落飞机时喝的酒有点上头,空旷地方风急,我扯一扯大 衣。
  "周至美。"有人叫我。
  腔圆音正的京片子。
  这还有谁呢,我转过身来。
  "马利安威廉斯。"我叫她。
  "卫理仁,跟你说多少次,我的名字叫卫理仁。"
  "好好,"我说:"你怎么接我来了?"
  她很诧异,"周,你喝酒?"
  "是。"
  "你是从来不喝的。"
  "怎么会来接我?"
  "因为过几天我同你一起回去。"马利安说。
  "你调职?"我说。
  "我升了。"
  "该死,你此刻是我上司?"
  "正是。"
  "让我看清楚你。"我扶着她双肩。
  她金发熨得很蓬松,灰色猫儿眼,三围略宽,但正因为身上有肉,才更像个女人,看上去似时装杂志上的模特儿。
  这样标致的洋女,对我倾心已不止一两年,利璧迦不是不知道的,但我不是个随便的男人,我从不曾动过马利安的脑筋。
  利璧迦利璧迦,你还要我怎样。
  "周,上车呀。"
  我仍然不想放纵自己,继续拒绝马利安的柔情蜜意。
  开完会我同她去吃饭。
  马利安是英美混血几,在纽卡素出生,于匹兹堡长大,她说她一生与工业城脱不了干系,父母离异后,她似人球般被双亲在两大洲踢来踢去,终于在大学学得一口好中文,能书能写,自此在东南亚的分公司打出一个局面来,因兼有管理科文凭,老板很重用她。
  她一直喜欢我,有心事都告诉我。
  马利安的母亲有一句名言:"别的女人在男人处得到归宿,我自男人处得到玷辱、羞耻及失望。"
  讲得多了,马利安牢牢的记在心头,不肯嫁人,一下蹉跎,今年已有二八九岁。
  她有个天真的想法,认为东方男性比较高贵.
  心情好的时候,我也曾同她打情骂俏:"但马利安,你若以为中国男子都似我,你就错了呢。"
  晚餐的时候,我向她诉苦:"马利安,你说我有何不妥?"
  "你?周,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她握紧我的手,"任何时候,只要吹一下口哨,我便跟随你,水深火热,在所不计。"
  利璧迦,听见没有?
  "你认为我有没有缺点?"我说
  "有,你不肯同我鬼混。"马利安说。
  "不,说正经的。"
  马利安说:"每个人都有缺点,不是相处长久不易发觉,这样吧,我们先同居六个月,然后我告诉你,你有何不妥。"
  "马利安。"
  "叫我卫理仁,周,我爱中国简直爱疯了。"
  我说:"拿着超级大国的护照来爱中国,是最容易不够的事。" .
  "你不信我?"她问。 ' '
  我情绪低落,发呆,也无心再与她聊下去。尽喝着闷酒。
  "周,有什么不对?"
  "大大的不对。"
  "说来我听。"
  "大英帝国追我欠税,老板嫌我工作不力,父母怪我不孝,我的妻子失踪,我自己又为回归的问题彷徨。"
  "周,你总不肯同我正经地说话。"她嗔说。
  我抚摸她柔软如丝的金发。起码有一半以上的金发是漂染的,但在根部一定看得见新长出来的深色发脚。
  马利安这一头金发越到根部越是透明细丝,假不了。
  "周,今夜到我家来,我煮咖啡给你吃。"
  我想了很久,才说:"今夜我醉了,改天吧。"
  她觉得很不是味道,脸上有不欢之色。
  马利安把我送回旅馆,我倒在床上,默默地拉上被褥,看着天花板良久,终于闭上疲倦酸痛的双眼。
  我梦见利璧迦在我身边徘徊。
  我可以察觉到她的衣裙悉萃,她有到我房中来找书看的习惯,并不太过轻手轻脚,但也不致把我惊醒,我至多转两个身又堕入梦乡。
  我梦见我伸手拉她,她低头看床上的我,她微笑着。
  醒来知是梦,不胜悲。
  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以前她一直在我身边。
  至此我已没有教育利璧迦的意图,我开始焦虑,只希望她平安回来。
  开了三日会,我都忍耐着,没有打电话回家。
  临走那一夜,我拨了家中号码,等着回音。
  电话响了许久许久,没有人来应,自动切断。
  我以前也从来没在出门时婆婆妈妈,做过这种事。
  我尚想再拨,马利安进我房来,我只得放下话筒。
  "要走了,一点钟飞机。"她催我。
  她很兴奋,久已向往东方之珠,来不及要穿着比坚尼泳衣躺在白色游艇甲板上晒成金色,认识城内著名富有的花花公子,与他们把臂共游太平山,吃活捉的海鲜,喝水杯装的拔兰地,坐豪华大汽车,一切像香烟广告中的剧情。
  也许我把她想得太幼稚,直觉上金发美女全部是浮浅的。
  马利安的一口标准北京话能帮助她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我不能小觑她的志向。
  在飞机上她问:"你在想什么?"
  "还不是立方氮化硼。"
  "周,你可以与它结婚了。"
  我呆呆的看着手上的报纸,没有作出往日俏皮的回答。
  "周,你精神不太好,开到茶蘼还是怎么的?"中文到底是精妙的语言,洋人说得再好,也还有会错意的地方,马利安又特别爱用成语、诗词,以及北方的歇后语,炒成一碟,有时候不大消化,但往往引来意外的效果,十分谐趣。
  "你为谁骇然销魂?"她又问。
  我长长叹息一声。
  "看样子,你为她叹十声呢,"马利安问:"她是谁?"
  "立方氮化硼。"
  "多长多动听的闺名。"马利安说:"中国人打算采用它吗?"
  "太贵了,全球都只可以作小规模实验。"
  "我真不明白,这项伟大的发现至今也有二十多三十年,为何无人推广。"
  "因为钱已全花在先进武器上。"我用报纸遮住头。
  "你打算去装置这部机器?"
  "一共十部。"
  "维修?"
  "也是我。"
  "要多久?"
  "还要看着它的生产过程做报告,一年少不了。"
  "周,带我去中国东北。"她兴奋。
  "只怕我不带你,公司也会派你去的。"
  "天气如何?"
  "冷。"
  "比赫尔辛基如何?"她侧侧头。
  "那是你去过最冷的地方?"
  "是。"
  "简直可算四季如春。"
  "我不相信。"
  "欢迎实地观光。"
  "周——"
  我故意扯起轻微的鼻鼾。
  我心中挂住的,还是利璧迦。
  也许她已经到家了。 这一程飞机简直坐老人。
  我匆匆取了手提行李奔离飞机场,马利安大急,追出来要声讨我。
  我对她喊:"外面自然有人接应你。"
  跳上车,我着司机直驶回家。往日如果时间还这么早,我非得回公司做功课不可。
  但今日我要赶回去。
  到家,我发觉门廊前一盏灯开着,心便突一跳。利璧迦习惯开亮这盏灯等我回来,我用手大力按几下铃,电子门铃的组合是"爱是至奢华的一件事"这首歌头一句。
  我等不及用锁匙开门进去。
  鼻中闻到清微的幽香,她惯用的香水。
  "利璧迦。"我一路寻过去。
  厨房中咖啡壶的蒸气在卟卟顶动,漫溢温馨,小烤炉里有芝士吐司,我心爱的食物。
  "利璧迦。"我完全松弛,相信她已经回来。
  她心爱的一件旧毛巾浴袍搭在书房中,我踏入浴间,有淙淙水龙头声,
  "利璧迦。"
  我冒昧推开磨砂玻璃门,几乎听见她应我的声音:"至美, 是你?"
  浴缸里冒出一阵蒸气,却没有人。
  我冲出客厅,"利璧迦,利璧迦。"我疯狂地叫。
  我在沙发前煞住脚步,安乐椅上坐着一个人,背着我, 一边抽烟一边在喝咖啡。
  我厉声问:"谁?"
  他很戏剧化的转过身子,对正我。
  是小郭,这人故弄玄虚,戏剧化得不似真人。
  "你。"
  "可不就是我。"
  "利璧迦呢。"我向他要人。
  "她没有回来。"
  "什么?"我嗥叫起来。
  "她不会回来了。"
  "你胡说什么?她明明在这里,你看,点心已经做下, 她准备淋浴……她人呢?"
  "这是我布局的。"他喷出一口气
  我咆吼,声嘶力竭地扑过去,因为势道太猛,我们两条 大汉连椅子一齐撞倒在地上,作滚地葫芦。
  "为什么?为什么作弄我?"
  他的脖子被我扼住,透不过气来,"喂,喂,周至美, 我不过是要看看你是否,咳咳咳,喂,你是否真的想念她 松手松手,要闹出人命来了,放开我"他挣扎。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松开他。
  他爬起来,坐沙发上喘气。
  我跌坐在墙角,用手掩着面孔。
  "看样子你倒还留恋她。"小郭边抚着脖子。
  "你放什么屁,我们八年夫妻。"
  他自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纸张,递给我,"要得七十五分以 上,才算好丈夫。"
  "什么东西?"我拾过翻阅。
  "测验你是否有资格做个好丈夫。"
  "笑话。"
  "并不那么好笑,你有无胆量一试?"
  "当然。"
  小郭给我一支笔。
  像份试卷一样,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问题。
  我阅第一题。
  她的芳龄。
  我立刻写三十。随即犹疑,抑或是二十九?慢着,我比她 大三岁,我三十三。她应当是三十。
  我看第二条问题。(二)她换了身份证没有。
  神经病,我怎么知道,这同做一个丈夫有什么关系,我 打一个交叉符号。(三)她公司电话号码是什么。
  号码在我公司的自动拨号机内,我并没有把它背熟,又 是一个叉号。(四)她心爱的颜色是什么。
  我抬起头来问小郭:"开什么玩笑?"
  小郭凝视我,"周至美,你一向以老成持重驰名,就算 我偶尔开你一次玩笑,也无伤大雅,请继续看下去。"
  心爱的颜色。白?(五)她的生日。十二月三十号。 (六)上次见她的父母的日子。半年?(七)她常用的香水。 叫什么?那只清如晨露的香氛。(八)什么地方买衣服。全 世界吧。(九)爱吃的食物。三文治?我们是便食之家。 (十)吸烟否?自然吸的。(十一)有无阅读习惯。有,常 到我房来取书。(十二)家中订阅哪几份报纸。不知道,我 只在公司看西报。(十三)她阅何种杂志?妇女杂志。(十 四)她身份征号码。我背不出来,但税单上有。(十五)家 中电费若干,一千元?(十六)家中有几扇门。神经病。 (十七)女佣月薪若干。两千?(十八)每月家用若干。我 们根本没有基本开销,每年年终我写张支票给利璧迦,就是 那样。
  这小郭走火入魔,无缘无故调查起这种琐事来。
  我看下去。(十九)她最渴望什么?女人都喜欢钻饰。 (二十)她上次升级是几时。升什么,她做份工作也不过是 为消遣,有个地方去坐着。
  我继续看下去,(二十一)她的朋友是谁。不过是些太 大小姐。(二十二)她的敌人是淮。也不过是些太太小姐。 (二十三)她的嗜好。这真难倒我,我不知道。
  小郭看我答到这里,冷笑,摇头。
  "干什么?"
  "周至美,周至美,你对这个家一无所知,你甚至不像是住在这个家里的人。"
  "胡说。"
  "事实胜于雄辩,所以我叫你做这个测验。""有多少男人似你这般婆妈罗嗦?男人是做大事的,我又不是管家婆。"
  "你上次送花给她是几时?"
  "好端端送啥子花,"我恼羞成怒,"反正到了那一天,少不了你的花圈就是。"
  "周至美,你们夫妻俩为什么分房?"
  "因为她怕我需索无穷!"
