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嘉tiffany无水印图:《人格裂变的姑娘》作者:F·R·施赖勃(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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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停摆的钟 
  玻璃的碎裂声使她感到头部一阵抽痛。整个房间似乎在旋动。她鼻子里灌满了化学药品的腐蚀性气味。其实她吸入不多,但气味刺鼻。这种气味好象来自久已忘却的往事。虽然距今遥远,但却十分熟悉,使人想起家乡那爿老药铺。
  老药铺的玻璃器皿碎裂时,大餐厅里的玻璃器皿碎裂时,都有人厉声申斥:“是你打碎的!”
  西碧尔·伊莎贝尔·多塞特把化学笔记本往自己的文件夹中一扔,便朝门口奔去。化学教授的视线、其他同学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不知怎的她感到镂心刻骨。
  房门在她身后合上。她已置身哥仑比亚大学哈夫迈耶会堂的三楼走廊上。走廊很长,黑黝黝地,不见人影。她独自等候着电梯。
  “太拖拉了,真是拖拉,”她一遍遍地想着。唉,要是一听到玻璃碎裂声就动身离开就好啦,真不该呆这么长时间才离开教室。
  太拖拉了!这部电梯也是这样,真是拖拖拉拉。
 
  西碧尔伸手去拿那带拉锁的文件夹。咦,不在。电梯呢,也不在。那光线暗淡的走廊也不在了。她现在正站在一条又长又窄的街上。路面铺满白雪。电梯始终没有来,她等得不耐烦。现在她正在步行。
  寒风刺骨,白雪在脚下被踩得喀吱直响。她没有穿套鞋,没带手套,没带帽子。两耳冻得又麻又痛。身上这件浅灰色花呢两用装,平时穿着从公寓(坐落在晨边车道)走到实验室还是挺暖和的,如今竟档不住这无情的严寒。
  西碧尔想找一块路标,却找不着。她想找间屋子避寒,也找不到。有没有加油站?没有。药铺呢?也没有。
  药铺、化学实验室、那条黑黝黝的走廊、电梯……,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眼前这条路灯如豆、无人居住的无名街。这是什么地方,她一点都认不出来。
  街道两边排满了厚厚实实的木质建筑,有的象战舰似的涂成灰色,有的包着钢皮,十分陈旧,丑陋不堪。
  这里不可能是纽约。也许是她老家威斯康星州的什么地方吧。在那里,她在孩提时就曾经历多次类似这样的暴风雪,深知怎样就易得冻疮。真滑稽!刚才还在哥伦比亚大学的电梯外站着,怎么刹那间就来到威斯康星呢?这么短暂的一瞬,她哪里也去不成。也许她哪里也没有去,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但当她加快步伐的时候,那些难看的建筑物,还有那不停地落在她脸上身上的雪,使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她时时要用冰凉的手抹去脸上的雪水,并颤动身子抖去衣服上的雪花。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类建筑,不可能无中生有地在梦境中把它们创造出来。建筑物的前门大得出奇,这并非出于她的想象,而是由于货运和贮藏的需要。她思维中的现实部分又占据了主宰地位,她明白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个货栈区。
  蓦地,街道另一边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这是一个男人。但他竟象一个飘移的阴影,令人感到不可亲近,而且与道旁那些厚实的建筑物那样,绝无一点生气。他当然能告诉她这是什么地方;但她竟觉得自己难以启齿求助。她还担心如果真要向他打听,他多半会误解她的动机,往邪处猜想。所以,她听任他从自己身旁移去,让他融入黑夜之中,去到货栈以外的世界。
  对西碧尔来说,似乎是既无出口,又无入口。那街垒般的建筑,同她内心深处的恐惧混为一体。她觉得自已被包围,隔离,关押,堕入陷阱——无论在内心世界还是外在世界都是如此。
  没有救了吗?出租汽车呢?公共汽车呢?难道就没有办法从这里脱身么?她每次乘坐纽约某一路横贯全城的公共汽车时,总有一种逡巡不前的奇特情绪,但眼下她真想坐一坐公共汽车。可是这种想法纯属胡扯。因为这里根本没有公共汽车。什么都没有。
  她又想到公用电话厅。若能找到公用电话,就不难弄清自己究竟置身何处,还可以打电话给同室居住的特迪·埃莉诺·里夫斯。她一定为自己已久久不归而担心啦。但西碧尔立刻想起:在自己动身去实验室不久,特迪也就动身去俄克拉何马州与亲属度假了。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西碧尔离开公寓时,特迪还劝她换一件厚实些的外套哩。但西碧尔没有听从她的劝告,因为这正是她无法听从的数日中的一日。在那些日子里,特别是天气转冷的日子里,她总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和内心中一种奇怪的激动感,使她连换一件外套而在公寓里多呆几分钟也无法忍受。
  西碧尔还想打电话给科妮莉亚·B·威尔伯医生。也许她错过了与医生约定的复诊时间。如果时隔过久,医生也会为她担心的。从现在起,她恐怕会多次错过预约时间吧。
  这“现在”二字实在难以捉摸。从她在电梯外等候时算起,到底度过了多少时间呢?只要她能回忆起来,一点点弄清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那么,一切就都明白了。而在这之前,她是无法安宁的了。
  寻找电话,犹如寻找海市蜃楼那样艰难,但却可能是回到现实的最佳方法。她必须设法找到电话,脚步不停地去找。她感到自己实在走不动了,但她知道自己不敢停步。她的两条腿已近冻僵,但若停步不前,她就会冻死。美国中西部的冬天是怎么回事,她可是深有体验。
  为强迫自己走动不停,她注意倾听各种声音,留神生命的迹象。但是,能听到的只是风声。一个个街区过去,就是见不到一块路标。要找电话,希望更加渺茫。
  为暂时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西碧尔在一盏路灯下停住脚步。借着昏暗的灯光,她打开手提包,仔细翻找起来:她的社会安全卡①、蓝十字卡②、驾驶执照、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卡,每个证件都是自己熟识的。
  在离开公寓时,她钱夹中有50美元和一些硬币;但现在只有37美元42美分。她前往实验室是走去的,一路上没有买过东西。那么,那些钱花到哪里去了呢?难道是用作路费而来到这里吗?她曾在电梯外边等候着,后来就在这儿了。她能记得起来的,就是这些。
  她公寓的钥匙在这里。但吊着一个红褐色大挂襻的,是一把她从来未见过的钥匙。她把它放在冻僵的手掌上,翻来覆去地瞧着,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钥匙上的金字:1113室。
  这把钥匙干吗放在她的手提包里?是一把什么钥匙呢?一般来说,应该是一把旅馆的钥匙,但又与多数旅馆钥匙不同,钥匙上没有旅馆名字或地址,也看不出是什么城市的旅馆。
  归根结底,也许仍是梦魇吧?不对,这把钥匙可是实实在在的,挂襻也的确存在,路灯柱也是真实的呀。还有那些好象在斜眼嘲弄她的丑陋建筑,以及沾在她腿上和外套上的雪,也都是现实。而且她的双腿还在活动,没有完全冻僵。她一面匆匆步行向前,一面欣赏这种无目的的匆忙,体味出一种残忍的幽默感。但由于她来路不清,去向不明,她愈是向前走,愈感到慌张。
  她忽然想到1113室的房门钥匙。它可以开启某旅馆的一道房门,可以由此得到温暖、食物和休息。想到这里,心中感到欣慰。
  她走得飞快,每到一个路口就东张西望,希望能看到什么车辆。她肯定会找到一家旅馆的。货栈以外,定有另一番世界。
  突然,一个可怕的想法冒了出来,把她吓呆了。如果这把钥匙是自己在街上拾到的,又会是怎样?她不记得拣拾过钥匙,但她能回忆的本来就不多。如果她曾在那间屋子里住过几天、几周、几月或几年,而由于欠帐被赶了出来,又会如何呢?以上两种情况,不管是哪一种,房间反正是被别人占了。该不该把钥匙仍掉呢?不仍掉的话,会不会惹出麻烦、自投罗网呢?
  不,哪里有什么钥匙、房间、避雪处,哪里有什么世界。只有这片无人地带延绵不断。虚无缥缈的男人身影曾在这片雪地上一掠而过。使她恐惧一生的黑白相间的影像又一次涌上心头。
  这些狭长的街道永无尽头。所有的屋子都漆黑无光。上了闩的窗户唤起了昔日的恐惧。不管她住在哪里,哪里都有这种恐惧,如今又跟她来到这里了。
  突然,她见到了灯光。原来是一座加油站。终于找到电话了。
  看了墙上的牌子,她才知道此刻身在费城。她过去来过费城多次,但从未来过这个地区。
  电话亭似乎在招手请她进去。但一钻进这囚笼般的电话亭,便觉得这里并不殷勤好客。她想给威尔伯医生打长途,便塞进了十美分硬币,但电话死寂无声。
  她朝油站服务员走去,问他是否允许自己用他的私人电话。“抱歉,女士,”他回答说,“真对不起。”他转身走开,劈面把门关上。她所看见的,只是他那白色上衣的后身。
  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的恐惧竟然传染给他了。她决定先去大森林饭店,在那里往外打电话。这家饭店她熟悉。每次到费城,她都住在那里。
  一想到自己置身于如此熟悉的费城,一想到大森林饭店,她的恐惧不由得少了三分。她不慌不忙地去了一趟厕所,还用热水冲了冲手。回到街上时,她才看到德拉威尔河以及对岸的坎姆登。
  德拉威尔河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她有一次还用水彩画了这条河的风景,用的是印象派手法。当时那只名叫卡普里的猫,正坐在她身旁,盯着画笔的每一个笔触,时不时还用脚爪捣一下画笔杆,似乎想提醒西碧尔别把它给忘了。
  路标一块块地开始露面。前街、卡洛山街、春园……。在前街上,位于卡洛山和春园之间,有高架车道。西碧尔走近拐角时,见到一辆城区公共汽车刚要驶过。车头亮着灯。
  “等一等!”西碧尔狂叫一声。
  面色红润的司机停了车等她。
  西碧尔瘫倒在靠窗的后座上,感到胳臂腿儿酸痛不堪。不管这辆汽车往哪里开,她都无所谓了。开吧,开到任何地方,随便什么地方,开往天涯海角,都无所谓。
  车上有另外四个乘客,三个男人和一个戴海狸皮帽的女人。他们在这气候恶劣的夜晚出来干吗?但现在真是夜晚吗?密云满布的天空,呈现一派中性的灰色色调,说不清是夜晚还是黎明,看上去令人不快。她也不知道今天的日期。要是去问这些同车的乘客,人家会把她认作傻瓜。
  手提包里的那把谜一般的钥匙,牵着所有的线索。现在又把她的思绪缠住。难道是大森林饭店的钥匙吗?她不清楚。公共汽车是否往大森林饭店开去,她也不清楚。不过,从她上车的地方到那饭店并不很远。她急于弄清,便走到车厢前部去问司机:“这车到得了大森林饭店吗?”
  “最近的车站离它有三个街区,”他回答道。“到时候我叫你吧。”
  透过带霜的车窗,她认出了本杰明·富兰克林大路、洛根·弗里图书馆、富兰克林研究所和费尔蒙特公园。她兴奋地想起公园里两座花岗石纪念碑。其中一个是士兵浮雕群像,上面镂着铭文:“一个国家;一部宪章。我们给奴隶以自由,同时保证自由人的自由。”她曾画过这个战争纪念碑。她必须把全部心思专注于任何事物,除那把钥匙以外的任何事物。除那把钥匙以外,除我的生命以外。除我的生命以外——这是不是哈姆雷特③说过的话?
  “你该下车了,”司机朝她叫了一声。
  她双脚又落地面。大地,由于马路和人行道十分溜滑而显得很不牢靠,却又由于熟悉的标志而显得稳当可靠:美术研究院,哈恩曼医院。最后,是大森林饭店金色的穹顶。
  大森林饭店那红砖砌就的十六层大楼,终于矗立在她面前。一层到三层呈菱型,有一条白色上楣。饭店对面,是罗马天主教男子中学和用作《费城晨报》社的古老房子。大森林饭店门前有地铁车站。有人告诉过她:这地铁在1927年就投入运行了。而大森林饭店是埃尔克斯在1923年建造的。这正是她诞生的那一年。真逗!
  她早可呆在饭店之内,但却站在饭店之外迟疑拖延,这使她烦恼起来,于是,她断然决定进去。向上连跨三级台阶,便是大森林饭店镶嵌着厚玻璃的前门。这对西碧尔来说,不啻攀登埃非尔士峰④。向上这三步,是进入一无所知的世界。
  在前厅里,她凝视那火炬式的吊灯,细看那黄、黑、白三色大理石地面。由于在这里住过好多次,她很熟悉这个前厅。但她象是第一次见到似的看个不休,任何细节也不放过。
  该不该去登记呢?她犹豫了。也许她该直接去1113室,反正她有钥匙。她跑步跨上十五级台阶,来到中央大厅。这是一个安全的迂回,否则前有服务台,后有电梯,实在是进退两难。
  一扇四十英尺高的彩色玻璃窗俯视着大厅,十分美丽。底层和二楼之间的夹层楼面,就在那窗户下面。在大厅的金色顶篷上镂刻着箴言:“忠诚、正义、自负、友爱——他们的美德要铭记在爱情和回忆之碑。我们兄弟的过失,则写在沙地之上。”
  西碧尔注视着顶篷。在短暂的几分钟内,她由于它的美丽而心旷神怡。但当她由中央大厅慢慢地折返前厅时,这种感觉便消失了。她又要寻找新异的东西来摆脱内心的困扰,于是发现了在上次住宿以来已出现了新的变化。旅馆侍者都换了人。原先在服务台的那个表情严肃、胸脯奇大的女人也不见了。西碧尔逗留在内部商店的橱窗前,强迫自己打定主义,是前去登记,还是直奔1113室。但还是拿不定主意,她就急步出门来到大街。
  在饭店门前,她买了份《费城晚报》,报上的日期是1958年1月7日。她疑疑惑惑地又买了份《费城调查》,报上的日期仍是1月7日。
  1月7日。她是在1月2日离开实验室的。这么说,整整丢了五天!本来害怕的是:一切都不知道,而现在更为可怕的是:知道了真相。
  “请告诉我现在什么时间,”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问那售报的人。
  “现在九点,”他答道。
  晚上九点。她在哥伦比亚大学等候电梯的时间是晚上八点三刻。中间隔了五天,没有错。
  西碧尔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又一次推开饭店厚实的玻璃大门。丢失五天而引起的慌张和自责,使她不得不急急匆匆起来。她依稀看到有人在跟她打招呼。正是服务台的那位胸脯奇大、表情严肃的女人。“喂,这儿,”那女人招呼着,探出她的大脑袋。
  “你忙吗?我想跟你说几句,”那女人继续招呼道。
  西碧尔好似受到催眠,不由得止住脚步。
  “听着,回到你房间以后,先洗个热水澡,喝些热茶,”那女人挺严肃。“外面刮着风雪,我真为你担心。我求你别出去,你就是不听。这可不是闲荡的天气呀。”
  “我没事,谢谢你,”西碧尔的回答有些生硬。
  当她朝电梯走去时,那女人还在向她微笑。
  西碧尔可以发誓(在法庭上,她还可以宣誓),从上次住大森林饭店后迄今已有一年没来这里了。可是,服务台的女人(前一年没有在饭店工作)也可以在同一法庭上宣誓:西碧尔在1月7日以前几天就住在这家饭店了。
  两部电梯,其中的一部忽地打开了门。西碧尔忧惧地走了进去。她是唯一的乘客。
  “请开到十一层,”她说。
  “外边暴风雪,您还出去?”电梯工问道。
  她轻声回答:“是的。”
  “十一层。”他按了机钮。
  电梯门在西碧尔身后关上。金属的铿锵声,似乎敲击在她的脊梁上,如同化学实验室所有的视线朝她集中而使她刻骨难忘一样。从纽约哥伦比亚大学那部电梯,到眼前这部电梯,在两部电梯之间,时光不曾存在。想到这里,心中又懊恼起来。
  难道真有1113号的房间?房门上都有房号。1105,1107,1109,1111,预示着下一个也许就是1113。房号似乎被霓虹灯照射着,忽闪忽闪地,果真是1113!
  西碧尔打开手提包,取出钥匙,略略转了一转。难道真是这房门的钥匙么?
  钥匙正适合。门开了。
  没有人讲话,没有人被惊扰,没有人在屋里行动。房间里真没有人吧?
  她把身子紧紧贴住门框,伸手在墙上摸索电灯开关,两脚没有踏进屋里一步。一盏泛光灯亮了。她走进去,关上房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她苦苦思索,想来想去,还是认定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来过这个房间。可是,如果这间屋子不是她的,那么,1月2日至1月7日,她又睡在哪里?她又怎会拿着钥匙来到这里?她总不能天天呆在街上吧。
  她登记过了吗?从服务台女人的所作所为来看,她好象登记过了。
  西碧尔脱去潮湿的外套,把它放在椅子上,踢掉湿鞋,颓然倒在窗前的绿色靠背椅上。
  她不认为这房间是自己的,但从服务台女人讲的意思来看,她也不认为这房间是属于别人的。
  一时间,她只是瞪着大眼,茫然望着窗外,看着那罗马天主教男子中学和《费城晨报》社占用的旧房。但总是坐在那里也没有意思,她便取出那两份报纸来。
 
  费 城 调 查       城 市 版    适宜各阶层人的独立报纸
 
  我眼皮累得要合上了。
 
  星期二早晨,1958年1月7日
  1月7日,这意味着我丢了五天。
 
  ◇ 人被射上186英里高空 共产党人如是说
  ◇ 加文谈导弹发射台价格问题
  ◇ 85界国会 今日召开第二次会议
  我不在世上时发生了那么多事!
 
  飞行员完成爬高壮举后完全降落
 
  我的爬高也是壮举。那些街道。那些台阶。那么多街道。我丢失了时间,这就不仅仅是降落了。
 
  费 城 晚 报   星期二,1958年1月7日
 
  付帐。办完手续后离开旅馆。我没有登记住宿,又怎能付帐离去?我没有行李怎么住进来的?预报暴风雪持续整夜
 
  整夜?
  还是在这里呆下来吧。她把报纸扔进带花纹的金属废纸篓,然后到书桌那里打电话找服务员。她要了豌豆汤和一杯热奶。在等候食物送来的片刻,她要给威尔伯医生打电话。太拖拉了,真是拖拉,那么久才跟大夫联系。
  西碧尔刚拿起受话器,要把威尔伯的电话号码告诉饭店接线员,但梳妆台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无法相信地瞧着那件东西,不由得急急挂断了电话。放在梳妆台上的,赫然是那带拉锁的文件夹。
  梳妆台上,还有一付露指的女用手套,还有她在哥伦比亚大学电梯旁还在使用的红围巾。
  她心惊胆战地朝梳妆台走去,拿起文件夹,打开拉锁。里面正是她五天前在实验室一把抄起往里一扔的化学笔记。
  梳妆台的一角,还有一样她原先没有注意的东西。这是在费城的一家百货商店买一套睡衣睡裤的收据。这家商店,她去过好几次,离大森林饭店不近,但坐上地铁,简直是门对门那么近。这套睡衣的价钱是6美元98美分。难道这钱是从她钱夹中支付的?
  睡衣!在哪儿呢?抽屉里,壁橱里,都找不到。
  她去浴室寻找。起先找不着,后来发现它挂在门后的衣钩上,象一付有罪的样子。
  睡衣睡裤已经起皱,被人穿过了。是她穿着上床的?睡衣裤浅黄浅绿条纹相间,花哨而鲜艳。这不是她的风格。她总是选择单一的颜色,一般是由浅蓝到深蓝。而这套睡衣睡裤却是孩子们喜欢挑选的色调。
  西碧尔回到卧室,感到双腿无力。发现梳妆台上的东西以后,她愈发懊恼。带拉锁的文件夹似乎在瞪着她,红围巾威胁着她,连那付露指的手套似乎也指点着她,仿佛它们都有自己活动、自己运行的能力。
  床头小柜上还有一件没有见过的东西:一张黑白画,画着一个坐在悬崖上的孤独女子身影,面对着一座似乎要将她攫而啮之的森然大山。这幅画曾印在大森林饭店提供的信笺上。既然在这屋里,显然是作者留下的。这位作者究竟是谁呢?
  门上敲了一声,服务员把西碧尔要的汤和奶用托盘放在桌上。“今天晚上你不太饿嘛,”瘦得皮包骨的服务员说道。他好象拿她这次要的食物与以前要的作比较。他的声调柔和,态度很体贴,似乎与她很熟。但西碧尔知道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此人。服务员离去了。
  望着托盘上的食物,西碧尔又感到一阵惊慌,但这与她在货栈区看到那些丑陋建筑时有所不同。这个服务员、那位胸脯象座小山的服务台女人、那套睡衣、绘着悬崖上女性身影的黑白画,这些都有着某种涵义,可怕的涵义。她在货栈区感到惊慌是由于自己对发生的一切懵然无知。后来买了报纸,对发生的事有所了解,结果惊慌更甚。现在明确无误地知道了,惊慌更加大得不可比拟。那套睡衣、那张黑白画已经说明问题,无可置疑了。
  西碧尔大口大口地喝着牛奶,把汤推到一旁,匆匆忙忙地穿上鞋子,穿好尚未干燥的外套,带上围巾,戴好手套。她把睡衣和收据塞进文件夹。她本来打算在这里过夜,可是,尽管她知道雪还在下着,火车也可能赶不上了,她还是必须赶回纽约。如果她呆在这里,可能要出大事。
  西碧尔·伊莎贝尔·多塞特知道,必须在她还是她自己本人的时候赶回纽约去。
 
      2.内心世界的战争 
  火车,眼前这些仿佛在夜间蜿蜒的龙,使她入迷,使她神魂颠倒。过去,火车一般意味着带她逃跑。而这辆火车却带着她向前。她知道自己必须返回纽约,不是为了上课或去做化学实验,而是为了去找威尔伯医生。
  西碧尔努力想象在她离开纽约期间会发生什么事:与医生每天见面的固定约会完蛋了,医生可能在想方设法地寻找她,更主要的是医生会猜测到什么事而对她灰心失望。
  西碧尔把这些烦人的想法统统撇到一边。自从上车以来,她心境就十分平静,再不能沉溺于空想、自责和懊恼的情绪之中了。
  西碧尔·伊莎贝尔·多塞特回想她第一次见威尔伯医生时的有关情况,想得那么专注,一直想到火车抵达纽约的宾夕法尼亚车站。
 
  西碧尔,1945年夏天时,年纪二十二岁,情绪绝望地与她父母(威拉德和亨莉埃塔)同住。时值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对西碧尔来说,她的内心世界似乎也处于交战状态,不是普通说说的神经质问题,而是某种特殊意义的神经质问题,那些自幼就折磨她的神经症状已经愈来愈甚。她在中西部师范学院主攻艺术,而学院当局在去年六月竟把她送回家来,并交代说:除非精神病科大夫认可,否则就别回学院去念书。学院的护士,名叫格温·厄普代克,不敢让她单身上车,还陪着她一起回家。西碧尔原先从事学术事业就难以应付,回家以后,她的父母立刻变得冷漠无情,西碧尔在处理自己与双亲的关系方面更加束手无策,结果,她的症状只能愈来愈重。1945年8月,西碧尔开始认真地寻求问题的解决。这个问题已经牵累她一生,但,包括她自己在内,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怀着这样的心情,西碧尔第一次去见林恩·汤普森·霍尔医师,这是她母亲的医生,而且去看病的是肚子发涨的母亲,西碧尔则以患者女儿的身份作陪。但在对霍尔医生谈及她母亲时,西碧尔在很短的一瞬间竟希望他能问到自己的身体情况。她喜欢这位身材高大、话语温柔的霍尔医生。而且她知道自己最喜欢他的是他把她当作一个聪明的成年人。但是实情却足以令人不安。二十二岁了,她具备了成年人的资格。智商170,根据标准,也够得上聪明的水平。可是,她在母亲甚至父亲身边从来没有感到自己是一个聪明的成年人。在她出生时,父母双双都已四十岁。从她记事起,她就看见母亲头上有花白头发。她认为父母与自己之间存在着两代(而不是仅仅一代)的代沟。加上她又是一个独生女儿,所以在父母面前永远是个孩子,永远不会长大。
  西碧尔想直接同霍尔医生联系。第一次去时,她真希望他会问她:“你有什么不舒服啊?我能帮你什么忙呢?”三天后第二次去时,这个愿望更加强烈了。但当她陪着母亲坐在拥挤不堪的候诊室内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等待时(由于战争的缘故,当时医生很少),她的勇气便化为乌有了。实在没有理由认为霍尔医生会问她病情,这一点她明白。
  终于轮到她母亲就诊了。由于母亲的坚持,医生在做检查时,西碧尔始终在场。当母女两人和医生走出检查室时,霍尔医生把她带过一边,说:“我想在诊室跟你谈一谈,多塞特小姐。”西碧尔跟随霍尔医生去诊室时,她母亲去化妆室了。
  西碧尔惊奇的是医生并没有谈她母亲的病情,他坐在转椅上,瞅着西碧尔,直截了当地问道:“多塞特小姐,你又瘦又苍白,有什么不舒服吗?”他顿了顿又问:“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她盼望发生的事,果真发生了,但她却很忧虑。虽然她渴望有这次机会,机会真来时,又令人大惑不解。霍尔医生怎么能猜出她的愿望呢?他居然会本能地听到她紧闭心中的企求,简直不可思议。人们早就称他是聪敏的医生、奥马哈市最优秀的内科大夫,但这些都不足以解释一切。
  西碧尔突然想起霍尔医生在单刀直入地提出问题后,正在等着她的答复,现在没有时间容她沉思冥想。她慢吞吞地回答道:“噢,我身体方面倒没有什么大的不舒服,医生。”她极度渴望他的帮助,但又怕告诉他太多,于是又说了几句:“我只是有些神经质,我在学院里神经质闹得厉害,所以他们送我回家,等我好了再回学校。”
  霍尔医生注意地听着。西碧尔感到他是真心想帮助她。但由于她总是把自己置于无足轻重的地位,所以她不理解霍尔医生为什么向她伸出援助之手。
  “这么说,你现在不在学校念书,”医生问道:“那你在干什么?”
  “在一家初级中学教书,”她答道。她尽管不是大学毕业生,但仍然能当教员,原因是战时教员短缺。
  “原来如此,”霍尔医生说:“你提到的神经质,有哪些表现呢?”
  这个问题把她吓着了。有哪些表现?这正是她不愿讲的事情。不管霍尔医生多么想帮助她,不管她多么渴望得到他的帮助她仍是无法告诉他。她从来就不可能让别人知道这方面的事。即使她愿意这样做,她也做不到。有一种邪恶的力量笼罩着她的生活,使她与众不同。但这是什么力量,连她自己也说不出,道不明。
  西碧尔只是说:“我知道我必须找一位精神病科大夫看一看。”这句话,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花言巧语,但她很难从霍尔医生的脸上看出什么反应。他毫不惊奇,也不作任何判断。
  “我替你预约吧,”他顺水推舟地说道:“星期四你陪母亲来时我把预约时间告诉你。”
  “好啊,谢谢你,大夫。”西碧尔答道。
  这串表示感谢的简单而僵硬的习惯用语,显得十分空洞无物。她想道,这些用词根本不能表达她现在汹涌无比的激情。她找精神病科大夫,不仅是想恢复健康,而且是要返回学院。回校,是她梦寐以求的事,而找精神病科大夫是唯一的出路。
  西碧尔什么都没对父母提起过,但在星期四,霍尔医生当着她母亲的面通知说:“威尔伯医生跟你约定的时间是8月10日下午两点。她跟年轻人特别合得来。”
  西碧尔感到自己心跳起来,然后是猛跳。但是,能见到精神病科大夫的兴奋心情,却被一个代名词“她”而打了折扣。女大夫?没有听错吧?她所知道的大夫都是男的。
  “是的,”霍尔医生还在说着,“威尔伯医生在治疗我转给她的患者方面取得很大的成功。”
  西碧尔心不在蔫地听着他的话,心里一直想着女的精神病科大夫。但她忽然想开了。她同那位学院的护士厄普代克小姐的关系很融洽,同梅奥诊所①的一位神经科男大夫的关系却很糟糕。他只看过她一次便把她打发了。他的灵丹妙药是告诉她父亲:只要她继续写诗,她就会好的。
  霍尔医生一面把手放在她母亲的胳膊上,一面斩钉截铁地说:“还有,你作母亲的不要跟她一起去。”
  西碧尔听到大夫的语调,看到母亲显然默许时,几乎吓呆了。自小到大,她始终与母亲在一起。西碧尔从来没有能够改变这种状况,想尽办法也无用。她母亲在西碧尔的生活里无所不在,这就象日出日落那样无法改变。但霍尔用一句话便把它给改变了。
  而且,这句话的意义还不止此。从来没有任何人——无论是家庭,还是朋友,甚至西碧尔的父亲,更不用说西碧尔本人,曾经告诉她母亲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的母亲(自称为“伟大的海蒂·多塞特”)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铁石心肠,战无不胜。她不会听从命令。下命令的是她。
  同她母亲离开诊所时,西碧尔热烈地盼望那位即将见面的精神病科女大夫没有花白头发。这个愿望也许十分荒谬,但却非常强烈。
 
  8月10日下午两点整,西碧尔来到奥马哈市医学艺术大厦六楼,走进科妮莉亚·B·威尔伯医师的诊室。医生的头发并不白,而是红的。医生还很年轻,恐怕最多比西碧尔大十岁。她的目光十分亲切。不错,的确十分亲切。
  可是,西碧尔内心激烈地翻腾着的,仍是她在霍尔医生诊所体验的两种对立的感情——一方面是解脱感,她终于来治疗神经质问题啦;另一方面是恐惧感,她所患的是一种奇特的不治之症呀。
  西碧尔设法掩盖这两种相互矛盾的心情,喋喋不休地讲她在学院时极为神经质,因此常常不得不离开教室。
  “在学院时情况很糟,”西碧尔回忆道:“学校的护士厄普代克小姐很为我担心。学校的大夫把我转到梅奥诊所的神经科大夫那里去。我只去看过一次,他保证我不会有问题。可是我的情况愈来愈糟。他们就送我回家,说等我身体好了以后才能回去。”
  威尔伯医生很有耐心。西碧尔看到她的微笑而感到十分自在。
  “喏,”西碧尔接着道:“我现在在家。糟透了,简直糟透了。我无时无刻不同父母在一起。他们不让我离开他们的视线。他们板着面孔。我知道他们为我被学院送回家来而觉得羞耻。他们对我的教育期望很高。不过我在情况好了以后是要回去的。”
  医生迄今没有说过一句话,因此西碧尔接着说下去。“我是个独生女儿。我父母待我很好。”
  威尔伯医生点了点头,她点燃了香烟。
  “他们为我担心,”西碧尔接着道:“每个人都为我担心——我的朋友,我们的牧师,每一个人。我在为牧师的学术演说搞些图画说明。他在讲,我在画他所讲的野兽。画得真生动。我当时吊在舞台上方十英尺高的脚手架上。我一般用粉笔在厚画纸上画出牧师所讲的东西。他使我忙碌不堪。他……”
  “你自己觉得怎样?”威尔伯医生打断她的话。“你已经告诉我别人对你是怎么想的。可是你自己又觉得如何呢?”
  西碧尔简略地谈到自己身体上的不适,如食欲很差,身高五英尺五英寸而体重只有79磅。还有慢性鼻窦炎和视力极差。“我有时觉得好象透过隧道看东西似的。”她停了停又补充道:“我的身体根本不好,但人家说我健康得很。从我小时候起,我就是又病又不病。”
  能记得自己做过的梦吗?医生想知道。不,她记不得。小时候做过恶梦,但也记不起来了。
  医生要她谈谈自己的感情,西碧尔就发呆了。但医生坚持要她谈。西碧尔所讲的只引起医生这样一段话:“你还要到这儿来。你的难题是可以解决的。”对于这一点,威尔伯医生是有把握的,但她也知道要影响西碧尔并不容易。西碧尔如此幼稚,如此不成熟,如此不谙世故。
  西碧尔真诚地愿意再来,但她在外屋付钱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若不先同父母长谈的话,是不可能再来就诊的了。她仍感到自己如果能继续与医生合作,是可以好起来的。
  她对医生讲得是否太多了?电梯自六楼迅速下降时,西碧尔在考虑这个问题。但她明白:她不敢说的事并不曾出口。走出大厦,来到八月的阳光下面时,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把自己应说和能说出来的个人情况告诉威尔伯医生,永远不会。
 
  
 
   3.兽穴和巨蛇 
  西碧尔没有发生什么波折,便第二次来到威尔伯的诊所。等她步出大厦时,忽然想起母亲还在邻近的布兰代斯百货公司等她哩。海蒂·多塞特由于不能陪女儿去见医生而灰心丧气,竟把女儿一直送到大厦的电梯边。
  “我在布兰代斯百货公司等你,”海蒂在电梯门口嘱咐道。这是历来如此的相互依存关系: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西碧尔迈着缓慢的步伐,顺从地走进布兰代斯百货公司,一眼就看到母亲瘦瘦的身材、高傲的仪态和满头的白发。母亲见了面的第一句话便是:“大夫提起过我吗?”虽然是询问,可带着查问的口气。
  “她什么也没有说,”西碧尔答道。
  “好,走吧,”她母亲烦躁起来。
  “我想去一下图书馆,”西碧尔说道。
  “可以啊,”她母亲同意道,“我也想借一本书哩。”
  在哈尼街的图书馆,西碧尔和母亲分赴不同的书架,后来在借书台相遇。西碧尔拿了一本西德尼·霍华德写的《银索》。
  “你这是什么书啊?”母亲问道。
  “是个剧本,”西碧尔答道。“威尔伯医生要我看的。”
  这天晚上,西碧尔做晚饭,后来又洗盘子,她母亲一直坐在那里看《银索》。看完以后,她评论道:“我不明白威尔伯医生为什么要你看这东西。它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威拉德·多塞特在其妻女两人讲话时始终一言不发,默默地琢磨几个问题。他很勉强同意西碧尔去做治疗,因为自从西碧尔被送回家来,他就明白早晚得做些什么事。尽管他不敢肯定去精神病科是否是出路,但也愿意试试。然而现在他疑惑了,这个决定到底对不对呢?
  治疗是在8月10日开始的,每周一次,1945年整个夏天和初秋都在做治疗。对多塞特一家来说,这个时期是观望和担心的日子。
  每次西碧尔从威尔伯医生诊所回家,她父母就象贪婪的秃鹰似地急不可待了。“她说我们一些什么话?”他们有时争先恐后地问,有时异口同声地问,“她还说了些什么?”但从来不问:“你现在好吗?”或“情况怎么样啊?”也从来不象西碧尔衷心希望的那样——哑口无言,一语不发。治疗本身就够痛苦的了,何况还有家庭的审问。
  “你把自己打倒啦,”医生告诉西碧尔。“你很少想到自己。这种情感是不自在的,所以你就责备别人不喜欢你。”
  另一个主题是:“你是一个天才,但过于认真。太认真了。你需要更多的社会生活。”
  还有一个主题是:“你什么时候才发脾气呢?”
  威尔伯医生劝告她:“离开家,到纽约或芝加哥去。在那里,你可以遇到跟你一样喜欢艺术的人。走吧。”
  西碧尔希望自己能办到。她在家中所感到的心神不安,在治疗开始后已经益发变本加厉了。
  医生认为西碧尔需要更多的社会生活的那番评论,把她的母亲深深地激怒了。
  “瞧,”她母亲在知道以后轻蔑地宣告道,“这几年我说什么来着?我的诊断有错吗?你为什么不把钱统统给我,让我告诉你有什么问题呢?”
  西碧尔的父母,解剖那医生所说的话,还批评医生本人。威尔伯医生抽烟,正派女人是不抽烟的,正派男人也不抽。她哪家教堂也不去。总而言之,西碧尔的父母不信任这位医生,而且把这一点说出口来。他们一向对女儿占上风,现在还想占上风。她母亲,看什么事物都是:非黑即白,非白即黑,把威尔伯医生说得一无是处。根据海蒂的训诲,不管是不是大夫,只要不按她的心意办事,就一切都错。
  她母亲对威尔伯医生的态度并不足怪。但她父亲的态度却使她大吃一惊。西碧尔本以为他比较客观,比较通情达理,即使对医生不满,也会认定威尔伯可能是个好大夫。可是,西碧尔很快就发现她父亲决不可能对威尔伯医生的意见或劝告不抵触,因为二者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医生与她父母分属两个世界。
  “威尔伯医生并不是真地关心你,”她母亲反复警告道:“她现在教了你一件事。当她能利用你的时候,她还会教你另外一些不同的事哩。你要记住,小姐,如果你告诉她你不爱自己的亲生母亲,她就会冲着你来了。”
  西碧尔要向母亲保证她决不会这样说,因为这不是真的。“我爱你,母亲,我真的爱你,”西碧尔一再肯定地说。
  总的情况一直这样可怕。西碧尔渴望自己好起来,但家中的情景无益有害。然而又毫无出路。对于威尔伯医生以及她进行的治疗,西碧尔是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说了,就惹来麻烦。不说吧,父母亲就说她喜怒无常,性情多变。尽管他们过去早就多次说她有这毛病,但现在却说是威尔伯医生对此负有责任。“她会使你发疯,”她母亲警告她,“然后他们就把你送到医院去,因为大夫们就是这样搞钱的。”
  对比之下,外人(无论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西碧尔去就医的)反而都说她有了显著好转。但每当外人提到此事,她母亲便大加嘲笑。她父亲也是似听非听,不当回事。她母亲一再用这样的话为他洗脑:她之所以见好是因为她长大的缘故;任何人长大了,懂事了,总是会有见识的。西碧尔觉得如果母亲不向父亲灌输这种想法,父亲本可以头脑清醒的。西碧尔已经22岁,但她母亲谈到女儿这一段时不象是谈一个成年人,而是在讲一个十多岁的孩子。
  幸亏西碧尔没有受到洗脑工作的影响。整个九月份,每星期一小时的治疗在持续进行。西碧尔愈来愈相信威尔伯医生能帮她治好,但她仍被自己的问题弄得大伤脑筋。
  西碧尔没有把她伤脑筋的事告诉医生,这包括一些与时间和记忆有关的可怖而不可名状之事。比如,在夏末秋初之际,西碧尔已去医生诊所治疗,但她到底向医生谈了些什么,有时竟然记不起来。有时她只记得走进电梯,但记不得自己走进诊所。还有时她能记得自己来到诊所,但不记得自己离开诊所。还有几次,西碧尔无法告诉父母那位医生是如何谈及他们的,甚至完全说不出医生究竟讲了些什么话。有时西碧尔竟然不知道自己曾经见过这位医生。
  有一次出了一件怪事,一个笑话:想起自己不曾记住的事。
  西碧尔听见自己在说:“并不象平时那么糟糕。”
  “你怎么知道的?”医生问道。
  “我好象此刻本来会跑到门厅去的,”西碧尔答道。
  “嗯,”医生道:“你差一点跳到窗户外边去了。你刚才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向窗口冲去。我拦都拦不住你。”
  西碧尔不记得自己这么干过,但她并不争辩。人们不止一次地讲她做了什么事,而她实际上没有做过。因此,她就象平时一样,随便别人怎么说,不作辩解。
  “其实我并不担心,”医生解释道。“你是不可能从窗口摔出去的。窗户用的是不碎玻璃,这你知道。”
  威尔伯医生现在严肃起来。“你好象有了一次小发作,”医生说道。“不是癫痫的小发作,而是心理的小发作。”
  心理的?医生说西碧尔有神经质。这不新鲜。新鲜的是医生好象不怪罪她。在过去发生此类事情时,她总是怪罪自己的。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些事。但她能肯定别人只要知道以后便会怪罪她这种不可宽恕的行为。
  威尔伯医生不仅不怪罪她,而且也不象她那样把她的病情看作不治之症。医生为她眼前的未来提供了三种选择:再教初级中学一年,或回学院去,或到毕晓普·克拉克森纪念医院做强化治疗。威尔伯医生和一位同事负责该院的精神病科。
  西碧尔选择医院。但当她告诉父母时,他们很烦恼,甚至觉得恐惧。对他们来说,女儿住院就意味着:她是个疯子。
  “在跟精神错乱毫无关系,”西碧尔企图解释。“威尔伯医生告诉我不是那么回事。”
  “那就一定跟魔鬼有关系喽,”她父亲的语气有些不祥。
  “克拉克森,帕克森,”她母亲合辙压韵地说道。“寄放儿子①,寄放女儿。”
  尽管医院可与地狱相比拟,威拉德·多塞特还是同意与威尔伯医生好好地谈一谈。地点选择在克拉克森医院,而不在她诊所。
  在医院外边,海蒂和西碧尔坐在汽车里——母亲在咬指甲,女儿咬着牙。在医院里面,威尔伯医生在设法纠正西碧尔的父亲威拉德·多塞特的错误想法,比如把他女儿上锁管束呀,进行灰白质切断手术呀,与其他重病号接触会恶化呀,还有什么:好转则回家,复发就回医院呀,等等。他还把住医院想象为循环无情的进院、出院和出院、进院。
  她父亲最害怕的是给他女儿服麻醉剂。“不,”威尔伯医生向他作出保证,“我们不会这样做。”这一点也解释清楚了。
  到了最后,威拉德·多塞特尽管对于他女儿的精神病学疗程仍然感到不自在,终于还是同意她住院了。
  依威尔伯医生看来,克拉克森医院的治疗只是一个暂时的措施。医生觉得西碧尔首先需要的是心理分析。“你就是那种应作心理分析的人,”她告诉西碧尔。“我想亲自来为你做,但我还不是一个心理分析家。我将离开奥马哈去学心理分析。我建议你在离开克拉克森医院后到芝加哥去做分析。”
  这种展望使西碧尔入迷。芝加哥,不仅意味着自己更加接近真正的自我,而且意味着离开家庭。但是,对威拉德和海蒂来说,心理分析却成了问题。他们已同意做精神病治疗,甚至安排了女儿的住院,但心理分析又是另一回事。
  兽穴和巨蛇呀。西碧尔的父母深怕心理分析家供病人依靠的长沙发椅②会同他俩心灵深处的宗教信仰相悖。西碧尔的父亲所持有的宗教信念是他出生的家庭自幼就给予他的。西碧尔的母亲,原先是卫理公会教徒,结婚数年后虔信了威拉德的教条。这个教条是:每个人都有权在上帝和魔鬼之间,在上帝和预言书的魔鬼之间,在上帝和圣经中的巨蛇之间作出抉择。上帝对那些选择他的人负有全部责任,能把他们带到天堂。反之,选择魔鬼的人将走另一条道。
  威拉德·多塞特怕把女儿托付给魔鬼,并由此把自己也搭上。所以,当西碧尔要求他放她去芝加哥做心理分析时竟然无法置答。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对西碧尔说,“我得跟韦伯牧师商量一下。”
  牧师本是一个果断的人,如今碰到了威拉德·多塞特提出的难题:精神分析究竟是否有利。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极为密切。牧师深知多塞特是个有本事的建筑承包商,便聘他来建造他们这个宗教派别的教堂。多塞特的工作地点正是一所尚未完工的教堂。他们两人在这个工地上商量,而牧师的态度一点都不明朗:“我不知道啊,多塞特兄弟,我真是不知道,”他重复了好几次。
  沉默了半晌以后,还是多塞特自己评说起来:“如果芝加哥心理分析家与我们同一信仰,我心里就踏实多了。我怕一个与我们信仰不同的大夫会用麻醉剂、催眠术和其他我坚决反对的技术方法去作践她。”
  牧师在铺好的教堂地面上踱来踱去。他沉思良久,仍是茫然不知所措。当他终于开腔时,只有这样几句话:“你只能自己作主了,多塞特兄弟。我衷心地想帮助你,但坦白地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现在轮到多塞特来回踱步了。他担心地说:“如果祷告和赞美上帝不是治疗的内容之一,他们要把我领到这条道儿上来可不容易。”
  “是啊,”牧师附和道,“就象在密苏里州把一头骡子牵进新谷仓,你得先蒙住它的眼睛。”他停了很久才补充道:“我主张思想自由、意识和信仰自由。多塞特兄弟,你知道我这个人是很有说服力的,甚至使人不可抗拒。但我所使用的唯一方式是同人们谈话。我一辈子从来不强迫人。心理分析会不会强迫人,我一点都不知道。但我并不反对西碧尔去芝加哥。这个决定不该由我来做。主意,得由你和她来拿。”
  威拉德·多塞特把他同牧师的谈话内容告诉了西碧尔。他苦于找不到出路,便叫她自己来拿主意。“我仍是要去芝加哥。”这是西碧尔坚定的回答。
  下一个安息日③,西碧尔在教堂同牧师有一次简短的谈话。她凝视他的黑衣和他锐敏的褐色眼睛。在暗淡的光线中看去,真是很有意思。这是一幅恐惧的图象,暴露得一览无遗。牧师感到她的凝视。他柔声说:“你父亲和我只是从我们的观点来看这问题的。我们承认还存在着另一种观点。如果你确实要这么做,我们不应反对。”
  西碧尔的决定一直未变。她在等候克拉克森医院的住院通知和芝加哥方面的回话。她把不久即将发生的事,看作是朝那“可怕的事物”所发动的一次强化冲击。在她父母和她自己多年踌躇和拖延以后,终于采取了首次行动,的确使人慰安。在年纪还轻时无法显示的坚毅果断,现在终于能充分发挥出来了。
  突然,一切都变了。原因是她在患咽炎的同时又患了肺炎。其实,肺炎不是原因,而是一种手段。她感到剧烈的头痛和咽痛。她想起床给威尔伯医生挂电话,取消10月6日预约门诊,但头晕和衰弱得实在不行。西碧尔请她母亲打电话给威尔伯医生。
  西碧尔听见海蒂·多塞特把医生的号码告诉接线员,跟大夫的秘书说了几句,便同医生本人通了话。“是的,我是多塞特夫人,西碧尔的母亲,”海蒂一口气不停地说下去。“西碧尔病了。10月6日不能见你了。是啊,好象每个人都嗓子痛,但她还得了肺炎。反正是她叫我打电话找你的。谢谢。”
  咔嗒一声,她母亲挂断了电话。
  “大夫怎么说?”西碧尔问道:“她说什么了?”
  “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母亲回答。
  “没有提到下一次预约时间?没有提到住院?”
  “一句也没有。”
 
  火车已经到达特伦顿,但西碧尔的白日梦仍在继续。
  她母亲话语的回声还不能停歇。她在奥马哈所说的话似乎是现在说的。她粗声粗气的嗓音,清晰得犹如她坐在西碧尔邻座一般。火车向纽约行进。她的回忆,按照她的假设,是依着其自身的逻辑,一个个自动地显现出来。发动这一切的是那位医生,她如今去寻找的那位医生。
  西碧尔听见母亲说威尔伯医生一句也未提到以后的预约门诊后,很快就排斥了失望的情绪,认为医生一定以为自己在康复后会打电话联系的。但当她完全恢复健康后打电话时,对方却告诉她威尔伯医生已经离开奥马哈市,不再回来了。西碧尔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这是很自然的。
  经过家中多次苦斗,经历了说服父母同意她治疗和住院的极度痛苦,如今,这一条康复之途却转眼间烟消云散了。她觉得,象自己这样感情脆弱的人,哪怕最最勇敢,也不能经受这一次打击。
  她离开电话桌,软弱地坐在床上。她想她母亲又该大加嘲笑,她父亲又会默默地表示不满了。她想到威尔伯医生,想到她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呢?她把医生得罪了吗?医生会不会以为她不是真病,便停止了治疗?这些可能性肯定是存在的。
  现在又是什么?一封来自芝加哥的信。信中声明心理分析家的时间已约出了两年,所以眼下不接受新病人。这一来,心理分析完了。失去威尔伯医生,克拉克森医院和继续治疗也完了。于是,在她宁静的卧室中,西碧尔面对这样的事实:无论如何,她不得不单独一个人干了。她甚至说服自己:由于威尔伯医生离去,由于芝加哥之行一笔勾销,她反倒更加可以随心所欲。而她心中最主要的愿望是回学校去。
  她身体怎么样?她心中无数,但威尔伯医生的治疗可以作为复学的手段。不管怎样,她已经见过精神病大夫了。
  她给厄普代克小姐去信,表示希望返校。厄普代克小姐答应运用自己的影响来玉成此事。在这同时,西碧尔继续在初中执教,而且绘画。她所画的“城街”和一幅铅笔画在奥马哈一家画廊中展出。但那不可名状的可怖之事仍然纠缠着她。有一天,她感到未被它所纠缠,便在当天的日记中委婉地写了一句“今天一切都好。”1947年1月,西碧尔回到学校。
  在第一个星期,厄普代克小姐惊奇地知道了实情。当西碧尔告诉她整个课程可以听下来而没有内心的紊乱(要是在过去,她就非离开教室不可)时,厄普代克小姐好象十分高兴。西碧尔在1947年1月7日的日记中写道:“我最近很好。”在1947年1月8日,西碧尔提到那不可名状之事时在日记中写道:“我如此自豪,如此欣慰——我居然能象昨天那样同厄普代克小姐谈到这件事,且维持在这水平上。一直没有“倾向性”。我盼望了多久呀。上帝一定听到了我的恳求。”
  可是,这不可名状之事,这种“倾向性”,并没有停歇。她的日记是那“倾向性”存在与否的确切标志,因为当西碧尔还能把持整个处境时,她总是记上一笔的。但即使在她自认为“最近很好”的时期,日记中仍然有些天是没有记载的。事实上,在1月9日,即在她十分乐观地夸耀后的次日,就没有记载。一般来说,是好几天,坏几天。
  对西碧尔来说,好日子仍是不少,使她完成了近三年的学院课程,胜利地进入了四年级第二学期。但在1948年,在上学期结束前不久,西碧尔接到父亲的电话,要她去她父母现在居住的堪萨斯市。她母亲患脾脏癌④,已离死亡不远。她坚持非要西碧尔前去护理不可。“如果这是你母亲所要求的,她就应该得到它。”威拉德·多塞特告诉女儿。
  西碧尔来到堪萨斯市时,不知是什么命运等待着她。昔日的恐惧又来临了。但海蒂·多塞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平静和通情达理。在此危机存亡之际,母女二人竟相处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好,真是荒谬绝顶了。
  事情就出在这异常宁静的背景之下,令人啼笑皆非。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晚上。海蒂·多塞特当时不感到疼痛的折磨,正坐在那把红色的大安乐椅中,傍着小台灯,读一本《妇女家庭杂志》。西碧尔端着晚餐的托盘走进了这间起居室。这时,海蒂·多塞特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我根本没有打。”
  “打什么?”西碧尔柔声问她,以为她又在追悔往日什么事。
  “我根本没有打那电话。”海蒂·多塞特说。
  “什么电话,母亲?”
  “给威尔伯医生的电话,”母亲解释道。
  “你打过了,”西碧尔坚持道:“你忘啦?我听见你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听见了。”
  海蒂·多塞特在回答时镇静自若,“噢,我一直按着电话按钮。我根本没有打那个电话。”
  西碧尔把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她母亲如此坚决破坏她康复之路,真是难以令人相信。她母亲竟使她自1945年10月以来的近三年时间中陷于命运不定和对医生的疑惑之中,简直不可思议。
  在那么短暂的治疗时,这里有一丝揭露,那里有一点醒悟,就足以维持内心的平衡,使她返校复学。威尔伯医生那天看见西碧尔朝窗户冲去的那个不可名状的事,在奥马哈,在学院和在堪萨斯市,都一直持续下来。正是她的母亲,培育着她那怪诞的秘密,并用中断治疗的手段,着意地塑造了她的命运。
  多么恐怖,多么痛苦,多么悲伤!可是,没有控诉,没有人批评海蒂·多塞特。没有人对她发脾气。愤怒,就是魔鬼呀。
  海蒂吃着晚餐。西碧尔把托盘拿回厨房。母女二人都没有再向对方提起那次电话,也没有再提起威尔伯医生。
  可是,这一次揭露彻底改变了西碧尔对那医生的态度。事实显然是:那位医生根本不知道西碧尔生病,因而理所当然地认为她逃避治疗,连说一声今后不再来的话都难以启齿。所以医生离开奥马哈而不用电话告诉她一声。感到大失所望的不应是西碧尔·多塞特,而应是科妮莉亚·威尔伯医生。
  未知真情以前,西碧尔故意不去想威尔伯医生。可是现在,医生的形象再次突出地显现出来,而西碧尔感到内心的希望象一阵波涛突然汹涌。回去找她,是恢复联系并彻底痊愈的美梦。但这次决不能让那条巨蛇插手干预。美梦的实现必须推迟,推迟到西碧尔自己有能力支付自己的治疗费用。
  西碧尔从一本精神病大夫姓名地址录中得知:威尔伯医生是纽约的一位心理分析家。西碧尔决定去纽约。
  1948年7月,海蒂·多塞特离开人间,葬于堪萨斯市一家公墓。以后两个月,西碧尔为她父亲管家。到9月,她回到学院。1949年6月,她大学毕业,并取得学士学位。这时,她父亲住在科罗拉多州丹佛市,与韦伯牧师在一起。还是西碧尔的一位老师,把她父亲说服来参加学位典礼。这一天下午一点西碧尔跟随父亲去了丹佛。
  随后数年,她与父亲同住,在学校教书,并以职业治疗家⑤这项工作为生。威德拉·多塞特的建筑计划使他经常搬家,西碧尔随他一起迁居。但到了1954年夏天之前,她已存够了钱去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读硕士学位,并去威尔伯医生那里恢复治疗。她父亲只知道女儿去纽约念书,便开车把她送到纽约。
  西碧尔来到纽约的日子是1954年劳动节⑥。但她一直拖到十月份才去找威尔伯医生,一方面生怕医生会拒绝她,一方面又担心医生接纳她。
  拒绝,是合乎情理的,因为西碧尔似乎是那样傲慢地中断了治疗。但可能性更大的是医生记不起她了。这更使人伤心。西碧尔本就为自己不公平地责备威尔伯医生不辞而别而感到内疚。如今在害怕自已被拒之门外的感情中又掺杂了内疚之情。
  接纳,又是另一种可怕的事。如果她被医生接纳,她就得告诉医生她在来纽约前住在底特律三年快结束时所感到的那种山穷水尽的情绪。她在教书的时候,似乎一切良好,但有时人在教室而不复记得。然而在她离开教室的时刻——回想起来实在可怕——出现了奇怪的、莫名其妙的事。这些事并不新鲜,实际上在她三岁半的时候就出现了,而且在十四岁时被自己所察觉。但在底特律,这些事不仅出现得愈来愈频繁,而且愈来愈吓人。她不敢告人的秘密,已成为可怕的负担。她常常要拼凑理由来隐瞒自己的秘密并且装作正常,这更成为负担。对此,她再也不能忍受下去。
  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会坚持说他们认识她。她去参加野餐,隐约地觉得自己以前来过这里。一种她没有购买的衣服,可能挂在她的壁橱里。她开始绘一幅油画,后来发现有人完成了这幅图画,风格与她的迥然不同。睡眠就是梦魇。她吃不准什么是睡眠。她往往觉得自己在白昼和夜间都睡觉。她还往往觉得在夜间上床和早晨起床之间没有一个分界线。在许多场合下,她没有去睡,却醒转过来,或者在睡后醒转时并不在翌日早晨,而在某个无法确定的时刻。
  如果威尔伯医生接纳她,这些事情就要和盘托出。这一次,她立志要告诉医生。否则,就象自己得了癌,但告诉医生自己只是伤风感冒。
  可是,西碧尔却不能肯定她能否使自己讲出真情。她知道,若不讲真情,治疗就脱离现实。因此,她怀疑恢复治疗到底是否明智之举。她犹豫了六个星期,才断然行动。
 
  在火车上,往事渐隐。突然面临的,是现实,是她从费城仓猝迁移的现实。自从她三岁半以来,每次有这类事件发生,都好象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都好象是第一次。自从她十四岁起对这种情况开始察觉以来,每次有这类事件发生,她都告诉自己一切重新来过,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在底特律,有过许多许多次发作,但即使这样,她仍打起精神,把每次发作都当作是最后一次。
  可是,这一次要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恐怖。她感到这次在费城的发作必将卷土重来。
  火车嚓嘎一声,停在纽约的宾夕法尼亚车站。西碧尔拿起文件夹,离开火车,急匆匆钻进出租汽车。她终于感到自己摆脱了对费城之事的烦人的忧虑和懊恼。出租车将要拐进晨边车道,驶近那褐色沙石建造的住宅区了。她在1955年9月,同特迪·里夫斯一起在这里租了一个二层楼的公寓。她觉得自在了,安全了,但首先是控制自己不去回想,才能安宁。
  公寓的门一打开,安宁便消失了。卡普里这头猫,瘦得眼睛大大地,用嘶哑的嗓门向她迎候。这哀婉动人的猫嗓子,不啻是控诉。西碧尔没有给它留下水和食物,便把它扔下了。卡普里是她唯一的伴侣,唯一的财富。西碧尔不会有意亏待任何小动物的,至少不会亏待她的宝贝卡普里。但她已经亏待它了。她扔下自己所爱的小猫,正如她自己在过去反复多次被自诩爱她的人们所扔下一样。
 
  
 
   4.化身 
  西碧尔躺在床上,烦躁不眠。一到早晨,她就非得把她经历过的事告诉医生不可了。但要走这一步,将比她想象的要困难得多。她回想自己当初来纽约后第一次见到威尔伯医生的情况。
 
  由于热切的期待和焦躁,西碧尔在1954年10月18日那一天黎明之前就早早地醒了。这里是以惠蒂尔的名字命名的小小的宿舍。屋里光线昏暗。她朝四周一瞥。靠近书桌的椅背上是她那件海军蓝的华达呢上衣。梳妆台上,是她那海军蓝的皮质手提包、海军蓝的丝质手套和海军蓝的帽子。帽上还有一小块海军蓝面纱。椅子下面端端正正地摆着的,是她那双海军蓝的浅口无带中跟皮鞋。鞋里塞着灰色丝袜。这一套衣装是在昨天晚上煞费苦心地配合到一起的。
  室内的东西在逐渐明亮的光线中变得清晰时,异地的生疏感便消失了。她思量着要对威尔伯医生说些什么。这次可得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了。
  西碧尔脸朝着窗户和黎明的天空,伸了伸懒腰,便仔细地、慢吞吞地穿起衣服来。在戴她那小乳罩时,她发现双手哆嗦不停。为稳住身子,她在床上坐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穿上衣服,用一种机械般的准确性戴上帽子。她自知不用照镜端详便已穿戴得堂堂正正。海军蓝正在风行一时,而那小小的面纱更是画龙点睛之笔。
  西碧尔朝窗前走去。惠蒂尔宿舍庭院中的树木早被秋风刮得一叶不剩。她脸朝太阳,一时晃了眼,便从窗前走开。六点半,时间还早。跟大夫约定的时间是九点。
  时间。唉,她永远拿不准时间。笨鸟先飞吧。她戴上手套。
  她跨下宿舍台阶,越过阿姆斯特丹大街,朝东南角的哈特利药铺①走去。整个世界好象还沉睡未醒哩。
  药铺里面,除了一位出纳员和一位店员以外,不见人影。为等待人类自己醒来,出纳员正用砂纸板修理指甲。身穿白色上衣的店员在大理石板后面摞盘子。
  西碧尔在柜台前坐下,要了一块丹麦点心②和一大杯牛奶,然后脱下手套,神经质地把手套卷弄不休。在细嚼慢咽时,她明白自己在有意消磨时间。这消磨二字使她有些畏缩。
  七点半,她离开药铺,在阿姆斯特丹大街上等了等公共汽车,然后决定不等了。公共汽车总是使她感到糊里糊涂的。今天早晨,她必须头脑清醒。
  经过谢默霍恩图书馆和圆形的圣保罗教堂,她几乎认不出这些建筑了。一直到116号街,她才认出哥伦比亚大学的模样。通过116号街上的大门,她能看到远处的洛氏图书馆、它的混合性建筑、它的爱奥尼亚型③大柱以及前台阶上那座阿尔马·马特的骄傲而又带几分忧郁的塑像。她注意到洛氏图书馆与罗马的万神殿非常相像,只是后者略小一些。
  113号街上的圣约翰天主教堂引起她的兴趣。她在教堂门前逗留了足足十分钟,研究它的歌德式建筑,想到它似乎是一个多次不断修建的作品。嘿,她可不能不断地走下去呀。于是她停步等候出租车,但一直等到八点一刻才等到一辆。
  司机操着布鲁克林口音,递给西碧尔一份《纽约时报》。她感激地接了过来。在车辆拥挤的高峰时刻,出租车走得极慢,使她神经感到紧张。她警告自己:每当心里急于到达目的地,结果可能反而晚到,哪怕自己早就动身也仍然如此。她读着报纸,觉得好受一些。今天,1954年10月18日,没有头号标题。第一版上没有提到艾森豪威尔总统或麦卡锡议员。标题简洁而有克制。她一条一条地读着,发现还有一条没有印出来的标题,无所不在:医生还记得我吗?
  出租车突然停了下来。西碧尔付钱时,司机说了声:“祝你今天走运。”今天走运?她觉得难说。威尔伯医生的住房和诊所都在公园大街和76号街拐角的米黄色建筑内,她沉思着走进大门。8点55分,她站在通往公寓4D的私人门厅中。
  门一直开着,使患者不用打铃就能进门。西碧尔来到一间光线昏暗的小候诊室。室内有一张小小的撑墙桌、一盏铜座台灯和几幅配着浅色木框的照片。该坐下吗?威尔伯医生进来了。“进来吧,多塞特小姐。”她招呼道。
  她们走进一间阳光充足的诊室。两人都记起差不多十年前在奥马哈的最后一次见面。
  西碧尔觉得医生变了。她头发比以前更加明亮。她显得更为女性。但她的眸子、她的微笑和她点头的样子丝毫未变。
  同时,威尔伯医生也在想:她跟以前一样,还是那样苗条、虚弱。一点都没有见老。我哪儿都未见过这样的脸:形状象一颗心、翘鼻子、花蕾般的小嘴。这样的脸,你在纽约街上难以见到。这是一张英国人的脸。尽管有微微几个小凹痕,还是英国女人的一张气色良好而又朴素无华的脸。
  医生没有请西碧尔坐下,但她有这样的意思。坐哪儿呢?那张绿色长沙发椅(一头还放着一个小小的三角枕,显然是供患者安放其痛苦的脑袋用的)并不招引人。一把“俯视着”三角枕的椅子,显然是这位精神病大夫的“第三只”耳朵④。唯其如此,那张绿色长沙发椅更没有吸引力了。
  西碧尔不管那把长沙发椅,朝着诊室另一头的写字台和椅子走去。她踩着宽幅的地毯,动作缓慢而有些紧张。一边走,一边数着地毯上的玫瑰花环。她停住脚步。青灰色墙上的顶层书架,有一支黑色钢笔,系着金带,嵌在玛瑙底座上的一个金色笔架中,有一个绿色的小铅笔架和一个有绿叶花边的绿花瓶。里面插着各种绿色植物。医生不用假花,西碧尔对此很高兴。
  西碧尔从写字台下小心地拉出一张红木椅来,僵硬地坐在椅子边儿上。给人的印象是简洁、真实、缺乏感情。似乎是在雇主的办公室呈递一份简历,而不是经过艰苦的斗争后如今怀着强烈的意图回来找医生深谈的样子。她开始讲话,大学毕业呀、教书呀、在职业治疗领域中工作呀、绘画展出呀、没有按威尔伯医生的建议去做心理分析呀、甚至母亲之死呀,在这冰冷的一小时内,都被提到了,一点不带感情色彩地提到过了。
  西碧尔在介绍斯坦利·麦克纳马拉此人时也是冷冰冰的。他是一位英语教师,是她在底特律教书时的同事。虽然他俩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他开口求婚的地步,她提起他的时候仍是冷若冰霜。她回避自己同他的真实关系,避而不谈亲昵行为或她自己的感情,只讲他一半是爱尔兰一半是犹太血统,只讲他父亲遗弃他的母亲,而他母亲后来又遗弃了他。这份“报告”还包括她的观察所得:斯坦⑤是在孤儿院中长大的,经过个人奋斗终于在学院毕业,而且有了自己的地位。
  其实,威尔伯医生有兴趣的并不是西碧尔对斯坦的介绍,而是她在介绍中没有讲到的有关斯坦的东西。但医生并没有敦促她讲。一小时快过去了。她只问了一句:“你要我干什么呢?”
  “我想在职业治疗领域内工作,”西碧尔答道。
  “我想你早已从事这项工作了。”
  “我想我愿意同斯坦结婚,但我又不十分肯定。”
  医生问她还想不想回来复诊。西碧尔害羞地低下了头,从眼缝中向外窥视,胆怯地说:“我想回来请你做心理分析。”
  威尔伯医生高兴了。西碧尔·多塞特将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分析对象——聪明伶俐,天资较高,能够胜任,但是比较孤僻、冷漠而且害怕。她的瞳孔由于焦虑而扩张到虹膜本身的大小,这一点也没有逃过医生的眼睛。
  随后几周中,心理分析逐渐成为西碧尔生活中带有关键性的东西。可以不加夸张地说,她几乎专为星期二上午同威尔伯医生的约会而活着了。为准备参加约会,西碧尔会举行一个仪式来决定:到底穿那灰色上衣配以玫瑰色毛衣,还是穿海军式上衣配以蓝色毛衣,还是穿灰色裙子配上鸭蛋青色的毛衣。与此同时,西碧尔热衷于经常去谢默霍恩(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图书馆)“朝圣”。她在那里简直是浸泡在心理学文献之中,特别对病历更为着迷。她学习有关症状的知识,并非完全出于知识分子的好奇心。她对其他患者的症状了解得愈多,她认为在隐瞒自己症状方面就愈加内行。从表面来看,把她原先来纽约要揭示的东西继续隐藏起来,这已迅速成为她固执不移的目的了。
  一个患者,有时甚至在初次诊病时,就使医生对其有所了解。可是西碧尔这位患者,已与医生接触了近两个月,却仍把自己埋藏着,只露出轮廓的边缘,威尔伯医生悲哀地思索着。在那轮廓的外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克林格博士,西碧尔的美术老师。对于这个人,西碧尔有不同的意见。另一个是斯坦。这个人,西碧尔想与之结婚,但在心理分析中出现了呆板的、呆头呆脑的形象。通过患者西碧尔的试探,才使医生终于查明:尽管用词含糊,他所提议的是一种没有性生活的婚姻。按照西碧尔的用词,叫做柏拉图式。
  为什么一个聪明的姑娘甘心与一个显然没有性欲的男人纠缠在一起呢?这是一个从来不知有爱而且不能给人以爱的弃儿呀。如此低下的性欲,还要建立婚姻关系,这是什么原因呢?
  男方性欲低下,女方自我克制加强。起初,医生曾把这种自我克制归因于西碧尔严格的教养。可是,这不能说明她冷淡态度掩盖下的恐惧的眼神。“她在干蠢事,”医生思索道。“她对我并不坦率。”
  12月13日,西碧尔终于弹出一个新调子:“我担心圣诞节假期。”
  “为什么?”
  “假期使我讨厌。”
  “怎么会呢?”
  “有那么多事要做。我不知应该先做哪件事,于是我什么也不做。我全搞乱了。真是无法描述清楚。”
  “在假期内,你为什么不一星期来三次呢?”医生建议道。“这样,我们可以多谈一些,也可把紧张的心情松弛一下。”
  西碧尔同意了。
  到1954年12月21日(这时,心理分析刚进行三个月),她们在约定的时刻见面。起先十分乏味,后来西碧尔说道:“我想让你看一看这封斯坦的来信。我今天早晨刚收到。”于是,威尔伯在看清西碧尔·伊莎贝尔·多塞特的真面目的过程中大大地跨进了一步。
 
  这天早晨,西碧尔的心情好象颇为平静。她讲到斯坦的来信时与平时一样没有激情。但在打开手提包时,她立刻慌张起来。信只留了下半截,截边呈锯齿状。
  她没有撕。谁撕的?
  她在手提包里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另半截信不在。
  她把早晨收到的另外两封信放在腿上。这两封信完整无损。当时看完后怎样放进信封的,现在仍是原样。但她清楚地记得当时斯坦的信也是完整无损的呀,也是放进信封的呀。现在另半截信连找都找不到了。谁拿的?什么时候拿的?拿的时候她在哪儿呢?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这样的事又发生了——这种可怕的事居然随着她跟到这里来了,到医生的诊所来了。这个阴影跟随着她,无处不去。
  西碧尔想小心谨慎地把刚发生的事偷偷地瞒过那坐在长沙发上离她较远的大夫,便把那残缺不全的信放到另外两封信后面去。可是,医生正在问她:“你想让我看这封信?”
  西碧尔开始结巴起来,……又由结结巴巴进一步变化下去。
  这位拘谨而温柔的来自中西部的中学教员,她的脸由于恐惧和狂怒而变了模样。她从写字台前的椅子上纵身一跃,动作如此迅速,似乎她立时要办世上所有的事。她把原先放在腿上的几封信猛撕一阵,扔进废纸篓。然后握紧拳头,站在屋中央,大声咆哮,“男人全都一个样。‘巨’(就)是无法相信他们,真是不能相信。”
  她动身朝两扇长窗走去,动作迅速,很象一只蜘蛛。她把绿色窗帘向两边一拉,又握起左拳,径直往一扇不大的窗玻璃打去。“让我出去。”她尖叫道。“让我出去!”这是极度痛苦的请求——是被鬼魂缠住的人、被追猎的人、中了埋伏的人的喊叫。
  威尔伯医生迅速赶上去,但还不够迅速。她还没有碰到她的病人,喀嚓一声,西碧尔的拳头已穿出窗户。
  “让我看看你的手,”医生抓住她的手腕。西碧尔被医生一碰就身子一缩。“我只想看看你手割破了没有,”医生柔声解释道。
  这时病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她自从在椅子上跳起来以后还是第一次看着威尔伯医生,眼睛睁得大大地,一付疑惑的目光。“窗玻璃碎了,你不生气吧?”病人用一种小女孩的嗓音哀声说道,这嗓音与刚才谴责男人的嗓音大有不同。
  “当然不生气,”医生答道。
  “我比窗户更为重要?”语调透着不信任。
  “当然罗,”医生使她放心。“要安窗玻璃,谁都行。我找一个干零碎活儿的,准没有问题。”
  病人好象立刻松了一口气。这次医生拉住她的手,她没有抵抗。“来吧,我们坐在长沙发上,”大夫建议道。“我要好好看看你的手。看看它破了没有。”
  她们转过身来,朝长沙发走去,经过那落在地毯上的手提包,经过从手提包里掉出来的各种纸张、画笔。刚才病人跳起身,把手提包掉在地下的时候,她是何等暴怒啊。但现在,恐惧和忿怒都烟消云散了。
  西碧尔本来一直坐在写字台前面,总是与大夫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但这次西碧尔贴着大夫坐在长沙发上,甚至在大夫说了“没有伤”以后也没有把手从大夫的掌心中抽出来。
  可是她的心情又一次发生变化。
  “有血。”病人道。
  “没有血,”大夫答道,“你没有受伤。”
  “储藏草料的顶棚上有血,”病人解释道。“汤米·埃瓦尔德死了。我在场。”
  “你在场?”大夫问了一句。
  “是的,我在场,在场。”
  “顶棚在哪里?”
  “在威洛·科纳斯。”
  “你以前在威洛·科纳斯住过?”
  “我现在‘巨’(就)住在那里,”她纠正大夫问话中的错误。“谁都知道我现在住在威洛·科纳斯。”
  “巨(就)”。西碧尔以前从不这样说。大夫所认识的西碧尔也干不出刚才这位病人所干的事。西碧尔还在重温那顶棚上发生的事,而大夫心里却渐渐涌上一种神秘而可怕的感觉。
  自从病人从椅子上跳起身来的时候起,这种感觉就开始了。西碧尔的话愈多,这种感觉就愈甚。
  “我的朋友雷切尔跟我一起坐在顶棚上,”西碧尔滔滔不绝。“还有另外几个孩子。汤米说:‘我们一起往下跳进牲口棚吧。’我们跳了。有个孩子碰到了现金收入记录机,那儿正好有一支枪,就走火了。我走回去一看,汤米躺在那儿,死了,一颗子弹打穿了心脏。别的孩子全跑了。只有雷切尔和我没有跑。她去找奎诺奈斯医生。我跟汤米留在那里。奎诺奈斯医生来了,叫我们回家。我们没有走。我们帮助他挪开枪,用毯子把汤米盖好。汤米只有十岁。”
  “你们俩真是勇敢的小女孩,”威尔伯医生道。
  “我知道汤米死了,”娃娃腔还在继续。“我明白。真的。我呆在那儿是因为我觉得把汤米留在那里一个人躺着不好。”
  “告诉我,”医生问道,“你现在在哪儿呢?”
  “有血,”这是回答。“我看见血了。血和死亡。我知道什么叫死亡了。真的。”
  “别再去想什么血了,”大夫说道。“你愈想愈会悲伤的。”
  “如果我悲伤的话,你关心吗?”又是那种好奇的、不信任的表情。
  “我非常关心,”医生答道。
  “你不是骗我吧?”
  “我干吗要骗你?”
  “好多人骗我哩。”
  这种受骗上当的感觉,忿怒、恐惧、对人们极度的不信任。悲痛地深信自己还不如一扇窗户重要。在这一小时中表现出来的这些感情和想法,是内心极度紊乱的症状。在病人受尽折磨的心灵中,就象污井中沉渣泛起一样,一切都浮到表面来了。
  自从病人冲到窗前时开始,医生不仅注意到她的行为与以往有异,而且她的外形和嗓音也有所不同。她好象缩小了。西碧尔在站着的时候总是尽量挺身,因为她觉得自己身材较小,而又不愿让人感到这一点。可是现在她好象缩成原状,恢复原来的大小了。
  嗓音也不一样,象娃娃说话,不象西碧尔。但这种小女孩的嗓子居然用娘们儿的词句痛斥男人:“男人全都一个样。‘巨’(就)是无法相信他们。”西碧尔,这位追求尽善尽美的中学教员,这位严格的语法学家,绝不会用一个不合标准的词:“巨”(就)。
  医生有一个明确的印象:她现在打交道的是一个比西碧尔年轻的人。但那对男人的一通臭骂呢?医生有一点吃不准。这时,她原来已不敢去想的问题突然冲口而出:“你是谁?”
 