  "别闹意气,从实招来。"
  "你问这些私人的问题干什么?"我大声说:"我付你酬劳,叫你找利璧迦,你到底找到没有?"
  "没有。"
  "无用之徒。"
  "找到又如何?"
  "求她回来。"
  "不怕她再走?"小郭咄咄逼人。
  我瞪着他。
  "如果你看紧她,总得找出她出走的理由,免得重蹈覆辙。"
  我百分之一百泄气。倒在沙发上。
  "周至美,你不关心她,你连她岁数都搅错,她只有二十九岁,不是三十岁,很多女人会为了这一年同你拼命,还有,她生日不在十二月三十,在二十九号。她心爱的颜色是黑色,你只要拉开她的衣柜便知道,根本没有其他色素的衣服。她常用朗凡的香水'晨曦',她心爱的读物是国家地理杂志——"
  "你怎么知道?"我坐起来,瞠目结舌。
  "老周,正如你说,我是收取酬劳的。"
  国家地理杂志,这个名词仿佛敲响了什么。
  我陷入沉思中。
  是的,我听利璧迦说起过。
  是那么一个晚上,她慵倦的靠在床上看电视中的沙漠探 险历奇纪录片,我在找领带。
  忽然听得她说,她希望跟随国家地理杂志的探险队出发 去天之涯海之角,"我只要带着我那罐金色的润面霜,就可 以出发了。"
  我当时忍不住笑。
  女人!一边幻想去满布毒蝎的黄沙地,一边忘不了美 容,还希祈她们做什么大事?
  跟着她说:"怎么,你不相信我会走?"
  我记得我说:"他们不会要你的。"
  她没有回答我,眼神转回到电视机旁。
  现在想起那几句对白,忽然一点都不好笑了。
  有迹象,是早有迹象的,小郭说得对,我可能是有点粗心,但那是因为我把全部功夫用在事业上呀,男人勤力做事,还不是为了家庭。我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忽然之间鼻子发酸,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你们根本不了解我。"
  "你了解你自己吗?"
  "小郭,不要再逼我。"
  '问卷上还有七十多条问题,你留着慢慢看吧,我保证你答不到十条。" "小郭,她人呢。"
  "我不知道。"
  "你做什么侦探?"
  "我与助手们忙了三日三夜,全无线索,我们怀疑她早巳离开本埠。"
  "亲友家都去查过了?"
  "全部查过。她朋友不多,没有知已。"
  "那么,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已知道利璧迦离我而去?"
  "你放心,我们问得很含蓄,你不必担心你的面子问题。"
  "你肯定她不会躲在某处,偷偷地看我心急如焚般团团转?"
  "你认为她会那样无聊?"小郭白我一眼。
  我颓然说:"不会。"
  他问:"你们到底为何分居?"
  "我扯鼻鼾。"
  小郭一怔,哈哈大笑。
  "这有什么好笑?"
  "为着这个便分居睡?"
  "是,我们一结婚就没同过房。"
  "周至美,这件事是不应发生的。"
  "但她坚持。她怕噪音,一公里外有人咳嗽一声她便跳 起来,她认为上帝没在人类的耳条上装开关是最不能饶恕的 事。分了房还得两扇房门都关紧,不然的话,她照样失眠。"
  小郭发怔,过很久他问:"你真的是夜雷公?"
  "我怎么知道,我自己听不到,又没有旁的女人告诉我。"
  小郭沉默一阵子。
  "她有神经衰弱,大部分都市人都如此。"我说。 "不,我不这么想。"小郭说。 "你的高见特别多。"
  "她有心事,精神压力大,无法松弛。"
  我不以为然,"心事?一切都上轨道,事事不用她费心,她有什么心事?"
  "是,如果她是一只猪,有吃有穿已经可以睡得着,但令夫人显然是个较为敏感的女子,她对生活的要求,显然要地一只猪为多。"
  "小郭,"我怒道:"你为什么一直讽刺我?"
  "因为你对一个女人的需求一无所知,蠢如头牛。"
  "啊,你对女人这么了解又为什么至今未娶?"
  "那与这件事无关。"
  "那么,小郭,请你用心去寻找她的下落,别对我们的私生活详加研究。"
  小郭说:"你好好看我那一百条试题。"
  "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周至美,你为何铁石心肠?""小郭,你根本不用试图明自我,你只要去寻找利璧迦的下落。"
  他看我一眼,把我的门匙放在茶几上,归还我。 多事的小郭。
  他生我气我生他气。
  小郭的侦探术也许一流,为人实在太不识相,哪壶不开提那壶,专门挖疮疤,越挖得深越有味道。
  我把他送到门口,大门一关上,孤独便排山倒海而来。
  这间公寓忽然变得太大太大,空洞洞,我说话仿佛有回音。
  即使开亮所有的电灯,仍然有阴暗的角落。
  往日我与利璧迦也不是那种坐在一起商讨青菜肉类价格的夫妻。她有她的应酬,我有我的,两个人很少碰在一起谈家常。
  不过有她在那里,我总有点精神寄托,无论是翻阅报纸、更换衣裳,她多多少少会发出些微的声响。
  有时候,我一个人静坐房中做夜课,她也会在房门外张望一下,问声:"还在抽烟,真的视死如归?"
  当然是假装没听见,但心中暗暗得意,有人管头管脚总是温馨的。
  利璧迦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还会回来吗?
  电话铃响,我扑过去接。
  心中已叫出来:利璧迦。
  "周至美?我是卫理仁,你这家伙,我要同你算账,"她咭咭咯咯的笑,"你把我一个人丢在飞机场……"
  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照说万籁无声,有位金发女送上门来,我应当张开双臂欢迎才是,但我却觉得一点味道也 没有。
  "周至美?周?"
  "马利安,今日我很倦,在公司见到你再聊。"
  她受到这种空前冷淡的待遇,倒是沉默下来。
  "周,有什么事?在匹兹堡我就发觉了。"
  "马利安,改日再说,我在等个要紧的电话。"我挂断。
  家有两个电话,她的与我的。
  利璧迦的电话响我从不接,她对我的电话也采同样态度。
  两具对外通话的机器都极少响,我不止一次觉得利璧迦与我是天生一对,两个人都懂得享受绝对静止的生活。
  她到底为何离我而去。
  最最有资格白头偕老的夫妻,便是我们俩。
  我自酒柜取出老酒,像电影与话剧中的失意汉般,对准瓶嘴便啜饮。
  喝了十多口,看清楚招纸,才知道是利璧迦每日喝一小杯的些利酒。
  她轻微贫血,喜欢喝一点酒活血,一瓶足可以供应半年需要。今日被我一口气喝掉半瓶。
  酒一到血中,我便松弛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她会回来的,我告诉自己,她会回来的。
  半世的夫妻了,她会回来的。 第二天我还得去上班。
  以往一直最不同情那种为感情问题弄得蓬头垢面的男 女,我的至理名言是"可以结合便结合,不能结合便升华",男女欲仙欲死的缠在一起,于个人于社会有什么益处?
  现在自己也觉得刺痛了。
  我同总工程师说有急事想告假。
  他开头还不在意,"明天没事,后天好像要去取货,你几时有事?"
  "我想两个星期。"
  "十四日?至美,你不是开玩笑吧。"他眼睛睁得铜铃般大。
  我顿时气馁。
  "十四日内我们要到鞍山钢铁厂去作钻石打磨弊端的示范,你疯了,请假?我给你明天与后天,至美,星期五你销假上班,大清早八点半我要看到你。散会。"
  他气呼呼的走出去,像是我给了他什么刺激似的。
  我一个人坐在会议室,张晴经过,叫我。
  "我找你呢,还不出去吃饭。"她拉过椅子,坐在我身旁。
  我视而不见,听若不闻。
  
 第二章
 
  张晴当然不会放过我,她把手在我面孔前面晃两晃,老僧入定?"
  "你自己去吃饭吧。"
  "你难道不吃?"
  "张晴,你别理我好不好。"
  "为什么心烦,说来听听。"
  "不,我不打算将心事公诸同好,你别骚扰我好不好?"
  张晴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感情虽是真的,表情却是假的,她夸张地翘起嘴唇,把成熟的身躯旋了两旋,就差没娇呼-声"我不依"。 "没有事的话,出去时请把门带上。"
  "周至美,你当心。"她蹬蹬足离去。
  我当心?我一直当心,从未行差踏错过,可是你看我的结局。
  我冲回办公室,打电话给郭祠芬,大喝:"你找到我老婆没有?"
  "找到了,不,没找到。"
  "到底是找到还是没找到?"
  "她于本月十号离境,移民局有记录。"
  我震惊,"旅游?" "她持英属殖民地证件,以学生身份前往纽西兰。"
  "什么地方?"
  "纽西兰,在南半球的一个国家,人民以牧羊为业,由两个大岛组成,非常宁静安定,你没听说过?"
  会比我们的家更舒适恬淡?我不相信。 小郭说下去:"她有奥克兰大学的入学书,周至美,你可以追了去。"
  我悲愤填胸,根本不能欣赏小郭的幽默感。 "你所说属实?"
  "自然。"
  "有何证据?"
  "我在移民局有好友。"
  "也许这只是你信口胡说,也许她只不过藏匿在娘家。"
  "周至美,我可以把费用退回给你。"
  我终于在人前崩溃,"小郭,小郭,这一切她至少要计划半年,为什么我一无所知?"
  小郭不假思索的说:"因为她不再爱你。"
  "不!"我号叫,"这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
  "为什么不?"小郭冷静的问。
  我双耳嗡嗡响,不不不。
  我企图吞下一曰唾沫,"我们是八年夫妻,她即使不再爱我,也可以做个朋友,为什么这等大事要瞒着我?"
  小郭没有回答。
  没有人能够回答。
  我说:"她会回来的,她很快会回来,新鲜一过,她就会回来。"
  小郭在那一头仍然维持缄默。
  "她应该有个交待,你说是不是,她至少得回来同我说个清楚,要离就离,要走就走。"
  "要不要出来喝一杯?"小郭问。
  "为什么不早说。"我抓过上衣,出门去。
  与小郭在"牛与熊"酒馆中痛饮。
  小郭开始同情我,从他眼神中可以看得出。小郭面孔呆板如扑克牌,但一双眼表露了他的七情六欲,他实在是个情感很丰富的人,但喜欢装出个死样来保护自己,
  "小郭,咱们认识多久了?"我吞一大口老酒。
  "二十七年。"
  "小学一年起,我们就是老友。"
  "是。"
  "小郭,你见过利璧迦几次?"
  "我没有见过她。"
  "什么?"我瞪大眼睛。
  "我一直没有见过她。有一两次,我与你吃饭,她原本要来,临时有事失约。"
  "我们已经结婚八年,而作为老友,你没有见过她?"
  "有什么稀奇,我们之交一向淡如水。"他嘴嚼花生米,
  "她根本不大肯跟我出来。"我沮丧地说。
  小郭说:"或许那是因为你的朋友都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你不算吧,小郭。"
  "我一直獐头鼠目,你自小与我好,不觉得。"小郭说。
  "你总为利璧迦说话,为什么?"
  "周至美,我是个念心理学的人,坚信人性无好坏之分,一切都受环境所逼,一个人不会无端端出去做贼,私底下总有个潜在的因由,看你肯不肯钻研。"
  "利璧迦为什么要做逃妻?"
  "你有没有听过人间蒸发这个日本名词?"
  "没有这么严重吧。"我顿下杯子。
  "做人是很腻的。"
  "我一点也不觉得,世界上要做的事那么多,一个人可 以为社会作出无限贡献,何腻之有。"
  小郭以不置信的神色看牢我,"你真的认为做人很有趣?"
  我瞪回他一眼,"当然,做人尽管有高潮有低潮,如果真那么无趣,地球上早就没活人了。"
  "周至美,你竟还没有开窍。"他惊异地说。
  "谁又得道成仙了,你?"
  "不,不是我,我欠缺勇气。"
  "你指谁,利璧迦?"
  "她这个举止无异是浪漫的。"
  "任何愚蠢、不切实际、牵涉到无谓牺牲的事,都被你们喻为浪漫,你们真是社会的毒草。"
  "你的利璧迦,你知道她有什么嗜好?"
  "不知道!"我赌气。
  "想想看。"
  她不集邮,亦不爱运动,当然不搓麻将。她有什么显著之嗜好?
  "我知道,看电视,每次她进房,第一件事是开电视机,第二件事,才是开灯。"
  "我不相信,"小郭说:"我不相信你实际上住在那幢公寓里。"
  "这是什么意思?"
  "你双眼用来作什么?"
  "看清楚你这种人的真面目。"
  "书房中有一只角橱,是不是?"小郭说。
  "是。"我说。
  "今夜回去,打开玻璃橱门去瞧瞧。""今夜我不回去了,家不成家,回去干什么。"
  "周至美,承认你疏忽利璧迦。"
  "她又不是小孩子,你要我如何呵护她。"
  小郭摇头叹息,"你还是不明白。"
  我大口灌着各式各样的酒,舌头大起来,人飘向半空,不停说话,但没有记忆,后来整个人软倒在地上。
  大抵是小郭抬我回家的。
  他仿佛还找来帮手,我听到他喝令:"抬他脚,这个混球,足足一千公斤重。"
  经过无数侮辱折腾,我还是到达家中。 我的头像是裂开来一样,我肯定有人在我额角上劈了一斧头,我甚至肯定斧头还嵌在我前头骨,在那里震动,而我的鲜血,正随着斧柄流下。
  我想跳起来上班,四肢不听使唤,我用手拨开窗帘,阳光洒进来,我连忙紧闭双眼。
  一个人的落魄潦倒总有个开始,这就是我堕落史的第一章。
  我爬起来去照镜子,其实头上没有利器,我跌坐下来呻吟,吃止痛药,喝番茄汁。
  喧嚷很久,才想起今日明日皆可以在家休息。
  休息,多久没在朝九晚九这段时间在家呆过,连我自己 都想不起来,传说中的工作狂便是我这类人,连公众假期留 在家中都有犯罪感,非得马不停蹄,穷凶极恶的做事,才能 满足我。
  我要熔化在工作上,死在岗位上,把每丝精力都榨出用 在事业上。
  我要在厂里安置最新式的装备,促进生产,节省开销, 这是我自小的愿望,做得最好最好,出一分力,发一分光。
  如今我竞醉酒,如一团烂泥般摊在家中,醉生梦死。
  钟点女佣轻轻进门来,识相地掀开一点点窗帘。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我们屋子没有黏墙纸,用的是乳 胶漆。
  屋于装修由利璧迦一手包办,我出门回来已经事事妥 当。男主外,女主内,这岂不是应当的。
  光线很柔和,整个色系是浅灰,淡得看不出来,有种特 别效果,利璧迦在这种事上一向有天才,在学校里,她念的 正是美术。
  我们在英国留学,邂逅她的日子,是一个秋日,整个公 园里都是深深浅浅的金、棕、黄、褐。干叶落了一地,踏上去沙沙响,孩子们在叶堆中玩耍,笑声开朗响亮如银铃;呵呵阿,呵呵呵,一连串不停地摇下去。
  她站在他们前面观看,神色恬静,一管高挺的鼻子吸引我,她整个人是这么纤细秀丽,我不由自主放弃原来在走的道路,接近她身边。
  她转身看到我,向我点点头。 我说:"孩子们最最快乐。"
  她脸庞相当瘦,一双有灵魂的眼睛略见憔悴,并不对我见外,脱口而出,"如果没有孩子们,整个世界恶臭且沉沦。"
  其实我没有听懂。 但在那种时候,我连忙清清喉咙,说声"是"。
  她微笑。
  孩子们仍然呵呵呵呵笑下去,那笑声像是要钻入蓝天白云,与云雀试比高。在这样的良辰美景之下,我决定追求利璧迦。
  她们利家轮到她父亲那一支便式微了。叔伯仍然有地位事业,不知恁地,分家时她父已经吃了亏,加上不善经营,境况不过小康,兄长婚后不大理事,一个妹妹性格全不似她,她名正言顺过着孤僻的童年生活,毫无阻滞,并没有谁试图改变她,把阳光带进她生命。
  她很有艺术才华,艺术家会有一个毛病,清秀有余,现实不足。
  但在恋爱时期,再孤独的人也会风花雪月一番,她那种气质在当时被我认为是最难能可贵的。
  我把吃中饭的钱省下来送花给她:青莲色的鸳尾兰配白色的铃兰,一小束一小束,亲自踩着雪冒着初春的寒气送到她宿舍门口。
  有时她迟出来,我喷着白雾疯等,看到她的面孔,感觉上犹如阳光第一道金芒射入我生命,感动至鼻子发酸。
  利璧迦的反应并不热烈,我赴以全力来融化她的矜持。
  那时已有同学说不值得花那么大的劲。在外国,因为寂 寞,男女关系每每一拍即合,十分随便放纵,长年累月的追 求,绝无仅有,亦无此必要。
  我还在应付论文试,往往工作至天亮,直接去找利璧迦,双眼布满红丝,喉咙沙哑,但精神却有回光返照式的旺盛,一点也不眼困。
  也许是这样便感动了她。
  男女之间实在不应有怜悯、同情、迁就这类感情因素,但当时年轻不懂,并且十年前的风气与现时不一样,女性总是含蓄畏羞,不拒绝也就是等于接受,利璧迦是否真的爱我,如今想起,真是个谜。
  我们在冬天结婚。
  我挣扎到书房,抬头看到那只角橱,小郭说什么?角橱的玻璃门内有什么?
  我拉开玻璃门,一看之下,真正呆住。
  橱内有一格内放着密密麻麻的小玻璃瓶子,高高矮矮,都三四厘米左右,有圆的扁的央的长的球形三角甚至如一只贝壳开了朵花一把小扇子般的,式式设计精美,玲珑剔透,这些是什么。
  我用两只手指拎起其中一只细看,咳,这是小型香水瓶子。
  我约莫数一数,足有一百多瓶,老天,她是几时开始收集这些东西的,我竞不知道,一闻橱门,但觉香气扑鼻。
  我接着标签上的牌子:午夜飞行、花中之花、我之爪、 盾、莎利玛、巴黎、含羞、风之欧、十九号、第五街、野性 之水、狄奥小姐、鸦片、菲芝、、花园、采妮: 白色香肩、绿钻、夜之建、耳语、黑、以马内利、苏菲亚、 掸手象牙、箩莎士夫人、灰色法兰绒、弥的、再见、亚玛 松,草书、自麻布、青春露、狄拉兰他、芜茵……
  我从不知道利璧迦有这种嗜好,她不像是这么琐碎的 人,这种小瓶子要花上好几年来收集,恐怕是样板,来之 不易。
  我发了呆,终于我看到一只扁圆平坦的瓶于,上面印着 "晨曦"
  好熟。小郭说过,利璧迦用的香水,正是晨曦。
  我走到她的房间去,看个究竟。
  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利璧迦没有梳妆台,要命,怎么一直没留意。
  她的化妆品放什么地方,总得搽口红吧。
  我拉开抽屉找,一格一格都是衣服,她临走只取走了必需品,很多东西都剩落在此。终于我在茶几上找到一只中型藤篮,打开盖子一看,原来里面放着的,便是林林总总的化妆品,我看到那一瓶著名的金罐润面霜,她并没有把它带走。
  我再找到浴室去,一瓶用了一半的大号晨曦放在浴巾旁。她走得那么突然,像是蓦然消失在空气中;似科幻小说中那种踏进第四空间的人,咖啡还在冒烟,香烟吸剩一半, 人忽然无影无踪,永远不再出现。
  我心中闪过一丝恐惧,倘若利璧迦永远不再回来,我该 怎么办。
  我发呆,
  女佣人进来收拾,一看房间像是完全没有动过,便顺口 问道:"太太几时回来?"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太太是去旅行吗?"她又说。
  我不能回答她的问题。
  电话铃响,她去听电话。,
  "是二小姐,她说要来看你。"
  是我小姨,东窗事发。
  我坐在沙发上,手中把玩那些小香水瓶。
  我不相信利璧迦会完全消失,即使对我有意见,她也该 与家人联络,
  小姨像一阵风般赶来,她与利璧迦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性格似一只红辣椒,喧嚷活泼厉害,但我反而觉得容易与她 沟通。利璧迦与她很友爱,但是并不十分亲密。
  她坐在我对面,以精利的目光射穿我的脑袋,问:"我姐 姐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喂,姐夫,你不知道谁知道。"
  "我请私家侦探调查,他说她去了纽西兰。"
  "纽西兰何处?你不打算追过去?" 我闭上眼睛。在一个星期前,我会说"我有工作,我离不开",以及"她要回来,总会回来,否则相处同一屋子,亦如陌路人。"
  但今日下午我十分迷茫。
  小姨叹口气。"这是怎么发生的?"
  我用手揉额角。
  "你们一向是模范夫妻呀。"
  "利璧迦没有与你们接头?"
  "没有。"
  她脸上也有一丝焦虑。我相信她。
  利璧迦绝对不会玩手段,她不是那种人。
  她终归会同你们联络,请叫她回来,无论怎样,有个交待。"
  "你们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
  "我不知道。" "你一向爱她。" 我站起来,"我要洗把脸,你别走,我们一起吃顿饭。"
  我开了很热的水淋浴,酸软的肩膀略能活动,水汩汩淋在我面孔上,有点痛快,委屈郁气稍减。 我套上运动衫出来。 小姨在检查衣柜。 她说:"新买的衣裳连招牌都没有除,也不带走。" "会吗?她计划出走已经有好些日子。" "辞职、找学校、等我出差,都不是三两个月可以办得 到。"我说。
  小姨问:"如果她回来,你们会重修旧好?"
  "我不知道。"
  我躺在床上,那股晨曦的清香又钻进我鼻子。
  会的。利璧迦,只要你回来,这件事,只当没发生过, 我可以做得到,
  小姨还在说:"你们一直那样恩爱。"
  我拉她出去吃饭。
  我吃得意外地多。
  以往因为利璧迦苗条得无以复加,我也不敢放胆吃,怕 多个肉肚,配不上她。
  现在还有什么顾忌。只见珍馐百味,并不觉得美昧。
  小姨见我没精打采,便说:"一有消息,立刻就通知你。"
  我送她回家。
  她说:"暂时我不打算告诉父母。"
  我没有异议。
  小姨忽然说:"在外国,有许多男人诳说老婆离家出走, 实际上已把她干掉,埋在后园。"
  我啼笑皆非,瞪着她说:"当心我掌掴你。"
  小姨叹口气,"你不会的,像你这么理智及有节制的人, 才不会做这种事。"
  我轻轻说:"追你姐姐的时候,我亦曾经疯狂过。"
  "是的,我听说过,你很宠她。"
  我到唐人街餐馆去做侍应,捱得几乎生肺病,足足一年,连带以往的节储,买了像样的戒子给她,为的是不想让她美丽的手指受委屈。
  到底年轻,休息一个暑假,元气又恢复过来。现在?熬一个午夜场电影已经死去活来。
  豪情不再。
  那时候视利璧迦犹如小仙女,没有她,我的生命便失去全部意义,故此为了自己,不得不重视她,呵护她,给她最好的,缠缚住她的心。
  结婚那日,我才松口气,几乎虚脱。
  "到家了。"小姨说。 "再见。"我说。
  小姨下车,探头进来同我说:"我会告诉她,你已失魂落魄。" "才没有。"
  "别嘴硬,我看得出来。"
  夜未央。 我通过传呼机找小郭。
  小郭说:"周至美,你找个女伴好不好?我没空,我在听音乐。""我付钱给你,一小时八百元。" "周至美,这般价钱何不去找一级侍酒女郎。" "我好男风,行不行?" "滚你娘的五香茶叶蛋。"电话砰的挂上。 他拒绝了我。 女郎?我总共只认识那几位女性。因为追求利璧迦太过吃力,我心怀恐惧,不敢再动其他绮念,女人不好惹,一个还不够?不如寄情工作。
  除了亲人,只有张晴及马利安威廉斯。
  张晴呢,怕她那张嘴,呱呱叫。我苦笑,以前女人怕被男人害,现在男人更怕女人不知适可而止。
  至于马利安,算了。我对洋女一向没有兴趣,读书的时候都不曾动心,现在更加不受引诱。
  难道这样独自守到天亮?