  “你能说说我和她有什么区别吗?”她一面说着,一面摇着脑袋。“我是佩吉。”
  医生没有答腔,于是佩吉说下去:“我们外表不一样。你可以看出来的。可以的。”
  医生问她的姓。佩吉的回答很轻率。“我用多塞特这个姓,有时用鲍德温这个姓。实际上,我的全名是佩吉·鲍德温。”
  “把你的情况跟我讲讲好吗?”医生建议道。
  “好,”佩吉同意。“你想知道我绘画的情况吗?我喜欢绘黑白画。我用炭笔和铅笔素描。我的画没有西碧尔的多,也没有她的好。”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才提问:“那么,谁是西碧尔呢?”
  医生等候着回答。于是佩吉答道:“西碧尔?噢,她是另外一个姑娘。”
  “我明白了,”医生又问道,“你住哪儿呢?”
  “我跟西碧尔一起住,可是我家在威洛·科纳斯,我已告诉过你了。”
  “多塞特夫人是你的母亲吗?”医生问道。
  “不,不是!”佩吉向后一缩,靠在小枕头上直哆嗦。“多塞特夫人不是我母亲!”
  “没有什么,”医生叫她放心。“我只是问问。”
  突然间,佩吉离开长沙发,象不久前冲向窗户的那种蜘蛛样的迅速动作,朝房间另一头移去。医生紧跟在后面。可是佩吉不见了。坐在那张红木小椅上,贴近写字台的,是中学教员西碧尔。这次医生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的手提包怎么掉到地板上去了?”西碧尔嘟哝道。她俯身向前,耐心地拣着从手提包里散落的东西。“是我干的,是吧?”她又指向窗户。“我来赔,我赔,我赔。”最后,她耳语般轻声问道:“信呢?”
  “你撕了,扔进纸篓了,”医生故意直言不讳。
  “我?”西碧尔问道。
  “你。”医生答道。“我们谈谈刚才的事吧。”
  “有什么好说的?”西碧尔压低嗓门。她把信撕了,窗玻璃打碎了,可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怎样和为什么这样干的。她伸手到纸篓去拣片纸只字。
  “你记不得啦?”医生柔声问她。西碧尔直摇头。多么羞愧,多么可怕。大夫现在已经知道这不可名状的可怖之事了。
  “以前打碎过玻璃吗?”威尔伯医生冷静地问她。
  “唔,”西碧尔垂着头。
  “既然这样,跟以前没有区别罗?”
  “大同小异。”
  “别害怕,”医生说道:“你进入了另外一个清醒状态。你得的是所谓‘神游症’⑥。这是一种人格分裂状态。特点是记忆缺失以及肉体从现场逃离。”
  “那么,你不怪罪我吧?”西碧尔问道。
  “不,我不怪罪你,”医生回答:“与怪罪毫不相干。我们需要的是多谈谈这个问题,下次预约门诊时间是星期五,我们到那时再谈。”
  一小时的预约门诊结束了。已经控制住自己的西碧尔起身准备离去。医生跟她走到门口,说:“别发愁,能治好的。”
  西碧尔动身走了。
  医生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自言自语地说:“我遇见什么了?”这不象是一个人。双重人格?西碧尔和佩吉,相互截然不同。似乎相当清楚了。我在星期五必须告诉她。
  医生对多塞特小姐下次的约会思索良久。恐怕应该说是多塞特小姐们吧?她(她们)由于圣诞节假期的缘故,现在一星期来三次。唔,西碧尔最好这样来得勤一些。这个病例要比她原先想的复杂得多。多塞特小姐星期五来。将是哪一位多塞特小姐呢?
 
  
 
   5.佩吉·卢·鲍德温 
  这是西碧尔。西碧尔性情文静,泰然自若。
  “我星期三没有践约前来,实在抱歉,”西碧尔说道。这一天是1954年12月23日。“我……”
  “你星期三来过了,”威尔伯医生经过深思熟虑后采取单刀直入的方针。“不过你当时处于一种神游状态,你是记不起来的。”
  医生把“神游状态”当作框架,打算告诉西碧尔:在她处于神游状态而人事不知时,出现了一个名叫佩吉的姑娘。可是西碧尔很有技巧地改变了话题,不容医生抓住机会向下引申。“我没有惹你不高兴,我就放心了,”西碧尔说道:“我现在有事想告诉你,实在憋不住了。我能马上告诉你吗?”
  可是,这椿“重要”事情只是:“今天早晨,你应该听我讲讲克林格。这个人对于当代艺术毫无天赋可言。他一次又一次使我们大失所望。”
  西碧尔一直在躲躲闪闪,顾左右而言他,磨蹭了一个小时,使医生没有时间跟她谈佩吉。前一次门诊,就是星期三那一天,医生也没有机会。那天当她走进门厅去迎接病人时,发现在那里等候的是佩吉。认出她,并不难。佩吉不戴帽子,不戴手套,正在观看两张海岛景色放大相片。在是大夫在波多黎各和维尔京群岛上拍摄的。西碧尔初次来到这里时曾经见过。
  “请进,佩吉,”医生说道。佩吉显然为医生能认出是她而感到高兴。她踩着迅速而自信的步子走进里屋。
  佩吉既不紧张,又很合作。谈起自己的事,常常是不问自答。“我把那天的事跟你稍稍谈一谈,”她说道。“我当时很生气。我有权生这个气。”她瞧着医生,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声调说道:“你知道吗?斯坦给我们寄了一封‘亲爱的约翰’①的信,不过它是‘亲爱的西碧尔’。你想知道他说我们什么吗?他说:‘我想我们应该中断我们的友谊——哪怕是暂时的。’这是他的话。我怒得发狂,一把撕了这封信,把它扔进莱克辛登大街和65号街交叉的垃圾箱了。我把信扔了,以为是全部,结果只扔了半截。你见到另半截了。反正我受人欺侮啦,难道不是吗?”
  佩吉停了一停,从长沙发中站起身来,踱了几步,然后顽皮地肆意评论道:“你想知道谁觉得自己没有被人欺侮吗?我告诉你:西碧尔!她不能卫护自己,我得起来维护她。她不能发怒,因为她母亲不让。我知道,发怒是有罪的,但人们照样发怒。我可以怒得发狂,只要我想发怒的话。”
  佩吉回到长沙发那里,紧靠着医生坐下。她问道:“还想知道西碧尔其他的事么?她很害怕,总是在害怕。我都烦了。她认输,我可不。”
  “佩吉,”医生问道,“你跟西碧尔长得象不象?”
  “完全不象,”佩吉愤愤地答道。她站起身来,神气活现地在屋里绕圈儿走着。“我们根本不一样。你看看我的头发、我的脸形。”
  威尔伯医生看不出什么不同。佩吉确实看上去比西碧尔年轻,言语行动也不一样。但头发、面容和身子完全相同。此刻,佩吉在指挥着整个身心。但医生从上次经验中得知,佩吉随时可能变成西碧尔。不过,在这整整一小时内,始终是佩吉。
  医生想进一步试探,佩吉就有一点急躁,“好家伙,你的问题真够多的!”医生想找一找把佩吉与西碧尔连在一起的线索,佩吉神秘地答道:“噢,别打扰我了。有些事情,我是不能告诉你的。‘巨(就)’是不能告诉。有一点象宫殿四周的守卫。他们不能笑嘻嘻的。他们在值班。”说到这里,佩吉自己也忍俊不禁了。她补充道:“如果你用一根羽毛挠他们痒痒,他们恐怕会笑的。可是我不。如果我不想笑不想讲话,谁也没有办法。”
  该到离去的时候啦,佩吉从长沙发上挺起身来,高兴地说:“你知道,我们以前见过面。”
  “上星期,在这儿,”医生答道。
  “不,”佩吉道。“我们在奥马哈见过面。在窗户前。跟我们在这儿见面的方式一样。我还跟你说过话,但你不认识我。我说我是佩吉,但你以为这是西碧尔的绰号。”
  佩吉走后,她在医生的思绪中盘旋很久。佩吉为斯坦给西碧尔一封绝交信而发怒。这是否意味着:尽管西碧尔不知佩吉其人,她们仍紧密同盟。是否意味着:佩吉怀有西碧尔所经受的感情撞击呢?
  佩吉曾说西碧尔不能发怒,而她却能够。佩吉是不是西碧尔的防身武器呢?佩吉一拳打破窗玻璃所表现的怒火,是否正是西碧尔所竭力克制的呢?医生知道自己还必须深入调查才能确定这项假设。
  威尔伯医生突然想起佩吉此时孤身一人在街头踯躅,不禁担心起来。极为自信的佩吉应能照顾好自己。可是她说“西碧尔的母亲不让,”好象这位母亲仍然活在世上,这就清楚地表明她没有从往事来推论现今。她年纪又小,能通过纽约的街道吗?威尔伯医生希望她能安全回家。家?西碧尔的家。
 
  佩吉·鲍德温(有时是佩吉·多塞特)在离开医生诊所时,并不想回宿舍。“我想到什么地方走走,”她一边跨出大厦的前门来到公园大街,一边喃喃自语道,“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使她入迷的东西太多了。宽阔的街道。安全岛上的圣诞树覆盖着闪亮的残雪。锃亮的大轿车。车门口的男人,制服上的纽扣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这一切与威洛·科纳斯全然不同。威洛·科纳斯是她的家呀。
  住在这些房子里会有什么感觉呢?她希望有朝一日成为名人。到那一天,她也许能住进一所房子。看门人也有闪闪发光的纽扣。她盼望成为重要人物,干许多事,去许多地方。
  她决定走一段路,看看,瞧瞧,体验体验。想知道的东西太多啦。所以她总是在倾听,想把什么都听进去。她东跑西颠地,只是想看看有什么新鲜事。
  走到麦迪逊大街,她浏览商店的橱窗,里面摆着黑貂皮的狭长披肩、可爱的针织衣服、粉红色夜礼服。还有一些黑紧身上衣配上带黑天鹅花边的红色或白色裙子。她喜爱漂亮的衣物,但不敢在这样豪华的店铺买任何东西。她只是浏览而已。
  西44号街上的酒吧间,是她又一个不敢去的地方。但在圣诞节后的哪一天,她就可以瞅一瞅里面所有的人在干她在威洛·科纳斯所认识的人所没有干过的事。
  两个男人从酒吧里出来。其中一个从她身边擦过,并问她:“那件事怎么样?”哪件事怎么样?她心中不解,死死盯着他。他大笑起来。笑声吓着了她。人们一笑,她就认为人家笑她。她快步走开,但还是听到那擦身而过的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说:“挺有主见,啊?”
  挺有主见,是的,佩吉的怒火差点爆发。什么有主见,该死。
  她继续举步向前,转眼间把刚才的小插曲忘得无影无踪。走着走着,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家大型商店之中。通过一个坡道上楼,她进入了火车站。牌子上写着:“宾夕法尼亚车站”。噢,好家伙,我可以去什么地方逛逛啦,她心中琢磨着。在火车站内,她找到一家吃东西的地方。她贪吃。
  午餐后,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书摊旁看一本有关医生的小说。她对这类小说不太入迷,但西碧尔爱看。
  西碧尔。那位红发的好医生怎么把她混同于西碧尔呢?难道就看不出佩吉和西碧尔完全是两回事吗?佩吉突然大声笑了起来。周围的人们都转身朝她看。
  人们呀。她一想到人们就能哭出声来。这时一旦想起人们,她就空虚和孤独。脾气坏的人也实在太多,使她生气。她明知生气不好,但许多事都使她生气。而她一生气,就是狂怒。
  又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坡道,使她感到自身之渺小。她穿过旋转式栅门,又穿越一条长廊,便来到售票处。她走近售票窗。窗口里面的女人朝她对望。佩吉心平气和地对她说:“我没有必要非得在你手里买票!”恼火不好,这次她没有恼火。
  “对不起,买张票,”她走到另一个窗口前说道。
  “去伊丽莎白镇?”另一名售票员问道。
  佩吉点头表示肯定。为什么不?她看见许多人在等车,指示牌一挂就排队。她想第一个通过检票口,但尽管她手脚快,仍是排在第五。
  她又发现自己在某一火车站附近的餐馆里,叫一杯热巧克力。当她问侍者这里是不是伊丽莎白车站时,他异样地瞧着她说:“是啊。”真稀奇,她不知道怎样来到这里的。她最后的记忆是通过宾夕法尼亚车站的检票口。唔,也许西碧尔或者这几个人之一乘坐火车了,谁管呢,佩吉心里琢磨,反正我买一张去伊丽莎白的车票,而且我来到伊丽莎白了。
  她不无担心地在餐馆外的街道上走着。这个地方不太好玩,但她总得干一点事呀。周围的景色很陌生,前面是一个露天停车场。她刚走进停车场不远,便认出她父亲的小轿车,心中一阵狂喜。
  确实是她父亲的车!这是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好不容易地见到的熟识的东西。
  她走到车旁开门,但四扇门全锁着。她又试了一遍,尽管用尽力气,也无法打开。她觉得自己中了圈套,倒不是被锁在里面,而是被锁在外边。这两种情况都可能发生,她知道。
  狂怒,在她体内汹涌。它那急促而沉重的跳搏抽动着全身。几乎全然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她抡起手提包,用那金属框架猛击一扇略微开着的小窗户。没几下,便听到清脆的玻璃破碎声。她喜爱这种声音。
  一个男人,身穿棕黄色衣服,在她身边站着。“你干什么?把自己锁在外面啦?”他问道。
  “这是我父亲的车,”她答道。
  那穿棕黄色衣服的男人还没有答腔,一个穿灰衣的男人已经赶上前来,咆哮道:“不对,这是我的车。”
  佩吉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穿灰衣的人。他也没有权利对她讲这样的话。“不管你怎么说这是我父亲的车。”她坚持道。
  穿棕黄色衣服的男人问她:“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威拉德·多塞特,”她骄傲地回答。
  穿灰衣的男人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亮出一张汽车登记卡。“瞧瞧,小妹妹,这号码跟那牌照一模一样。”他冷笑道。
  她的头抬得老高,她的眼睛闪动着怒火。她动身去找她父亲,能找到的,把这件事告诉他,他会把这件事料理妥当。可那自称为汽车主的男人暴躁地朝她大声叫嚷:“嘿,回来,哪儿都甭想去。”
  佩吉不愿单身一人同这些男人呆着。他们卑鄙而丑陋。她怕他们。她担心如果自己想走的话会被他们拦住。但无论如何得逃跑呀。车主一把抓住她的胳臂。
  “你把手拿开,”她警告他:“我可能要伤着你。”
  佩吉想扯开,但车主又用另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说道:“别着急,小妹妹,别着急。”她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一个流浪者,被一些陌生人抓住,指望从他们那里得到的只能是怀疑和凌辱。
  “你打碎了玻璃,小妹妹,”车主坚持道。“换块玻璃得花我20美元。你赔不赔?”
  “我干吗赔?这是我父亲的车。”佩吉答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车主问道。“我要看看你的身份证。”
  “不行,”佩吉挺坚决,“不要说是你,谁也无法叫我掏身份证。”
  车主被她激怒了。他一把抢过她的手提包。“还我,”她尖叫起来,“马上还我。”
  他从手提包里掏出身份证,便把提包还给她。“西碧尔·伊·多塞特,”他大声念着。“是你的名字?”
  “不是。”佩吉说道。
  “那你拿着它干吗?”他怒喝道。
  佩吉不作声。她当然不会把那位姑娘告诉他。
  “给我20块钱,”他下令道。“该死的。给我钱,在这张纸上签个字,我们就放你走。”
  佩吉大怒了。等那车主用手指指着她要钱时,她便使劲咬他的手指。“该死的,”他唾沫横飞,“你,西碧尔·多塞特,把钱给我,我们让你走,怎么样?”
  “我不是西碧尔·多塞特,”佩吉冷静地回答。
  那男人仔细看了看相片。
  “是你,没错,”他深信不疑。“相片下面有你的名字。你是西碧尔·多塞特。”
  “我不是。”
  “那你叫什么名字?”
  “佩吉·卢·鲍德温。”
  “化名,”穿棕黄色衣服的男人道。
  “她说她父亲的名字是威德拉·多塞特,”穿灰衣的男人说。“这里有问题。”
  “肯定有,”穿棕黄色衣服的人附和道。
  佩吉想脱身,但根本动不了。这时她才明白,她不仅身体动不了,内心也动不了啦。事实上,是因为内心中发生变化,她才一动不动。
  坐火车来这可怕的小镇,并不是由她作主指挥的,现在正掌舵的,也不是她,她知道。她还知道:有自制能力的是西碧尔。她能感到西碧尔在那车主没完没了地叫唤“配玻璃得花20块钱,你得赔,不然我叫警察”的时候把手伸进她俩的手提包。佩吉能觉得西碧尔把两张十元的钞票递给那可恨的男人。
  他在一本活页簿上写了些什么。“好啦,”他说,“签个字。”
  佩吉能听到西碧尔坚定的回答:“不签。”
  这一次,佩吉为西碧尔而自豪。挺身卫护我们俩的一般不会是她,佩吉想道,但这一次的确是她。
  “你要不签字,”那男人低声道,“我们就不放你走!”
  佩吉瞅着西碧尔正在看那张纸条,但不知那纸上写些什么,只有几个字露了出来:“车主。”
  车主?她吓了一跳。真的不是父亲的车?佩吉到这时才明白这一点,便又想逃跑。但车主紧紧抓着她,还塞给她一支圆珠笔,命令她:“签字!”他把那张纸举到她脸上来,“你把我汽车的玻璃打碎。你只赔了玻璃,没有赔我的不方便之处,更没有赔我配玻璃要花费的时间。其实你应该多赔……”
  “你记下了我的名字。你说我可以走了。我现在要走,”佩吉口气挺硬。“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我签名不可。”
  “你说这不是你的名字呀,”他答道。“你太过分了,走吧!”
  佩吉走回车站。她坐火车回家时回想那些人为一小块玻璃而大惊小怪是多么愚蠢。
  等到佩吉回到她同西碧尔合住的那间宿舍,天已快黑了。黄昏时的微光投在天花板上、梳妆台和椅子上,就象她俩在学院本科生时代所住的宿舍一样。
  佩吉甩掉鞋子,往床上一躺。然后又翻身起来,赶快去开那袖珍唱机。是放那“模仿鸟②小山”呢,还是放“高尔韦湾”?还是放“模仿鸟小山”吧,她随着唱片一起高唱。
  她嘴里唱着,来到窗前,往外观望。宿舍庭院的树上闪耀着刚开始下的雪。她住嘴不唱了。她怕雪,怕冷。
  她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今晚在学校娱乐室有圣诞节前的社交活动。她厌烦白天发生的事,想参加这个聚会,把她厌烦的事忘掉。她想穿那件在百老汇一家中国商店买的苹果绿色服装。她本来去那里想买一把10美分的小纸伞,但一见到那套衣服,她就非买它不可了。
  唱片仍在放着声。佩吉从她戏称为“我们的壁橱”中把那套衣服取了出来。她认为这套衣服跟她在麦迪逊大街的橱窗里看到的衣服一样漂亮。而且她这套衣服在这季度正风靡一时。只花了12块钱。其实,花30、40、50、80、200甚至300块钱也值。可是西碧尔总要来干预。当西碧尔只关心自己的事时,佩吉才最喜欢她。
  佩吉穿上这套前面开襟的衣服觉得十分雅致。但不久前还对西碧尔所怀有的好感全消失了。她觉得西碧尔是她获得她所需要的东西和她表现自己个性的一大障碍。这套衣服唤醒了她蛰伏内心的对西碧尔(她们共同肉体的看护人、她们的一家之主)的全部不满。
  西碧尔是佩吉生活中的严酷现实,有时可能是一个极为讨厌的人。西碧尔在壁橱中见到这套衣服时好象见到了鬼:它怎么跑到我的壁橱里来的?这张收据放在我的手提包里干什么?
  最要命的是这套衣服被她发现了。佩吉把它藏在壁橱顶层,那里是西碧尔放杂物的地方。什么东西都放,就是不放衣服。谁知道西碧尔会翻弄这里呢?
  西碧尔会不会对钱发脾气呢?12块钱买这套衣服不贵。西碧尔有这钱。但西碧尔有她自己的主见。她会花钱去买家具、工艺品和药品等西碧尔所谓的必需品。
  西碧尔总是把我买的东西扔来扔去的,佩吉烦恼地想道。对我的蓝衣蓝靴也是这样。我一天要拿两次,但西碧尔每次都把它们扔到什么角落里去了。是的,她肯定会成为一个讨厌的人。
  佩吉照了照镜子。挺美的,简直美极了。谁都会爱这衣服的。也许西碧尔并不是对衣服有气,而是对佩吉有气。不对,这是废话。西碧尔根本不知道有佩吉此人存在,这是佩吉不得不面临的事实。这并不讨人喜欢,但事实如此。
  用一些珠宝可能效果更佳,佩吉一边在镜前打量自己,一边想道。戴上它,会挺有意思的。但她知道自己不会戴它。戴珠宝是件错事。他们不是在教堂讲过了吗?她不是在开始记事时就被叮嘱过了吗?但她仍旧喜爱漂亮东西。她犹豫了。西碧尔的母亲有一串珍珠。不,她不想戴它。她不喜欢西碧尔的母亲。这样一来,再戴这串珍珠就更不对了。
  佩吉对着镜子照着,简直舍不得离开。她那显得有些矮胖的身材,并不使她入迷。但她喜欢她的荷兰发式、漆黑的直发、她的前刘海、她的圆脸蛋、她的翘鼻子、她那闪亮的蓝眼睛,还有——对了,还有她那调皮的笑容。她以前没有想到过,但她的确像一个小妖精。西碧尔,身材修长,脸型象一颗心,浅褐色的头发松松的拢着,眼睛呈灰色,表情严肃,从头到脚都是另个模样。难道那位好医生看不出来吗?伊丽莎白镇上一边看西碧尔相片一边看佩吉本人的那两个男人难道也看不出来吗?为什么人们老是把她当成西碧尔呢?
  佩吉突然从镜前走开。原来是因为注意到自己嘴唇的缘故。那么丰满,那么大,是黑人才有的嘴唇。她怕见自己的嘴唇,甚至想象自己成了黑人。她害怕黑人,害怕人们对待黑人的方式。她拿起手提包,走出房间。
  在宿舍的庭院中,雪花落在她没有戴帽的头上,沿着她的鼻子滚落下来。佩吉走得飞快,渐渐忘了恐惧。她发现自己还在哼着“模仿鸟小山”的曲调,目的似乎也是为了消除恐惧。
  她来到娱乐室时,里面已挤满了人。学生们一群群聚谈着一切。室内摆着牌桌和乒乓球桌。西碧尔不玩桥牌或乒乓球,而佩吉爱玩。佩吉身手矫捷,动作协调。
  佩吉朝着男学生观望。她觉得其中没有一个人赶得上斯坦。西碧尔对他们感兴趣吗?她可没有兴趣。斯坦还没有使西碧尔心碎;她还没有那么在乎。佩吉也没有感到心碎,一点也没有。佩吉祝愿西碧尔会另外找到一个她们都能喜欢的人。
  长长的茶点桌上铺着可爱的白色花边的桌布。上面放着两个很大的有加热装置的俄罗斯铜茶炊。一个是咖啡,一个是茶。佩吉突然想起自己在离开伊丽莎白镇上的小吃店以后还没有吃过东西。她知道自己不能喝咖啡也不能喝茶,因为她的宗教信仰不容。不过那小三明治和小甜饼看来不错。她刚吃了一口三明治,便听见有人用有教养的中西部口音问候她:“好日子啊,西碧尔?”
  “不错,”佩吉随口应答,抬头看看特迪·埃莉诺·里夫斯。这是一位俊俏的女人,尽管她不化妆,穿着随便,身材显得两头细、中间粗,还是挺好看。住在她隔壁房间的这位特迪总是叫她为“西碧尔”。很久以前,佩吉就已同意在必要时对西碧尔这个称呼作出应答。对伊丽莎白镇上的罪人来说,无此必要,但对西碧尔的好友特迪,情况就不同了。
  “你这一整天在哪儿呀?我都为你担心啦,”特迪接着说下去。特迪,五英尺十寸高,宽肩膀,大屁股,小乳房,总是处于支配地位,永远扮演母亲的角色。佩吉不明白西碧尔怎么受得了她。佩吉知道特迪焦虑不安地等待着西碧尔把这一天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她。但这一天不是西碧尔的,而佩吉并不想讲今天的事。
  “很高兴见到你,多塞特,”劳拉·霍奇金斯走过来参加她们的谈话。“你说你不打算来,我很高兴你还是来了。”劳拉是西碧尔另一位朋友。佩吉仍是不露声色。
  特迪·劳拉和其他几个姑娘聚在多塞特周围,都在讲克林格教授。突然间,多塞特从手提包中拿出一支彩笔,指着墙,用一种有感染力的声调说了起来:“喂,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好好听着。艺术,是人类经验的伟大传统,你必须专心致志,不然便是对灵感才思的侮辱。”姑娘们开始格格地笑了起来。佩吉,在一张纸餐巾上捣了两个大洞,把它变成眼镜的模样,架在鼻子上。她斜眼看着,说道:“雕刻也许是最古老的艺术。从其他课程中你们已经得知,它的技术可追溯到削箭簇或棍棒的第一个史前人。你们也知道,石、陶或金属的相对永久性,是我们利用雕刻和在石、陶上镂刻铭文作为历史记载的主要原因。”
  “可是,在漫长的时间中,其他文字记载终于削弱了雕刻的权威,并使各种绘画(至少在西方)有了最广泛的用途和通俗的感染力。这‘巨(就)’是我要你们集中注意绘画,把它当作世上至要之事的原因。也许它的确是最重要的东西。但我指的是鲁本斯、伦勃朗和其他大师的作品,而不是指毕加索和其他同代人的愚蠢表达。后者是婴儿般的咿哑学语。他们所谓的实验,只是空虚的代名词。”
  “嗯,多塞特小姐,你是一个才华出众的严肃女人,你为什么非要按这种愚蠢的传统作画不可呢?”
  劳拉·霍奇金斯本来格格作笑,现已变成无法克制的捧腹大笑。特迪也在狂笑。
  佩吉继续说下去,把一屋子人都征服了。起先只是为少数人作表演,最后变成一场人人观看的演出。他模仿克林格教授,成为这一晚的高潮。在喝彩声中,佩吉不慌不忙地取下假眼镜,把彩笔放回手提包,鞠了几个躬,从屋里庄重地退场。
 
  两天后的圣诞节,去找威尔伯医生的,是另一个与以前不太一样的佩吉——闭口不谈伊丽莎白之行和她在学院社交聚会上的胜利。这好象是另一个佩吉,嘴里没完没了地重复着:“人们、人们、人们。”
  “什么人们?”贴着佩吉坐在长沙发上的威尔伯医生问道。
  “人们?是啊,人们,”佩吉答道。“他们正等着我哩。”
  “他们的名字叫什么?”
  “玻璃,”佩吉答非所问。“我看得见玻璃。我要打碎玻璃窗,然后跑掉。我要跑掉!我不想呆在这儿。我不想,不想!”
  “为什么跑掉?”威尔伯医生问道。
  “痛呀,我痛,”佩吉轻声说了句,便开始啜泣。
  “哪儿痛?”
  “我头痛。我咽喉痛。”
  痛苦的话语倾诉后,接着是愤怒的谴责:“你不让我跑掉。”她情绪逐渐对立。“尽管你不让我跑掉,我也要打碎玻璃窗,然后跑掉。”她警告道。
  “你为什么不从门口出去呢?走啊,只要把门打开就行。”
  “我办不到,”佩吉尖声叫起来。她从长沙发上站起身子,象一头落入陷阱的野兽那样挪着脚步。
  “可是你能够办到的呀,”医生坚持道。“就在那儿。走过去把门打开!”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佩吉仍那样惊恐。
  “好啊。只要旋转门钮,就可把门打开!”
  “不,我要呆在这带黑色百叶窗的白房子旁边,门口还有台阶,后面有车库。”佩吉突然平静下来,说:“我父亲的车就放在车库。”
  “你现在在哪儿呢?在威洛·科纳斯?”医生问道。
  “我不说!我不说!”佩吉一再重复这句话。
  “可以告诉威尔伯医生吗?”
  “可以。”
  “那么,你要告诉威尔伯医生?”
  “是的。”
  “那就说吧。告诉威尔伯医生!”
  “威尔伯医生走啦,”佩吉愁闷地回答。
  “威尔伯医生就在这儿。”
  “不,她走啦,把我们扔在奥马哈了。”佩吉坚持己见。“你不是威尔伯医生。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我必须找到她。”她不再平静,歇斯底里又发作起来。佩吉恳求道:“放我出去!”
  这个请求似乎与现在这特定的房间和时刻无关。它来自往昔。而这个往昔向她伸手,把她包围,将她俘虏。
  “你去开门。”医生态度坚决地说。
  “我从门口出不去,我从来没有出得去,从来没有。”
  “这道门现在上着锁么?”
  “我出不去。”这是一个受到伤害而不知所措的孩子的哀诉。“我必须从这儿出去。”
  “从哪儿出去,佩吉?”
  “不管在哪儿都得出去。我不爱这些人们、这些地方或任何东西。我要出去。”
  “哪些人?哪些地方?”
  “这些人们、这种音乐。”佩吉连气都透不过来了。“这些人们、这种音乐。音乐一遍又一遍地响个不停。你可以看到所有的人们。我不喜欢这些人们、这些地方或任何东西。我要出去。喔,放我出去!求你,求求你!”
  “只要转一下门钮,就能把门打开。”
  “不行,我不行,”佩吉的愤怒突然转向医生:“你为什么还不明白?”
  “你为什么不去试一试。你连试都没有试过。你为什么不去转一转门钮,把门打开?”医生寸步不让。
  “有个门钮,但转不动。你还不明白?”
  “试试看。”
  “试也没有用。”她的情绪暂时松懈下来。但这是屈从的松弛。“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做。他们认为我不好,认为我可笑,我的双手也可笑。谁都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佩吉。”
  “喔,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做。痛,痛极了。”佩吉在啜泣。“人们并不关心这些。”
  “威尔伯医生关心。她问你心里有些什么事。”
  “没有人关心。”佩吉仍唱着反调。“双手痛啊。”
  “你的手?”
  “不是,是另外一些手。向你伸过来的手。使你疼痛的手!”
  “谁的手?”
  “我不说。”又是那孩子般一再重复的话。“如果我不想说,我就没有必要说。”
  “还有什么使你痛苦的?”
  “还有音乐。”佩吉又用那耳语般的声音说话。“人们和音乐。”
  “什么音乐?为什么?”
  “我不说。”
  威尔伯医生伸手轻柔地搂住佩吉,扶她回到长沙发。
  佩吉感动了。她柔声吐露心事:“你瞧,没有人关心你。而且你又不能跟任何人说。而且你哪儿都没有归属。”佩吉安静地停了一会儿又说道:“我能看见树木、房子、学校。我能看见车库。我想进车库去。这样就好了,就不会那么痛了。”
  “为什么?”
  “那么痛,就是因为‘你不好’。”
  “你有什么不好?告诉威尔伯医生到底怎么回事。”
  “没有人爱我。我要有人稍微关心一些。如果他们不关心你,你是不能爱他们的。”
  “说下去。问题在哪儿,告诉威尔伯医生。”
  “我想爱一些人,我还想有一些人爱我。但从来没有这样的人。所以才痛苦。如果没有人关心你,就使你内心要发疯,使你想说什么,撕什么,打碎什么,打穿玻璃。”
  突然佩吉不作声了。于是佩吉不见了。坐在那里的是西碧尔。
  “我又一次神游?”西碧尔一边急速向后躲闪医生,一边问道。她又着急又害怕。
  医生点头。
  “不过不象上次那么糟糕,”西碧尔环视四周,没有看见什么东西挪动到不当的位置,也没有看见什么东西摔成碎片。
  “你有一次提到音乐,西碧尔,”医生想试探西碧尔是否知道佩吉所说的事。“你可不可以再多谈一些?”
  “嗯,我上钢琴课,”西碧尔沉着地回答,“我那钢琴老师穆尔夫人经常说:‘你具备所有的天赋。你有好耳朵、好手。你的指法也很好。但必须多多练习。你没有练习便能弹到这个程度,那么,如果你练习的话,又能达到何等地步呢?’可是我不去练习。我也不告诉老师说我不练,因为母亲实在太苛刻。只要我在练习中出错,母亲就叫唤:‘不对,不对。’我无法忍受,所以只要母亲在一旁,我就不练。而只要她离开一分钟,我不管手里干着什么,都扔掉一切朝钢琴冲去。无论曲子多难,我也能练成。如果没有钢琴,我过度的精神紧张会使我垮得更早。我开始教书以后购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钢琴。”
  “唔,”威尔伯医生又问,“你对玻璃有什么特殊的好恶吗?”
  “玻璃。”西碧尔沉思起来。“母亲有一些可爱的水晶玻璃。我祖母也有。应该说,多塞特祖母和安德森外婆都有。噢,我想起来了。我大约6岁的时候,我们去伊利诺斯州埃尔德维里的安德森家作客。我们每年夏天去那里呆三个星期,一直到安德森外婆去世为止。反正有一次,我的表妹卢鲁和我在拭干碟子的时候,她猛地把一个盛泡菜的可爱的水晶碟子扔到法国式门③外面去了。她真是一个小鬼丫头。但她却告诉外婆和我母亲和所有的人是我扔的,是我把那水晶碟子打碎的。这不公平。可是我一言不发地承受下来了。是我母亲叫我这样做的。”
  “原来如此,”威尔伯医生说。“现在再说说有没有什么手曾经干扰过你。”
  “手?那倒没有什么。我自己的手又小又薄。我母亲说我的手不吸引人。她常常这么说。”
  “以前有没有什么手向你伸过来?别人的手?”
  “伸来的手?我不知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西碧尔不自在的样子突然大大地强化了。
  “原来如此,”医生说道。“另一个问题:你见到血的时候心里慌不慌?”
  “嗯,是的。不过谁见了不慌呢?多塞特祖母得了子宫颈癌,而且出血。我亲眼见到的。我开始来月经时,我象大多数女孩一样感到莫名其妙。这没有什么特别的。”
  “不过你见过小孩子的血吗?也许是一个游戏的伙伴的血?”
  西碧尔向后一靠,思索起来。“嗯,我想想。汤米·埃瓦尔德。他父亲有一个牲口棚,养着一些马。汤米是他母亲宠爱的孩子。他是死在储藏草料的顶棚里的。我们在玩。发生了意外。一支枪走了火。我就记的这些。顶棚里可能有血。我有好多年没有想到汤米了。”
 
  1955年,将近二月的时候,医生准备把佩吉此人告诉西碧尔。佩吉记得起西碧尔所忘记的事。没有理由再拖延下去了。但当话到嘴边时,医生发觉西碧尔的脸变得苍白,瞳孔扩张得比平时尤甚。西碧尔用一种不自然的哑嗓子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医生本想把她的化身告诉她,却感到她已经成为这个化身。
  “嗨,”佩吉招呼道。
  “嗨,亲爱的,”医生应答。
  “我现在要出去了,”佩吉告诉医生:“穿过房门出去。很久以前,威尔伯医生就说我可以办得到的。”
  于是,佩吉穿过这扇原先走不过去的、成为她被幽禁的有形标志的房门,离开了屋子。
  威尔伯医生觉得双重人格的诊断已经确切无疑,而且无时不想着这异乎寻常的病例。佩吉和西碧尔,尽管共存于同一个肉体,却有不同的记忆、不同的心态、不同的观念和不同的经历。她们虽有一些共有的经历,却有不同的理解。她们的嗓音、措词和词汇均有不同。她们表现自己的方式也各异。甚至年龄也不一样。西碧尔31岁,但佩吉呢?大夫还不能确定佩吉是一个早熟的孩子,还是一个发育尚未成熟的成年人。佩吉无自我意识地表现为一个小姑娘,不易发窘,而易发怒。她不象西碧尔那样迂回、掩饰,而是往往吐露了毫不掩饰的恐惧心情。毫无疑问,佩吉承受着可怕的负担,而西碧尔却回避这可怕的重负。
  威尔伯医生思绪万千,但作不出结论。她从来没有治疗过双重人格患者。但现在不得不担起治疗重任。与她以前治疗其他患者一样,首先必须对这种疾病追根究底,然后从根儿上循序进行治疗。
  目前要做的,是把诊断结果告诉西碧尔。这个任务要比原先想象的困难得多。每当西碧尔遇到无法应付的处境,就让佩吉来接手。对西碧尔谈佩吉,等于邀请佩吉回来。
  正因如此,这件事一再推迟,拖到了1955年3月。但在这时,发生了一起事件,使诊断不得不随之改变,使威尔伯医生庆幸自己幸亏没有把原先的诊断结果告诉西碧尔。
 
  
 
   6.维多利亚·安托万内特·沙鲁 
  1955年3月16日,威尔伯医生在两个预约门诊的间隙中偷空把刚买来的银莲花和长寿花插进花瓶。她猜不出现在正在候诊的到底是西碧尔还是佩吉,便打开了通往接待室的门。
  静坐在那里的病人,正在埋头看《纽约人》杂志。一见到大夫,她立刻站起身来,微笑着向大夫走去,热情地招呼道:“早安,威尔伯大夫。”
  医生想到:这不是佩吉。佩吉不会安静地坐着。佩吉不会去读书看报。佩吉不会有这种有教养的声调。这一定是西碧尔。但西碧尔从来没有在我招呼她以前率先跟我说话。她也从来不会象现在这样出乎自然地微笑。
  “你今天好吗?”医生问道。
  “我很好,但西碧尔不好。她生病,无法前来,所以由我顶替。”
 
  医生大吃一惊,一时间不知所措。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把“她”和“我”相提并论,无非使医生原来就产生的怀疑得到了证实。我吃了一惊,医生寻思道,可是有什么可吃惊的呢?莫顿·普林斯医生治疗并报道的克里斯延·比彻姆一例,就不仅是双重人格。但他当时也大吃一惊。其实他在发现病人并非单一人格时就已经惊奇不已了。我看任何一个医生在身临其境时都会如此的,威尔伯医生寻思道。
  以上这些想法在威尔伯医生的心里一闪即逝。而这位新人的话滔滔不绝:“我必须替西碧尔向你表示歉意。她本想来的,但连衣服都穿不上,试了一次又一次,仍是不行。昨晚我见她拿出海军蓝的裙子和蓝羊毛衫,打算今天早晨穿着到这里来。昨晚她是一心要来的,但今晨的情况完全不同了。她有时完全失去知觉,什么事情都不能做。我看今天早晨就是这样。可是我还没有介绍自己,就跟你谈起话来,真是不懂礼貌。我是维基。”
  “请进,维基,”医生道。
  维基不仅仅是走进诊室,而且是仪态万方地入场。西碧尔总是那么局促不安,而维基的一举一动却雅致大方。
  她的一身衣服绚烂多彩:玫瑰色、紫色和淡青色。双排金属纽扣。长仅过膝的有裥裙。一双绿鞋更添风采。
  “这间屋子很可爱,”她漫不经心地评论道:“绿色的书房。这种色调一定能抚慰你的病人。”
  她朝长沙发椅走去,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医生把门关上,坐到她身旁,点了烟,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告诉我,维基。”  。
  “很简单,”维基答道,“西碧尔病了。我穿上她的衣服——不是我说的那套篮衣服。我约了人去吃午餐,穿那套衣服不合适。反正我穿上她的衣服,坐上公共汽车,就来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这里的地址呢?”
  “我什么都知道,”维基解释道。
  “什么都知道?”医生不由得重复了一句。
  “我知道每人所做的事。”
  谈话停了一停,医生在烟灰缸的边沿上掸了掸烟灰。
  “也许你觉得我过分自夸,使人无法忍受,”维基继续说下去。但如果你对形势有所了解,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形势?也许这里的意思是维基掌握着关键的线索。但维基只是说:“我当然不能夸自己无所不知。但我注视着每一个人所做的每一件事。我说我什么都知道,就是这个意思。以这种特定的意义来说,我的确是无所不知。”
  这是否意味着维基能告诉她有关西碧尔、佩吉和维基她自己的一切事情呢?迄今为止,大夫所知道的情况简直少得可怜。
  “维基,”大夫说道。“我想更多地了解你的情况。”
  “我是一个快乐的人,”维基答道:“快乐的人是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故事的。不过我乐于把你想了解的事告诉你。”
  “我想说的是:我想了解你的来历。”
  维基双眼一眨,说道:“噢,这是一个富有哲理的问题。可以为此写一本大部头的书哩。”她径直瞧着医生,态度认真起来。“不过,如果你想知道我从哪里来,我乐于告诉你。我来自海外,来自一个大家族,我的父母、兄弟和姊妹,人数众多,全住在巴黎。Mon,Dieuo①(我的上帝),我与他们多年未见了。我的全名是维多利亚·安托万内特·沙鲁。简称维基。美国化了。人家总不能时时叫我维多利亚·安托万内特呀。叫维基就方便得多。”
  “你不跟父母住在一起,他们不会不愉快吧?”
  “不会,医生,”维基有把握地答道:“他们知道我在这儿帮助别人。过些日子,他们会来找我,我要跟他们走的。那时我们就全在一起了。他们与别人的父母不同。他们说到做到。”
  “你很幸运,”医生评论道。
  “喔,我的确幸运,”维基断言道。“父母不好,可糟糕,糟糕透啦。”
  “我明白,”医生答道。
  “我父母亲总会来的,”维基说道。
  “是的,我明白,”医生说道。
  维基朝威尔伯医生挪近了一些,推心置腹地说:“可是,大夫,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谈西碧尔。她整天在担忧,永远在担忧。她吃得很少,不让自己开心取乐,对待生活过于严肃。只要略少一些自我克制,略多一些开怀享乐,就会对她的疾病大有好处。”维基停了停,又深思地补充道:“此外,还有一些事,大夫。在内心深处,还一些事。”
  “你认为是什么事呢,维基?”
  “我说不清楚。你要明白,这些事是在我问世以前开始的。”
  “你什么时候问世的呢?”
  “在西碧尔还是小女孩的时候。”
  “我明白了。”医生停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认识多塞特夫人吗?”
  维基突然冷谈起来,显出有所戒备的样子。“她是西碧尔的母亲,”她解释道:“我与多塞特一家人同住多年,我认识多塞特夫人。”
  “你认识佩吉吗?”
  “那当然,”维基答道。
  “谈一谈佩吉的事吧。”
  “你要我谈谈佩吉的事?”维基反问道。“你的意思是指佩吉·卢?你也想听听佩吉·安的事么?”
  “佩吉什么?”医生问道。
  “我真笨,”维基表示歉意,“我差一点忘了。你只见到一个佩吉·卢。有两个佩吉!”
  “两个佩吉?”医生又吃了一惊。不过,出现第四重人格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既然接受了多重人格这个大前提,就没有理由再大惊小怪了。
  “佩吉·安这几天会来的,”维基预言道。“你将见到她。而且将喜欢她,这一点我敢肯定。”
  “我肯定会喜欢她。”
  “她们在一起办事,这两个人,佩吉·卢和佩吉·安。”
  “有什么区别呢?”
  “唔,我觉得凡是使佩吉·卢愤怒的,就会使佩吉·安害怕。不过她俩都是斗士。佩吉·卢一旦决定干什么事,就顽固地一直干到底。佩吉·安也干,你要明白,但她比较圆滑。”
  “我明白。”
  “她俩都想改变事物,”维基总结道,“而她俩想要改变的对象,差不多总是西碧尔。”
  “真有意思,”医生道。“维基,你能不能告诉我,多塞特夫人是不是佩吉·卢的母亲?”
  “那当然罗,”维基答道。
  “可是,佩吉·卢声称西碧尔的母亲不是她的母亲,”医生指出这一点。
  “噢,我知道了,”维基逍遥自在地答道,“你知道佩吉·卢是怎样的人。”维基又笑了笑补充道:“多塞特夫人是佩吉·卢的母亲。但佩吉·卢一点也不知道。”
  “佩吉·安呢?”
  “多塞特夫人是佩吉·安的母亲。但佩吉·安也不知道。”
  “原来如此,”医生说。“这些事都挺怪的。”
  “正是这样,”维基同意道。“但这是一种心态。也许你能对她们助以一臂之力。”
  沉默。于是医生问道:“维基,你跟佩吉·卢长得象不?”
  维基大失所望,连脸色都阴暗下来。她问道,“你说呢?“
  “我说不出来,”医生赶紧应付,“因为我从来没有同时见到你们两人。”
  维基从长沙发上站起身来,轻巧而敏捷地走到写字台旁。“我用一用这个好吗?”她拿了一叠处方笺回来。
  “尽管用。”
  医生看着维基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支铅笔,在处方笺上画起了素描。
  “这儿,”维基过了一会儿开始说道:“有两个脑袋。这是我的脑袋,带着金黄色的发卷。要是有彩笔,就能把头发颜色画出来了。这是佩吉·卢。她的头发是黑的。没有彩色笔也不要紧。佩吉·卢不喜欢烦恼或被人打扰。她把头发弄得笔直,就象这样。”维基指点着她画的佩吉·卢的荷兰发式,“你瞧,”维基得意洋洋,“我们长得大不一样。”
  医生点头称是,又问道:“佩吉·安又怎么样。”
  “我懒得去画她了,”维基答道。“这张佩吉·卢的素描也运用于佩吉·安。她俩长得很象。你会亲眼见到的。”
  “你的素描画得真好,”医生道,“你也绘油画么?”
  “喔,是的,”维基答道:“可是西碧尔画得比我强。我的长处是善于接近群众。我喜欢他们,知道如何与他们相处。我不害怕他们,因为我的父母总是对我特别好。我喜欢同人们交谈。我尤其喜欢那些以音乐、艺术和书籍为谈话题材的人们。恐怕我对他们的友谊大多从这种共同的兴趣中产生的,我喜欢读小说。对了,你读过《龟与兔》吗?”
  “我没有读过。”
  “噢,读一读吧,”维基的声调很轻快。“我是昨天夜里才读完的。作者是伊丽莎白·詹金斯。是一本新书,你可以把它描述为一本讲钝三角的小说。女主角是一位穿厚花呢衣服的中年老处女。”
  “经你介绍,我想去买一本。”
  “希望你象我那样喜爱它。我真喜欢它,也许这是因为我在家里同社会名流会见的缘故。无论在生洁中,还是在书本中,我都喜爱他们,这是我的背景陈述吧。但我并不是势利小人。我只是具有来自我那样家庭的高尚情趣。为什么不痛饮生活中的佳酿呢?”
  维基的态度愈来愈认真了。她的声调也愈发深沉,“生活如此痛苦,真应该服一剂泻药,使精神好好发泄一下。我不是说逃跑。你不会在书本中逃跑。相反,它们帮助你更充分地了解自己。Mon Dieu (我的上帝),我高兴我有这些书。当我发现自己身不由主地陷于其种不利的处境时(这是由于我生活中的奇特经历的缘故),我就有书籍这个宣泄口。你也许认为我这个人卓越非凡吧,其实我并不是。我就是我,我按照自己喜爱的方式去生活。”
  维基叹息道:“大夫,我衷心地希望西碧尔能象我这样地享受人生。我喜欢参加音乐会,浏览艺术画廊,西碧尔也喜欢,但不常去,我从你这儿离开,便要去大都会博物馆。我跟你讲过我已约了一位朋友共进午餐。这是玛丽安·勒德洛。我们将在博物馆内的方丹饭店就餐。然后看展览。来不及看全部展品,我们想着重看一看被称为“言词成图像”的版画和素描收藏。玛丽安醉心文艺,喜欢交际,她是在纽约东区长大的,很大一家人,夏天在英国南安普敦市避暑,如此等等。”
  “西碧尔认识玛丽安·勒德洛吗?”医生问道。
  “恐怕不认识,”维基答道:“西碧尔不是一位社交界的妇女,不是一位才女。她看见勒德洛夫人在教师学院的自助食堂里排队,便纳闷这位时髦女人在这里到底干什么。食堂颇为拥挤。西碧尔单独一个人坐着。勒德洛夫人问她可否允许与之同桌。你知道西碧尔从来就深怕自己失礼,她说:‘当然可以’。但一想到自己不得不同一位上流社会的富有魅力的女人打交道,便吓得晕了过去。于是我来顶替,并同这位gracde dame (贵族夫人)谈了一次话。这是我们友谊开始之日。我们现在是密友。”
  “佩吉·卢认识勒德洛夫人吗?”
  “噢,我看不认识,威尔伯医生。她们分属两个世界,你明白吗?”
  “维基,你好象在西碧尔和佩吉完全不沾边的事物上颇有作为。”
  “完全正确。”维基迅速回答。“我有我自己的生活道路,如果非得追随她们的道路,我就腻烦死了。”她望着医生,带着调皮而又疑惑的表情。“大夫,西碧尔甘愿成为我,但不知怎样才能成为我。”
  “这么说,西碧尔知道你这个人罗?”
  “当然不知道,”维基答道。“她不知道那两个佩吉,也不知道有我。但她心里仍有一个与我相似的形象——一个她梦想有朝一日能与之相似而又经常感到困惑的形象。”
  威尔伯医生紧张地思索着。她把刚才听到的一切作一番估量。原先知道有西碧尔和佩吉·卢。现在又加上维基和佩吉·安。四合一。还有没有别的人格呢?医生犹豫了片刻,认为维基手里有答案,便决定出击。“维基,你谈到两个佩吉。也许你能告诉我还有没有别人?”
  “喔,是的,”这是权威性的答复。“我们知道还有许多别人。我刚才告诉你我对每个人都一清二楚,就是这个意思。”
  “听着,维基,”医生道,“我要求你们所有的人都无拘无束地在预定的门诊时间内到这儿来:不管是哪一位利用这躯壳都行。”
  “喔,是的,她们会来的。”维基答应。“我也要来的。我来这儿是为了帮助你掌握那使你困惑的事物的底细。”
  “我感谢这一点,维基。”威尔伯医生说。这时,医生忽然有了一个新主意:在心理分析中谋求维基的帮助。自称无所不知的维基,可以起到古典希腊戏剧中的合唱队②的作用,把其他化身不肯讲或讲不清的事情和相互关系说个清楚。
  “现在我想征求你的意见。”医生盯着维基的眼睛。“我打算把你和别人告诉西碧尔。你觉得怎样?”
  “嗯,”维基若有所思地告诫医生,“你可以告诉她,但必须小心,别讲得大多,”
  医生推心置腹地解释道:“我觉得她应该知道。如果她一无所知,心理分析又会起什么作用呢。”
  “要小心从事,”维基重申,“我们都知道西碧尔,但她不知道有我们,一个也不知道,历来如此。”
  “我理解这一点,维基,可是,你瞧,原先我以为是双重人格,想把佩吉·卢的事告诉她。可是西碧尔不给我机会讲这件事。”
  “当然不给你机会啦,”维基解释道:“西碧尔总是害怕泄露她的症状,害怕得到明确的诊断。”
  “嗯,”医生不急不慢地说下去,“我对西碧尔说过。告诉她有时进入神游状态,根本不知道当时所发生之事。”
  “这我知道,”维基断言道,“可是告诉她在她的躯壳内不只是她一个人,这是另一回事。”
  “我本想使她放心,让她明白在自己处于神游状态时仍然在活动和运转。”
  “你说是她,还是说我们?”
  医生一时语塞,没有回答。还是这位深思的维基打破了沉默。“我想你可以告诉西碧尔。但我再问一遍:活动和运转的难道是她么?”她不等医生回答,便宣称:“我们是一群拥有自己的权利的人。”
  医生点燃一支烟,一面沉思,一面听维基说下去:“如果你想告诉她,悉听尊便。但我建议你使她明白:在另外几个人中,谁也不会干一件西碧尔不喜欢的事。告诉她:她们常常做出一些她做不出的事来,但这些事都不会使她生气。”
  “佩吉·卢呢?”医生问道。“难道她不是有时干出一些西碧尔不会赞同的事么?”
  “嗯,佩吉·卢干了许多西碧尔不能干的事,但佩吉不会伤害任何人。真的,大夫,她不会的。”维基的语调显得很知心。“你知道,佩吉·卢跑到伊丽莎白去了,还在那里把自己陷入困境。”
  “我不知道啊。”
  “喔,佩吉·卢去过许多地方,”维基看了看表。“谈到去什么地方,我看我自己马上就得去什么地方了。我要到大都会博物馆会见玛丽安。”
  “是的,”医生同意道,“恐怕到时候了。”
  “大夫,你去过大都会博物馆吗?”在她们朝房门走去时,维基问道。“你会喜欢它的。还有那为纪念柯特·瓦伦丁举行的绘画和雕塑展览,如果你要去的话,我提醒你一句,地点在瓦伦丁画廊。好了,我该走啦。请你明白:不论何时,只要你需要我,你都可以指望我全力支持。”
  维基刚要离开,却又转身瞅着医生说道:“我来找心理分析专家,真有些新鲜。她们都是神经质,而我不是。至少我认为自己不是。在这个浑沌时代,谁也说不准。不过,我确实想帮助你与西碧尔等人相处。这毕竟是我不在巴黎共叙天伦之乐的唯一原因呀。我不相信西碧尔或佩吉·卢真要搞清事情的真相。瞅着她们在这儿胡说八道,我知道自己非插手不可了。你跟她们会搞出什么名堂?西碧尔是懵懵懂懂,对我们几个人一无所知。佩吉·卢忙着维护她自己和西碧尔,所以一点也不客观。因此,我只好来跟你一起努力。我们两人一起,我看一定会闹个水落石出。所以,你可以指望得到我的支持。我对这几个无所不知。”
  讲完了以上的话,维多利亚·安托万内特·沙鲁这位上流妇女,连同她那优雅的动作、甜美的嗓音和无懈可击的社交词令,终于离去了。
  威尔伯医生喜欢维基。她十分老练,但热情,友好,而且真诚地关心西碧尔。对于这种关心,她决心要探索一番。
  医生心里琢磨,如果问她如何介入多塞特一家的,或者问她的父母什么时候来这里找她,那时,沙鲁这位法国小姐会说什么呢?医生一面走回去,想写几行关于多塞特这个病例的记录,一面问她自己:“到底有几个化身?怎样才能变成一个呢?”
 
  维基走出医生所在的大厦时想道:纽约不象巴黎,也不象我离开威洛·科纳斯后住过的几座城市。象今天这种阴天,这座喧闹的、变幻不定的城市,就象它自身的影子那般阴沉。
  她急匆匆地迈着脚步,因为她同玛丽安·勒德洛在大都会博物馆约会的时间眼看就快到了,同时她感到轻松,这是因为她把其他化身的阴影暂时撂过一边的缘故。
  她心里想着玛丽安·勒德洛。个子很高,线条特别好。与其说她美,还不如说她俊。玛丽安是一个快活的人,她长着一头浅褐色秀发,一双浅褐色眼睛。鼻子上有三个雀斑。
  自从玛丽安和她在1954年11月初偶然见面之时起,她俩就共享一个奇异的世界。她们去卡内基音乐厅听波土顿交响乐团、沃尔特·吉塞金和皮埃尔·蒙特。她们去联合国大会大厦,亲身见识了安全理事会的一次言词激烈的会议。
  什么也没有艺术展览那样激动人心了。这两人特别喜欢布鲁克林博物馆的展览,在那里她们不但被美国艺术作品的收藏所倾倒,而且为当代杰出水彩画作品以及整层的美国家具展览而如醉如痴。
  对玛丽安和维基来说,古式家具犹如变得可以触摸的往昔。赫普尔怀特式桌子③、奇彭代尔式椅子④、高脚柜⑤。和低脚柜⑥成为她俩热门的淡话题材。
  玛丽安的情趣颇为高雅。她就读于时髦的私立学校,在三十年代毕业与巴纳德,并由一位未婚的姨妈陪伴着周游了欧洲。
  玛丽安出生于富有之家,结婚后更为富有。在丈夫死后,玛丽安曾用其家财寻欢作乐。后来看到家产中落,而且第一次发现自己不得不工作以糊口谋生,她就来哥伦比亚就读艺术教育的研究生课程,打算以后当一个教员。这就是她为何出现于教师学院自助食堂并与维基首次相会的缘故。
  维基突然想起这里离大都会博物馆已不到一个街区,便赶紧从沉思冥想中惊觉过来,加快步伐,飞速朝方丹饭店赶去。
  站在这按照古罗马建筑正厅设计的巨屋门前,望着大厅中央的长方形水池、穹形玻璃顶篷、高大的圆柱和一色大理石后面的餐桌,维基被眼前这一大堆过分雕琢和怪诞的艺术弄得心醉神迷。其实她来过这里多次,但每次见到时的反应总是这样。
  维基右首有一排桌子,坐在其中一张桌子旁的,是玛丽安·勒德洛。
  “我恐怕是晚到了,”维基走到她朋友身边。“我很对不起。刚才有一个业务方面的约会,我无法脱身。”
  “我一直在自得其乐,”玛丽安答道,“我在琢磨:等到卡尔·米莱斯的人造喷泉在这水池中安装就绪以后,这屋子会成什么样。”
  “要到夏天才会就绪哩,”维基坐了下来,“报上说一共有八个喷泉塑像,其中五个代表艺术。”
  “米莱斯在古典世界中总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我们到夏天一定要到这里来亲眼看看。”
  维基觉得玛丽安那柔情而又略带忧伤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有这位女子在身旁,就会有一种异样的、美好的感觉。此外,知道是玛丽安走出第一步,促成了友谊,也使维基感到无限的满足。
  正是玛丽安眸子里的忧伤色彩,极大地激发了维基的爱慕。而维基,尽管自己是一个快乐的人,却对别人的悲哀无限同情,而且为时如此之久。维基这种态度加速了她们的友谊。
  维基满怀希望地想道:如果玛丽安有女儿,那就应该是我。玛丽安的年龄够得上当我母亲了,但年龄差别无足轻重,我们不存在代沟。
  “我们走吧,”玛丽安对她说道。如果再不去买,什么吃的喝的都没有啦。”
  她们从这巨屋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的食品柜台。维基发现一块牌子上写着“自助食堂食物在大理石桌上”。玛丽安显然为保持她优美的体形,伸手去取那用菠萝片和农村乳酪制作的沙拉。维基身子过于苗条,这是因为西碧尔保持着这个体形。她选择通心面和乳酪。
  回到水池旁的桌子边,维基和玛丽安谈起法国的丝织品。这是玛丽安正在撰写的学期论文题目。“你对这个问题知识渊博,肯定能给我提出非常宝贵的意见。”玛丽安说道。于是她们谈到路易十四皇家家具库中的早期存货,谈到已知发源于法国的最早物资是一块饰有皇冠纹章的天鹅绒制品,制作的日期可追溯到亨利四世或路易八世的统治年代。“如果你能确定到底是哪位国王,”维基说,”你就会一鸣惊人。”话题转到十八世纪早期重新出现的风景画格调。“你知道吗?”维基问道,“这些画家受鲍彻、皮勒蒙特和瓦图的影响很大。”
  “这些画家是否也受到中国瓷器图案花纹的影响呢?”玛丽安问道。“正是受到中国影响的时期呀。”
  “我给你打A分,”维基嫣然一笑。
  玛丽安和维基分别喝完了自己的咖啡和热巧克力。玛丽安点了一支烟,“我很高兴你不抽烟,千万别抽第一口。”
  “用不着害怕,”维基道,“我有不少毛病,但没有这个毛病。”
  “我没有发现你有毛病。”玛丽安逗弄道。
  “你得桃剔一些才是。”维基也开玩笑。
  “好吧,”玛丽安说道,”我们的珠宝课程是在六点。我们只来得及看‘言词成图象’展览了。”
  在大厅举行的这项展览,的确迷人。在根据圣经故事而创作的美术作品中,有一个是琼·杜维特在十六世纪按照启示录雕刻的七个头和十只角的野兽。
  在杜维特这件作品前流连的维基说:“我以前常常画野兽。”
  “你从未提起过,”玛丽安说。
  “确实没有提起过,那是大约十年以前在奥马哈市的事,我们的收师在他言词激烈的讲道中讲到从大海中出来的野兽。我就常常作画加以引证。”
  “很高兴听你谈到自己的绘画,”玛丽安道,“你以前对它总是保持缄默,西碧尔。”
  西碧尔!使用这个名字来叫维基,并没有使她不安,这是玛丽安和所有的人对她的唯一称呼。无论在身分证上,在名片上,在支票上,在邮箱和电话簿上,还是在大学注册办公室的记录上,都用着西碧尔的名字。讲求现实的维基对此从无异议。
  维多利亚·沙鲁不能不承认这个名字,尽管这名字不属于自己,而属于那位瘦瘦的、胆怯的姑娘,这位姑娘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个样子:与人们混杂一起,高高兴兴,自由自在。
  其实,画野兽的主要是西碧尔和其他几个化身。这一点,维基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维基觉得哪怕在随便的谈话中也不该把画野兽的事归于自己。
  “我对自己的画持保留态度,”维基大声说,“因为我知道不少画家都比我画得好。”
  “这话自然不错,”玛丽安答道,“不过,如果拿这个标准来衡量,那就没有一个画家能有成就可言了。你画得很不错。艺术系系主任说,二十多年来,他没有见过本系谁有象你这样的才能。”
  “玛丽安,我们谈谈别的好吗?”维基感到十分不安。
  教授那番评价,维基实在不能接受。西碧尔作画,维基也作画,西碧尔的其他化身大多也作画。其中(按照维基的看法)西碧尔是最有才华的画家。西碧尔绘画的才能,早在孩提时代就表现出来了。西碧尔的美术老师夸赞她的作品时,她的父母一时不知所措。她父亲把她的作品带到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的一位美术评论家那里,请他评价,从此以后,她的才华方得到父母的承认。无论在高中还是学院,西碧尔的作品都曾获得高分,并在有声望的地方展览过。
  当然,这些作品都不是西碧尔一个人画的,而是几个化身合作的成果。合作的结果,有时是建设性的,有时是破坏性的。可是,尽管风格相异,而且有失误,但西碧尔(以西碧尔为首的一群)一直有可能成为重要的画家。可惜西碧尔在心理方面的问题使她偏离了专业方向,她有朝一日成为著名画家的潜在可能性未被人赏识,但哥伦比亚大学艺术系教授仍认为西碧尔是艺术系二十多年来仅见的最有才华的学生。
  这些想法在维基的心里掠过。她知道自己实在无法把心中的不安向玛丽安解释清楚。
  靠近哥伦比亚大学校园,有一家公寓式旅馆。名叫巴特勒大楼。楼顶有个饭店。维基和玛丽安在这里早早地吃了晚餐。玛丽安要的是牛排,维基要了面条和肉丸子。饭后,她们去听六点钟的珠宝饰物课。
  珠宝饰物课在地下室举行。那里有一群戴着护目镜、穿着黑围裙的锻冶者塑像,手里拿着喷灯。地下室就是由这些喷灯照明的。这唤醒了西碧尔对威洛·科纳斯的依稀记忆和来自往昔的、迄今仍未解脱的恐惧。所以,西碧尔上不了这堂课,只能由维基来上。
  在西碧尔昏晕之时,维基就当仁不让;在维基占支配地位时,她就象今天这样来上这堂课。维基不仅自己的成绩得了个A,而且帮助没有经验的玛丽安也得了A。
  维基始终喜爱这个课程。有几天晚上,她草拟珠宝饰物设计,拟好设计以后便动手制作。今天晚上,她制作一条铜项链,并帮助玛丽安制作一个银垂饰。
  课后,维基和玛丽安回到维基的宿舍。由于窗户朝着庭院,其他房间的灯光把窗户照亮。维基打开收音机。她俩一起听新闻广播。时间已晚,玛丽安准备走了,这时,维基十分细心地收拾起她们带回家的饰物制作品,决心把屋子拾掇得跟平时一样。
  “你瞎忙什么?”玛丽安问道。“你这是单人房间。这些东西又不招惹别人。”
  “是啊,我知道,”维基苦笑道。然后,为要掩饰她的思想感情,她一边同玛丽安亲切地交谈着,一边并肩走到门口。
  玛丽安离去以后,维基想到有一次西碧尔带了一幅样品设计图去见威尔伯医生,并说她不知这图是从哪里来的。这是维基画的图。一想到当时西碧尔何等惊惶不安,而这次如果在屋里发现饰物制品又会何等惊骇,维基决心不让西碧尔受罪。维基想道:“我一个人住,但又不是一个人。”
  此刻,维基觉得自己正朝某种阴影移去。而今天差不多整整一天中,她始终未受那阴影的干扰。
  西碧尔正在宿舍里准备教育学的考试。有人敲门。她以为是特迪·里夫斯。不料站在门外的并非特迪,而是一位身材较高的俊俏女人,秀发和眼睛都是浅棕色,年纪大约四十出头。西碧尔不认识她。
  “我不能多呆,”那女人说道:“我约好去做头发,时间已经晚了。路上经过这里,我想在这儿停一停,把这个给你。你帮了我那么多忙,西碧尔,我要送给你。”
  那女人递给她一个可爱的、手工制作的银垂饰,上面镶着一块美丽的蓝宝石(正名叫天青石)。西碧尔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它送给自己,所以一边犹犹豫豫地接过银垂饰,一边轻声说了句:“谢谢。”
  “一会儿见。”那女人转身走了。
  一会儿见?帮她那么多忙?莫名其妙。我以前跟她说过话么?不错,我曾经见过她,但我和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可是从她的举动来看,我们好象是朋友。朋友?愈来愈糊涂了。
  她回到写字台旁,打算学习。但她知道那由来已久之谜、那可怕的东西,又曾支配了她。眼前一页页文字模糊一片。她感到惊慌。她恨不得叫喊:还有完没有完?难道永远没有一个了结么?存在于现在和某个其他时刻之间的可怕空白,难道永远无法填补了吗?
 
  维多利亚·安托万内特·沙鲁,这位无所不知的维基,瞅着玛丽安·勒德洛把那银垂饰送给了西碧尔。
 
  
 
   7.为什么 
  威尔伯医生调了调台灯的光。有关多重人格的文献本来就不多,眼前在写字台上放着的,几乎是全部了。在维基离开诊室以后,医生怀着忧郁的心情去医学科学院图书馆,那里的一位图书管理员把这种肯定存在而又相当罕见的疾病的有关材料都为她收集来了。莫顿·普林斯的《人格分裂》,首版发行于1905年,对选读异常心理学的学生来说,可称大名鼎鼎。这也是威尔伯医生以前读过的唯一有关的书。她还想弄一份登载在《异常心理学杂志》上由西格彭医师和克莱克里医师于1954年写的《多重人格的个案报告》的复印件。这篇文章讲一个假名为伊芙的姑娘。威尔伯医生曾听见她的同事谈到这篇论文,但此刻一时拿不到。
  威尔伯医生阅读到深夜。于是,以下的名字开始熟悉起来。玛丽·雷诺兹,玛米,费利达·X,路易斯·瓦夫,安塞尔·伯恩,史密斯小姐,斯米德夫人,赛拉斯·普隆,多丽丝·费希尔,克里斯廷·比彻姆。这些是医学史上有据可查的多重人格的人。一共是七个女人和三个男人①,加上最近报道的伊芙一例,一共有八个女人。而伊芙是如今唯一还活着的多重人格的人。
  玛丽·雷诺兹是医学史上第一个多重人格的人。这个病例是宾夕法尼亚大学L·米切尔医师在1811年报道的。玛米一例,是1890年5月15日《波士顿内外科杂志》中叙述的。接下去是M·阿扎姆报道的费利达·X,几位法国人研究的路易斯·瓦夫,理查德·霍奇森医师和威廉·詹姆斯教授所观察的安塞尔·伯恩,M·弗卢努瓦所报道的史密斯小姐和希斯洛普教授报道的斯米德夫人。在1920年,罗伯特·豪兰·蔡斯所著的《脱了节的心灵》一书中扼要地重述了“赛拉斯·普隆的奇怪案例”,这是一例多重人格患者,原先曾由威廉·詹姆斯教授描述过。
  这些病例的复杂程度有很大差异。史密斯小姐和斯米德夫人都是双重人格。第二重人格,在掌握全部官能的时候,很少独立地在社会上随意行动(工作,活动和游玩)。这一特征显然与西碧尔不符。她的化身都是独立自主的。
  象费利达·X、克里斯廷·比彻姆和多丽丝·费希尔,这些病例就比较有趣,因人他们的化身都有独立的人格,就象任何一个人一样,看着自己的生活。比彻姆小姐有三个化身,多丽尔·费希尔有五个化身。医生认为:西碧尔属于这种类型,但这只是推测。此外,西碧尔这个病例,似乎比多丽丝·费希尔和比彻姆小姐更为复杂。但这也只是推测而已。
  如果情况确实如此,那么,可以假设在西碧尔一例中存在着多个根源。到底是一些什么根源,目前还一无所知。
  威尔伯医生深思了一会儿,然后再读下去。她要弄清前述的病例中首次人格分裂都发生在什么时候。她不知道西碧尔在何时出现首次人格分裂,也不知道所有的化身都是该时一起出现的,还是以后陆续出现的。克里斯廷·比彻姆何时首次出现分裂?根据普林斯的调查,这是在克里斯延十八岁的时候,由于一次精神上的打击而出现的。
  威尔伯医生并不确切知道,而只是推测西碧尔首次发生人格分裂是在她的童年时代。佩吉稚气十足,可能是个线索。也许西碧尔也曾有过精神方面的打击,连有没有受过打击还不清楚,更谈不上弄清什么样的打击了,甚至连猜都无从猜起。不过,也许由于多次打击(或多种根源)才引起多重人格。所以,多个化身应视作多次童年时代的精神创伤。
  多塞特这一病例的面貌,简直就是“无意识②”的冒险记或侦探小说。当威尔伯医生发觉西碧尔是将受心理分析的第一例多重人格患者时,她更感到激动。这不仅意味着开创一个新天地,而且意味着通过心理分析能大大增进对西碧尔的了解。威尔伯医生的脉搏加速起来,是的,这不仅牵连到西碧尔,而且牵连到多重人格这个大部分还是空白的领域。
  威尔伯作出决定,对西碧尔的心理分析必须是非正统的,由一个自行其是的精神病学家施行一种非正统的心理分析,威尔伯医生想到这里,不由得微笑起来。她的确觉得自己是一个自行其是的人,并知道正是由于这一点而使她在处理这个异乎寻常的病例中大受裨益。她知道必须利用每个化身的本能反应来揭示并治疗病源。她知道必须把每一个化身都当作一个拥有自己权利的人来进行治疗。否则,整个的西碧尔·多塞特就永无痊愈之日。医生也知道自己不得不在时间上作出重大的牺牲,并把她习用的诊室精神分析技术变为治理和利用每一细小的自发行为的方法,因为正是这种自发行为能够帮助她突破迷障,找到那隐藏在一连串化身后面的真情。
  关键的问题是,为什么西碧尔成为多重人格?有没有易患多重人格的肉体倾向?遗传因素是否起作用?无人知晓!但医生认为西碧尔的病情来自童年时代的某种精神创伤。可惜这一点并没有真凭实据。迄今为止的心理分析只发现某些恐惧(害怕接近人们,害怕音乐,害怕什么手),似乎与某种精神创伤有关。能说明问题的,还有西碧尔压抑在心头而由佩吉·卢肆无忌惮地爆发出来的狂怒,还有佩吉·卢和维基对亲生母亲的否认。还有那落入陷阱的感觉,强烈地提示精神创伤。
  有些病例具有不少共同的特点,所谓醒着的自我,相当于在奥马哈和纽约市毛遂自荐的西碧尔,典型地表现为沉默寡言,过于善良。医生觉得,也许正是这种性情中的压抑和克制,把种种激情输进其化身的身上。这里好几本书都谈到第二个自我把醒着的自我的激情、看法、行为方式和渴念等等都榨干耗尽了。
  可是,榨干也好,耗尽也好,都是疾病的结果,而非病因。对西碧尔来说,病因是什么呢?最初的精神创伤,究竟是什么呢?
 