  从没有这样早回过家。
  以前我永远是最后一个离开公司的人,后生单单等我一个人,我一定,他才熄灯锁门。
  要不回写字楼,那里是我的归宿,翻翻公文,说说笑笑,又一个黄昏,
  但今日我步伐沉重,没有这种劲,渐渐向家里走去。
  汽车里坐着一个人,是张晴。
  她在这里等了多久?我并不觉感动,认为她傻,天气相 当凉了,坐在车里并不好受,幸亏我终于回来,要是决定往 别处溜达,她岂非笨过守株待兔。
  我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她。
  "周至美,"她跳下车来,"告假也不与我说一声。"
  "我以为你生气。"我说。
  张晴歪一歪嘴角,"我有生气的资格吗,做软皮蛇你还 不睬我。"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请我上去坐坐?"
  "我妻子不在,孤男寡女不大方便。"
  "站在这里,请我吃西北风。"
  "你也该回家了。""周至美,你对我何其吝啬。"
  "我不是玩弄感情的人。"
  她气馁。
  我也略觉自己拒人千里之外。但是我怕麻烦,张晴已经做得这么露骨,一给她机会,便如野火烧山,不可收拾。
  "来,我送你回去。"
  "也好。"
  我还没有踏上她的小汽车,一部计程车自街上转进来,下来的竟是金发的卫理仁。
  她看到我,先是欣喜,一眼又看到张晴,顿时沉下脸来,大大的不以为然。面孔表情这样丰富而干脆,真是少有。
  她立刻问张晴:"原来你认得周至美。"
  张晴怎么会示弱,"他一回来本市我们就是同事。"
  卫理仁冷笑,"可是你们此刻仍然是同事是不是?"
  张晴当然觉得刺痛,这正是她最不甘心之事。
  我说:"好了好了,小姐们,时间不早,该回家了。"
  卫理仁不悦:"至美,我一整日都找不到你,以为你出了事,赶来瞧,你却不识好人心,这不是狗咬铁拐李吗。"
  我拍拍她肩膊,"狗咬吕洞宾,你弄错了。"
  "是吗?"她眨眨灰色玻璃眼珠。
  张晴被她打乱计划,恶向胆边生,"周至美,叫她回去!"
  "你是谁?"卫理仁操流利普通话反口问:"你也不过站在路边罢咧,你以为你可以登堂入室?"
  我知道张晴不会说国语,只会听,果然,她以英语回骂:"你这个外国瘪三,在我们地上欺侮我们,你所有的不过是到一九九七!"
  我双手拦住,"住嘴,别越说越远。"
  她们俩气鼓鼓的撑腰怒视对方,随时要动武的样子。
  这情形真是蛮有趣的:金发的女郎说国语,黑发的女郎讲英语,两人都发音准确,无懈可击,闭着眼睛,再也分不出她们谁是洋人谁是华人。
  但是我哪里有心情欣赏两女为我争风喝醋。
  我长叹一声:"两位小姐,放过我吧。"
  卫理仁咕的一声笑出来:"周至美,你变了悟空肉了。"
  我苦笑,"马利安,是唐僧肉,典故不熟不要乱用,笑死人。"
  "生番,"张晴咒骂她,"茹毛饮血。"
  "你呢,中国人不会讲中国话。"
  "你,你更差,你那口英文只说得比苏格兰人略好一点点。"
  "小姐们!"
  大厦的管理员已探头出来好几次。
  "小姐们,晚安。"我大声说。
  她俩大概也怕激怒我,只得各由各上车走。
  艳福。 艳个鬼。
  如果利璧迦在这里,她连头也不必抬起,只要用眼角瞄一瞄这种放肆怪涎的女性,她们便会噤若寒蝉。利璧迦,回来吧。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我回家,那一夜,我睡在她的床上。
  整个晚上,听见有人开启大门,锁匙叮叮当当,门开处,正是利璧迦,人有点憔悴,但水灵灵的大眼睛,正似当年我第一次惊艳般清丽动人,我抓紧她,她退后。
  这个梦境持续了十多次,每次动作一样,像一段重播的录影带。
  我醒来时疲倦不堪。我可是要追到纽西兰去?
  也罢,一劳永逸,去把她追回来也好。
  利璧迦利璧迦,你可知道,我的精力已不比十年前,你难道非要我再追求你一次。 小郭来看我。
  他带来两封电报传真信件。 第-封:"阁下所嘱之事,已经照办如下:利璧迦女士其人已离开奥克兰市,下落不明,无从查访。布朗侦探社启。"
  第二封:"本校确于本中度取录一名来自香港艺术系学生利璧迦女士,但伊已于十日前正式退学。奥克兰大学伊顿学院启。"
  我双手发起抖来。
  小郭责问我:"你对她做了些什么,以致她要追求逃亡生涯?"
  我大叫:"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事情到这里已经没我的事,"小郭说:"她要回来,自然会回来,不然天下这么大,哪里去找她。"
  "我要找,我要找。"我拍着桌子。
  小郭冷冷看我一眼,"你做过什么,你自己知道。"
  他一转身走了。
  利璧迦,你陷我于不义,我什么也没做,我什么也没做。
  我倒下来。
  我只希望用一个枕头套于罩住头,昏睡至死。
  利璧迦,你为何这样待我。
  我的头仿佛有千斤重,无法抬得起来,要用双手尽力 托住。
  如果我不重视利璧迦,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如果不在乎 利璧迦,高兴还来不及,甚至当自己脱苦海,怎么会独自守 在家中呻吟。
  坐立不安,左踱右踱,总之无法像一个没事人。
  我烦躁地按下无线电,播出来的却是利璧迦惯听的怨曲。
  旋律很慢很柔很忧郁,女歌手的声音带些鼻音,像是刚 哭过的模样,在一诉心声。
  ——自我的宝贝离我而去,她唱:我无法控制自己,我 还是将我之泪水挂出去晾干吧。
  歌声动人心扉,连带听者的积郁一起挥发,仿佛服下一 帖清凉剂。 这就是利璧迦常听这几首歌的原因? 她心中不快,什么不快?
  如有不满意的地方,为什么不说出来,何必放在心中,
  同丈夫打谜语。
  我百思不得其解,头像是要炸开来。
  门铃叮咚叮咚,还是"爱情是极之奢华的一件事"。
  谁买这门铃,令人心烦意乱,一定是利璧迦,什么都要钻牛角尖。
  我拉开门。
  "收报费,先生。"
  我掏出一张百元钞票。
  "先生,五百三十元。"
  "什么?"我吓一跳,这么贵。 报纸几钱一张,十块?
  "先生,是你们订阅的杂志,一向是这个数目,以前是周太太亲自下来付的。" 我整个荷包也没有这样多现钞,只有开张支票,报贩满意的离去。
  门铃又响,又是那句调调。
  我火大,走到走廊,把门铃的插头拉掉。
  这次站在门外的是张晴。 广东人称这种楔而不舍的人为吊靴鬼。
  今日她淡妆,有点睡不醒的样子,但看上去非常清爽,头发梳一条粗辫子,没有夸张的发饰,也不藏耳环项链手表手链戒于宽腰带,以及平常老提在手中的大小两只公事包。
  她身上起码少了五公斤噜苏东西,整个人飘逸起来,我才可以看清楚她的肉身。 '
  不知为什么,我竟放她进来,因为她的盔甲已经除下,没有威胁性。
  她说:"我睡不着。"
  我故意装听不懂,"下了班,办公室里的事就该放下。"
  她坐下来,姿势一反常态,再也没有摆得做作夸张。
  她问我:"周太太是不会回来了吧。"
  "谁说的?"我脸上变色。
  "我说的,"张晴答:"我有预感。"
  "你有预感,那明天会德丰A股会不会涨?"
  "周至美,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张晴,你的爱太泛滥,要好好过滤一番,仔细选择。"
  "你们都认为我很花。"
  "事实如此,每个周末都有不同的男伴,从游艇跳到跑车,的士可走到舞会,没有松懈的一刻,什么能玩的没被你玩遍。"
  "你看我好,我看你好。"
  "既然值得这么说,你该知道我周至美也不见得如你想像中的那么妙。"
  "我的生活很累。用眼圈用厚粉遮着,拖着疲乏的身躯,到处省下钱来买跳舞衣裳去亮相,除了一橱旧衣服假首饰,一无所有。我多么羡慕你们两夫妻那种高贵宁静的生活。"
  羡慕我们,现在也不必了,我们两夫妻也散开了。 "我妒忌周太太,至美,如果我获得她那样的机会,嫁你那样负责的男人,我也会做得和她一样好,但是至美,我从未认识过像你这么够条件的男人。"
  利璧迦,你不会相信有女人这样称赞我吧。我苦笑,"张晴,你过奖。"
  "我与你同事四年,不会看错,"她幽幽地说下去,"在公司里,谁不知道周至美既为上司,又为下属,独独不争自已的功劳及锋头,总是任劳任怨,为大体着想,无论什么难题,都有办法解决,肩膀担得千斤重。" 我强笑,"你在说我,还是铁金刚?"
  "这样的一个男人,又能干又会赚钱又长得漂亮,但一下班立刻回家陪太太,你说,是不是打亮灯笼没处找?"
  "照你这么说,我老婆没理由会离开我哇。"
  "当然不会,"张晴颓然说:"她不过去东京旅行。"
  我好比哑子吃黄连。
  "最难得是为人民服务,人家跑还来不及,你反而肯上去做。"张晴说。 说得我太伟大,汗颜起来。
  "喝些什么?"我岔开话题。
  "热巧克力,我想好好睡一觉。"她伸个懒腰,似只猫。
  我把饮料递给她。
  "我已有两年没放假,发觉休假在家,无处可去。"
  我知她一个人住,也难怪无聊。
  张晴惯常长嗟短叹的。
  利璧迦不怕放假,每一个月她总会选一天留家中收拾这个那个,非常享受的样子,有时候蹲在露台剪理盆栽,便可度过一个下午,阳光照在她纤弱的背部,她开着一部小小无线电,边听音乐边劳动,真懂得放松。
  利璧迦,你这次回来,我一定陪你一起做这些微不足道、可以说是无聊的事情。
  我黯然神伤。
  张晴研究杯子,"是谁喜欢米老鼠,你抑或周太大?"
  "米老鼠?不会是我。"
  "到处都是米奇,"张晴说:"钟、杯子、拍纸部、无线电,你没发觉。"
  我的视线接触到一只座台钟,钟面上并没有米奇著名的面孔,只有黑色两只半圆型的东西在一只球体上突出来。被张晴提醒,即时明白它是米奇的剪影。
  我张大嘴,她好细心,我可全没留意到这干琐事。
  近两年来我心中只有立方氮化硼。
  "这只音乐盒子多么有趣。"
  张睛取过一只约二十厘米高的米老鼠模型,上了发条,它的头缓缓地转,大眼睛眨动,音乐细细碎碎传出来,确是件有趣的小玩意。
  "这是你带来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不,是你家里的,都搁在这只柜里,还有一整套的纪念瓷碟,你来看,有些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出品的,全部迪士尼人物,以米奇为主。"
  我探头过去,果然是,那两只滑稽的大耳朵无处不在。
  "你太太很有童心。"
  我悻悻的想:无聊罢了,置这么多玩意儿,带又带不走,统统留在此地。利璧迦,要是你真的那么爱这些身外物的,把他们带走呀,为什么不带走?