  早晨,快到多塞特预约门诊时间的时候,威尔伯医生就和往常一样,猜测来人会是谁。原来是维基。这倒不错,因为维基自称对本病例无所不知。
  这是维基第二次来诊,距她首诊才两天。为捕捉最初精神创伤的信息,医生询问维基是否知道佩吉·卢为何害怕音乐,音乐为何使她如此受惊扰,就象最近一次就诊时所表现的那样。
  “音乐使她痛苦,”维基抬起眉毛,透过医生的烟卷所产生的烟雾瞅着医生。“它造成内心的痛苦,因为它实在美丽,使西碧尔和佩吉·卢两人感到悲哀。她们悲哀,因为她们形影相吊,无人关心。听到音乐,她们感到比平时更加孤单。”
  这是否与最初的精神创伤有关呢?医生思考着。也许与缺少照顾有关吧。当医生问到为什么美丽的东西会使人痛苦时,维基神秘地回答道:“就象爱情一样。”
  于是,医生盯着维基发问:“是不是有一些有关爱情的事使人痛苦?”
  “是有的。”维基直截了当地但又审慎地答道。
  医生追问:爱情怎么会使人痛苦。维基变得更加谨慎小心。“大夫,西碧尔不愿爱任何一个人。这是因为她害怕与人接近。你见过她在这里是什么样子。害怕向她伸来的手,害怕人们,害怕音乐,害怕爱情。什么都使她痛苦。什么都使她害怕。什么都使她悲伤、孤独。”
  威尔伯医生在昨天晚上就考虑过西碧尔害怕接近人、害怕音乐、害怕什么手,今天听到维基把这些症状重复了一遍,只增添了爱情。医生想把西碧尔和维基当作联合精神分析对象,由此来捕捉病因。
  “维基,”医生旁触侧击地问道,”你是否也分担这些恐惧,哪怕是其中某一个恐惧?”
  “当然不啦,”维基答道。
  “既然你不怕,西碧尔又为什么害怕呢?”医生紧紧咬住不放。
  “因为西碧尔和我有着根本的区别。我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因为我不怕。”
  “为什么你不怕呢?”
  “我没有理由害怕,所以我不伯。”这是维基最大的表态。“可怜的西碧尔,”她叹着气,把话题一转,“什么样的折磨呵。她全然说不出话来了。如今她总是头痛和嗓子痛。她哭不出来。她也不想哭。过去当她哭的时候,人人都跟她作对,都跟她过下去。”
  “你说的人人,到底是谁?”医生觉得有希望。
  “噢,我还是不说为好,”维基微笑着,但嘴巴很紧。“反正我不是家庭成员之一。我只是与他们同住。”
  维多利亚·安托万内特·沙鲁刚把心扉微启,就把门关死了。但还是提供了一些蛛丝马迹。医生本已怀疑西碧尔在童年时缺少照顾,现在听到维基对西碧尔在多塞特家中不能哭泣的现象而进行谴责时,更加深了怀疑。
  事情发生得竟然如此迅速。正当威尔伯医生的上述想法在脑子里一掠而过时,突然间,维基所特有的沉着和自信竟不知不觉地、无声无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先十分安详的瞳仁,由于恐惧而突然散大了。不是多塞特家庭成员的维基,己把肉体还给了多塞特一家的西碧尔。
  吃惊地发现自己紧贴着医生坐在长沙发上西碧尔赶紧把身子挪开。“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道。“我不记得今天到这里来呀。难道又是一次神游?”
  威尔伯医生点头表示肯定。她认为说出真情的时候到了,如果把神游的真相讲清楚,让西碧尔知道那几个化身,精神分析就能进行得快一些。医生就可以把化身所说的话讲给她听,让她易于恢复那失去的记忆。
  “是的,”医生告诉西碧尔,“你又有一次神游,但要比一般的神游更为复杂。”
  “我害怕。”
  “当然罗,亲爱的,”医生安慰道。“我认为你是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丢失了时间的。是不是这样?”西碧尔不作声。医生寸步不让:“你知道你在这房间里就曾丢失了时间,对不对?”
  西碧尔沉默了很久才低声答道:“我是打算告诉你的,可是我一直不敢说。”
  “在你丢失的时间里,你认为自己做了些什么?”医生问道。
  “做了些什么?”西碧尔机械地重复道。”我什么都没有做啊。”
  “你照常说话做事,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医生不屈不挠。“就象睡中梦游。”
  “我做了些什么事?”
  “没有人告诉过你么?”
  “喔,有的,”西碧尔垂下眼帘。“我这一辈子都曾有人告诉我某件事情是我干的,而我明明知道我不曾干过那事。我只好随它去,我还能怎么办?”
  “告诉你的人是谁?”
  “差不多每个人都说过。”
  “是谁?”
  “唔,我母亲总说我是一个坏姑娘。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干过什么坏事。她会猛摇我的身子。我就会问我干了些什么。她就会叫喊:‘你明明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小姐!’但我确实不知道。到现在都不知道。”
  “别那样担心,”医生柔声说道:“别人也曾有过。我们能对付它。它是可以治好的。”威尔伯医生看得出来:刚才那番声明已给西碧尔留下极深的印象,她好象自在得多了。
  “你的情况要比神游复杂。如果是单纯的神游,那只是失去知觉而已,但你那种神游却并非空白。”
  “我总是把它称作我的一段空白时间,”西碧尔说道。
  “在你失去知觉时,”医生说下去,“另外一个人接替了你。”
  “另外一个人?”西碧尔机械地重复着。
  “是的。”医生开始解释,但西碧尔打断了她。
  “这么说,我就象吉基尔医生和海德先生③?”
  威尔伯医生啪的一声一拳打在左掌心上。“那不是真人真事,”她说道。“那纯粹是虚构。你根本不象吉基尔医生和海德先生。史蒂文森不是一个心理分析家。他是用文学想象来创造这两个性格的。作为一位作家,他关心的只是撰写的一部优秀的小说。”
  “我现在可以走吧?过时间啦,”西碧尔突然说道。她身受的压力使她难忍。
  但威尔伯医生无情地向前逼进。她深知自己不干则已。一干就必须干到底。“你很聪明,不应该轻易相信从小说引伸出来的错误概念。事实与小说大不相同。我看过其他患者的资料,他们并没有什么善的一面和恶的一面,他们并没有被善与恶的争斗撕成两半,”
  医生继续说下去:“对于这种疾病,现在掌握的知识还不大多。但我们确切地知道:任何人的不同的化身多遵循同一个伦理准则和同一个基本道德结构。”
  “时间超过啦,”西碧尔坚持道,“我没有权利占用额外的时间。”
  “你每次都这样子,西碧尔,”威尔伯医生坚定地答道。“宣布你自己一文不值吧。这就是你需要其他几个化身的一个缘由。”
  “几个化身?”西碧尔害怕地重复道,“你是说不止一个?”
  “西碧尔,”医生柔声道,“没有什么可怕的,有一个化身自称佩吉·卢。她总是自作主张,一意孤行。还有佩吉·安,也是一个斗士,但比佩古·卢圆滑。另外还有一个,自称维基。她充满自信,舒适自在,认真负责,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人。”
  西碧尔站起来要走。
  “没有什么可怕的,”医生重申道。
  可是,西碧尔却在恳求:“让我走吧,求你放我走吧。”可以看出:她受到极大的震动,医生考虑最好不让她一个人离开,便陪她走了出去。
  “你还有病人,”西碧尔坚持道:“我不会出事的。”仅仅一小时前,容光焕发的维基走进这道门,如今,脸白如纸的西碧尔从这道门中走了出去。
 
  在逐渐昏暗的、静谧无声的诊室内,威尔伯医生思索着多塞特这个病例。在刚才谈话的后半截,始终是西碧尔在应答,现在她已知道其他化身。在医学史上对多双人格所作的第一个心理分析,就这样认真地开始了。写字台上乱七八糟地摆著有关多重人格的书。她又翻阅起来。她还从书架上取出弗洛伊德和查科特的著作,寻找熟悉的癔病资料。
  尽管多重人格是一种古怪的异常现象,威尔伯医生仍然认定它不是精神病,而是一种癔病。她从来没有治疗过多重人格,但曾治疗过多例癔病并取得成功。因此,她自信有能力处理这个病例,事实上,她很早就开始治疗癔病,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所以奥马哈市的内科医生霍尔第一个选择了她,把西碧尔径直转给她治疗。
  威尔伯医生已经清楚:多重人格属于精神性神经病,有一种精神神经病叫做大癔症,正是西碧尔所患的病。不仅有多重人格,而且有五种官能④的身心相关的疾病和紊乱。不仅罕见,而且颇为严重。
  威尔伯医生曾见过精神分裂症(即精神病)患者,病情还不如西碧尔严重。精神病患者可以发烧,体温可达99华氏度,而西碧尔的精神神经性的体温曾达105度⑤哩。
  没有理由泄气,威尔伯医生鼓励自己。也许她认为西碧尔能够治愈的想法未免急躁了一些。但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病例,没有这个想法就不能坚持到底。
  电话铃响了。晚上十点多钟。也许是个危重病人求医。可千万别是一个自杀的。忙碌一天以后,她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把她心里想的精神病和精神神经病一古脑儿清理出去。必须停止自己去想别人所想的东西。她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陪伴丈夫,参加业务会议,拜访亲戚好友,读书看报,思考问题,烫发做发和采购东西。由于急症病人的需求,这些平凡的生活小事常常被侵占,甚至披挤掉了。
  她拿起受话器,是特迪·里夫斯来的电话,“威尔伯大夫,”特迪报告道,“西碧尔·多塞特垮台了。她真发火啦。我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我马上就来、”威尔伯医生自告奋勇。她一边把受话器放回电话机的叉簧上,一边猜想特迪所谓“她真发火啦”的真意很可能是佩吉·卢出来顶替了。因此,医生并不十分惊奇。
 
  西碧尔终于向医生承认她丢失了时间。可是,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丢失时间的概念。尽管这么多年来经常从“现在”转到“其他某个时刻,”她总是迂回地称作“空白的时间。”
  但当医生告诉她“在你失去知觉时,另外一个人接替了你”的时候,她全身的颤抖并不是出于恐惧。医生这句话说明了许多问题: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她虽然没有干,而别人说她干了;有的人,她根本不认识,但他们却说与她互相认识。她发窘的是医生会把那些可怖之事全部调查清楚,而且有些罪过恐怕医生早已知道而只是没有说出口来,结果,她心中充满自咎之情而逃离了诊所。
  惠蒂尔宿舍起先还带来安慰。但在宿舍电梯中遇见了由自己辅导的朱迪和马林一对孪生姊妹,西碧尔又难受起来。她们两人终生在一起,不可分离,犹如一个整体。而西碧尔还没有跟自己终生在一起哩!
  她摸索出钥匙,但手指哆嗦得插不过锁孔。,她无力地敲了敲特迪·里夫斯的房门。
  特迪把西碧尔带到床上,然后站在一旁,怀着又害怕又同情的心绪,瞅着西碧尔一会儿上床,一会儿下床,性情多变,喜怒无常。一会儿,她宛如一个激昂慷慨的孩子,踩在家具上走来走去,连天花板上也留下指印。过一会儿,她又是一个镇定而又世故的女人,把自己的名字当作第三人称来讲,说:“西碧尔知道了真相,我挺高兴。真的,这样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然后,西碧尔又变成刚才敲特迪房门的那个浑身哆嗦的人。医生来到时,西碧尔正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
  威尔伯医生可以看出:西碧尔正陷于痛苦之中。她再次对西碧尔解释说:有其他化身这件事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这只是精神科大夫所讲的一种“付诸行动”而已。许多人在困境中采取“付诸行动⑥”的对策。
  这番话不起作用。
  “我要给你一片速可眠,”医生对西碧尔说,“你到明天早晨就好了。”医生早已发现巴比妥类的安眠药可解除西碧尔的焦虑达四十八小时之久。
  到了第二天早晨。西碧尔在醒来时已经没有焦虑症状。多重化身似乎是一场梦魇 ,如今已成过去。
 
  医生离开惠蒂尔宿舍时已过午夜。尽管尚无多大根据,医生仍假设那位醒着的西碧尔代表“意识”,而她的化身代表“无意识”。医生从解剖学和生理学中借来一个形象:陷窝——骨的微小腔隙,其中充满着骨细胞。她把那些化身看作西碧尔“无意识”中的陷窝。这些陷窝,有时是静止的,但在恰当的刺激下便出现了,活动了。她们在西碧尔的内部活动,也在外部活动,对付特殊的问题。
  “无意识”中的防御,医生一边想着,一边付钱给出租汽车司机。我现在要做的,是同每一个化身熟识起来,弄清与每一个化身相关连的内心冲突,不管化身究竟有多少。这将把我带到精神创伤的根源上去,正是这些精神创伤使人格分裂成为不可避免。这样,我就能得知真相(恐怕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真相),正是这个真相使那些化身竭力抵御。
  医生知道,她要进行的心理分析必须包括各个化身在内,而且要把每个化身当作一个自主的人,同时又要把每个化身当作西碧尔·多塞特的一个部分。
  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同那醒着的西碧尔亲近。这是解除西碧尔的焦虑和防御的唯一方法。而正是由于焦虑和防御,这些化身才得以存在。
  可是,怎样才能接近这位疏远而又胆怯的西碧尔·多塞特呢?
 
  1955年4月的一天早晨,西碧尔带了她绘的几张水彩画来到诊室。“西碧尔,”威尔伯医师问道:“你想不想在哪个星期日在山茱萸开花的时节跟我一起坐车到康涅狄格州去玩玩呢?乡下在那时可爱极啦。大树和灌木都是鲜花盛开。你可以把它们描绘下来。”
  西碧尔羞怯地说:“噢,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何必跟我花一个星期日的时间呢!”
  该死,大夫想道,我必须使她明白:我把她当作一个才华出众的女子,而且我喜欢跟她在一起,哪怕她不是我的病人,我也是如此。难道就没有办法使她理解:尽管她身体非常不好,我也没有少想着她?难道她永远不能明白:尽管她非常看不起自己,而我没有轻视她?
  经过好大的争论,威尔伯医生终于说服西碧尔出去旅游。这次旅游能使西碧尔感情解冻,恢复自信。对于这一点,威尔伯医生确信不疑。
  1955年5月初的一个星期日,早晨7点钟,天气晴朗,威尔伯医生驱车来到惠蒂尔宿舍。她见到西碧尔和特迪·里夫斯正在等候,特迪向来对西碧尔很好。在西碧尔把多重人格问题对她和盘托出以后,特迪对西碧尔更加难舍难分。在三月份那天晚上,特迪向威尔伯医生呼救时,还毫不知情,如今,她不但认识了维基和佩吉·卢,而且同她们建立起友谊。特迪陪伴西碧尔站在宿舍门前,发现医生的汽车敞着篷,便小题大做地要西碧尔取一块围巾来挡凤。西碧尔说她已经戴着围巾。特迪仍说这样坐敞篷车还是太凉。尽管西碧尔和医生都说无妨,她还不放心。但特迪最不放心的是佩吉·卢在旅途中能否保持沉默,西碧尔本人的身份能在旅途中保持多久。
  而西碧尔在挥手向特迪告别,跨上医生的敞篷车时,仍然神情自若。她戴着红色帽子,穿着海军蓝的衣服,显得颇为动人,而且比医生过去所见到的要自在得多。
  西碧尔在特迪面前隐瞒着自己对旅游的向往和喜悦,一旦离开了特迪便不再掩饰,这一切都逃不过医生的眼睛。医生认为这是因为西碧尔敏感而体贴,不想引起特迪的忌妒。
  威尔伯医师想把这次旅游显得纯粹是社会交往,便尽量将话题局限于此时、此地、所经过的城镇和房屋、田野的地理和历史、以及风景等等。她们绕过沿岸小城市,在南港拐弯,直接驶至桑德。“我总想画小船,”西碧尔一眼看到桑德的小船时便说了起来,“但我总觉得自己画不成形。”
  “试试看嘛。”医生说着便停下车,西碧尔坐在汽车座上,画了几幅在小船坞中抛锚的帆船。
  “我喜欢这几幅速写。”医生说道。西碧尔似乎很高兴。
  威尔伯医生驱车慢慢地离开桑德,在公路和车辆绝少的乡村旧道上开来开去。她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的西碧尔指出几所独立战争前的房屋,还有几所保留着独立战争前的窗户的时髦房子。西碧尔便说:“我父亲是一个建筑承包商。他对建筑学迷得要死,还培养了我的兴趣。”这位做父亲的还很少在心理分析中被她提起过,威尔伯医生听了很高兴。
  话题转到栽培得很漂亮的山茱萸、紫丁香和鲜花怒放的酸苹果树。西碧尔要求停车,以便用铅笔画一幅布满山茱萸和酸苹果树的小山的速写。
  西碧尔早就坚持要准备午餐。这顿饭是在康涅狄格州肯特市附近的一个小露营地那里吃的。这时威尔伯医生还以为西碧尔希望拿这顿午餐作为这次外出所尽的一点心意,但她后来才明白这次野餐是为了避免去饭馆吃饭的缘故。事实上,西碧尔对饭馆实在怕得要命,如果进饭馆,保不住要引起“时间的丢失。”
  另一件事也是医生后来才明白的,即西碧尔在答应去旅游时坚持要在下午三点回到纽约,最迟不得晚于四点。“我还有工作要做,”西碧尔这样解释。但医生后来才知道,其真正的原因是西碧尔怕在野外呆到三、四点钟以后会有感情紊乱、疲劳和恐惧。这些情况常在白昼快结束前出现。她生怕自己会发生人格分裂,她不愿冒险让医生在诊室外面见到她的化身。
  因此,在下午三点,威尔伯医生的敞篷车再次出现在惠蒂尔宿舍门前。
 
  无论威尔伯医生还是西碧尔都不知道在去康涅狄格州旅游时她们并不孤独,参与旅游的佩吉·卢为西碧尔终于带她出游而欣喜。维基是医生汽车中另一位看不见的乘客。她将迫不及待地把独立战争前的老房子告诉玛丽安·勒德洛。
  汽车内还有医生和西碧尔都未见过的几位乘客。马西娅·林恩·多塞特,为人过于自信,外表精神抖擞,长着盾形的脸庞、灰眼睛和褐发,时刻都盯着旅游的全过程。
  汽车在宿舍门前掉头。威尔伯医生向西碧尔告别。这时,马西娅·林恩转首朝着她的密友瓦妮莎·盖尔,用英国腔说道:“她关心我们。”瓦妮莎是个身材颀长苗条的姑娘,有着深栗色头发、浅褐色眼睛和一张富有表情的鹅卵脸。她就拿那句简单的话转告玛丽:“她关心我们。”玛丽是一位母亲似的小老太婆式的女子,矮胖,好沉思。她微笑着一再重复,使这句话变得象一个问题:“她关心我们?”这样,马西娅·林恩、瓦妮莎·盖尔和玛丽传递了一个信息,而且这个信息在传递过程中变得愈来愈响亮、清楚:“这位威尔伯医生关心我们。”在此以后,马西娅·林恩、瓦妮莎·盖尔、玛丽和其他化身召开了秘密会议,作出以下的决定:“我们将去见她。”
 
  
 
   8.威洛·科纳斯 
  去康涅狄格州的旅游,不仅造成西碧尔几个化身的变化,而且引起西碧尔本人的变化。1955年夏,比起心理分析头七个月来,戒备和拘束都少得多了。西碧尔开始谈她早年的环境。谈话中并没有披露产生那多重人格的根本原因,但从那城镇的描绘中,从西碧尔变为多重人格的环境中,威尔伯医生还是知道了不少东西,有助于后来对病因的了解。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威尔伯医生引导着西碧尔(还有维基)细致地探索了威斯康星州的威洛·科纳斯。西碧尔于1923年1月20日出生于此,并在这里度过了她一生中最初的十八个年头。
  威洛·科纳斯位于威斯康星州西南靠近明尼苏达州边界的平原上。四周一望无际。天色湛蓝得刺目,看去似乎很低,好象伸手便能触及。当地的口音带着一种鼻音。在西碧尔童年时代,男女老少驾着无篷马车从老远的乡下来到城镇。这种景色是城镇依赖农田的明证。
  镇里长着一些高大的械树和榆树,但没有柳树,与城镇的名称不符①。这里的房子大多是威拉德·多塞特手下的人建造的,基本上是白色框架构成的寓所。未铺砌的街道在平时尘土飞杨,一到雨天就变成无数泥沼。
  从外表来看,威洛·科纳斯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它兴建于1869年。它不是小镇,而是一个微型的镇。住在二十平方英里面积内的一千居民,若有什么单调的新闻,都登载在一份名叫《科纳斯信使报》的小镇周报上。报纸的典型标题是:小坏蛋破坏琼斯的外屋;母亲俱乐部于星期三在高级中学野餐。
  威洛·科纳斯原先是一个边境城镇,后来随着铁路和火车的来到而发展起来。在西碧尔青少年时代,这个城镇主要是一个小麦集散地。大街是城镇的中心,设有普通商店、五金店、小旅店、理发店、药铺、银行和邮局。比较特别的是一家枪铺,可追溯到边境城镇的年代。还有两个能吊卸和储存的谷物仓库,这是城镇经济生活的中心。商店营业时间是每星期三和星期六晚上。一到那时,父母和孩子们就象过节一般,一起前来买东西。这里也是闲聊和交换新闻的场所。
  镇上有两个警察,分别在自天和夜里上班工作。还有一位律师,一位牙科医生和一位大夫。一辆救护车随时准备把患者送往8英里外的梅奥诊所。这家诊所位于明尼苏达州罗彻斯特市,当时已博得了世界的声誉。
  作为美国中部的一小部分,这座城镇在国内政治方面是共和党,在国际上是孤立主义者,在阶级结构上是分层次的——一头是有钱的名流,一头是劳动阶级。镇民们误把金钱当作美德,崇拜富人,不管他们的财富是如何聚敛的,也不管他们的行为是否端正,辜负了那把文化带到城镇的威洛·科纳斯读书会、音乐俱乐部和唱诗班中的优秀妇女的杰出努力。
  在西碧尔降生以前,甚至她六岁之时,镇上的首富当推她父亲。到了大萧条时期,状况完全改变了。从西碧尔六岁的1929年,到她十八岁离家上大学的1941年,最富有的镇民是德意志和斯堪的纳维亚的农民、当地银行的老板和一位粗鲁庸俗的女人名叫维尔夫人。她先后嫁了五个丈夫,得到了镇上的地产和科罗拉多州的一座银矿。
  任何一位社会学家都能猜想得到,威洛·科纳斯有很多教派的教堂,原教旨主义②教派,由七日浸礼会(建造了本镇第一座教堂),至七日耶稣复临派。还有卫理公会、公理会和信义会,它们互相蔑视,但又一同视罗马天主教为邪恶的化身。
  这个城镇,尽管表面上伪善,在行为上却十分残忍。有人嘲弄那缺心眼的售冰人,也有人窃笑那患有神经性痉挛的电话接线员,这里对犹太人(当地只有少数几个)和对黑人(当地一个也没有)的种族偏见非常猖獗。
  偏执和残忍得到宽容。镇上却洋溢着毫无道理的乐观情绪,这种乐观情绪在下面这句陈词滥调“失败是成功之母”和习字帖上的格言“今日的希望之叶乃明日鲜艳之花”中表达得淋漓尽致。而后面那句格言还缕刻在小学中学使用的礼堂兼体育馆的碑文上。其实,在这个镇上,明日之花将在今日心地狭隘之叶上枯萎。不过,威洛·科纳斯的正直公民,连什么“明日之花”都未见到过,更谈不上花朵的枯萎了。
  多塞特的家,坐落在葡萄树街上,在学校斜对面。这个家在心理分析中早已出现过:有黑色百叶窗的白色房子。有人把白和黑看作生命的两个极端,或看作生和死。但这所房屋的建造者威拉德·多塞特却从不考虑这些象征。他心里只考虑实用:宽敞的草坪、高出地面的底层、车库和一座小小的、与主房相连的房子当作他的木器店和办公室。粗壮的械树遮蔽着房前。房后有一条水泥大道通向一条小巷,而小巷连着大街店铺的后门。多塞特家的厨房台阶,与那水泥小道相连。
  多塞特家的隔壁邻居是一个隐士。街对面的那个女人是一个侏儒。这个街上还有个男人,强奸了他十三岁的女儿后竟若无其事地仍同她一起住在这所房子里。正是这种古怪的畸形和淫猥,造成了各式各样的私生子,象地下的潜流涌过本镇,而在流出地面时却那么普通,那么正常,那么清教徒式地拘谨。
  多塞特一家有其自己的特点,也许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西餐尔的钢琴教师穆尔夫人,在被问及多塞特一家时,认为西碧尔喜怒无常,而且母女二人都有情绪异常。威拉德·多塞特的一个远房堂兄,认为父女二人“沉默寡言”,而母亲“活泼、机智、有劲头”,然而有些“神经质”。他还说母女二人总是在一起,过分亲近。一个教员回想道:“西碧尔的母亲总是勉强她干这事那事。”
  杰西·弗勒德曾在多塞特家当了六年留家住宿的女佣。她只说:“他们是世上最好的人。多塞特夫人对我和对我家都很好,她把各种各样的东西都送给我们,比多塞特一家更好的人是无法找到的啦。”
  杰西的父亲詹姆斯,曾在木器行中帮助多塞特工作。他说:“多塞特是世上最好的老板。”
  威拉德·多塞特,于1883年生于威洛·科纳斯。与多数镇民一样,是最早的一批开拓者的后裔。1910年,他把原名为亨里埃塔·安德森的姑娘带回家来作妻子。
  多塞特一家和安德森一家的门第与传统都很相似。以父系来说,海蒂的曾祖父是一位英国牧师。名叫查尔斯。他是同他那以小学校长为职业的兄弟卡尔从英国的德雯移居弗吉尼亚州的。以母系来说,海蒂的血统更近英国。她母亲艾琳原籍英国。祖父母从老家南安普敦迁到宾夕法尼亚的。威拉德的父亲奥布里是一位由康沃尔迁至宾夕法尼亚的英国人的孙子。威拉德的母亲玛丽·多塞特诞生于加拿大,是英国人的后裔。
  威拉德和海蒂是由第三者安排而互相见面的。当时他正在伊利诺斯州埃尔德维里。而海蒂的父亲温斯顿·安德森是该城的奠基人和首任市长。他在南北战争时的北军骑兵中服役后来到埃尔德维勒。住在该市的后几年中,他开了一家乐器店,担任卫理公会教堂唱诗班的指挥,后来又再次荣任市长。
  艳丽而快活的海蒂,在他们首次相会时就使威拉待·多塞特发窘。他俩在埃尔德维里市的大街上溜达时,海蒂忽然一言不发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为她那正在竞选市长的父亲即兴地作了一篇演说。威拉德沮丧地站在人行道上。
  有一些男人原先为海蒂的美貌、才智和活力所着迷,后来又因她的尖刻和怪僻而与她分手。但威拉德却不。他甘心情愿地“容忍她”(这是他的原话),因为他认为她聪明,文雅,是一个有才华的钢琴家。他自己在教堂唱诗班里唱男高音,便幻想海蒂会成为他的伴奏者。他认为海蒂在行为方面固然比较怪僻,但在年岁大一些以后总会转变的。他俩结婚时她已27岁,所以他讲的“年岁大一些会转变”未免有些暧昧。不管如何,他爱上了海蒂·安德森。于是,经过许多次周末约会以后,他向她求婚。
  海蒂并不爱威拉德,而且直言不讳,她同他首次约会,是为了向她的未婚夫(一个珠宝商)挑衅,因为后者本来答应戒酒而最终食言。海蒂宣称男人全都一个样,全都不可信(正如佩吉·卢在威尔伯医生诊室时所讲),“他们心里只有一件事。”
  尽管如此,迁到威斯康星州去生活的想法,对海蒂仍有吸引力,她还从来没有离开老家伊利诺斯州一步哩,搬到另一州去住,是她离家的理由。1910年,她住到威洛·科纳斯,成为威拉德·多塞特夫人。
  海蒂终于在心里有了威拉德,甚至很关心他。他对她很好,而她试图报答。她做他爱吃的食物,寻找配方来做美味的糕点,而且准时为他开饭——十二点整午餐,下午六点整晚餐。她不太喜欢家务,使她变成一个狂热而又忙乱的管家婆。婚后不久,海蒂和威拉德常常在音乐声中欢度夜晚。她正象他所预想的,成为他的伴奏者。
  婚后十三年中,海蒂流产四次,没有生孩子。夫妻俩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孩子了。但夫妻俩谁也不曾想一想这些流产有没有心理方面的原因。不过,从海蒂对怀孕一事又喜又怒、又爱又恨来看,心理因素很可能是有的。她喜欢照顾别人的婴儿,而且不止一次同产妇讲到“偷一个婴儿”。但是海蒂刚刚表示自己亟想要个孩子,她往往马上就接下去表达了截然相反的情绪。有了孩子就不得不照顾孩子,这个现实问题常常与她的母性激烈对抗。
  威尔伯医生后来推测:矛盾心情的激烈汹诵,扰乱了海蒂的内分泌系统,成为流产的原因。在海蒂怀着西碧尔的时候,威拉德生怕这个婴儿也不能活命。因比,他生平第一次作了海蒂的主,不许她在怀孕期间出现在公共场所。这样,西碧尔在没有出世以前,就被隐瞒和保密的气氛所包围了。
  初生时西碧尔只有五磅零一又四分之一盎司③重,威拉德在生育通知单上把这一又四分之一盎司的零头也写了进去,生怕别人说这孩子大小。威拉德决定自己为孩子取名。海蒂不喜欢西碧尔·伊莎贝尔这个名字,下定决心只是在绝对迫不得已时才使用这个名字。在平时,海蒂把女儿称作佩吉·卢易夕安娜,后来常筒称为佩吉·卢、佩吉·安,或干脆称作佩吉。
  可是,在婴儿出生头几个月中使海蒂的心情难以平静的不仅是西碧尔的名字而已。成为母亲后,前述的矛盾心理未曾稍减。海蒂在初次见到亲生的女儿时阴郁地说过:“她那么脆弱,我真怕她哪儿会折断哩。”
  事实上,“折断”的是海蒂自己。分娩以后,她就有了严重的抑郁,延续了四个月之久。在此期间,海蒂同婴儿的唯一接触是喂奶。照顾初生婴儿的重任,由威拉德和一位护士担当,而主要地却落在多塞特祖母肩上。
  等到海蒂情况好转后,她又因家中有外人时能否给孩子喂奶这件事而同威拉德大闹一场。甚至在海蒂愿带孩子去卧室喂奶,并关上房门时,威拉德仍发出苛刻的禁令:“不行。人人会知道你在干什么。”
  海蒂指出:其他妇女,比如坐在教堂后座的妇女、坐着马车进城并常与多塞特一家共进午餐的农妇,不但在周围有外人时,而且在眼前有外人时也照样给孩子喂奶。不过,海蒂声明自己并不打算当着外人的面喂奶。但威拉德顽固不化,着重指出:“海蒂不是‘农妇’”。
  海蒂默认了,但对自己的默认感到忿恨。西碧尔吃不到母奶便小声啼哭,海蒂又责骂婴儿啼哭,因为啼声使她神经过敏。她本来就因觉得缺奶会对孩子不利而心里难受,本来就因自己受威拉德的压制而怨气冲天,如今便尖声大叫:“我要冲破天花板!”
  在西碧尔出生后所带来的抑郁,使海蒂·多塞特所特有的焦虑和喜怒无常更为加重了。时间愈久,海蒂就愈不考虑如何取悦威拉德。“我不管,这里是一个自由国家。”她在他抱怨时就大声嚷嚷。她再也没有耐心坐在钢琴旁边为他伴奏。实际上,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坐不到几分钟使要站起身来把窗帘拉直或把家具上的一些灰尘掸掉。她甚至在别人家里也这样。她会缝纫,但她的手哆嗦得不能穿针引线。西碧尔的小衣服都是威拉德缝的。狂乱不安的海蒂在玩字弄句方面的本事不在她玩弄窗帘和灰尘的本事之下。要说些合辙押韵的话,她简直是出口成章。她还养成一种重复别人话尾的习惯。若有人说:“我得了这么一种头痛,”海蒂就要重复:“这么一种头痛。”
  将近八岁的时候,西碧尔常常坐在后廊台阶上、顶楼的大衣箱上或前厅的箱子上,双肘支膝,两手托着脑袋在思索:到底为什么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描述“缺少什么东西”呢?为什么住在威洛·科纳斯最好的房子里,穿得比别人漂亮,玩具比任何一家孩子都多,但还缺少什么东西呢?她特别喜欢自己的玩偶、彩笔和颜料,还有那个小熨斗和烫衣板。
  她愈是急于弄清自己到底缺少什么东西,它却愈使人捉摸不清。她只知道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缺少”,使她经受她母亲常说的“悲伤、沮丧和情绪低落”。西碧尔心里最乱的是她觉得自己毫无理由闷闷不乐,如果真要这样,那就是对父母的不忠。为平息她的内咎,她祈祷上帝饶恕她三个方面:没有为她所拥有的一切而更为感激;没有象她母亲所讲的自己理所应当地那么快乐;而且与其他孩子不一样。
  苦恼的西碧尔有时会急匆匆地赶到多塞特祖母居住的楼上屋子中去。
  在西碧尔的生活中,她祖母所在之处是至关重要的。归根结底,从小就照顾西碧尔的是她的祖母,而不是母亲。她母亲喜怒无常,而她祖母却总是十分镇静的。
  祖母会把西碧尔放在膝上。这孩子坐在那里用她祖母总是为她准备好的画纸绘画。她祖母为这些画而自豪,会把它们挂在墙上,与老人多年前自己画的油画并排在一起。祖母有许多罐装的梅脯、苹果脯和无花果干。她会把西碧尔带到厨房食品柜那里去,任其挑选。祖母让西碧尔打开各个抽屉,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有一天,西碧尔在一个抽屈中发现了自己在襁褓时期的照片,保存得非常完好,便立即明白她祖母真心喜欢她。更有力的证明是当海蒂骂孩子不好时祖母前来保护她。“喂,海蒂,”她祖母会说,“她还是个孩子。”西碧尔还记得她几次生病的时候。每次等祖母终于下楼来陪伴她的时候,原先吃不下饭的西碧尔突然能吃了。
  可是,上楼去看祖母,从来不许多呆。她母亲不许她超过规定的时间。每次串门的时候,西碧尔总觉得时间在飞逝,西碧尔的需要如此强烈,而满足的机会又如此之少,以致当她母亲上楼来领回西碧尔时,这孩子感到时间怎么一下子就过去了?!
  当祖父来家时,结束串门的却是西碧尔她自己。她不喜欢这位粗壮的大个子。一听到他那木质的假腿踩上楼梯,她就告诉祖母:“我得走啦。”祖母就以会意的微笑作答。
  在西碧尔四岁的时候,祖母曾有一次精神失常。她在威洛·科纳斯四处游荡。西碧尔把寻回祖母作为己任,果然把她带回家来,并一直保护着祖母,直到老人康复,正如祖母多年来保护着她一样。
  恢复健康后的五年内,多塞特祖母又来保护西碧尔,但当西碧尔九岁之际,祖母得了另一种病——子宫颈癌。这种病使西碧尔揪心,而且害怕。
 
  
 
   9.不存在的昨天 
  大屋内有一口棺材。他们即将把它运走。快到下午一点了。通过厨房的窗户,西碧尔看见殡仪馆的人正往屋里运折叠椅,供葬礼之用。
  “回你屋去,”她母亲嘱咐她。“我们准备好便来叫你参加葬礼。”
  于是她母亲给她一根棒糖,让她在等候时舔吃。她躺在床上玩弄棒糖,还能听到楼下的人声。过了一会,什么都听不见了。
  突然,她父亲俯视着她。“快,入殓礼都结束啦。你可以跟我们去墓地。”
  他们把她忘了。原先答应她下楼参加葬礼的,但他们说话不算数。她已九岁。葬礼在家里举行。但他们让她呆在楼上,用一根棒糖来哄她,把她当作婴儿。她不能,也下会饶恕她的父母。
  她穿上外套,戴上宽顶无沿帽和方格围巾,走下楼去,一声不吭地走过一些人,来到人行道上。“你乘这辆汽车走,西碧尔,”牧师说道。
  车里已经坐着她的叔叔罗杰和婶婶海蒂。这是另一个她不喜欢的海蒂。她叔叔和她父亲长得极象,所以牧帅把她同她“父亲”放在一起。她很不高兴。
  她不高兴的另一缘故是因为死者是她的祖母,而她反倒被父母和所有的人所忽视和摆布。这不公平。泪水含在眼睛里,变得冰凉。她是从不大声号哭的。
  汽车停下了。他们正在她祖父当年出生的那个村子里,沿着公墓的小路朝多塞特一家的墓地走去。她祖父是本县诞生的第一个白人男子。
  在这里走着,西碧尔想到了死。教堂里的牧师曾说,死亡是一个新的开始。她无法理解。她祖母曾告诉她:有朝一日耶稣会来,使爱他的人从墓中复活。祖母还说她自己和西碧尔将在新的大地上永远厮守在一起。
  罗杰叔叔和海蒂婶婶把西碧尔领到家属站立的地方。母亲和父亲、克拉拉姑姑和她的丈夫,安尼塔和两岁的埃拉,当然还有祖父,都站在一起,离坟墓十英尺左右。没有人出声。头顶上是威斯康星州阴沉的天空。这是四月多风而寒冷的一天。
  灰色金属的棺材已放在坟墓旁边。棺盖上放着成堆的鲜花。牧师就站在近旁。“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他开始说话,“我约翰又看见圣城新耶路撒冷由神那里从天而降,预备好了,就如新妇妆饰整齐,等候丈夫。……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衷、哭号、痛苦……,坐宝座的说,看哪,我将一切都更新了①。”
  西碧尔所看见的,不是那金属棺材、花堆或人们。她所看见的,是嫁给威洛·科纳斯一个本地人,并住在他的城镇的加拿大籍祖母玛丽。对她丈夫的教友来说,她是一个外来者,因而处处被迫屈从他的教旨。她喜欢读书,但他用下面一番话下了禁令:“除了真理以外,什么都是虚假的。”他认为只有宗教书籍才是真理。
  西碧尔能看到身穿长裙的祖母,还看到她的高跟鞋、她的白发、她的小蓝眼睛、她温情脉脉的笑容。
  西碧尔所听到的,不是牧师的悼词,而是祖母在柔声说着:“不要紧,海蒂。”这句话是针对她母亲下面这句话而讲的:“西碧尔,不许你在祖母的床上乱蹦。”
  她祖母的大床很高,非常柔软。西碧尔任意在这张床上乱蹦。跟祖母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而楼底下的家,竟象在千里之外。
  西碧尔会把她绘的图画让祖母看,她祖母会加以称赞,并把它们挂在墙上。她祖母有一只大箱子放在窗户旁边。箱里放着许多杂志和报纸,其中的儿童版全都专为西碧尔留着。她让西碧尔绘画。西碧尔在线条内着色,十分利索。她祖母喜欢她的作品。
  她祖母让西碧尔在桌上安排餐具,但并不说她摆得错误百出,一无是处。西碧尔做错了什么事,她祖母并不发火。西碧尔可以告诉她许多事,并恳求她:“别告诉我母亲,好吗?”她祖母会说:“我绝不会把你告诉我的事告诉海蒂。”她说到做到。
  西碧尔跟她祖母去河边散步时要穿过一片开着花的林地,可是现在这位收师正说什么:“由于万能的上帝乐于让我们的姊妹玛丽·多塞特长眠,我们亲切地把她的身体安放在地下……”
  长眠,她祖母在长眠。她们再也不能一起到河边散步了。只是花朵仍在那里,而她祖母不在,西碧尔也不在。
  “……尘归尘,土归土,怀着她欢欣地复活的希望,通过耶稣基督,我们的上帝。”
  疾风怒号着,刮过西碧尔的父亲和罗杰叔叔,他俩悲痛莫名,刮过那搓着双手,神经质地呜咽着的克拉拉姑妈,刮过啜泣着的祖父。西碧尔的咽喉紧缩,胸部愈来愈沉重,手指又麻又痛,但眼睛干涩无泪。只有她不哭。
  这风多冷呀。如果它有颜色,那就是冰块的浅蓝,带着褐色的斑点。凡是冷的,都不是爱。爱是温暖的。爱是祖母。爱,已将安放在地下。
  金属棺材在一缕阳光下闪烁发亮。棺材正在几个男人的手中。他们正在做一件可怕的事。他们抬起棺材,然后开始一寸一寸地往下放。他们正把她祖母愈来愈深地放入地下。他们在埋葬爱。
  人人都哭起来了,但西碧尔仍没有眼泪。她的眼睛是干的,干得就象面前那荒芜的世界,她想讲话时而无人想听的世界,没有爱的世界。
  汹诵的感情化成动力,西碧尔挪动向前,起先是缓慢的,一步,两步,然后步子愈来愈快,朝着棺材盖上的花堆奔去。她已在墓穴边缘,作势要跳进去,永远同她祖母在一起。
  于是那只手突然抓住她的胳臂,猛地拽着她离开坟墓。离开祖母。
  疾风怒号。天色更加昏暗。
 
  那只强壮无比的手还在拽着她的胳臂,紧得嵌进她的肉里。她的胳臂被那只手猛地一拽而酸痛不堪。
  西碧尔转身去看这个使劲把她拽开的人到底是谁。是罗杰叔叔?是她父亲?没有人!
  这里没有坟墓。没有花堆。没有风。没有天空。爸爸和母亲,罗杰叔权和海蒂婶婶、克拉拉姑妈和她所嫁的富有的老人、牧师和其他所有的人全都不在这里!
  代替坟墓的是一张课桌。代替花堆的是黑板。代替天空的是天花板。代替牧师的是一位教师。
  这位老师长得又高又瘦。每句话都没有几个字,而且讲得极快。她不是西碧尔的老师瑟斯顿小姐。她的老师应该是教三年级的瑟斯顿小姐,中等个儿,比较胖,说起话来慢吞吞地。眼前这位老师是亨德森小姐。西碧尔知道,她是教五年级的。
  这是怎么回事?西碧尔知道这不是梦。这家小学是她离开幼儿园以后就读的。这间教室也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它不是她的教室。三年级教室的窗户朝西,而这间教室的窗户朝东。她认识小学所有的教室。而这一间,她知道,是五年级的教室。
  不知怎的,她钻进这间五年级的教室了。她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一定要出去,一定要回到三年级教室去,否则瑟斯顿小姐会记她缺课的。她必须为自己跑到这里来而向亨德森小姐道歉,还要为自己没有去那儿而向瑟斯顾小姐作解释。可是,怎样解释呢?
  她开始注意别的孩子。贝特西·布什在通道那一边。亨利·冯·霍夫曼在她前头。还有斯但利、斯图尔特、吉姆、卡罗琳·舒尔茨,还有其余的同学。噢,三年级全体学生都在这儿。
  大部分同学是同她一起上幼儿园的。她同他们很熟。他们还是那模样,但与她上次见到的时候相比,却有些不一样。他们穿的衣服与他们在三年级教室里穿的衣服不同。他们的个头要比她为祖母送殡前见到的大一些。这怎么可能呢?这些孩子怎么可能在刹那间全都长大呢?
  总是那么自信的贝特西·布什,正如平时那样招摇着手回答老师的问题。她的所作所为好象她素常就在这里似的。其他的孩子也都这样。谁都不象是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何不妥。如果亨德森小姐不是贝特西的教师,贝特西又何必去回答问题呢?
  西碧尔转过目光,注视她桌上摊开的笔记本,想把注意力集中在这里,忘却那些愚蠢的事。可是不行,因为她根本看不懂笔记本上所记的东西。笔记记得挺多,但不是她记的。已完成的家庭作业也不少,但不是她做的。她发现家庭作业的判分全都是A。尽管她竭力要自己把这一切看得不要紧,但她心里愈来愈害怕。
  她拼命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位与己无关的教师,不去看那间窗户不该朝东的教室,不去看那些身子骤然胀大的同学,不去看他们身上那些过去从未穿过的奇怪衣服。但是她做不到。
  西碧尔感到一种奇怪的冲动,想研究一下自己。她自己的衣服又如何呢?她自己的身子变大了吗?她的眼光落在自己的衣服上。那是用绣着绿花和紫花的黄色巴里纱制成的,也象同学们所穿的衣服一样,从未见过。她根本没有这样一件衣服,也不记得她母亲为她买过类似的衣服,更没有穿过它。总而言之,她穿着一件不属于她的衣服,坐在一间与己无关的教室里。
  好象谁也不觉得有何异常之处。三年级的学生一直在回答问题。而这些问题所问的内容,她从来没有与同学一起学习过,而且根本不懂。
  她望了望老师桌上的时钟,差两分十二点。马上就要响铃,她也马上就得救了。她惊慌地等待着。于是,铃响了。她听见老师的尖嗓子嚷了一声:“下课。”
  西碧尔一动不动地坐着。她不敢动弹,不敢马上回家。可是同学们笑着叫着,发疯似地冲到存衣厅。男孩们用双肘连推带挤地赶到女孩前面去。
  西碧尔看着他们迅速地离开存衣厅。她敢肯定他们毫无秩序地抓住外套就跑。孩子的动作总是让人担心害怕,使人手足无措。
  西碧尔本来就紧张,如今瞅着他们,反而更加紧张。瑟斯顿小姐善于维持秩序。刚才那个疯狂的场面不可能发生在她所教的年级。但西碧尔经常听别人说亨德森小姐对付不了一个年级的学生。如此看来,也许正是亨德森所教的年级。
  一件件事情在她心里一闪而过,使她来不及细想,不能作出明智的举动——回家。待她抬眼一望,教室里的人全走光了。她慢慢地站起身来,慢慢地朝存衣厅走去。
  一进存衣厅,她才发现这里还有别人。原来是亨德森小姐,正在穿外衣。现在要转身走开,已经为时过晚了。
  这间存衣厅,与三年级的完全一样,只是坐落在走廊的另一头。所有的教室和存衣厅都很相似。这一间存衣厅也挺熟识。
  现在只有一件外套还挂在墙上,是一件她从未见过的方格呢的外衣。但她还是走过去细细观看。她想找衣服上的一条写着姓名的胶布。瑟斯顿小姐总是规定本年级的学生在两条胶布上写好自己的姓名,然后一条贴在衣服上,另一条贴在挂衣钩下方。可是现在无论在衣服上还是在挂衣钩下方都没有写着自己姓名的胶布。“西碧尔,”正要离去的亨德森小姐对她说道,“你干吗不穿上外衣?怎么回事?你干吗不回家吃午饭?”
  西碧尔并不作答。她仍盯着这件陌生的外衣看个不休,心里想:亨德森小姐知道她的名字也不足为奇。在威洛·科纳斯这座小镇,人人都相识。亨德森小姐又问了一遍:“你干吗不回家吃午饭?”在亨德森小姐的监视下,西碧尔终于穿上外衣。它非常合身。亨德森小姐走了。西碧尔仍磨蹭了一会,等到她能拿准那位教师已经走远而不会在楼梯上与自己相遇时,才动身离去。
  西碧尔慢慢走出这座红砖楼房。马路对过的拐弯角上有一座大房子。这是她的家。横过马路前,她来回望了望,看有没有人朝这里走来。她肯定没有人在看着她时,便穿过了马路。
  托普这条狗,在前门台阶上朝她吠了两声表示欢迎。她迅速地搂了搂狗脖子,然后急勿匆奔进门去。她急于要置身于熟悉的环境之中,急于让今晨在学校的心绪纷乱在自己的家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她刚一进门,她那番愿望就化成泡影。她把花格外衣挂进门厅的壁橱时,发现她所记得的衣服已荡然无存。不熟悉的红色、绿色和黄色衣服跃入眼帘。她身了一扭,离开那壁橱,想去楼下的卧室。这是她祖母临终前由她祖父和祖母居住的房间。通往那卧室的边门已用灰泥砌死。他们砌得那么快,真奇怪。在起居室中,她发现除了祖母的家具以外,还有她父母亲的。祖母刚刚下葬,家里就重新安排了,这也未免太快了些。大橱柜上放着什么?一架收音机!她父母本来在买不买的问题上十分犹豫,因为祖父说收音机是魔鬼搞出来的东西。
  母亲在厨房叫道:“是你吗,佩吉?你回家太晚啦。”
  又是这个爱称。她母亲不喜欢西碧尔这个名字,便发明了佩吉·卢易夕安娜。如果她比较滑稽可笑或逗人喜爱(她母亲正喜欢这一点),她母亲就叫她佩吉·卢易夕安娜,佩吉·卢,佩吉·安,或干脆就叫佩吉。现在叫她佩吉,说明她母亲今天喜欢她。
  西碧尔吓了一跳。厨房的墙变成嫩绿色了。它本来是白色。“我喜欢白颜色的厨房,”西碧尔道。
  她母亲回答:“我们去年就改了颜色。”
  去年?
  她父亲在日光室,一边等吃午餐,一边在读一份建筑学杂志。西碧尔走过去,想同他说话。她的游戏室也在这日光室的一隅。她一直把玩偶放在窗台上。现在玩偶仍在那里。但比以前多了。那个头发金黄、面带笑容、牙齿洁白的又大又漂亮的娃娃,是哪儿来的?这不是她的。
  她父亲抬头看她,说:“西碧尔,你回家晚了吧?”
  “爸爸,”她脱口而出,“这个娃娃怎么回事,那个大娃娃?”
  “你在闹着玩儿吧?”他答道。“这是南希·琼呀。你在一项竞赛中赢来的。你还为此激动了半天哩。”
  西碧尔哑口无言。
  餐室的桌上放着四套餐具,而不是三套。这第四套餐具干什么用?家里好象没有别人。但这一次,西碧尔再也不问了。她已经为那娃娃南希·琼而尴尬不堪。
  咚,咚,咚,这熟悉的木腿击地声总是打断她对祖母的串门,总使她害怕。这是她祖父,整整六英尺高,山羊胡子,秃脑袋。他在这儿干什么?他为什么坐到他们餐桌这儿来。祖父祖母的住处,不管在楼上楼下,总是与西碧尔一家分开的。每个家庭各吃各的,不闯进别人家的天地。这是她祖母立的规矩。祖母刚死,这规矩就破了。
  她父亲在饭前领着大家做了感恩祷告。她母亲传递食品。炸土豆已转过两圈,还有些剩的。她父亲拿着盘子对他父亲说:“爸,这儿还有土豆。”
  她母亲有的放矢:“已经传过两圈啦。”
  “他会听见的。”她父亲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会听见的。”她母亲学他的腔调。“他根本听不见。他是聋子,聋子。这你知道。”
  实际上,她祖父的确没有听见。他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讲着话,声音大得吓人。他的老生常谈是哈米吉多顿②,讲的是地上最后之日的决战,从头讲到尾。他还讲到最后的七种灾难③,讲到与中国即将发生的战争,讲到美国会联合俄国反对中国。他还讲到天主教徒将来会掌权,而将来有一个天主教徒成为总统时又是何等可怕。
  “永远不会有天主教徒的总统的,”海蒂说。
  “记住我的话吧,”西碧尔的祖父道,“它会出现的。那些罗马天主教徒会统治世界的,如果我们不加戒备的话。那些罗马天主教徒将给我们带来无穷的麻烦,直到世界末日!”
  她母亲改变话题:“威拉德,我今天接到了安尼塔的信。”
  “她在信中讲些什么?”她父亲问。这时,他朝西碧尔转过身来,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在祖母葬礼后几星期内在她们住在这里时怎样照顾安尼塔的小埃拉,使我们大人省得操心的。”
  葬礼后几个星期?照顾埃拉?他都说些什么呀?她绝对没有为埃拉做过什么事。而且她不知道葬礼以后几周的事。她被搞糊涂了。葬礼是哪天举行的?难道不是刚举行不久的么?
  西碧尔两眼直瞪着母亲,作了一次冒险的尝试。“母亲,”她问道,“我现在在几年级?”
  “我现在在几年级?”她母亲学舌了一句。“这是蠢话。”
  他们不告诉她,不明白这对她是何等重要。他们似乎一点都不关心。她能告诉他们什么呢?即使她想说,她也不知从何说起呀。
  她母亲转身问她:“你今天怎么回事。你的话那么少,跟往常不一样嘛。”
  她祖父见她脸色如此肃穆,便宣称:“基督徒必须时刻微笑。不微笑是一种罪恶。”
  她父亲站起来要走。“我告诉克莱默夫人我在一点三十分回到商店。”
  西碧尔一家在大萧条中破财以后曾去农场暂住以节省开支。从农场回镇后,西碧尔的父亲便在一家五金商店工作。西碧尔和她母亲是先回来的,为了让她去托儿所。然后她父亲到克莱默夫人的五金店工作。他们又住进老房子。她祖父母住在楼上。现在看来,祖父与他们同住。
  她祖父站起身来准备回他自己的房间。“要快活起来,西碧尔,”他说道:“如果你微笑而且快活,生活就不会阴郁,”他撞上餐桌的一角。
  “手脚真笨,”她母亲说:“他到处瞎撞。还老撞门边的那个架子,连灰泥全部撞掉啦。”
  西碧尔一直没有吭气。她在这里拖延着。
  “我不知道你今天怎么回事,”她母亲说道:“好象换了个人似的。”
  西碧尔走到壁橱那里。她还想寻找以前穿过的一件红羊毛外衣,她在学校存衣厅里也想寻找这件外衣。
  她母亲跟她来到壁橱边。“对了,我希望你在放学后去找一下施瓦茨巴德夫人。她有一个包裹要给我。”
  “这位施瓦茨巴德夫人是谁?”西碧尔问道。
  “你很清楚她是谁。”她母亲答道。
  西碧尔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又不敢再问。她只是害怕地瞅着所有这些从未见过的服装。
  “你在等什么?”她母亲问道:“如果你迟到,亨德森小姐可要生你的气的。”
  亨德森小姐?如此说来,她母亲知道她在亨德森小姐的班上!
  “就穿你今天早晨穿的方格外衣嘛。”她母亲说。
  西碧尔照办了。
  西碧尔刚走出家门,就见卡罗琳·舒尔茨和亨利·冯·霍夫曼正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她等到他们进入学校以后才动身。等她自己也进了校门以后,她就拿不定主意是去三年级教室呢,还是去五年级教室。她母亲知道她的教师是亨得森小姐,但西碧尔自认为是三年级的学生。所以,她先去三年级教室试试。
  瑟斯顿小姐坐在教桌边,正在整理试卷。“你真好,还来看我。”她见到西碧尔时说道:“我喜欢我的女孩了们回来看我。”
  回来?西碧尔朝五年级教室走去,决定坐在今晨所坐的座位上。
  第一堂课是算术。正在练习算分数。可是西碧尔不会算通分,不会算繁分数。
  下一步是学小数。西碧尔也不会。亨德森小姐讲了一些乘法运算。西碧尔仍是不会。老师把黑板一擦,写了些新的乘法题,又发了空白纸,为第二天的测验作练习。
  西碧尔瞪着眼前的白纸,然后把视线转到黑板上,最后又转回来。亨德森小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西碧尔身后俯视着。
  “你一个字也没有写啊,”亨德森小姐生气地说:“快算呀。”
  西碧尔一动不动,于是老师更生气了。她指点着黑板说道:“这是什么?还有这个?”
  西碧尔只是摇头。“喂,西碧尔,”老师问她,“答案呢?”同学们笑出了声。卡罗琳·舒尔茨却窃笑着。“西碧尔,”老师寸步不让,“告诉我答案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西碧尔的嗓音嘶哑。
  亨德森小姐转身对着她,“但你一直是成绩为A的学生呀。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老师怒气不息。“小姐,你自己在学习上好好抓紧吧。也许你在跟我捣鬼吧?”
  这个问题本来是不要求回答的,果然没有回答。这位困惑万分的教员一边朝黑板走去,一边回头去看了一下:“你昨天还挺明白的呀。”
  昨天?西碧尔沉默着。她现在开始明白:对她来说,不存在着昨天。她好象是干过了一些她的确没有干过的事。她好象是学过了一些她的确没有学过的课程。这样的事发生了。
  但这不能说完全是件新鲜事。以前,她的时间好象也被抹去过,就象亨德森小姐把黑板上的数目字抹去一样。但这一次时间好象长多了。其间发生的事多得多了,多得使西碧尔无法理解了。
  她从来没有把这种奇怪的感觉对任何人讲过。这是秘密,她不敢讲。
  可是,有多少时间这样过去了呢?她还不知道。她现在五年级,但不记得四年级的事。从来没有这么长的时间被抹去。发生了一些她毫不知情的事。
  “有什么事把你弄糊涂了?”亨德森小姐已经回到讲桌旁边。
  “没有,没有,”西碧尔带着认错的样子答道。“可是我不会算。”
  “你昨天还算来着。”亨德森小姐冷冰冰地又重复了一句。
  没有什么昨天。西碧尔自从在公墓送殡以后便不记得任何事情。
  她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不知道她不知道,亨德森小姐老是说昨天如何如何,好象她一直坐在这课桌旁边似的。但她没有坐过这里呀。昨天是空白。
  课间,孩子们急匆匆地跑往游戏场。男孩和女孩都有自己的棒球队和垒球队。他们在挑选着队员,最后西碧尔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里,没有被挑上。这是一个新的、可怕的感受。在过去,孩子们无论干什么事都不会把她漏下,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现在这么做。
  下课后,西碧尔等最后一个孩子走远后才动身回家。她不去找施瓦茨巴德夫人(不管她是何人)取包裹,她母亲定会大发脾气。除了挨骂以外,她无能为力。一向如此。
  在学校的大厅中,丹尼·马丁叫了西碧尔一声。丹尼比她大一岁,是她的好友。他们在带黑色百叶窗的白房子的前台阶上有过多次长谈。她能对丹尼多讲些事情。他也参加了祖母的葬礼。也许她应该问问他自从那时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若和盘托出,他会把她当傻瓜,她得想些法子自己来探索。
  他俩一起穿过马路,然后坐在她家的前台阶上聊天。他讲的事情中有一件是:“恩格尔夫人本星期内死了。我跟伊莱恩取了葬礼上的鲜花送给伤残和卧病不起的人,正如我跟你在你祖母死后一起去送花一样。”
  丹尼如此说,西碧尔依稀有些记得,宛如在梦境一般:一个人们唤作西碧尔的女孩(但她其实不是西碧尔)同丹尼·马丁一起把她祖母葬礼上的鲜花送给镇上的病人和穷人。她还记得自己盯着这另一个西碧尔,如在梦中。好象她跟这另一位西碧尔并肩走着。她说不清这究竟是否是梦。尽管她知道时间(自葬礼以来)过去不少,但这是她能追回的唯一记忆。此外,一片空自,巨大的空白。从一只手在墓地上把她的胳臂一把抓住的那一刹那起,到她发现自己坐在五年级教室为止,其间,是一大片空白。
  到底是梦到那女孩和那些鲜花,还是实有其事?如果是一个梦,怎么可能与丹尼的说法一致呢?她不知道。在这一段冰冷的、浅蓝色的、不可及的空白中,发生的事可多啦,而她全然不知道。遗忘,是可耻的。她感到羞耻。
 
  
 
   10.偷窃时间的贼 
  对分送鲜花的那个女孩的模糊记忆,给西碧尔很大的鼓励,使她鼓起勇气询问丹尼有关与以往不同的一切事情。有些房子已经盖了起来。商店换了老板。城镇发生了变化。西碧尔知道自己可以把这些问题统统拿来问丹尼。
  “格林一家人怎么住进矿工之家啦?”西碧尔问道。
  “他们是去年夏天搬去的。”丹尼答道。
  “苏西·安妮推的手车里的婴儿是谁呀?”
  “那是苏西·安妮的小妹妹,”丹尼解释道,“她是在去年春天出生的。”
  “施瓦茨巴德夫人是谁?”
  “那是一年前来到镇上的裁缝。”
  丹尼绝不会反问她为什么不知道。
  除了与她祖母以外,西碧尔与丹尼·马丁在一起可算是最自由自在的了。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是在1934年春天、夏天和秋天开始的。在这期间,西碧尔由于受到时间的戏弄而用稚嫩的孤独把自己掩盖起来,并用一层盔甲来加固自己沉默寡言的壁垒。
  丹尼成为西碧尔“进入”五年级后所感受的孤独和脆弱的抵抗剂。在过去,她就莫名其妙地失去朋友。尽管她原教旨主义信仰总是使她与同学们格格不入,而现在,好象他们第一次发现她的信仰似的。如今,由于她的信仰不让她去做同学们能做的事,他们用一个不祥的称号来叫她:“白种犹太人”
  她父亲冷冷的劝告也使她痛苦:“你应该能够与人交谈,并面对世界。”她母亲则老调重弹:“我从来都不清楚你到底是什么脾性,到底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有了丹尼,她的痛苦不那么强烈了。
  如果没有丹尼,西碧尔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忍受由于自己数学分数下降而引起的丢脸和出丑。没有丹尼,西碧尔就受不了她母亲冷酷的指责:“你本来就知道乘法表,早就熟悉了。你是假装不记得。你是一个坏女孩,真坏。”如果没有丹尼,西碧尔不可能抵得住她母亲为学校光荣榜上失去女儿姓名而勃发的狂怒。这份光荣榜照例要登载在《科纳斯信使报》上供全镇的人观看的。“你本来一向是榜上有名,”她母亲悲叹道:“如果我有一个蠢孩子,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但你聪明过人。你只是用这种办法来伤害我。坏呀,坏透了!”
  尽管西碧尔没有把这些事情一件件告诉丹尼,但她觉得丹尼不知怎地还是有所了解的。西碧尔感到自己与丹尼已很亲近,以致有几次她竟然想把时间如此“希奇古怪”的情况告诉他,想把她已十一岁零两个月而事实上也就十岁的情况告诉他。但最终还是觉得连告诉丹尼也太痛苦。此外,她愈来愈不想讲的原因还由于她想起前些年她曾把这想法透露给母亲,而海蒂却挖苦地哈哈大笑,还责备她:“看在大地面上,你为什么不能跟其他年轻人一样呢?”反正一样,她母亲嘲弄也好,西碧尔不敢告诉丹尼也好,反正时间是希奇古怪的。
  可是,有些时候,西碧尔却把这个问题完全忘却,这是当她坐在门前台阶上与丹尼交谈的时候,是他俩在日光室里玩儿的时候。丹尼在日光室里为她的玩偶制作莎士比亚式服装,把帕蒂·安变成波蒂阿,把诺马变成罗莎琳德,还把一个无名的男娃娃变成《第十二夜》中的傻子。丹尼能把参加茶会这件事从厌恶变成乐事。过去参加的茶会,凡是由于她母亲的唠叨而勉强去的,都忘得干干净净,凡是与丹尼一起参加的,永远不能忘怀。
  西碧尔与丹尼在一起时会忘记:她本来是想踽踽独行的。早晨,只有当她肯定遇不到同班同学时,她才离开家。放学后,她在课桌旁磨蹭着,直到孩子们走光后才动身回家。她在大街上行走,为她母亲跑腿时,仅在一个街区内就往往从大街的这一边转到那一边,反复六、七次之多,为的是不同镇上的人碰头见面。她不愿见任何人,却愿见丹尼。丹尼与任何孩子都能相处,待西碧尔也与西碧尔待他一样。他俩非常自然地觉得在自己长大成人以后会结成夫妇。西碧尔坚信:到这个时候,时间恐怕就不会那么希奇古怪了。
  接着,在十月的一个清新的日子,西碧尔和丹尼正坐在门前台阶上,丹尼有些尴尬地说:“西碧尔,我有一点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西碧尔觉得他的声调异样,便着急地问。
  “你瞧,”丹尼接下去说,“我爹——嗯,他在德克萨斯州买了一个加油站。嗯,我们要搬到那里去住。但你会来看我的。我也会回这儿来的。我们会见面的。”
  “是的,”西碧尔道,“我们会见面的。”
  这天晚上,西碧尔告诉海蒂·多塞特:丹尼要永远离开威洛·科纳斯了。海蒂耸了耸肩膀,显然是故意地说:“噢,爸爸反正不喜欢你花那么多时间同那个男孩子在一起。他认为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不应该那样一起玩了。”
  西碧尔把她母亲的话告诉丹尼,丹尼平静地回答道:“你母亲知道这样会伤害你,所以才告诉你。”西碧尔奇怪丹尼会这样讲。
  下一个月,丹尼一家在准备离开威洛·科纳斯之时,又好象向后推迟,似乎不一定打算迁移了。在西碧尔和丹尼之间,一切照常,只是更多更经常地在一起,因为他们知道光阴在流逝。西碧尔有一种与当年她去找她祖母时相仿的感觉。
  可是,丹尼来告别的日子终于来到了。西碧尔同他坐在前门台阶上。这里从很久以来就是两人感情亲切交流的地方。此刻,西碧尔默默地坐着,心境却仍平静。
  “你会来看我的,”丹尼提醒西碧尔。
  “我会来的。”西碧尔迎合道。
  “我们会见面的。”丹尼又重复这句话。
  “我们会见面的。”西碧尔也重复一句。
  丹尼站起身来要走了。西碧尔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嗯,西碧尔,”他说道,“嗯……”他被少年的窘迫所压倒,话不成句地沉默下来,朝着西碧尔坐着的地方弯下腰去。他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便往后退,转过身子,走了。
  西碧尔从幼儿时代起,哪怕最偶然的身体接触,都会使她躲闪。如今她感到一阵喜悦的震颤在身上传遍。起先,她还没有发觉丹尼已经不在身边。她发觉以后便惊慌起来,忧惧地寻找丹尼。他在那里——他的金发,他轻巧自如的身体——正一步步远去。
  他从葡萄树街拐向大街,便失去了踪影。西碧尔沉落在台阶上。丹尼所提供的解救前景已经无望。这座城镇更加枯燥无味。如今剩下的,只是孤单。
  时间仍有些希奇古怪,象水中看不见的肥皂,滑开了,滑开了。
 
  天空多么晴朗,维基一边想着,一边从门前台阶上站起身来。在西碧尔隐去之时,维基步入了现实。
  维基绕着这带黑百叶窗的白房子走了一圈。能驱动这第一次整个属于她维基的躯体,是多么美好啊。
  这双眼睛最后终于归维基一人所有,来观看这整个世界,来仰视这清澈而蔚蓝色的天空了。
  来到后廊的台阶,维基决定由此处进屋。“是你吗,佩吉?”海蒂在厨房窗口唤了一声。
  不,维基心里想,这不是佩吉,也不是西碧尔,而是一个你未曾见过的人。我不是你的女儿,只是接替了西碧尔的位置。你尽管叫我为女儿,但不久就会发现我不怕你。我知道怎么对付你。
  “那男孩走了吗?”海蒂在维基走进厨房时问道。
  “走了。”
  “你不该坐在那么凉的地方。会得肺炎的。你知道自己身体不壮。”
  “我对这中西部的冬天早已习以为常,与那冬天相比,这秋天的气候简直是儿戏,”维基答道。
  “别跟我来这一套,”海蒂警告道。
  “我只不过摆了摆事实,”维基道。
  “嗯,”海蒂换了话题,“埃尔德维里给我寄了一个包裹,你去邮局替我拿一下。”
  维基去了。
  现在是秋天,这真怪。她一边听着枯叶的瑟瑟声,一边想:春夏秋冬嘛,应该从春天开始才是。她走下后廊的台阶,沿着小径朝大街走去。
  外面是秋天,内心却是春天——在幽深处秘密地隐藏了长达八年多之久的严冬之后的春天。从1926年秋天起,她就存在了。沉寂地克制着,无名无姓,直到1934年10月的今天。这段时间也就是西碧尔三岁半到十一岁的时候。沉寂,是的。无能为力,不然。在此期间,维基(当时尚无姓名),将各种各样的内部压力施加在西碧尔和其他化身身上。维基在默默地起著作用。
  维基知道:她在丹尼·马丁走出视野之时从隐处浮升到表面,这是她所作出的一项重大决定。但在那时已无其他良策。维基知道:起作用的时期已经过去,积极参与的时间到了。由于西碧尔难以忍受这别离的场面,她只好从西碧尔那里接过指挥这个躯壳的权力。西碧尔在儿童世界的幻想中曾创造了一个生气勃勃而不知恐惧的女孩形象,取名维多利亚·安托万内特·沙鲁。维某就用这个名字给自己命名。这个沉寂至今的化身就这样问世了。
  沿着大街步行时,维多利亚觉得:能感到这刺骨的寒风,能指挥这有知觉的躯休,实在是美妙极了。尽管是一个新来者指挥着躯壳在街上行走,她却觉得自己是个老镇民。镇上一切东西,她都目睹过多次。
  维基知道西碧尔·伊莎贝尔·多塞特的经历,知道西碧尔本人是在当家作主还是悄然退隐。不可思议的是:时间,对于生活在现实世界的西碧尔来说,是断断续续的;然而对于长年幽居心灵深处的维基,却是始终连续的。时间对西碧尔来说是变幻莫测,有时是空白的。但对维基来说,时间是恒定的。具有完整记忆的维基,在西碧尔支离破碎的内心世界中,起着“记忆痕”的作用。
  可靠的记忆力,加上西碧尔在幻想中所赋予的自信、无畏、以及与人际关系的消极影响绝缘,这就是维基的力量源泉。
  看到西碧尔·多塞特黄条身材的人们,一定会以为她将为躲避镇民而来回过街哩。哼,他们如今见不着啦。维基这样想着,走进邮局。
  埃尔德维里邮寄的包裹已到,维基认为这是良好的开端。如果包裹未到,多塞特夫人会责怪她的。对于这位夫人(不是维基的母亲),她可是深知其为人。这些年来,她帮助西碧尔设法对付的,就是此人。
  回家把包裹给了多塞特夫人以后,维基又走下后廊台阶,朝秋千架走去。她这样做是很自然的,因为正是她使西碧尔采取荡秋千的办法来对付海蒂·多塞特“必须干点事”的训斤。每当西碧尔坐在那里想事想得出神而一语不发时,海蒂就要唠叨:“别坐着什么事也不干。看在大地的份上,干点事吧!”荡秋千时既能想事,也能同时“干点事”。
  晚上,在吃过晚餐以后,海蒂建议维基一起去散步。两人默默地走着。海蒂的手一直指挥着这位被她称作女儿的维基。经过斯蒂克尼那所比多塞特的大两倍的房子时,海蒂哼着鼻子说:“斯蒂克尼已经老了。我希望他们家里把他弄死算啦。”海蒂还谈到埃拉·贝恩斯,“跟镇上的一个教师干下流事,当局应该用鱼叉把她叉死;”谈到丽塔·斯蒂德的母亲其实并不是她的亲妈,而海蒂在几个月以前把这情况告诉了她,使她大吃一惊,不知所措(维基想:你也不是我的亲妈,我也可以把这告诉你,来为丽塔向你报仇)。
  海蒂·多塞特还谈到丹尼·马丁。“你没有为这男孩的离去而忧伤,我十分高兴,”海蒂说,“我曾告诉你:爸爸反对你跟他玩。”
  “你说过了,”维基道。她心里明白多塞特夫人以前运用残酷的计谋,其对象是西碧尔而不是她。
  “嗯,小姐,还不仅如此哩,”海蒂流露出一种幼稚的胜利心情,“你不知道爸爸在几个月前同丹尼的父亲谈过一次话,爸爸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跟马丁一家那样与我们信仰不同的人混在一起是不行的。”
  海蒂·多塞特在改变信仰前,是卫理公会教徒,与马丁一家一样,威拉德·多塞特娶了一个卫理公会教徒,但他反对自己的女儿与一个卫理公会教徒的友谊,伪善透顶了!但维基一句话也没有说。
  “嗯,爸爸看不起马丁一家还有别的原因。他觉得他们没有地位,没有经历,没有风度。马丁的父亲来自新泽西州,是到这里来寻找金矿的,最后以赶一辆送奶车告终。如今他又出去找机会去了。他到底在哪里弄到钱在德克萨斯州买了一座加油站,谁也说不出来。反正爸爸跟丹尼的父亲谈了很久。马丁先生说,他们很快就要离此他去了,所以谁也没再管这事。不过,小姐,我想你应该知道爸爸对于丹尼和丹尼父亲的看法。”
  “丹尼不是走了吗?”维基只说了这一句。
  “这是件好事,这是爸爸说的。”海蒂这一说,使把自己的责任推开了。
  维基觉得:西碧尔这一辈子也不知道她父亲背着她所干的勾当,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好,我们回去吧。”海蒂说。“我早就想乘爸爸不在的时候把这事告诉你。现在你既已明白,我们就回家吧。”
  第二天,维基在学校里上课。同学们对她挺冷淡。她知道这是在西碧尔的祖母去世后的两年内产生的。
  维基清清楚楚地看到佩吉·卢在这两年内是怎样失去西碧尔最要好的同学的。佩吉·卢在课间休息时总是坐在课桌旁做纸玩偶而不去庭院同别的孩子游戏。中午和下午放学时,她总是冲出小学,冷冰冰地拒绝与同学们交谈或结伴同行。要她跟大家一起去什么地方,她就神秘地说:“我不能去,”说完就跑。过了一阵子,谁也不去约她一起游玩或一起干事了。
  维基知道佩吉·卢把自己孤立起来的原因不仅是因为她不喜欢别的孩子,而且是因为他们家里有兄弟姊妹,用不着东怕西怕,而自己却因无此条件而生气。她不愿跟着别的孩子到他们家里去,而总是迫使自己坚信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友谊。于是她独自跑回那带黑色百叶窗的白色房子。在那房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潜藏着令她生气的东西。
  在她痛苦的孤独中,她能得到一种补偿,就是在独立自主地行动之时,在想干什么便干什么而无人指导或制止之时,她感到洋洋得意;在与世隔绝之中,她感到自由。
  有时维基后悔当初不该让佩吉·卢在玛丽·多塞特的坟前问世接替。但维基马上又觉得除此以外别无良策。她每次追忆当时的情况,都是这样想。
  维基还使自己坚信:尽管玛丽·多塞特是一个可爱的人,她维基并不是她的孙女,也没有必要跳入墓穴。这种使人毛骨悚然的事还是该由佩吉·卢来干。站在墓穴边上的西碧尔十分悲愤。与愤怒打交道,是佩吉·卢的功能,不是维基的。
  此外,佩吉的两年搞得并不太坏。当初,主要由于佩吉·卢及时出现(而不是由于那只手把她拽住)才使西碧尔没有跳进玛丽·多塞特的坟墓。葬礼后,活跃的佩吉·卢做了一些死板的西碧尔无法做到的事。当时,那些送葬的人住在多塞特家里作客。表姊安尼塔的年仅两岁的埃拉非常任性。佩吉·卢居然把埃拉从大人手里接管过来,使多塞特夫妇衷心感激。实际上,他们为女儿最终变得活跃起来而庆幸。维基惊奇地发现海蒂·多塞特对待女儿要比葬礼以前好多了。从葬礼回来的女儿常常顶嘴,而且在盛怒时往往在家具上乱踩,但要比葬礼前的女儿讨人喜欢得多。
  佩吉·卢比起西碧尔来,更“近似”普通的少年。维基隐约地感到,这其实是因为佩吉·卢比起西碧尔来更近似海蒂本人。有意思的是,在西碧尔回来后,多塞特夫人居然把真正的西碧尔看作“与以前不一样”。“那孩子现在与以前大不一样啦,”海蒂尖叫道,“我要冲破天花板!”
  维基还记得当时在玛丽·多塞特的坟墓边上嘱咐佩吉·卢答应人们叫她西碧尔·多塞特的名字,因为指出别人的错误是不礼貌的。如今,维基也这么办了。在六年级教室内,当教师斯特朗先生唤了西碧尔·多塞特这个名字时,维基立即回答了他的提问。
  维基喜欢斯特朗先生,而且记得西碧尔也喜欢他。一天下午,西碧尔在后院里耙枯叶,斯特朗先生恰巧经过这里,便唤了西碧尔一声。当时她正幻想着维多利亚·安托万内特的白日梦,这位老师居然率先出声对她说话,这使西碧尔感到激动。
  西碧尔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却总是想着与我同名的虚构的女孩,岂不是可悲么?维基想道:可怜西碧尔对她的化身连一个都不知道。
  维基第一天上学,在各堂课上都表现出色。这包括算术在内,都是维基多年来默默无声地在旁学来的。维基乐观而自信地回家。
  快走到家时,维基发现多塞特夫人正从窗口朝外窥视。多塞特夫人似乎总是在暗中监视别人。“快,我们去访问一家人家,”海蒂道,“格林家有了一个新生的娃娃,我们去看看。”又来啦,维基想道,这几乎天天要举行的老娘儿们的嚼舌(西碧尔就曾是她们的话题),好啊,我去。佩吉·卢总是吵闹着不想去,我可要来一些外交手腕。
  随后几个星期内,维基把威洛·科纳斯这座小镇好好地看了一番。Mon Dieu (我的上帝),镇上的人既无风度又无eclaf(荣誉)。狭隘、土气、呆傻,是描述他们的形容词。她虽然只有十二岁,便已超过他们。她肯定自己同他们相差十万八千里。至于西碧尔的父母嘛……父亲还不错,但他不怎么管事,实际上,他很少从报纸或蓝图后面探出头来看看自己能管什么事。而那母亲又是另一回事。她总是说:“你该这么办,那么办。”维基认为:妨碍西碧尔做事的正是这个,老是有人吆喝你该这样,不该那样,谁也无法做事的。不过,海蒂·多塞特此人很难捉摸。她对一件事不是关心过份,就是毫不关心。但是使维基慰安的是她知道自己在这儿帮忙,过一阵子,她自己的父母和许多兄弟姊妹就要来接她回巴黎。她多么盼望这阖家团圆的日子啊。拿自己的父母同多塞特夫妇作对比,她为自己的幸运而感到内咎。她立志在离开这个家庭以前要尽可能地安排一下,使西碧尔过许多天好日子。可怜的西碧尔。
  有几次,维基又退隐幽深之处,让其他化身甚至西碧尔本人坐在教室里上课。
  一天,玛丽·露辛达·桑德斯·多塞特坐在六年级的席位上。她在佩吉·卢的两年占有期的第一年中就曾出现过了。一天的课程尚未结束,玛丽突然觉得不适,不是痛,而是一种牵拉感。
  等回到家,玛丽就去浴室。祖父正用着浴室。海蒂便喊了一声:“你干吗不用另一间浴室?”什么另一间浴室?玛丽不知道有这么一间浴室,后来才知道她父亲在第二年盖了这间屋。
  在新浴室里,玛丽一见到内裤上有了她后来描述的“红褐色的东西”时便脸色发白。她见过患宫颈癌的祖母出血,就害怕自己也快死了。
  “你在那里那么久,是干吗呢?”海蒂喊道。
  “我就出来。妈妈。”玛丽答道。
  玛丽感到西碧尔的母亲不是自己的母亲,所以总是把海蒂叫作“妈妈①”,这好象是对任何一个照顾自己的年长女性的统称。玛丽在浴室里停留很久,使劲洗那内裤,不让海蒂知道此事,同时又担心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那天晚间上床时,妈妈进屋说,“让我看看你的内裤。”玛丽迟疑着。“马上给我看。”海蒂下令。玛丽遵命后,海蒂便议论道:“正如我所料。这是你的年龄所造成的,糟透了。你倒霉②啦!这儿痛,是不是?那儿痛,是不是?”海蒂在玛丽身上不同的部位使劲戳着,使她更痛了。
  “这是行经期。”海蒂一边说着,一边准备一条布让玛丽带上。“只有女人才有。别跟你爸爸讲。”于是,海蒂大步走出卧室,嘴里嘟哝着,“女人的倒霉,倒霉。我希望男人也倒霉。这将是对他们的报应。这帮男人!”
  玛丽为她妈妈说“行经期”而害怕起来。海蒂用的是俚语sick time。从字面看来,sick的意思是生病,得呆在家里不能上学,而上学就能摆脱海蒂。玛丽想的是摆脱。第二天,妈妈解释道:患这种病的女孩照常上学。于是玛丽又上学了。
  玛丽不知道,在此之前,西碧尔已连续两个月来过这东西,没有痛,也没有让海蒂知道。从玛丽此次月经以后,西碧尔和其他化身在来月经时都觉得痛了。
  在六年级读书时,玛丽还偶然出现过几次,但大部分时间是维基作主。这学期快结束前的一天,西碧尔前来上学,感到是她幻想中的维多利亚在带她来到学校。但这次归来,不象五年级那次吓人。尽管西碧尔仍觉得时间是那么“希奇古怪”,但她还比较自在。
  这时,玛丽对维基谈起丹尼·马丁:“西碧尔不知道在佩吉·卢当家作主时丹尼对比利·丹顿很忌妒。佩吉·卢根本不注意丹尼,但肯定看上了比利。”
  “是的,”维基同意道,“她确实如此。而比利永远不明白:——在西碧尔归来之后——为什么多塞特姑娘对待他就象素不相识一般。”
 