  "至美,这一阵子你真忙得魂不守舍。"
  "倒不是因为忙。"我脱口而出。
  "那是为什么。"张晴诧异的问。
  "事到如今,我竟不知是为谁辛劳为谁忙。"
  张晴一愕,没想到我会口出怨言。
  我随即后悔,立刻改口,"公司不一定感激我,因为当时我是志愿队"把一切推到公事上。
  "但只有你一个人懂得那玩意。" "嘿,雕虫小技。"
  "说给我听听,叫你们忙了这些日子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得自钻石说起。" "哗,钻石,我爱听。"她雀跃。 "钻石其实是碳。" "这我也听说过。"她非常有兴趣。
  "钻石的碳结晶原子排列紧凑,无法令其再挤逼,故此钻石坚硬无比。同时它亦是温度的良性导体,所以用钻石来做工业打磨工具,最好不过。"
  "是呀,这我也知道。"
  "立方氮化硼是一种人造结晶体,在一九五七年发现, 六八年正式投入工业服务,晶体内含碳与硼,原子排列与 钻石类似,可忍耐高温至摄氏一三七O度,而钻石到摄氏八七O度已经开始燃烧。"
  "呀,那么后者比前者更为耐用。"
  "是。钻石遇热,化为乌有,从什么地方来,回到什么 地方去,化为碳分子消失在空气中,而立方氮化硼没有这种 弊端。"
  我又说:"不过它的卖相就不大好了,只是一种深棕色的 结晶体,偶而带深红及黄色斑点。"
  我从来没有与利璧迦谈过我的宝贝,因为她一直没有垂 询,她当然也不会像张晴这样倾心地听我解释。
  "硼工业打磨盘最适用于各种高速钢。"
  张晴抢着说:"我一年不知要做多少高速钢的订单。"
  "那我也不必再说下去了。"
  "那应该大量采用硼才是。"连张晴都田得这道理。
  "成本贵。"
  "比钻石更贵?"她感到意外。
  "贵得多,"我感喟地说:"世上不知有多少东西比钻石更 难能可贵。"譬如说:利璧迦的心,我竞不知她的一颗心想些什么。
  强睛倒在沙发上,非常钦佩的说:"至美,你真伟大。"
  再苦恼我也禁不住笑起来,我竞成为她的偶像。她说:"至美,太阳那么好,陪我出去吃早餐如何?"
  我温和的说:"叫人看见,对你无益。"
  "我巴不得有人看见。""如此热情,对你无益。""至美,藏头躲尾,更加无益。"
  我不去理她,在厨房做面包咖啡吃。 张晴坐在一角大口大口的把食物塞进嘴里。
  利璧迦的胃口一向差,开头是节食,成为习惯之后,吃也吃不下,老要我劝食,挟到她碗中,她还扔出来:"至美,我不爱吃肉类,我最恨人家逼我吃肉。"我记性不好,她至为烦恼。
  也许应该娶张晴这样的女人,好白话,容易对付。什么都吃、不怕打鼾、不多心、不出走。
  我随口问:"一个人生活,也很清苦吧。"
  "这也并不表示我急不可待的要抓一个人。"她眨眨眼,"以你这般人才又例外。"
  张睛捧得我不好意思叫她走。但愿利璧迦也会同我耍耍这样的花枪,也许真的谁没有谁都活下去,但我爱听这样的话,耳朵受用。
  我对张晴说:"我有点事要办,你请回吧。""终于赶我走了。" 她无奈的站起来,拍拍手。此刻的她有点苍白有点瘦小,与平常张牙舞爪大不一样,竟有三分风韵。
  我说几句客气话,把她送出去,松一口气。
  始终没有触电的感觉。可能是同事这么久,早变成兄弟姐妹。
  我的确有事做,取了保险箱锁匙去银行。
  我约莫知道一八七四号箱里有些什么,利璧迦颇喜首饰,这些年来,她置了点东西。给我一条锁匙,不过是表示对我尊重。
  我抵达银行,签妥名字,手心不禁冒汗,如果贵重的东西还在,那么利璧迦是会回来的。
  我将钢制的抽屉拉出来,一伸手进去,空空如也。我吃惊,一看,只剩下结婚时母亲给的一条金项链。
  我将抽屉重新锁好,一言不发的自银行保管部走到储蓄部,查利璧迦的户口。
  做账的小姐问:"是周璧迦?"
  "不,利璧迦。"
  她办事地方的女职员以冠夫姓为荣,往往叫陈李小兰、王宋玉莲之类。
  利璧迦一直没有用到夫姓,人都称她利小姐。
  银行职员的答覆来了:"周先生,周太太的户口在上个月十号已经全部结束。" 我道谢便离开。
  户口下财产全是她挣下来的,即使是我的东西,我也不 会吝啬。 看样子我必须承认一个事实:利璧迦暂时是不会回来 的了。
  天淅淅下起雨来。是那种带着煤灰的小水点,沾在衣服 上就是淡淡一个灰迹子,很难洗得掉。 中学毕业后在工专念了三年,被保送往英国一个叫胡佛 汉额的小城读机械工程,每日清晨五点便要出门,天天都下 这种煤灰毛毛雨,天地人都蒙着一层灰朴朴的污渍,难过是难过到极点。
  我又吃了整整两年苦才考进大学念硕士,本来这种屈辱在今日只会衬得我的成就更闪闪生辉,不知怎地,今天我的心情坏到顶点,忽然又像回到十多年前,一个小伙子独闯江湖,离家两万公里,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半工读的厂里有一只外国猪狸,坏是坏得不得了,硬要我抬生铁,一束束,都是铁刺,一双手就毁在那里,生满老茧,他连我戴家中寄来的白麻劳工手套也看不入眼,总与我寻麻烦。 打那个时候起,我就厌恶外国人,国家不强是不行的,子民不为国家出力也是不行的。
  家中只有我一个人续上大学,成担的神主脾等着我拿文凭回去,只有抱着破釜沉舟之心咬紧牙关死读。 今天都想了起来,当中岁月似没有过,我双目孺湿。
  那年的圣诞我就胃出血,躺在医院中,报喜不报忧,也没敢把这件事告诉父母,抬头所看到的,又是窗外那一角铁灰色的天空。
  前年第一次到鞍山,一下车就发呆,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天色竟一模一样,特地去配色也还没有配得这样凑巧。
  真是命中注定。
  我没想到会在困境中遇到一枝百合花般的利璧迦。
  我是苦学生,她是千金小姐,地位背景都不能比,但也是注定的,我终于得到她。
  我又失去她。
  我约了做律师的朋友吃午饭,把小郭也拉出来。
  我问:"如果夫妻之中有一方出走,婚姻还是否有效?"
  律师扬起一条眉毛,"出走?只到购物中心走-走,是不影响婚姻的。"
  "不,我的意思是,有一方面失踪。"
  律师朋友立刻直觉地认为小郭有毛病,双眼看着他,沉重的说:"如果单方面失综超过五年,你可以在各大报章刊登寻人广告,如果再没有回音,你可以单方面申请离异。"
  "竟要五年。"我说。
  "是的,"律师一边喝咖啡一边说:"至美,男女关系搅得不好,大则身败名裂,小则丧尽精神……不过你没有这种烦恼,至美,你与利璧迦真正是一对壁人。"
  我哭笑难分的呜咽一声。
  然后他又看着小郭,"劝她回来吧,闹下去双方损失可大。"
  小郭知道我要面子,也不拆穿,只叫侍者结账。 律师走了之后他问:"你是否已作最坏打算?"
  我点点头,意兴阑珊。
  "每个朋友都以为你们可以白头偕老。"小郭说:"真可惜。" "她把她名下所有财产都带走了。"小郭忽然想起来,"房子,房子写谁的名字?"
  "利璧迦。"
  "房契呢?"小郭惊问。
  "我不知道,"我说:"保险箱内空空如也,她不会卖掉房子吧,我住到什么地方去呢?"他沉吟,"至美,你也太相信女人了。"
  "不,小郭,有一半是她的节蓄,她父亲去世之后,她多多少少分到一点钱。我的经济情形并不如外界想像中的那么好,我不过是个受薪阶级。""你肯定这件事里没有第三者?"小郭问。
  我惨笑,"我肯定。""你仍等她回来?" "等,一年,三年,五年。"
  小郭说:"我做这么多案子,这也算得是件奇案,尊夫人真出人意表。" 我不语。 "你会如常工作?"
  "是。""几时再北上?"小郭问。
  "等一位流体力学专家自美抵港,便可与他北上。"我说。
  "周至美,我真的佩服你,学问这么专门。"
  我拍他肩膀,"别让几个专有名词把你唬住。"
  "请你节哀顺变。"
  我看着天空,"小郭,你说得对,她如果要回来,总会 回来的。"
 
 
 第三章
 
  与小郭分手,我走入酒吧。
  从下午开始喝,到夜深,刚刚可以酩酊。
  胃扯住般不舒服。
  很久没胃痛。有时忘记它曾经出血。十九岁的大男孩,读六小时的书,做六小时工,重伤风也无暇看医生,只吃药房买回来的阿斯匹灵。过量服用,导致出血。
  那夜胃也是这么扯住,我怕呕吐,会引起同房不快,我们六个同学一间大房,很像一百年前被卖至金山做苦工的猪仔,有限的津贴,无穷的愁苦,妄想吃得苦中苦,好做人上人。
  我自床上挣扎到房门,想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去,在门口就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事后同学告诉我,吐出来的全是血。
  也不是每个留学生都有此可怖经验。
  利家的诸表兄弟姐妹完全不是这样,他们的大学生活犹如逛花园,入冬后汽车挡风玻璃上结冰是最大的烦恼,我与他们不大谈得来。
  我一直有点孤劳自赏,愤世嫉俗,这个毛病等婚后寻到一份很理想的工作才慢慢改过来,
  也许少年时代吃些苦,磨炼一下是有好处的,我同自己说,在厂里看着钻石轮盘顺利地切开钢抉,我安分愉快的做下去,发誓要与钻粒一般刚强。博士论文由达啤尔斯赞助,写的便是氮化硼与钻石打磨的区别;
  时间过得真快,我摸着杯底,时间过得更快。"咦?周先生。"
  我抬起头,是个脸圆圆的小姑娘,一张面孔好熟。
  "我是玉光珠宝的伊莲。"
  "是啊。"利璧迦是他们的老主顾。
  "你们还没有移民?"伊莲问。
  "移民?" "是呀,周太太上个月来卖钻石,说是移民急用。"
  "啊,是,移民。"我喃喃的说。
  "我尽力给了个好价钱,"伊莲说:"当然比起入价是有段距离的。"
  我说:"谢谢你,伊莲。"
  "我要过去了。"她给我一个甜蜜的笑容。
  那边有个年轻的外国男人在等她。
  我将头埋在掌心中,过一会儿站起来结账,打道回府。
  女人要变起心来,一点办法也没有。走到冷巷,我的胃反转,伏在肮脏的墙上便朝阴沟中呕吐。 我淌下眼泪,一半是因为刺激,一半是伤心。
  冷风吹上来,我略为清醒一点,伸手去截车。
  司机朝我看一跟,喃喃说:"最怕醉酒佬。"把车开走。
  我把外套拉一拉,倚在灯柱上,像个阻街男郎。
  我充满自怜,这个时候要是下起倾盆大雨来,更加能增加悲剧色彩。
  我只余下今天可以放肆地纵容自已的情感,明日我要上班,男于汉大丈夫公私要分明。拜伦说的,感情生活,只是男人生命中的一小部分。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踯躅在路上。走了好些时候,才叫到一部车子回家。
  第二日我准时回到公司,卫理仁迎上来,"我整整找你两天,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如常地与她打趣:"你要排队,小姐,明年圣诞就轮到你了。"完全像个没事人。
  "要死,"她生气,"你竟同老娘说这种话。"
  总工程师叫我,"至美,这边来。"
  卫理仁拉住我,"今天陪我吃中饭。"
  "大伙一起去。"
  结果十个人一张台子,卫理仁霸我左边,右边是张晴,我很公道地替她们两个人夹菜。
  卫理仁问我:"在那种冷的地方,是不是真的一口痰吐出去,没到地上已结成一团冰?"
  我说我不知道。"我从不随地吐痰。"
  大家笑。
  如果住宿地方的设备好一点又自不同,我只住在厂房的员工宿舍里,已是最好的一层,有附属卫生设备,甚至热水龙头,但仍是冷,我上次特地带一条电毯,总算睡得比较好。
  利璧迦在过去两年也曾经提出要来看我,被我拒绝。该处根本不是旅游区,没有旅馆,没有名胜,全是工厂,天气奇寒,几乎可以碰到头顶。
  所有的工业城全是这样:雪菲尔、纽卡素,还有永恒在我记忆中的胡佛汉顿。来到这些城市我住住宾至如归,往实验室一钻如回家中。
  但这些地方不属于利璧迦。她有洁癖,下了班把整个人洗了又洗,洗了又洗,自顶至踵……
  "至美,至美。"同事叫我。
  "什么?"我如梦初醒。
  "邓博士什么时候来?"老板问我。
  "他明天会来公司报到。"我说。
  "祝你们合作愉快。"他向我举杯。
  总工程师问:"一切都安排好了?"
  "全部妥当,我与他说得很详尽,他对一切安排都很满意,我也给了他若干心理准备。""至美,辛苦你。""没什么,"我说:"我早巳习惯。"
  我们家的孩子特别倔强,永不信邪,越在艰难的时候,精力越是旺盛,誓死与环境斗争,克服困难,全凭一双手,吃苦是吃惯了的。
  有些人鼻子塞咳嗽两声便要告假三日,被上司说几句要痛哭失声,我自幼学会化悲痛为力量。秘诀?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走投无路,不由价钱不冒着风雪上路。
  我终于获得报酬,你看,公司多么重用我,年终的赏金证明我是要人,事实上利璧迦在我身边的日子,我也认为自己已经成功了。
  我苦笑。
  "至美,你很能喝哇。"有人留意到。
  "嗳,本来认为喝一点可以挡寒气。现在才知道上瘾是极容易的。"
  大家尽欢而散。
  我问秘书:"你会去接邓博士?"
  "没问题。"
  "把他送上计程车便可,酒店房间面可当?"
  "全部办妥。"
  "好,好得不得了。"
  女秘书有点犹疑。
  "你放心,"我安慰她:"邓博士德高望重,著作等身,不会对你毛手毛脚。"
  她笑出来。
  本来应当由我去接他,但是我心情不好,不想应酬,故此逃避责任。
  卫理仁拉住我,"有传说讲你与妻子分开了。"
  我拧她的面颊,"别痴心妄想。""你说呀。"她逼我。
  "没有的事。"
  她泄气,"我也知道不是真的,怎么可能,你俩结婚都有八年,一向相安无事。"
  我微笑。
  卫理仁问:"你不想知道是谁造的谣?"
  "不想。"我说,"我是一个最没好奇心的人。"
  她摇摇头,作一个"服了你"的状。
  洋妞到底是洋妞,十三四度的天气, 粤女早披上厚大衣,她还穿薄丝衬衫,胸部巅巍巍,十分刺激,据我所见,公司中不少男同事已经大大起痰,呼吸困难,卫理仁的生活殊不寂寞。
  但不知如何,她还是紧缠着我。
  照说热爱东方,现在已是最好机会,很多男土会投桃报李,何必偏偏选中我。
  "马利安,"我拉拉她的金发,"我不是你要的那个人,下班后我已如残花败柳,只想梦见周公,你所要的是精力旺盛的小伙子,陪你舞至天明。"
  "周公,梦见蝴蝶?"她问。"不,那是庄周。"
  "都姓周?"
  "不,庄周姓庄。马利安,今晚我没空。"
  "你到底忙什么?"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妻子也不敢问我忙什么,我何必同你解释。"
  "至美。"她还要说什么。
  "我有事要做。"我推她出去。
  她气鼓鼓说:"请记住,我离乡别井的,也是为着你。"
  "你会有收获的,这个热闹的城市不会令你失望。"
  她终于出去了。
  如果没有她们为刻板的办公室制造情趣,我怎么活下去呢,
  我留在办公室做得很晚。
  这次北上要带的物件包括一台影印机,我要将它放在宿舍中,方便自己。
  我没有返家,直接往酒吧。
  那地方很静,比一般喝酒的地方高贵一点,价钱也自然不一样,特色是可以看到整个海港,有个黑人琴手,在有一句没一句地弹着爵士乐。
  我呆着面孔,留连忘返,不知喝了多少。
  侍者开始对我注意,怕我做出不文明的举止,但我没有。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必须自爱,我若不爱惜自已,就不会有今日。
  工专毕业,已有不少同学找到工作,甚至结婚,我心中纳罕,怎么可以这样不经挣扎就放弃。喝喜酒时,看到年轻夫妇腼腆地出来敬酒,觉得是至大的浪费。
  我有我自己的信仰。
  有时候我解嘲地想:社会上如果没有我这样努力向上爬的人,是不会有进步的。
  人人爱理不理,名士风流,吟诗作对,忠于自己,啥人去发明油水马桶以至飞上太空之卫星。
  今日我的信念摇动,因为我所赚的一切已不能为我带来快乐。
  我对待者说:"请琴师喝一杯,问他要什么。"
  琴师向我点头致意。
  这时候我留意到坐在我左边,有一位女郎,独自在喝闷酒。
  我说,"请那位小姐也喝一杯,全部记在我账上。"
  她穿件黑色的衣裳,背影苗条,侍者过去招呼她,她微微转过头来,我看到她侧脸的十分一,但觉她肤光如雪。
  我的心一跳,醉醺醺的叫出来,"利璧迦。"
  有几分像。
  我拿着酒杯过去,"利璧迦。"明知不是她,也想念这个名字数次。
  那位小姐抬起头来,目如寒星,这么清醒的眼神在这么醉的夜里,太煞风景。
  我说:"利璧迦,你为什么离我而去。"
  也许她能回答我,也许她会识破其中玄机。
  陌生的女子没有开口,很镇静的看着我。
  "怎么,没有见过醉酒汉?没有见过伤心人?你觉得我荒谬?是啊,针不刺到肉是不觉得痛的。"我站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只听得她说;"先生,你请坐。"
  我一屁股坐在她对面,仰头喝尽手中的酒。
  侍者过来问;"小姐,有没有麻烦?"
  她轻轻摆摆手。
  "麻烦;什么麻烦?"我说;"没有灵魂的人,怎么会知道有灵魂之苦。"
  女郎微笑。
  我叹息一声,"尊姓芳名?"
  她当然没有回答我。
  "好好,我叫你利璧迦。"
  她看着我。
  我说:"利璧迦是我的妻子。"
  女郎有点意外。
  是,人们很少对妻室有这么大的爱意。
  我说;"她离我而去,不再回头。所以我出来灌黄汤。本来我也是个正人君子,早已回到家里。"
  女郎静静的聆听,没有搭腔,亦无表示不耐烦。"她伤透我的心。"我伏在桌上。
  女郎不再出声,大概有点知道我的苦处。
  我说:"不爱我不要紧,为什么不说出来,叫我做个明白鬼。"
  那女郎维持缄默。
  我伏在她桌上很久很久,灵魂渐渐脱离躯壳而去,冷眼看着自己的臭皮囊摆在椅子上,面对面的女子仿佛有点着急,她叫来了领班。
  领班与我是稔熟的,他跑来推我:"周先生。周先生。
  我揉揉眼睛站起来,"不用担心,我就走了。"
  我摇摇晃晃离开酒吧回家去。
  我没有醉,我还记得付车资,到家尚记得开着闹钟。
  没有人来扶我。
  第二天清早起床时颇有点困难,闹钟哗哗的叫,整张床为之震动,我呻吟,喃喃的说:好了好了,听到了。
  这么多年来,我上班从来没有迟到过,有时候连夜赶飞机,到家洗个脸躺一下,又往写字楼跑,三十多小时不眠不休是等闲事,全凭意志力,在跳起床那一刹那对自己残忍便可。
  凡事不可以拖,从起床这件事可以看得到。
  我喝三杯黑咖啡,滴去红筋的眼药水,套上西装,尽管肉心支离破碎,外表仍然是个好汉。
  他们仍然比我早到。
  醉酒后清晨知觉有点钝,分外镇静。
  秘书对我说:"邓博士在老板房内,叫你马上去。"
  啊,他已经到了。
  我有一丝高兴,推门进去。
  总工程师也在房里,我大声说:"邓博士,欢迎欢迎。"游目一看,却不见有第四个男人。
  转过头来的是一位女士,最时髦的套装,淡妆,雪白的一张面孔,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
  才在错愕,老板已呵呵的笑起来。
  他说:"至美是男女平等的信徒,但这次瞒得我们好惨,至美,你一直没同我们说邓博士是女性。"
  她是邓博士?
  我完全感到意外,站在那里傻笑。
  信件署名从没提过性别,只说是邓永超博士。我也只知道是流体力学博士邓永超。
  我随口说:"性别不重要,至要紧的是才学。"
  "当然,"老板说:"邓博士,也许我们也应该把至美那件事给你说一说,他当初申请加入我们公司,附来履历及一张照片,署名周至美博士,人事部经理一直以为他是女性,去信接受他申请,并称他为周女士,嘿,结果至美来一封回信,最后一段十分幽默,他说:'我想提的一句便是,如果我说我是男人,不知合同是否仍然生效?'哈哈哈哈。"
  是的,我亦记得这件往事。
  我把信给利璧迦看过,她亦觉得有趣。
  总工程师笑得弯下腰,他说:"当年我们好不兴奋,因为好久没有女性来申请这种职位,至美那张照片长头发,穿高领毛衣,活像个时髦女性,怪不得我们误会,他至今在公司有个绰号,叫周美人。"
  老板咳嗽一声,"没想到今天真的来了一位漂亮的小姐,自称邓博士,我们吓一大跳。"
  我才意外得发呆。
  这些日子来,我与邓博士几乎每个月都有书信来往,简直是一对笔友。公司聘用她,也出于我极力推荐,但我没想过她会是女人,而且是长得那么好的女人。
  她一直在听,没有开口说话,换了是卫理仁或是张晴,早已宏论滔滔。
  这种脾气有点似利璧迦。
  她是有点象利璧迦。
  慢着,我见过这位小姐,昨天,一点都不错,就是昨夜,在什么地方?唉,在丽晶酒廊,我不但请她喝酒,还在她面前倾诉我生活中之悲剧,就是她,我的笔友,我的新同事,要命,我的丑态已全部落入她眼中。
  本来我已脸无血色,但在这一刹那,急得连耳朵都涨红,我动都不敢动,唯恐她一下于把我的秘密掀出来,我便死无葬身之地。
  我用眼角朝她瞄了瞄,只见她气定神闲,也不见得对我额外留神。
  总工程师说:"至美脖子都红了,唉,我们别老针对他。来,邓博士,我给你介绍这里其他的同事,一共有二十多位……至美,别开溜,一会儿吃饭。
  我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邓博士站起来,她长得很高,几乎与我同样高度,面孔清丽,姿态优雅,人不如其名,也不如其职。
  她秀发如云,全部盘在脑后,耳后洁白的皮肤,如一小块细腻的汉玉,我因站在她背后,看得特别清楚。她的耳朵没有穿孔,不戴耳环。
  真实年纪若干很难猜得出,但自她的履历表,我知道她在一九五五年出生。
  我跟在他们身后在公司诸部门兜一个大圈,午饭时分,我推说头痛。
  张晴自告奋勇,陪我吃三文治。
  我捧着黑咖啡,不言不语。
  不爱讲话的女人特别可爱,可惜不容易找得到.