  在随后几个月里,西碧尔一会儿进入时间空白,一会儿又逸出空白。为掩饰这个事实,她在矫情做作方面逐惭变得登峰造极,特别在即兴矫饰时更具独特性。不幸的是,她不能对自己隐瞒那种失落感——似乎自己谁也不是,什么地方也不属于。而且好象年岁愈大,情况愈糟。她开始默默地用自贬的话来毁弃自己:“我那么瘦是有原因的——我不配占有空间。”
  由于祖母之死,春天是那么糟糕。现在夏天快要来临,而夏天又要由于丹尼的离去而令人忧伤。无论坐在前台阶或在秋千上悠荡,西碧尔总要想起丹尼离去的这个夏天。
  1935年晚春,西碧尔面临她那青春期的脆弱性所带来的灾难——转变性歇斯底里症伏。歇斯底里是因感情冲突所引起的疾病,一般特征是未成熟、依赖和使用防御机制(不仅为分裂性,而且为转变性)。歇斯底里表现为戏剧性的身体症状,波及随意肌和特殊感官。在转变性过程中,无意识的冲动变成肉体症状。于是。感情冲突就在肉体上表现出来。
  突然,西碧尔半边脸和一只胳臂会失去知觉。她的半身会变得很弱,但可能是这半身,也可能是那半身。她的嗓子几乎总是痛的,吞咽也有困难。她开始有坑道视界,常常只有一只眼睛有视觉。她和另外几个化身(特别是玛丽)发生一种神经性痉挛,与电话接线员一样,引起镇民的惊愕。
  西碧尔或某一个化身会扭曲、抽搐或做出各种不受约束的动作。西碧尔或某一个化身如果本想朝门口奔去,会径自奔进门去,如果朝房门奔去,可能撞上门框。还有一个恼人的症状是发作后的头痛,痛得西碧尔非得睡上几个小时才能好转,西碧尔本来睡得不沉,但在发作后睡得死死的,好象服过什么麻醉剂似的。
  最扰人的是:生活似乎非真非幻,充满着奇怪的预感。西碧尔会回想起自己曾去过什么地方,或是做过什么事,犹如梦中的遭遇一般。有时她好象在自己的身边,与自己并肩同行。有时她说不出这是如梦的现实还是真正的梦境。
  一天晚上,西碧尔把这情况告诉了父母,他们决定带她去找镇上的医生奎诺奈斯看病。
  奎诺奈斯医生诊断西碧尔患了西德纳姆氏舞蹈病。他认为其中有心理因素,便建议西碧尔去看精神病科医生,还当场为她预约了一位住在明尼阿波利斯市的医生。威拉德和海蒂不愿遵约带她去。威拉德声称:如果只是心理因素的话,他自己就能处理。于是,他为西碧尔买了一把吉他,并请了一位琴师来教她。父女二人都练吉他,后来还搞了几次演奏会。由于维基、玛丽、佩吉·卢和其他几个化身都学了琴,而热心的程度各有不同,所以,威拉德·多塞特的女儿演奏起来,水平忽高忽低,差距很大。
  她父亲虽然乐观,西碧尔却认为自己“在精神上有问题”,这在多塞特一家或在镇上都是一件不体面的事。于是,西碧尔又害怕地考虑起州立医院来。她叔叔罗杰就在这家医院里当采购,海蒂妹妹则是一名护士。西碧尔以前常在医院里访问他俩。
  为要分心不去想那愁人的事,西碧尔便全力投入功课之中。但在学校里,她也发愁,因为她对欧洲历史一窍不通。学历史的是维基,正如以前学乘法的是佩吉·卢一样。不过,西碧尔学起自然科学来又快又好。在斯特朗先生讲解人体解剖之迷时,她听得如此入迷,竟没有觉察他小心地绕过了性器官部分。课程规定每个学生要画一张很大的心脏图像,海蒂就为西碧尔买了一支红蓝铅笔,使西碧尔觉得自己好象变成一个判卷的教师了。西碧尔的白日梦里充满着心脏循环和大夫,她假想自己是一位大夫,正在向病人解释心脏的功能。
  一天,西碧尔放学后冲进家里,对母亲讲心脏的功能。海蒂说:“我不想听这个。”但西碧尔仍十分兴奋,便继续把她所学的讲给母亲听。“我非得告诉你我丝毫不感兴趣,这已有多少次啦?”海蒂尖声叫着,猛打她的女儿。西碧尔本来站在日光室打光的亚麻油毡上,胁下受到一拳,滑倒在安乐椅上,最后落地。她的肋骨部位大片青紫。
  从此时起,尽管自然科学继续使她入迷,但西碧尔已害怕自然科学课程,在高级中学和学院里通过生物学课程时,日子很不好过。她还害怕不铺地毯的屋子。
  那天晚上,海蒂带上西碧尔去逛大街。这天是星期三,店铺在晚上都开门。拐弯角上有爆米花摊,药铺里有冰棍卖。孩子们总是问家长要五分或一角钱解馋,但西碧尔没有提要求。海蒂问:“你今晚想要什么?要爆米花还是冰棍?”
  西碧尔回答:“怎么都行,”
  她不敢把自己有关时间空白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她也不敢向任何人要任何东西。
  母女两人正在吃冰棍时,西碧尔看见一个柜台上摆着一些绾发的蝴蝶结,她觉得它们好看极了,希望母亲会问她要不要买一个。可是海蒂走过了柜台,看见了蝴蝶结,却脚步不停地朝走廊走去,西碧尔自知无望了。
  于是,维基决定由她来提出要求。她指点着一个浅蓝色的蝴蝶结说道:“我真想有一个,它正好配我们蓝色蝉翼纱的衣服。”
  “你说‘我们’是什么意思,你这个木脑袋瓜儿?”海蒂回答道,“你不知道那件蝉翼纱衣服是你的?”
  海蒂付钱买了那个蝴蝶结。
 
  
 
   11.寻找中心 
  维基和西碧尔、玛丽和西碧尔、佩吉·卢和西碧尔,到底是什么关系?威尔伯医生决定询问无所不知的维基。
  这一天是1955年6月15日,心理分析已进行了9个月。医生和维基都坐在长沙发椅上。“维基,”医生问道,“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西碧尔的什么亲戚。”
  维基惊愕地答道:“你知道我认识西碧尔,因为你向我问起她的事,不是吗?”
  “是啊,”医生同意,“我知道你认识她。但你怎么会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呢?”
  维基的唯一回答是逗人地一笑。
  “维基,”医生寸步下让,“你刚才说起我们的蓝色蝉翼纱衣服。除此以外,你和其他几位所共有的是什么呢?”
  “共有?”维基的声调中有冷嘲热讽的色彩,”我们有时是一起办事的。”
  “你曾告诉我:前面提到的几位,她们的母亲是同一个人,是不是?若是这样,你能不能说他们共有一个母亲?”
  “是啊,我看你可以这么说。”
  “她们是否也共有一个躯体呢?”
  “这话多无聊。”维基的回答颇具权威件。“她们都是人。我可以把她们的情况告诉你。”
  “是的,维基,我知道她们都是人。但人跟人有着一定的关系。佩吉·卢、佩吉·安、玛丽、西碧尔等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她们是姊妹吗?”
  “没有人说她们是姊妹。”维基两眼瞪着医生。
  “的确没有,”医生强调地说,“没有人说过。可是,维基,如果有几个人,其母亲同是一个,那么,他(她)们要不是同一个人,就必然是姊妹或兄弟。”
  维基好似没有听出医生的言外之意,同意道:“我有许多兄弟姊妹,我们共有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
  “不错,维基,”医生接着说道,“你承认自己的家属关系,但没有提到西碧尔、玛丽、两个佩吉等人的家属关系。”
  维基耸了耸肩说:“嗯,大夫,你刚才不是说她们必然是姊妹吗?”
  “不对,维基,”医生坚定地说,“我没有讲她们必然是姊妹。我只是问你:她们是否是姊妹。我还说,如果几个人有同一个母亲,那么,在逻辑上,他们要不是同一个人,就必然是妹妹或兄弟。”
  维基语塞。
  医生无情地按照逻辑来追问下去:“喂,维基,告诉我,她们到底是姊妹,还是同一个人?”
  维基在追问下十分审慎地答道:“大夫,你既然如此,我只好承认她们必然是姊妹。她们只能是姊妹,因为她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维基打开手提包,涂了涂唇膏,关上手提包,往腋下一夹,从而结束了这个话题。“Mon Dieu,”她一边站起身来要走,一边说道,“把这些完整的人设想成同一个人,实在是荒唐。玛丽安·勒德洛和我非常相象,要比你刚才提到的任何两、三个人相象的程度大得多。”
  “喂,维基,”医生坚定不移,“时间还没有到,我要你好好听一听我现在要对你讲的话。” “我们的讨论已取得合乎逻辑的结论,还有什么要说的呢?”
  “坐下,维基,请你坐下好吗?”
  维基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医生冷酷无情地议论道:“你说佩吉·卢、佩吉·安、玛丽等不是同一个人。但她们有可能是一个人。维基,难道你看不出她们可能是同一个人的不同方面吗?”
  “不,威尔伯大夫,我看不出来。”维基摇着头,深思地说,“你就是你。你就是威尔伯大夫,而不是别人。”
  “说下去。”
  “而我就是维基。这儿没有别人。看见了吧。”维基从长沙发上站起身来,在屋里踱步。“你现在相信我了吗?”
  维基又坐了下来,朝医生微笑着说:“问题解决啦。这儿没有别人。你就是威尔伯大夫,我就是维基。”
  “维基,”医生答道,“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我们以诚相见吧。”
  “可是,威尔伯大夫,”维基坚持道,“问题多半解决了吧。我们已经解决了我是谁这个带哲学意味的大问题。我是我,你是你。”
  “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医生提醒维基,“我们还没有弄清西碧尔、佩吉·卢、佩吉·安、玛丽等人之间的关系。什么……?”
  “问题,问题,问题,”维基打断了医生的话。“我也想问个问题哩,你为什么非得问这些问题不可呢?”
  维基抵制了医生千方百计地引她作出的合乎逻辑的结论,却以下面一番话反驳了她自己所说的仅有医生和她在一起的讲法:“对了,威尔伯医生,玛丽想见见你。她想参加我们的心理分析,我想我们得答应她。”
  “我们的心理分析?”威尔伯医生重复一句。“如果你们几位姑娘不是一个人,怎能说是‘我们’呢?”
  维基咯咯地笑了。“你可以叫作集体治疗吧,”她的话模棱两可。
  “你刚才已承认你们是妹妹。”
  “那就算是家庭治疗吧,谢谢你纠正了我的话,”维基的反应真快。
  于是,维基隐去了,如同她的肉体也离开这间屋似的。另外一个肯定不是维基的嗓音,有礼貌地开了腔:“很高兴能见到你,威尔伯大夫。”
  “你是玛丽?”
  “玛丽·露辛达·桑德斯·多塞侍。”
  这不是诸于世故的维基的嗓音,也不是孩子发脾气般的佩吉·卢的嗓音。这是明确无误的美国中西部口音,语音柔软、低沉而忧郁。医生没有听见过这个嗓音。她只是通过维基对六年级生活的回忆才知道有玛丽此人。
  医生朝玛丽作手势,示意她坐在长沙发椅上,然后等着玛丽开口。但玛丽保持缄默。医生认为这是新病人常有的含蓄。不过,这是新病人么?
  “你平时爱干什么,玛丽?”医生问道。
  “我操持家务,”玛丽答迫,“但这事做来不易呀。”
  “你必须干哪些事不可呢?”医生问道。
  “跟随西碧尔。”
  “你跟随西碧尔干什么?”
  “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还干些什么?”
  “帮助西碧尔,”
  “怎么帮法?”
  “在实际方面,在微妙的方面帮助她。”
  “譬如呢?”
  “唔,威尔伯大夫,这是很实际的。你也许知道西碧尔和特迪·里夫斯不久前在晨边车道合租了一个公寓。你知道新公寓是怎么回事。昨天早晨8:45,我不得不出来接待一位修配新窗户的工人。晚上7:15,我又得出来一趟,因为我不想让西碧尔来挂新窗帘。我觉得使一家运转的关键在我。这几天,我们一会儿收到这儿的交货,一会儿收到那儿的交货,早晨无法睡觉。所以,我只好在楼下电铃旁边挂起牌子:“请别打扰。”西碧尔和特迪在重新装修那公寓。这活儿由我来干。”
  “你还干什么?”
  “在那褐色沙石的大房子里很难干什么事。多一些空间有多好。我喜欢有一座花园,有动物房,我们刚养了卡普里那只猫。“
  “你不喜欢纽约?”
  “不太喜欢。但我也没有到处去看看。有时我去博物馆或图书馆,也就这样。我很少离开公寓。”
  “你在公寓里干什么呢?”
  “家务事。还有读书呀,听音乐呀,偶而绘一些画呀,写点诗呀。诗可以缓解痛苦。”
  “什么痛苦,玛丽?”
  “噢,我祷告过。”
  “什么痛苦,玛丽?”
  “她们没有告诉你吗?维基呢?西碧尔呢?佩吉·卢呢?”
  “没有直接讲过。她们说过:害怕接近别人,害怕音乐,害怕手,害怕落入陷阱。维基和佩吉·卢不承认自己的母亲,表明她们怕她。你怕她吗?”
  “我从来不觉得西碧尔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玛丽象在说真心话。
  “什么痛苦,玛丽?”
  “你总会知道的,我告诉维基我今天想来,正是为这个。我想帮你搞我们的心理分析。但我到这里来时心里有些内咎。也许来找精神病学家是一种罪恶吧。”
  “喂,玛丽,”医生说得又慢又清楚,“你知道西碧尔、维基和佩吉·卢已经来了九个月左右。你真以为他们在这儿说的做的都是罪恶?”
  “我不知道,”玛丽深思着,“我真不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来呢?”
  “上个月,在山茱萸和开花的酸苹果树中,你不是一位精神病学家,”玛丽深思地说:“你是一位朋友。我们需要朋友。”
  “西碧尔有朋友。她的朋友是不是你的朋友?”
  “恐怕是的。”玛丽答道。“但反过来不行。特迪·里夫斯知道我的名字,能在几个人中把我识别出来。但劳拉·霍奇金斯把我认作西碧尔。大多数人也这样。我有时很孤独。”
  “那么你为什么不出去走走,自己交几个朋友,就象维基那样。”
  “嗯,你知道是怎么回事,”玛丽作解释,“就说一件事吧,我没有合适的衣服。我在我们壁橱里找到什么便穿什么。别人穿着好看的,不一定对我合适。”玛丽停了停,低下了头,然后疲倦地微微笑了笑。“另一方面,我不如维基有魅力,又不如瓦尼莎迷人。我比不上她们。我就是这副样子。”
  威尔伯医生后来才知道玛丽把自己看成一个矮胖的、富有母性的小老太婆类型的姑娘,不太时髦。的确,玛丽是以一个以家庭为生活中心的人,以一个筑巢者,以一个喜爱娃娃、厨房和教堂的家庭主妇的形象出现的。尽管没有孩子,尽管“在象铅笔盒那样的公寓厨房”里做饭很难,但威尔伯医生愈来愈清楚:玛丽的问题不在娃娃和厨房,而与教堂有关。医生有朝一日会发现:她的开场白“也许来找精神病学家是一种罪恶吧”,浓墨重彩地反映了以教堂为中心的冲突。
  浓墨重彩的,还有她祖母在她心中的份量。“祖母死了,没有人能代替她。西碧尔没有悼念祖母,她隐去了。佩吉·卢在独自一人时不动声色地悼念祖母。除了维基,我们全都哀悼,但我最悲痛,祖母死后,我干脆现身来悼念她。”
  “你在葬礼时现身啦?”
  “没有,”玛丽答道,“我不在场,那时西碧尔才九岁。当我们十岁,而且由佩吉·卢当家时,我就出来了。”
  “你的名字是怎么取的?”
  “这是我祖母的各字。我很象祖母,便取了她的名字。多塞特祖母的儿子是我的父亲,我也象他。”
  玛丽轻声哭了起来。医生想起来了:西碧尔从不流泪。“你怎么啦,玛丽?”
  “祖母,”玛丽答道。
  “但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这是现在的事,”玛丽悲哀地摇了摇头。“没有什么过去的事。如果你心里有它,它就是现在的事。”后来威尔伯才知道,玛丽时刻追求着她唯一知道的真正的家——玛丽·多塞特的家。
  “玛丽,”医生在时间快到时说,“我希望你不要讨厌我的询问:你离开这儿以后到哪里去呀?”
  “回家,”玛丽道,“回到我所归属的家。我一回家便打电话给爸爸。西碧尔告诉你没有,他和他的妻子弗里达住在底特律?我想使他对许多事情都别再担心。你瞧,西碧尔在他眼里不是一个有毅力的人。有毅力的是我。
  “在生命的露营地中,
  别象那不能说话的,受人驱赶的牛,
  要做一个斗争中的英雄!”
  医生想说什么,但玛丽解释说:这首诗是亨利·沃兹沃思·朗费罗所作的“生命的赞歌”,并继续朗诵下去:
  “伟人的生命提醒我们,
  我们可使自己的生命崇高,
  在我们的身后留下,
  印在时间之沙砾上的足迹!”
  医生又想说什么。玛丽径自朗诵下去:
  “那就让我们起来干吧,
  一心一意,不顾任何命运,
  完成着,追求着,
  学会劳动,懂得等待!”
  玛丽的嗓音嘶哑了:“噢,可怜……可怜……”
  “可怜什么?”医生问道。
  “人生呀!”玛丽立刻回答,“这些留宿兵士的露营地不好。我们不可能都成为英雄。”
  “露营地不是兵营,而是任何野营的营地。”医生指出这一点。
  “我是告诉你这个意思,”玛丽有些不耐烦,“一两个词无足轻重。我们大家所有人住宿的营地实在很糟。我们是吃了败仗的兵士。这才是真谛。完成着,追求着,学会劳动,懂得等待。我们要设法镇静,我们在年幼时一直是很好的。我们学得很多,我们试了一次一次又一次。西碧尔试过。我试过。我们都试过,但无济于事。”
  “玛丽,”医生温存地说道,“也许有什么东西妨碍了你们,也许在我们弄清是什么东西以后,就能试成功了。”
  “所以你瞧,”玛丽自顾自说下去,不听医生的话,“你不能永远相信诗人,我无论谁都不信任。”
  “你信任祖母么?”
  玛丽点头。
  “你信任你父亲?”
  “是的,”语气很有力。“他几乎是一个完人。”玛丽显然毫无保留地爱她父亲。
  “你必须相信我,否则你就不会来这儿了。”
  “唔,看将来吧。”玛丽说。
  时间到了。威尔伯医生陪她的新病人走到门口。
  “你知道沙拉·费尔斯写的‘利己主义者’吗?”玛丽问道,“西碧尔和我在小时候都喜欢这首诗。它是这样的:
  “在一个以我为中心的圆圈内,他绕了一圈又一圈,
  说他是个奇才,一点不假;
  因为除了利己主义者外,
  谁能又做圆周又做圆心。’”
 
  谁是圆周?谁是圆心?医生掂量着。圆心是西碧尔,还是某一个化身?
  寻找圆心本就不易,第二天来了两位从未见过的化身,这个问题就更加复杂了。由维基介绍这两位新人开始,这间诊室就如此活跃,使威尔伯难以抑制自己兴奋的心情。坐在医生身旁的女子,竟在同一时间内,既是马西娅·林恩·多塞特,又是瓦妮莎·盖尔·多塞特。医生不由得时时思索西碧尔·多塞特这么娇小的身体怎能同时哺育那么多五花八门的角色。
  威尔伯医生对马西娅和瓦妮莎的了解很有限,还是维基介绍的:“马西娅能感到西碧尔所感受的东西,而且更加强烈。瓦妮莎是一个身材较高,头发发红的姑娘,爱弹钢琴,充满着 joie de vivre (生之欢乐)。她俩旨趣大体一致,而且喜欢在一起办事。”
  但当见到马西娅和瓦妮莎时,医生对她俩的了解还不如对玛丽。
  由于躯体同时被马西娅和瓦妮莎所占有,医生还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两人区分清楚。但刚交换了几句玩笑话,她就能从她们的嗓音上识别出来。尽管两人的英语发音相同,说话的方式一样,但瓦妮莎是女高音,马西娅是女低音。瓦妮莎的嗓音轻快而有节奏,马西娅的嗓音却显得郁闷。
  正如对待玛丽一样,医生也以下面的问题开始谈话:“你们两位姑娘爱干什么?”
  “旅游。”马西娅说。
  “到处逛逛,”瓦妮莎说,“我们总是对新奇的地方和新奇的东西感兴趣。生命在于生活呀。”
  马西娜和瓦妮莎谈到她俩都欣赏飞机、大城市、戏院、音乐会、名胜古迹、购买自己喜爱的书。“我们各有所好,”马西娅解释道,“但有瓦妮莎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更加心旷神怡。”医生明白,正如维基和玛丽安·勒德洛是人间密友一样,马西娅和瓦妮莎是西碧尔·多塞特的圆周内的密友。
  “说说你的感受吧,马西娅。”医生建议道。
  “你不知道这么一来会使你遭到什么麻烦,”马西娅面带笑容地答道,“你用这个问题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①啦,”
  “大夫,”瓦妮莎插话,“你不该问她。她可能会告诉你的!”
  “我看你们两位姑娘挺有幽默感。”医生说。
  “要在多塞特家族中生存,必须有幽默感。”瓦妮莎立即回答。“玛丽,佩吉·卢,当然还有西碧尔,总是十分发愁,把生活弄得象一本俄罗斯小说一般。瞅着她们那模样真是滑稽。我抵达威洛·科纳斯时,西碧尔才十二岁。我在那里呆了很长时间,但我受不了这座小镇。真的,你该来瞧瞧。害怕上帝,又憎恨人。阿谀,奉承。他们在待人接物时惯用甜言蜜语,甜得我患了精神上的糖尿病。”
  “措词真妙,”马西娅打断她的话,“我从来没有所你用过这种措词。你是从我那里剽窃的吧?我是作者!你为什么不整天弹你那钢琴,而让我来创造绝妙好词呢?”
  “但创造这词的是我呀,是我……”
  “噢,瓦妮莎,对不起,我只是逗弄你呀。”
  “小心,”瓦妮莎警告道,“我们的母亲就会说啦:‘逗弄这个词儿在周围有人时是不该用的’。”瓦妮莎的嗓音显然是模仿海蒂·多塞特。她又转身对威尔伯医生:“在家庭圈子之外,我们从来就不能是‘孩子②’。在家里,连‘糟啦(heck)’这个词都不许用。”
  “你不该批评母亲。”马西娅说。
  “噢,你依附母亲的粘乎劲儿使找作呕啦。你一辈子也断不了脐带。大夫,我说脐带。你说对不对?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位好心的大夫才来帮助你长大成人。”
  “瓦妮莎,别这样,”马西娅恳求道,“要求有人来爱自己,并不是罪过呀。”
  “看在大地的面上——我宁可说看在上帝的面上——你的话听上去象一出电视连续剧。”瓦妮莎字字句句都用着夸张的手势。
  “瓦妮莎,你这样讲,太不公平。”马西娅已带哭腔。
  “不公平!我们几个人,谁得到过公平?”瓦妮莎回击道,“人家女孩儿有的,我们却遭拒绝,这公平吗?有朝一日,我要挣脱出来,自行其是。而你,亲爱的马西娅,将跟我走,让你品尝生活的滋味和体验生命的活力。而我们一直在一起,尽管你早在我之前就进入了西碧尔的生活。马西娅,你将发觉自己能在夜间睡觉,并在早晨舒适的醒来,关键是你别再回顾既往。你别忘记洛特的妻子的下场!”
  “瓦妮莎,”马西娅恳求道,“你说的够多了。我们俩在对话,大夫也许以为我们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哩。”
  “那倒不,”医生打断她的话,“我完全清楚你俩是两个人。我希望你们两位姑娘想来就来,想说就说,不要拘束。”
  “我们不同别人竞争,”马西娅调皮的说,“比如,维基吧,她挺潇洒,帮我们不少忙。但她也说得过多,差不多跟瓦妮莎一样。”
  由于时间已经到了,医生便问:“你们离开这里以后打算干什么?”
  “我想通过国际机场到什么地方去。”瓦妮莎毫不踌躇地说。“上次我要走,而佩吉·卢来捣乱。我本想买一张去旧金山的机票,但她买了一张去克利夫兰的票。所以,我看还是回家去弹莫扎特的钢琴曲吧。”
  “我要回家去写那篇《宝冠》杂志组稿的论文。”马西娅说道。
  “好吧,那就请便。”医生提醒了她们一句。
  她们走后,威尔伯医生想象瓦妮莎怎样在弹奏莫扎特乐曲时在钢琴上猛力敲打,而马西娅怎样在著文立说时在打字机上猛力敲打。她们是两个人,但无论如何只有两只手呀,怎能同时弹琴又打字呢?
  一连三天,马西娅和瓦妮莎天天都来,医生开始担心维基、玛丽、佩吉·卢和西碧尔本人会不会出事了。但通过这三次接触,医生终于认定马西娅和瓦妮莎尽管个性迥异,却是一对连系紧密的好友。而将二人紧密地连系在一起的,是两人都是这样地生气勃勃。
  不过,二者仍有差别。瓦妮莎充满能量,似乎是带电的,常用夸张的手势,把一切都搞成戏剧化。这一点,无论马西娅,还是其他任何化身(至少是医生见到过的)都是不可比拟的。马西娅是瓦妮莎的翻版,只是比较安静、比较忧郁,尽管有时心情还比较轻松,但基本上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可以跟着瓦妮莎来逃避现实,或借读书而遁世。她把人生看作“令人厌恶和枉费心机”,把人们看作“简直糟糕透了”。
  维基曾说马西娅能感受西碧尔的情绪,而且加以强化,这点好象是说对了。瓦妮莎拐弯抹角地数说马西娅的不是,以及说她讲的话象一出电视剧,似乎也没有说错。西碧尔和其他化身看到电视中的悲哀场面时,伤心落泪的必有马西娅。不论是什么故事,只要演到一个小孩(甚至是一条狗)终于回家或被人带到父母面前或找到了母亲,马西娅就哭得涕泗滂沱。马西娅是几个化身中最需母爱的人。维基曾告诉威尔伯医生:“马西娅只是为了想她母亲就会哭。”
  在瓦妮莎和马西娅第四次来诊后不久,瓦妮莎上演了一出戏。“再见,亲爱的,”瓦妮莎用悦耳的嗓音说道,“我离开你真感到难过。我会想念你的,但我将在欧洲寻欢作乐。”然后,瓦妮莎转过身子,说了一段旁白:“我一看见她就受不了。但愿这淫妇离开码头回家。”
  瓦妮莎又改变了所站的位置,嗓音也变了。她改演码头上另一个女人,正在望着第一个女人离去。“我为你离开我而难过,你自己保重,愿你在欧洲愉快。”然后,瓦妮莎撇着嘴,咕噜出一句旁白:“但愿她淹死!”
  威尔伯医生清楚地看到码头上两个女人在告别。这个小品演得如此逼真,如此活神活现,医生不由得大发议论:“瓦妮莎,你选错了行业。你应该做演员。”
 
      12.沉默的目击者 
  1955年夏秋之际,威尔伯医生发现:对西碧尔进行的心理分析又回到1934年春天,即在她经历九岁至十一岁这两年空白后又恢复理性之时。她本来已被弄得糊里糊涂,这时又发现自己已不再被允许睡在父母的卧室。其中的道理明白以后,她从出生之日起到九岁为止在这卧室中所忍受的经历也就清楚了。威尔伯医生把西碧尔自1923至1932年的经历看作是她对性问题的态度的发源地,甚至看作是她得病的温床。
 
  1934年3月西碧尔恢复理性的第一天,吃过晚饭,一家人都在起居室。海蒂正在一边看坦尼森的一部著作,一边在听收音机。威拉德捧着一本《建筑学论坛》看得出神。西碧尔想画一幅炭笔素描,但很难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因为她这一天感受的一系列怪事把她弄得心烦意乱。
  “时间不早,该回你房间了,佩吉。”海蒂下了命令。
  西碧尔早已听惯了佩吉这个称呼,但听不懂她母亲的训令。她从来没有自己的房间呀。她一直睡在父母的卧室。
  西碧尔道了晚安,便若有所思地朝楼下的卧室走去。她惊奇的是那张有栏杆的儿童小床不见了。卧室里唯一的床就是她父母那张白色大铁床。
  “佩吉·卢易夕安娜!”母亲的尖嗓音从起居室传来,“你干吗不上楼?”
  上楼?西碧尔不懂她母亲是什么意思。
  “已经八点多啦!”母亲的嗓门更尖了。“明天早晨你又要起不来了。亨德森小姐提问的是你,可不是我。”
  上楼?前几年,海蒂倒是指定过楼上一间卧室作为西碧尔的房间。但海蒂一直没有把小床或西碧尔搬过去。西碧尔决定去看看那间屋子是不是她母亲所说的那间。
  那张小床也不在这间卧室里,不过这里有一张单人床,是成年人用的。新床单和新枕套挺吸引人。这屋子是不是客人的用房呢?没有客人呀。难道这张大床是她的?既然母亲叫她到这儿来,这床想必是她的了。但他们什么时候把这床给她的呢?
  西碧尔脱了衣服,生平第一次睡在自己屋里的成年人床上。她记得:这也是第一次用不着面对那天天都有的卧室活剧。
 
  到底她是何时警觉晚间上床后深受干扰的,那就说不清了。反正总是受干扰。直到如今,她总算可以安然入睡,用不着紧闭双眼或朝墙侧卧了。
  西碧尔倔强地躲避的,在心理分析名词方面称作“原始景象”——儿童耳闻目睹的父母房事。这种景象之所以称作原始,是因为这是儿童第一次遇到成年人的性生活,是因为这是一个少年建立未来的感情、态度和行为之基础。在儿童发育过程中,其重要性应列首位。
  有些儿童没有这种原始景象。对许多儿童来说,偶然一扇门留着一道门缝,因而使他们见到了父母的房事。这种场合一般是碰巧遇上的,出于无心的。对儿童会产生什么影响,则要视家庭的气氛而定。如果房事仅是隐私,而不是禁忌,那么,为时短暂的这种遭遇一般不会留下心理创伤。
  但在西碧尔这一病例中,原始景象已不是短暂的一瞥,不是偶然的遭遇,而是西碧尔在九年中目击的固定不变的场面。与之成为强烈对比的,是他们在白天的行为中过分强调的礼仪和出奇的冷淡。
  在白天,他们从来不亲吻,不接触,没有任何亲爱的表示。在他们家,性的问题被看作是邪恶和堕落。在他们这家,饮酒、抽烟、跳舞、甚至看小说(被他们认为是“谎言”)都是被严格禁止的。
  女儿在有关性生活的基本知识方面所提的正常的问题,从来是不予答复的。海蒂怀孕时,西碧尔的言谈不能触及这“污秽”的事实。从妊娠而流产时,威拉德·多塞特在后台阶旁挖坑埋了这男性胎儿。西碧尔全然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这里不许问怎么回事,只能傲慢地讲什么精神的圣洁,而且彻底否定情欲,把它归诸邪恶。“一切男人都会伤害你,”海蒂告诉女儿,“他们卑鄙、自私、一文不值。”但在其他场合,她就讲“爸爸与其他男人不同。”由于西碧尔见过光屁股的小男孩,海蒂居然让女儿认为她父亲受过“阉割”。由于西碧尔对性的否定态度与日俱增,加上父亲受过阉割的认识,她后来在事实面前大吃一惊,而且大惑不解。她只能堵上耳朵,闭上眼睛。
  不同的化身具有不同的反应。
  佩吉·卢心神不安,睡不着觉,但不去堵耳闭眼。
  “你们谈什么呀?”她有时会问。
  海蒂会回答她:“睡你的觉去。”
  但佩吉·卢不仅不睡,还竖起耳朵听他们所讲的话。她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和西碧尔的母亲轻声轻语地谈论她。他们在餐桌旁经常这样谈论,她以为他们在卧室里也这样。这种窃窃耳语使她感到自已被冷落一旁,不由得怒从中来。甚至被套和床单的沙瑟声都使她生气。她一听到这种声音便想加以制止。
  祖母的葬礼后不久,她就被搬到楼上睡觉,听不到灌进耳朵里的床单悉挲声,无异是一种解脱。
  维基有一种明显的感觉,是海蒂·多塞特实际上愿意让她女儿目睹这一切。
  马西娅为她母亲的安全而害怕。
  玛丽讨厌这种置隐私于不顾的行为。
  瓦妮莎为父母的伪善而感到恶心。
  还有一个化身,名叫鲁西,是在心理分析进行到原始景象时出现的。她还是一个幼儿,大概三岁半大,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何时进入西碧尔的一生的。但在所有的沉默的目击者之中,最为愤慨的就是她。与西碧尔同龄的鲁西以毫不掩饰的狂怒反击她的父母。
  她父母一上床,鲁西就会叫他们:“睡你的觉,妈妈。睡你的觉,爸爸。”鲁西生气的原因是她不愿让她父亲与她母亲亲昵。她觉得他爱她母亲胜于爱己。
  一天夜里,鲁西爬下小床,一声不响地朝父母的大床走去。平时坐汽车,鲁西总是坐在父母之间。既然在汽车里可以这样,在卧室里当然也可以这样。
  威拉德勃然大怒,拽着女儿下了床。他坐到椅中,把幼儿横置双腿之上,使劲揍她的屁股,然后把她送回小床。这个小孩一直呜咽啜泣到天亮。
  “绝不再这样了,”威拉德对海蒂说,“我绝不再打孩子了。不管是谁,整整哭了一夜,想必是伤心透了。”
  威拉德过去从来没有打过女儿的屁股,以后也没有再打。但他不知当时爬上大床的是鲁西和西碧尔,而哭了一夜的是佩吉·卢。这件事有很大的伤害性,以致与鲁西一起行事的西碧尔早已晕了过去,变成佩吉·卢了。
  威拉德和海蒂,当然不受多大影响。他们依然我行我素。西碧尔也就继续过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她九岁。
 
  
 
   13.恐怖的笑声 
  当西碧尔六岁的时候,出现了一段插曲,发生的地点不在那座带黑色百页窗的白色房子。原来,在大萧条时期,威拉德·多塞特遭受了严重的挫折,连他的房子也赔掉了。那所房子,为了还一笔旧债的缘故,成为他姊姊的房产。一文不名的威拉德,带上妻女住到他父母的农场去了。农场离家不远,在威洛·科纳斯镇外五英里。
  这一块四十英亩的土地上只有一座房子,就是一间鸡房。多塞特就搬到这里暂时安家。这里的地形波浪起伏,那间房子坐落在小山上。西碧尔搬来后,感到挺高兴,因为她原来在那座带黑色百叶窗的房子里遇到的怪事,居然停止出现了。
  在这个威拉德戏称为“肆拾①”的农场里,秋去冬来,冬去春来。刚下了三天雪,现在已经停住。威拉德·多塞特一边往炉灶里添木料(三月里春寒料峭),一边用他向来温柔的嗓音对西碧尔说:“我们出去,别打扰你妈妈。”
  这话的意思是:他们要回到小山下面的大橡树那里去,他俩在下雪前曾锯过那树。
  凡是西碧尔自己在屋里能做的,她都喜欢——用彩笔着色呀,摆弄玩偶呀,给它们做衣服呀,同那只大狗托普玩耍呀,读那本父亲为她买来的初级读物呀。不过,再次出去也挺不错。
  “马上就走吗?”她问道。
  “我照应一下妈妈就走,”她父亲回答。
  他总是叫她“妈妈”,但西碧尔自己只叫她“母亲”。还是在非常幼小的时候,西碧尔曾叫她“妈妈”,但早已改称母亲了。但她父亲却没有注意这一点。
  她父亲就是这样。如此英俊,如此生气勃勃,不久前在事业上还如此成功。但他一头埋在工作中——设计建造那么多了不起的房子、教堂和粮仓。有些人把他称作“建筑大师”。可他就是没有时间注意家里的事。
  这间屋子的另一头,用作起居室、卧室和游戏室。那里有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这是她母亲。天色昏暗时用来照明的煤气灯,正在她身边点燃着。
  西碧尔能看见她母亲的花白头发——前面是小束和小卷,后面的卷发用三根骨质的发夹拢在一起。虽然只是下午三点钟左右,她却穿着深蓝色法兰绒睡衣,脚上穿着灰色毡拖鞋。她的双手直直地垂在身旁。她的头垂得极低,连脸都不露。
  她母亲就象威洛·科纳斯大房子里那架钢琴上面的塘鹅像,也象罗彻斯特市博物馆的一尊塑像。她母亲素来不是这样。她素来是自我感觉良好,指挥一切,把头抬得好高。西碧尔有一次听到一位邻居讲:“海蒂·多塞特把头抬得那么高,我敢肯定哪怕地下裂个大缝,她也看不见。”
  在这里的母亲和在威洛·科纳斯的母亲,还有好多不同哩。在那里的母亲对你做某些事。在这里的母亲什么事都不做。
  她父亲已走到母亲跟前,并跟西碧尔打了打手势。西碧尔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不喜欢做这事,但父亲的手有毛病,一个人搬不动母亲。她母亲既是这样,她只能去帮助他。
  父女二人都站在她母亲身旁,但母亲就象什么也未看见似的。甚至把她从椅中抬起,搬到她专用的白瓷便桶上,她也毫不在意。他们等她便溺时,父亲脸上微露不悦之色。事后,他们又把她搬回椅中,她父亲把便桶拿到屋外。
  现在西碧尔单独同她母亲在一起了。在威洛·科纳斯老家,西碧尔单独同她母亲在一起时总是心怀恐惧的。在这里,她就不怕了。她母亲没有对她做什么事。她是一个四十七岁的妇人,只能由人把她当娃娃那样照应。
  如今,他们不得不为母亲做一切事情。她不能走到外面的厕所去。他们得给她穿衣、喂饭。她吞咽得如此缓慢,连一顿稀汤也要喂上几个小时。
  在大房子里,她母亲做饭,杰西洗衣并打扫卫生。这里没有杰西,她父亲做饭,从水泉那里取水,在河中洗衣裳。他什么都得干。双手还因在威洛·科纳斯得的神经炎而致残。
  西碧尔把身子转向她的玩偶诺玛,给它加了一条毯子。“我要出去啦。你就要睡着了,睡着以后就不会感到孤单了。”
  她父亲回来了,对她母亲说:“妈妈,我带西碧尔出去了。你没有问题吧。”
  他跟她说话有什么意思呢?她是听不到见的,什么都听不见。她眼睛睁着,但当什么东西在眼前晃过时连眼皮都不眨。她母亲没有睡着,但象个聋子、瞎子。跟她说话,她从不回答。
  “爸爸,你坐下。”西碧尔从他自制的软布垫箱子里提出他的长毛短大衣。它毛茸茸的,遮在他长裤外面真好看无比。他从来不穿长大衣,但过去在威洛·科纳斯为他干活的人都穿。
  他父亲坐了下来,她替他扣上衬衫的领扣,然后帮他穿上短大衣。她还帮他穿上带扣的套鞋。“把脚跷起来。”她下令道。
  为父亲做这事多好啊。只是在双手残疾以后,他才让她又为他做事的。在她非常幼小时,他曾忙了一整天而疲倦地回家,她把香甜油膏涂在他脚上。他突然决定自己来涂。
  “为什么我不能涂呢?”她曾问他,“我涂得不对么?”
  “不,不,你涂得不错,”他曾回答,“但你太大了。”
  什么叫太大了?她不懂。
  “好了,爸爸,套鞋穿好啦,可以起来了。”
  她穿上海狸皮领子的红羊毛外套、褐色毛线织的护腿套裤、带三个扣子的套鞋和红羊毛帽子。她从来不照镜子。她不喜欢端详自己。她母亲常说她的鼻子可笑。
  “爸爸,我准备好啦。”她说道。
  “来啦,”他回答了一声,便走到她母亲身旁。为怕炉灶的火不大而把她冻着,他把她的黑外套披在她肩上,权当披肩,然后同西碧尔一起走了出去。
  屋外,一切都是洁白而美丽。他们初来时是秋天。现在是初春。树上很快就长出叶子。西碧尔翘首以待。
  她父亲也曾说过:“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她的小雪橇在门外。她父亲说:“等我们回来以后,你可以去滑雪橇。”她多么喜欢滑下这圆圆的白雪覆盖的小山啊。她从来不撞上垄沟。她很小心。
  他们走过木堆。她喜欢帮她父亲从这木料堆上运木头。起先,他无法捡起木头,也不能捧起木头。她捡了一根小木头,横放在他的臂弯上。她父亲身子不壮,干这个活很吃力,但他干了。
  西碧尔想起他们初来之时。她永远忘不了那次开汽车来的时候。谁也不讲话。她什么都明白,但在三个人之中,她最不在乎丢掉那老家。她偶尔说上几句,想打破长时间的沉默,但她知道她父母根本没有听她说什么话,于是,她终于也闭上嘴。然而她母亲开了腔:“鸡房只能养鸡。”
  她父亲说:“房子挺干净的,从来没有养过鸡。”于是,她母亲的脖子变得通红。她冷笑道:“没有养过,那我们是第一批罗。我嫁给你的时候,没有想到你会把我变成小鸡。这是你的姊姊克拉拉做的好事。而你竟蠢得由她摆布。”她父亲转过身子,集中注意驾驶汽车,一句话也不吭。
  她母亲不再冷笑。圣诞节的时候,她就变了。原先,她母亲告诉自己在伊利诺斯州埃尔德维里的父母、兄弟和姊妹,说这一年就不同他们交换礼物了,但亲属们无论如何还是送来了东西,而她母亲没有钱买东西送还,便深感压抑。于是,她停止讲话,再也不做任何事。
  西碧尔还记得以前曾来这里看了看。她父亲曾说要在这里盖个别墅,等她再大一些就可以有一匹属于她自己的小马。然后,他们就突然来到这里,根本没有盖什么房子。爸爸和母亲不喜欢这里,但她喜欢。这里比那大房子里面要好多了。
  同她父亲和托普一起走下小山,挺好玩的。走到山坡的玉米围栏和牲口棚时,他停止脚步。牲口棚里有分隔栏,他们养着一头牛和几匹马。西碧尔有时同她父亲到这里来套马。她身材太小,提不起马具,但是站在挤奶凳上,她就能帮她父亲提马具。
  回到这棵大树这儿来,多么好啊。天未下雪时,他们几乎天天来锯树。她想把整棵树锯断,但她父亲说这树太大,只有两个人不太安全。他们先锯,然后把锯取出,由她父亲雇的一个人来砍。然后他们回来再锯。
  树真多呀。有橡树和榆树。真美。
  她现在同父亲和托普站在盖满白雪的犁过的田野里。那棵橡树正等着他们。“爸爸,”她把手放在树上说:“它还记得我们哩。”
  “你真会幻想。”她父亲微笑着把横切锯的一头递给她,自己拿住另一头。两人拉着大锯。木头一点点锯开。
  “这儿真安宁,西碧尔,”她父亲说。她知道他正设法把使他悲伤的一切事情(包括她母亲和其他)一古脑儿忘掉。
  阳光亮得耀眼。她能看到小山上被阳光照射着的房子。父女二人继续拉大锯。他们会有许多木材。
  突然,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知道是什么,但能感到它。她父亲神经质地问她:“你听到那声狂笑吗?”
  “这里没有别人哪,”她答道。
  “不过你听见没有?”他又问。
  “我听见了,但我不知道是谁,”西碧尔盯着雪野。
  笑声又来啦。声音尖尖的,还往上挑。西碧尔哆嗦起来。她知道这笑声是怎么回事,但不敢承认她知道。她在威洛·科纳斯听过这笑声多次②。她被罚面对墙站着时,这笑声就出现过。扫帚把抽打她的脊背。女人的脚穿着鞋踢她。抹布塞进喉咙。绑在钢琴腿上,还有个女人猛力弹琴。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放进她体内,有些东西的边缘很锐,弄得她好痛。还有凉水,叫她把凉水憋在体内。每次都比以前更糟,而且伴随着肉体疼痛的是那笑声。她被放在顶楼上的一只皮箱里,她听见那笑声。当她被埋在小麦围栏里差一点闷死时也听过那笑声。
  笑声消逝,不再出现。但这三月里的风送来的那种刺耳的笑声,把下午的宁静、平安和快乐,全都吹走了。
  西碧尔朝上望去。她母亲站在小山上,站在房子前面,靠近那小雪橇。怎么回事?刚刚不久以前,她还像一个石像,一动不动哩。起先,她并未挪动。后来,西碧尔看见她坐到小雪橇里。双膝弯得高高地,双脚放在操纵杆上。她用双手在雪地里向后一推。小雪橇便冲下小山,愈来愈快,向左边拐弯,径直朝白雪覆盖的垄沟飞驶。
  西碧尔吓傻了,动都动不了。然后,才使劲喊出了声:“她要撞上垄沟啦。她要撞上垄沟啦。”
  背朝着小山的父亲立刻转身对着西碧尔凝视的方向。他一边朝着他妻子奔去,一边大喊:“别这样,海蒂,停下,停下!”
  西碧尔没有动弹。笑声使她的心搏都停住了。全身一起冻结。她真想奔跑,不是朝小山跑去,而是逃离小山。但她哪儿都去不了。连动一动都不行。她知道,随着这熟悉的笑声之后,必将出现可怕的危险。难道威洛·科纳斯的母亲又回来了吗?
  她父亲现已离得很远,但西碧尔还能听见他在叫喊:“海蒂,海蒂,我来啦。”西碧尔仍旧站在原地,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母亲又离自己近了,又在威胁着自己。她母亲就象她在教堂里听说的龙,一条喷火的龙。
  西碧尔应该逃避这条火龙。但她不能。有好几个声音说着:“逃呀,救救自己吧。”“你救不了自己的命。你真坏,坏,坏。你母亲正为这个缘故惩罚你。”
  疾驶的雪橇愈来愈近了。她母亲的黑披风掠过白雪,下摆已变成白色。黑白相间。
  托普吠叫起来,转圈地走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一声尖叫,笑声更频繁,离得更近了。然后寂静下来。
  她母亲撞上垄沟。雪橇往上一翘,把她甩了出去。她母亲象一只没有翅膀的黑色大鸟,在空中飞翔。她映在凹凸不平的雪野上的影子,沿着锯齿般的轨迹飞驶。
  她母亲不再飞了。她躺在犁过的田野上。她父亲俯视着她,摸她的脉搏。
  “爸爸!”西碧尔尖叫起来。
  西碧尔想到他们那里去,但动弹不得。望着她的父母,她紧紧抓着手里的锯子,似乎它能给她安慰,能解除她的恐惧。
  只有树梢在风中微微作声。除此以外,田野里一片寂静,就象她母亲在他们离开那房子以前那样默默无声。
  夕阳西下。西碧尔让那锯子从手中滑下。她本来把它抓得那么紧,也许它是联系快乐时光的纽带——从圣诞节至今的这几个月,在这期间,她母亲从不作声,而那威洛·科纳斯的母亲已经完全不复存在。
 
  西碧尔靠近炉灶站着。她父亲单腿跪着为她母亲又肿又紫的腿上作热敷。她母亲坐在椅中,说道:“我肯定它断了。你在热敷时用些山金车花酊剂③。”
  “你不该用一只脚使劲踩那操纵杆,母亲。要不然它不会拐弯冲进犁过的田野。”西碧尔柔声说。然后,她转身向她父亲:“你一个人怎么把她运进屋的?”
  她父亲抬头看这孩子的脸,干巴巴说道:“嗯,你不是帮我用雪橇把她拽上小山的吗?”
  是吗?西碧尔只记得自己身在田野,扔下锯子,然后就站在炉边了。
  现在她父亲正问:“你觉得怎么样,海蒂?”
  “我还活着。”她母亲说。
  “海蒂,你不要发脾气。”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母亲笑了,又是那种笑。
  “躺下吧,海蒂,”她父亲说。
  “再等一等,威拉德,”她母亲答道,“弄点水来。”
  她父亲提了桶去泉水那里取水。西碧尔在她母亲腿上涂山金车花酊剂。她的左腿已经五颜六色,破了多处。
  “痛吗,母亲?”西碧尔问道。
  “用你自己的脑袋想想。你以为如何呢?”
  “噢。”
  她父亲不在。她母亲会伤害她么?幸亏她父亲马上就提着水桶回来了。他给她母亲洗腿,做热敷。然后他做晚饭,而西碧尔摆桌上的餐具。
  “你弄错啦,”她母亲说。“叉子摆的地方不对。”威洛·科纳斯的母亲回来了。
  她父亲盛了一盘食物递给她母亲。她母亲大笑着说:“我到桌边来,帮帮忙。”她母亲坐到桌边,同他们坐在一起,自己动手进食。这是数月来的第一次。
  晚饭后,西碧尔帮她父亲洗盘子。然后,他们又在她母亲腿上做热敷,涂山金车花酊剂。几个小时过去了。
  “时间不早,该上床了,西碧尔。”她母亲说。
  这是很久以来她母亲第一次这样说。西碧尔没有遵命。
  “我叫你上床,”她母亲说,“现在就走。”
  “你还要她怎么样,海蒂?”她父亲问道。“她还是个孩子。在弄你回来时,她可帮了大忙。”
  西碧尔没有言语。别人说她做了她一无所知的事,她便无话可说。
  她走到儿童床边。这是他们从威洛·科纳斯运来的。她的小床、玩偶、玩偶床、玩偶桌、她自己的小椅——他们把她的东西都运来了。她穿上睡裙,带上睡帽。她母亲现在不再大笑,但她母亲在山顶上大笑的余声未绝。她还能看见那件黑披风衬着白雪。然后她父亲俯视她母亲……他怎么那么倒霉?正如她母亲经常说的——一夜之间,失去了威洛·科纳斯的房子,从镇上的首富变成最穷的穷光蛋。魔鬼为什么要打击他呢?难道这是她父亲和祖父老挂在嘴边的世界末日的开始么?
 
  
 
   14.海蒂 
  威尔伯医生知悉海蒂·多塞特在“肆拾”患有紧张症①并随后在威洛·科纳斯有心理失常后,愈加深信:如果不对海蒂进一步了解,就不能对西碧尔进行治疗。海蒂制造了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现实,而西碧尔为了活命就不得不保护自己。这一点愈来愈看得清楚了,虽然把患者说成是其母亲的牺牲品已是精神病学中的陈词滥调,虽然医生力图不把海蒂·多塞特当作西碧尔出现多重人格的主因,但要不按这个思路走,已是愈来愈难了。
  1956年末和1957年初,在医生逐渐了解西碧尔变成多重人格的原始心理创伤时,看来,这种创伤与她母亲有关,已是没有疑义的了。心理分析转向那位由全身不能动弹而突然恢复过来的母亲。
 
  西碧尔在那带黑色百叶窗的白房子后面的小巷中,脚跟不离地面地一步步朝威洛·科纳斯药铺走去。这是她由农场回家后第一次去药铺。
  她所熟悉的那扇爬满苍蝇的纱门拦住她的路。她踮起脚来抓住高高的铁制门柄,把门打开。她一走过陈旧的木质门框,这里特有的那股腐蚀性气味便向她袭来。
  西碧尔不想吸进这种可恨的气味,便憋住了气。她想很快穿过这间后屋。后屋里许多高桌和墙架上摆满了瓶子、玻璃瓶塞、碗、草药、五颜六色的液体和白色的粉末。这些药都是西碧尔从小就认识的那位穿白大褂、高而微驼的泰勒老大夫配制的。可是,她不能走进前屋,那里的架子上又有药,又有装着廉价糖果、玩偶、梳子和蝴蝶结的大玻璃柜。
  西碧尔寻找前屋和后屋之间的木梯。沿梯上去,就是她幼年时代着迷的地方,称作泰勒大夫的楼厅。除了少数人以外,谁也不许入内。这是大夫的隐居禁区。
  西碧尔顺着楼梯扶手,满怀希望地朝上望着,期盼白发的泰勒大夫露面。她不敢出声,只是气也透不过来地盼望药剂师能发现她。她终于看见药剂师皱纹密布的慈祥的脸。他微笑着招呼道:“上来,西碧尔,不要紧的。”
  西碧尔轻快地奔到楼顶,突然停住脚步,欣喜而激动地睁大了眼睛。墙上挂的,桌上放的,全是泰勒医生手制的小提琴。
  这里是通过特殊门路而接触的特殊音乐——不伴有疼痛的音乐(如在家中那样),而是伴有友谊和药剂师温柔话语的音乐。泰勒大夫微笑着,拉了一些小提琴曲。西碧尔如入梦境。“等你长大的时候,我为你制作一架小提琴,你也来演奏。”医生答应她。
  西碧尔酷爱音乐,还喜爱美术。她在这里能看到许多图画。黑树、白树、奔马、各种小鸡。小鸡的颜色各个不同。有的腿是蓝色的。有的小鸡是红脚绿尾。她把这些小鸡画下来。她母亲提醒她:小鸡不是白的、黑的,就是棕色的。但西碧尔继续画这类小鸡,认为它们表达了她母亲所否认的感情。刚才泰勒大夫还说:“你也来演奏。”
  这时,楼梯下面一声尖叫。这是她母亲的唤声。她母亲平时不让西碧尔离开身边,如今跟踪追来了。西碧尔赶快离开泰勒大夫,下楼来到母亲身旁。
  她俩走近药品柜台时,一个店员说:“我说得不错吧,多塞特夫人,她准在泰勒大夫那里,一找就找到。”那店员正为海蒂包一瓶药时,西碧尔把一个胳膊肘放在柜台上,一手托着下巴。一不小心,她的肘部碰到柜台上的一瓶药。药瓶摔在地下,玻璃的碎裂声使西碧尔的脑袋一阵阵抽痛。
  “是你打碎的。”这是她母亲的申斥。然后是她母亲一阵狂笑。西碧尔恐慌起来,而恐慌引起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房子旋转起来。
  “是你打碎的。”她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抓住铁制门把,将纱门完全打开。生锈的折叶咯吱直响。她母亲和她跨过门槛,走进小巷。刚才还充满期望地在这小巷中走过,现在竟成了囚犯在迈步。
  海蒂突然从小巷转到街上。西碧尔不知她们这次要到哪里去。好多次与她母亲一起散步,西碧尔都是实在不情愿。
  海蒂健步朝一排运货车走去。这是农民进镇时驾来的,沿着大街,排成一行,长达四、五个街区。西碧尔的母亲走到无人看守的运货车旁,径自将车上的豌豆和玉米一把把取出,用围裙兜住。别人也这么干,但西碧尔觉得很别扭,因为她父亲说这是偷盗。
  “你也拿些吧。”她母亲下令,但西碧尔拒绝了。她母亲曾叫她从汤姆家的菜园里拿番茄、苹果、芦笋或紫丁香,她也拒绝了。她母亲说偷些东西无妨,因为莱园里有的是,远远超过主人所需。但西碧尔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有时她母亲还对农民、店主或邻居说:“我没有机会问你可不可以拿一点儿。不过,你的东西很多嘛,你肯定不会在乎的。”即使是这样,西碧尔仍觉得这样做不好。
  离开运货车以后所干的事就更不对了,西碧尔跟着母亲来到毕晓普一家的果菜园。她父亲曾警告她母亲不要去碰邻居的财产。
  “我们拿一点吧。”海蒂带着西碧尔朝毕晓普的大黄菜②走去时说。海蒂弯腰去摘叶柄,西碧尔畏缩不前。“让你第一个吃大黄馅饼。”海蒂一边捡最壮的叶柄摘,一边奚落她。不过,西碧尔从来没有吃过什么大黄馅饼。
  这位母亲不仅在街上使她发窘,甚至在教堂也使她难以为情。在教堂里。海蒂的嗓门可大啦。威拉德有时会偷偷告诉她:“别说这个。”海蒂就向每个人大声宣告:“他叫我别说这个。”
  “多塞特夫人所作所为,难以令人置信,”维基在心里分析中说道,“谁会想到她这样背景的女人竟会在教堂当众出丑,竟会沦落成教唆犯?她这个教唆犯是要我们同她合作去偷东西。我们没有一个人干过这事。没有一个!”
  海蒂不仅使女儿感到别扭,而且使她感到羞耻。这是一个女儿看到她母亲以观看下流场面的心态窥视别人的窗户时,听到她母亲肆意散布下层老百姓在性生活方面的过失时所感到的那种赤裸裸的感情。
  “海蒂·多塞特这人很古怪。”威洛·科纳斯的镇民都这么说。可是。如果偷掐邻居的大黄菜、在教堂仪式时大声喧哗或在一无音乐二无来宾跳舞的饭馆里情不自禁地来一段独舞的海蒂·多塞特只是“古怪”的话,那么,她所沉溺的其他行为,就不能不说是“发疯”。
  海蒂在晚间的越轨行为,便是一例。有时,在夜色朦胧时,或在晚饭以后,她会粗暴地命令西碧尔:“我们去散步。”三岁至五岁的西碧尔明知这意味着什么而心中畏惧,但仍是一声不吭地随着母亲出屋。
  散步,在开始时是随便溜达,最后总会变成恶魔般的仪式。把头抬得很高,腰板骄傲地挺起,海蒂·安德森·多塞特真有一副埃尔德维里市长女儿和威洛·科纳斯富豪之妻的派头。她从人行道走来,从草坪走来或从后院走来,走进灌木丛。西碧尔反感地畏缩着。而她母亲拽下女式灯笼裤,怀着邪恶的欢快心情,在经过选择的地点,蹲下大便。
  海蒂·多塞特这种越轨行为的目的,是挑选镇上几个杰出人物,来发泄自己的敌意和轻蔑,在她搞这种名堂的1926、1927和1928年,斯蒂克尼一家、维尔夫人和威拉德·多塞特都在争当镇上的首富。哈里森·福特是报纸的编辑,而海蒂只能在家捆捆报纸,前者的地位当然比她高,所以海蒂选择这有损于她狂妄自大的情绪的人作为她泄愤的对象。“我在你们这些人头上拉屎,”这话虽然粗鄙,还算正常人说的话。海蒂却将这话付诸实施,认为所有的排泄物都是天赋的能力,听凭“无意识”的指挥,犹如精神病患者。
  海蒂·多塞特把斯蒂克尼家、维尔夫人和哈里森·福特的房地产视作她轻蔑的有形标志,所以总是在这些地方屙屎屙尿,甚至在威拉德·多塞特的(也就是她自己的)地下室也拉了一滩屎。这是精神病性的恶毒行为,表现了一种无意识的愿望——把粪便泼到某些特殊人物身上。
  可是,无论斯蒂克尼家、维尔夫妇、哈里森·福特、威拉德·多塞特,还是镇上其他人,都没有发现此事。西碧尔恳求她:“母亲,会被人看见的,”海蒂总是回嘴:“废话。”
  镇民们好象也没有察觉:在他们星期日做礼拜而把一群小女孩交给海蒂·多塞特照看时,她竟搞了那么难以令人置信的把戏。
  表面上看来,照看邻居的小孩,再也不可能更为善良,更有母性,更为有益无害的了。事实上,海蒂同这些小女孩开始做游戏时也确实是纯洁无邪的。
  “我们来玩赛马。”她四肢着地,并鼓励孩子们也依样来做。
  “现在,大家象马一样俯身往前跑。”孩子们高兴得大声尖叫时海蒂就叫她们开始赛马。小女孩们听她的指挥俯身模仿马的姿势,海蒂就居高临下,实现她搞这游戏的真正目的。她一边对她们百般猥亵,一边吆喝:“跑呀,快跑。”西碧尔和其他化身在旁瞅着,心中涌起一种强烈的羞耻感,正如她们目睹那屙屎的仪式时感到的那样。
  这就不是什么“古怪”,而是真正的堕落了。一天下午,佩吉·卢看见西碧尔的母亲正在猥亵一个由其照看的一岁半男孩。佩吉·卢皱眉想(正如她在心理分析时告诉威尔伯医生的):“西碧尔母亲这样做实在不好。”佩吉·卢为自己庆幸,海蒂不是自己的母亲,便一声不出地溜了。
  当西碧尔伴随她母亲和她母亲三个十多岁的朋友一起穿越森林到河边时,她也感到羞耻。希尔达、埃塞尔和伯尼斯三个人都来自“社会下层”,海蒂宣扬自己同她们友善交往是一种社会服务。
  西碧尔从来没有见到她母亲同父亲在白天接吻或拉手。但当西碧尔走向河边时,她见到她母亲同这几位特殊朋友有这些行为。到了河边,她母亲会说:“我们到灌木丛后面去穿游泳衣,你在这儿等着。”早已穿上游泳衣的西碧尔就这样等着。头几次,西碧尔没有注意她母亲和母亲的明友在灌木丛后面磨蹭多久才出来。
  一天,西碧尔沿着岸坡趟水时,开始感到不自在。她已经察觉她母亲和那几位姑娘在灌木丛后而呆得太久,大大超过了她们换游泳衣所需要的时间。
  西碧尔不敢出声叫她母亲,但她决定靠近灌木丛走动,希望她们能注意到她。走近灌木丛,她听到她母亲和那几位姑娘的柔声细语。她们在说什么呢?在做什么呢?磨蹭什么呢?西碧尔被好奇心所驱使,便推开一些枝叶,想看个究竟。
  她母亲和那几个姑娘没有有穿上游泳衣。游泳衣被扔在一边。她们正在互相猥亵。
  赛马游戏,西碧尔一边想着,一边走开。她慢慢地走回河岸边。三岁的西碧尔除了赛马游戏外,不可能想到别的词来描述她目击的一切。
  在河岸边,她作为沉默的目击者,连续度过了三个夏天。每次她都在浅滩里趟水,玩弄岩石。不是看一眼灌木丛后面的场景,就是干巴巴地等着。她多么盼望她母亲和那几位姑娘快一点儿呀!
 
  
 
   15.被蹂躏的孩子 
  1957年初,心理分析揭露了海蒂施加于西碧尔的一幅幅充满残酷、暴行、惩罚和秘密仪式的悲惨场面。威尔伯医生深信西碧尔分裂为多重人格的根源在于俘虏——控制——囚禁——折磨这个复杂的大主题。逃脱之门,一扇扇地关闭,对西碧尔这个被蹂躏的孩子来说,当时毫无出路可言。须知所谓“被蹂躏孩子综合症”直到四十年后才在医学上得到确认。
  据医生推测,西碧尔在出世时是正常的。两岁半左右以前,她一直在回击。后来,她寻求外援,终于认识到外援无望,于是她只好寻求内援。首先是创造一个虚拟的世界,住着一位幻想出来的亲爱的母亲,但最终的救援,是变成多重人格。为抵御那无法忍受的而且是危险的现实,她分裂成好些个不同的化身。西碧尔找到了生存的方法。她的病虽然严重,但却作为防护手段而发轫的。
  在农场时,这位母亲由于精神分裂症的紧张期而动弹不得。但,那位回到威洛·科纳斯的母亲再次构成威胁。现实再次变得危险起来,两碧尔也不得不再次求援于她习以为常的对付手段。
  当海蒂·多塞特说“让你第一个吃大黄陷饼”时,西碧尔气得晕厥过去,变成了佩吉·卢。
  跟西碧尔的母亲回家后,佩吉·卢走进日光室去玩,把门关上,旁若无人地活动起来,佩吉·卢拿出彩笔,坐在亚麻油地毡上,一面绘画,一面唱一首她父亲教她的歌。
  海蒂大叫“停下那该死的声音,”佩吉·卢继续唱歌。“你除了音乐和彩色画以外,得找另外一些你喜欢的东西,”海蒂把房门猛地一开,十分神气地说,“跟你小的时候不一样啦。不全是阳光、唱歌和美丽的颜色。玫瑰花也有刺哩。”她一边顿脚乱踩女儿的彩色笔盒,一边按着顿脚的节奏,字字句句从牙缝里迸出来。
  佩吉·卢继续唱着。她不能用彩笔,便去摆弄玩偶。敢发脾气的佩吉·卢也敢公然反抗西碧尔的母亲。
  快吃晚饭前,西碧尔回来接替了佩吉·卢。她父亲问她“为什么不去画一会儿彩色画呢?”她答道:“我的彩色笔全断了。”
  “还是新的哩,已经断啦?”威拉德说,“西碧尔,你得学会爱护东西。”
  西碧尔没有说话,因为她也不知道彩色笔怎么断的。
  这位母亲却无缘无故地大笑起来,目的是叫她女儿在有理由流泪时不许流泪。
  打从西碧尔能够记事时起,那粗声的狂笑便伴随着她母亲特殊的晨间护理。西碧尔出生只有六个月,这种特殊的护理就开始了,一直贯穿她整个孩提时代。清晨,她父亲一去上班,母女二人整个白天都在一起,这位威洛·科纳斯的母亲就开始大笑了。
  “我们不让任何人来偷看!”海蒂锁上厨房门,把门帘和窗帘全都放下。
  “我不得不这样。我不得不这样。”海蒂咕哝着。“她不慌不忙地把女儿放在厨房里的桌上。“你别动。”这位母亲命令孩子。
  下一步怎么来,每次不完全一样。但海蒂的一个心爱的仪式是用一把长长的木匙将西碧尔的双腿分开,把双足用擦碟布缚在木匙的两端,然后把她绑在天花板垂下的灯泡电线上。这位母亲径自到水龙头那里等待水凉下来,让那孩子在空中摆荡。咕哝了一句“唔,我看再凉也不可能了。”她就会把成人用的灌肠袋装满,再走回孩子身边。在孩子还在来回摆荡时,这位母亲会把那灌肠头插进孩子的尿道,用凉水把膀胱灌满。“我办成啦,”海蒂在完成使命后会胜利地尖叫起来。“我办成啦。”尖叫声后便是一阵阵大笑。
  这一类晨间仪式还包括一次次毫无必要的灌肠,次数频繁得骇人。每次用的几乎都是凉水,用的是成年人的灌肠袋,装着超过婴幼儿用量约一倍的凉水。灌肠后,海蒂还坚持要那孩子肚里装着凉水在屋里绕圈走,引起了要命般的肚子绞痛。但若西碧尔哭起来,海蒂便会揍她,一边揍,一边说:“我叫你哭。”
  这仪式还没算完,非要海蒂警告几句才告结束:“你敢在人前提一句,我不必惩罚你,上帝会替我办到的!”
  海蒂还会强迫她女儿喝一杯满满的镁乳①,也是在西碧尔的婴幼儿时期,次数也多得吓人。西碧尔肚子绞痛起来。海蒂会提起孩子,让双腿直直地垂着。肚子痛得更要命了。西碧尔恳求放她去厕所,海蒂却要她去卧室。是海蒂故意让西碧尔弄得满屁股屎的,但反过来还要为此惩罚那孩子。西碧尔哭了起来。于是,海蒂用毛巾堵住西碧尔的嘴,不让住在楼上的多塞特祖母听到哭声。西碧尔害怕毛巾堵嘴,便不敢哭。将近三岁半的时候,她再也不哭了。
  还有另外一种晨间仪式,更是痛得要死。海蒂把西碧尔放在厨房里的餐桌上,然后想到什么便把什么往孩子的阴户内硬塞——手电筒、小空瓶、小银盒、餐刀把、小银刀、纽扣钩等等。
  “你最好还是习惯它,”她一边这样做,一边对女儿解释道。她女儿那时才六个月,到六岁时仍是这样。“等你长大后,男人就将伤害你。所以还不如我为你作准备。”
  海蒂为女儿准备得如此彻底,使西碧尔的处女膜在婴儿时期便遭破裂,阴户内有永久性瘢痕形成。一位妇科专家在西碧尔二十多岁时进行检查后申称:由于内伤,她也许根本不能生育。
  即使她母亲说什么“我不得不这样”而使她信以为真,她起初还是反抗的,虽然在两岁半的时候被镇压得服服贴贴,她怪罪的还不是那位行凶作恶的人,而是那个人所使用的工具:手电筒、毛巾、银盒、鞋扣钩。
  有一个安息日早晨,全家即将去教堂前,威拉德·多塞特说:“西碧尔,我不明白每次我们替你穿这些鞋时你总是这样尖叫为什么。”
  威拉德又对海蒂说:“妈妈,我们给她买一些新鞋吧。”
  威拉德·多塞特不知道:使西碧尔尖叫的并不是那双白色的儿童鞋。他不知道:在多塞特家,纽扣钩的用途曾与鞋扣无关。这些无名的虐待狂行为瞒过了威拉德,并以几条门帘窗帘瞒过了世人。
  当然,这些拆磨与西碧尔的过失无关。但当海蒂真想惩罚她女儿的话,那还有其他手段。那时,海蒂会打女儿的嘴巴子,把那孩子打倒在地。要不然,海蒂会把西碧尔从房间这一头扔到那一头,有一次竟把孩子的肩关节摔脱了臼。要不然,海蒂会用手猛砍西碧尔的脖子,有一次竟把西碧尔的喉部都砍裂了。
  一个热熨斗压在孩子手上,造成严重烧伤。一根擀面仗打在西碧尔几个手指头上。一个抽屉夹在西碧尔手上。一块紫色围巾捆在西碧尔脖子上,直到她透不出气。还会用这块围巾扎在她腕部,直到那只手变得青紫麻木。“你的血有毛病,”海蒂装成绝对正确的样子,“这样就会好一些的。”
  西碧尔被几块擦碟布绑在有漩涡装饰的钢琴腿上,而她母亲演奏巴赫、贝多芬、萧邦。有时在事前没有别的折磨,但有时海蒂先用凉水把孩子的肠子或膀胱灌满。海蒂一边踩下钢琴踏板,一边使尽全力敲打琴键。头部的颤动,又反射到灌满的膀胱或直肠,引起了肉体的极度病苦和心灵的恐怖。无法忍受的西碧尔,几乎总是让她的一个化身出来。
  西碧尔的脸和眼都被擦碟布蒙住。这种蒙眼游戏是一种惩罚,因为孩子竟敢问了若干问题。对这些问题,她母亲的回答是:“无论什么人都知道谁是瞎子不是瞎子,但我要让你明白瞎了眼以后是什么滋味。”结果西碧尔生怕瞎了眼,后来,当她的视力出了问题时,她害怕极了。
  有时,海蒂还让西碧尔尝尝死了的滋味。她把西碧尔放在顶楼的箱子里,关上了盖。要不然,就把一块湿抹布塞下喉咙,并在孩子的鼻子里塞棉花,直到孩子昏死过去。当海蒂威胁说要把西碧尔的双手放进绞肉机、把手指剁掉时,西碧尔不知此话是否当真。她母亲威胁过许多事,后来她果真干了出来。
  但海蒂狂乱的目标有时不是西碧尔,而是瓷器、亚麻布、钢琴或书籍。一到这种时候,海蒂·多塞特虽然在西碧尔开始上学读书前,一天二十四小时同女儿在一起,但却无视那孩子的存在。海蒂会完全陷入自我专注的状态。她全神贯注于以她已故父亲为中心的幻想之中。海蒂会坐在那里抚摸、嗅闻她父亲的吸烟服②。如果手里不拿着它,她就把它锁在一口箱子里。
  要不然,她就去擦洗哈维兰③瓷器,其实它很少派上用场,用不着擦洗。她还把亚麻布摆上摆下,叠来叠去。她还会在起居室阴暗角落里摆着的竖式钢琴旁坐着,弹奏萧邦和贝多芬的名曲。她听唱片时非得从头开始,一张一张地顺序到底。比如,听交响乐时如果只听第四乐章而不从第一乐章开始,经过第二、第三乐章,才听第四章,那就乱了她的规矩,大逆不道。
  海蒂还在屋里踱来踱去,背诵一些诗和小说的片断。有时一段文字会使海蒂乐不可支,她会笑了又笑,没完没了。西碧尔问她乐什么,海蒂却旁若无人地继续背诵下去。
  “母亲,我在玩偶衣服上缝什么扣子?”西碧尔问道。
  “我的哈维兰瓷盘跟妈妈的完全一样,”海蒂答非所问,“妈妈的哈维兰瓷盘将归我所有,因为它们跟我的很配称。我真爱它们的式样。”
 