  "邓博士十分有型。"
  我点点头。
  "可惜年纪大一点。"
  我忍不住加一句:"不比你大很多。"
  "我才二十七。"
  张晴何其优待自己,一共才差三岁,人家老得不得了,她则"还"年轻。
  我不想与她争论,像她这种脾气的人,永不言输,无理可讲。
  张晴亦永不言倦,使旁人没有精力与她争,总而言之,你红,她肯定要比你红,不在话下。就算你黑,她也要好胜地比你更黑。比她高出十万光年的人,她也要与之乱争一番,这种性格,有人美其名曰现代豪放。
  我笑着摇头。
  张晴问:"你与邓博士结伴上鞍山?"
  "嗳。"我伸直双腿。
  "她住哪里?"
  一言惊醒梦中人。要命,一直以为她是男同志的我,竞安排她睡我隔壁房间,共用一个卫生间。
  也罢,讲享受就不必读科学,想来她也是在机器间长大的人,不会计较那么多。
  我担心她吃不了苦临阵退缩,那我就麻烦了,一时间哪里去寻新伙伴。
  下班后小姨与我联络。
  "纸包不住火,"她说:"爸妈都知道了,他们怪你呢,老婆走掉还似没事人。"
  "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放假到处去找一找她。她心一软,也许会亮相。"
  我沉默许久,"我没有空,我有正经事等着要做。"
  小姨抱怨,"你总是将自己放第一位。"
  "我若不自爱,利璧迦当初就不会爱我。"
  "现在是非常时期。"小姨提醒我。
  "待我自鞍山回来再说,"我问:"你有没有她的消息?"
  "没有,父母很担心。"她问,"你要去多久,怎么同你联络?"
  "这次怕要一个月,地址你可问我公司要。" "姐夫,你怎么似个没事人。"小姨愠怒。
  我就差没抱住人的大腿号陶痛哭,怎么见得是个没事人,但当时我只是淡淡的说:"我永远欢迎她回来。"
  小姨也十分明白,夫妻间之事,决非第三者可以有资格发言,她不再争辩。
  我一直避着邓博士。
  一次错误,足以致命,我一生人总共醉过那么一次,偏偏叫拍档看到。
  之后邓博士见到我,却一直与别的同事一样,淡淡的非常礼貌,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反而比我们通信那段时间生疏。
  我们的信写得很热情,往往在公事之外,附张便条,倾吐心事。
  我曾问她为什么要回国工作,她答:"毕业六年,我替德国人做过事,还有英国人、美国人,甚至有一间日本公司要聘用我。我想,这也是中国人为中国做些事的时候了。"
  说得很平和,我是打那个时候决定与她深交,当然,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是她。
  我想也没想过剑桥大学的邓博士是女人。
  工业打磨与流体力学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打磨可分于湿两大类,打磨过程产生高温,如能减低温度,金属受损程度亦可减低,其中一项最有效减低温度的方式便是采用各种化学液体。邓博士是这方面的专家。
  她将与我在同一厂房工作。我拜读过她所有的著作,而她亦收过我寄出的论文,我们神交已久,合作应无问题,最坏是那天晚上,我什么不好做,偏偏摇摇晃晃醉倒在她跟前。
  她会否从此着不起我?
  且莫担心,还是收拾行李去适应摄氏零下十度的气温为妙。
  这个家还能算家吗,支离破碎,我对着行李深深叹口气。我倔强好胜的血液在沸腾,我苦涩的想,没关系,什么都会完场,千里搭长棚,无不散的宴席,利璧迦,你走好了,以后我周至美再也不提你。我与邓博士先到北京,然后乘火车往鞍山。
  她是个异常沉默的女性,没有一句废话,与她旅行一点负担也无 ,她穿着合理、舒适、暖和的衣服,只带一只行李袋,随手拎着,不必托运,看上去重量不轻,由她挽起,又不觉吃重,整个人潇洒理智,没有一点负累。
  我原以为只有我可以做到这样,如此女性诚少见。
  邓博士背着的杂物袋上插着一本书,我看看封面,是坊间版本的《红楼梦》,再看仔细了,是"《红楼梦》各类游戏详解"。
  咦,有学问之人。
  我很放心,她不会缠住我叫我找外汇店,亦不会抱怨没有的士可,更不会在工余逼我陪她玩双六,据说看《红楼梦》的人都走火入魔,爱静。
  《红楼梦》说什么,我不知道。
  谁关心。空谈误国,科学救国。我用杂志遮着脸,打起瞌睡来。
  一个女人,带着三十万美金,可以走到什么地方去,可以走得多远?
  我的心又烦躁起来,一把扯下书报。
  我打破沉默:"到过北京吗?"
  "曾经旅行到此一游。"
  "东北?"
  她摇摇头。
  "听过长白山?"
  她点头,"嗯,武侠小说中,侠士遇到千年剑仙的地方。"
  提到东北,自然就会令人想到白山黑水,林海雪原等壮丽的北国风光。
  "长白山千峰竞秀,起伏连绵,纵横千里,白头山顶上岣岩瞒壁环抱一个湖,名为天池,池水碧澄,美得使人疑是蓬莱仙境。"
  邓博士微笑。
  我忽然觉得自己过分戏剧化,讪讪地耸耸肩。
  "咦,"邓博士说:"怎么不讲下去?"
  我看她一眼,她倒会打趣我。
  但她的表情一派诚恳,也许我多心了,做科学的女人多数实事求是,没有花招。
  我说下去:"松花江畔的吉林市,风景秀丽,'树挂'奇景,更是全国闻名。另一个北方名城哈尔滨在吉林市北面,十里江堤,尽是白杨绿柳。漠河是中国最北的重要市镇,也是中国的北极城,漠河的白夜奇景和绚丽多彩的北极光,遐迩知名……""呀,北极光。"邓博士兴奋的说。"你喜欢北极光?"我问。"是,自然现象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极光。""在漠河上空的北面,经常出现极光,北极光在北面天空开始出现时,是一个由小至大,颜色变幻不定的光环,色彩臻至最灿烂妍丽时,光环慢慢移向东边,由大变小,逐渐消失,这时到来观光的游人莫不翘首而望,欣赏难得一见的奇景。"她马上下决定,"我一定要去漠河。"我笑,"小姐,漠河位于五十三度半的高纬度地带。在冬季,每晚只有在子夜时分一两个钟头,天色稍微明亮一点,随后又是一片漆黑,白天变为'白夜',温度是摄氏零下三十度,你吃得消?"她反问:"你吃得消吗?""我当然可以。""你可以,我也就可以。"我们两人之间的隔膜就在这一刹那拆除,没想到德高望重的邓博士居然接受激将法。轮到我微笑。"在非洲,我接受过严厉的野外求生训练,一连六十日,背二十五公斤的袋子,在摄氏三十八度高温下与队友达到目标。"我问:"非洲,非洲何处?许多人只在美丽的摩洛哥兜个圈子,在希尔顿酒店泳池晒晒太阳,就自称到过非洲。""津巴布韦。"
  我肃然起敬,"好,你确有到过非洲。"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都几乎吵起架来了。
  我侧侧头,"你从来没有在信中告诉过我。"
  "小事有什么好提。"
  如果利璧迦有这么活跃……但她不好动,憧憬管憧憬,她是不会动的。
  我还有什么资格代利璧迦发言。
  现在我是她的什么人?
  她又把我当作什么人?
  我对利璧迦连最低限度的认识都没有,这八年是白过了。
  "我没想到东北是名胜区。"她说。
  "我也没想到你能把零下三十度的地方当名胜区。"
  她微笑,仿佛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她意料中,好像她故意逗我说那么多话,为的就是要使我高兴,她知我底细,她同情我,
  我偷偷看她的侧面,也许是我多心。
  我们是笔友,在通信的当儿已经很豪爽的无所不谈。
  她一管鼻子长得最像利璧迦,笔直,高鼻梁,有希腊味。
  飞机就这样到达目的地。
  大雪,我与邓博士连忙戴上帽子手套,我相信她也有寒带生活经验,不用我担心,
  我们很顺利的买到火车票。
  从飞机场到火车站还有车程,带着她却不觉负累,她给我一种"带"的感觉,一直没有喧宾夺主,但其实有时她颇为主动,尤其是付钞票的时候,我才在掏皮夹子,她已把现款搁柜台上。
  整个北京城是灰色的,她的色彩我最熟悉不过,我寒窗十载的地方,便是这种气色。
  火车站是新盖的, 温度适中,我俩已进入工作紧张状态,没有说话,抓着火车票等列车来到。距离出门已超过六个钟点,我不觉得辛苦,不知邓博士如何,这与工作能力无关,女性的体力到底弱一点。
  我心念她,"还好吧?"
  "比想像中的好。"
  她是不会把真实感受告诉我的。
  利璧迦也不会:她们都是比较深沉的女子。不比张晴,大脑直通嘴巴,想什么叫什么。
  我微笑,"你一直没告诉我你是女性。"
  她问,"有分别吗?"
  我又答不上来。现在我情愿她是女性,因为她绝不矫情做作,在工作上完全中性,男人不用替她拖行李拉车门扶臂肘。
  相信我,在钢铁厂中工作,不比主客吃饭,谁也无暇服侍谁,谁坚持要得到这种琐碎的优待,还是去当歌星的好。
  所以我从来不带利璧迦来这里。
  看着我脚上的球鞋,我觉得无限安慰,你能不能想象穿高跟鞋巡视钢铁厂,一失足摔进钢锅的后果?
  但是我亦记得,邓博士柔软起来,象一片水。那夜在酒 吧,我上前去向无名美女勾搭,若她欠缺那一份女性魅力,相信我不会在她跟前失态。
  我叹口气,这是我的污点。
  上火车时她轻盈刚健地飞跃上去,臃肿的衣服及行李都难不住她。
  我说:"跟瑰丽的神话式东方号快车是有点分别的。"
  她笑。
  "口渴?"
  她说:"有一点。"
  我打开手提包,取出爱维恩矿泉水递给她。我总是喝不惯庇利埃那般碳气。
  她扬扬眼眉。我们似有无限默契。
  我把手表拨好。
  她又取出那本《红楼梦》游戏书。
  我好奇的问:"在那个时候,他们玩什么?"