  这所房子开始成为西碧尔婴儿时代的牢笼。十一个月大的西碧尔,被绑在厨房里的一张高高的靠背椅上,玩弄着一只橡皮小猫和一只橡皮小鸡。海蒂自顾自地在起居室里弹钢琴时,西碧尔的小猫和小鸡掉在地下。西碧尔想挣脱捆绑去捡取小猫、小鸡,但她无法动弹,便只好大哭。而海蒂却继续自弹自唱,不去解脱那婴儿的“锁链”。哭得愈凶,那监狱看守弹唱的声音愈大,以把那干扰的声音淹没。
  那靠背椅上的囚犯大了一些,能够爬行时,曾想报复她母亲。西碧尔本来在日光室的地下玩,看到海蒂离家去商店,便爬到起居室,爬到钢琴上,把一张张琴谱撒了一地。海蒂回家后,发现西碧尔安安静静地坐在日光室里,便始终没有怀疑西碧尔。
  那孩子还有其他办法回击。她正在学步时被她母亲绊倒,便不肯再学走路。她坐在地板上出溜。其实,她早在十个月大时便发育过早地说了她第一句话:“爸爸,把牲口棚的门关上。”但西碧尔直到两岁半才迟迟学会走路。
  在人生之初,要报复她母亲还是比较容易的,因为,哪怕在牢笼里也有朋友。海蒂在分娩以后得了忧郁症,无法照料孩子,所以在那婴儿生后六个星期内,担负起照看孩子的重任的,是她的祖母。后来那婴儿得了中耳炎,海蒂受不了那哭声,再次丢下了母亲的职责。于是祖母又来帮助威拉德照看孩子。那婴儿趴在威拉德肩上时,那只坏耳朵恰好对着热炉灶,耳朵便出脓而不痛了。她祖母又走了。她母亲又回来了。而那婴儿把耳朵不痛这件事跟她父亲联系到一起。
  当西碧尔两岁半的时候,祖母得了中风,海蒂花时间去侍候,家里找了女仆普里西拉来照看孩子。西碧尔爱普里西拉,仅次于爱她祖母。有一天,西碧尔对普里西拉说“我爱你。”海蒂无意中听到这话,便说:“你也爱妈妈,是吗?”
  西碧尔转身看见正在擦拭哈维兰瓷器的海蒂,便搂着海蒂的脖子说是。海蒂将西碧尔一把推开,说:“噢,别这样,你已经不小啦。”
  普里西拉觉得多塞特夫人已经生那孩子的气,便朝西碧尔张开臂膀。西碧尔奔过去抓住普里西拉的手。普里西拉说西碧尔能帮她忙,能帮她抹灰,她俩要一起准备午餐,西碧尔有了普里西拉,便感到不需要自己的母亲了。
  但等到西碧尔又长大一些时,她母亲便稳稳地接管了那孩子,她祖母和普里西拉的两段插曲终结了,镇压的阶段已经开始。西碧尔已被管制得不能哭,不能对别人申诉,否则便要受惩罚。她把一切都咽下肚去。西碧尔知道不能反抗,因为一反抗就更要受罚。
  可是,心里还跃动的,是对新体验和对创造力的迷恋。但象画那些红脚绿尾小鸡的创造力,却常常引起母女之间的激烈冲突。
  西碧尔四岁的时候,一天下午,她从杂志上剪下一个人脸,贴在锡纸上,还粘上几根红绳。她为自己的创造感到欣喜,便跑到厨房把它显示给她母亲。“我想我曾嘱咐你别在屋里奔跑,”海蒂一边说,一边把平锅放上炉灶。
  “我很对不起,”西碧尔说。
  “对了,你应该道歉,”海蒂说。
  “瞧,母亲,”西碧尔举起她的手工。
  “我现在没有时间看,”海蒂说。“我很忙,你看不见我忙吗?”
  “你看我做了一个什么东西。这是为我们的圣诞树做的。”
  “只是杂志上的图,加上一些锡纸,”海蒂冷笑。
  “我觉得挺漂亮,”西碧尔说,“我要把它挂在树上。”
  “好啦,我很忙,”海蒂说。
  于是,西碧尔把它挂在起居室钢琴旁的圣诞树上。她望着这被她母亲所轻视而自己十分自豪的手工。“母亲,你来看一看,”她回到厨房去叫海蒂。
  “我没有时间。”
  “来嘛。”
  突然,海蒂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盯着西碧尔。“我发了话以后,你没有去把那玩意儿挂在树上吧?”海蒂问道。
  西碧尔恨不得在她母亲瞧见以前把它拿下来。但她母亲已经站在树旁叫她:“你马上到这儿把它从树上拿下来。”
  西碧尔站着不动。
  “你听见没有?”
  “我立刻就拿下来,”西碧尔答应道。
  “你不是说‘立刻’吗?”海蒂的嗓音刺耳。
  西碧尔落入圈套,进退两难了。如果她服从,她就得到树边去,海蒂正站在那里准备揍她。如果西碧尔不去,她就会由于不服从挨揍。西碧尔决定用前一种办法。她一把扯下那手工,躲开她母亲,便往门口奔去。海蒂在后面追。西碧尔跑得更快。她母亲恐吓道:“你又在屋里奔跑啦。”这喊声在到处轰响。西碧尔不知道自己该跑呢,还是该停。如果停下,她母亲会为那圣诞节装饰品而打她。如果继续奔跑,她母亲又会为她奔跑而打她。圈套已做得天衣无缝了。
  西碧尔脚步一停,右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
  这是糟糕的日子,但也有好日子。象弗勒德一家来访的那一天,就是好日子。当弗勒德一家——珀尔、鲁思、阿尔文和她们的母亲,坐在雪车里离去时,西碧尔站在门廊台阶上挥手告别。雪车远去,西碧尔走进屋。那天下午,她在日光室地板上同比她大一点的鲁思和珀尔玩,她多高兴啊。她只有三岁半,但她们同她玩,教了她许多事。珀尔还使西碧尔的玩偶贝蒂·卢走起来。
  西碧尔手里还抱着贝蒂·卢,走进日光室。海蒂跟上来说:“扔下那玩偶,我要脱掉你那羊毛衫。”
  但西碧尔不愿扔下玩偶,这天下午多妙呀,她学会了许多东西。她已经学会怎样使贝蒂·卢走路。
  “我想给你看看贝蒂·卢怎么走路。”西碧尔告诉她母亲。
  “我没有时间,”海蒂生气了。“我得给爸爸准备晚饭。你马上给我扔下玩偶,我要脱你的羊毛衫。”
  她母亲给她脱羊毛衫时,西碧尔说:“我喜欢珀尔。她真好玩。”
  “我没有时间。”她母亲一边回答,一边把羊毛衫挂在厨房里的衣钩上。
  西碧尔跟着母亲走出日光室,走进厨房,还想讲这天下午的事。她母亲开始准备晚餐。她正从碗橱里拿出几个锅时,那匆促挂在钩上的蓝羊毛衫落到地下。“我一转身背着你,你就出事,”她母亲说,“你干吗把羊毛衫拽下来?你为什么不能放规矩点?你为什么非得那么坏?你这可恶的丫头。”
  她母亲捡起羊毛衫,反来复去地检查了一番。“弄脏了。”她用医生下诊断的口气声明道。“母亲永远把你弄得干干净净,而你只会糟蹋,”
  西碧尔觉得她母亲用屈曲的指节一次次地使劲打她的一边脑袋。然后,她母亲把她往一张小红椅中一推。这时,她祖母下楼来找她和她母亲说话。她母亲说:“祖母,请你不要走近西碧尔。她正在受罚。”她祖母就没有走近。
  那把小红椅的对面,是一只壁炉上的钟。西碧尔太小,不会看钟,但她知道长针指哪里,短针指哪里。现在,长计指着12,短针指着5。
  “现在是五点整,”她母亲说。
  今天下午多美妙呀,西碧尔一动也不敢动地坐在小红椅中想着。我有那么多好玩的事,遗憾的是阿尔文不能同我们一起玩,因为我们在摆弄玩偶,而他是个男孩。他被我们排斥在外,这多不好呀。”
  她母亲对弗勒德一家很不错。她给她们许多东西:给弗勒德夫人吃的东西,给珀尔一副露指长手套,给阿尔文一条儿童护腿套裤,她母亲还给她们两套游戏器具,这些游戏器具西碧尔从来没有玩过,也没有机会来玩。
  她看了看钟。那短针现在指着6。她就告诉母亲。
  “我没有问你呀,”她母亲尖刻地说道。“为了这一点,你还要多呆五分钟,你这个脏丫头。你把羊毛衫弄脏了,你还有一张脏嘴。”
  “我做错了什么了?”西碧尔问道。
  “你自己做的啊,你自己明白。”她母亲回答。“我要罚你,叫你变好。”
  西碧尔不愿意想她自己,想她自己坐在小红椅上,瞅着钟。但她常常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她一想自己,就立刻设法去想别的事。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坏,你这坏丫头?”她母亲问道。
  这个“你”字把西碧尔弄得糊涂,“坏”字又把她弄得疑疑惑惑,她觉得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件是坏事。
  西碧尔没有把这天关于蓝羊毛衫的事跟任何人说,但这个思法憋在她喉咙里,使她嗓子好痛。
  还有一件关于玻璃珠的事,西碧尔也没有跟别人提起过。这一串五色缤纷的玻璃珠,就象一道彩虹一样,十分美丽,而且十分古老,是荷兰制造的,由海蒂的母亲传给女儿的。海蒂又转送自己的女儿。西碧尔喜欢拽着它,含进嘴里,用舌头舔它。一天下午,穿玻璃珠子的棉线断了,珠子在起居室地毯上撒得到处都是。三岁的西碧尔急着想在她母亲看到以前尽快把珠子捡起来。但西碧尔还没有捡拾干净,海蒂就一把抓住了她,并把一粒珠子塞进孩子的鼻子,西碧尔觉得自己快憋死了。海蒂这才着急,但怎么也弄不出来。
  海蒂害怕了。“快,我们去找奎诺奈斯大夫。”
  奎诺奈斯医生把玻璃珠子取了出来。但在母女二人离去以前,医生问道:“多塞特夫人,这玻璃珠怎么进去的?”
  “噢,”海蒂·多塞特答道,“你知道孩子是怎么回事。他们总是把东西放进鼻子和耳朵里去。”
  到了晚上,海蒂告诉威拉德关于女儿和玻璃珠的事。“我们得教她更加当心,”母亲告诉父亲,“教育她……指责她……恳求她……影响她④……,我们作押韵的诗吧。”
  威拉德同意这话。西碧尔一句话也没有告诉奎诺奈斯医生,一句话也没有告诉她父亲。
  另一个意外事件,西碧尔也忍气吞声地保持沉默。它发生在一天下午,在那小麦围栏里。那时,西碧尔才四岁半。海蒂带西碧尔到那里去玩。天正下雨。
  母女二人从威拉德的木器行的折叠梯爬到店铺顶层的小麦围栏。海蒂说:“我爱你,佩吉。”然后,这位母亲把孩子往小麦中一放,就走了,还把梯子折叠到天花板里去了。
  西碧尔被小麦围住,觉得窒息,感到自己快要死了。过了一会儿,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在那儿吗,西碧尔?”她忽然听出父亲的嗓音。然后,威拉德站在她身旁,弯腰把她轻轻拉了出来,带她下楼。她母亲正在木器行里等着。
  “西碧尔怎么跑到小麦围栏里去了?”威拉德问他妻子。“她会被憋死的。”
  “准是弗洛伊德干的。”她母亲谎话连篇,张口就来。“这个卑贱的孩子。镇里和教堂里有了他才倒霉哩。我们得把这恶棍赶出去。”
  威拉德立刻去找弗洛伊德。西碧尔和海蒂径自回家。威拉德回家后告诉母女二人:弗洛伊德说“没有啊,我没有这么干呀。你为什么怀疑我呢?”
  “弗洛伊德专门会说谎,”她母亲轻蔑地说。
  威拉德不知如何是好,便问西碧尔怎么跑到小麦围栏里去的。西碧尔的眼光遇到了她母亲的眼光。她沉默不语。
  “我不希望你再去那里。”威拉德教训女儿。“幸亏我因下雨而回家早。幸亏我到店铺里去。那张梯子有点不对头的样子,所以我爬上去看一看。”
  正如西碧尔对那纽扣钩和玻璃珠一言不发那样,她对刚才发生的事也一言不发。
  早在西碧尔才两岁时,一天晚上,她父亲问她,“你的眼睛怎么又紫又肿呢?”她也是什么都没有讲。她不让父亲知道她母亲一脚踢开那孩子正在玩的积木时踢中了她的眼睛,而且还用拳头猛打那孩子的嘴,那里正有一颗乳牙在生长。
  这些无法分割的事件表明:西碧尔的童年时代是在监禁室和拷打室里度过的。在从药铺回来的路上,有关的记忆又一次来折磨西碧尔。
  可是,记忆的折磨有时能被撇过一边。一年级小学生西碧尔喜欢上学,交朋友,还曾在放学后去访问她的同学兼朋友劳里·汤普森的家。
  劳里的母亲是一个热情而开朗的胖女人。她站在门廊台阶上迎接劳里和西碧尔,先拦腰抱了抱劳里,然后对西碧尔莞尔一笑,便领那两孩子进屋。牛奶和新鲜的苹果馅饼正等着她俩哩。
  在汤普森家,一切都那样宁静,但那时七岁的西碧尔可以肯定汤普森夫人在自己离去以后就会立即对劳里做什么可怕的事,正如其他所有的母亲一样。
  西碧尔的母亲拆磨西碧尔,使她害怕。而西碧尔自己无能为力。更糟糕的是:西碧尔还不敢请别人来干预。
  西碧尔爱祖母,但只要她母亲说“祖母,别走近西碧尔,她正在受罚,”她祖母就不来干预。西碧尔在下楼梯时被她母亲绊倒,摔了下去。她祖母闻声来问是怎么回事,她母亲回答:“你知道孩子们动作多笨拙,她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她祖母也没有来干预。
  她父亲同样没有来干预。难道他没有看见那纽扣钩、那脱了臼的肩膀。劈裂的喉头、烧伤的手、发紫的眼睛、肿胀的嘴唇、鼻中的玻璃珠,还有那小麦围栏吗?难道他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吗?但她父亲不肯来弄明白。
  每当西碧尔哭起来时,她母亲总是说:“有人来了怎么办?”西碧尔怨恨她祖母和父亲不来干预,也怨恨那永远不来的邻居,怨恨那老是呆在楼上而不知楼下发生何事的多塞特祖父,也怨恨奎诺奈斯医生,他一次次看到多塞特小孩受到伤害但不去问个究竟。后来,西碧尔还怨恨她的几位老师,他们常常问她出了什么事,但从来没有认真查一查原因。西碧尔特别喜爱她七年级老师马撒·布雷赫特,因为她可以跟这位老师谈心。但西碧尔也对这位老师感到失望,因为,老师虽然好象觉得西碧尔的母亲很古怪(也许还发疯),但也没有出面干预。后来,西碧尔在学院读书时,护士厄普代克小姐尽管似乎有所了解,但还是把她送回家来受折磨。
  西碧尔为这些人不来救援而感到忧伤,但并不责怪那位行凶作恶的人。有过错的是纽扣钩、灌肠头或其他行凶工具。可是,那行凶者,由于是她母亲,是她不仅要俯首听命,而且要尊敬和爱的人,所以是不受责备的。大约二十年以后,当海蒂在堪萨斯城在临终前说“我真不应该在你还是个孩子时对你那样生气”时,西碧尔不仅不觉得这“生气”二字实在过于轻描淡写,甚至去回忆一下母亲怎样“生气”也感到自己似乎有罪一般。
  西碧尔对她母亲的感情一直很复杂,因为海蒂的行为自相矛盾。使女儿发窘、羞耻和和受折磨的母亲,竟会从杂志上剪下五光十色的图像,贴在碗橱门的下半截,使西碧尔能看个仔细。早餐时.这位母亲常在麦片粥底下放一些小孩最爱吃的梅干、无花果、海枣,使她万分惊喜。为鼓励食欲不振的西碧尔多吃,海蒂叫西碧尔先猜一猜碗底是什么东西,然后叫她把碗里的食物吃完,看看刚才猜得对不对。海蒂还准备了有图画装饰的儿童盘子、有西碧尔姓名简写SID的银餐具和一把比普通厨房椅子略高的西碧尔专用椅。屋里到处有玩具,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海蒂说:其他国家忍饥挨饿的儿童,见了这些美食,什么宝贝都愿拿来交换。
  有一次,四岁的西碧尔回答说:“只要你送给他们,他们就能吃到了。“海蒂提醒西碧尔说:“你有一个良好的家庭、父母双亲以及比镇上任何小孩都要多的关心和爱护,你应该感恩不尽。”
  在儿童时代和少年时代,西碧尔一次又一次地听到类似“你应该感恩不尽”的话,接着是“我对你仁至义尽,你却至今还不知恩感谢,”于是,西碧尔会说:“你是世上最好的母亲,我要尽量做得好一些。”
  这个“世上最好的母亲”会说:“你放学较晚,我就为你担心,怕你死了。”她不许西碧尔游泳、骑车、溜冰。“如果你骑自行车,我会看见你躺在大街上,浑身是血。如果你溜冰,你会掉进冰窟窿里淹死。”
  海蒂·多塞特宣布了照看儿童的几条严肃的规范。千万不要打孩子,海蒂鼓吹道,要千方百计地避免这样做,而无论如何也不要打孩子的头或脸。海蒂有这样的本事来扭曲现实,否定现实。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魔术,使她能够把她实际上做的事和她以为自己做的事分得泾渭分明,使行为和设想分离。
  海蒂喜欢打扮女儿,拿她去炫耀。她叫孩子在人面前朗读或背诵,以表现孩子的早熟才能。如果西碧尔诵读有误,海蒂会把它当作个人的耻辱。西碧尔觉得:这倒象是母亲自己在当众诵读啦。
  “我亲爱的西碧尔,”她母亲在女儿小学毕业纪念册上写道,“为那些爱你的人和真正了解你的人而活着。为那向你微笑的天堂和你所能做的好事而活着。你亲爱的母亲。”
  可是,西碧尔生活中亲爱的母亲,并不是那位在麦片下面放无花果的人,不是担心女儿溜冰时会淹死的人,不是把女儿当众炫耀的那个女人。西碧尔的亲爱的母亲是西碧尔自己创造的那个“虚拟”世界中的人。在这个虚拟世界中,西碧尔得到了她在现实世界中得不到的救援。
  这位虚拟世界中的亲爱的母亲住在蒙大拿州,在这个西碧尔从未去过的州中,西碧尔有许多兄弟和姊妹,她和姊妹们一起玩耍。
  这位蒙大拿州的母亲不会在西碧尔想摆弄玩偶时把它们藏进碗橱,不会在塞给西碧尔许多食物以后用泻药和灌肠把它打出来。蒙大拿的母亲不会把西碧尔绑在钢琴腿上,不会打她或烫她。蒙大拿母亲不会说西碧尔滑稽可笑而只有金发碧眼的孩子才漂亮。蒙大拿母亲不会为西碧尔哭泣而加以责罚,也不会叫她不要相信别人、不要念多少书、千万不要结婚和生育。这位幻想中的好母亲在西碧尔有理由流泪时会让她哭泣,而且这位好母亲不会在没有理由大笑时无缘无故地大笑起来。
  蒙大拿母亲在这里时,西碧尔在钢琴上想弹什么曲子便弹什么。蒙大拿母亲对于嗓音并不敏感,所以西碧尔在擤鼻子或清嗓子时用不着吓得不敢出声。蒙大拿母亲在这里时,西碧尔可以自在地打喷涕。
  蒙大拿母亲不会说什么:“你小时候那么不好就不会在长大后成为一个好姑娘,”不会由于处理不公而使西碧尔头痛。蒙大拿母亲决不会说什么:“除了母亲以外谁也不爱你。”而只用一些使西碧尔疼痛难忍的手段来证明这种母爱。
  蒙大拿母亲所住的地方不只是一座房子而已,它是一个家。在这个家里,西碧尔可以自由地触摸东西,不会在每次洗完手后非得刷洗水槽不可。在这个家里,西碧尔用不着时时设法取得母亲的欢心。蒙大拿母亲如此可爱,如此温情脉脉,总是吻她,搂她。
  在蒙大拿母亲的家,不会对她说什么:“你比你的朋友都强,”而同时又说:“你什么也干不来;你没有什么了不起;你永远赶不上我父亲。我父亲是南北战争的英雄,是市长,是一位天才音乐家。他什么都行。他的孙女,我的孩子,不应该象你这模样。地哪⑤,我怎么生下你这么一个孩子?”
 
  
 
   16.疯狂之家 
  威尔伯医生从海蒂的女儿所提供的情况来看,海蒂·多塞特显然是精神分裂症无疑。医生还进一步认定这位患精神分裂症的母亲是西碧尔分裂成多重人格的根源。因此,探索精神分裂症的病因,弄清是什么事情把海蒂弄成这个样子,实在是非常必要的。
  伊利诺斯州埃尔德维里市有一所大白房子。这是海蒂·安德森·多塞特诞生的地方,也是她做姑娘时代的家。在西碧尔九岁以前,她每年夏天都要到这里访问两周。从西碧尔的叙述中,医生发现了一些线索。
 
  安德森一家有十三个孩子,四个男孩,九个女孩。他们住在一座轮廓很不整齐的房子里。温斯顿·安德森是一家之主,在镇上很受尊敬,在家是个独裁者。他要求于大家的,不仅是一般的顺从和敬意,而且是每个人的关注。母亲艾莲,要照顾那么多孩子,很难顾得过来。因此,孩子们显然缺乏教养。
  海蒂,是一个颀长、苗条的女孩,有着金棕色的波浪发和蓝灰色的眼睛。她的小学成绩单上A字成堆。她能写诗。她的几位音乐教师都对她的音乐才能给予高度评价,并支持她上音乐学院成为钢琴演奏家的愿望。但在十二岁的时候,她的抱负化为泡影。她父亲把她从小学七年级里拽了出来,到他的乐器行去接替她行将结婚的姊姊。当时要她丢掉学业,并没有什么经济方面的考虑。当时要她放弃自己的志愿和梦想、也没有什么花言巧语和争论。
  “她是班上最伶俐的孩子,是我一生中最好的学生之一,”那位七年级老师说,“让她辍学简直是犯罪。”
  “非凡的音乐天赋,”海蒂的钢琴教师(一位修女)说:“如果给以机会,她是大有出息的。”
  可惜这个机会没有给予。当时的场面铭刻在海蒂的记忆之中:一天晚上,温斯顿穿着他那吸烟服,坐在他特制的座椅中抽他那特制的雪茄烟。“你明天别去学校了。”他生硬地通知海蒂。他那漆黑的眼珠斜视着她。“你要去店里工作。”
  没有人跟她父亲顶嘴。海蒂也没有。她只是大笑起来。这刺耳的笑声在整幢房子里轰响,甚至在她回到自己屋里并关上房门以后,这笑声仍在回荡。全家入睡以后,她下楼来到起居室,在前厅的壁橱里找到那件紫色的吸烟服,剪下了两只袖子。第二天问起此事时,她装成清白无辜的样子,离开家,走了四个街区,来到乐器行。温斯顿又买了一件吸烟服,与旧的一模一样。
  海蒂在店里的职责之一,是展示钢琴。她即兴演奏乐谱上没有的曲子,增加了她父亲货物的销路。少数顾客买了琴后发现了毛病来交涉时,海蒂会板着面孔对忖道:“我不是弹那钢琴给你听过么?”店里没有顾客时,她就一个劲儿弹琴,每星期四下班后,她就去女修道院上音乐课。
  海蒂的梦想破灭了。海蒂自己也病了。她得了舞蹈病,一种使她扭曲抽搐的肉体的病痛。但也有精神因素。这种精神神经病闹得愈来愈凶,使一家人在上楼时先得脱了鞋子,以免惊扰海蒂。全家的盘子也得放在法兰绒上面,因为海蒂受不了那盘子碰击的咯吱声。这些让步虽然同家人的缺乏教养不甚协调,但在她病重时始终如此。
  为梦想破灭而进行的反击,并不是公然反抗,不也是彻底对立,而是通过开玩笑或恶作剧这类小动作来进行的。海蒂成为家中常讲使人难堪的话或常提出使人难答的问题的孩子。法语叫作enfant terrible,意思是爱磨人的儿童。有一个常开的玩笑,与海蒂到牧场牵牛回家的任务有关。牧场离家不远,在埃尔德维里市的边缘地区。她一路上东逛西荡,甚至顺便探亲访友,而安德森一家和这些奶牛都等得急不可待。
  还有一个玩笑是专门冲着温斯顿来的。他是卫理公会唱诗班的指挥。海蒂被他指派来拉那教堂管风琴的风箱。有一个星期日,还剩下最后一首赞美诗没有唱,海蒂就跑掉了,扔下那风箱和她父亲不管。温斯顿·安德森身穿他那艾伯特王子式的外套,刚刚举起指挥棒准备指挥唱诗班高唱入云,而那管风琴却哑然无声。他那漆黑的眼珠里差一点冒出火来。
  当她父亲年过五十,开始感到他在战争中受的老伤闹腾起来的时候,海蒂又一次反击了。他的肩部吃过一颗子弹,一直没有取出,如今影响了血液循环,引起两腿肿胀,肿得非要两个人才能把他抬起。当他开始饮酒止痛时,他老婆和孩子吵吵嚷嚷起来,家里就不存酒了。但当温斯顿设法自己弄到了酒时,家里就选海蒂来侦察。这位侦探发现钢琴后面的搁板上放着满满一排的酒瓶子,便得意洋洋地发问:“音乐家藏酒瓶子还会藏到哪里去呢?”她父亲曾使她遭受挫折,如今她也要使他尝尝挫折的滋味。
  在她父亲生前,她对他满怀怨恨。在他死后,她把心里的怨恨变成了偶像崇拜和病态的依恋。在她爱抚他遗下的吸烟服时,这种病态依恋表现得再也清楚不过了。
  有时海蒂说:她有点“麻烦事”,应归咎于她父亲。她从来没有说这麻烦事究竟是什么,但凡认识她的人也都知道她的确有问题。这麻烦事集中体现在海蒂由一本杂志上剪下来并与其他大量纪念品一起保存的一张相片上。这是一个站在篱笆旁的有魅力的姑娘的相片。标题是:不,她并不特别被人所爱。她感到了这一点。
  海蒂·安德森不被人所爱,也不能去爱别人。她自己缺少教养,也不去教养别人。她自己在大家庭中是一个孤僻的人,她后来就在感情上去孤立她的独生女儿,由于音乐事业的梦想破灭而引起的愤怒,终于使西碧尔成为发泄的对象。
  艾莲这位母亲,在海蒂嘴里,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她没有什么感情方面的特殊问题,只是在听任她丈夫在家中实施暴政方面过于迁就了些。但四个儿子似乎有一些感情方面的问题,而且传给他们的孩子——其中一个已经自杀。在八个女儿中,有四个(其中包括海蒂和大女儿伊迪丝)都是行为放肆,性情反复无常的。伊迪丝更是家中女孩的暴君。另外四个女儿则过于驯良、过于沉默寡言、过于与世无争,而且全都嫁给了暴虐的夫丈。最小的妹妹费,体重达二百磅。
  海蒂和伊迪丝,在身材、面容和脾气方面都非常相象。后来,她们都患有相同的症状:剧烈头痛、极高的血压、关节炎和含含糊糊的所谓神经质。海蒂的神经质是在突然辍学后开始的。海蒂的精神分裂症始于四十岁,即西碧尔诞生之时,这是确切无疑的。但不清楚伊迪丝是否也患精神分裂症。
  伊迪丝的几个儿子有溃疡病和哮喘病等各种身心相关的疾病。她的女儿曾有一些无名的病痛,后来她成为一个宗教狂,并参加了一个信仰治疗小组,居然神气地宣称自己恢复了健康,但这位宗教狂的女儿得了一种罕见的血液病,终生处于半病残状态。伊迪丝的一个孙女几乎患上了海蒂的全部肉体疾病和感情方面的问题,只是程度较轻。
  与西碧尔的疾病有关的,更重要的是有两个家庭成员——海蒂最小的弟弟亨利·安德森和伊迪丝的孙女丽莲·格林表现出多重人格(至少是双重人格)的迹象。
  亨利有时会突然离家出走,销声匿迹,并由于记忆缺失而无法回家,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和地址。有一次,他还染上了肺炎,当一位救世军①工作人员找到他时,他正发烧说胡话。后来在常规检查他的衣物时发现了他的身份证,才把他送回埃尔德维里。
  丽莲已经结婚,并有子女三人,常常不打一声招呼便弃家外出。如此发作多次以后,她丈夫干脆雇了一个侦探去追踪她,把她带回家来。
  亨利和丽莲的情况,提示西碧尔的疾病有一种遗传易感性。但威尔伯医生始终认定她的病根不在于遗传,而在于幼年时代的环境。
 
  安德森在埃尔德维里的家,看起来远不象是精神神经病的温床。因为,在西碧尔每年夏天访问埃尔德维里两周的时间里,一切都洁净无瑕,连海蒂的暴虐和变态也完全停止了。在这里,西碧尔的虚拟世界似乎变成了现实。
  这里的阿姨和舅舅搂她,吻她,把她举在半空,专注地倾听她的歌唱和朗诵,并说她所做的一切都妙不可言。
  如果西碧尔不去电影院,那么,这次访问就不能算是尽善尽美。她的姨妈费,在无声电影时代担任钢琴伴奏。西碧尔坐在琴凳上,贴着她的姨妈。电影院虽然没有观众,电影虽然没有放映,钢琴键极轻地弹下去虽然无声,西碧尔觉得她自己在为电影伴奏。而在费伴奏的午后专场电影过程中,西碧尔抬头望着她姨妈,幻想她就是自己的母亲。
  直到该动身回威洛·科纳斯的时候,西碧尔才大梦初醒似地觉得自己多么希望留在埃尔德维里不走。有一年夏天,她对她姨妈费说:“你会把我留下吗?”费抚摸着西碧尔的头发,说:“你是多塞特家的人。你得跟多塞特住在一起。你明年夏天还要来的。”
  在连续九次愉快的暑假中,在埃尔德维里发生了两件事,使西碧尔虚拟世界的幻想轰然倒塌。
  1927年7月的一个星期日,西碧尔和她的表妹卢鲁在安德森家的厨房里,帮她姨妈费洗盘子。费姨妈天天看见卢鲁,而只是夏天才能看见西碧尔两个星期,所以对西碧尔分外关照。费姨妈离开厨房给安德森外祖母送茶时,卢鲁和西碧尔仍在默默地干家务。西碧尔手里正在擦拭银汤匙,但她眼睛离不开卢鲁手里擦拭的那只盛腌菜用的水晶刻花盘子。它所发生的虹彩,五色缤纷,实在太美丽了。突然,那虹彩飞了起来。原来,卢鲁把那盘子朝那通往餐室的法国式门扔去。随着水晶玻璃的碎裂声,西碧尔脑袋里一阵阵抽痛起来,屋子似乎在旋转。
  玻璃碎裂声招来了许多阿姨和舅舅。玻璃已经打碎的房门猛然打开。他们全都盯着地下那摔成八瓣的盘子。
  成年人开始盯着两个孩子,孩子也瞅着他们。“谁干的?”他们脸上全都写着这三个字。一阵紧张的沉默。卢鲁声明:“西碧尔干的!”
  “是你打碎的,”海蒂谴责的话声奔向西碧尔。
  “喂,海蒂,”费告诫她,“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她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看在大地份上,费,你瞧,她不是失手掉在地下。她是故意扔的。我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孩子?”
  西碧尔一颗泪珠也没有地站在那里。而卢鲁却哭了起来。“西碧尔干的,”卢鲁边哭边说,“西碧尔干的。”
  这时,海蒂的女儿走到餐室窗前,双拳击打窗玻璃,恳求道:“放我出去,噢,请放我出去。不是我。是她干的。她撒谎。让我出去。求求你们!”西碧尔已经变成佩吉·卢。
  “回你屋去,”海蒂下令。“坐在墙角的椅子上,等我叫你时再说。”
  西碧尔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情,但佩吉·卢不仅记得清清楚楚,而且重温和重演了许多次。1954年10月至1955年10月,在纽约进行心理分析的第一年,佩吉·卢不但打碎了威尔伯医生诊室的窗玻璃,还在第五号街的几家店铺里打碎了价值两千美元的老式水晶玻璃器皿。每次出事,西碧尔都得再次现身对店员说:“我实在对不起,我来赔。”
  扰乱埃尔德维里的安德森家的另一件事,也发生在1927年7月。海蒂跑到庭院里,以她的特殊方式纵声大笑。一听到这熟悉的笑声,西碧尔就从厨房桌子旁站了起来,紧跨几步,通过厨房窗户向外窥看,看见她母亲一个人站在牛棚附近。那笑声又来了。
  西碧尔看见她表哥乔耶和她舅舅杰里离她母亲五英尺远,抬着一个西碧尔原先曾在厨房桌子上看到的盒子。费姨妈这时来到窗前,站在西碧尔身旁。海蒂平时是尽量不让亲属听到她这种怪异的、无缘无故的笑声的。西碧尔为她母亲的失态(特别是当着亲戚的面)而感到羞耻,不由得战栗起来,便扭转了身子不再去看。
  “我们到里边去,西碧尔,”费柔声说道,“我们在钢琴上来个四手联弹吧。”
  “等一等。”西碧尔不能动身离开那扇窗户。
  于是,西碧尔听见费姨妈隔着窗户叫乔耶和杰里。这两人正跟海蒂说什么话。乔耶的话声从庭院传来:“你别打扰她,费,”西碧尔知道海蒂是乔耶最喜欢的姨妈,而他正在设法保护她。
  一口棺材,西碧尔看到乔耶和杰里两人抬着的盒子便这样想。它比她在威洛·科纳斯家后面的殡仪馆里常常见到的盒子和棺材要小一些……还是马西娅把这没有句号的想法补充完毕:不过这盒子要装妈妈还绰绰有余。
  马西娅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继续沉思冥想:盒子也跟树木和人那样不断在长大。这盒子会愈来愈大,会装得下妈妈。马西娅觉得自己应该出去止住乔耶和杰里,不让他们把那盒子放在运货马车上;又觉得自己应该为她母亲担忧;但又觉得自己并不担忧,因为她愿意她母亲死!
  可是马西娅当时不可能知道:在小女孩中,希望母亲死掉的想法是屡见不鲜的;在正常的情况下,小女孩们首先是爱父亲;而且这种想法在不断增长,因为她们发现自己的母亲在争夺自己父亲的爱。
  但当平时在埃尔德维里表现良好的海蒂纵声大笑起来,一如她在威洛·科纳斯那样肆无忌惮时,她女儿不由得平添了几分怒气,使这种愿意母亲死掉的想法更为强化了。
  马西娅为自己这种想法而感到十分内疚,便把这想法摒弃,并把躯壳还给了西碧尔。西碧尔并不知道马西娅有小盒会长大的胡思乱想。
 
  
 
   17.威拉德 
  威尔伯医生独自一人反复思考多塞特这一病例时,一次又一次地回顾了一个孩子被虐待、被污辱、被剥夺了正常的童年生活,并为了生存下去这个最荒谬的原因而被赶入精神性神经病的境地的怪异家世。但所有的事实根据,都出自一个来源——西碧尔及其化身。威尔伯医生明白,必须有其他证据来证明其真实性。
  那位母亲早已去世。除了患者本人以外,显然只有父亲是唯一的人证。将近三年的心理分析也只能靠他来核实。因此,在1957年4月,医生在仔细地探索了母女关系以后,决定把威拉德·多塞特引进病例调查。西碧尔写信要他来纽约。
  如果这里是司法的法庭而不是人类感情的法庭,威尔伯医生和西碧尔对于把七十四岁的威拉德·多塞特从他居住的底特律(还在那里高兴地再次结婚并继续工作)请到纽约来这件事都会比较乐观。但威拉德同他女儿和医生的关系已经紧张,恐怕不会肯来。
  威拉德早已讲清:西碧尔已经三十四岁,不应再由他来供养了。其实,在她来纽约快到两年把钱用完的当口,他曾同意替她支付生活费用,使她能继续治疗。这里要补充一句,她来纽约一年后把心理分析的事情告诉了他。
  医生认为这种经济资助是还债,是父亲替他那奋力通过心理分析而恢复健康的女儿还债。他对她的资助是吝啬的,不定期的。但在她这个生活阶段,她没有存款,没有固定职业。她唯一的收入来源是偶尔卖几幅自己的画,做家庭教师,间断地在韦斯特恰斯特医院担任美术治疗学家的半日工作。医生还认为威拉德·多塞特之所以负有义务,是因为他花掉了女儿的钱。他卖掉了西碧尔的钢琴、卧室家具和几幅画而没有征得她的同意,也没有把售出的钱给她。他甚至要她支付她母亲葬礼费用的一半。有一次,威拉德没有寄来西碧尔一个月的生活费,这种情况在西碧尔读大学本科时也曾发生过,这使医生对威拉德愈发反感。她父亲没有寄来支票,又不许她借钱,迫使她每天吃两餐饼干和桔汁,这样一直延续了五个星期。
  当今和过去的几次插曲,使西碧尔感到她父亲给她钱是迫于压力或出于一种责任感,而非出自对她的关怀。威尔伯注意到西碧尔的沮丧,便写信给威拉德·多塞特,告诉他这种拖欠使他女儿极度痛苦,很难再忍受了。他回信说他很忙,不可能时时记住细节。甚至付不出医生的治疗费也没有使他操心。维基曾讲他说过:“威尔伯医生有钱,让她承担吧。”
  1957年的威拉德·多塞特,显然同那位在心理分析中早已出现的父亲是同一个人——全神贯注于绘图桌,被钻床的噪声所包围。
  “维基,”医生问道,“难道多塞特先生从来没有看到多塞特夫人对西碧尔所施加的暴行么?”
  “他会问西碧尔:‘你的胳膊怎么回事?’或‘你的腿是怎么回事?’”维基答道,“然后只是耸了耸肩膀就走出去了。”
  西碧尔写给威拉德的信刚刚寄出不久,她就在邮箱中发现了他的来信。她害怕在自己一个人在家时读它,因为他有几封信曾使她变成另一个人(这是大夫的说法)或使她“晕了过去”(这是西碧尔自己的说法,沿用至今),她等到特迪·里夫斯回家后才拆开信封。
  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西碧尔:
  弗里达提醒我:该写信给西碧尔了。弗里达愈来愈象我们多塞特一家 的人啦。她告诉我好几次,说她的日子挺舒心。依我看,她多少是自得 其乐吧。看到她如此快乐,我很高兴。我们在昨天收到你表示欢迎我去 纽约的信。我们每次收到你的来信时总是十分高兴,希望你这个学期不 会太忙,不会在学习上过于困难。希望你在考试中一直顺利。哈哈!
  我的工作进展得不错。天气很冷。每星期在家呆上两天①挺好。但 我为我仍能工作和赚钱而高兴。明年的工作看来还不少哩。弗里达仍喜 欢她的工作。社会安全费涨了7%,所以我现在拿到的社会安全费也多了。 我现在每月能得104美元,大有帮助啊。幸亏我加入了社会安全。这是多 年以前的事了。我老啦,我不再看电视上的“莱西②”,而且现在就得 上床睡觉。早睡早起嘛。没有什么新闻。那就再见吧。
  写自你的爸爸  威拉德
 
  西碧尔觉得其中没有什么令人烦恼的事。她只能咧嘴笑着接受她父亲眼下全神贯注于弗里达和他自己的现状。她只能茫然地觉察他之所以强调社会安全费是拐弯抹角地提醒她:他不是一个洛克菲勒③。他有自己的房子和另外三处房地产,有大量银行存款,目前还有很好的收入,加上弗里达的工资。但他居然要西碧尔相信他那社会安全费的微薄收入竟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对他第一次用“威拉德”来签名,她只能报以苦笑。他突然地如此不拘礼节,摆出了亲密友好的姿态。
  此刻,西碧尔还能自持。心理分析才做了不到三年半时间,她就能做到这一点,表明她正逐渐成熟,能够承受现在这种处境。要是在过去,这种处境早就引起人格的分裂,某个化身早已出现了。
 
  弗里达·多塞特翘着鼻子,如同食肉猛禽那角质的大喙,拍翅飞进她丈夫的店铺。这是在底特律近郊他们那座舒适的大房子的地下室。这位妻子一言不发地递给丈夫一封信。高跟鞋一阵克嗒声,她就走了。
  十分钟后,高跟鞋又克嗒着回到这间房间。为要压倒钻床的噪音,弗里达尖声说起话来。一字一顿。“那封信,是她写的吗?”弗里达薄薄的嘴唇微微撇着,身躯也在微微颤抖,不过不易为人察觉。“它使你烦心,我看得出来。”
  威拉德耸了耸肩说:“我们明天再谈吧。”
  “她说些什么?”嗓音更尖了。
  弗里达·多塞特不喜欢女人,对她丈夫的女儿也不例外,尤其因为西碧尔是一个威胁。嫁给威拉德以后,五十七岁的弗里达才初次体验到真正的欢乐。她不愿受到他女儿的干扰,无论是想象中的干扰还是现实的干扰都不行。
  弗里达的父母过于热心,在她才十四岁的时候就把她嫁给一个三十一岁的男人。十六岁时,她生下一个儿子。他的前夫,卡尔·奥伯梅耶,是威拉德教堂的搬运工,但卡尔未曾感动④过她,而她对结婚和生育都感到手足无措。卡尔活到三十八岁上,死于心脏病发作。此后,她有过一连串风流韵事,并担任了簿记员的职务,自食其力地养活自己和孩子。她认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远胜于她的文化水平,并为之不胜恚恨。在丈夫死后,她开始不断自学。
  靠个人奋斗起来的弗里达,还“赢得”⑤了威拉德,有人说是为了钱,有人说是为了爱情。他俩在旧金山相遇,时间是1949年,但拖到1956年才结婚。他搬迁到底特律,她也随之搬迁,搬到他隔壁的公寓。为他做饭,洗衣、在他生病时照看他。威拉德在旧金山时曾告诉西碧尔自己不打算再婚,而且不会同弗里达结婚,尽管她是个好伴侣。但后来他写信给远在纽约的西碧尔说他改变了主意。他解释说:“我看我得同弗里达结婚,因为她老到我公寓来,别人会有闲话。”
  弗里达有点忸忸怩怩,但寸步不让。“威拉德,西碧尔有病,而你还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健康人。你得把自己放在首位。”弗里达把手滑进威拉德的掌心。“答应我,别让她干扰你的幸福。”
  “我们的幸福,”他深思着,说话很慢。他从椅子中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步,“但我爱我的女儿,我总想做一个好爸爸。”
  “我觉得你太过份了。”弗里达决断地说,“而她却没有想做一个好闺女。”
  “她是一个天才,弗里达,一个才华横溢的姑娘,”他深信不疑地说,“别的方面怎么样都无所谓。”
  “那么,她为什么不跟别人一样谋取一个职务呢?她为什么不结婚呢?如果她让我同她接近,我会给她找一个男人。她为什么不穿高跟鞋?为什么手上戴一个男表?我真想给她抹口红,剪短她的衣服,替她卷头发。”
  “那个大夫,那个大夫。”威拉德咕哝着,“不过时间长不了啦。我期待着西碧尔很快好起来,走自己的路。”
  “她信上说些什么?”弗里达还是不让步。
  一阵难堪的沉默。“我可能得去纽约。看吧,”威拉德渐渐软化,说得很慢。“唔,我再不睡觉,明晨就起不来啦。”
 
  威拉德·多塞特有五英尺十一英寸高,议表党堂。他身子挺得笔直,面貌很吸引人,骨骼也很匀称。他的头发白色而又纤细,略带透明,虽然年老,脱发却不多。他那充满自信的脸保留着健康的青春话力。他的牙齿洁白,一颗未掉。他从来不吃肉,不饮酒,因而始终保持体形,体重与他脱离大学时相差无几。他的嗓音低沉而温柔。他从不与人争论,即使别人同他争执也对他不起作用,因为他深信感情冲动有罪。他又长又细的手指很有表达力,这与他的冷谈态度颇不协调。他的翘鼻子同西碧尔的一模一样,这是多塞特家族的标记。
  他的手指是他敏感的、艺术家素质的外在标志。这种素质在各种各样的美学爱好中找到了建筑这个宣泄口,并在建造一座远胜于其竞争对手的漂亮房子中表现得一览无遗。在学院念书时,他攻读朗诵和歌唱艺术。在威洛·科纳斯,他是教堂唱诗班的和城镇无伴奏男声重唱俱乐部的男高音,组织过极其优秀的男声四重唱,他弹奏吉他时采用西班牙技法⑥,而且对古典音乐迷恋得要死,尽管他的教会反对世俗的东西,他却在爱迪生的唱机初见于市场时就买了一台。他对经济学也有兴趣,具有一种真正的公众责任感,在他所居住的所有的镇城里都受到极大的尊敬。而他手底下的人简直是崇拜他了。
  威拉德在工作中是一个至善论者,想把工作搞得尽善尽美,不只是为了工作本身,而且因为他深信别人看到他那完美无缺的手艺时就会赞美上帝。看过他的手艺的人,跟他一见面就尊敬地跟他打招呼。走在街上,他经常听到人们敬畏的私语:“这就是威拉德·多塞特。”这使他又高兴又觉得有趣。哈哈,他心中想道,我虽是多塞特一家的人,但自有主见,若不是在威洛·科纳斯呆了五十多年,我还会大有作为。他后来遇见受过高等教育的、见过世面的、有才华的人时,他已处于全盛时期。
  他一方面追求尽善尽美,一丝不苟,但也不免吹毛求疵。他对细节的过分专注常常影响了人际关系。“你不能说什么比较大的一半,”他对西碧尔说,“说一半,就是一半。怎么可能既是一半又比较大呢?”他还囿于多年的习惯。他二十年来的午餐始终是二块夹炒鸡蛋的三明治和一块苹果馅饼。
  威拉德聪明过人,也比一般人更为天真,更受约束。他是一个朴素环境中的聪明人;一个因海蒂的侄子乔耶胆敢在他家里吸烟而被吓坏的人;一个对陈旧的名言顶礼膜拜的人。他在女儿的纪念册上写道:“真实、正直、仁慈、纯洁和节欲,是杰出人物最伟大的品德。”事实上,他的心灵是人道主义旨趣和清教主义僵化的奇怪的混合物。他的清教主义是威洛·科纳斯、教会、维多利亚时代和对喧闹的二十年代的过度反应组成的大杂烩。他把二十年代看作道德沦丧的标志和世界末日的征兆。
  作为一个虔信宗教的人,他严守原教旨主义信仰的教条,而且在读圣经时只是咬文嚼字(与其他更为迷信的教会成员都不同,比如,与韦伯牧师就不一样),他过于认真地相信教堂有关世界末日的劝诫,甚至把他的一生部放在世界末日的前夕的危急状态下度过。教会本身以及威洛·科纳斯的愚昧无知的聚会,使他十分烦恼,他依然在教条上咬文嚼字,但脱离了教会活动达十四年之久。
  也许逃离教会也就是逃离他父亲——一个好战而粗鲁的六英尺巨人,五官巨大,蓄着山羊胡子。他在年轻时代是一个摔跤运动员,后来在教会找到了自己的愤怒和敌意的特制宣泄口。威拉德的父亲,奥布里·多塞特,是阿诺德和特里萨的儿子。这对夫妇是以分得土地的定居移民的身份来到威洛·科纳斯的。他俩的孩子,除奥布里以外,还有托马斯、伊曼纽尔、弗雷德里克和特里萨第二。
  奥布里,—个热心去教堂作礼拜的教徒,在福音派新教徒的夸夸其谈中,找到了狂吼大叫和狂热地赞美上帝的激情。他在教堂第一排座位上听到的说教,便成为他在邮局门前的演说词。他在围观的人群面前痛斥罗马天主教、教皇及其信徒。奥布里预言天主教掌权之日就是国家毁灭之时。他的敌意不仅针对罗马天主教徒,还针对与他同一信仰的人,实际上包括所有的人,甚至他自己的亲人。奥布里寻找身边所有人的致命弱点,常以尖刻的词句将这种弱点公之于众,然后再来拯救他的受害者的灵魂。
  奥布里怀有敌意的一个特殊目标,是他的妻子玛丽,他一生中挚爱的是维尔,但她拒绝同他结婚。他受到挫折后便娶了玛丽。在婚后各个不同时期,他会把自己拥有的锯木厂转让给他手下的人,悄悄跑到纽约去同维尔亲热。以后又回到威洛·科纳斯来,夸耀自己对玛丽的不忠。
  作为父亲,奥布里要求大女儿特里萨、老二威拉德和比老二小一岁半的老三罗杰无条件地顺从,无时无刻地露出微笑,但绝不许大笑(这是有罪的),并要求他们成为基督徒。虽然三个子女都有音乐的秉赋,他从来不叫他们唱一唱或演奏一下,生怕他们由此骄傲起来,而骄傲是一种“罪孽”。
  威拉德深以父亲的好战成性为耻,便采取一种逆来顺受的态度。威拉德还为自己父亲的高淡阔论和用词粗俗而发窘,从而沉默寡言。威拉德看不到自己与父亲的相象之处,却以他温柔的、爱好艺术的、逆来顺受的母亲为理想人物,这正是他性格冲突的根源。
  威拉德无疑是一个男子汉,虽然遵守清教徒的戒律,但性欲旺盛,对女性有吸引力,而且在九年鳏夫生活中被女性起劲地追求。他是一个整天同砖瓦沙浆打交道的男人,但显然还有女性的一面。在青少年时期,他经常帮助母亲搞家务。他会把菜蔬瓜果装成罐头,后来还把这套手艺教给海蒂。他会缝纫,在学院读书时以这个手艺来半工半读。后来,西碧尔所有的童装都是他剪裁缝制的。他对室内装修有极高的鉴赏力。海蒂尊重他的鉴赏力,由他来装修他们婚后第一个家。
  威拉德把母亲视作理想人物,这不仅参与塑造他的性格,而且影响了他对配偶的选择。海蒂·安德森·多塞特,总是那么惹人注目,过于嚣张,十分残忍,与他的父亲奥布里一模一样。从心理学角度来说,威拉德无疑是与他的父亲“成婚。”
  事实上,威拉德和罗杰都与其父亲“成婚”。哥儿俩都不知怎地要寻找个性刚强的怪女人,而且都娶了个名叫亨里埃塔(爱称海蒂)的妻子。哥儿俩妻子的宗教信仰都与自己不同。罗杰的妻子是一个罗马天主教会的护士。这也许是与他教会(特别其父亲)那种反天主教的歇斯底里情绪作对的缘故。罗杰的妻子海蒂居然吸烟,当时威洛·科纳斯还没有第二个女人敢吞云吐雾。她还涂抹胭脂和口红,公然冒犯原教旨主义的戒律。但她真正的古怪之处,在于她同时身兼两个职业的独创性。在业余时间内,这位海蒂在明尼苏达州罗彻斯特的红砖房中经营一家赌窟和一间为修女幽会提供的屋子。她甚至让修女们改装,以促使她们在世俗生活中大获成功。罗杰与这两项冒险事业毫不沾边,但据说他也设法搞了自己的几个幽会之处。
  这位海蒂有两个儿子,但她不喜欢男孩,并想把西碧尔领走。她想这样做的动机始终没有说清楚,也许是因为她总想要一个女儿,但也可能是因为她看到了西碧尔危险的处境。这位海蒂是一个精神病科的护士,也许能够理解她这位妯娌不宜于抚养孩子。
  威拉德的姊姊,特里萨第三,没有与她父亲“成婚”。她变成了一个神经质的、不合群的人,行为乖戾,反抗她的父亲和她的社会环境。在姑娘时代,她爱过人,又失恋了。她把罪过归咎于她两个弟弟。到四十岁时,她嫁给一位有钱的老头子,并且搬到他在另一州的农场去安家了。此后,她只回过威洛·科纳斯两次。一次是她母亲中风的时候,另一次是她母亲之死。她做出两件事情,使她农场的邻居大为反感,一件是她穿着男人的衣服来来去去,另一件是在教会追着她要钱时,她居然一文不给。她和她丈夫都不信任银行,把钱分散地藏在大房子里的各个角落。在1929年那崩溃的年代,这些角落里的“银行”当然不会倒闭。
  她同两兄弟合伙投资森林地产。当威拉德和罗杰失去那块地产时,她索要赔偿。兄弟二人只好拿自己的房子来抵押,于是特里萨终于报了当年一箭之仇。她决定让她父母来占有威拉德的房子。她命令威拉德一家搬走,事后毫无内疚。
  在丈夫死后,特里萨有的是钱,却生活得象个贫民乞丐。她把农场房子里的屋子一一用木板堵死,只留下一间屋子自己住。寒冬腊月,这间屋子只有一台小煤油炉灶供暖。在她死前几年,特里萨终于与威拉德和解了。海蒂死后,威拉德带着女儿去访问特里萨。西碧尔以前只见过这位姑妈两次,如今才明白为什么别人以前把她错认作特里萨,连她父亲也常把她叫作特里萨,因为她俩确实长得很象。
  威拉德谈起他母亲时,总是比平时的话语更少,嗓音也更低沉,甚至带着恭敬的表情。一谈起自己的父亲和叔叔汤姆(托马斯的爱称),声音就响亮起来,发表议论时也不免有几分武断。谈起自己的弟弟和姊姊。话语又少了。威拉德对这两人总是怀着十分烦恼的心情。对威拉德来说,无论是想起他们,或是忘记他们,始终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威拉德要比罗杰或特里萨更为自负,他用缄默来保护自己,不受家里乱七八糟事情的干扰,但除此以外,他并不懦弱。沉默寡言,但十分刚强,他的意志往往得胜。面对妻女都有情绪异常的现实,他以遗传因素为理由来解释女儿的疾病,把自己轻易地开脱了。他父亲是个乡下佬,言行粗鲁,他姊姊行为古怪,但都不是真正的情绪异常呀。这一点,确信无疑。看到他的几位叔叔的子女的情况,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家族中有一些古怪的问题,但他将之归咎于叔叔的配偶。
  举例来说,他的叔叔托马靳,拥有许多地产和财富,先后有过五任妻子,其中三位由他送了葬,一个同他离异。威拉德认为罪过在这些妻子,而非托马斯。汤姆的第一个妻子发了疯,头发和指甲全脱,全身变得如同雪花石膏那样洁白,最后死于麻痹性痴呆。伯纳德是这次婚姻中生下的儿子。此人在幼小时非常任性,长大后又很懒惰,后来却成为一个发明家。他的儿子小伯纳德对他母亲的第一句话是:“我要杀死你。”外面的传言说,他的所作所为果然使她致死。小伯纳德后来住进医院,诊断是精神分裂症。
  弗朗西丝·多塞特,是威拉德叔叔弗雷德里克的妻子。他们的女儿卡罗尔,患了病态的安乐感和抑郁症。这是躁狂抑郁性精神病的一个类型。由于这种疾病有非常显著的家族倾向,威拉德有充分的根据认为卡罗尔从她母亲那里得到遗传基因,而不是由多塞特家族中遗传来的。因为弗朗西丝和卡罗尔经常出入于州立医院,而且在出院时常来威拉德家访问,威拉德就常问西碧尔是否害怕自己会象她们两人,然后又安慰她:“不必担心,她们不是多塞特一家的人。”
  这些家族史,西碧尔当然都知道。但她更重视的,是她父亲的喜怒哀乐,她父亲的需要和恐惧。她在纽约等候他父亲从底特律来信时,担心他会不来,但又担心他来。在此期间,她一次又一次,一夜复一夜地做着以下的梦:
 
  她在一座硕大无朋的房子里,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寻找她父亲,
  要不然,就在同样房子里,他在寻找她,要不然,他们在互相寻找。
  她一间屋一间屋地徒然寻觅,明知她父亲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同
  时也知道自己无法找到他。
  “你应该在梦中告诉你父亲,”威尔伯医生在心理分析时说,告诉他你在找他。这个梦表明对他的一种性的思慕,因为他对你富有魅力,同时也是欲望的自我克制。”西碧尔承认在他对她谈到性的时候,警觉自己对她父亲有性的感情。“有一些关于性的方面的事,我至今尚无答案,”比如他在同弗里达约会时会这样说,“你们年轻人在性的知识方面比我们历来所知道的要多得多。”
  其实医生心里明白,威拉德不仅在西碧尔长大成人时给予过性的刺激,而且他在她幼年时在多年延续的“原始景象”中以及他在她略为“长大”后拒绝在身体上过于亲近,都给予过这种刺激。
  另一个梦是:
 
  男人在性的方面追求她。她父亲不在那里,无法救她。追求在继续,仍没有救援。
 
  西碧尔从小到大一直等候她父亲来维护她,来救她,如今又在等候。日子一天天过去,而答复迟迟不来,西碧尔陷入了又爱又恨的矛盾心理状态之中。如果威拉德一直是一个抛弃孩子不管的典型父亲,那就简单了。可是,她确实跟他有这样一种关系:一方面他出于消极被动,习以为常地舍弃她,另一方面由于俄狄浦斯⑦的欲望和鉴赏力相似而相互亲近。
  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的一位美术评论家对威拉德保证说西碧尔是一个绘画天才时,他曾为她的作品而自豪。他甚至把她的绘画装上镜框,挂在墙上供人鉴赏。当父女二人一起看一幅美术作品时,就象一个人用两只眼睛看那样,两人之间有一种感情共鸣,有一种协调一致。这种共鸣和协调,由于幼儿时代的两件事而愈加强化。
  第一,西碧尔只有一个半月大的时候得了中耳炎。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⑧,只有她父亲抱着她的时候,她才感到舒适。恰巧他在抱她的时候总是呆在厨房的炉灶旁边。她把温暖同她父亲联系在一起,而这种温暖使她的疼痛减轻:对她父亲的依恋由此开始。
  第二,因为她不能以她母亲作为理想人物而自居⑨,而且她母亲虐侍她,并使她为母亲而感到羞耻,于是西碧尔愈来愈以她父亲自居。她总得有一个人作为理想人物呀。她要自己坚信她父亲是她可以信赖的形象,由于她不象安德森一家人,而象多塞特一家人(特别象她姑妈),这种信念更加坚定不移了。
  因此,西碧尔总是保护她父亲的形象,但在有的时候,这个形象也不是战无不胜的堡垒。西碧尔在读大学本科时在日记中写道:“我有同班同学、同室居住的朋友、一个大姊姊、一个指导老师。我的指导老师,特明博士,长得挺胖,人挺有趣。他有一撮小胡子,待人亲切。他好象是我从未曾有的父亲。他总是找时间与我谈话。跟我的亲生父亲大不相同。”
  当威尔伯医生直截了当地问西碧尔:“你父亲爱你吗?”西碧尔给了个有保留的回答:“我想他是爱我的。”
  等待威拉德·多塞特的答复是多么旷日持久呵。
 
  
 
   18.核实和抗争 
  1957年5月4日下午4点,威拉德·多塞特走进威尔伯医生的接待室。这是一个充满自信的、做好防御的、若即若离的人物。他漫不经心地担负着自己对女儿的责任。
  大约十分钟以后,他的铠甲开始碎裂,他觉得自己在哆哆嗦嗦,支支吾吾。坐在诊室一把小绿椅上,他站站兢兢地用一块新浆好的手帕擦拭前额。威尔伯医生所问的问题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她会问一些有关西碧尔的事。可是相反,医生要他追忆威洛·科纳斯以及他与海蒂结婚的年代。同弗里达结合后的一年是十分幸福的,一袭面纱把威洛·科纳斯遮得模模糊糊,连奥马哈和堪萨斯市也变得若隐若现。如今,医生把这面纱无情地、一寸又一寸地揭开。
  几个月来,关于西碧尔经济问题的信件往返如此之多,因此此刻与威尔伯医生面对面地坐着,威拉德愈发无地自容。他是非常勉强地来的。来了以后,他发现这位医生与他在奥马哈打过交道的女人已经大不相同。
  变化何在,他说不清楚。在奥马哈时,她还不是心理分析专家,而心理分析特别强调幼儿时期。在奥马哈时,她还不知道西碧尔有多重人格,还不知道西碧尔有那么多化身,也不知道问题牵涉到海蒂,也不知道这里有威拉德的遗传因素。医生要他来见面,主要就是核实海蒂和威拉德在酿成西碧尔的疾病中所起的作用。
  但还有另一个目的。在威拉德信中表现出来的不满情绪和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推诿搪塞,以及他对西碧尔提供经济资助的疏漏,都使医生大为震惊。不管他在过去起了什么作用,扮演什么角色,威尔伯医生坚信他现在应该深深自责。
  作为心理分析专家,威尔伯医生把历史的判决拿在手里,引而不发,但作为西碧尔的朋友,她决心促使威拉德更多地担负起父亲的责任。因此,她对这次会谈抱着一箭双雕的目的,一方面核实父母当初的罪责,一方面对一个目前舍弃女儿不管的父亲进行抗争。医生决定直言不讳,而且毫不掩饰话语中的指责口气。掂了掂威拉德·多塞特此人的份量以后,医生心中明白:要想核实,只能一针见血。
  “多塞特先生,”医生问道,“你为什么一直把抚养照管西碧尔的重任如此放心地交给你妻了?”
  威拉德·多塞特不是一个对自己琢磨思量而对别人察言观色的男子。他在威洛·科纳斯时从早忙到晚,他对家中的生活细节一无所知,也不可能有所了解。他扪心自问:自己怎么可能回答医生所问的久远而淡忘的细节呢?
  他为什么一直把抚养照管西碧尔的重任如此放心地交给海蒂?他只是耸了耸肩作为回答,认为这问题跟他毫不相干。这就象问一个屠夫为什么卖肉,或问一个农夫干吗栽植玉米。母亲本来就该照管孩子嘛。
  他是否觉得海蒂的所作所为有一点特别?他在椅中扭动了一下,开始防御,一时没有作答。当他终于开口回答时,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以前的那位多塞特夫人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生气勃勃,富有才华。”他踌躇起来,一时语塞。
  “还有呢?”医生追问。
  他慌张起来。“嗯,”他说,“我们遇到许多麻烦,经济方面和其他方面的。这使海蒂非常难堪。有几次,她十分艰难。”
  “只是艰难么?”医生继续追问。
  “嗯,她有些神经质。”
  “只是神经质?”
  他擦了擦前额,变换了一下姿势。“她有过几次厉害的疾病发作。”
  “西碧尔六岁的时候,她在农场的病情很糟糕,是不是?”
  他移开目光,终于点头称是。
  “她摆脱抑郁后,便坐上西碧尔的雪撬,猛滑下山,这是不是真的?”
  他辗转不安地说,“是的。西碧尔一定说过这是一座不小的山。这是孩子的想象。这山其实不太高。”他千方百计地想摆脱这难以否认的事实,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了。
  “但你妻子坐上儿童的小雪撬,滑下山来,不管这山是大是小吧,一面还大声笑着。你对她当时的行为是怎么看的?”医生诱他承认。“多塞特先生,让这样一个奇怪的、神经质的、有过你所谓几次发作的女人单独负责抚养你的孩子,这安全吗?”
  他不直接回答,却嘟哝道:“海蒂有些古怪。”
  “不仅是古怪而已,多塞特先生。如果刚才我讲的是真的,那她也不仅是神经质而已。”连珠炮一般的问题使他感到房屋都旋转起来。从死去的往昔中复苏的回忆,使他的双手又疼痛起来。这是他当初破产后所患的神经炎的后象①。
  “嗯,海蒂和西碧尔两人相处从来都不融洽,”威拉德解释道。“我觉得母亲和女儿应该亲密才是,而我为她们的争执深感烦恼。当她们相持不下时,我总是说:‘海蒂,你为什么不去休息一会儿,要不然,就磕些硬壳果吃呢?’我总是希望海蒂和西碧尔会很快好起来。”
  “那是西碧尔十几岁时的事,”医生提醒这位父亲。“但当西碧尔非常小的时候,甚至是一个婴儿的时候,是否发生过什么事呢?”
  “你想必知道了一些我还不知道的事,”他一边回答,一边不经意地拨弄着指甲。
  他觉不觉得西碧尔作为一个孩子受到了次数实在过多的损伤?他烦恼地迅速答道:“当然,孩子嘛,总会伤这儿伤那儿的。”他能否记得伤着哪儿啦?不,记不得了。他记得西碧尔肩膀脱臼,喉部裂伤么?“噢,是的,”他答道。抿了抿他很薄的嘴唇。
  怎么会发生的?
  他没有回答,但他脸上那不由自主的抽动表明他多么不自在。他心里慌张,但终于答道:“我从来没有看见海蒂伤害西碧尔。”
  他记不记得女儿手上的烧伤,还有发紫的眼睛?“是的,”他慢吞吞地回答,“我好象想起来了。”他心里更加慌张了。“反正我没有在场,没有看见是怎样发生的。当时我一定不在家。”
  他记不记得西碧尔鼻子里的玻璃珠?他仍用卫护的心情回答:“西碧尔把珠子放进鼻子。你知道孩子们常把什么东西放进鼻子或耳朵。多塞特夫人只好带她去找奎诺奈斯大夫。他把珠子拿了出来。”
  医生现在有的放矢地问他:“这是你妻子对你讲的吗?”
  威拉德·多塞特双手一拍,说:“是啊,海蒂讲的。我没有理由再追问她呀。”
  威尔伯医生寸步不让:“那么你妻子对喉头和肩膀损伤又是怎样讲的呢?难道她说西碧尔自己弄碎了喉头,自己把肩膀弄脱臼啦?”
  他知道对方期待他回答什么。他慢慢地思索医生的问题。“嗯,”他终于开腔,“海蒂当时怎么讲的,我记不清了。但她总是说西碧尔摔过许多次。我恐怕从来没有好好想一想这些损伤是怎么发生的。我的一个缺点就是对一些事情全然不知。”
  那么,他木器行顶层上的小麦围栏呢?他闭上双眼,似乎这样就能躲避这件旧事所带来的恐惧。他张开眼睛,鼓起勇气来听医生的问话。是的,他记得这件事。“难道你以为西碧尔进去以后还能把楼梯收起来吗?”他知道这样是不可能的,但海蒂当时告诉他的话现在来帮忙了。他告诉医生,“是那个无赖干的。”
  “是他吗?”医生问道。
  “呃,”威拉德回答,“那男孩说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到底谁有罪过呢?”医生追问。
  威拉德,多塞特矜持和自满的架子倒塌了。他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他原先温柔而低沉的嗓音,如今变成了难以听清的嗫嚅:“不会是海蒂吧?”
  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威拉德,多塞特就象一个软体动物,总是呆在他的硬壳里,生活在他自己事业的海洋中,与外界隔绝。他坚决地走自己的道路,绝不旁骛。如今,这个软体动物离开了海洋,在热水中煮着,硬壳正在碎裂。多年的视而不见和置若罔闻,汇集到此刻,凭借直觉和追忆,突然理解了一切。威拉德·多塞特这才相信,正是海蒂把西碧尔放进小麦围栏;正是海蒂要为他女儿喉头裂伤、肩膀脱臼、鼻内异物和各种烧伤负责。“不会是海蒂吧?”威拉德以害怕的口气又说了句。但这一次已是深信不疑。“喔,仁慈的上帝啊,不会是海蒂!”他低下头去祷告。
  “是海蒂,”威尔伯医生回答,“如果西碧尔对我讲的是事实。”
  威拉德不知说什么是好了。他呆呆地看着绿色的窗帘,然后又看医生。他又一次闭上眼睛,但很快就睁开,因为医生又对他说话。“多塞特先生,西碧尔说还有些事发生在清晨……”在威洛·科纳斯、奥马哈和堪萨斯市的往事淡隐以后,他同弗里达一起获得了宁静的生活。但这宁静现在烟消云散了。“在清晨,”医生详细叙述清晨的拆磨,他感到内心痛苦得翻滚。当她提到纽扣钩时,他又低下了头。这又是一个新的揭露。
  “怪不得西碧尔在我们给她扣上白色童鞋时那样尖叫,”他喃喃低语。他说他根本不能理解刚才医生所说的事。他白天去工作,不在家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发生这些事。
  他一再推托:“我不知道啊。谁也不告诉我,我怎么能知道呢?我那时相信海蒂。”然后他说了一句:“海蒂处处都作主,所以我什么也没有去想。”这话一半是承认,一半是自我辩解。
  “什么想不想,多塞特先生,”医生乘机追击。“你能不能告诉我西碧尔所讲的事确实发生过?她下身的瘢痕和损伤可以作证。”
  这一刻多么难挨,威拉德想道。他从灰法兰绒上衣的胸袋里掏出手帕来擦他额头的大粒汗珠。在他一连串的回忆中,小麦围栏和纽扣钩是无法否认的证据,他女儿见到普通的纽扣钩时没命地尖叫声似乎还在耳边。瘢痕和损伤更可以作证。他利落地叠好手帕,放回胸袋,然后瞧着医生,目光不再躲闪。
  “医生,”他终于低声说,“我肯定西碧尔所回忆的事情在各方面都是相当准确的。当时我并不知情,但现在回顾既往,我想起了大部分受伤的事实。有几次,想必在受伤以后吧,西碧尔会起不了床,她祖母会照看她。她跟祖母相处得不错。”他话已出口,突然明白这番话的涵义,不禁停了一停。但他继续说了下去,“我对这些事毫不知情,但从海蒂的情况看来,我认为她是完全可能干得出来的。”他奇怪地用一种冷冰冰的客观态度补充道:“我不仅肯定这些事可能发生,而且肯定这些事确实发生了。”
  这是一个关键时刻,古希腊戏剧家把这叫作“剧情突变”。
  作为西碧尔身受暴行的证人,威拉德·多塞特把自己也牵连进去了。他承认海蒂完全可能对女儿肆虐,等于承认没有保护女儿抵御那危险的具有毁灭性的母亲,那么,他是否参与了那位母亲的行为呢。这正是威尔伯医生所怀疑的。
  现在,无可争辩的事实是,这位神经正常的父亲,由于温和地回避、耸肩不管、一辈子缩在硬壳内不闻不问,助长了母亲的气焰,迫使西碧尔在精神神经方面寻找办法,来对付她童年时期的残酷现实。那位母亲是西碧尔成为多重人格的主根,而这位父亲也是一个重要的辅根。他的罪过不在于把女儿委托给妻子照管,而在于失职。那位母亲使西碧尔落入陷阱,而这位父亲(尽管西碧尔从来不肯承认)却使她觉得孤立无援,毫无出路。
  医生只是说:“多塞特先生,你刚才说你认为西碧尔的母亲完全可能干出那些暴行。那么,我重复一下原先提过的问题,请问你为什么同意让她来抚养你的女儿?”
  他拿不定主意是坦率回答,还是设法不把自己牵连进去。“呃,”他掂量着措词,“抚养孩子是母亲的责任嘛。”他又缩进硬壳了。
  “甚至在母亲显然有精神分裂症的时候也该这样吗,多塞特先生?甚至在这精神失常的母亲至少有三次差一点害死孩子的情况下也该这样吗,多塞特先生?”
  他虽然慌张,但仍想保护自己。他说:“我已竭尽全力。”于是,他告诉威尔伯医生:他曾带海蒂去罗彻斯特的梅奥诊所找一位精神病学家看病。那里的医生诊断海蒂为精神分裂症,并说:她虽然不必住院,但必须入门诊治疗。“海蒂就去这一次,”威拉德说,“她不肯再去,她说那位大夫所作的一切只是直直地瞪着她看。”
  威尔伯医生听到这信息,心里又喜又忧。另一位精神病学家的诊断证实了威尔伯医生的推测。这就使海蒂暴虐的原因更加确定无疑。再加上威拉德·多塞特的陈述,医生所需的核实已经完成。西碧尔的各个化身都讲过海蒂的暴行,内容完全一致,但不能构成证词。所有的化身都属于西碧尔的无意识,而尽管意识的心灵一般并不知道无意识的心灵在干什么,但无意识的心灵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此,其他化身所说的,也许是西碧尔有关折磨和残忍的幻想或电视荧屏故事的回忆的反映。身上的瘢痕和损伤,虽然是客观存在的,但也可能是自伤。如今一切都明朗了,用不着再追问下去了。她们所讲的事情,其真实性已无可置疑。
  海蒂·多塞特去过梅奥诊所看病,这件事又挺烦人的,因为这样一来,威拉德似乎是故意地把他女儿交给一个确诊为精神失常的患者照管。对此,威拉德·多塞特只是这样解释:“海蒂是她母亲。我从来没有想到母亲会伤害自己的亲生孩子。”这又是老一套。说得严厉一些,德国人,目睹纳粹集中营的犹太人被大批屠杀,也曾用同样的语气,说他们毫不知情。
  这种相似之处,由于以下的情况而更为突出。西碧尔曾把自己认同于德国集中营里的犹太人。她把她母亲视作希特勒,把自己视作受折磨的犹太人。西碧尔常梦见自己是集中营里的囚犯,而看守人是一个白发女人——她母亲在梦中的形象。这些想法和恶梦又因下列的事实而更具说服力:西碧尔的教会认为自己是少数派,认为圣经启示录中预言的一个来自教士的恶人会青云直上,统治世界。事实上,西碧尔在隐退两年后取代了佩吉·卢的时候,发现一个恶人能剥夺②成百万人的自由,正如她母亲能剥夺她一个人的自由一样。
  威尔伯医生原先由于他在经济上遗弃西碧尔而对威拉德·多塞特不满和厌恶,如今变成了不如掩饰的愤怒。医生认为:威拉德不知真相,是因为他不想知道。起先,她把他看作自己在其他病例中见过的那种父亲——冷漠、消极、事事对妻子让步、不想知道那些使夫妻两人别扭的事、事业上成功而在家庭生活中败北。这是许多美国男人的通病。应该说是神气的母亲和退缩的父亲综合症,家庭问题的根源常常在此。
  但医生如今认为威拉德的错误还不止这些,他的主要错误是他从未采取任何行动来对付那位最有毁灭性的母亲。医生从来还没有听说有这样歹毒的母亲。
  从心理分析中,医生还知道他用过其他方法来舍弃西碧尔。医生下一步要无情地追究的,正是这一点。
  医生对他说:他感到西碧尔情绪异常时,表现出不想去知道的样子。当父女二人单独在一起,而且西碧尔可以向他倾诉时,他却从不问她有什么烦恼的事。相反,在海蒂面前,在不适宜交谈之时,他却问起她来;在西碧尔给他记帐时,在五金店里与顾客们在一起时,他却问起她来。
  他不去了解女儿的心事,却用自己所关心的事来掩盖,来修饰。他担心世界末日,态度如此真诚,以致他竟从大学退学,想充分利用自己所余不多的时间(不是在大学校园里,而是在社会上)。所以,当西碧尔出现抑郁症状时,他却问她:“你是在担心世界末日吗?”他担心西碧尔会象他的堂弟,一会儿住进州立医院,一会儿又出院。所以,当西碧尔出现焦虑症状时,他却把自己的担忧撂到她身上,问她是不是担心自己象他的堂弟。
  奎诺奈斯医生建议找精神病学家解决的情绪异常,他却求助于万灵药(比如吉他琴),而且企图速战速决。当西碧尔觉得许多事物似虚似幻并向他申诉时,他却一笑置之,或说什么“奎诺奈斯大夫给你打几针就好了。”威拉德·多塞特还常把西碧尔的担忧说成是幻想。总之,这位父亲通过各种方式,对他女儿的担忧熟视无睹。
  西碧尔的行为是不是有点怪呢?医生问这位父亲。
  是的,威拉德想起有几次西碧尔好象变了个人,事实上,西碧尔的性格很少是恒定不变的。这位父亲想起来了,在她祖母死后,在五年级读书的时候(她把学过的算术全都忘记),还有在六年级的时候(西碧尔在衣帽间里说的话有异寻常,为此威拉德被叫到学校去了一趟),西碧尔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还有几次,当西碧尔和他在合唱队演唱或演奏吉他时,她居然把她原先非常熟悉的曲谱忘得精光。
  威拉德还说,西碧尔从学院送回家后,她踩在家具上走来走去,说什么“你躲开,否则我会伤了你。”那时,她的行为如此古怪,竟使海蒂和他吓得把所有的房门统统锁上,还藏匿了钥匙。西碧尔还失踪过几次,使他感到莫各其妙。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事,”他说,“但我想必做错了一些事。我是想做一个好爸爸的。”
  威尔伯医生列举了他所干的一大堆错事。除了前面提到的以外,医生说他曾对什么都怀疑,引起西碧尔不必要的恐惧。他曾为她做主而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并且蒙骗她多次。幼儿时的一例是做扁桃体切除的时候,他不是直话直说,而是骗她到奎诺奈斯医生家里去,说是让她同医生的子女们玩一天。医生家的二层楼是作医院用的。这当面撒谎造成的后果是西碧尔在麻药面罩扣上脸时吓得没命地挣扎。她父亲使劲按住她的腿。整个手术过程中,她都在挣扎。以后每当想到与这次蒙骗有关的事时,她都要拼命挣扎一番。
  从各方面来说,他不是一个狠心的父亲,而且他与女儿的关系还不错,但他常使西碧尔感到他狠心。比如他不让她参加她祖母的入殓仪式便是这样。
  “我只是不想让西碧尔伤心,”威拉德解释道。
  “但这使她更伤心,因为她觉得你对她狠心,因为你没有让她表露自己的哀痛。”
  在西碧尔十三岁的时候,威拉德怕海蒂讨厌同他父亲住在一起,便说他想租座房子给海蒂和西碧尔住,而由他自己同父亲留在自己家。“女孩得与她们的母亲同住,”他解释道。这又一次使西碧尔伤心,觉得他实在狠心。
  医生还责备威拉德·多塞特不许西碧尔跳班(她那时的智商是170),说是怕她骄傲。结果,使她同智商较差的孩子呆在同年级里。
  威尔伯医生责备威拉德以宗教信仰不同为名,破坏了西碧尔和丹尼·马丁的友情。而丹尼·马丁会使西碧尔好起来,两人可能结成终身伴侣。“我是为她好,才不让她同那男孩交往的,”威拉德说,“我认为自己正确时才会去做。我不愿她同一个与我们信仰不同的人结婚。她在长大一些以后会同意我的看法的。”他又补充说:“事实上,她后来果然同意了我的哲学。如果她约会的男人与她的信仰不同,她就立刻抽身告吹。西碧尔是很虔诚的。”
  医生还可以说出许多理由,说明威拉德·多塞特干了错事,但她忍住没有往下说,怕说了以后会使父女二人更加疏远。比如丹尼·马丁,医生就想责备威拉德在狭隘宗教观念的圣坛上牺牲了他女儿的幸福。医生还想问他:在你们房事时你女儿爬上你们的床,爬到你们之间,你以为她想对你说什么?医生还想问他是不是一个伪君子,嘴里不住地宣扬“正派、体面、礼仪”,而当着女儿的面公然进行性行为,竟达九年之久,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很有道德。还有,你在西碧尔两岁半时坐在你的膝头,就说她已经太大,不愿同她亲密,那么,后来你同弗里达来往时,你常对西碧尔说什么“你们年轻人在性的知识方面比我们所知道的要多得多,我敢肯定你多少能对我讲讲,”这是什么意思?
  威尔伯医生在这位严肃的、清教主义的男子面前忍耐着没有抽烟,没有骂人,所以也就忍耐着没有提出上述有碍他清教主义的问题来问他。
  “我是想做一个好爸爸的,”威拉德·多塞特在两小时后与大夫握手告别时又把这话说了一遍。但他这话已经失去了自信的声调。他的铠甲已被打得粉碎。在关门时,这个男人简直在哆嗦。
  他急于谋求情绪的平稳,急于消除往事的追忆,所以一回到巴勒特宿舍,便打电话给远在底特律的弗里达。同她联系,就等于抛弃往事,回到现实。在电话里,他当然没有讲到刚才那深受折磨的遭遇。不过,医生同他的对抗,还是产生了迅速的效果。终其一生,他按月寄钱给西碧尔。西碧尔每月月初都收到她父亲寄来的支票。
  威拉德刚挂上电话不久,这室内电话的铃声便响了。说是“你女儿和她的朋友在等你。”
  “是的,是的,我也在等着她们,”他答道,“请告诉她们我马上就下来。”
  西碧尔穿着一件蓝色华达呢上衣和一条红裙子,同特迪·里夫斯二人在门厅等候着。西碧尔突然用口哨吹出一个调子,并神气活现地朝威拉德走去。“你为什么从来不带我去看一场橄榄球赛?”西碧尔用一种坚定而清晰的嗓音问他。
  这多么古怪。威拉德不由得回想起在威洛·科纳斯的一天夜里,他的木器行里有锤钉子的声音。他不知道在这时刻是谁在木器行里,便决定去看个究竟。一个瘦瘦的身影,穿着蓝色斜纹布工装裤,腰上系一条带子,上身穿一件红毛衣,正在木器行里。威拉德看不见那人的脸,因为那人的背朝着他。但当他出声一喊,那人便回过身来。巴勒特宿舍门厅里的西碧尔,正如那人的模样。“爸爸,”她在他们招呼一辆出租车去卡乃基音乐厅时又说了一遍,“你为什么从来不带我去看橄榄球赛呢?”
  特迪·里夫斯知道西碧尔已变成了另一个人,但不知道变成了什么人。而那位烦恼的父亲并不知道,由于从不带女儿去看橄榄球赛,他使一个儿子大失所望。
 
  
 
   19.男孩子们 
  正是在1957年5月4日那一天,威拉德·多塞特走进威尔伯医生诊所的那一刻,西碧尔·多塞特把钥匙插进晨边公寓的房门锁孔。门一打开,她就惊诧地瞅着这39英尺长、18英尺宽的狭长屋子。从上午八点到现在,间隔只有八小时,这块地方竟变成了城墙之类的东西。
  油彩未干的味道呛得西碧尔的鼻子好难受,说明眼前所见是实,而且是发生不久的事。她伸手摸了摸,果然并非虚幻,但手上沾着的红色油彩,也说明它不是真的城墙。她仔细看了看,发现它只是一块隔板,而且只有8英尺高。
  这公寓原先是一个整套房间的餐厅,用人造材料装饰一新,并且隔了两个厨房。特迪·里夫斯住在面积较小的厨房。西碧尔睡在带壁炉的狭长屋子的一头。这间屋子称作起居室。特迪去睡觉时得经过西碧尔的床头。这种安排挺怪,当然不能令人满意。但她俩别无良策。
  现在这块隔板把屋子分成两半,挡住了西碧尔的床。这样一来,特迪就可以径直走进自己的屋子,不会打扰西碧尔了。这种安排挺好,西碧尔对这个既成事实感到高兴。但这件事挺神秘,她很不安。
  使她更为不安的是:这一切是在她今天丢失了一大段时间以后发生的。她从锁孔中抽出钥匙,关好房门,朝隔板走去时,心中强烈地感受到其他化身的干扰——内心中一阵无声的吵嚷。
  不过,这个隔板还是很结实。尽管装配得很仓促,它还是精心制作而成的。她觉得,没有辜负了她祖父和父亲两代木匠的出身。她得在父亲回底特律以前让他来看看。
  特迪的钥匙放进锁孔的声音送进她耳朵。“我闻到油彩气味啦,”特迪嚷道。她进屋走了几步便止住脚步,瞪着城墙。“这隔板好极啦。你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一声?”她问道。
  “不是我干的,”西碧尔说。但她这样说的时候,知道自己对这话并无把握。她的手神经质地东摸西摸时在她穿了一整天的蓝裤口袋里摸到了钉子。正是制作那隔板的钉子。
 
  第二天早晨,在威尔伯医生的诊所,西碧尔的一个化身大摇大摆地朝长沙发椅走去,一屁股坐了下来,承认道:“是我干的。”
  “干什么?”医生问。
  “做那隔板呗。我让迈克捶钉子,但所有的重活儿都归我干。维基和佩吉·卢负责大部分设计和测量,还画了几笔。该夸赞女孩子们的时候就得夸几句。”
  目前,威尔伯医生并不太重视“迈克”这个名字,也不想夸赞女孩子们。使医生印象最深的,是这些化身把西碧尔无法实现的愿望化为建设性的行动。那“意识的心灵”还在犹豫时,“无意识的心灵”已经行动起来了。
  医生的注意力很快就回到眼下的情况——一个从来未见过的化身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我是迈克,想问你一些事,”这嗓音跟刚才的嗓音又有不同。
  “你想知道什么?”医生问。
  “怎么会呢?”
  “怎么会什么?”
  “我们怎么会不一样呢?”
  “什么不一样?”
  “是啊,她们都是女的,而我是男的,锡德也是男的,”迈克说。
  “你的躯壳是女的呀,”医生提醒迈克。
  “不见得,”迈克很有把握地说。
  “只是看上去象女的罢了,”锡德也很有把握。
  时间一点点过去。两个男孩喋喋不休地讲自己的情况。根据他们自己的说法,锡德皮肤白皙,头发黝黑,眼睛湛蓝,而迈克皮肤橄榄色,头发黝黑,眼睛呈棕色。锡德的名字来自西碧尔全名(Sybil isabel Dorsett)的第一个字母。迈克的名字有两个来源,威拉德一见到他女儿穿工装裤时,就叫她“迈克”。多塞特祖母有一句习惯用语:“看在迈克的面上。”
  迈克和锡德谈到他们昨晚同爸爸一起参加的音乐会,谈到他们帮助西碧尔木刻和雕塑。还谈到他们的集邮,以及在多塞特-里夫斯公寓住宅的生活。
  锡德是那块隔板的木工,也是西碧尔的修理工。“哪个坏了我就修哪个,”锡德告诉威尔伯医生,“西碧尔一直都不知道是谁修理的。”他脸上露出快活的笑容。“我打算找来六个原先装苹果的板条箱,给西碧尔做一个书架。”
  这两个男孩抱怨他们在纽约没有什么机会参加体育活动。在威洛·科纳斯,他们穿着蓝色粗布工作服和一件红毛衣,可以长时间地溜旱冰,或在多塞特房子的一面墙上击球。在威洛·科纳斯,他们瞅着他们父亲手下的人奇迹般地盖出各种建筑物。迈克和锡德最得意的是爬上粗绳,然后来回晃荡,往前可晃到用手碰上自己的房子,往后可晃到用手能碰到邻居的房了。“好家伙,这才来劲哩,”迈克说。
  在威洛·科纳斯的生活,当然不是一帆风顺的。比如他们没有其他孩子在运动比赛时喊叫加油的喊话筒,就是件叫人丧气的事。“锡德和我从来不用喊话筒,”迈克十分怀念地对医生说,“因为我们从来不去看橄榄球赛。我们的爸爸不肯带我们去。”
  在初次会面的一小时中,威尔伯医生已经发现了迈克第一个问题:“怎么会呢?”的线索。
  “我外表象我爸爸,”锡德不问自答,“他是建筑家,我也是,跟他一样优秀。”
  迈克也说:“爷爷十分健壮,我也一样。他能捶硬钉子,我也会。他个头很大,我将来也能成为大块头。我又不是残疾人。”
  迈克一面说着,一面以一种男性的自豪感使劲挺着胸脯。威尔伯医生通过他这个表意动作,随即想到:尽管他俩首先开口的是锡德,但走进房门的却是迈克。医生还想到:他俩刚才讲话中流露的一些线索,虽然象溪流中的卵石那么微不足道;也能产生涟漪,足能解决迈克的第一个问题:锡德以父亲自居,而迈克以他祖父自居。
  迈克和锡德是威洛·科纳斯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的男孩,但到了五十年代,身在纽约,依然是两个男孩。他们这两个化身保持着永恒的青春。总是想长大,但永远不会长大。
  在他们朝房门走去时,医生惊奇地发现:他们穿的是纽约的蓝色宽松便裤,代替了与此相似的威洛·科纳斯的的蓝色粗布工装裤。
  迈克和锡德做了二十多年的男孩。对他们来说,成长发育有一种特殊的意义:成为一个男子汉。一连好几个星期,他们对威尔伯医生不断地表示这种热切的向往。
  “车库里漆黑一片,”迈克告诉威尔伯医生。“你能闻到木材和刨花的味道,挺好闻的,挺清香的。那里有一条长板凳,凳下有一口箱子,里面装着不许孩子们看的书。你知道箱子里还有什么?女人的假发。”这些金棕色的假发是海蒂青年时代留下来的。
  “箱子里尽是罪恶的东西,”迈克宣称,“罪恶。”
  他用调皮的眼光看着医生。“想不想知道一些事?”他说道。“我为了好玩,戴上了那些假发,结果活象个女孩儿。我不喜欢这模样。”他的眼神变得不可捉摸。“你信不信?我戴上假发后真象一个女孩儿了!”
  迈克等待医生的惊愕表情,但没有等着,便推心置腹地说:“我不喜欢自己看上去象女孩儿。我不想成为一个女人气的男子,也不愿象我们的母亲那样干肮脏事。我马上就把假发拿了下来。”
  “你们的母亲不是一个好姑娘,”医生答道。“她是一个肮脏的女孩儿,这不假。可是,迈克,象你母亲这样的女孩儿不多,你可以不做一个脏女孩儿,而做一个好姑娘嘛。”
  “我高兴的是我根本不是女孩儿,”他坚信不移他说。
  “你为什么讨厌女孩儿呢?”
  “没有人喜欢女孩儿。谁也不喜欢。”
  “我喜欢。”
  “噢,有些女孩儿还可以。”迈克咧嘴一笑。“我喜欢维基和佩吉·卢。但我幸亏是个男孩子。”
  “你说你是男孩儿,但你的身材跟你父亲不一样呀。”
  一阵沉默。最后打破沉默的不是迈克,而是锡德。
  “差不多嘛,”锡德答腔。
  “什么差不多?”
  “胳膊腿儿。还有一切。”
  “是的,胳膊腿儿差不多,锡德,可是与你父亲不同的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锡德答道。
  “什么地方与你父亲不同?”
  “我不知道。”
  “有没有不同呢?”
  “我说过我不知道,”锡德怒气冲冲地答道。
  “你是怎么想的呢?你是不是认为自己有些地方跟你父亲不同?”
  “嗯,”锡德停了好久好久才承认,“我从来没有那个,但我会有的。等我长大时,它会长出来的。”
  “锡德,你生下来就没有,但其他小男孩都有。总是不一样吧,”
  锡德陷入深思,“唔,”他终于说道,“我有时想我是一个女孩儿,但那时有一个灰白头发的女人便大笑起来。我想我是男孩儿时就没有人笑。反正我是男孩儿。”
  “你可以这样假想,锡德,”医生慢吞吞他说。“你长得象你父亲,而且在思想感情上也可以同他相象。性别的不同,并不象人们(甚至专家们)所想的那样差别巨大。可是你在性别上永远不会象你的父亲。你父亲有阴茎,而你没有。你有阴户,而他没有。你的身体构造与他不同,怎么能够说你象他呢?”
  “可是我的确象他呀。”
  “你父亲原先是个男孩儿,后来成为男人。”
  “迈克和我长大以后就成男人了。我们的爸爸有的,我们也会有。爸爸要刮胡子,我们也要刮的。爸爸……”
  “但这是女人的身子……”
  “大夫,我想跟你讲讲。”这是迈克。嗓音坚定而明亮,似乎把锡德推过一边,而由他来对付。“如果我使劲挤,就能把它挤出来的。”
  “但你已经试过了,”医生掂量着每一个字,“也没有把它挤出来。”
  “但我挤得出来的。”迈克的语气那么有把握。他的目光也很自信。
  “如果你能做到,你为什么还没有呢?”医生步不让。
  “因为你只是说说罢了,”迈克的笑容很有感染力。
  “不,我不只是说说而已。对你和锡德来说,这是实情,”医生提醒她的病人。“有女孩儿身子的男孩子,是长不成男人的。”
  迈克不信,问道:“如果我使一个姑娘生个娃娃,这个娃娃是不是我的?”
  “迈克,”医生坚定地回答,“对于这种不可能的事,我不能点头称是。在你身体里,有子宫、卵巢和阴道。正跟男人有阴茎一样。没有女性生殖器和男性生殖器,就不可能有人类的永存。生娃娃必须有女性和男性的器官。在你的身体里,迈克,有两个卵巢……”
  “我不要这些女孩儿器官,”迈克打断她的话,“而且我也没有这些东西。反正不是我,我是男孩儿。”
  “迈克,创造一个娃娃所需要的,你只具有一半,而且不是你以为自己具有的那一半。这两半都同等重要,无优劣之分,哪个也不肮脏。你明白吗?”
  “我的身体跟爸爸和爷爷一样,”迈克抗争道。“我只要愿意,就可以使一个姑娘生娃娃。我跟你讲过几次,说我如果使劲挤,就可以把它挤出来。”
  “那你为什么不试试?”
  “我长大以后会试的。”
  “迈克,你没有阴茎,没有睾丸,是无法使一个姑娘生娃娃的。”
  “永远不行?”迈克问道。“永远不行?”自从他向医生毛遂自荐以来,他的嗓音第一次显得忧郁。
  “不,永远不行!”
  他焦急地说:“可是我想要成为男人呀。我必须成为男人啊!”
  迈克·多塞特不能接受他生活中的现实。
 
  在这两个男孩中,迈克比较敢作敢为,而锡德比较爱思考。从心理学所谓自居作用来看,倒也差不多——迈克以其祖父自居,锡德以他父亲自居。
  西碧尔不愿以她感到恐惧和羞耻的母亲自居,而愿以她家中的男性自居。他父亲曾使西碧尔情绪低落,但除揍过她一次屁股以外,还不曾伤害过她。由于她非得找一个人不可,她就选择了她的父亲。这个自居作用还比较自然,因为她长得象她父亲。
  她父亲是一个木匠和建筑家。她分裂出一个男性人格,也要成为木匠和建筑家。这就是制作隔板的那位锡德的产生经过。
  祖父是一个胆大气粗、十分狂热的人,使西碧尔害怕和憎恨。西碧尔又分裂出一个名叫迈克的男性人格,来同这位祖父打交道。迈克也对祖父感到害怕,但同时以祖父自居,也成为一个胆大气粗的人了。
  “西碧尔怎能同祖父相处呢?”迈克在1957年5月下旬时对医生说道。“他永远正确。同他相处的办法只有两条:把他战胜,或同他联合。我干脆同他联合。”
  锡德和迈克都显得神经正常、身体健壮。根据医生所知,这两个孩子都没有什么恐惧、焦虑、抑郁感或过度的悲伤。但锡德比起迈克,比较喜欢沉思,对他的父亲和祖父的感情中,混杂着爱、惧和恨。迈克闭口不提他母亲。他谈起他祖父和父亲,谈起维基、两个佩吉、马西娅、瓦妮莎、玛丽、鲁西和其他尚未在心理分析中露面的“女孩儿”时,十分随便,毫无遮拦。但一谈到西碧尔,迈克的话就少了。
  迈克和锡德都会发怒,但比起佩吉·卢来,还比较有分寸,自己把持得住,不象她狂怒时一发不可收拾。不过,这归根结底还是与佩吉·卢有关。威尔伯医师发现:迈克和锡德是佩吉·卢的后裔。这不是按照上一代和下一代生育遗传安排的系谱,而是按照各个化身的防御手段和情绪功能来安排的序列。
  佩吉·卢是迈克和锡德的幕后策划者。她把她的感情交代给他们。西碧尔把自己的情绪和看法全都交给了化身,自己一无所有。而佩吉·卢变出化身的化身(其中有迈克和锡德),把情绪和看法交代给他们,自己却一无所失。在威尔伯医生和维基的一次谈话中,可以清楚地看出:迈克是佩吉·卢的愿望的产物。
  “佩吉·卢对性的问题十分反感,”维基说,“因为她母亲不肯向她解释人类生活中的这个现实。有些时候,佩吉·卢总是说她是一个男孩,名字叫迈克。她一想到自己是男孩,就穿上蓝色工装裤和红毛衣,并且用各种工具干活。她玩起来活象男孩子,而且尽量做一些男孩儿做的事。但这一来,她简直要疯啦,因为她明知自己不是男的。事至今日,她一想到这个问题还是恨不得发疯。她将来总要结婚生子的。但她在结婚时要做新郎。”
  迈克和锡德是虚构的形象,是对女性自卑感的一种补偿。迈克和锡德又是独立自主的人,有着自己的感情,迈克渴望“使一个姑娘生娃娃,”就是明证。威尔伯医生认为这两个男孩的毛遂自荐是一个身患多种并发症的患者出现的又一个严重并发症。她决定尽早把迈克和锡德融合到女人的属性中去。
  这个病例的独特之处,原先在于西碧尔的化身比以往任何一个已知的多重人格患者的化身要多。如今,其独特之处又在于:她是唯一①具有异性化身的多重人格患者。尚未见到男性多重人格患者出现女性化身。西碧尔是出现男性化身的唯一女性多重人格患者。
 
  
 
   20.正统的话语 
  在迈克和锡德出现以后,心理分析突然转向宗教冲突的可怕小径。巨蛇钻进了兽穴。“我希望你能摆脱,”威尔伯医生在1957年9月对西碧尔说,“不仅摆脱你母亲以及你对你父亲又爱又恨的矛盾心理,而且摆脱那使你分裂的宗教冲突和对教义的种种曲解。”
  西碧尔企求摆脱,但她怕心理分析会使她失去自己的宗教信仰。尤其使她害怕的是:她原先总以为救援将来自上帝,但如今明白救援却来自弗洛伊德①。这个结论是她自己作出的,但她却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去接受它。她反复估量,弗洛伊德和教会是否都会正确无误。这样的反复估量:又转过来使她焦虑和堕入陷阱的情绪越发加重。
  她希望摆脱对教义的曲解,而又希望保持她的根本信仰。她知道问题出在教会对教徒的种种附加要求上,这些众多的附加要求把上帝的真正面目都给淹没了。这就是说,她必须从童年时代所受到的无所不在的宗教束缚中解脱出来。回想遥远的往昔,圣经中所说的最后一次大战成为餐桌上的话题中心,世界末日竟成为每天威胁着自己的一个现实。她祖父喋喋不休地讲什么最后的七个大灾难、与中国的无法避免的战争、天主教徒掌权导致人类的毁灭等等废话,而且认为达尔文鼓吹的那个亵渎圣灵、背信弃义的进化论早已为人类毁灭作好了准备。在这类废话中也含有威胁。
  古时教堂的地下室除用作墓穴外,还用以惩罚宗教罪人。在西碧尔的心灵受折磨的“地下室”中,有着来自往昔的种种形象,至今还伸着掐人脖子的手。其中,除了撒旦这个魔鬼以外,还有那潜步追踪西碧尔整个童年时代的巨蛇,至今还是活生生的,吞吐着蛇舌。她生伯它在夜里会爬过来。更可怕的是她根本不可能躲避它的袭击。
  在这“地下室”中,还有一个手执剑和火的天使。正是这个天使,把亚当和夏娃逐出伊甸乐园,因为他们“很坏”。他还威胁西碧尔,要把她逐出她的家门,因为她也“很坏”。
  因此,心理分析引导西碧尔浸入那过于严格地奉行的教义愈深,她就愈感痛苦,尽管心里在反抗,她在表面上始终遵守那正统的教导。
 
  那正统教导的话语,在这间诊室里再次清晰可闻。这是九月间清新的一天。西碧尔坐在长沙发椅上,紧靠着医生,两人的谈话内容,从现在需要解脱转移到往昔的束缚。
  “我明白禁止吸烟、禁止跳舞和禁止在安息日参加纪念生辰茶话会的种种理由,”西碧尔解释道。“但我内心在反抗,过了一阵,我不反抗了。然后又反抗。现在我不想反抗。”
  “为什么你现在不想反抗?”医生惊愕道。
  西碧尔沉默。
  “好吧,”医生刺激她一下,“你说说,在安息日不参加纪念生辰的茶话会,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圣经上说:你不应该在安息日寻求自己的欢乐。你应该想着上帝。不要做世俗的事情。”她一口气不停地说着,但最后略带辩解地补充了一句:“我本来不想说这些的。”
  “圣经上不是写着:工作六天,在第七天休息吗?”医生提醒她,“参加茶话会不正是圣经上说的在第七天闲暇的一个内容吗?”
  “你可以在另一天参加茶话会,”西碧尔不受医生的影响。“但不应在安息日去,”因为遵循这条教规是从日落到次日的日落。这是上帝对我们的教导。”
  医生纠正她:“这是圣经中的先知所说的上帝对我们的教导。别把问题弄混了。”
  “上帝通过先知晓喻世人,”西碧尔深信地说。
  “也许吧,”医生说。
  “圣经是根据上帝的授意而写成的,”西碧尔肯定道。“它不是随便什么人随便写的。”
  “先知也是人,我们不能绝对保证他们领会得完全正确。”
  “上帝不会允许他们出错,”西碧尔答道。
  “噢,上帝是允许人们出错的,”医生的话音带着一丝冷嘲。
  “是的,”西碧尔承认。她板着脸补充道,“但不允许在神的法规中,在一代一代人的指南中出错。”
  “那么,爱你的同胞是不是赞美上帝的一个组成部分?”医生问她。
  “是其中的一部分,”西碧尔作出权威性回答,“但不是全部。上帝说:‘爱你的邻居如同爱你自己。’”
  “如果一位邻居的生日恰巧是在安息日,”医生争辩道,“他对生日的庆祝是否应被剥夺?”
  “是的,”西碧尔坚持不让,“上帝说他应放在首位。”
  “我们庆祝自己的生日时是否在赞美上帝?”
  “不是,”西碧尔说。
  “好啊,你庆祝圣诞节这个基督的生日吗?”医生也不退让。
  “我们的教会并不庆祝。记得他的生日是完全可以的,不过你不要忘记:这个日子并不是12月25日。”
  “如果我们是上帝的子女,那么:纪念我们的生日岂不是很正当么?”
  西碧尔严峻地回答:“但你不必举行什么生日茶话会,不必在安息日举杯痛饮、大笑大嚷。如果你要追随上帝,你得放弃许多东西。这绝非容易。圣约翰说:‘我打过恶仗。’”
  一阵沉默。
  医生知道西碧尔也在压抑着内心深处对教义的怀疑。有几个化身对这些怀疑已直言不讳。为加深这些怀疑,医生直截了当地对西碧尔说:“对于你的信仰,我有一点实在弄不明自:人类奋斗达多少个世纪,为的是自身的自由呀。”
  “也许是这样。但谁也不想从上帝那里得到自由。”此刻十分坚定的西碧尔说了这最后一句话。
  几天后,当威尔伯医师对佩吉·卢和佩吉·安谈起宗教时,佩吉·卢说:“这些僵化的教义把什么都搅混了。全都是车轱辘话,没有必要再提起它们。”她这番话也代表了佩吉·安的看法。两人都显得又是愤怒,又是害怕。佩吉·户在诊室里走来走去,然后突然停下脚步。“它们只能使你心烦意乱。教义嘛,应该对你有帮助,可是从来没有帮助过我,也从来没有帮助佩吉·安或我们任何一个人。”反叛的火焰燃烧起来了。佩吉·卢突然做了一个手势,说:“我真想把教会夷为平地,烧得精光!”
  又过了几天,瓦妮莎象一阵风似地来到诊室。她还没有到恨不得把教会夷为平地的地步,但对教会的种种戒律及其信徒表示了极大的轻蔑。“我并不虔诚,”瓦妮莎挺有魅力地摇着脑袋,“不过,即使我很虔诚,威洛·科纳斯教会的人也会使我腻烦透顶。他们顽固不化,行事不公,毫无理性,是十足的伪君子。我真不明白他们怎敢自称为基督徒的。”瓦妮莎露出讽刺的笑容:“叫你非做不可的事,一切都是对的。你自己想做的事,一切都是错的。到了安息日,他们就要你坐着,什么事也不做。纯粹是浪费时间。”
  她略为停了停,目光与医生的相遇。“还有,大夫,我得承认我始终不明白什么是上帝的爱。母亲总对我讲上帝就是爱,而我始终不明白什么是爱。但我很明白我不希望上帝跟我母亲一样。”
  “我知道了,”医生答道。
  “母亲说她爱我,但如果这就是爱……”
  “那你就宁可不要爱……”
  “而我好象应该要上帝……”
  “你又害怕起来……”
  “因为我不知道上帝和他的爱会对我做些什么事。”
  “是的,所以你害怕了。”医生同意道。
  在瓦妮莎离开诊室前,马西娅又出场补充了一些意思略有不同的话。她比较虔诚,但对宗教的戒律十分反感。这些戒律使她对宗教在感情上感到疏远,同时又剥夺了她自由地成长的机会。她忧郁地望着医生。
  “人家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做的事,到我这里就不行。最糟糕的是我知道哪怕我长大成人以后也不能去跳舞、看电影、戴首饰。”
  她又说:“你信不信,威尔伯大夫,我住在纽约以后才第一次看电影?”她嘲弄地耸了耸肩,略带喜剧色彩。
  马西娅悲哀地笑了笑:“回想过去,我听信别人讲什么世界末日真是受骗上当。其实世界末日是将来的事,而且在此之后必将有更美好的生活。可是我当时不能不信,但我心里不愿有世界末日,因为我还想做好多好多事情,生怕我还来不及做一件事就遇上世界末日。这样想,又好象不对。我的感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迈克和锡德也参加这场辩论。他们声称相信上帝,但蔑视宗教仪式和有意做作。他们并不虔诚,但对宗教感到关切。他们最反感的是祖父在最后一次大战和进化论方面的胡说八道。他们(尤其迈克)对他那套理论的真伪并不感多大兴趣,更有兴趣的还是与他们的祖父开战,并保护西碧尔和他们自己。
  鲁西还是一个幼儿。威尔伯医生过去只是在原始景象的心理分析中遇到过她。现在她也讲到自己对教堂玩具沙箱②的背叛。“我们把手伸进沙箱,沙子很细很滑溜。我们让沙子漏过手指缝儿,还把东西插在沙子里站着。我们喜欢沙子。后来,我们长大了一些,得去听那位我们根本不信的天使的事情,不能再玩沙箱了。安息日早晨,我们起来玩,以为他们忘了今天是安息日,可是他们没忘。我们就说,‘不想去!不想去!’爸爸会过来看,妈妈会说我们已经长大了。只要爸爸穿白衬衫,妈妈烙薄煎饼,我们就知道要到放沙箱的地方去了。所以一见到白衬衫和薄煎饼,我们就生病,不得不上床。于是爸爸妈妈自己去教堂。”
  在西碧尔众多的化身中,对宗教最在乎的是玛丽。她反对教条、仪式和信仰的华丽象征,而遵奉祖母的不装模作样的宗教信仰。“我向上帝祷告,”玛丽告诉医生,“但我不去教堂。我尽量做到诚实、讲真话、有耐心,过一个好基督徒的生活。我信奉‘你活,也让别人活’的教导。这使我平安快乐。
  但在有关宗教的讨论进行中,威尔伯医生发现玛丽的心情愈来愈不平静。西碧尔担心的是心理分析会使她丢掉宗教信仰,而玛丽担心的是心理分析会使她的信仰听起来自相矛盾。最后,这种受骗上当的感觉终于压倒了玛丽。她沮丧地告诉威尔伯医生:“佩古·卢带给我一幅教堂的图画。这座建筑没有出口。我被关在这座没有门的房子里。我觉得它是用压紧的雪块砌成的,呈圆穹形。”
  心理分析愈深入,宗教的冲突愈来愈表面化起来。要说代表意识的西碧尔坚持遵奉教义,而代表无意识的化身离经叛道,那倒简单,但并非实情。实情是:尽管最顽固不化的是西碧尔,最背离教义的是两个佩吉,但每个化身都以自己的方法表现了二者兼有的矛盾心理。
  所有的化身都有独立自主的宗教信仰。除了两个佩吉以外,所有的化身都相信上帝。所有的化身都觉得上了教会的当。在思想斗争的压力下,玛丽想去死,两个佩吉想一走了事,马西娅和瓦妮莎挣脱了一些束缚,开始按照医生的要求,把上帝同教会、信徒和清规戒律分了开来。感到比过去自由以后,瓦妮莎买了一对红耳环来配她的红发,马西娅在安息日去看电影。马西娅至少怀着一种试一试的心情,竟大胆地点燃了一支香烟,喝了一口葡萄酒。
  维基还是扮演观察家的角色,没有表态。她对马西娅和瓦妮莎开始担心起来。
  “她们的行为迄今为止还无妨,”维基告诉威尔伯医生,“但她们炫耀自己新获得的自由。这样离其余的人愈来愈远,将来再捏合③起来就更加困难了。”
  “是的,我知道,维基,”威尔伯医生同意道。“但在将来整合时,也许是把其余的人拉到马西娅和瓦妮莎那里去,而不是把马西姬和瓦妮莎拉回来。”
  维基耸了耸肩。然后她直直地瞧着医生,表达了她对西碧尔发生变化的不安。她说:“西碧尔在知道有我们几个人存在以后,一直不知道自己与上帝的关系究竟如何。你知道,威尔伯医生,她总觉得自己这种状况是罪恶。在年纪还小的时候,她把这看作撒旦这个魔鬼所干的事,看作一种惩罚。你把我们几个人的情况告诉她以后,那种罪恶感又出来了。”
  维基继续说下去:“西碧尔总怕自己使上帝不悦。她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出发点是否正确也拿不准。在这里进行的谈话确实使一切都有了好转,但她害怕这样一来会使她正视整个世界。”维基一手支颐,若有所思。“西碧尔害怕的是:她一有了好转,有些可伯的事情就将发生,似乎那条巨蛇又将再次把她攫获。”
  将近圣诞节的时候,西碧尔在哥伦比亚大学所学的动物学和进化论课程使她十分不安。威尔伯医生和西碧尔一起读了达尔文的《物种的起源》和《人类的遗传》。对西碧尔来说,要接受人类体质结构中有低等生物遗传的残迹这个事实是困难的。“我们是上帝的儿女,”西碧尔采取防御的姿态。“不管怎样,进化论只是一种假设而已。”
  进化论这个题目惊动了其余的人。迈克说,“你瞧,爷爷错了吧。”玛丽说:“问题不在于我们来自何方,而在于我们如何对待我们的生命。”佩吉·卢愤愤地说,“所有的动物都有我们在教会里从来没有的自由。”近来持有怀疑论的瓦妮莎嘲弄道:“我们不是上帝创造的生物啦,可以宽慰地舒一口气了!”
  心理分析的主题从威洛·科纳斯的宗教信仰转移到奥马哈的宗教信仰。在那里,幼年时代的巨蛇不象以前那么可怕了。奥马哈市的信徒,文化水平较高,不那么僵化,更富有人情味。韦伯牧师是一个传道士,也是个巡回说教者,他认为西碧尔是一个画家,而且觉察到那种对教义的咬文嚼字的理解已把她这个独生女变成了一个孤独的孩子。韦伯收师把西碧尔从孤零零的境地中拽了出来,带进舞台照明灯的光线之中。
  “于是,四只巨兽从海里上来,长相各不相同……”
  韦伯的话声丰满而具共鸣,在这夜礼拜的特别仪式中,响彻奥马哈的教堂。
  “……第一只巨兽,形状象猛狮,长着鹰的翅膀。”
  五百个听众的目光,从那巡回说教者身上转移到他头顶上九英尺高的脚手架,注视着那宽度与教全相等的、蒙着巨幅画纸的画架。巨型聚光灯把脚手架照得通明。听众凝视着一个身穿蓝色薄绸衣服、腰系小白围裙的苗条姑娘——西碧尔。
  西碧尔,在强光围绕下,显得那样娇嫩,飘然若仙。有的听众说她象个天使。她用迅疾的笔触,把那长着鹰翅的巨狮活灵活现地勾划出来。听众象被符咒镇住似地看呆了。
  传道士讲到:“又有一兽如熊,就是第二兽,”口齿内衔着三根肋骨。又讲到“一兽如豹,有四个头,背上有鸟的四个翅膀。”这些怪兽也迅速地出现在画纸上。
  西碧尔把圣经的信息和传道士的话语,用图画表达出来。“第四兽甚是可怕,极其强壮,大有力量,有大铁牙,……头有十角,”传道士的话声嗡嗡回响:“我正观看这些角,见其中又长起一个小角。先前的角中,有三个被这小角连根地拔出来。这角有眼,象人的眼。这角有口,说夸大的话。”在画纸上,这头怪兽逼真地睁着眼睛,瞪着那着了迷的听众。而那张嘴,虽然哑而无言,却象在说话。
  “但以理④认为我们在开头时是不错的,”传道士告诉听众,“人类被创造得尽善尽美,然后开始堕落。我们不是来自动物园中的动物,却要变成动物园里的动物了。”画纸上不再出现形象的描绘,而出现了抽象的勾划,就象传道士话语的同声翻译。
  “人类变得如此罪恶,”传道士告诫道,“以致上帝只好创造出一种特殊的动物来描述这罪恶的一代。”
  画纸上用黑色笔画出几道闪电,抽象地形容神的愤怒。
  一连三个星期日,西碧尔这个苗条的身材,站在脚手架上,泼墨挥舞着强有力的笔触。听众全傻了。西碧尔的父母得意扬扬。韦伯牧师为西碧尔·多塞特用画笔把他的哲学演示出来而兴高采烈。
  但西碧尔在每星期日表演完毕后瞅着这些画面时,总是心里嘀咕:这画是怎么绘成的呢?它要比自己所画的多得多,多得太多了。
 
  
 
   21.神谴的酒 
  当年奥马哈教堂中的奇观,其真正的重要意义是:站在脚手架上的不只是西碧尔一个人。这是通过心理分析才发现的。画那从海中出来的四头怪兽的,主要不是西碧尔,而是其他化身。大部分是迈克和锡德的手笔。但更重要的是:在脚手架上的众多化身中,有五位是威尔伯医生至今还未见过的。她们是:玛乔里、海伦、西碧尔·安、克拉拉和南希·卢·安。
 
  玛乔里是一个娇小、苗条的姑娘,肤色白皙,长着一个狮子鼻。海伦,头发和眼睛都呈浅渴色,鼻子直直的,嘴唇很薄。西碧尔·安是一个瘦瘦的女孩,肤色苍白,头发灰金色,眼睛也呈灰色,卵圆脸,直鼻子。
  在这三个人中,只有玛乔里比较安详。海伦老是一惊一咋。西碧尔·安整天无精打采,已到了神经衰弱的地步。
  玛乔里生气勃勃,很易发笑。她什么都喜欢。茶话会、剧院,旅游、漂亮的东西,一切都爱。特别对西碧尔一见就抽身撤退的智力竞赛,她更是乐此不疲。玛乔里在表示烦恼和急躁时丝毫不加掩饰,但从不表现出发怒的样子。
  最突出的是,她无论对于现在或是对于过去,绝没有半点消沉的情绪。她好象具有某种特殊的免疫力,所以经历了威洛·科纳斯的折磨而完好无损。
  玛乔里喜欢逗弄人。比如,问她知不知道有其他化身,她扬起眉毛,眼珠一转,便逗弄道,“我决不告诉你!”过了一会儿,她咧嘴笑了。“不过,也许应该说是的。”然后神秘地补充道:“我喜欢帮助那几位。”
  “他们笑呀,哭呀,”玛乔里报告医生,“我常常听到她们头靠着头,在我身边咕哝。唧唧喳喳的,从我到这里来,就叽咕个没完。”
  玛乔里·多塞特从来不提西碧尔的名字。非提不可时,玛乔里就用“你认识的那一位”来代替。
  威尔伯医生始终不明白:玛乔里既不作画,对美术和宗教又不感兴趣,为什么跟西碧尔一起站在奥马哈教堂的脚手架上。
  海伦,表而上有些羞怯,其实很有抱负,决心“要成为一个大人物,按照自己的方式办事。使你威尔伯医生为我而自豪。”
  医生一提到海蒂,海伦就从长沙发椅上跳了起来,手足并用地爬到写字台下面,坐在地上,双臂抱胸,低头曲颈,缩成一团,眼睛大睁,牙齿打战得直响。
  “海伦,”医生把手放在她肩上,柔声叫她。
  “她就在这房间里,”海伦尖叫起来,哆嗦得更加利害。“就在窗帘后面。”
  “谁啊?”
  “母亲。”
  “没有人,海伦,只有你和我。”
  “我再也不想见我母亲了。”
  “你冉也见不着她了。”
  “再也见不着了?”她牙齿不再打战,恐惧的目光也已消失,医生帮助她钻出桌子,扶她站好。海伦突然用一种符合现实的口气打破了她重演幼年时代的害怕的声调:“我的腿抽筋。”
  玛乔里和海伦两人既不作画,又没有什么特别的宗教信仰,居然出现在脚手架上,恐怕是历史的误会。
 
  西碧力·安,畏畏缩缩地走进诊室。她对医生不是好好说话,而是低声私语。作了自我介绍以后,西碧尔·安就一声不吭地坐着,目光茫然,好象她正在把自己从眼前的场景中一笔抹去,潜台词是:“我不配占有空间。请原谅我还活着。”
  不仅如此,当西碧尔·安处于主宰地位时,躯体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身材确实变小了。在这初次露面时,西碧尔·安所穿的一套漂亮的灰色衣服似乎显得大了。而其它化身穿这套衣服非常贴身。在西碧尔·安身上,这套衣服有些象一只空麻袋。她好象躲藏在这条空麻袋里面。
  尴尬地沉默了一阵以后,西碧尔·安终于掂量着词句对医生说,“我连动一动眼珠都得使劲。眼睛直瞪着多省事。”
  威尔伯医生后来才知道,这个脆弱不堪的比身很少吃东西,睡得极少,对周围的事物一般很少发生兴趣。她常说:“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如果心情较好,她喜欢去图书馆或博物院,喜欢音乐,不爱绘画。在极为稀罕的场合下绘起画来,她总是画一张阴郁的人物作品,不是蒙着脸,就是把脸朝着别处。在奥马哈教堂的脚手架上,她在巨兽的脸上添了几笔朦胧的色彩。
  具有特征的是,每当“一切都过分”时,西碧尔·安就来主宰躯壳了。但这种“接管”并不是一种对付特定处境的手段,而是对这种处境的直接反应。在所有的化身中,最消沉的是西碧尔·安。她可以一坐几个小时,一声不吭象个哑巴,一动不动象威洛·利纳斯的家中钢琴上的鹈鹕像。
  到了规定的时间,西碧尔·安终于起身要走了。她慢吞吞地拖着脚步,疲倦地说:“要把一只脚伸到另一只脚的前面去,真是吃力。而且我还得时时想着伸脚。要不然,我的脚步就停住不动了。”
  根据西碧尔·安这付无精打采、衰弱不堪的样子,威尔伯医生诊断她为神经衰弱。这是精神神经病的一种类型,起源于感情冲突,一般以疲乏、消沉、忧虑和无缘无故的局部疼痛为其特征。威尔伯医生还可以肯定:西碧尔·安是以海蒂在农场时的紧张症自居所产生的结果。
 
  谈论奥马哈教堂脚手架上的插曲,是在1957年圣诞节假期间的事。而有关宗教信仰的对话,从12月底延续到1958年第一季度。克拉拉一直参与这些谈论和对话的场面,只是一言不发,保持沉默。到了3月,她才用简洁的、自传体式的词句向威尔伯医作了自我介绍。“我今年23岁,从来没有母亲,但存在于世上。”她开始阐明自己在多塞特化身集团的宗教信仰中所扮演的角色。
  “我对于宗教的知识比她们要多,”克拉拉·多塞特说道。“我曾经同鲁西一起呆在沙箱里玩,同西碧尔等人一起在教会学校上学。对我来说,宗教就象对玛丽一样重要,依我看,比对玛丽还更重要。我毫无保留地相信上帝,相信上帝在圣经中的启示,相信上帝的对立面撒旦这个魔鬼的存。”
  突然”这间屋子变得象一只圣餐怀,盛着神谴的酒。克拉拉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发出激烈的控诉:“西碧尔的性格真是可悲。诚实,简直令人作呕。她什么事也干不成。”
  “这么说,你好象不喜欢西碧尔,”医生说。
  “不喜欢,”克拉拉生硬地说。
  在一个人格分裂的女人身上,自己反对自己。医生问她:“为什么不喜欢?”
  “我为什么非得喜欢她?”克拉拉反感地说。“我只想做一件事,而她不让我做。”
  “你想做什么?”
  “噢,不是什么惊人的大事,”克拉拉解释道,“我想学习,她不让。”
  “你想学什么?”
  “音乐和英语。特别是历史,还有跟医学有关的化学和动物学,”克拉拉回答。
  “西碧尔不正是学这些吗?”医生迅速指出这一点。
  “不,她不学,”克拉拉轻蔑地说。“一堵大铁墙竖了起来,她无法学了。实际上,什么也干不了啦。并不是总是这样的,但现在正是如此。”
  “为什么,克拉拉?”医生问她,想知道这位新来的人对西碧尔究竟了解多少。
  “生气呗,”克拉拉的回答很有权威性似的。
  “我有一些好钻头,专门用来拆毁这道愤怒之墙的,”医生道。“克拉拉,你能帮助我吗?”
  “我干吗要帮助你?”克拉拉的愠怒更深了。“她又为我做了些什么?”
  “这么说,”医生很有艺术地建议道,“你帮我使劲敲打那堵墙——不是为着西碧尔,而是为了你自己。”
  “为我?”克拉拉惊愕地耸起双肩。“大夫,我不明白有什么联系。”
  “克拉拉,如果你帮助我使西碧尔好起来:她就不会挡着你的道,不让你干你想干的事了。”医生很恳切。“难道你还不明白你帮助西碧尔,就是帮助你自己么?”
  “好吧,”克拉拉犹犹豫豫地说,“西碧尔现在离任何事物都那么远。我恐怕无法与她沟通。”
  “试试看,克拉拉!”医生已在恳求。“为了你自己的缘故,克拉拉,”医生柔声道。“明天早晨,等西碧尔醒来时,我希望你们全体女孩儿都做一件事。”
  “连那两个男孩在内吗?”克拉拉问”
  “是的,你们全体,”医生答道。
  “做什么事呢?”克拉拉急于想知道。“明天是安息日,去教堂吗?”
  “不是,我不想叫你们去教堂,”医生坚定地说。“只是要你们告诉西碧尔:她干不了她想干的事,原因是那种疾病的并发症在拽着她。”
  克拉拉本来一边说话,一边踱步,现在突然停下。“可是,大夫,”她抗辨道,“你曾告诉西碧尔说她可以带病上学,即使心理分析占去她许多时间也无妨呀。”
  “是的,”医生解释说,“我确实这样讲过。可是那时我不知道会这样痛苦。当初,我认为基本的心理创伤是衷痛祖母的死亡,而西碧尔由此分裂出其他化身。我当时还以为这种哀痛之所以难忘,是因为西碧尔丢失了两年时光,从来没有机会将这哀痛排遣出去。我当时并不知道这里有那么深重的痛苦,不知道西碧尔这一病例有那么复杂的根源。”
  “你应该明白,”克拉拉推心置腹地说,“西碧尔忧虑的是她丢失了好几年的事情,又害怕你会发现。”
  “这就怪了,”医生断言道,“西碧尔明明知道我了解这几年的事呀。”
  “她始终在回忆往事,”克拉拉告诉医生,“她始终以为她母亲还会伤她。”克拉拉停了停又补充道:“我幸亏没有过母亲。”
  医生故意放过她最后一句话。她答道:“我们使西碧尔解脱往事的纠缠吧。”
  “好啊,她希望能解脱,”克拉拉说,“希望忘掉一切,而又不正视一切。”
  “她只有正视一切,才能摆脱一切,”医生答道。“但她能够做到。她有很大的耐力,很大的勇气。你们也都一样。”
  “勇气?”克拉拉挖苦道。“她什么也干不了。什么都不能正视。你把这叫作勇气?”
  “她有很大的能量,在很多事情上很有才华,”医生深信不疑地说。“我们把那愤怒之墙击倒后,她就能解脱出来,理解她自己了。”
  克拉拉悲观地摇着头说:“绝不会有什么钻头能把墙弄倒的。”
  “我的钻头能够办到,”医生很有信心,“只要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们能把这堵墙夷为平地,克拉拉,”医生坚定地说,“只要你们跟我一起干。”克拉拉似乎更加困惑了。医生接着说:“你们明天跟西碧尔谈起心理分析的时候,开始把你们所知道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全都告诉她。”
  “各种各样的事情?什么事情?”
  “你们所知道的,感觉到的,记得起来的……”医生说。
  “我记得教会的许多许多事情,”克拉拉追忆地说,威洛·科纳斯教堂里发生的事情,我记忆犹新。”
  “那就告诉西碧尔。”
  “有什么用?”克拉拉耸了耸肩。“西碧尔不爱听。那堵大墙,你知道。”
  “我们去摧毁那堵墙,”医生答道。“我们所有的人都一起上。”医生坚定地看着克拉拉。“这样,西碧尔就能够干你希望她干的事。她再也不会干扰你的学习了。”
  “呃,我不想帮助她,”克拉拉不妥协。“我干吗呢?”
  “那么,你为什么不跟别人在一起呢?”威尔伯医生坚持不让。“你们可以一起干自己喜欢的事呀。你们可以一起干呀。”
  克拉拉又站起来踱步,然后转向医生,苦笑道,“你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一帮利己主义者。他们全都愿意按自己的方式处理事情。”
  “试试吧!”医生再次恳求。
  克拉拉笑了。“你应该听听我们的争吵。我现在就感到这种争吵了。两个佩吉快要爆发啦。”
  “克拉拉,你听着,”医生现在站得离她很近。“我要求你做的,是为你好,也为你们大家好。这一点,我已经跟其余几个人说过了。你们所有的人必须通力合作。你们所有的人都必须尽量设法影响西碧尔。克拉拉,只有这样才能说服西碧尔,使她干起事来不会干扰你们每个人的才能的充分发挥。你难道看不清目前存亡攸关的是什么吗?好好地看一看,好吗?”
  克拉拉的一句可怕的话,在屋里回荡:“西碧尔实在不必活下去!”
 
  第二天,站在威尔伯医生诊室里的,是南希·卢·安·鲍德温。楼外马路上汽车的喧闹声传进室内,这对南希来说,无异于可怕的爆炸声,因为她生活在恐惧之中。
  “我不喜欢爆炸的东西,”南希议论道,“爆炸,永远是爆炸。跟你年纪小的时候发生的不愉快事件①一样糟糕。你母亲朝你扔积木打你,你全身五花大绑,你头晕目眩,你眼前金星乱转。医生,你这屋里声音嘈杂,还有砰的一声,就跟小时候的炸弹一样糟糕。最糟糕的是母亲没有死。”
  “你母亲葬在堪萨斯城。现在不会有什么爆炸来伤害你了。”医生向她保证。
  “我不明白你怎么知道的,”南希抗辩道,“母亲可以葬在堪萨斯城,而我心里照样爆炸。此外,还有其他许多种爆炸,我都能叫得出名字来。我不明白你怎样能够防止其发生。你不能保证煤气总管或煤气炉不爆炸吧。”
  “你屋里没有煤气炉呀,”医生弹出一个现实的音符来减轻她的恐惧。
  南希把嘴一撇,开玩笑地说:“呃,我看这就是铁证罗。”在她补充下面几句话时,恐惧又出现了。“但你不能防止这个世界不爆炸呀。这才是铁证哩。”
  “这个世界不会爆炸,南希,”医生说。
  “如果这样,他们为什么建造民用防空洞?”南希迅速作出反应。“我们为什么到处见到世界末日的迹象?撒旦将摧毁世界,而上帝将使它变得尽善尽美,不再有罪恶。根据预言书,在最后一次大战中,一切将遭到毁灭。”
  “时候还没有到。”威尔伯医生决心把南希从那些纠缠不休的思想感情中解脱出来。
  “预言书告诉我们,”南希继续往下说,根本不理会对方的插话,“‘河水会干枯,河水似血’。预言书还说,在末日来临前,天主教徒会掌权,控制政府和人们的心灵。我们看到这两件事都在发生。到处都报道河水被污染。污染就是预言书所说的血。因为你缺水便不能活,我们全都会象预言书所说的那样死去。预言书对天主教徒掌权所说的事也正在实现。天主教徒在很早以前就动手了。他们建立中学和大学。但在1936年或在1939年以前,他们还不能大干。到底是哪一年,我还不能肯定。反正在梵蒂冈②成为独立国家,并有对外发言权以前,他们不能大干。在此以后,天主教徒的力量就更大了。
  “时候会来到的,威尔伯医生。到那时,如果你不敬仰天主教神父、教皇和红衣主教,你受到的遭遇就象纳粹统治下的犹太人。天主教徒的力量愈来愈大,所以如果我们聪明一点,我们就决不让天主教徒竟选总统。如果他们掌权,他们就要控制教育。他们需要一个天主教的教育行政长官,比需要总统还迫切。他们知道,控制了儿童,就能控制儿童的父母。奴役我们的机会,他们一个也不放过。”
  南希焦躁而敏捷地在屋里来回周游。她转身对医生说:“我永远不做天主教徒。我永远永远不干他们命令我干的事。但我担心他们会怎样对待我。我不愿进监牢。但我不会做他们要我做的事。”
  一条歇斯底里的道路赫然呈现眼前。小屋内充满着愈来愈强烈的感情,犹如交响乐团全体成员逐步增加音量,渐臻最强音。南希瘫倒在长沙发椅上。下面的话似乎是一字一字地慢慢挤出来的:“有时这些事使我十分害怕,我恨不得马上死了就算了。”
  威尔伯医生柔声地说:“你为什么想死呢?如是这样,你丢下的东西未免太多了——做事情呀,爱人们呀,享受音乐、美术和大自然呀。”医生有的放矢地说下去:“同西碧尔相聚一起,寻找你自己吧。”
  南希的情绪突然变了。原先是恐惧,现在转为愤怒和防御,“你为什么挤得我走投无路?”南希问道。
  “我亲爱的,我没有挤兑你,”医生回答,“我只是想叫你明白:你没有理由去死。”
  “没有理由?”南希若有所思地说,“为公为私都有理由。”
  “私人理由是什么呢?”医生平静地问道。
  “噢,”南希答道,“我们都要西碧尔做事,但不顶用。西碧尔老是灰心。这使我生气,害怕。有时我恨不得缩成一团,象个婴儿,一点责任也不负。现在我同两个佩吉很接近。你知道她们对西碧尔怎么看吗?西碧尔使佩吉·卢一直都按捺不住要爆发。”
  南希的情绪忽然变得漫不经心,十分自在。她说:“我跟两个佩吉如此接近,所以我采用了她俩姓与名中间的名字作为我自己的名字。但她们姓多塞特,我不姓这个。我的全名是:南希·卢·安·鲍德温。鲍德温是在我问世时西碧尔心目中的理想人物。她是一个教员。”
  “还有什么使你烦恼的私人事情吗?”医生很想知道,“有哪些事是你想做而无法做到的?”
  “我的腿不软,我想徒步旅行,”回答出人意料。“跟着西碧尔,谁也无法做到。”
  “我们安排一下吧,”医生答应她。
  “我看我们办不到,”南希生硬地说。“可是,眼前我最发愁的还是公众的事。”她又露出恐惧的目光。“天主教徒乘我们不备,就会混进来,突然得手的。”
  “他们对我是不会得手的,因为我不怕他们,而且我不相信你说的情况。我认为……”
  “时间不多了,”南希歇斯底里地打断了医生的话。“我想死,但上帝不让我死。自杀固然不对,但听从天主教徒的命令也不对,都是把我的灵魂交给魔鬼。”
  “喂,南希……”医生想用另一种观点来改变她的情绪。
  但南希立刻又打断医生的话:“我不愿魔鬼得胜!”
  “南希,”医生干脆换了一个话题,“如果你和克拉拉和其余的人,其中尤其是马西娅,能够同西碧尔联合起来……”
  “克拉拉的观点跟我一样,”南希又打断医生的话。“她的忧虑也和我相同。我可以肯定她在昨天跟你谈话时一定讲到了我所讲的事……”
  这次是医生打断了南希的话:“如果你和克拉拉帮助西碧尔,使她坚强起来、去干她所想干的事,那就多了一个维护民主的人。你不是怕天主教徒取消民主吗?”
  但南希沉溺于她自己的思路。“你必须时时提防天主教徒废弃民主的那一天。你必须留神!”
  “南希,”医生坚定而响亮地说道,“上帝给我们脑子,是叫我们去用脑子……”
  “那当然,”南希又打断医生的话,“而且上帝给我们许多预言,叫我们明白如何用脑子准备同天主教徒夺权的企图进行斗争。”
  “喂,南希……”医生又叫她。
  “上帝就是这样做的!”南希激烈地坚持道。
  “上帝给我们脑子,是叫我们去用脑子,”威尔伯医生解释说。“你不该在毫无事实根据的忧虑方面去浪费它。”
  南希抗议道:“可是上帝说:要把黑暗势力转变为光明势力,这意思是要我们追随上帝。”
  “如今在这个国家,我们始终坚持宗教自由和信仰自由,”医生提醒南希。
  “这一点没有做到,”南希回答。
  “因为我们的政府属于人民,”医生接着说下去,“你和我,同任何人一样,都是我们政府的一个部分……”
  “这些事,我懂,”南希又插话。
  “这就意味着,如果你害怕我们会失去民主,你和克拉拉就应该同西碧尔联合起来,使西碧尔能去做她所能办到的事,去帮助别人从黑暗势力中转变过来。”
  “对不起,威尔伯大夫,”另一个嗓音插了进来。“我觉得我该在这儿说几句。”
  “维基吗?请说吧,”医生很熟悉这个嗓音。
  “唔,你会原谅我这样做的,因为你知道我除非绝对必要,是决不会这样说话的。但我觉得你对南希这样讲是错误的。你要明白,西碧尔所害怕和担忧的,与南希和克拉拉的一样。尽管马西娅以为自己同宗教分道扬镳,但实际上,她也有同样的恐惧。”
  “还有呢?”
  “我一直在帮助南希、克拉拉、马西娅和西碧尔。情况好了一些。你曾对我说,‘维基,你为什么不去帮助西碧尔?’我一直按你的要求在做。但如果南希和克拉拉现在同西碧尔联合起来,而彼此都怀有这种巨大的恐惧,这就会大大加重西碧尔的恐惧,我担心一个人会吃不住。这就是我不鼓励南希和克拉拉接近西碧尔的原因之一。既然她们相互接近无益有害,为什么叫她们接近呢?她们死抱住错误念头不放,不仅在宗教问题上杞人忧天,而且还消沉,甚至有自杀的念头。这种自杀的念头要比她们对你讲的可多得多。我不愿她们拿这些东西去影响西碧尔,因为我不敢肯定我一个人能不能顶得住。我不再多说了。总之,我不认为在此时让南希和克拉拉去接近西碧尔是明智之举。”
  “维基,”威尔伯医生告诉她这位朋友,“如果我不设法解除南希和克拉拉的忧虑,那将是错误的,是不是?而我的意图正是要这样做。如果南希允许我再谈一会儿,我想我能够解决一两个问题。”
  “行啊,”维基答道,“我让南希回来。可是,威尔伯大夫,请你一定要记住我的告诫。不,这比告诫还要严重。这是一个警告。”
 
  先后接待了五个新露面的化身,威尔伯医生回想她在第一次见到维基后钻研过多重人格的文献。那时,她已猜测西碧尔这个病例要比那位比彻姆小姐或多丽丝·费希尔都复杂。如今,她才知道:由于多种精神创伤所引起的西碧尔·多塞特一例,是迄今所报道过的最最复杂的患者。
  其所以复杂,因为其根源不是一个,而是多个——患精神分裂症的母亲(加上消极被动的父亲的帮助和支持)、伪善的周围环境和原教旨主义信仰所引起的歇斯底里(祖父是这种歇斯底里的突出代表)。医生分析、研究了这些根源,但仍不知道首次人格分裂始于何时。她只知道:在首次人格分裂时,并不是所有的化身都一起出现;而迄今已向医生做过自我介绍的化身,在西碧尔十二岁的时候都已存在。那么,除了已知的14位化身以外,还有没有别的化身,医生也不能断定。
  尽管父系和母系双方都有精神病家族史,提示了遗传因素的可能性,威尔伯医生仍肯定西碧尔的病是由环境所引起的。她知道,心理分析必须进行下去,以根除精神创伤的影响,使疾病好转。
  医生深信那众多的化身是对付无法忍受的环境的防御手段,而不是本人内心冲突的产物。占据西碧尔心灵和肉体的化身,并非阴魂附体,而是本人派生出来的人格。每个化身都比西碧尔本人年轻。他们的年龄大不相同,取决于他们现身以对付各个精神创伤的时光。
  虽然有五个化身新近露面,治疗计划仍旧维持原状不变,即:分析和根除各个精神创伤,使进行防御的化身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性。若能把各个化身融合于西碧尔,所谓“整合”就得以完成了。他们这些化身就不得不把他们所占有(而非西碧尔所占有)的知识、经历和记忆归还西碧尔。
  现在显然需要对根本的精神创伤进行强化的冲击。在冲击过程中,必须把每个化身都当作一个独立自主的“人”进行分析。最终,当然所有的化身都得与西碧尔“整合”。但这还是一个遥远的目标。而且由于出现了新的化身,又显得更加遥远。
  威尔伯医生还清醒地意识到可能面临的风险。为使西碧尔及其化身正视精神创伤而采取的行动,往往加深她们的痛苦,结果只能倒退。弄不好,反而使那些抵御精神创伤的化身联合起来,使西碧尔发生更深的分裂。但她的疾病如此严重,对“整合”的需要如此迫切,以致医生宁可冒一切风险,也要进行新一轮的强化的冲击。
 
  
 
   22.填补时间的空白 
  佩吉·卢和佩吉·安、维基和玛丽、马西娅和瓦妮莎、迈克和锡德、玛乔里和鲁西、海伦和西碧尔·安、克拉拉和南希,这十四个化身出入于威尔伯医生的诊室,各有各的感情、兴趣、才华、抱负、欲望、鉴赏力、行为方式、语言结构、思维程序和身体形象。其中,十二个化身为女性,两个是男性。全都比西碧尔年轻。
  每个化身都与西碧尔和其他化身不同。每个化身都知道西碧尔和其他化身的存在。可是,在威尔伯医生将这些化身和盘托出以前,西碧尔却对他们一无所知。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在医生让她知道真相以后,西碧尔却不愿听那些化身的谈话录音,拒绝同他们接近。在1957年末和1958年初,对西碧尔来说,那众多的名字:佩吉·卢、佩吉·安、维基、马西娅、瓦妮莎、玛丽、迈克、锡德、玛乔里、鲁西、海伦、西碧尔·安、克拉拉和南希,都只是威尔伯医生口头介绍的人物。威尔伯医生一一见过他们,西碧尔没有见过。西碧尔相信医生,但这些人物还是虚幻的影子。
  对西碧尔来说,现实的是,她象以前那样,仍在丢失时间。事后,她每次都指望以后再不发生,但每次都依然如故。1957年11月和12月,西碧尔再也没有又惊又怒地发现自己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不知自己是怎么来到此地的。西碧尔和威尔伯医生暗暗希望她们到达了“整合”的希望之乡①。
  可是,那希望之乡消失了。1958年1月8日早晨,威尔伯医生在多塞特预约的门诊时间打开了候诊室的门。里面没有人。以后也没有人来,直到五天后的早晨,邮差送来一封信,才为西碧尔的下落提供了线索。
  这封信是寄到威尔伯医生的旧地址的:内布拉斯加州奥马哈市17条街医学艺术大厦607室,又由那里再转寄过来的。字体写得象毛孩子的鬼画符。日期署着1946年1月2日。信纸用的是费城大森林饭店供应的信笺,上面写着:
  亲爱的威尔伯医生:
  你说要帮助我。你说你喜欢我。你说我好。那么,你为什么不帮助我。
  佩古·安·多塞特
 
  威尔伯医生离开奥马哈已经十四年。佩吉·安把信寄到那里,说明她的意识已经严重迷乱,信中有着怒气冲冲的味道,透着对心理分析方式的失望和不满。信封上的邮戳,使医生和西碧尔在十一月和十二月份所抱的希望彻底破灭。
  在1月3日预约门诊时间,西碧尔及其化身都没有来,威尔伯医生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以前也有类似的情况,医生也是听之任之。但现在,不采取行动是不行了。可是,医生又怕自己采取行动会使西碧尔的名字上了警察局的登记簿,会将西碧尔送进精神病院。为防止这两种可能性,医生这一次又没有去找警察。
  尽管从邮戳来判断,佩吉·安从费城写信迄今已经五天,医生决定还是打电话给大森林饭店试试。她犹豫的只是不知找谁是好。饭店登记本上的名字,可能是佩吉·安·多塞特,也可能是佩吉·安·鲍德温,因为佩吉·安两个名字随便用。其实,西碧尔可能用她十五个化身的任何一个名字。甚至是一个尚未在医生面前露过面的新化身。
  “这是大森林,早安,”大森林饭店的预订台接通了。
  “早安,”医生说。“有没有一个多塞特小姐在你那儿登记过?”
  “1113室,”预订台的职员回答。“请你等一等。”
  “不必费心了,”医生突然小心起来。由于不知道是哪一位多塞特小姐出头露面,她迅速地改了主意。“请接女服务员好吗?”医生觉得在佩吉·安意识迷乱时最好不对她说话。
  电话接通后。医生告诉女服务员:“我是大夫。我一个病人多塞特小姐,住在1113号房间,身体不好。能不能请你进去看一看她,然后告诉我她现在的情况怎样。如果你不告诉她我跟你谈过,我就更加感激不尽了。”医生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女服务员,请她在回电话时告诉电话接线员这长途电话费由医生自己支付,然后坐下来等候。
  十五分钟后,女服务员的电话来了。“是威尔伯大夫吗?”
  “是的。”
  “我是费城大森林饭店特劳特夫人。”
  “喔,她情况怎样?”
  “很好,大夫。她面容苍白、消瘦,但身体很好。穿着橘黄色和绿色条纹相间的睡衣,显得漂亮极啦。她坐在床头桌旁,在我们饭店的信笺上用铅笔画素描。”
  “多塞特小姐说了些什么?”
  “没有说几句。她只是说马上要出去溜达,画几张速写。我求她别出去:‘这不是溜达的天气,天气预报说将有一场可怕的暴风雪。’她说再看吧,她脸色苍白,但我看没有生病的样子,大夫,真不象有病。”
  威尔伯医生向特劳特夫人道了谢,等了几分钟,就决定打电话给大森林饭店说服佩吉·卢回家。虽然写信的是佩吉·安,但跟特劳待夫人讲话的显然是佩吉·卢。也只有佩吉·卢绘黑白画,买特劳特夫人所叙述的那种睡衣。看来,佩吉·卢和佩吉·安是相偕旅游,这正是她们常干的事。佩吉·卢是西碧尔对付愤怒的防御手段,佩吉·安是西碧尔对付恐惧的手段。
  可是,在医生给1113室打电话时,房间里没有人,后来,医生用电话找到了特劳特夫人。她正在服务台办事,因为服务台夜班的职员由于暴风雪而迟到了。特劳特夫人说:“多塞特小姐出去了。我请求她不要出去,因为暴风雪就要来临。但她说自己会当心。”到晚上10:15,医生又打电话,对方说多塞特小姐已经付帐后离去了。
  医生只好指望西碧尔再次主宰躯体,并且平安归来,要不然,就是那位取而代之的化身回归纽约,再不然,就是维基设法打电话给医生,过去维基曾几次这样做过。可是没有人来电话。
  这就是本书开始时所叙述的时间和事件。
 
  第二天早晨,医生走进侯诊室,想把几本杂志放到茶几上去,突然看见苗条的西碧尔在那里等着。医生不知道此刻的来人究竟是谁,便不提姓名,只说一句:“请进。”
  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又发生了一次,”病人悲哀地说。“这些事,我真是难以出口,比我原先想象的还要难开口。”
  “你是西碧尔?”医生问道。
  “是西碧尔。我发现自己在费城偏僻的仓库区的一条街上,情况比以前所遭遇的更糟。真是一场恶梦。而且发生在我们都以为它不会再发生以后。噢,大夫,我真是难为情。”
  “先休息一会儿再说,”医生说。
  “我每次都向自己保证不再发生这种事,保证自己一切从头来过。但它还是照样发生。这一次,我真是抱着很大的希望,可是又完了。我一切从头来过多少次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次,”医生答道。“不过,我要请你不要再这么做,这么做,一点好处都没有。为什么要从头来?为什么不从现在的地方起步?”
  “我不知道用我的名义干了什么事,”西碧尔脱口而出,“也许犯伤害罪,谋杀罪。”
  “西碧尔,”医生坚定地回答,“我已反复告诉你多次:你那些化身决不会违反你的伦理道德准则的。”
  “你的确这样说过,”西碧尔焦急地说。“可是,你难道能知道得那么确切吗?我们并没有把握嘛。”
  “西碧尔,”医生又提出了这三年来提过一百次的问题:“我想让你听听那些化身的录音。”
  “不,”西碧尔大摇其头。“我只想听到他们已不复存在的消息。”
  “你听了录音会消除你的疑虑,”医生坚持道。“如果两个佩吉对我讲起费城之行,我为什么不录下音来呢?这样,你可以自己听一听嘛。”
  “两个佩吉?”西碧尔惊愕道。“你知道是她俩?你怎么知道的?”
  “佩吉·安从大森林饭店给我写信,”医生直话直说。
  “大森林饭店?”西碧尔震惊得很。“你知道我在那儿?”
  “你发现自己身在费城,因为是两个佩吉把你带去的。她们是你的一部分,你无法控制的一部分。但我们正在改变这个现状,把你们这些女孩儿融为一体。”
  “费城的事证明我一点也没有好转,”西碧尔沮丧地回答;“我永远好不了啦。”
  “你知道我想帮助你,”医生柔声说。“你知道我了解这些问题,已达三年多之久。而且你也知道他们是你疾病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知道,知道,”西碧尔着急地说,“你讲过好多次了。”
  “如果你感觉异样,”医生有的放矢地说道,“你完全不必怀疑、害怕。”
  “我不怪吗?”西碧尔突然道。
  “不,不怪,”医生断然回答。
  “值得喜欢吗?”
  “是的,非常值得喜欢。我喜欢你。我不知道你究竟明白多少。”医生以她愈来愈宠爱她这位病人的诚挚感情,回答了后者的企求。
  西碧尔眼睛里好象噙着泪水。在心理分析开始后一年半内,她从来没有流过泪水。西碧尔悄悄问道:“你还认为我能好?”
  “以我的全心全意和心理分析家的全部经验,我认为你能好。”
  西碧尔的小手放在威尔伯医生的手掌中。她俩都坐在长沙发椅上。西碧尔不自然地低声问道:“既是这样,为什么我反而越来越坏呢?”
  “在心理分析中,”医生客观地回答,“你越深入,便越接近冲突的核心。越接近冲突的核心,你便越将面临抵抗和内心冲突本身。”
  “但我没有面临什么东西呀,我跑开了,”西碧尔悲哀地指出这一点。
  “逃跑的不是你这位醒着的、代表意识的西碧尔,而是那些属于无意识的化身,”医生解释道。
  “你称呼他们为无意识,并说他们是我的一部分,”西碧尔若有所思地说。“但你又说他们能带我去他们喜欢去的地方。噢,大夫,我害怕,十分害怕。这是我永远不能适应的处境。这些化身驱动我,占有我,毁掉我。”
  “这不是占有,西碧尔,”医生强调说,“不是来自外面的侵入,而是来自内心。而且可以用最普通的名词加以解释,而用不着什么超自然的词汇。”
  “对我来说,并不自然,”西碧尔立即反驳。
  “对许多人来说,好象并不自然,”医生承认。“但是说它自然,是因为它可以用你自己的环境来解释清楚。每个化身都比你年轻。这是有原因的。我到现在还不能确切地说出每个化身的年龄,但其中有的是小女孩,用你这成年女性的躯体走来走去。两个佩吉逃到费城,是为了躲离你母亲。她俩否认你的母亲就是她们的母亲,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否认。在她们内心深处,却是对你母亲的恐惧和愤怒。恐惧和愤怒使她们逃跑,从你母亲为她们制造的堕入陷阶的感情中挣脱出来。由于两个佩吉和另外几个化身是小女孩,在某种意义上说,她们使你保持小女孩的状态。”
  “不仅发育未成熟,而且疯狂,”西碧尔悲哀地自嘲。
  医生搂住西碧尔,很有份量他说道:“从来没有人说你疯狂,只有你自己这样说。而且我希望在你谈论自己时把这个词从你的词汇中清除出去。你母亲干扰你的发育成长。你没有完全向你母亲屈服,因为你有一股子劲儿,使你的生活跟你母亲的生活大不相同。当你发现你母亲有错的时候,你开始自己干你想干的事,尽管在过去有些零碎东西,形成了化身,使你与一般人有所不同,使你对你自己都感到害怕。”
  医生盯着西碧尔的眼睛,说:“你有病,不错,但不是精神分裂症。患精神分裂症的是你母亲。她的感觉和观念跟你完全不同。以后别再说自己疯狂了。你的心智非常健全,健全得能从你母亲的非人的折磨下活了过来,得到今日的成就。好吧,谈谈你在费城的经历吧。谈谈有好处。”
  西碧尔从她的角度,谈了1958年1月2日至7日在费城发生的故事。医生希望自己也有机会跟两个佩吉谈谈,了解她俩的费城经历。但因无法召唤她们,医生只好等待她俩自动出现。这一等,就等了一个月。
 