  她笑而不答,无意炫耀她的知识。
  我只得改变话题,"你与我,将住同一宿舍。"
  "我知道。"
  "我早知你是女性,便可另作安排。"
  "不要紧。"
  在火车轰轰声中,我渐渐入寐。我是火车怪客。在七十年代初,火车运输尚比飞机便宜得多,作为一个领奖学金的苦学生,不得不尽量节省,踏遍整个欧洲,便是利用老爷火车。
  那奇异的节奏使身子摆动,一二一二一二,很快受催眠,窗外景色飞驰而过,像人生般变幻无常,一刹时换一种光景。
  不知为什么,大陆对我来说,无限相似,无限依恋,尤其是往东北的路,同黑森林有太多的叠影,一望无际的平原,丛林矗立。
  我听到邓博士轻轻叹息一声,低声说:"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她有感触了。
  我把眼睛打开一条缝,她在吃瑞士莲巧克力。
  车子经过山海关。
  我对邓博士说:"这是长城起源地,长城东起于河北东北部渤海之滨的山海关,全长六千多公里,西这甘肃的嘉峪关。"
  她脸上略现激动的神色,随即平复下来。
  邓博士原籍河北,曾祖父南迁至上海,父亲再落籍香港,继而移民英国。
  如要写一个中国人迁居飘泊的故事,邓家便是最好例子,难怪咱们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买房子,在无奈中抓些微的安全感。
  年前利璧迦硬要在温哥华置业,我便同她解释,无论如何,那边的公寓房子不值那个价钱,我叫银行做账目给她看:分三十五年按揭,除首期十五个巴仙外,每月要付两千多加币,而该公寓的租金却只合全部投资之四点七八仙,即是一千三百多元。为什么不把现款放银行中收利息租房子住?还有得赚。 但利璧迦的脾气发作,她坚信房产会涨价,是一项超级投资。
  希望她现在已在罗布臣街买了房子,祝她安居乐业。
  我叹息一声。
  邓博士当然听到我的发泄声,但她对手中的书聚精会神,假装我不存在。
  火车到站天早已全黑,时间倒还早,才九点半。
  有一辆小轿车接我们。
  我欢喜地迎上去:"老魏。"他是我在鞍山的好拍档。
  老魏与我热情的握手,他是老资格化学工程师,当年燕京大举高材生,魏太太则来自南开大学,所以当我介绍邓博士,他没有诧异,他长期习惯女性做科学。
  "新翁滋味如何?"他儿子最近结婚。
  "你又不来吃喜酒。"
  "明年毕业了吧。"小魏亦在南开,念细菌学。
  "是。"
  "有无机会保送出国留学?"
  "要等。"
  老魏开得一手好车。
  我让邓博士坐前座,舒适点。
  天漆黑。在大都市很少有天黑的现象,霓虹灯尚未焰灭,曙光已露,不夜天。
  老魏是上海人,英俊高大,书卷气甚重,弟妹在香港,混得颇有一点眉目,他早年也到过香港,在荔湾划过艇,拍过照片留念,一句"总要有人留下来",便留下来,如今升到副厂长。
  到达宿舍,他幽默的说:"鞍山丽晶。"
  我大笑,挽起行李,这时双肩已觉酸麻。
  经过两年的努力,这层小公寓已经似摸似样:备有打字机、案头电脑,以及日常惯用的文具,厨房有各式饮品干粮,比起我从前的学校宿舍,有过之而无不及,室内暖气相当足。
  我向邓博士介绍:"这是你的房间。"
  她看一看,并没有抱怨。
  "明天开始工作?""是。"
  待我冲好咖啡回来,她已经取出电毯子铺上,一切有备而来,井井有条,何用提醒她插头对不对,瓦数对不对。
  学识对于女人太重要。没有学问的男人不会呱呱,但粗浅女人的喉咙就有杀伤力。
  我站在门框以外,扬声问;"有什么要我出力?""有,晚饭。"
  "魏太太一会儿送卤肉面来。"
  邓博士的眼睛发亮。
  一个可爱的女人,毫无疑问。
  她取过浴巾问:"有热水吗?"
  "我们有热水器,但在这里,同英国一样,大多数人不会天天洗头,或是洗澡。" 她点点头,"我明白。"
  "如果你觉得我太噜苏,对不起。"
  "没有的事。"她笑一笑。
  邓博士在浴间的时候,魏大嫂送食物过来。
  她笑盈盈的问:"那是你爱人?"
  我摇摇头,"同事。"
  "小周,你太太呢,怎么老不见你太太?应该带她上来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这两年来,你在此地的时间比在香港多。"
  我不响。
  "她不愿意来?"
  魏大嫂尚存有旧时的温情,不比现代城市人,各扫门前雪,隔壁有人跳楼也视若无睹,但她的热忱却使我难堪。
  我傻笑。
  "怕她不习惯是不是?"
  我连忙点点头。
  "快吃,面凉了。"
  我把碗拉到面前来,也不等邓博士,呼噜呼噜吃起来。
  魏大嫂说:"老魏有你一半爽快就好了,他才挑嘴呢。"
  话没说完,邓博士出来,一见到卤肉,抢过筷子先挑起咬一大口,五花肉精的少肥的多,她也顾不得汁水嘀下,一言不发,埋头苦吃。
  魏大嫂轻笑,"怎么会有这种事,都说香港人最挑嘴,什么鱼翅都拿来淘饭,你们两个倒真正平民化。"
  我对魏大嫂说:"有这碗面连贵族也不做了。"
  邓博士亦说:"没吃过这么好味道的猪肉。"
  我俩同时擦擦嘴,满意得要命。魏家要是出去开面档,肯定会成为万元户。
  但利璧迦不吃肉。把肉类夹在她碗中,她会认真恼怒,并且说:"至美,你到今日还不知道我不爱吃肉。"立刻拨到桌上,使我很不开心,她食物以蔬果为主,偶而也加一些海鲜,像一只小动物似的食量便维持生命,所以身体非常的差,没有抵抗力,长年防风。
  但是我爱她,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世上甚至没有十全十美的钻石.放大数千倍之后,都不过是一堆化学分子。
  利璧迦娇贵、孤僻、脆弱、敏感的气质正是我梦寐以求的。
  在我孩提的世界里,女人是要做苦工的,母亲钻在小小幽暗的厨房里,为十块钱小菜钿团团转,她身体长期发散着油腻味,疲倦的神色,老穿着一条旧衣服改的围裙,就这样埋葬一生,做不完的功夫,买回来洗,洗完炒,吃完了再洗,孩子多,碗筷叠得比山高,脏衣服脱下来一盆一盆,偏偏又都是不破够安份守己的孩子,发哲要出人头地,与她没有共鸣,放了学还用功,并不参予她的苦难,对家务视若无睹,因为我们坚信不会一生一世屈居人下。
  我心目中的女人,要似一只天鹅.不必实用。
  我见到了利璧迦。
  年轻的我不知是爱上自已的理想还是爱上了她。反正她是天鹅。
  得到她是我毕生最大成就之一。
  我们周家,终于有资格娶-个高贵美丽的媳妇,打破传统,扬眉吐气,周家的男人不必叫女人煮饭洗衣,做老妈子。我至高至大的虚荣心得以满足。
  但是她离开了我。
  我怔怔的抬起头,魏大嫂已经告辞,邓博士开了灯,正在做功课。
  我默然上床睡。
  我梦见妈妈对我说:至美,不要去英国,至美,留在我身边,太古洋行肯用工专毕业生,九百多元一个月,你瞧你父做了一辈子也不过是这个薪水,留在妈妈身边。
  她并不需要一个博士儿子,那种荣誉太遥远太陌生,她接触不到。
  我没有留下来。
  飞机往英伦飞去,那是我第一次乘搭飞机,那是我开始进化的第一步。
  十年后带着利璧迦回来,妈的眼神告诉我,她己不认得我。
  半睡半醒间,有人叫我:"时间差不多,要起床了。"
  是邓博士的声音。
  我睁开双眼,她已穿戴整齐。
  原来我忘记按闹钟,连忙跳起来,"谢谢你。"其余的十二小时,不消细说,在工作中度过。
  我们的实验室在阁楼,介于厂的一楼与二楼之间,用钢架搭成,通往一楼,是条透空的走火梯,上二楼,亦是同样的设备,非常惊险,但十分实用。
  邓博士会说非常标准的国语,什么术语都用中文,交通方面毫无困难。
  那天晚上由她到市集买菜回来,我帮手做饭。她问我:"老魏说你就快完工。"
  "是的,硼轮盘装置好,切开第一块高速钢的时候,我就可以回家,两年来的工作告一段落。"
  "你很高兴吧。"
  我承认,"是,实验成功,是我们至大的成就。"
  她看我一眼,深湛的眼神像是在问:以你的婚姻为代价也值得?
  我低下头。
  我们两人朝汐相对,非得肝胆相照不可,况且她这个人绝对值得相信,我何必装没事人。
  我摊摊手,尽在不言中。
  她说,"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我问:"是否因我冷落了她?"
  这种事外人一时也答不上来,她比小郭深沉、多虑,自然不会如一个九流侦探般跳进结论去。
  终于她说:"从你信中,我知道这两年来,氮化硼是你的生命。"
  "不,应当这么说,在这间钢铁厂内安装氮化硼打磨轮盘是我毕生最大的愿望。"
  邓博士微笑,"你比很多人幸运,第一:你有至大的愿望,第二: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你还有什么遗憾呢。"
  她说得很对。
  但是,我缓缓地、辛酸而牵动的说:"我们曾经深爱过。"
  她没有再回答。
  厨房传出菜饭的特有香味,我还加了腊肉及虾米,更加引人垂涎。
  我们需要三大碗饭来补充体力。
  邓博士对我说:"手艺很好。"
  "每个留学生都会做几味菜。"
  她会心微笑,"尤其是海南鸡饭,从马来亚籍学生护士处学得。"
  我说:"她们凭这一道手势俘虏多少博士。"
  我却一直煮给利璧迦吃,我更厉害。
  利璧迦被我几道大菜征服。
  我做的叉烧与利璧迦的水准不相上下。还有,时常到肉食店门口笑嘻喀同店主说;"有没有猪前蹄?我家有小狗。"好心而爱动物的店主通常免费送我一大包,费用来做猪脚姜。利璧迦就是那只小狗。
  当然她从来不知底蕴。
  我又深呼吸一下。
  邓博士盛出饭来。
  我说;"在家吃腻了,可以到饭堂去。"
  她说:"我对饭堂,一向有恐惧感。"
  这也是寄宿生的通病。
  "很闷是不是?"我说:"吃完饭也该休息,为第二天工作作好准备。"
  "我的生活一向这样,"邓博士说:"我对夜夜笙歌没有兴趣。"
  "可是,"我微笑,"我见过你在酒吧喝酒。"
  她也微笑,"自从那次遇到醉汉以后,也不再去那种地方了。"
  我红了双颊,讪讪地笑。隔很久我说:"对不起。"
  "独坐而有异性来搭腔,也可以算是荣耀。"
  她很会说话,是个很成熟体贴的女子。
  "在这里,我们一星期做七天。"
  "我知道,不过可以放例假。"
  我原想建议散步,但在这种天气之下,说也多余。
  我坐到书桌前去做功课。
  没到一会儿, 听到录音机播出邓丽君的情歌。
  我很喜欢邓的歌曲,她有一把异常清丽的嗓子,脆而嘹冤,动人心弦。在静寂的时间听来,更加丝丝入扣,二十余岁的时候,我最喜欢她,巴不得能够见到她,向她一吐倾慕之情。
  后来也淡了下来。过了那种岁数,什么都会淡下来,什 么都可有可无,什么都看将开,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一笑置之,或者只除出健康是最重要的。
  邓丽君的歌唤起回亿,想到才不久之前,无知青年人一边听她的录音带,一边面红耳办地握着拳头宣布宏愿。
  屁,哪有这么容易。
  一部博士论文都被无良的导师占了一半去。
  他硬说与我共著这本报告,而且排名在我之前,因他姓亚当斯,我姓周,字母排列前后有别。
  这老头涎着脸同我说,他许久许久没有作品发表,恐怕地位不保,不过,如果我不与他合作,他还足有足够的能力整死我,使我不能毕业。
  年轻的我气得发抖,抖了二十多小时,拿茶杯手抖,吸香烟嘴唇抖,站着大腿也抖。
  等不再发抖的时候,我心胸明澄一片,自动把亚当斯的那一份加上名字好让他去交差。 啊,排名在周至美之前,当然,无论他姓什么,总不能屈居一个黄种人学生之后。
  这就是纯洁的大学生涯的片断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