  西碧尔回校念书。但她继续生活在恐惧之中,不知在费城可能发生甚至确实发生过什么事。她没有接受,也不可能接受威尔伯医生说那些化身不会干坏事的保证,在心理分析开始以来,这些化身不仅把她带到费城,还带她去过伊丽莎白镇、特伦顿、阿尔士纳,甚至旧金山。在心理分析开始以前,这些化身带她去过哪儿,她往往毫不知情。这些化身掌握着她的钱包,驱动着她的躯体,不顾她的意志而随意行动。而她总是只能在事后才知道。她总是害怕这些化身所干的事远比威尔伯医生告诉她的要糟,要糟得多。
  即使这些化身所作所为完全合法,他们总是把她打算做的事或已经开了头的事随心所欲地继续下去,或肆意加以改变。结果,他们总是旗开得胜者,而她总是灰心绝望。
  在西碧尔从费城归来后一个月的一天,医生对西碧尔说:“我把佩吉·卢和佩吉·安的谈话录了音。你听到她们在费城所做的事,会如释重负的。”医生故意装成漫不经心的样子,实际上非常担心那一直严词拒绝听录音的西碧尔如今仍不会同意。
  西碧尔吓得连瞳孔都放大了。
  “怎么样?”医生问她。
  西碧尔没有应声。
  “西碧尔,这可能是心理分析的一个转折点。”
  “我看不出来,”她嗓音嘶哑。
  “你了解这些化身,就可以把他们变作你的一部分,就可以把他们的经历变作你的经历,把他们的记忆变作你的记忆。”
  “我不需要。大夫,你为什么要折磨我?”
  “如果你患的是肉体的疾病,你总不会把帮助你克服危机从而使你康复的处方笺撕成碎片吧。”
  “我觉得你的比喻并不贴切。”
  “比你所理解的还要贴切,”医生坚持不让。“这些化身是疾病的症状,而不是疾病本身。你只有向这些化身靠拢,才能走向正常的生活。”
  西碧尔苦笑起来。“听起来很容易,”她说。“可是,大夫,你我都明自:所谓容易,实际上适得其反。”
  “谁也没有说是容易呀,”医生答道。”但我敢保证:如果你不愿同他们了解和接触,你的康复将十分困难。”
  “费城之行已向我证明,我永远不会康复,”西碧尔阴郁地说。她离座站起,走向窗户,心不在焉地朝外观看。
  “西碧尔,”医生叫她,“抗拒治疗没有好处。”
  “又是那讨厌的词‘抗拒’,”西碧尔一边说着,一边朝医生转过身来。
  “不过,所有的病人都进行抗拒,”医生安慰她。
  “可是,我不是一个病人,”西碧尔撇嘴道,“我是众多的病人。”在“众多”二字上读音过重,使人惊心动魄。“起码这是你对我讲的。我看我得倾听并面临这样一个事实——我是一个畸形的人罗。”
  “西碧尔,西碧尔,”医生说,“你在曲解事实。那些化身是你的一部分。我们的人格都有各个不同的部分。你不正常之处不在于此,而在于人格的分裂,在于记忆缺失,在于可怕的精神创伤。正是后者产生了许多化身。”
  “我不愿见他们。我干吗非见不可呢?”
  “我早已把理由跟你讲过了,”医生坚持道。“我再说一遍:因为听一听确实有好处。这是为康复而采取的关键步骤。”
  西碧尔沉默了。医生知道:目前的情况比原先料想的还要困难得多。“这一步终归是要走的,”医生极力劝说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现在进行呢?归根结底,是你答应我录音的。又不是单单为我。”
  “我害怕,”西碧尔说。全身一阵哆嗦。
  “听一听,会减轻你的恐惧。”
  “听了以后,能不能不再昏过去呢?”
  “最终来说,是这样,”医生斩钉截铁地说。“你对化身的了解越多,你们融合成一个人的前景就越加光明。”
  西碧尔颓然倒在椅中,两眼盯着医生,瞳孔越发散大了。她紧紧抓住椅子扶手,作好足够的准备,才耳语般地低声道:“好吧。”
  医生从长沙发椅旁的椅子中站起身来,打开写字台抽屉。她一手拿着一盘录音带,一手放在录音机上,眼睛瞧着西碧尔。“开始放吗?”医生问她。短暂的沉默以后,西碧尔点了点头。
  医生的双手在录音机上操作。两盘轮子②转动起来了。缩在长沙发椅角落中的西碧尔想道:“这两个轮子向我滚动过来。”
  录音机放声了。“我听见化学实验室里有玻璃碎裂声。它使我想起卢鲁和盛放泡菜的玻璃盘子。我只好同西碧尔一起朝门口奔去……”
  “我母亲的说话声,”西碧尔尖叫起来,“你怎么弄到我母亲的话声的?”西碧尔朝窗户冲去。一时间,医生以为西碧尔变成了佩吉·卢。但当录音机里说着“……并同她一起走到电梯那里”的时候,西碧尔的说话声显然是她自己的,而且没有佩吉·卢现身时所伴有的肉体变化。西碧尔还在尖叫着:“这是我母亲的说话声。把它关掉。我受不了。你要把我逼疯了。我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
  医生按掉了录音机。西碧尔从窗户那里走回来,坐到椅上,目光茫然直视。
  “这不是你母亲的说话声,”医生平静地说道。“这是佩吉·卢的嗓音。我再放下去好吗?”虽然西碧尔没有对答,医生仍按下了放声的机纽。
  佩吉·卢的话声继续下去:“我能感到西碧尔紧紧抓着我们那带拉锁的文件夹。电梯迟迟不来,她都急疯了。我取而代之。跨进电梯的是我。不错,是我!”
  “这是什么意思?”西碧尔狂乱地问道。“把它关掉。”医生依言关掉录音机,“我们的文件夹,”西行尔一边来回回踱步,一边低声说话,“她以为自己同我共同占有哩。噢,威尔伯大夫,威尔伯大夫,我怎么办?”
  “听录音,”医生要求道。轮子又转动起来。
  “我离开实验室,”佩吉·卢继续说着,“因为我不愿为玻璃碎裂而受到责备。我没有打碎它。不,我没有打碎。而且在卢鲁说是我打碎的时候,我也没有打碎过。但那一次,我受到责罚。是的,我受到责罚。这是不公平的。”
  “关上,关上录音机,”西碧尔恳求道。在随后的一阵寂静中,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所压倒的西碧尔柔声说了起来:“多少年多少年了,我一直没有想起过那个泡菜盘子。但我现在想起来了。打碎盘子的是卢鲁,可是受母亲责罚的是我。不过,这个佩吉·卢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佩吉·卢是你的一部分。她保护你对付你因无故受罚而产生的愤怒,”医生答道。
  “我不用她来保护。我不愿同她发生任何关系,”西碧尔尖锐地说。
  “西碧尔,”医生告诫道,“你处处抗拒,对你没有好处。”
  “又是那讨厌的词‘抗拒’。”西碧尔想笑一笑,没有笑得出来。
  “正因为那泡莱盘子,佩古·卢便到处打碎玻璃,”医生解释道。
  “好吧,但愿她就此住手,”西碧尔厌烦地回答。“佩吉·卢打碎什么,我就得赔偿什么。我赔不起。”
  “我们清除了与那泡莱盘子有关的精神创伤时,佩吉·卢就会住手了,”医生说,“当你能够以自己的名义发怒时,佩吉·卢就会与你融为一体了。再听下去好吗?”医生打开录音机。佩吉·卢的话音又响了起来。
  “化学实验室里的味道难闻,但很有意思。它使我想起威洛·科纳斯的老药铺。我们刚从农场回到家,西碧尔的母亲就在那老药铺找到了我们。我都气疯啦,我只好离开。”
  “停一停,求求你,”话音透着狂乱。
  医生依言停下。西碧尔在寂静中低语道:“老药铺,我想起来了。泰勒老大夫,音乐,奇妙的音乐。”一时沉浸于回忆之中,西碧尔比较平静下来。
  医生趁机解释道,“瞧,佩吉·卢分享你的记忆。她还有一些记忆,你由于记忆缺失而一无所知。等所有这些记忆都回归于你时,我们就可以朝着使你们融为一体的目标大步前进。”
  医生又打开录音机。佩吉·卢继续说道:“当我先坐地铁,后乘火车去费城时,我一路上想:西碧尔不会去做我想让她去做的事的。我要钱去买美术用品,她却说我们需要钱去交实验费。我是喜欢化学的,但西碧尔在搞化学公式上的辛苦劲儿使我都要急疯了。如果我拿乘法运算去帮她的忙,她用不着那么费劲。我在学校里学过,而她没有学过。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帮她。但我不愿意。我愿做我自己喜爱的事。我去费城路上想的就是这个。我们好久没有出门了。我都想疯啦,真的。你瞧,我爱旅游,但西碧尔哪儿都不肯去。所以我去费城,这样才能扯平。”
  这次是医生自己关上了录音机。
  “完了吗?”西碧尔问道。
  “没有完,我们歇一会儿,”医生答道。
  西碧尔似乎平静了不少。不是感情用事,而是用心灵作出反应,这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
  “需要琢磨的东西真多,”她平静地说道。“那些化学公式是怎么回事?”
  “西碧尔,”医生解释道,“你知道佩吉·卢接替了你,从三年级上到五年级,学过了乘法运算表。这就是你对乘法运算十分吃力的缘故。如果有朝一日她让你具有了她有而你没有的知识,你就不会再感到困难了。我们要把你们之间的墙夷为平地。我说的走向融合就是这个意思。”
  “是的,我明白了,”西碧尔同意道。
  录音机又开上了。西碧尔听着佩吉·卢的嗓音说道:“我想去大森林饭店,在那里作画,绘素描,自得其乐。到了那里一看,我随身带的只有我们的文件夹。我对服务台说我的行李第二天才到,他们相信了我。我跟旅馆的侍者来到1113室。我挺喜欢这个房间,因为它屋顶很高,墙壁涂成奶油色,窗户外的景色挺美,房间里非常暖和,而且十分宁静。侍者离去以后,我锁上房门,把文件夹、我的露指乎套和围巾放在梳妆台上。我没有脱去上衣。在窗前站了很久以后,我想起我没有睡衣。妙极啦,这样我就可以出去,买东西,可以玩得很开心。我要挑一套色调最野的睡衣,让西碧尔穿在身上睡不着觉,让她母亲叨唠:‘你没有鉴赏力。有教养的、文雅的人都穿素净颜色的衣服。’
  “我搭乘地铁,来到一家我喜欢的百货公司,买了一套带着大胆的条纹的睡衣,真是妙不可言。佩吉·安与我同行。”
  “睡衣、露指手套、红围巾、文件夹,”西碧尔随声重复着,沉溺于回忆之中。
  佩吉·卢的话语在继续:“我回到旅馆,走进我的房间,洗了衣服,然后洗澡洗头,穿上我漂亮的睡衣,开了电视,同它一起放声歌唱。电视就是同伴嘛。然后我上床睡觉,到半夜里,隔壁的人把收音机开得太响,把我吵醒,再也不能入睡。我气疯啦!我干脆下了床,往窗外观看。马路对过,是罗马天主教男子高级中学,还有一幢老房子,是费城晨报社。地铁车站就在旅馆门外。我还能远远望见桥上的红绿灯光。我朝窗外看了很久,终于听不到收音机的声音了。于是我又回到床上。
  “我醒来一看,夜雾已经消散。阳光璀灿。我真高兴看到阳光。我在窗前站了很久,望着建筑物和大桥的反光。桥旁有一座大教堂,塔尖又细又高,矗立在河对岸朦胧的建筑物背景之中。我爱这个景色,在穿衣服时还回头看了它好几次。我打电话给旅馆服务部,要了一份丰盛的早餐,因为西碧尔从来不让我们吃饱肚子。服务员不错,我们挺友好。我坐在窗户旁边的一把大椅子上,一边吃,一边把面包屑放在窗槛上。鸽子和别的什么鸟儿都来啄吃。我把可可和烤面包与鸟儿共享。我决定:只要我住在这个房间里,我每天都这么做。
  “然后我出门,在大街上溜达。还没有走多远,就看见一幢暗红色砖砌的旧房子。我走上台阶,进入美术学会,看见几幅平版③印刷品在展览,都是黑白画,跟我画的相仿,所以我仔细地看了看。然后上楼去看画廊里有些什么。我在这家展览馆呆了很久,结果同一位守卫混熟了。我们谈论美术,相处得很好。
  “我在贝特西·罗斯大楼里又呆了半天。我在医学院陈列馆里看见一个48岁男子的脑子,上面有一个弹孔,还看见一个38岁女子的脑子,她死于中风,在一排玻璃罐里,放着许多小娃娃,非常有趣。我在费城玩得真开心。
  “我在街头和在旅馆房间里,都花很多时间作画。我喜欢用旅馆供应的信笺来作素描或速写。这些纸是免费的,我不必去买纸了。我画那悬崖上的孤独女人时,我的笔触也是自由的④。我把她画成黑色。我很高兴。
  “我在费城真是高兴。我想上哪儿,便去哪儿,我还画素描,一天睡十小时,每天吃饭花三、四个小时。这种感觉,与我以前几次有过的感觉相仿。我敢肯定不会有人指点我做这做那。然后就是我遇上暴风雪那一天。凛烈的寒风吹着我的脊背,雪花纷飞。我没有穿套鞋,没有戴手套,耳朵冻得生痛。身上穿的外套不足以御寒。我想回旅馆,但到处是风。来我房间问我身体怎样的女人,曾警告我切勿外出。我当时应该听她的,但我没有听从。寒风象鞭子般抽打着我,我真想把路旁丑陋建筑物的窗户玻璃打碎一块。我停住脚步,模了摸窗玻璃。它又冷又滑。我一碰到它,便象听到有人悄悄说:“但你并不想打碎它,你说过你不再打碎玻璃的。”我环视四周,盼望能看到你,大夫。你不在那里,但不管你在不在,我都不想打碎玻璃了,因为我已经不再生气啦。我冷,非常冷。我想:让西碧尔用这躯休吧。我疲乏得不愿再想了,但我觉得这同样是一种扯平。”
  喀哒一声,录音带到了尽头。室内一片寂静。
  “大桥上的红绿灯,”西碧尔几乎是自言自语,“带着又细又高的塔尖的大教堂,我没有注意。那文件夹、无指手套、红围巾、睡衣。那服务员、那服务台的女人。尽管我没有遇见佩吉·卢,我也在当时猜想到了。”
  西碧尔转向医生,沉着地说:“佩吉·卢喂鸟,就象阿西西⑤的圣费朗西斯。”
  “你瞧,”医生说,“佩吉·卢不是一个怪物吧。”
  “是的,她好象颇有唯美主义感情哩,”西碧尔同意道。“那幅悬崖上的女人画得相当好。你曾告诉我:她一向绘黑白画。”
  “在她眼里,世界就是黑色和白色,连灰色都没有,”医生说。
  “让西碧尔用这躯体吧?”西碧尔问道。“这是什么话,好象这躯体是她的。”
  “你要明白,西碧尔,”医生解释道,“这费城之行揭示那主宰躯体的化身到什么地步就放弃它,使我们洞悉了多重人格动力学。你瞧,佩吉·卢在暴风雪中筋疲力尽,便把躯体交还给你,因为她宁可不用它了。”
  “她有选择权?”西碧尔若有所思地问道。
  “喔,是的,”医生答道。“一旦那化身耗尽了当时激发她现身的那些感情,她就没有任何理由动作下去。去费城是佩吉·卢在今日耗尽你和她在过去抑制的感情的一种方式。她随心所欲地生活了五天,耗尽了在化学实验室中觉醒了的愤怒和敌意。当你无法驾驭这类感情时,佩吉·卢就替你来驾驭。”
  因此在威洛·科纳斯和埃尔德维里,佩吉·卢曾是一匹没有机会驰骋的脱缰之马。只是在大约三十年以后,在费城,逃亡才得以实现。她的母亲(尽管佩吉·卢拒不承认为她的母亲)却是她一直要脱身逃离之人。现在的行动基于往事,而往事的关键是——海蒂。
  化学课上,玻璃碎裂。碎裂声唤起了往昔的两个事件。在威洛·科纳斯的老药铺,西碧尔一个胳膊肘放在柜台上,一瓶药掉在地下打碎了。传来海蒂的斥责声:“是你打碎的。”在埃尔德维里的安德森家的厨房,表妹卢鲁指控西碧尔打碎了卢鲁自己扔出去的泡菜盘子。又是西碧尔母亲的斥责声:“是你打碎的。”
  在化学课上,正如在威洛·科纳斯的老药铺和安德森家的厨房里一样,西碧尔的脑袋里一阵阵抽动,房子天旋地转。在这三次事件中,肉休反应和情绪完全相同。
  第二天,西碧尔听了佩吉·安的录音。有意思的是:佩吉·安没有佩吉·卢说话的特殊格调和语法错误。“我朝17条街走去,”佩吉·安的话语络绎不绝。“想由那里查清她搬到哪里去了。我走了好几个街区,但找不着门牌号。我转身走另一个方向,找马路的街号,只要找到奥马哈市的主要大街16条街,就可由此找到17条街。我走啊走,走得累得要命,冻得要死,也没有发现带街号的马路。我焦燥起来,真想打碎一块玻璃窗。‘但你并不想打碎它,你说过你不再打碎玻璃的’,我听见有人说话。我猛地转过身来,看看到底是谁对我说这话。我知道这人是谁。我想跟她说话,所以我沿路找她,但我找不着她。我又觉得悲伤起来,而且感到孤独。我想找那位我唯一喜爱的人。我最爱威尔伯大夫,我现在正找她。我想告诉她:那手啊、音乐啊、箱子啊。这些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告诉她的就是这些东西。我还想问她为什么她说我会好转而我并没有好转。我害怕。”
  “威尔伯大夫就在这儿,”医生的话语从录音机中传出来。
  “威尔伯大夫走啦,不在,”佩吉·安不信。
  “你不知道我就是威尔伯大夫吗?”
  “威尔伯大夫走了,把我们留下没有人管啦。”
  “威尔伯大夫离开你们时,你们在哪儿?”
  “奥马哈。”
  “你现在在哪儿?”
  “奥马哈。”
  录音带到此结束。医生奇怪的是:佩吉·安承担了佩吉·卢灯碎玻璃的责任,而这事实际上是佩吉·卢干的。但这两位化身紧密相连,常常有相同的经历,甚至把对方的感情当作自己的。愤怒和恐惧,分别是佩吉·卢和佩吉·安特有的情绪,但二者并非截然分隔。
  西碧尔在听录音时一直沉默不语,现在说:“她抢劫我的往昔,佩吉·卢和佩古·安是一丘之貉。”
  “当我们朝着‘整合’的目标前进时,往昔不会再使你困扰。你母亲的手不会再使你惊吓。我们会解决内心冲突,那些贼会把他们偷去的东西归还给你的,”医生说。
  然后,医生解释道:佩吉·安是西碧尔内心惊吓和害怕的那一部分,佩吉·安把她的恐惧从费城带回纽约。
  “可是,佩吉·安连她自己身在费城还不知道,还以为在奥马哈,”西碧尔沉思地说,“感情上的混乱以致于此。”
  “喔,”医生说,“我还有其余几位化身的录音,我们明天开始听,好吗?”
  “你曾说:除我以外有十四位之多,”西碧尔答道。“一辈子也听不完。”西碧尔换了个话题,把她上次听录音时受到惊吓的原因又重复一遍:“佩吉·卢的嗓音跟我母亲一模一样。”
  “真有意思,”医生说。“你知道,佩吉·卢坚持认为你母亲不是她的母亲。”
  “一切都对佩吉·卢有利,”西碧尔愁闷地说。“我躲都躲不开的现实,她可以统统否认。”西碧尔突然勃发出多年压抑着的好奇心理。她问道:“她从哪里来?是如何产生的?问题,问题,但没有答案。”
  “有很多答案,但我手里还没有掌握,”医生说。
  西碧尔突然变得不易妥协起来。“唔,过一些日子再说吧,我最近不想听其余几位的录音。他们只会使我难受。我何必呢?”
  医生提醒西碧尔:“知道总比不知道要好。我跟你说过,你必须把那十四位化身所经历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来接受,来记住。因为他们是你的一部分,西碧尔。理解这一点,是走向康复之途的头几个步骤之一。”
 
      23.退缩的白大褂 
  第二天早晨,西碧尔在醒来时,脑子里还缠绕着迫使她惊醒的梦境。
  在梦中,她的父母和她出乎意料地要离镇他去,因为再呆下去意味着灭亡。她灵机一动,决定带她父母到另一个城镇去看一所房子。在那所房子里,他们不仅可以居住,而且能安全生活。她以能介绍她父亲给房主们,并由此向父亲表明自己与房主们十分熟识而自豪。事实上,在她父亲肯定她对威尔伯医生所讲属实时,她已经有过这种满意之情了。
  然后,她站在另一城镇房子的宽敞的起居室里。对面站着房主们的子女——七对双胞胎和一个单独生的孩子。四对双胞胎长着深褐色头发,另三对是金发。孪生子女两人一组,排成一排。而那独生的孩子站得离其他孩子较远,头发与西碧尔的完全一样。
  “把你的兄弟姊妹介绍给我怎么样?”西碧尔问其中一个较大的孩子。
  但是,突然间,十五个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开始迁出,两碧尔和她父母开始迁入。可是,介绍却没有进行。西碧尔醒悟到这一点时便醒了。
  但这只是一个梦而已。在现实生活中,西碧尔仍然坚决拒绝同那些孩子们会面。他们是马西娅和瓦妮莎,迈克和锡德,鲁西和玛乔里,佩吉·卢和佩吉·安,都是双胞胎。西碧尔的态度如此坚决,威尔伯医生只好同维基这位帮手商量。
  “维基,”医生就在西碧尔听佩吉·卢和佩吉·安录音的那个星期对维基恳谈,“我对西碧尔谈到你和其余的人。但是,结果一切未变。我无法让西碧尔接受你们存在的事实。我无法让她记忆你们所经历的事。”
  “我怕我也解决不了,”维基回答。“不过,如果我告诉你一些我同其余的人相处的情况,也许有些好处。”
  医生点头。
  “我位于中心,”维基解释道,“西碧尔在我右首。她把背朝着我们全体。”
  “原来是这样,”医生说,“不过,请告诉我,维基,西碧尔和你们其他人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维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是的,在很深的地方有联系,如此深邃,以致西碧尔想不起来。她也不愿去回想。因为这样会使她痛苦。”
  “而且,”医生说,“哪里痛苦,她就把哪里分裂出去,使她自己摆脱,把痛苦转嫁给化身,是这样吗?”
  “我看,可以这样讲,”维基深思地说。“你瞧,我是一个完整的人。而西碧尔不是。你千万别告诉她。她为此而烦恼。这是她的一种变态心理。”
  维基到底想讲什么?威尔伯医生弄不明白。维基比西碧尔饱满、完整,这是显而易见的呀。这里还有些什么东西。
  “你知道,维基,”医生慢吞吞地说道,“你刚才说了很重要的一条。你是说:西碧尔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因为她有不少部分已被化身吮吸殆尽了。我说的对不对?”
  “对,”维基回答。
  “原先在多年内一定有许多次分裂,才产生那些化身。”
  “对。”
  “分裂,一定是精神创伤所引起的。而精神创伤来源于无法忍受的现实。每个化身都得抵御这可怕的现实,来保护西碧尔。”
  “迄今为上,你可以得满分,”维基说。
  “可是,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第一次分裂以前,想必西碧尔有一段时间还是一个完整的人呀。”
  “是怎样发生的?”维基沉思着说道,“如果我把我第一次来到的情况告诉你,会有帮助吗?”
  “你是不是指着丹尼·马丁离开西碧尔以后的六年级时光?”医生问道。
  “那是我决定问世成为一个积极活动的人格,但不是我第一次来到之时,”维基解释道。
  “请你告诉我那第一次的情况吧,”医生请求她。
  “在西碧尔读六年级的时候,我早就存在了,”维基说。“我第一次来到的时候,我们是三岁半。”
  威尔伯医生全神贯注地倾听维基的叙述:
  “1926年9月初的一天,我们同西碧尔的父母在有车辙的公路上驶车前进。我们来自威洛·科纳斯,要到明尼苏达的罗彻斯特去。明尼苏达是另一个州,我们到那里去,心里异常兴奋。
  “汽车停在一座红砖建筑前面。多塞特先生开车回威洛·科纳斯。多塞特夫人带我们走进圣玛丽医院。
  “医生诊断为滤泡性扁桃体炎,但到此并未结束,他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来自富有之家,却营养不良。噢,你应该看一看当医生告诉多塞特夫人应该改善她女儿饮食时她脸上的那副表情。但是,你我都明白:引起营养不良的是饭后的泻药和灌肠。
  “我们喜欢在圣玛丽医院的住院生活。大夫的身材很高,还挺年轻。他来到我们房间时总是把我们举起来抱一抱,然后说:‘我的大女孩今天怎么样啦?’他要看我们的喉咙,然后让我们看他的。
  “大夫笑起来了,我们也笑。我们喜欢与他在一起。
  “当他把我们高高举起时,我们看见他一个衬衫袖口的链扣松脱了,我们告诉他我们想给他按上。
  “‘你以为你能按上吗?’他问道。
  “‘我能按上,’我们马上回答,‘因为我每个安息日都给爸爸按链扣。’
  “‘行啊,宝贝儿,’医生一边说,一边把我们放回床上坐着。
  “以前从来没有人叫我们宝贝儿。
  “我们把袖口的链扣按好。
  “‘真了不起,’大夫说。
  “可是等到下次再来时,他不看我们的喉咙,也不把我们举起来抱抱,而只是笑了笑,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要回家去啦。’
  “我们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我们脸对脸地看他,并问道:‘你喜欢不喜欢要一个小女孩?’
  “他喜欢我们给他按链扣。我们肯定他每次都愿意让我们这样做,我们等他说:‘是的,我要一个小女孩。’
  “他没有这么说。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转身走了。我们看见那件白大褂向门口移去,渐渐隐没。就这样,救星又一次消失了。”
  维基停了停,听得人迷的威尔伯医生没有说话。维基解释道:“我们来到医院时,我还是西碧尔的一部分。在那大夫离开我们的一刹那,我再也不是她的一部分了。那件白大褂穿过房门之时,我们再也不是一个人。我已经独立存在了。”
  威尔伯医生对于第一次分裂发生得如此之早并不感到惊奇。事实上已有很多迹象提示了这种可能性。早的来说,心理分析发现在西碧尔四岁时访问埃尔德维里的安德森一家的过程中,她就曾变成马西娅。维基在讲到圣玛丽医院的事情以前,就讲过:“我来到的时候,西碧尔还是一个小女孩。”两碧尔在讲到她丢失了从三年级到五年级的两年时间时,清楚地表明:这不是第一次分裂。
  在同一个星期之内,威尔伯医生把维基讲的圣玛丽医院情况说给西碧尔听。西碧尔起先想不起来,后来突然说:“我在十四岁时,有一天,坐在威洛·科纳斯家日光室的地毯上。我忽然想到那位大夫的白大褂从我面前移去。在这以后的事,我一点都记不得了。我记得我的父母在九月的一个美丽的日子带我去医院,但记不得从医院坐车回威洛·科纳斯。从那大夫离开我以后,我所记得的第二件事就是我在日光室,穿着一件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衣服。我问我母亲这件衣服是从哪儿来的,她回答:‘你非常清楚这件衣服是恩格尔太太做的。’但我并不清楚。
  “从此以后,只要我感到恐惧而又无人相助,我就看见那件白大褂从我面前移去。”
 
  后来,佩吉·卢讲到她害怕白色,因为那“白大褂听任我们孤苦伶仃而不管。”
  “你说‘我们’?”威尔伯医生问她,“你当时也在圣玛丽医院吗?”
  “我是作为西碧尔的一部分去医院的,”佩吉·卢答道,“但当那白大褂离开我们时,我就独立存在了。嗯,这么说还不确切。当时佩吉·安和我还是一个人。我们的名字是:佩吉·卢易夕安娜。”
  等维基过了几天再度出现后,心理分析又围绕那首次分裂来进行。维基告诉医生:“西碧尔离开罗彻斯特这家医院时变成另一个西碧尔——惊吓、胆怯、孤僻。”
  维基微笑着说:“两个佩吉和我都记得当时怎样离开医院回家,但西碧尔记不得了。”
  “是的,她对我讲过了,”医生平静地回答。
  尽管她还被称作西碧尔,跟着父母从罗彻斯特回到威洛·科纳斯,但在车上坐着的其实是两个孩子。维基和佩吉·卢易夕安娜已成为独立自主的化身了。自此以后,西碧尔不知道的事就多了,瞒着她的事就多了,甚至瞒了三十九年之久。
  当那位年轻的大夫拒绝从外边援助她时,援助却来自内部。西碧尔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孩子了。
  这两位新来者,拥有新西碧尔所丢失的一切。佩吉·卢易夕安娜,拥有原先那个孩子的狂怒、武断和敌意。后来自称为维基的孩子,取走了原先那个孩子大部分的沉着、自信和处世能力。维基还处于连续记忆的中心。
  但在这阶段,维基只是观察、记录,记忆,并不露面。那一天,海蒂和威拉德带回家来的是佩吉·卢易夕安娜。
  原先的西碧尔是一个比较活跃的孩子。她能用手吊在门把上晃悠,但由于压抑,她变得腼腆和羞怯。从罗彻斯特回来以后,佩吉恢复了原先那个西碧尔的活跃行为。佩吉踩着篱笆行走,玩那“跟着头儿走”的游戏,表现出胆大妄为的劲儿。海蒂对威拉德说:“住医院对她大有好处,她比以前好多啦。”
  威尔伯医生看到:原先那个西碧尔所具有的大部分气质已经转给其他化身,从而产生了第一次分裂。留给西碧尔的是一个不饱满的人格,而她对母亲的恐惧也扩展到所有化身的身上。这个干瘪的人格,在恐惧的驱动下,再也不会拿自己去冒人世间的风险。但它有着强大的内在防御,抵抗那使她分裂的外在力量。原先的那个孩子不愿由医院回家,就派出两个内在的防御者作为代理人。
  对西碧尔来说,这是丢失时间的起始。偷窃时间的,正是那赶来保护她的人。
  佩吉和维基,后来又产生她们自己的后代。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心理功能“家系”。将近1935年时,原先一个简单的西碧尔,在十二岁时已有了十四个化身,都在心理分析中作了自我介绍。
  威尔伯医生已经明确:维基这一支有马西娅(出现于1927年)、玛丽(1934)、瓦妮莎(1935)和西碧尔·安(具体年代尚未确定);佩吉这一支有佩吉·安(由原来的佩吉演变而来)、佩吉·卢(1926)、锡德(1928)和迈克(同年,但略晚)。
  医生还清楚地知道:西碧尔失去了维基和原先的佩吉所赋予的一切,而维基和佩吉在遗传给后代时却什么都没有丢失。维基和佩吉保留了她们传给后代的感情、特征、行为方式和有价值的获得物。
  鲁西、海伦、玛乔里和克拉拉,据医生所知,并非来自维基、佩吉或原先的西碧尔。这四人没有祖先。
 
  维基来诊的第二天,威尔伯医生单独一人坐在书房里,想起大约四年前的一个夜晚,她第一次去医学科学院图书馆去阅读多重人格的资料。从那天夜晚开始,她一直寻找首次分裂的时间和使西碧尔分裂为多重人格的精神创伤。如今,威尔伯医生已知那首次分裂发生在圣玛丽医院,于西碧尔三岁半之时,已知精神创伤不是一个,而是一连串,祸根是海蒂·多塞特,辅根是威拉德·多塞特不予救援。西碧尔受到宗教的欺骗,特别是那位宗教狂的祖父的欺骗,更使那精神创伤严重恶化。
  宗教信仰的歇斯底里,在愚昧的社会背景中,尤其在原教旨主义以硫磺和火焰①装饰起来的环境中,特别容易繁荣兴旺地生长。
  威尔伯医生现在可以把童年时代的精神创伤因素同西碧尔和佩吉·卢在心理分析早期阶段所表现的恐惧,联系起来了。害怕接近别人,突出地表现在心理分析初期,是害怕接近她母亲的延伸。病人所害怕的手,就是她母亲的手和折磨她的工具。害怕音乐,有许多原因:海蒂把西碧尔绑在钢琴腿上使劲弹琴;海蒂着了魔似地欣赏音乐,根本不理会西碧尔的存在;海蒂在西碧尔练钢琴时无情地斥责;海蒂和威拉德音乐事业的挫折;威拉德拿吉他当作万灵妙药来解决西碧尔的心理紊乱,再加上他坚持要她学吉他而不许学小提琴。
  同样清楚的是:西碧尔加以抑制而佩吉·卢肆无忌惮的狂怒的根源何在。还有,为什么维基把西碧尔虚拟世界的可爱母亲延伸到自己身上,创造了自己的可爱的母亲,原因是针对童年时代的困难处境而提出一种精神解决法。心理分析起始时表现出来的堕入陷阱和受骗上当的感觉,也来自往事:对自已被控制、被捆绑、被囚禁、被折磨的追忆,加上感觉受到宗教的欺骗。
  还有一点已经清楚的是:这十四位化身,起初在出现时具有建设性,到后来,对彼此,对西碧尔,都愈来愈有破坏性。必须把他们“整合”起来,才能重建那原先的西碧尔。
  医生伸手拿起一篇西碧尔写给她的短文,这是医生规定的治疗程序中的一个组成部分。短文是在费城之行归来后立即写的,表现出迷乱和沮丧,使“整合”的希望之乡,原先似乎在望,却渐渐远去了。
  短文是这样写的:
 
  我有几件事要讲,但我不敢肯定在我到你诊所时能不能讲出来。
  不管怎样,我想一吐为快。这样,我到诊室来时就不必讲整整一小时
  了。而我来时所真正需要的是你的帮助和我对自身的了解。我必须知
  道,我如今与之战斗的到底是什么。费城之行真是当头一棒。我第一
  次醒悟:我丢失的时间永不可追了。我原来并没有醒悟,因为丢失时
  间总是断断续续,好一阵,坏一阵,但连续两个月没有丢失,结果呢?
  你对我失望了吧。现在我全身紧箍似地那么紧张,而且灰心绝望。
  噢,我根本平静不下来。而最主要的是“为什么。”你曾讲过许多道
  理。这些道理我想了千百遍。你曾讲到恐惧。但比起我这两三天的感
  觉来,简直微不足道。我手足无措。我读过费尼克尔和亚历山大的书,
  读了很多,但其中根本没有到底该怎么办。我准备战斗,准备接受,
  什么都行,但我怎么能使我身体里头听到我的话呢?你说我该做的,
  我都一次次地试着做,但看来我做不到。我做了半天,结果只是惊恐。
  我写到现在,已经躺过两次。我知道:紧张,耗尽了我的能量,但我
  无法改变。真正对我有帮助的,是你和我一起解决几个问题或唤起我
  一些记忆。这样,我在下一轮来到之前,还能略加解脱,我不知怎么
  办。有时想:有什么用?没有出路。整合?这是海市蜃楼。
  真要是海市蜃楼,倒也比我的情况好办了。问题是我从来就没有让你
  真正明白我的无能和无用。哪怕是谈一谈它也好啊。要到什么时候,
  到你诊室来的才真正是“我”呢?要到什么时候,真正由“我”来拍
  板作主呢?没有出路啊。还有吗?
 
  
 
   24.自杀 
  “醒来还是我,”“继续是我,”西碧尔便感到是一种胜利。心理分析至今已近四年,她的基本情况仍没有什么改变。她的生活好象是有许多括号的长篇文章。括号以内的内容,她几乎一无所知,却占去她整个生活的大约三分之一。
  当她醒来时已成为某个化身,或者在后来某个时刻变成某个化身时,特迪·里夫斯能发现这种变化,并认为这是多塞特——里夫斯家的正常生活。她把这些变化告诉西碧尔:
  ——“迈克在吃早饭时在这里呆了十五分钟。我问他喜欢画什么东西。他说喜欢画小汽车、火车、公共汽车。”
  ——“在半夜三点钟时,瓦妮莎在这儿。她说:‘我要穿衣服出去,我有一堂课要上。昨天早晨我抄的课程表上是这么写的。’我把她弄上床去睡了。”(西碧尔说:“也许瓦妮莎是最接近我的一个。她常常把我开始做的事继续下去。抄课程表的就是我。”)
  ——“玛丽在半夜两点时出现,想叫我跟她一起去其他什么城市。我说:‘现在不去,'她就哭得好象心都碎了。”(西碧尔说:“玛丽流着我流不出来的眼泪。”)
  特迪是用话语向西碧尔报告的,而西碧尔的猫——卡普里却用行动来表示。刚刚“苏醒过来”的西碧尔从那猫的行为可以看出刚才是哪个化身在这里呆过。跟玛丽在一起,卡普里很安静,很可爱,喜欢被她抱在怀里抚摸。跟马西娅在一起,卡普里会在她脸上蹭来蹭去,好象这样会使它舒适。如果跟佩吉·卢在一起,这只猫就跳跳蹦蹦,十分欢跃,完全变了模样。它立即就能认出佩吉·卢,马上就绕着屋子奔跑,用极其激动的样子跳上佩吉·卢的膝上或肩头。“好老猫,”佩吉·卢一边说着,一边过紧地把它搂着。可是卡普里不在乎。这猫无论抓谁都不犹豫,但不会抓佩吉·卢。
  西碧尔妙语惊人,说:“也许卡普里也是多重人格吧。”
 
  这种妙语,当然是苦中取乐。实际上,从费城之行以后,西碧尔又开始了“带括号”的生活,愈来愈可怕的生活。
  西碧尔平时不动感情,而在入睡后是完全无意识的,因而更接近真实的自我,“睡觉时就忘记”的道理不中用了。醒着,是要忘记;睡觉,却是要回忆。她在梦中回到当年使她变为多重人格的早期事件。
  比如西碧尔在得知她在三岁半时起就有了多重人格的那个星期,便梦见自己坐在城市之间的火车上,准备乘到终点站。不料那火车突然停下不动了。她离座到窗口去看个究竟,发现那里有一个庞大的站台正在兴建。这列火车,在她父亲兴建的这座站台盖好以前是不可能再往前走了。
  然后,她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已下了火车,置身于一座仓库之中。她朝仓库窗户的外面张望,见到一团黄白相间的小东西抓着门框想往上爬。原来是一只小猫。
  这只可怜的小猫在门槛上嗅来嗅去,好象在找吃的。但它的行动断断续续,时作时辍。西碧尔这才明白:它快要饿死了。离那小猫不远,有一幅可怕的景象——母猫的无头尸体。猫头离那躯体有数英寸远。猫尸近旁,还有三只小猫挤成一团,似乎比第一只小猫更为衰弱。西碧尔想把它们弄回家去,便跑出仓库,来到马路上。也许卡普里会渐渐地喜欢它们,西碧尔想道,这样,我们就成为快乐的一家。但她知道先得把那母猫扔掉。她捡起猫头和猫身,往仓库旁的一条河里扔去。但那河水很浅,猫尸落在岸上。西碧尔后悔没有使出更大的力气去扔它。西碧尔弯腰去捡那三只小猫时,突然发现在它们身下还有三只小猫。
  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条白底红格的毯子,与她床上的那条一模一样。她把毯子垫在一只箱子的底部,一边把小猫放进去,一边低语着:“可怜的小东西。”她正要起步回家,去找那位知道如何妥善安排一切的人时,忽然醒来了。
  这个梦,表明了一种尚未进入意识的无意识的东西。西碧尔十分害怕,而且怀有一种有罪感。对她来说,这个梦的意义具有威胁。
  西碧尔认为那奔向某个目的地的火车就是生活,但它被新建筑的工地(心理分析)所挡住,只好回头(追寻童年时代的事件,以做到融合为一体)。小猫饥饿程度的不同,象征性地代表了西碧尔企图正常工作和生活的年代,但终于发现她已来到铁路线的尽头(又是那火车)。
  小猫也是西碧尔的象征。它们不是一个,而是多个,这意味着西碧尔已经认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想爬上半空的第一只小猫,就是西碧尔本人。分两次发现的小猫就是那些化身。第一批小猫象征着在心理分析和实际生活中早期出现的维基和两个佩吉。第二批小猫是隐藏较深而在以后出现的其他化身。
  有些小描特别衰弱,正如有些化身那样。威尔伯医生曾经讲过:“象维基、佩吉、马西娅、瓦妮莎、玛丽,迈克和锡德,都很活跃;象西碧尔·安几个化身就比较消沉。他们之所以强壮或衰弱,取决于当时起来防御的情绪。”威尔伯医生当然就是梦中那位知道如何妥善安排一切的人物了。
  西碧尔还认为:援救小猫的行为,并非出自她个人的挂念,而是企图援救包括她在内的全部“小猫”的心理分析。她还明白这一点:在把小猫安全地弄回家去以前,先得清除它们(她)的母尸,这只能意味着:只有她自己摆脱了母亲之后,才能好转和健壮起来,才能成为真正的“一家人”。一家人,是西碧尔用以指融为一体的委婉语。
  西碧尔起床穿衣,努力驱除刚才想到摆脱母亲的念头。走进厨房吃早餐时,她干脆把这个梦放到一边,没有想到她实际上放过了这样的事实:她在梦中见到的那个阻碍火车行程(自由自在的生活)的新工地(她解释为心理分析)实际上是她父亲建造的。而那饥渴的猫,也可解释为性的饥渴。那使西碧尔脱离正常童年生活的事件,如今又使她脱离了正常的女子特性,至今孤身一人,没有结婚。
  西碧尔对梦境中未曾注意的最重要之处,是她处理那母猫的情绪。她把自己的母亲扔向河中时并没有什么厌恶之感,只是可惜没有扔入河流深水之中,让它被水流冲走,而等河水一涨,可能又要漂到河岸高处。
  就在那天早晨晚些时候,西碧尔在预约时间内向威尔伯医生谈到梦中小猫所象征的化身。
  “我到纽约来自寻烦恼来啦,”西碧尔忿恨地说。“他们把心理分析也接管过去了。他们跟你交朋友。他们出去旅行,结交我想认识的人。而我却被排除在外。”
  西碧尔不愿理会医生的解释,拒绝听取医生为那些化身(特别是维基)所作的辩护。医生指出:西碧尔如此怨恨她的化身,实际上就是回避问题;而在心理学上,这种回避就称作抗拒。西碧尔却以此作为笑柄:“我知道我正沉迷在这个讨厌的词“抗拒”之中,不能自拔了。你别再说了。但你如此宠爱的维基,是一个长舌妇。我不能有任何秘密。她跑来把一切都告诉你。如果她不来告密,其他那些中西部的人也会来告密的。他们不给我安宁,不让我有自己的隐私,剥夺我的个人自由。”
  “维基是想帮助你,”医生抗议道。
  西碧尔狠了狠心回答道:“我没有她的帮助反倒会好些。”她还补充了一句她讲过多次的话:“那位佩吉·卢,我也供养不起。”
  西碧尔估摸了一下她眼下的经济状况,解释道:“我来纽约时带了五千元存款。其中三千元花在心理分析上和一些额外费用上了。我还没有管好我爸爸寄给我的钱。但五千元中的二千元挥霍在佩吉·卢所砸坏的玻璃上了。”
  西碧尔还因佩吉·卢对其他东西的破坏而大为不满。“有一天晚上,我发现我的炭笔画被毁坏了。特迪说是佩吉·卢干的。佩吉·卢到底怎么啦?你说她只绘黑白画,难道她不喜欢黑白面了?要不然,她所不喜欢的是我?如果是这样,这种感情倒是相互的,我们都不喜欢对方。”
  西碧尔离开诊室后就去学校上课。在上化学课时,亨利坐在她邻座。在其他课堂上,她也见过他,并认识了他。下课后,他跟随她走进电梯。
  两个人有一些相同之处。两人都来自中西部,都喜欢读书听音乐,都是医预科学生(西碧尔已获艺术硕士学位,决定今后以艺术和儿童精神病学为自己的事业)。亨利比西碧尔小八岁,但她看上去如此年轻,竟显得比他还小。
  亨利送西碧尔回家。到达目的地后,他们还站着谈个没有完。为了不愿离开她,亨利拿出自己的笔记,让她看一看她在费城时缺课而需补习的内容。“我跟你一起弄吧,”他自告奋勇。她便邀请他到屋里去。
  他帮她补笔记,完全是同学间的互助,丝毫没有性的暗示,他原想要杯啤酒,结果要了一杯带冰块的茶。她还拿来恃迪曾说是玛丽焙制的饼干给他吃。西碧尔度过了整整两小时的欢乐时光。
  亨利要动身离去。两人站在门口时,情调就变了。亨利显出不仅仅是同学的样子,轻轻地把手放在西碧尔肩上,情意绵绵地看着她。“我希望你答应星期三晚上同我去跳舞,”他柔声说。
  西碧尔发慌了。她一边说不,一边向后退缩,躲开他的手。
  “你一点也不喜欢我?”他问道。
  “我当然喜欢你,”她慢吞吞地回答。
  “那么……”
  “可是我不想同任何人约会,”她坚定地说。
  “你为人很好,不应该这样,”他说,“许多人喜欢你。你不应该这样。你是一个好伙伴。同你一起去,会很好玩的。”
  她果断地摇着头,“不,”她又重复了一次,“不。”
  “那么,一起吃饭怎么样?”他问道。
  “不。”她答道,“亨利,请不要逼我了。我们在实验室相见吧。我珍惜你的友谊,但你不要逼我。”
  “可是为什么呢?我不明白呀,——他坚持想知道。
  一阵难堪的沉默。然后他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在随后的沉默中,西碧尔可以感到内心的压力。她曾称之为化身的干扰。她感到这种内心压力,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维基正想着:“他很好嘛,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同他约会,”也不知道佩吉·卢已经生气:“她就是这样,从来不做我喜欢做的事。”
  “西碧尔,”亨利一边说,一边想去搂她,“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我们为什么不能这样相见呢?”
  西碧尔脱开他的搂抱,伸手去抓门纽,暗示她要他快走。
  “真的不行?”他问她。
  “绝对不行,”她答道。
  门厅里有脚步声。亨利转身去看来人是谁,西碧尔趁机关上房门,还上了锁。她做这些动作时所感受的心情,与她在梦中把小猫放进箱内后盖上箱盖时的心情相仿。在梦中,她曾一时冲动,想离开屋子去呼吸新鲜空气,但是现在她无情地关得紧紧的“箱子”却是一丝空气也没有的。
  如今,她站在自己关死的门的一侧,年已三十五岁的老姑娘,被拒于已婚青年的队伍之外。身边只有特迪相伴的她,感到自己已被排斥在整个世界和整个社会之外。而特迪对她俩同住一个单元的古怪场景的警觉和了解,也使她深深不安。
  每当西碧尔在公寓中昏迷过去而成为另一重人格时,特迪几乎百分之百是个目击者。更令她不安的是:特迪分别同维基、两个佩吉、迈克和锡德、马西娅和瓦妮莎、玛丽、西碧尔·安和其他化身建立起朋友关系。这使西碧尔更感不自在,而且更加感到可怕的孤独。这些化身对特迪说了些什么?各式各样的陌生嗓音在这公寓里吐露了各种秘密,哪里还有什么个人隐私可言呢?
  亨利,一位男性的伙伴,也许会成为西碧尔渴望而可能无法得到的婴儿的父亲。一个男人一旦进入她的生活,她对这个男人的孩子的渴望超过她对这男人的渴望。对亨利的渴望,尽管深藏在内心,但也是这样。
  跳舞?她不能去。她的宗教信仰不容。即使没有它挡道,她也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去吃饭呢?由此及彼呀。如果她同亨利这样交往,他就会了解她的一切。他就会抛弃她。她知道自己必须避免这样的结局。除非她彻底康复,否则不能让男人接近自己。康复?她苦笑起来。她还能康复么?
  壁炉上的钟敲了八下。特迪还要过两个小时才能回来。西碧尔离屋出去了。城市建筑好象无穷无尽地向东方延伸。她一直朝西走。
  迄今为止,心理分析一直带着她倒退到过去。而她还要前进。在她前面还有整整一个世界。她要做一个大夫。但在向后倒退时,生命都象要停止了。想做医生的抱负常常由于她在课堂上的昏迷而受到极大的惊扰。而那抱负见诸现实的可能性也愈来愈小。她经不起失败的打击。
  她甚至无法忍受自己的清醒状态。因为她知道有一个化身就会来接替。即使眼下还没有人来接替,她也时时感到内心的压力——化身的干扰。她感到自己孤独、无用、没有出息,深信自己永远不会好了。西碧尔自怨自艾,而且自责。她觉得自己真正走到了铁路线的尽头。她不愿这样活下去。
  她来到水色褐绿的、深深的赫德森河畔,想象自己已在水中下沉。死亡,会中止一切。
  西碧尔走近水边,但还没有碰到水时,她的身躯已被另一个人的意志扭了过来。由维基控制着的身躯,在河边车道的某家公寓房子里找到一个电话间。拨通了电话以后,维基用坚定而清晰的话语告诉医生:“威尔伯大夫,西碧尔打算在赫德森河跳水自尽,我没有让她这样做。”
 
      25.开始恢复记忆 
  起先,西碧尔曾经怀疑:仅仅药物能够产生什么决定性变化。在企图自杀未遂以后,她曾要求做几次电休克治疗,使自己具有一种安全感,但于事无补。她便同意用硫喷妥钠,因为她信任威尔伯医生。
  威尔伯医生很勉强地建议使用硫喷妥钠,因为她认为连续的心理分析是西碧尔这一病例的首选治疗。但自杀的念头和企图,使硫喷妥钠的使用成为必要,目的是在一定的程度上和较短的期间内缓解她强烈的抑郁和焦虑。威尔伯医生从多年的经验中得知:压抑或遗忘的感情的发泄,加上硫喷妥钠,是很有用的手段,常能增加患者的洞察能力。
 
  第一次静脉注射硫喷妥钠,显然减少了西碧尔的焦虑。在56小时至70小时后的几次门诊中,西碧尔感到了过去从未有过的一种自在的感觉。硫喷妥钠是一种巴比妥类制剂,既是麻醉药,又是安眠药。它使人有一种自我感觉极为良好的体验。治疗当天,就会有欣快感。这不仅是巴比妥制剂抗焦虑作用的结果,也是严重精神创伤宣泄的产物。硫喷妥钠使她对母亲的隐藏很深的怨恨逐渐表面化。尽管西碧尔一时还不能接受这种怨恨的感情,但由于这种感情不再潜藏,日后她总会接受的。
  西碧尔的化身也体验了西碧尔获得的自在感。在这些化身中,维基具有一切记忆,包括她自己的、西碧尔的和其他化身的。其余的化身除有自己的记忆外,也具有一些其他化身和西碧尔的记忆。
  只有西碧尔一点也不知道化身的记忆。但因硫喷妥钠释出了一些被遗忘的记忆碎片,一些与化身的经历有关的回忆以及西碧尔自已经历过而又忘却的回忆,开始使她有所警觉。
  记忆不会凭空发生的。硫喷妥钠治疗后,威尔伯医生让两碧尔正视她在药物“昏睡”时相当清楚而醒后即忘的隐藏很深的记忆。
  西碧尔在清醒过来后讲述她的回忆时,常说:“噢,我全都忘啦。”有时回忆起来,但不久又忘了。医生又从新来过。这样,非常缓慢地,那些只能在药物昏睡中回忆起来的事,也能在清醒时回忆起来了。
  西碧尔感到了这种变化。她的感觉是:她所站的人行道好象加宽了。这条人行道来自可怕的往昔,通过痛苦的今日,指向希望之乡,好象摆脱了众多的化身,又好象同他们融为一体。究竟是摆脱还是融合才导致康复,她和医生都不知道。
  西碧尔还初次体验了可以转嫁给化身的那些感情,甚至开始知道怎样就会使化身出现。她不仅在理智上,而且在感情上也能明白,“当我生气的时候,我发不出脾气来。”发脾气,当然是佩吉·卢的事。巴比妥制剂给予她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与此同时,几乎与生俱来的那种虚幻感,也逐渐被一种可靠感所取代。
  威尔伯医生到她公寓去注射硫喷妥钠。西碧尔把这每周一次的注射看作是一股强劲的顺风,而她好象乘坐着纵帆船朝前疾驶。感到有了生命力的西碧尔把公寓房子装饰一新,来欢迎她那位医生客人。其实,这种治疗也有不舒服之处——静脉的刺痛、多次注射后寻找静脉的困难、注射部位有时出现的肿胀、偶尔发生的全身寒战、一阵阵打嗝儿(维基说:“我发出的声音好象一个酒鬼”)。可是,在硫喷妥钠所带来的光明照耀下,以上这些肉体的小痛苦根本算不上什么难受。用了这种药以后,西碧尔居然重了十五磅。
  是无忧无虑的境界么?不是。那种欣快感常被童年时代恐怖事件记忆的复苏而遭到破坏。当那往事回潮时,又有足够的理由退回到化身,来抵御那往事。但在此时,出现了融合的星星火光。
  春天的一个星期五晚上,就出现了一个火光。躺在床上的西碧尔刚从三小时药物睡眠中醒来。她想到白天里有不少时间是空白。忽然,那些空白里好象有了内容。
  难道是记忆么?她不知道。如果是记忆,那也是一种特别的记忆,因为她所记得的并不是她作为西碧尔所做的事,而是作为玛丽和西碧尔·安所做的事。西碧尔清楚地觉察到两个人,彼此都知道对方所说所做的事。这两个人一起去超级市场买杂货,还谈论物品的价格。
  尤为特别的是西碧尔记得自己先是玛丽,后是西碧尔·安。而当她是这个人时,另一个人就在她身边。她可以跟她谈论,发表看法,并征求意见。
  西碧尔还记得自己成为西碧尔·安,回到公寓,突然缠上了想去旅游的欲望。这次旅游不知怎地没有实现。但在计划旅游的时候,她用西碧尔·安的眼睛瞅着梳妆台上的钱包,想着拿走钱包,一旦安排就绪就归还原处。钱包里的身份证上有西碧尔·伊·多塞特的名字。作为西碧尔·安,她还想着:这名字是钱包的主人。
  西碧尔不仅在瞬间的一瞥中见到了近日里的事情,而且,在数星期以后,还瞥见了往事。
  在吃早餐时,特迪说:“我很想知道佩吉·卢说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字母构成词,词汇构成句,句子构成段落。”
  “你问我佩吉·卢是什么意思?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佩吉·卢还说什么一排排灰色小盒子,说什么她必须时时小心。我听她讲什么字母、词汇和盒子已经听了好几年啦。”
  西碧尔若有所思地答道:“我一点也不清楚。”但她一边说着,一边望着面前的红墙。她尽管知道自己仍是西碧尔,却又觉得自己好象是个小女孩。并不是象女孩的样子,而是成为一个女孩。于是,西碧尔觉得自己在说话:“在我小时候,大人不许我听神仙故事,不许听任何一个不‘真实’的故事。也不许我编故事。但我喜欢写作,特别喜欢写动物故事和诗。母亲和爸爸叫我答应不再写。我就发明了一种不用写字的写作。我把报纸标题上的字母和词汇剪下来,放在一些小灰盒儿里,带到学校去。我把词汇贴在硬纸上。结果,字母构成了词,词汇构成了句子,句子构成了段落。我不用写字便能写作。你明白吗?”
  特迪迷惑不解地提醒她:“你刚才还说一点都不清楚哩。”
  “我刚才还不清楚,”西碧尔平静地回答道,“但后来就清楚了。你瞧,我是在三年级和四年级读书的时候,在祖母死去以后,发明了这个办法的。”
  在三年级和四年级读书的时候?在祖母死去以后?西碧尔发觉了自己所说的话,也发傻了。
  西碧尔所失去的两年时光(在她九岁至十二岁之间)一直被浓雾所笼罩。如今,佩吉·卢的记忆开始成为西碧尔的记忆了。而且,西碧尔立刻发现:在那一时刻,她不仅是象佩吉·卢,而是与佩吉·卢成为一体。硫喷妥钠接通了西碧尔和化身之间从未用过的线路。西碧尔从来没有十岁或十一岁的时光,但在刹那间有了这个年龄段所发生的事。早餐时的闲谈,变成了恢复西碧尔本来面目的道路上的里程碑。
  有过与佩古·卢成为一体的新体验以后,西碧尔对佩吉·卢和其他化身的态度也根本改变了。西碧尔带几分幽默地想道:既然周围有那么多“姑娘和小伙子”,那遮在眼前的孤独的面纱为什么不能撩起来呢?“我们为自己举办一个茶话会吧,”玛丽在她的藏身之处低语道。西碧尔觉得很有趣。
  将近1958年圣诞节时,西碧尔幽默地答应那些化身,一起向威尔伯医生祝贺佳节。一张张圣诞卡连在一起,象手风琴折叠的气箱,全都是西碧尔一个人设计和制成的。内容是:
 
  给我们的威尔伯医生:
 
  联合的祝贺——西碧尔
  爱——维基
  快乐的假日——瓦妮莎·盖尔
  圣诞快乐——玛丽
  欢乐圣诞——马西娅和迈克
  最良好的祝愿——西碧尔·安   新年快乐——佩吉
 
  威尔伯医生注意到:佩吉的圣诞卡上除了写上“新年快乐”四个字以外,还画着一个圣诞球①,但它却是个碎玻璃球;而克拉拉、南希、玛乔里、鲁西、海伦和锡德没有署名送圣诞卡;还有佩吉·卢和佩吉·安只有一个佩吉来代表了。西碧尔能从她对其化身的长期否认和否定中脱身出来,共享节日的欢乐气氛。这在实质上是心理分析的一个转折点。
 
  不幸的是:对西碧尔来说,硫喷妥钠变成了“魔法”,而威尔伯医生变成了够给予巨大幸福的“魔法师”了。西碧尔在硫喷妥钠治疗期间对于医生的依赖,使西碧尔觉得二者都很重要,很可爱。西碧尔愈来愈要求硫喷妥钠注射,而且显出她似乎能控制和支配医生的样子,并借此来控制和支配她的母亲。放心大胆地依赖着医生和药物,西碧尔重温了她在断奶以前贴着母亲的乳房时那种全身松弛、通体懒洋洋的欣快感。西碧尔竟把硫喷妥钠当作心醉神迷的东西,把它当作基督教拯救灵魂的救世军。
  可是,威尔伯医生对西碧尔的硫喷妥钠治疗愈来愈有顾虑。她不喜欢使用针管,不喜欢西碧尔日益加重的依赖,不喜欢西碧尔用硫喷妥钠来解决问题。医生深知:单靠一个药物是不能改变潜藏的心理问题或内心冲突的。尽管硫喷妥钠以它对感情的宣泄作用,能揭示遗忘的记忆和失去的时光,把西碧尔与化身之间的距离缩短,从而减少她的精神消耗,但对西碧尔最根本的精神创伤却无能为力。可是,正是这些精神创伤之解决,才是最终治愈和整合的基础。
  医生最为不安的是:硫喷妥钠使西碧尔感觉良好,但又能使她成瘾。权衡其轻重得失,医生决定停止硫喷妥钠治疗。
  结果,1959年3月初第一个周末,不仅对西碧尔,而且对“所有其余的人(她以此称呼化身)”都是糟糕的一天。这是一个断药的周末。其痛苦犹如婴儿断奶一般。
  “我犯了什么错误,让威尔伯大夫用断药来惩罚我?”西碧尔对特迪咕哝说。
  “大夫就要来啦,”两个佩吉一直这样说,“我们知道她就要到了。”
  马西娅灰心地摇头说,“不,大夫不来啦,永远不会来了。”
  南希说,“谁知道呢?也许吧,”
  “不,”维基道,“威尔伯大夫不来了。她不会再来注射硫喷妥钠了。停药的决定是为我们好。她说我们会成为瘾君子的。这是从心理学角度来说的。我相信她的话。”
  听到有人上楼或在门厅,马西娅和瓦妮莎、迈克和锡德、南希、西碧尔·安、玛丽和两个佩吉,都感到一阵兴奋的哆嗦,以为是威尔伯医生。脚步声渐渐远去,又使希望绝灭。
  整整这个周末,两个佩吉骂声不绝,玛丽哭个不休,南希、瓦妮莎和马西娅大发脾气。西碧尔感到自己和其余人的绝望情绪,便对待迪说:“我已把墙上垂饰的最后一个折边缝好了。我再也不在这儿鼓捣什么玩意儿了。威尔伯医生永远不会来了。还鼓捣干吗呢?”
  维基告诉特迪:“你别怪他们。停药是他们自从祖母死了以后所遭受的最大损失。”
  星期一,在医生的诊室,西碧尔提出要求:“在星期三晚上给我注射硫喷妥钠,因为第二就天有化学课的结业考试,我将以最佳状态去考场。”
  “不,西碧尔,不,”医生说。
  “硫喷妥钠是我所指望的东西呀,”西碧尔恳求道。
  “我们会找另一种更加安全、更加有效的手段。”
  “我受不了啦。”
  “现在是受不了,不会总是受不了,明白吗?”
  “我不明白,你是要我分裂吧,”西碧尔尖刻地说。“如果我不分裂,你就见不到你宠爱的维基和另外几个人了。”
  “西碧尔,”医生答道,“你这种说法使我想到你幸亏不喝酒,要不然的话,你肯定是一个酒鬼。在酒瓶和乳房之间的关系是很现实的。硫喷妥钠使你得到在你母亲乳房旁的松弛和舒适。烈酒对酒鬼的作用也是这样。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你对硫喷妥钠已有较强的瘾头了,这一点再清楚不过啦。这可是弊大于利呀。”
 
  再次遭到拒绝,西碧尔觉得绝望了。她曾抗拒着,不去正视她的根本问题。如今,这种抗拒土崩瓦解了。她大概要接触真正的病根了。
  一了解到这一点,她陡然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狂怒。过去,当海蒂·多塞特无缘无故地惩罚她时,她就常常有这种狂怒。西碧尔觉得:医生跟海蒂一样独断专行,权大无边,一样地不公平。现在就跟过去一样,还是那毫无理性的残忍和毫无理由的惩罚。
  西碧尔离开医生诊室,走回家去。人行道似乎在左右摆动。回家以后,她吃了一片速可眠,就去睡觉。等到醒来时,她把头埋在枕中,无法正视这新的一天。
  她为什么要正视它呢?她一个人苦苦挣扎又为什么呢?没有出路啦,西碧尔深信无疑了。
 
      26.各奔前程 
  1959年5月,有几个化身自作主张地各奔前程,使西碧尔手足无措。
 
  五月的一个早晨,阳光照进公寓。玛丽醒了。她伸个懒腰,手差点碰到隔板。她模模糊糊地记起自己最近做了一件什么事,使这块隔板完全失去了意义。
  突然,一幅场景显现在她眼前,就象电影映在银幕上一般。丹·斯图尔特,一位房地产掮客,同她一起站在纽约克朗庞德一家牧场主住宅的门廊里。他问她:“你家有多少人?”
  “就我一个,”她回答。
  “地方够大的啦,”他笑出声来,“还有好多地方可供客人用。你可以在周末开大型茶话会嘛。”
  这所房子价值两万两千美元。她签了一张五百元的支票作定金。她差一点要签玛丽·露辛达·桑德斯·多塞特的名字,但忽然想起在银行存款的不是她,而是西碧尔。
  “西碧尔·伊·多塞特?”那掮客仔细地看了看支票,说道:“你跟格兰斯瀑布区的多塞特一家有关系吗,”
  “没有,”她答道,“我来自中西部。”
  “两星期内就到期了。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他告诉她。
  现在,玛丽穿好衣服走进厨房。“我要收拾行李走人了,”她在吃早餐时对特迪说,“这样就不会碍事了。”
  “我不愿你走,”特迪走过去,把手放上玛丽的肩头,“我要你在这儿住着。”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要一个自己的房间,直到九岁才到手。我一直要有自己的隐私,不受他人干扰。”
  特迪去干自己的事了。玛丽独自一人在壁炉里生了火,然后,她同卡普里老猫紧贴在一起,在壁炉旁缩成一团,动手缝制几条褐紫色的布帘,这是为牧场主房子里的卧室准备的。房子很快就是她的了。
 
  两天以后,西碧尔站在她的邮箱旁,取出一封她父亲写来的信,放进钱包,又饶有兴味地看了看“每月一书俱乐部”寄给马西娜·多塞特的信,然后拆开一封银行寄来的马尼拉纸①信封。她的存款帐户透支了。她昨晚开给哈特利药店的47元支票,将被拒付而退还开票本人。
  西碧尔清点着盖销的支票,发现了一张五百元的支票。这不是她本人开的。什么埃文斯房地产?她从没有听说过。要在早先,她会把这张支票当作莫名其妙的东西,但现在她明白这是一个化身签名的支票。是谁?这倒不要紧。问题是签着西碧尔·伊·多塞特的名字呀。
  西碧尔接到一位名叫丹·斯图尔特的电话,通知她那房子将到期了,她便慌了起来。起先,威尔伯医生不肯帮忙。总是说:“如果你情况好的话,这类事情是不会发生的。”但医生最终还是找了一位律师,以“精神病”为名,解救了西碧尔。威尔伯医生把玛丽的房子问题看成是对原始景象的躲避,正如两个男孩建造隔板和佩吉·卢几次逃跑一样。
  这些化身所起的作用与西碧尔不同,其中一个不同之处是买东西的门槛很精。威尔伯医生把玛丽的房子问题告诉维基和佩吉·卢。这是两名颇有代表性的人物,维基说:“玛丽对那房子要求很迫切,我决定让她初步办一办。我知道她最终是拿不到房子的。但让她短暂地满足她的梦想,又有什么错?有人从店铺里拿了一件衣服,穿了以后就归还。许多女人就是这么干的。这当然不好。但玛丽跟这不一样,起码不比她们坏。”
  而佩吉·卢说:“我是主张让玛丽买房子的。我帮助她表达这种感情,因为对待玛丽很残忍的人很多。让玛丽去办那买房子的事,又没有伤那位斯图尔特先生一根毫毛。”
  威尔伯医生谈到实质问题:“谁付钱?”佩吉·卢很有主意地说:“西碧尔呀。该由她工作并照应我们呀。”
  西碧尔本人渴念着那所玛丽买下而由她退出的房子。其实,玛丽的愿望就是她的愿望。玛丽的行动,就是无意识的西碧尔想干而不能干的事。
  那些化身具有一种把梦想变为现实的力量。那所退掉的房子有许多房间和许多挡墙。西碧尔想:能住在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忘却过去,也不想未来的事,将是多么美妙。
 
  在晨边车道公寓内,佩吉·卢紧紧盯着西碧尔在写字台上写着:“1959年7月20日,亲爱的卡罗尔:我曾希望能接受你的邀请到你在丹佛市的家中住几个星期。我真想同你和卡尔一起叙旧。纽约的夏天如此闷热,我真想离开此地。我甚至看了飞机时刻表。可是,卡罗尔,我最后决定我今年夏天实在不能去了。必须留在纽约的理由实在大多。我们寄希望于将来吧。”
  近中午前,这封信的内容成了佩吉·卢主要的思绪。她穿过大街小巷,走个不停,希望在人行道上磨损她忿激之情。
  佩吉·卢以为是要去丹佛的,而且,当西碧尔去问航班时,曾告诉威尔伯医生:“我们大家全部暗暗微笑。”可是现在西碧尔毁掉了一切。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佩吉·卢反复申诉着不公平,脚步愈走愈快,怒气也愈走愈增。
  此外,还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佩吉·卢在等着红绿灯时忽然认识到:她已经走到线路的终点,不能,至少不肯再同西碧尔携手并进了。她们的生活目标和生活方式都不一样。西碧尔与我的想法不同,而她以为我的想法不对。拿大主意的是她。我还得夸她几句,因为有时她做了一些我要她做的事。但现在一切都事过境迁了。西碧尔此人永不可信了。
  西碧尔的背信弃义,在于她份内该办的事(也是佩吉·卢求之不得的事)而她不办,在于威尔伯医生同佩吉·卢谈判后大家意见一致而她个人毁约。医生曾要佩吉·卢答应:如果西碧尔同意带佩吉·卢出去到处逛逛,佩吉·卢就不再单独一人出去旅游。
  好啊,佩吉·卢想道,西碧尔不信守合同,而我却信誓旦旦。费城之行后,我哪儿也没有出去过。佩吉·卢一时下定决心,改变她目前仅仅是一个化身的地位。
  长期以来一直若隐若现的伟大计划,如今露出了全貌。这就是彻底同西碧尔和其他化身一刀两断。佩吉·卢决定由自己来指挥躯体,到遥远的地方去,永不回来。
  在过去,佩吉·卢非得发怒不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现身。脾气发完以后,西碧尔就卷土重来。佩吉·卢过去在交还躯体时从不犹豫。将来就不同了。躯体永远属于佩吉·卢,而不属于任何人。
  她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将是什么。在过去,西碧尔之所以能活下去,有赖于她的存在。有好多次,西碧尔在盛怒之下,觉得活下去只有痛苦和折磨,距离自杀简直近在咫尺。这时,佩吉·卢就接管躯壳,大发一通脾气,从而使西碧尔活了下来。
  可是,如今她是躯壳的唯一之主,她再也不是一个化身,再也不是盛怒的产物。一切都将大不相同。西碧尔将中止存在。
  佩吉·卢受到这种美妙的想法和对西碧尔进行报复的痛快感的鼓舞,但又深知在创造自己崭新的生活以前必须仔细考虑几个实际问题,做好周密的计划,才不会被警察或其他人所察觉。
  她得从西碧尔放在公寓内的一口箱子里取出二百美元,然后立即离开纽约。人们寻找的,将是西碧尔·多塞特这个合法的身份,将是一位服装色调和式样十分保守的中学教师。因此,佩吉·卢要找一个与教学岗位风马牛不相关的职业,要穿一些市场上能够买到的最花哨的衣裳。追踪她的人将在美国北部或中西部去寻找西碧尔·多塞特。因此,佩吉·卢打算躲往南方。
  她正要拐向74号东街时,突然想起自己在琢磨上述的念头以前,是按照预约门诊时间朝威尔伯医生的诊所走去的。佩吉·卢决定应约前往。她想同医生见最后一面。
  走近诊所时,佩吉·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论点,打点好自己将说的话。其要点是:让西碧尔活下来的人是我,而西碧尔什么事都不为我做。可是,想到自己不久就得离开医生,佩吉·卢不禁悲从中来。
  她离那幢建筑已经不远。五年来,她在那里一直可以畅所欲言,可以为自己百般辩护。她回想去年冬天一个下雪的日子。当时,她想躲开那场可怕的大雪,便去火车中心站想买一张去暖和地方的车票。但她刚到火车站不久,威尔伯医生就站在她身边了。
  佩吉不知道西碧尔曾在车站“苏醒”了一会儿,并在此时给特迪打了电话,特迪又给医生打了电话,所以,佩吉不明白威尔伯医生怎么会来的。
  “噢,威尔伯大夫,”佩吉·卢一见到医生便问道,“你从哪儿来?”
  威尔伯医生没有直接答复,只是说:“我得送你回家,把你送上床去暖和暖和。”
  佩吉·卢不仅没有因为医生打断了她的计划而发脾气,反而偎倚着医生说:“噢,威尔伯大夫,我见到你真是高兴。”她俩一起走出车站,来到出租汽车停车处。佩吉·卢冷得直打战。当医生用自己的貂皮大衣披在她那打算逃跑的病人身上时,佩吉·卢还在打战,但这一次不是由于冷,而是因为裹在貂皮中的极度舒适感。威尔伯医生还答应将来送佩吉·卢一件貂皮大衣作为纪念。
  佩吉·卢怀着复杂的感情走进医生诊室。一阵汹涌的激情突然压倒了她。佩吉·卢把她的伟大计划一句不漏地向医生和盘托出。
  “我做了什么事让你想离开我呢?”医生柔声问她。佩吉·卢偎倚过来,说:“噢,威尔伯大夫。”那声调和姿态,与那个下雪的日子里的完全一样。
  如今,在那晃个不停的摇篮里,佩吉·卢想摆脱往事而开创自己的新生活的决心也已化为乌有。她激烈的心情在向医生的诉说中已耗费殆尽。
 
  瓦妮莎站在西碧尔从未用过的镜子前。瓦妮莎觉得这个躯体过于苗条了。她喜欢再丰满些,线条再圆润些,乳房再妖娆些。她美丽的栗红色头发,似乎要同她的激情一起熊熊燃烧。这倒符合她的愿望。她想要新衣、时装、魅力,并用它们来面对世界。一道纱缦把她同世界隔开,她对此早已厌烦透顶。
  可怜的西碧尔,瓦妮莎想道,如果她不是时时量入为出,总是那么吝啬,她会更好地享受人生的。来到纽约以后,西碧尔还没有找到工作。父亲的汇款仅够最基本的生活费用。威尔伯医生是不收诊疗费的。西碧尔没有余钱去买衣服,买美术用品和旅游。我们这些人又不帮她忙,反而总是催着她买这买那,甚至常常干脆为自己花钱。她良心的谴责也无助于改变现状。这是威洛·科纳斯的伪君子留给她的遗产,瓦妮莎悲哀地回想道。
  瓦妮莎在涂口红时突然想到一个妙主意。西碧尔不赚钱。佩吉·卢和马西娅只是花钱,对西碧尔的告诫置若罔闻。这时,瓦妮莎作出决定:她要成为养家活口的人!
  她想起阿姆斯特丹大街洗衣店的招工牌,觉得在那里工作比较理想。这项工作既不费脑子,又无精神压力,不会唤起往昔精神创伤的痛苦。
  将近中午的时候,瓦妮莎被洗衣店录用了。那些化身得知大家找到一份工作,无不感到高兴。佩吉·卢觉得这件工作太好玩了。男孩们承认他们为能操作机器而大为兴奋。维基认为谋得职业不仅在经济上十分明智,而且对治疗也很有好处。连西碧尔本人也同意这份工作很有意义。真正觉得这件事关系重大的,还是瓦妮莎。他们轮流地干着这比较简单的差事。
  当西碧尔·伊·多塞特第一次拿到工资时,瓦妮莎·多塞特到百老汇一家小服装铺,买了两套极其漂亮而价钱又不高的衣服。瓦妮莎通过威尔伯医生的帮忙,甚至说服了西碧尔到影剧院去观赏电影。
  总之,从1959年8月中旬到10月中旬,西碧尔有了一份由瓦妮莎出面获得的工作。期满时,西碧尔在威尔伯医生的赞同下,继续签订了合同。在众多的化身中,只有瓦妮莎不愿续订合同。因为这项工作已为她挣到两套新衣,并洗去了自己往日的罪责和伪善。对她来说,在洗衣店工作的两个月意味着心灵的净化。
 
  与此同时,马西娅有了一个比洗衣店更好的解决办法。她想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去搞钱。只要他们不妨碍我,我能做的事情可多啦,她一面琢磨着一边向邮箱走去。她焦急地把钥匙插进邮箱的锁孔。
  此刻,她要求有关方面接受的是她最近的两个创作。其中一个是她作词作曲的通俗歌曲“两人的快乐约会”。西碧尔曾在抽屉里见到这个歌曲的抄件,不禁窘得要死。马西娅听见西碧尔嚷嚷:要是我死了,人们在我的遗物中发现这首稚气十足的调子时会怎么想?西碧尔当然反对把这曲子送交出版商,这就是西碧尔!马西娅却径自把曲谱寄出了。
  今天会不会有回音呢?如果他们看中了这首歌曲,马西娅就能购买她喜欢的油画,用不着花西碧尔的钱了。
  送交《父母们》杂志的短文已寄出三周。可能也会有回音了。短文的题目是“亲爱的母亲会不会成为危险的母亲?”精彩的片段还在自己的记忆中盘桓不去:“这位母亲处于又爱又恨的心理矛盾之中。对那依恋母亲的孩子来说,这种恒为不恒定的爱是危险的。一位亲爱的母亲会不会使她的孩子变成神经病患者?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学家告诉我们,‘是的,这是可能的。’”
  邮箱里没有关于歌曲和短文的答复。但有一封读书俱乐部给马西娅的信。信中说,“你若能吸收一个朋友加入俱乐部,就能得到四本免费书籍。”马西娅决定把她的朋友吸收进去。这位朋友就是西碧尔·伊·多塞特。
  她这位朋友反对马西娅用她的名字写信,不愿看到信箱中有马西娅的信件。但马西娅照写不误,还通过威尔伯医生告述西碧尔:在这些日子里,马西娅收到的信比西碧尔还多。马西娅得胜了。邮箱里除了“多塞特”和“里夫斯”的信件以外,还有“马西娅·鲍德温”的。马西娅想,唔,我总得有几次胜利吧。
  马西娅走上公寓台阶时,心中有几分不乐地想到自己的身份。她是在西碧尔感到内心的愤怒和遭人拒之门外的情绪而无法忍受时就出面承当的。维基曾说过:“马西娅能感到西碧尔所感受的东西,而且更加强烈。”确实如此,马西娅想道,我如此接近西碧尔,以致在她入睡的时候,我连眼睛都睁不开。但我愿自立。我若能售出我的歌曲和论文,就要坚持用我自己的姓名。名利双收,都属我个人所有。
  我的绘画也是如此。我的风格独特,与众不同。而且我比他们都聪明几分——也许维基和瓦妮莎不在此列。
  马西娅一边开房门,一边想道:我个人的存在是微弱无力的。西碧尔在高兴的时候根本不需要我,也不需要其他所有的化身。
  在公寓中,马西娅感到特迪对她觉得不自在。她知道特迪对她的抑郁和自杀念头有些担心害怕。
  马西娅走到画架那里,用多种多样的颜色画起画来。这是她绘画的特点。她突然停下画笔,想道:我什么都有,但什么都没有,我有如此才华,却活得如此脆弱无力。
  正如威尔伯医生所观察到的,马西娅显然充满着矛盾。一方面、她很多产,另一方面,却具有毁坏性。在表面上,她似乎比较快活,很有创造力,但心灵深处却很阴暗。这与她下面的心理状态有关:她渴望有一个亲爱的母亲,也渴望杀死她的生身母亲。马西娅之所以出现,从根本上说,来自渴望母亲死掉的念头。很久以前,这个念头就在马西娅希望那个小盒子愈变愈大,大得能容纳她母亲的时候暴露无遗了。但在马西娅内心,但愿她母亲死掉的念头和但愿自己死掉的念头交替出现。当西碧尔站在赫德森河边作势欲跳入水中时,马西娅就在西碧尔的心里推波助澜。
  我要活着,而不受到伤害,不感到窒息,不再哭泣,马西娅在走回画架旁边时想道。我希望自由自在,如鱼得水。我希望自己出名。我希望自行上床和起床,自己入睡和醒来,与西碧尔无关。
 
  1959年8月17日,西碧尔写信给威尔伯医生:
 
  我并不打算向你谎报我一切安好无事。你我都知道我并非无事。 但事情不是象我过去使你相信的那样。我没有什么多重人格,连双重 人格都没有。那些化身就是我,全都是我。问题不在于什么人格分裂, 因为那些化身实际上并不存在。但问题还是有的,要不然,我也不会 假装成那样。你也许会问起我母亲了。我过去对你讲过她的一些离奇 的事,但全不是真的。我母亲不仅是有一点神经质,她有时还疯疯颠 颠,反复无常,聪明过人,过于急燥。不过,她确实爱我,她总是盯 着我,过分地保护着我。我不如她有趣,不如她吸引人。我的父母要 比许多人的父母好得多。我们有一座好房子,许多食物和好衣服。我 有许多玩具和书籍。我父母干预我的音乐和美术活动,但这并非由于 缺少照管,而是由于缺乏理解。我没有理由抱怨。我为什么变得古怪 起来,我也不知道。
 
  刚写完上面的文字。西碧尔便失去了将近两天时间。“苏醒”以后,她偶然发现了自己这段文字。于是,她又给威尔伯医生写了下面这封信:
 
  要相信并且承认我不能有意识地控制和支配我的化身,是多么艰 难啊。我宁可相信自己能够在任何时间随心所欲地将这种失去时间的 蠢事停止下来,而不愿承认我完全失控。因为,失控好象对我的威胁 要大得多。我在写前一封信的时候,下定决心向你表明我非常镇静自 若,不必求你倾听我的话,也不必求你对我解释或进行帮助。前封信 上说了一些我没有多重人格的话,其实都是假的,只是要向你表明我 不需要你。我曾对你假装我一切都平安无事,对此,我深深自疚。这 次我假装我根本没有多重人格,其代价是丢失了两天。
 
  三星期以后,西碧尔写信给她在念大学本科时的那位护士厄普代克小姐,信中对自己多重人格的问题仍是承认不讳。
 
  我在心理分析开始后数月中,曾写信告诉你:威尔伯医生认为我 具有多重人格,而我称之为”空白的发作”实际上只是我记忆的空白, 其他什么都不空白。我的化身接替了我,去说我说不出口的话,做我 做不了的事。而我之所以不能这样说话行事,是因为我害怕后果不测, 缺乏自信,缺少金钱,或躲避我不敢面临的问题和压力。
  我现在想说的,有两层意思。我在四岁以前就开始的“空白的发 作”实际上是时时出现的十五个化身在说话行事,对付过去和现在的 种种问题。而这些问题有许多是我母亲引起的。她有的时候患紧张症, 有的时候歇斯底里地大笑不止,有时能机智地开玩笑,在街上跳舞, 在教堂里大声喧哗或在茶话会上干蠢事,有的时候十分残酷,有的时 候简直不可理喻。我们现在想弄清过去的事,并了解你在对我母亲的 反感中所觉察到的东西。
 
  厄普代克在读这封信时,不禁想起那次护送西碧尔回家的旅程。在路途中,西碧尔象变色龙那样表现了一连串迅速的“心理”变化。厄普代克回想起西碧尔当时曾把脑袋靠在她的膝上,但是后来西碧尔一再说:“我永远不会再做那样的事了。”
 
  西碧尔过去由于无知,否认有化身存在,现今由于羞耻,又一次否认化身存在,但终于又承认了一切。
 
  
 
   27.躯体中的囚徒 
  瞅着玛丽朝着买房的方向迈出过一步,而佩吉·卢又曾谋求独占这躯体,瓦妮莎在洗衣房净化自己的心灵,玛西娅想当作家或作曲家,西碧尔愈来愈觉得自己成了这些化身摆布的傀儡。从她的角度来看,这些化身的行动是对她的干扰,是她力图从生活中排除出去的东西。维基却有不同的看法。她认为尽管这些是化身的个别行动,而不是一致的行动,但仍是向康复的方向挺进之举。她对威尔伯医生说:“我要使西碧尔避开危险,使她在众多化身容许的范围内尽量有好日子过。”
  实际上,毫无化身干扰的日子还是很少的。尽管存钱不多,西碧尔的壁橱内不断有她未曾购买的衣服,她的油画常在她“不在场”的情况下完成定稿,而她的药品(由于那些化身东吃一口,西吃一口)总是在不该吃完以前就早被吃光了。
  有一次,她在公寓“苏醒”过来,发现自己一只眼睛裹上绷带,活象一个独眼龙。还有一次,她发现自己穿着溜冰鞋,在起居室地板上来了个大马扒。
  作为一个俘虏,她常常误了预约门诊时间,因为那些俘虏她的人故意藏起她的钱包或内衣。要不然,那些俘虏她的人故意把她弄到什么地方去,不让她及时赶去看病。在考试中,她常常不及格,因为那些化身故意写错答案,要不然,就是佩吉·卢故意扣住数学公式和化学公式而不让她知道。
  由于十四个化身轮流交替地出现,两碧尔·多塞特苗条的身躯在纽约的大街小巷中走来走去,常常迷失方向,不辨东西。
  佩吉·卢冒雨走进百老汇一家店铺,拿起一个玻璃碟子就想摔。维基说不行。
  “你想买这碟子?”店员问道。
  “不”,佩吉·卢答道,“我想摔碎它。”
  “把碟子放回去,”维基命令道。
  佩吉·卢依言放了回去。佩吉·卢和维基一起离开这家店铺。店员却莫名其妙,以为这位顾客刚才在自言自语哩。
  佩吉·卢和玛丽两人突然在七十一街和莱克辛顿街交叉路口感到不适。佩吉·卢靠在一家公寓建筑的墙上。
  “出事了吗?”一个警察问她。
  “她病了,”维基答道。
  “谁?”
  “我,”佩吉·卢回答。
  佩吉·卢和维基横越麦迪逊大街,两头都有汽车朝她们开来,她们走到半路时突然停下。
  “我要到那边的礼品商店去,”佩吉·卢说着,要往前走。
  “我不想去,”维基说了一句,转身走回原先的人行道。
  交通警嚷道:“看在老天爷份上,请不要三心二意,小姐。”
  西碧尔一次又一次去一家画廊,要把她原先在那里展出的一幅画取回来。但她每次动身出发,马西娅在她走到中途便把她带到其他地方去了。一连好几个月,西碧尔都没有办成这件事。最后还是威尔伯医生把那幅画取了回来。
  马西娅和佩吉·卢把西碧尔带到曼哈顿区的一家咖啡馆。西碧尔“苏醒”后发现自己身上不名一文,而路途遥远,又走不回家。她在柜台上拣了十美分硬币,拿它作为小费,给威尔伯医生打了电话。仍是威尔伯医生解决了难题。第二天,西碧尔又去那家咖啡馆还了欠款。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那些化身并没有把西碧尔当作傀儡,而是把她当作一家之主,把她当作看护人。所有的化身都抱怨她不让他们吃饱肚子,抱怨她不给他们喜爱的食物吃——这件事做来不易,因为他们口味不同,众口难调。
  一个人生了病,其他人虽然没有病也要遭殃。西碧尔得了结肠炎,维基便怨气冲天:“瞧我瘦成这个德性。”
  西碧尔·安或南希·卢·安,由于抑郁而上床,别的人也统统动弹不得。玛丽和西碧尔·安有抽筋的毛病,使其他人大受惊扰。冬天,当佩吉·卢急冲冲跑到户外而没有穿厚衣服,维基就会抗议说:“这样我也冷。”维基还说:“玛丽哭得我头痛。”
  前面说西碧尔成为俘虏,化身成为俘虏她的人。但有时适得其反。因为西碧尔的社会生活同那些化身的个人需要不尽一致。尽管他们对某些人都很喜爱,但在彼此之间和对待外人方面却各有偏爱。马西娅和瓦妮莎老在一起干事。迈克和锡德、玛乔里和鲁西、佩吉·卢和佩吉·安也一样。玛丽和瓦妮莎虽然不朝夕与共,却是特殊的良友。
  对于外人,瓦妮莎声明:只要不是伪君子,她就喜欢。佩吉·卢专找她所谓“象西碧尔母亲那样卖弄自己的人”出气。维基偏爱那些聪明而世故的人。玛丽和西碧尔特别宠爱小孩。玛丽对一个他们共知的女人发表独特的议论:“我们谁都不喜欢她。”
  佩吉·卢在交谈音乐话题而兴奋起来以后,一听到别的话题常会捂上耳朵。迈克和锡德厌烦女人的谈话,有时竟能使西碧尔不去参加约会,或在整个见面叙谈的过程中唠叨不休。
  “我想接着做那新书架哩,”迈克会这样说。
  “我想回家打字,”锡德也帮腔。
  玛乔里对威尔伯医生谈到:“我跟着西碧尔去拜访她几位朋友,但她们谈来谈去的是她们喜欢而我根本不关心的房子呀、家具呀、娃娃呀。但当劳拉·霍奇金斯来了以后,她们谈起了音乐会,我倒挺喜欢。”
  在所有人之中,南希·卢·安最关心政治。这种关心与圣经预言书的应验密切有关。
  这些化身对宗教信仰的态度和对书籍的鉴赏力各有不同。他们在词汇、字体、语言习惯和身体形象方而也各有特点。他们对性的反应也不一样。对接近外人的恐惧以及海蒂·多塞特虐待的后果,渗透到所有化身对性的态度之中。但佩吉·卢和马西娅已把恐惧变本加厉成为恐怖。对瓦妮莎来说,它已升华为生命之欢乐,而对西碧尔·安来说,性的问题已湮没在无精打采之中。
  在各个化身之间,妒忌已逐渐产生。佩吉·卢为维基具有对美国早期家具的渊博知识而恼恨。她开了无数次夜车,一本又一本书地阅读,一页又一页地记忆背诵,最后便大言不惭地以这个问题的专家自居,维基只是以宽容的态度付之一笑。
  这些化身的才华和抱负都一样,但又不一样。维基认为西碧尔的绘画最好。西碧尔和维基都想成为医生。西碧尔该不该学医呢,佩吉·卢答道:“她很难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不过,如果我来试试,就能够办到。”
  这些化身交替出现,但也能同时存在。他们有时阻挠西碧尔的行动,但有时却与她合作。锡德就制作了那个隔板。在奥马哈教堂的脚手架上,也有过和谐的联合创作。马西娅热心地谈到一幅抽象画,说:“那是我们所有的人一起画的。”
  马西娅常在西碧尔不便的时候替她去上化学课和实验,记下笔记供西碧尔以后补习,并在签到簿上签上西碧尔的名字。就象一位秘书在老板不在时替老板签名一样,马西娅在西碧尔·伊·多塞特的签名下常常写上自己姓名的第一个字母。
  尽管在学习的内容和接收的程度上有所不同,但每个化身的智力大体相同。可是,由于年龄不同,情绪不同,活动能力不同,每个化身所对付的精神创伤不同,所以这些化身的行为也大不相同。威尔伯医生接到化身的电话时,不仅从嗓音可以听出而且从对方讲述的内容也可以分辨谁在打这个电话。
  “威尔伯医生,我现在在这家有彩灯的酒吧,每个人都其乐融融,”电话里说道,“我为什么不能来杯啤酒?”
  “你当然可以嘛,佩吉·卢,”医生答道。
  “这样不淘气么?”佩吉·卢从反面问道。
  “不,”医生答道,“许多人都喝啤酒。”
  “嗯,不喝了,”佩吉·卢下了决心,“我回家了。”
 
  既作为俘虏又作为抓俘虏的人,西碧尔把待迪·里夫斯当作中间人,由她来报告谁来谁往,介绍西碧尔在“昏迷”和“苏醒”之间所发生的事。特迪不仅评价西碧尔支离破碎的活动,而且与西碧尔一起关心多重人格的问题。
  1957年,电影《伊芙的三副面孔①》上映时,西碧尔和特迪一起去看了。她们听说它是讲多重人格的电影。
  在电影中,伊芙·白变成了伊芙·黑②。后者在对医生说话时卖弄风情地垂下眼帘。特迪抓着西碧尔的手,轻声说:“这跟你完全一样。”西碧尔以为特迪的意思是说自己轻佻。
  “我待人接物时就这种样子么?”西碧尔惊愕地问道。
  “不,”特迪答道,“你在发生变化时,刹那间目光茫然,跟电影上一样。”
  特迪后来对威尔伯医生说:“这个电影跟西碧尔的情况一模一样。”
  “不,”医生解释道,“西碧尔和伊芙不属同一种人格,变成多重人格的原因也不一样。但她们在变化时倒确实都有目光茫然的样子。”
  尽管西碧尔和特迪很亲近,但两人的关系开始动摇了。使特迪不安的是佩吉·卢的过分自信和武断以及马西娅的抑郁。而特迪的不安又引起西碧尔的烦恼和孤独感。
  到1959年夏末的一个晚上,两人的紧张关系终于破裂了。那天晚上,特迪尖刻地议论起医生来:“她在利用你来满足她的私利。”
  “这种话,我不想听,”西碧尔本来坐在餐桌旁,现在猛然站起来生气地说。
  “嗯,你从来不爱听真话,”特迪大声说。
  佩吉·卢突然现身,怒气冲天。“我要走了,”她说。
  “不行,你不能走,”特迪威严地答道,“你不许再跑掉,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不让你走。”
  “你滚开,”佩吉警告她,“要不然,我会揍你。”
  “你敢,”特迪回嘴。
  “你滚开,要不然,你试试看,”佩吉·卢一边威胁她,一边朝门口走去。
  特迪想去阻拦,佩吉·卢便向一扇大窗户冲去。特迪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佩吉·卢摔脱了特迪,弯下腰去,手脚并用地钻到大梳妆台底下。特迪想尽办法也无法使她出来,只好给威尔伯医生打电话。
  不到一小时,医生便来了,看到了这个场面。她跪在地下叫:“佩吉·卢。”没有回答。医生又叫了好几遍。
  “嗯?”佩吉·卢咕哝道。“你从哪儿来?”
  “我从家里来看你。”
  “你住哪儿?”
  医生讲了她的公寓和诊所的地址。
  “你真是威尔伯大夫?”佩吉·卢半信半疑。
  “是的。”
  “那个女孩还在吗?”
  “在。”
  “叫她走开,不然我不出来。”
  威尔伯医生终于哄她爬了出来。
  没过几个月,“那个女孩”真的走开了。
  “我一般不让任何人接近我,”西碧尔悲哀地对医生说。“我让你接近我,也许还让特迪接近我。可是,你瞧结果如何!”
 
  
 
   28.融合的历程 
  1959年秋,威尔伯医生面临的事实是:多塞特的心理分析愈发坎坷。西碧尔有了时间长短不等的显著好转后,就有一个化身陷入抑郁、恐惧、内心冲突、心理创伤和自我毁灭的境地。治疗成果全都受到影响,有些成果甚至毁于一旦。其中包括西碧尔的辍学——她病得无法念书了。
  必须加速治疗进程。心须采取新的措施。这一点,威尔伯医生愈来愈深信不疑。
  她把莫顿·普林斯医生对克里斯廷·比彻姆所施行的催眠术的全过程又阅读了一便,并征求她的同事们对多塞特这一病例的意见。他们的意见几乎千篇一律:“就这样继续下去,你治疗得不错嘛。”但她明白:开拓者不是吹捧出来的。
  威尔伯医生推敲着自己和西碧尔所面临的无法乐观的问题,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遇到了医生的“职业危机”。
  她始终深信心理分析是多塞特这一病例的首选治疗。这一点,她至今仍坚定不移。但她还想试一试其它方法,只要这对患者无害。医生还察觉自己对西碧尔怀着强烈的感情。不仅把她当作病人,而且把她当作亲人。
  西碧尔的多重人格和肉体病痛,其根源来自幼年时代的骇人经历,而这,可以通过心理分析彻底地加以改变。对此,威尔伯医生仍深信不疑。
  眼前的问题是:我能不能找到一种方法,加速整合的进程?威尔伯医生不敢再用硫喷妥钠,因为它成瘾的危险太大了。她必须另辟蹊径。
  西碧尔是一个癔病患者,在弗洛伊德和夏科特①生前,人们已知癔病患者很易被催眠。威尔伯医生决心试一试这种方法。她在做一个心理分析家之前就曾用催眠术,成功地治愈了一些病人。现在她想把催眠术同心理分析结合起来使用。她又一次下定决心去做开路先锋。
  在一小时不很成功的心理分析将近结束之际,威尔伯医生柔声说:“西碧尔,你到纽约后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你要我答应不对你施行催眠术。我当时答应了。但此后出现了大量的、意料不到的问题。现在,我认为催眠术对你有好处。”
  西碧尔平静地回答:“我不反对。”
  融合为单一人格的历程,从此进入一个崭新的强化阶段。西碧尔每次都按时来诊所。那些化身的年龄似乎都在逐渐增长。威尔伯医生知道:如果所有的化身都与西碧尔同岁,“整合”就会简单得多了。他们之所以顽强地存在,是因为他们同过去的精神创伤和不成熟的总体人格牢固地结合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整合是不可能实现的。
 
  这项治疗,自然而然地从幼小的鲁西开始。
  “你好吗?”医生问她。
  “是啊。”
  “你记得我吗?”
  “记得。”
  “你上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棕色的椅子。”
  “不错。你到这里来过吗?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天,还有一天。”
  “不错。现在这间屋子什么样?”
  “椅子。”
  “不错。这儿的墙是什么颜色啊?”
  “绿的。”
  “对极了。鲁西,你现在两岁,对吧?你想不想变三岁呢?”
  “想。”
  “再过十分钟,就是七点十分了。从现在起,到七点十分为止,你就长一岁。没有事儿,鲁西。你要长大了,不久,另外几个人也要长大的。你想长大吗?”
  “想。我长大以后就能上颜色了。”
  “到那时,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你也可以帮西碧尔画油画。”
  “我能吗?”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画油画,你就可以帮忙。”
  “好啊。”
  “你还喜欢做什么?”
  “什么都喜欢。”
  “那么,你将帮助任何人做任何事。而且你在长大,长大,长大,再也不会那么幼小了。你长到三岁的时候,稍为停一停,然后再长。我要你挑个好日子长到三岁——一个你喜欢的日子。”
  “费姨妈。”
  “好啊,你挑了一个你以前在夏天见你费姨妈的日子。”
  “那时她是我妈妈。”
  “其实她不是。你总想把她当作你妈妈,这是因为你妈妈不太好。我们都知道。我们要帮你长大,这样,你就不用再担心你妈妈啦。亲爱的,你明白吗?”
  “明白。”
  鲁西变成三岁了。医生很清楚:这不仅是简单的提示而已;只有解决了精神创伤和内心冲突以后,年龄才会增长。增长年龄,可以用作治疗的手段。
 
  两个月以后,医生告诉鲁西:“再过十分钟,你就变六岁了,就将是春天了。我要帮助你长大,赶上别人。十分钟以后,你就六岁啦。你永远不会比这岁数小啦。这样进行下去,你就会长成大人。你就能愈来愈多地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愈来愈少的做别人吩咐你做的事。你将长一岁,长两岁,长三岁,你自己选一个好日子来长岁数。”
  “爸爸能帮我在干草堆里做个杂货店吗?”
  “那是夏天罗?”医生道。
  “冬天,”鲁西道。
  “冬天的干草堆?”
  “唔。顶上还有雪哩。你在干草堆里挖个窟窿,把燕麦片盒和空罐头放进去,做一个杂货店。”
  “行啊。现在你六岁啦。”
  “我们现在在农场。正是冬天。”
  这是海蒂·多塞特患紧张症的冬天,是两碧尔同她父亲两人亲密无间的冬天。鲁西喜欢这农场。她摆脱了母亲,亲近了父亲。
  “你已经六岁,不会再比这小了。我要帮助你长得跟别人一样大,最后还要赶上西碧尔。你喜欢这样吗?”
  “喜欢。”
  “现在我一碰你的右胳膊肘,我就要跟迈克和锡德一起说话。锡德,迈克。”
  “嗨。”
  “嗨。你们俩想不想长大?”
  “当然啦。我不想当一个女里女气的男孩,”迈克热心地回答。“我想长得跟爸爸一样,做他所能做的事。”
  “行。你们俩都要开始长大了。在长大以前,你们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迈克提出一个惊人的问题:“你想她们那些女孩儿会杀我们么?”
  “你以为女孩儿们会杀你们?”医生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啊。”
  “女孩儿们?哪些女孩呀?”医生不明白他真正的意思。
  “马西娅和瓦妮莎呗,”迈克神秘的答道。
  “如果她们杀了马西娅和瓦妮莎,我们也会死吗?”锡德关切地问。
  “我不知道你们说的‘她们’指的是谁,”医生非要问个明白不可。
  “有一种说法,”锡德解释道,“说那些女孩儿们要自相残杀,还说这个时间已快到了。她们有些人活不长了。”
  “时间一到,你们谁也活不了啦,”医生强调说,“我回到你们的问题上来。迈克,锡德,你们听着。我要你们清楚地明白我现在要说的话。马西娅和瓦妮莎一死,你们也要死。所以,你们必须帮助她们活下去并跟西碧尔并肩努力,使她们不想去死。”
  “可是她们心情那么坏,”锡德说。
  “是的,我知道,”医生柔声回答。她又郑重地说:“可是你们俩能帮助她们感到心情好些。你们能使她俩高兴起来,谁也不要杀谁。而现在你们俩愈长愈大,愈长愈大了。”
  威尔伯医生对年龄增长的做法更有信心了,尤其是因为真正的心理分析开始了。那两个男孩刚刚讲出了其他几个化身的自杀倾向,也讲出了他俩自身的恐惧,生怕“整合”会导致他们的死亡。
 
  到1960年4月,所有的化身都在18岁以上了。但西碧尔已经37岁零3个月。由于年龄相等是整合的重要步骤,威尔伯医生在4月21日同维基谈到这一步骤。
  “想到我岁数变得那么大,实在受不了,”维基说。
  “那么,我们还进行下去吗,维基?”
  沉默。
  心理分析家考虑了一会儿,又从另一个角度来谈。“维基,你对所有的人无所不知,你是‘记忆痕’,是西碧尔心理情结中的正面力量。你已经具有了西碧尔生活过来的全部记忆,难道还不该有她那样的岁数吗?这不公道吗?”
  “我看差不多,”维基对于年龄增加到三十七岁并不热心。她用手指轻轻在桌上弹击着,说:“我不是告诉过你:西碧尔希望成为我,而不知如何才能成为我吗?”
  “对她来说,使你达到她的年龄,可要容易得多,”医生解释道。“怎么样?”
  维基柔声说:“你是大夫,你作主吧。”
  当病人被催眠以后,威尔们医生问道:“所有的人都在这儿吗?”
  有人说:“是。”
  “鲁西,”医生唤她。
  “是,”鲁西应声。她现在十八岁。
  “迈克,”医生问道,“你愿不愿意变成三十七岁?”
  “那当然,”迈克说。
  “锡德呢?”
  “那当然,”锡德回答。
  医生以同样的问题问佩吉·卢,回答是:“如果有此必要,我愿意。”
  “喔,你不必勉强,”医生说。“你顾虑什么呢?”
  “嗯,”佩吉·卢吞吞吐吐起来。“我会错过电视节目的。”
  “三十七岁的人看电视,”医生笑了起来。
  “我不愿老是学习个没完,”佩吉·卢担心地说。
  “老学习个没完,对任何人都无好处,”医生答道。“你也不必如此嘛。”
  佩吉·卢表示同意了。
  于是,医生问佩吉·安。回答是,“我想我愿意的。”
  “你的话好象还有疑虑呀,”医生评论道。
  “嗯,我非得去做礼拜不可么?”佩吉·安想弄个明白。
  “不,你不必这样做。”
  “可是大人都做礼拜的呀。”
  “西碧尔已是大人了,她并不去做礼拜。你现在十八岁,你也没有去嘛。”
  “行啊,行啊,”佩吉·安同意了。
  医生挨个儿问南希·卢·安、马西娅、瓦妮莎、克拉拉、玛乔里、海伦和西碧尔·安,他们都没有异议。
  只有玛丽说:“我觉得累极了。”
  “如果你跟西碧尔同岁,你就下会那么累了。你还会觉得更好一些,因为别人会帮助你。你愿意吗?”
  “你还会是我的朋友?”玛丽担心地问。
  “当然,”医生的口气很郑重。
  “你不会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医生答应。
  “那很好,”玛丽终于同意。
  “维基,你考虑好了吗?”医生问她。
  “我冒险试试吧,”维基回答。
  “大家都准备就绪了吗?”医生问道。
  “是的,”维基回答,“全都准备好了。”
  “我们现在就要开始了,”医生宣布道。“你们全都要长大了,全都要一直长下去。从现在起,十五分钟以后,你们就长到三十七岁零三个月,就是西碧尔的岁数了。”
  “三十七岁太老啦,”南希·卢·安表示异议。“干什么都太老了。”
  “不,一点也不老,”医生寸步不让。“我比这岁数还要大,但我还干好多事哩。”于是,威尔伯医生开始提示,并一再重申。她的嗓音抑扬顿挫,犹如催眠的咒语。“你们在长大,长大,长大;岁数在增长,增长,增长:25岁,28岁,31岁,33岁。六分钟之内,你们全都长到三十七岁零三个月。”
  时间在一秒、一秒、一分、一分地流逝。威尔伯医生在等候着,但她不可能知道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狂喜和销魂的感觉一下子流经十五个化身的感官。在西碧尔的每一根血管和每一根组织纤维中,都有一种活跃的变化。她和她的化身移到一个崭新的痊愈阶段。他们仍在催眠状态之中,却能感到一阵起伏的波,以新的力量来支持他们。
  病人显得十分松弛。最后,医生宣称:“你们全都是三十七岁零三个月,永远不可能比这岁数小了。你们醒来以后,就会知道自己全都是三十七岁零三个月。你们的年龄彼此相同了。”
  这时,患得患失的恐惧又出现了。“我们年岁大了,你还爱我们吗?”佩吉·卢若有所思地问道。
  “我永远爱你们大家。”这是答复。
  “跟过去一样,仍是我们的朋友?”马西娅问道。
  “跟过去完全一样。”
  “情况会大不相同了,”瓦妮莎担心地说。
  “一旦你们意见有分歧,”医生指出,“你们可以在内部互相商量。你们不必再为此争吵了。”
  “也不必溜掉了,”佩吉·卢补充道。
  “你们会有更多的共同之处,能共享你们所喜爱的东西,”医生解释道。“过去的内心冲突和缺少交流,其原因之一就是你们年龄的巨大差异。如果马西娅抑郁起来,你们其余的人可以使她变得快活。如果西碧尔·安无精打采,你们将给她能量。”
  马西娅问道:“你意思是在我们觉得不适时就不能再找你了?”
  “不,”医生诚恳地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知道马西娅代表他们全体所提的问题实际上是这样一种恐惧:如果我康复的话,我会不会被你拒之门外?治疗的结果意味着失去这位已成为好友的医生。
  “现在你们要醒过来了,”医生又以那种抑扬顿挫的催眠语气说话:“一——伸懒腰。你们要清醒了。二——伸懒腰,再伸,再伸。现在你可以清醒了。三。”
  西碧尔睁开眼睛。她和医生彼此热切地对望着。她们的眼睛都看到对方的热切的希望。医生终于开口问道:“亲爱的,你觉得怎么样?”
  “平静多了,”西碧尔喃喃道,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我将有更多的时光来利用,每个人都能利用这宝贵的时光了。”
  “对极啦,”医生殷切地答道,“现在你回家吧,这一天你会过得非常美好的。我明天早晨再在这儿见你。”她又再次让西碧尔放心:“现在不会有小姑娘们围着你,不让你按时到这儿来了。”
  通过年龄增长的步骤,威尔伯医生把那些固定于往昔的人格变成了现今的人格。一切希望在于把这当作基石,由此建立起“整合”的上部建筑,在于把这当作一条通向彻底痊愈的光明大道。
 
  
 
   29.他们也是我呀 
  第二天,1960年4月22日,威尔伯医生问道:“西碧尔,你想见一见化身吗?”
  “如果你要我见,我就见。”
  “我先把你介绍给鲁西,”医生对陷入深催眠状态的西碧尔说道。“几个月以前,她还只有两岁。我一碰你右胳膊肘,我就叫鲁西。”
  鲁西受到召唤。但沉寂无声。医生等待着。西碧尔的声音说道:“我看见她了。”
  一刻千金哪,因为这是西碧尔第一次见到化身。不仅如此,西碧尔之所以能“见到”她,是因为西碧尔摆脱了精神变态。这是由于鲁西在被看见时并不是悬在空中,也不是幻想出来的影象,而只是出现在心灵的眼睛之中。
  “你见到她啦?”医生问道,“那么,你告诉我,你过去为什么把她撂下?”
  “因为她有自己的想法,她不听我的话。”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概念。在意识的心灵所下的命令,和无意识的行动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差距。这种情况竟如此自然地被西碧尔表达出来了。
  “你现在对此有什么想法呢?”医生问道。
  “我现在认为这样不对,”西碧尔答道,“因为事情时时在改变。”然后,她又补充道:“鲁西向我伸出双臂,我觉得她需要我。”
  “你现在对她怎么想呢?”医生低声问她。“你喜欢她吗?你现在愿意跟卢西在一起么?”
  西碧尔停了停,说道:“是的,我要她。她属于我。”
  “卢西就跟你啦,”医生带着商量的口吻。
  “我要她,”西碧尔重申。
  “她跟你一般大,能帮你忙,”医生解释道。
  “我愿意她帮忙,”西碧尔同意。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西碧尔用十分微弱的声音说:“比较高兴一点!”
  “好,西碧尔,其他人都在这儿,你得挑选下一个你想见的人。”
  “那就是维基,”西碧尔毫不犹豫。“我没有见到她以前,她就教会我一些东西了。”
  “她也帮我们不少忙,”医生说。“她把其他化身所不知道和说不出的事情告诉了我们。”
  西碧尔问道:“她是我的朋友吗?”
  医生的答复带着确信无疑的调子:“你极好的朋友。现在我叫维基来啦。维基。”
  “嗨,”维基说。
  现在想把催眠状态下的自身介绍给无意识的化身可简单了。“维基,”医生说,“这是西碧尔。”
  沉默。“她愿意与我交朋友吗?”西碧尔问道。
  医生把这问题转问维基。维基庄重地答道:“我非常愿意。”
  “你们两位姑娘并肩前进吧,结成好友吧。”
  刹那间,热泪迸流。这是西碧尔的眼泪。这位精疲力尽的姑娘如今为自身之中有了好友而泪如泉涌。医生断言道:“维基是你的一部分。”然后又提问:“西碧尔,你过去为什么把维基撂下?”
  “我没有啊。有些事,我做不了,维基就替我来做。我过去没有把她撂下。”
  医生更着重地断言道:“维基是你的一部分,非常可爱的一部分。”
  “我现在有两个朋友了,”西碧尔说。她们非常情愿地向我走来。”她声明,“她们就是我。”
  又是一阵沉默。西碧尔说:“我想回家了。”
  “可以,”医生同意。“我还要跟你今天没有见面的化身解释一下,今天就算了。”
  “好,”西碧尔说,“我想再稍稍晚一些时候再见他们。”西碧尔显然知道每见一个化身就等于正视一次这个化身过去所对付的内心冲突和精神创伤。她今天只见两个化身是相当明智的。
  “转身去休息一会儿,西碧尔。我跟他们交代一下,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佩吉·安,”医生唤道。
  “哎。”
  “大家都明白西碧尔为什么今天没有见你吗?”
  佩吉·安毫不迟疑地回答:“我们当然明白。这没有关系。我们也没有权利向西碧尔提出什么要求。我们做过一些伤害她的事。佩吉·卢和我把她带到费城、伊丽莎白镇和其他一些地方。我们干过这类事。”
  “其他人明白吗?”威尔伯医生问道。
  “那两个男孩在笑,”佩吉·安答道。“他们觉得好笑。”
  “有什么好笑的事?”
  “就是这种年龄增长和跟西碧尔见面的事呗。而我觉得好笑的是:这两个男孩现在是大男人了。三十七岁够得上大男人啦。”
  “但他们是不会变成大男人的,”医生说。“我倒希望他们成为女人。”
  佩吉·卢迷惑不解,只说了声:“噢。”
  医生又回到原来的题目上来:“我们要略为等一等,让西碧尔有充分的准备同你们大家一一见面。这样行吗?”
  “行,”佩吉·安答道。
  “你们真好,真体贴,”医生说。“西碧尔在进一步了解你们以后更会体会你们是多么好的。”
  “噢,大夫,”佩吉·安说,“我希望西碧尔不要到处说什么‘我们’、‘我们’,她应该说‘我’。”
  “好了,”威尔伯医生改变话题,“我要碰一下你的右胳膊肘,然后对西碧尔讲话。”
  “唔?”西碧尔的嗓音。
  “我要把你叫醒了,”医生说。“你在醒后便会知道你、维基和鲁西已在一起,而且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现在你要醒了。一——伸懒腰,你就要醒了。二——伸懒腰,再伸,再伸。现在你可以醒了。三。”
 
  在心理分析中,每前进一步,总要后退一步。西碧尔跟维基和鲁西建立起关系以后,却不愿见其他化身。1960年6月,也就是在上面这件事发生后一个月,情况仍是如此。佩吉·卢还使威尔伯医生明白:许多陈旧的内心冲突又回来骚扰西碧尔,使她再次想自杀。
  已成为成年妇女的佩吉·卢来到预约门诊,一开头就说:“我怕我会干出蠢事来,我很担心。”
  “怎么啦?”
  “我长时期做小女孩,而现在是一个女人了。我那老一套的处世方法不再适用了。”
  “我倒不担心,”医生说,“依我看来,你表现得不错嘛。现在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唔?”
  “西碧尔本来为见到鲁西和维基而高兴,后来又怎么啦?”
  “原先的那些情绪又回来了,”佩吉·卢答道。
  “她打电话找我,”医生推心置腹地说。
  “我知道,”佩吉·卢答道。
  “每次她来电话,我都不知道我到底该去不该去。我有时想我若真的去了她那儿,她又会自疚的。”
  “确实如此。”
  “难道她又有自杀的念头了?”
  “不仅有,而且比以前变本加厉了。这是她的恐惧使她这样的。她现在最害怕的是:正视宗教和学校。她本想昨天对你讲的,但又不能讲。”
  这种恐惧如此强烈,竟使她在同维基和鲁西结合以后仍然倒退。
  “西碧尔觉得她要正视的东西太多。我听见维基对西碧尔说:‘你每天在规定的时刻处理一下嘛。’但西碧尔不敢,”佩吉·卢解释道。
  “有什么宗教问题使西碧尔如此害怕?玛丽不是还为西碧尔对付著有关宗教信仰的最尖锐的内心冲突吗?”
  “可怕的是发现其中本来就空洞无物呀,”佩吉·卢若有所思地说。
  “这会使她这样害怕?”医生问道。
  “这是原因之一。”
  “喔?”
  “你想。她相信上帝,相信戒律。他们说:‘你不可杀人。’所以杀死自己也是不行的。她的生命不属于自己。”
  “说下去。”
  “而这是她自我毁灭的道路上的最后障碍。如果移去了这个障碍……嗯,我不知道,大夫,我真不知道会怎样了。”
  “还有什么别的障碍吗?”
  “还有一些,”佩吉·卢毫不迟疑地回答。“比如我们的存在也是原因之一。你想,她现在喜欢我们,觉得对我们负有责任,不想毁灭我们。”
  佩吉·卢总是施加强大的压力使西碧尔活下去。但她现在使用一种新的方式,比如,她在音乐会进行中就与其他化身共同向西碧尔施加这种压力。
  “因此,”佩吉·卢接着说,“西碧尔不敢自杀,因为她想到上帝,想到我们,想到你。她不愿伤害你。也不能伤害你。她不能做上帝不容的事。可是,你想,如果她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上帝,这一条约束就化为乌有了。她就不怕什么惩罚了。但她很怕自己发现没有什么上帝。这样一来,除了你和我们以外,就没有什么东西阻碍她自杀了。”
  威尔伯医生问道:“佩吉·卢,你接着是不是要说:西碧尔愿意相信上帝和戒律?”
  “嗯,她害怕的就是发现自己是傻瓜。若是这样,她就垮了。”
  “所以,她怕谈宗教信仰,正是因为这个?”医生问道。
  “当情况不好时,她总是请求上帝帮助她,而且认为上帝确实在帮助她,”佩吉·卢说道。
  “说下去。”
  “可是事情仍是不妙,尽管她恳求上帝仍是无用。她总觉得其中必有原因。她非得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我是说:她只有深信不疑时才会痛下决心。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他们只是袖手旁观。”
  “佩吉,你跟其他的人能不能同我一起努力使西碧尔迈步向前呢?”
  “我觉得应该这样,”佩吉郑重回答。
  这位新的佩吉·卢对西碧尔采取客观的态度,同时又站在西碧尔一边。
 
  1960年纽约的夏天酷热。全国酝酿着肯尼迪和尼克松的竞选时,多塞特这一病例发生了极大的变动。
  威尔伯医生惊愕得皱起眉头。西碧尔已被催眠。佩吉·卢已被召唤。医生期待着佩吉·卢说一声,“嗨,”但听到的却是:“我对我自己西碧尔说话。”
  嗓音不象佩吉·卢,而这句话又令人费解。
  医生注视着这个入睡的病人,平静地说道:“可是我叫佩吉·卢。”
  “你不明白,大夫。我就是佩吉·卢,我听见你叫我。我同时又是西碧尔,也是维基。”
  新的群体?怎么会呢?到目前为止,只是在西碧尔、鲁西和维基之间建立起友好关系。佩吉·卢不在其内。可是,尽管未曾介绍,佩吉·卢却凭着自己的意志力量挤进了这个里层的小圈子。
  医生再次召唤佩吉·卢。
  “我们听见了,”这是回答。“你虽然惊奇,我们可不惊奇。不过你会对我们逐渐习惯的。我们已经习惯了。”
  “维基,”医生召唤道。
  “我们就是维基。”
  “西碧尔。”
  “我们就是西碧尔。”
  她们三人的嗓音完全一样。
  “行了,”医生说,“现在该醒来了。你醒了以后会觉得很松弛。另外几位还没有成为你的一部分化身,没有等我提出要求,就向我表示:他们与你同在,并要帮助你。你醒了以后不会觉得孤独了。你会觉得更为自信,更有把握,办起事来,无所畏惧。”
  病人醒了。
  “西碧尔吗?”医生问她。
  “是啊。”
  “就西碧尔一个人吗?”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西碧尔问道。“还会有谁呢?我真的就是我一个人,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去同其余的人握手言欢哩。”
  “你觉得怎样,亲爱的?”医生问她。
  “我觉得好一些。”
  “你是不是不太害怕了?”
  “好象是的。”
  “你认为你能做你今天想做的事吗?”
  “我想在今天下午锁扣眼儿。”
  “对你们全体来说,今天会是一个好日子,”威尔伯医生在预言。
  “我只是我一个人呀,”西碧尔不肯让步。
  “你们全体也就只是你一个人,”医生预言道。
  可是,“整合”将在何时出现,无人知晓。所以,医生这个预言并没有乐观的色彩。刚才一小时内出现的事,是惊人的,然而是自动发生的。其重要性到底如何,医生还不能肯定。佩吉·卢显然没有通过催眠的帮助就自动同西碧尔、维基和鲁西联合起来了。医生并没有说“佩吉·卢,我要你去见西碧尔。”而是佩吉·卢自己说“我就是西碧尔和维基。”由于这种自动合并发生在催眠状态,这种结合是同睡着的西碧尔而不是同醒着的西碧尔结合。医生认为最好的办法是:等着瞧,看看在这种自动“整合”后会发生什么事。
  从1960年7月到1962年1月,心理分析仍在进行着,各种精神创伤正在解决着。往昔留下的大量残迹,开始一点一点地被凿去了。可是,这两年半时间还是一个观察阶段,等待着一次大的突破。一次使西碧尔成为一个人的大突破。
 
  
 
   30.步履维艰 
  1962年1月初的一天,西碧尔和威尔伯医生驾驶着汽车沿着“西边”公路疾驰。她俩近来经常外出活动。平时西碧尔很喜次与医生这样交往。但她今天情绪阴郁,无精打采,与天空的阴沉相仿佛。
  “你情绪不佳,”医生大胆地提了出来,“因为你生气,而且对自己生气。恐伯是你母亲作怪吧。”
  “你的话对我没有任何帮助,”西碧尔抵御医生的探索。她把脸朝向侧窗,清楚地表明她停止了这场谈话。
  威尔伯医生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眼睛盯着前方的道路,但心里想着那把有意识的西碧尔同无意识的西碧尔隔开的无法逾越的真空。代表无意识的所有化身都激烈地亮明了他们对海蒂·多塞特的憎恨。怀有憎恨的西碧尔也在梦中表达了她对那母猫的厌恶之情。但化身的憎恨和她自己在梦中的行为却从未渗入西碧尔的意识之中。
  这种巨大的分歧,此刻已表露无遗。威尔伯医生决定发起一次直截了当的猛攻,以砸开那束缚着西碧尔的这道枷锁。
  “两碧尔,”威尔伯医生揽住西碧尔的肩膀。
  “嗯?”西碧尔迟疑地答应一声。
  “我给你催眠,来查明你抑郁的根源,好吗,”医生问她。
  “就在这儿?”西碧尔疑惑地望着医生。
  “就在这儿!”医生断然回答。
  在汽车喇叭声和驱动声中,响起了催眠的语调。西碧尔的意识开始退隐,进入了睡眠状态。她把指甲掐进身下的坐垫,嘴里喃喃说道:“如果有人是你母亲,你原该爱她,尊敬她。”
  “若她不能赢得你的爱,也不配受你尊敬,一切又当别论,”医生说。
  “我想取悦于她,因为她是我母亲,”西碧尔的嗓音很压抑。“可是我永远无法做到这一点。她说我很可笑。我一想到她便觉得憋闷,想哭。她把我五花大绑,使我痛得要死。她总是做些事情——骇人听闻的事情。”她的话音破碎了。她浑身打战。
  “西碧尔,说下去。”
  “我全都糊涂了。我永远闹不明白。她把它放到我身体里去。一个黑条儿,中间有个圆孔。我现在看见它了。”
  沉默。一声痛苦的呻吟。威尔伯医生屏注了呼吸。她知道西碧尔就象外科医生将手术刀指向有病的部位一般,正作势要跨进精神创伤的门槛。西碧尔又说起话来:“我对自己说:我爱母亲,只是假装我恨她。可是,这并不是假装。”西碧尔的话声破碎了。危机过去了。西碧尔继续说下去:“我真恨她。从我有了记忆起,我就恨她。”
  刻骨铭心的仇恨犹如波涛汹涌。“我恨她,”西碧尔连气都喘不过来。“每当她伤害我的时候,我好象看见自己的双手扼住了她的脖子。也有其他的方式,比如用什么东西扎她。我有许多次想扎她。有时在学校,有时在五金店里,我眼前浮现出她遍体扎满钉子的各种图像,但从来不在家中看到这些图像。可是我想这么干,我想呀。在她死的时候,我曾有一瞬间觉得好象是我杀了她似的。我想杀她已那么久了。我想杀死我母亲。”
  这时,威尔伯医生可以看出:来自无意识的仇恨已在侵入意识之中。内心的冲动推着西碧尔猛然向前撞去。威尔伯医生一把拽住,才险些让她撞上挡板。但医生不能,也不会去约束那仇恨的激流。西碧尔的声音愈来愈响:“我恨她。我恨死那淫妇。我要杀我母亲。尽管她是我母亲,也得杀。我要她死!我恨她,你听见没有?我恨她!”
  西碧尔用拳连续击打汽车的挡板,自从她在幼年时代去圣玛丽医院开始,她就从此没有真正动怒。如今,她已恢复或力图恢复真正动怒的权利。
  车中一片寂静。外面传来汽车喇叭声和一辆汽车因瘪了车胎而歪歪扭扭地疾驰的声音。威尔伯医生把车外的一切都置之不顾。她知道当初激发多重人格的精神创伤的主要根源已被摧毁了。她决定唤醒西碧尔。
  西碧尔醒来后第一句话是:“我看我过去不怎么想到我母亲。”威尔伯医生为这病人居然还记得催眠中的事而惊奇,便说:“相反,你对她想得很多,而且拼命希望她爱你。”
  西碧尔苦笑地说:“想要杀死自己的母亲,是不太可爱的。”
  医生想不到西碧尔竟能记得自己在催眠状态下说过的那么多话。她深知这是心理分析上的里程碑。这不仅是因为西碧尔记得她自己在催眠状态下所讲过的话,而是因为她把迈克“杀死”海蒂·多塞特模拟像的事情想了起来,甚至认作是她自己的行动。这两个新发展,加上她如今承认不讳的对母亲的深仇大恨,代表了她趋向整合的生气勃勃的动力,是她走上康复之途的关键一步。
  自从三岁半以来,西碧尔第一次能够勃然大怒了。需要其他化身来代替自己发怒的情况大大减少了。现在,这些化身已经部分地同西碧尔整合了。与此同时,马西娅要她母亲死去的愿望也变成了西碧尔的愿望,这样,马西娅和西碧尔就可能更为接近了。最可贵的是:西碧尔恢复了动怒的能力以后,其他感情的表达和宣泄也畅通无阻了。对海蒂·多塞特勃然大怒的一幕,便西碧尔不再是一个毫无感情的女人。西碧尔的性格开始丰满起来。
  海蒂·多塞特在西碧尔的心灵中其实并没有死。直到西碧尔在“西边”公路上怀着深仇大恨将她杀掉以后,海蒂·多塞特才真是死了,不再是西碧尔恢复健康的主要障碍了。
 
  西碧尔几乎立即获得了解放。这富有戏剧性地表现在西碧尔数周后对她远在底特律的父亲的探亲访问之中。威拉德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日光室的沙发上。她起先还缅怀往事,以为他又要躲在那本《建筑学论坛》后面去了。但他坐在她身边,十分健谈。看来,无论西碧尔说什么,他都能接纳。于是,她无论什么话都能对他说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
  谈话一开始,她就想起了许多往事,她听见自己说道:“我在六岁的时候,你得了神经炎,你第一次让我亲近你。”威拉德的脸上不自主地抽动了几下,他柔声说:“我当时不知道是这样。”
  “那年冬天,我们搬到农场,”她无情地说下去。“我们更加亲近了。但在离开农场以后,你去工作,我开始上学,我们又变成陌生人了。”威拉德慌张地采取防御:“我给了你一切,好房子,好衣服,好玩具,上吉他琴课。我这么做是因为我关心你。”
  “爸爸。”西碧尔停了停,掂量自己的措词,但她最近诙复的自信推动着她断然地说下去:“你给我一把吉他,但我当时要的是小提琴。你过去生活在真空之中,你现在还不明白吗?你从来就不屑与我交流思想感情,你现在还不清楚吗?”
  威拉德突然站了起来,说,“我确实感到吉他琴课程使你不安,但我确实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他回想着说:“我现在看问题与以前大不相同了。我过去总是想为你做一些好事,但当时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
  西碧尔十分敏感地觉得他的亲近,并因他没有怪罪她如此直率地对他讲话而惊奇。她决定把过去埋藏得最深的东西讲出来。
  “爸爸,在我非常小的时候,有些事发生在我身上……”
  威拉德·多塞特闭紧双眼,希望能止住女儿的回忆。女儿所回忆的大体与威尔伯医生五年前对他说的相仿,当时他把这些事当作自己的罪责而接受下来了。
  “爸爸,”你没事吧?”西碧尔焦急地问道。
  他睁开眼睛,用恳求的姿势举起一只手,说:“西碧尔,你别说了。我现在是个老头儿。不为别的,就为着我的老迈而宽恕我吧。”
  “当我还是很小的时候,爸爸,”西碧尔没有因他的恳求而退让,“骇人听闻的事就发生了。你没去阻止。”
  “小麦围栏、纽扣钩,”威拉德喃喃地说道。他径直看着女儿,哀求道:“饶恕我,”
  这次轮到西碧尔站起来了。饶恕那失去的时光、失去的年华?她内心中刚刚勃发的怒气,不容她去宽恕。“让过去的一切都过去吧”这一类话好象她这次是前来和解的。她打算把这些都忘掉,但这不是从她不敢正视的事物前面退却的老办法,而是别让遥远的往昔再来骚扰的新的处理方式。
  紧张的时刻过去了。威拉德和西碧尔谈起了不太使人痛苦的事,谈起了这次探亲将会感受的欢乐。在弗里达还没有叫他俩去吃饭之前,威拉德·多塞特第一次对他女儿谈到她记忆丧失的事。“如果我多给你些钱,这种记忆丧失的事会不会结束?”
  “金钱总是有帮助的,”西碧尔直率地说,“但记忆丧失的事闹了三十六年之久,再多的钱也不能解决问题。不过,这种事已不常发生了,我在一点点地好起来。”
  “既然谈到了钱,我希望你知道:如果我遭遇不测,你将会受到照顾,我正在建造的那套两层楼的公寓将归你所有。”
  “谢谢你,爸爸,”西碧尔说,几乎不敢相信他终于吐露了这样的关怀。
  这时,威拉德问她:“告诉我,西碧尔,那些你似曾认识并与之交谈的人到底是谁呀?”西碧尔惊诧地打量着这个与佩吉、维基、马西娅、瓦妮莎、玛丽等在同一屋檐下相处多年的男人。
  “爸爸,”西碧尔说,“你误解了威尔伯医生告诉你有关这些人的话。我跟他们并非似曾相识,也没有与他们交谈。在威尔伯医生告诉我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些人存在。我只是在不久以前才刚刚认识他们,开始同他们交谈。”
  威拉德对于西碧尔这番话仍是似懂非懂。他一边琢磨着,一边说:“关于你的事情,我无法了解的实在大多了,西碧尔。”他疑惑不解地领着西碧尔走进餐厅。
  那天夜里,西碧尔睡在她父亲家的客房里,梦到了威洛·科纳斯老家的日光室。海蒂已经死了。西碧尔特地来探访她父亲。房子里只有一张床——她父母用的那张熟悉的大白铁床,如今摆在日光室。西碧尔总得有地方睡觉,而家里只有一张床,西碧尔就睡在这张床的一侧。她父亲睡在另一侧。她突然醒来,发现窗外有一个男人的面孔。这个陌生人的嘴皮子还在动,正对什么人说着:“他们在同房。”
  “你瞧呀,爸爸,”西碧尔大声叫醒他,“有人在窗外朝里偷看。他以为我们在一起睡觉。”她又发现那人手里拿着照相机,便用手臂挡住眼睛免得自己在相片中被人认出。“爸爸,”她求他,“劳驾给我一杯热奶,让我睡得好一些。”在她父亲默默地依从时,她仔细地观看那个男人的脸,以便事后精确地把它画下来交给警察。她心里有些不安,因为那个男人的头发色泽金黄。
  她小心翼翼地摸到床头的铁栅,伸出手臂找到了放在地下的电话机。
  “按线员,请接警察局。”
  “他们出去巡夜了,”电话里回答道。
  “请你找一下警察吧。”
  “出去巡夜了,”电话里的嗓音阴森森的。
  “但我总得找人救援呀,”西碧尔叫道,“有人在我窗外。”
  “你父亲保过什么险吗?”
  “那跟这个有什么关系?”西碧尔嚷道。
  “我可以找保险经纪人呀,只要你有电话号码。”
  西碧尔突然发现自己手里拿着一大把保险公司的名片。她想找一家保险公司的名字,但名片太小,印刷的字体也小得无法分辨。“电话号码,快,电话号码,快一点。”电话里的话声似乎捶在她脑子上。“我看不清号码,”她绝望地说,“卡片又那么滑,我拿不住。”卡片从她手里滑走,她抓不住。
  “请挂上电话,”接线员终于说出这一句。
  “对不起,”西碧尔恳求道,“总得有人来援救呀。”
  电话里寂静无声。这告诉她一个实情,一个她过去根本无法正视的实情,那就是:再也不会有人来对付那窗外的人,再也不会有人在她需要的时候来援救她。
 
  三个月以后,弗里达·多塞特在1962年4月12日写的一封信送到威尔伯医生的诊所。信的内容是:
 
  我丈夫的医生今天中午找我,并告诉我:西碧尔的父亲活不长久  了。正如我上次写信讲的那样,多塞特先生已处于癌症晚期阶段。医 生建议我写信给你,并让你知道他乐于跟你谈谈,把病情告诉你,如 果你给他打电话的话。他的卡片附寄在后。
  西碧尔和她父亲都没有提到她是否回家来探望。我也没有建议她 来还是不来,因为我不知道她是否离得开你。多塞特先生总是说他一 、二天内就会好一些的。医生为了止痛,给他用了够多的药,但这些 药也昏愦了他的心灵。他已有一个多星期没有问西碧尔的信,而在过 去,这些信对他一直是视如珍宝的。上次我想读一封信给他听,他居 然不想听。
  如果我能照顾西碧尔,我是欢迎西碧尔回家的。但是,坦白地说, 这使我忧虑很久。你知道,我得工作,而且在白天不可能陪伴她。
  如果你有什么建议,欢迎你来信。
 
  两星期后,威尔伯医生把威拉德逝世的消息告诉了西碧尔,西碧尔听了以后还挺平静。但玛丽这位毫无保留地爱她父亲的化身悲痛欲绝。西碧尔不想去参加葬礼,这个决定占了上风。但葬礼的那天晚上,西碧尔梦见她参加一个茶话会,威尔伯医生在这场合告诉她父亲死去的消息。“他没有死,没有死,”西碧尔听见自己的嚷声。然后,她冲进日光室,发现他还活着,躺在床上。人们围着他,站成一圈。她扑到床上,嘴里还在嚷嚷,“他没有死,没有死。”
  可是,对西碧尔来说,威拉德确实是死了。他的死所带来的破坏性后果,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弗里达那里来的消息,说威拉德没有给他女儿留下分文。这使西碧尔面临了可怕的现实,而她的梦其实早已影射了这个现实。“你要知道,两碧尔,”威尔伯医生安慰她说,“你对你父亲一直怀有强烈的恋父情结,但你也一直恨他。原先的西碧尔既恨母亲,又恨父亲。”
  这种仇恨,又因她父亲言而无信,愈发似火上浇油。她父亲所讲的话如今言犹在耳:“如果我遭遇不测,你将受到照顾。”
  受到照顾?她父亲给她的每月补贴停止了。她父亲又没有给她留下任何遗产。她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幸亏她已取得艺术硕士学位,而又退出了医预课程,所以不用交学费。而威尔伯医生的心理分析只好免费。但对西碧尔来说,这好似一笔贷款,将来是要归还的。至于房租、食物、衣服和其他必需品,西碧尔只能依靠朋友们的馈赠。这些馈赠,她也认为是贷款。此外,她从间断的家庭辅导和出售油画还有一笔微薄的收入(她已不再在韦斯特彻斯特医院工作)。最后,还有瓦妮莎领她去洗衣店当临时工的职务。
 
  与此同时,由于西碧尔自己也能感到的愤怒所推动,心理分析有了相当大的进展。维基把完整的西碧尔的过去和今天告诉了各个化身,从而把他们拢到了一起。她告诉威尔伯医生:“这一伙人亲密友好起来了,”
  两个佩吉已合成佩吉·卢易夕安娜。而且这个佩吉幽默地表示愿意与西碧尔合二为一。1962年5月的一天,佩吉穿着一件军用胶布雨衣,斜眼偷觑着四周,溜进了医生的诊所。她在桌子和椅子下面都看了看,才挺神气地对医生说:“我们得搞到这些精神创伤的底细。这需要好好侦察,威尔伯医生——我意思是华生医生①。”
  “嗯,福尔摩斯先生,”威尔伯医生问她,“我们今天要侦破什么呢?”
  佩吉答道:“找各个部件,华生医生,要找那些能治好这个罕见病例的所有部件。”
  一连三天,佩吉都扮演着歇洛克·福尔摩斯的角色,帮助医生挖掘和根除往日的精神创伤。
  正当威尔伯医生认为整合已唾手可得时,玛丽突然陷入严重的抑郁之中。
  1962年6月初,玛丽坐在医生的诊所里,由于抑郁而连话都说不出来。第二天,没有一个化身按时应约前来。威尔伯医生给公寓打电话,没有人接。医生设法进入公寓,发现玛丽躲在梳妆台下面不肯出来。医生终于把玛丽弄了出来,放到床上。下一天,仍是没有人应约来诊,医生又去公寓,遇到了同样的场面。这样反复了多次。
  有一次,玛丽生气地说:“我在这儿。”
  “哪儿?”
  “一个石质建筑,无门无窗,弯弯的顶子却是露天的,”玛丽答道。“我根本无法从顶子上爬出去。我被关在墙壁之中,没有出路。”
  威尔们医生起先以为那墙象征她朝思暮想地要一所自己的房子。
  “这是什么地方,玛丽?”医生问她。
  “它的形状象爱斯基摩人圆顶的茅屋,”玛丽答道。
  医生想起玛丽在很早的时候谈起宗教时曾说她被关在“墙中”,便问她:“这个圆顶是不是教堂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玛丽啜泣道。
  原来,宗教就是那囚人的圆顶建筑,而圆顶建筑阻碍着心理分析的进展。威尔伯医生不得不一块石头又一块石头地拆毁那圆顶建筑。这意味着再次分析那根本的宗教信仰问题。可是,越是把心理分析集中到宗教信仰上,玛丽就越加抑郁。玛丽越加抑郁,就越想自杀。
  玛丽想跳进赫德森河。这次,曾经保护西碧尔免于自杀的维基,却用电话告诉医生:“玛丽要跳河,我不想阻拦。”
  “等我赶到那儿再说,”威尔伯医生恳求道。
  维基尽管受到玛丽严重抑郁的传染,还是等着医生来到。
  玛丽的自杀念头并未打消,她解释道:“哪怕烧死,也只是痛一会儿。我不在乎自己上不上天堂,我愿去天堂的唯一目的是同我祖母相聚。但如我母亲也在那里,她还是不会让我同祖母呆在一起的。”然后,玛丽一边哭着,一边数说她“悲惨的童年,”还讲到威洛·科纳斯教堂的光秃秃的墙壁。
  佩吉提出抗议:“我们想干事,但玛丽拽后腿。”
  令人费解的是:尽管西碧尔已从她母亲那里解放出来,但个别的化身居然还有如此强烈的自杀企图。威尔伯医过去一直以为西碧尔的自杀念头是由于对她母亲的憎恨转为对自身的憎恨。医生猜想:西碧尔的解放对玛丽并无多大影响,玛丽始终有着自杀念头;同时象维基所说的比西碧尔更需要她的母亲。
  玛丽的确没有因西碧尔的解放而受到多大影响,因为玛丽的主要问题不在于她母亲,而在于她祖母、她父亲和原教旨主义信仰。玛丽接受了她祖母那种过模范生活的简单信仰,只要她保持这种信仰,心境就保持平静。可是,她后来被她父亲和祖父所信奉的神学所征服了,从此,她陷入了宗教信仰的圈套,其执迷不悟的程度比西碧尔和其他化身都甚。对玛丽来说,除非摆脱这种宗教信仰的内心冲突,否则没有出路,不能消除她的自杀念头。
 
  从1962到1965年期间,他们充满着激烈的内心冲突。玛丽年复一年地陷入那圆顶建筑之中。年复一年地存在着自杀和生存以及愿意身患沉坷和愿意早日康复之间的斗争。马西娅推心置腹地对威尔伯医生说;“我们全都害怕康复。”此外,还有另一种恐惧,一种微妙的、不易见于言词的恐惧。倒是迈克和锡德早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她们会杀死我们么?”
  “我会死吗?”每一个化身都对威尔伯医生问过这话。对有些化身来说,整合似乎是死亡的同义语。医生再三保证说不会,说在整合以后各个化身不会停止生存,但他们仍是半信半疑。“我还得做好多事哩,你瞧吧,我不会在这儿呆多久啦,”瓦妮莎告诉马西娅。连西碧尔在误解了医生所说维基要比现在的西碧尔本人还更多地继承了原先的西碧尔的秉性以后,也郑重其词地说,“我不想死,不想让位给那个喋喋不休的长舌妇。”
  这时发生了两件事,使那希望之乡变得更加遥远了。
  威尔伯医生本以为迈克和锡德在年龄长到三十六岁后不久就会整合的。从理论上说,两个三十七岁的“男人”要在一个女人的身体里得到营养,似乎是不可能的。他们也许屈从为每个女人身上都多少具备的一些男子性格了。可是,1964年的一天,来了这么一段话:“我是迈克,我想跟你谈谈,威尔伯医生,”
  “嗨,迈克,”医生答道。她知道自己过去从来没有治疗过一个多重人格,真不知道下一步会出现什么事。既然如此,为什么惊奇不已呢?
  “我想打听一些事,”迈克挑衅似地说。
  “什么事?”
  “你搞的这场要把锡德和我同那些女人整合一起的闹剧要进行多久呢?”
  “我早就给你们解释过了,”医生提醒他俩,“我说过你们俩居住在一个女人的身躯之中,你们得正视这个事实。”
  “那么你为什么要我们变成男人呢?以后要做的事可多啦,你不嫌烦呀?”
  迈克在同医生为难。医生答道:“我没有把锡德和你变成男人,你们俩本来就不是男孩,现在也不是男人。”她又平静地加了一句:“你们到现在仍没有阴茎。”
  “胡说,”迈克生气地回嘴,“当面胡说。阴茎长在谁身上,谁就瞧得见。我心灵的眼睛就看得见我的阴茎。我是男人。”他同医生对瞧着,又加了一句:“我不会成为一个女人的一部分的。锡德也下会。”
  “锡德在哪儿?”医生支吾道。
  “就在这儿”锡德出声答应。“我跟迈克一起来的。他代表我们两人说话。现在我们的爸爸已经死了。我们是家中的男人。女里女气的大夫不许挡道。”
  “锡德,”医生问他,“我做了什么事使你这样对我讲话?我本来以为我们是朋友哩。”
  “那你就该讲讲交情,够个朋友,”迈克说,“给我们自由,让我们自在做人。”
  “我要做的正是这个,”医生辩白道。
  “你别用双关语来糊弄我们,”锡德说,“把我们同那一伙女人整合,那不是自由,那是束缚。”
  “我做她们的人质已经做够啦,”迈克悲哀地说,“我们获得自由的时候即将到了。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我们不会变成一个女人的一部分。我们要成为拥有自己权利的男人。”
  “你们是什么,就是什么,”医生说。
  “那就让我告诉你一些事吧,”迈克说。“你想让西碧尔靠自己的力量进入世界。你一直鼓励她梦想自己成为一个独立的、自食其力的女人,并为自己谋一个职位。也许做一个教员吧。但教育界的大权掌握在男人手里。而且锡德和我不会象过去那样帮她忙了。我们不再为她做这个东西做那个东西,不会在她屋子里再扮演菲克西特②先生的角色了。就拿梦想当大夫这件事来说吧,她没有这种本事。学自然科学那么多年,到头来一事无成,医学院校对女生是严格挑选的,不会轻易地挑上她的。这仍是男人的世界,女人还没有什么真正的机会。大夫,你该清醒清醒啦,该看一看西碧尔·多塞特的实情啦。她是一个女人,而女人是不能轰动全世界的。”
  于是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出诊所。在门口那里,迈克还发出最后通牒:“让我们自由,女大夫。世界不属于你,属于我们!”
  迈克和锡德在造反,玛丽还在圆顶建筑里打转转,一切都乱了章法。威尔伯医生不得不再次振作精神,并保持自己在前八年中所固有的坚韧和耐心。
  第二天早晨,来的病人是西碧尔。但维基、佩吉和鲁西给她以力量。正如心理分析之初,西碧尔又谈起了音乐,但方式不同。“我小时候弹过钢琴,后来就没有弹了。我全都丢了。一坐上琴凳,我就发傻,”西碧尔苦笑地说。
  “你将在钢琴上奏出美妙的音乐,”威尔伯医生的声调就象威洛·科纳斯老药铺的泰勒医生讲起小提琴时一样。
  “你怎能这样说呢?”西碧尔迷惑不解。
  “你也许会十分惊奇吧,”医生说,“你的一个化身确实弹得十分美妙。等到你同她合二为一时,她会把弹琴的本领归还给你,就象佩吉把动怒的能力归还给你一样。”
  “是哪一个?”
  “瓦妮莎,”医生答道,“我要跟她谈一谈,劝她靠拢一些。她离你还相当远。可是,西碧尔,当你们十五个人变成一个人时,她就好办了。”
  医生又想起玛丽、迈克和锡德,希望自己不要过分乐观。
  1964年3月,迈克和锡德仍在倔强地反对整合,而玛丽却从圆顶建筑里走了出来。在心理分析时间内,玛丽声明:“教堂不教堂无所谓。要紧的是做一个好基督徒,并且爱你的同胞。”这就是她祖母的哲学。玛丽在心理分析初期也这样确切地阐明过。但当教堂使她受骗以后,她祖母和这个哲学便模糊不清了。
  马西娅和玛丽共有的问题解决以后,西碧尔的身体好了起来,打算找一个专职。这将是她来到纽约以来的第一个专职工作。
  维基告诉威尔伯医生:“瓦妮莎觉得我们在重新进入社会时没有合适的衣服穿。”
  威尔伯医生便拉着西碧尔去逛商店,给她买了好几件新的套服。西碧尔足有十年没有教书了,重新去教书有一定的困难。但因受到新衣装的鼓舞,加上佩吉交还给她的自信,西碧尔出入于纽约许多建筑的门厅,去找各种各样的职业介绍所。
  8月8日早晨4:45,西碧尔睡醒了,发现自己具有十分明确的“佩吉感情”。她闭目养神,看看自己能不能发现佩吉想要什么。一群扬着绿帆的紫色小船来到西碧尔心灵的视野之内。西碧尔在克林格教授的班上曾画过一张灰绿色的油画,但从来不曾重视紫色和绿色的结合。佩吉说:“你瞧,船上还有三面橙红色小旗哩。”西碧尔起床了。时间是早晨五点,去寻找职业还为时过早。她决定给佩吉纸和笔来画那群紫绿色小船,还挂着橙红色小旗。真是可怕的混合物,西碧尔想道,但为什么不让佩吉高兴一番呢?到六点钟,佩吉所画好的小船已扬帆远航。佩吉想把这幅画题为《橙红的小旗》,西碧尔却觉得以《船航》为好。最后,西碧尔对佩吉让了步。
  这天上午,西碧尔去找职业介绍所时感到心境宁静、精力充沛。她把这种快乐心情归功于自己让佩吉挥笔作画。这天上午,西碧尔被录用为纽约饭店接待员。
  她在那里工作了一个星期,拉蒙·阿利格便邀她赴约会。她答应了。他是纽约市特邀会计师,不久就要回他老家南美。
  他们首次约会后第二天,威尔伯医生便去苏黎世参加一个医学会议,并在海外度假。西碧尔送医生到机场,并谈起拉蒙。“我喜欢他,”她毫不窘迫地直率相告,这是医生过去在她谈及任何男人时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他邀我今晚再次赴约会。”
  “他追得够紧的,”医生微笑道。
  “追得紧?这类用词我全忘了。我很久很久没有约会了。”
  威尔伯医生乘坐的飞机升入空中。西碧尔一直望着,望到什么都看不见以后,便在凉爽的地方找到一排长凳。西碧尔坐下来浏览这里的景色,感到心情平静,而且不因医生远去而觉得孤独。想到拉蒙时,也很自在。这就是所谓欣快感么?直到此刻,她的词汇中才有了这个词。
  西碧尔回到公寓。在那天晚上,在拉蒙还没有来电话以前,西碧尔仍然觉得好象医生与她同在。威尔伯医生多次讲过:这是应有的感觉,但这种感觉以前未曾有过。这次,西碧尔亲身体验到了。她很高兴能对医生谈到拉蒙。她感到自己同医生一起外出游览是一种十分重要的甚至是十分关键性的治疗。现在则是拉蒙代替了医生。她心境仍然平静地想到了他——一个她没有拒之门外的男人。
 
  
 
   31.拉蒙 
  拉蒙·阿利格在西碧尔心中所激起的感情,对她来说是崭新的。她过去总怕多次见同一个人(无论男人或女人),生怕对方会发现她竟会丢失时间,更怕对方会遇见她的一个化身,所以习以为常地不作今后的见面计划,因为第二天也许就不属于她了。在连续约会八个星期的过程中,西碧尔也是心有余悸。
  在白天时,她曾瞥见过他。在晚上,在周末,他们一起去音乐会、影剧院、画廊,一起在中心公园散步良久。有一天晚上,还在晨边车道的公寓见面。自从特迪离去以后,只有两个人能与西碧尔亲密交往。一个是惠蒂尔宿舍的女友劳拉·霍奇金斯。另一个是弗洛拉·里塔·施赖勃,是威尔伯医生在1962年介绍给西碧尔的一个专业作家①。劳拉和弗洛拉都知道西碧尔的多重人格、弗洛拉还遇见过她的化身。但拉蒙一无所知。因此,在见他的时候,两碧尔把她的自信建立在保持本人身份的自我控制能力的基础之上。
  在一个星期四的晚上,当西碧尔为拉蒙烹调晚餐时,她突然发觉自己再也不是原先那个不能谈情说爱的干巴巴的人了。威尔伯医生和西碧尔曾把弗洛拉请来参加心理分析。即将同拉蒙见面时,西碧尔对弗洛拉推心置腹地说:“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在各种感情非常纷杂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什么呢?”
  可是现在西碧尔不再是斯坦当年向她求婚而后来又甩掉她的时候那样缩在硬壳里的人了。斯坦向她提议一种没有性生活的婚姻,并且觉得与她同在一起时十分舒适,正是因为她毫无热情。
  与拉蒙在一起则完全不同。她为一种强烈的感情所支配。这就是爱情么?这种感情是新的,就象目前这种稳当的感觉替代了过去那种漂浮无定的感觉那样,焕然一新。
  她安然无恙吗?那驱走身上的重负,把她带到重返世界之门的,是心灵和肉体的健康么?
  越过这道门,将遇到什么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是健康人的世界,她曾对此匆匆一瞥。她还知道自己的人格依然分裂。在威尔伯医生出国远游,而且自己与拉蒙相处而有新的感受的情况下,西碧尔在最近八个星期内还没有一次分裂现象发生,但她的一些化身仍然存在。
  维基曾经告诉她,“拉蒙是个好人,但他推进得太快了。”佩吉曾说:“他来自哥伦比亚,太激动人心了。这是一个我想去的地方。”维基和佩吉与她很接近了。但有些化身从来就保持着距离,而且反对整合。她对拉蒙隐瞒真相也没有用,她仍然是一个多重人格患者。
  西碧尔在做晚餐。她一边做,一边想,无法否认在谈恋爱的时候仍有着抑郁和自杀的情绪。甚至在这八周内,也有过绝望的挣扎和自杀的欲望。
  她走进卧室去换衣服,并照了镜子。直到她遇到拉蒙以后,她才开始照镜子,并且觉得镜子里的形象还讨人喜欢。她已经四十一岁,但等候他到来的心情就象一个十多岁的姑娘。她生平第一次体验到爱情。
  门铃的响声把她唤醒,拉蒙站在那里,手持一束红玫瑰。“亲爱的,”他吻她时说道,“我想念你。”其实他俩分手才两个小时,离他俩上次约会还不到二十四小时。
  “拉蒙,”她答道:“我也想念你。”
  西碧尔常常用颜色来体现不同的人、不同的心情和不同的东西。她把她小时候丢失的两年形容为蓝色,还曾把小鸡画成蓝脚鸡。在她眼里,拉蒙是褐色的,就象土壤的颜色。他这祥不费力地把她抱在怀里,这样富于感情地吻她,使她这个一向厌烦别人碰一碰的姑娘丝毫没有抽身抗拒。
  “是一幅新作吗,亲爱的?”拉蒙凝视画架上一幅描绘一位沉思的人的黑白画像。“一幅自画像?”
  西碧尔发窘了。这是佩吉画的西碧尔像。
  “这个人像看去好象拥有无上的权威,”拉蒙评论道。
  沉默。
  “我却总是喜欢那一幅,”拉蒙指着一幅以深蓝色为背景的蓝色抽象画。这一次,西碧尔比较自在,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作品。
  “注意画上的阴影,”她说,“蓝色的阴影就是爱。”
  “我从未想过爱情是蓝色的,”拉蒙答道。
  “象天空和大海一般的蓝色,”西碧尔说。
  拉蒙若有所思地研究那幅油画。“这幅画的确给你以爱的感觉,”他承认道。然后,他观看那些以小孩为主题的油画和素描,说道:“你很少画成年人。你是否对成人世界宣战啦?”
  西碧尔笑了。“不完全如此,”她也开玩笑道。“我最近想画一幢大房子,其中有许多兄弟妹妹站在一排。我觉得这原因是我是独生女儿。”
  “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谈起你的往事,”他答道。“我们已经认识了八个星期,我还不知道你的过去。”
  这番话使西碧尔很不自在。为谨慎小心地保持自己的秘密,她闭口不谈自己的往事。
  “我所知道的,”拉蒙说下去,“只是你与我同岁,而且与我一样,没有给过婚。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想我们两人都忙着干别的事。”
  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愈发变本加厉了。西碧尔便换了个话题:“我最好把蒸锅从炉子上端开。”
  吃晚餐的时候,拉蒙这个罗马天主教徒做起了感恩祷告。西碧尔不禁想起南希反对天主教的强烈情绪和玛丽在反天主教的教堂里所受的欺骗。南希的问题已经解决,自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玛丽有关宗教信仰的内心冲突也解决了。如果不是这样,蒙也不会坐在这里吃饭了。西碧尔沉思着。
  做完祷告,拉蒙说:“我今天早晨收到外甥女的一封信。你想看一看吗?”
  “我不懂西班牙语,”西碧尔说着,拿起信来。“呀,信中的画比字还要多啊。”她高兴地看着,说道:“就跟我六岁时一样。”
  尽管她没有见过拉蒙的外甥女,她已经愈来愈喜欢这个外甥女和她的两个弟弟。拉蒙经常提起他们。西碧尔已把他们当作拉蒙的孩子,因为她知道在拉蒙的母亲死后,他的妹妹和妹夫又在车祸中不幸身亡,拉蒙已经办理了收养的手续。
  从一开始,拉蒙强烈的家庭感情就感动了西碧尔。当他把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以后,她对他为摆脱赤贫而发家致富所显示出来的精力和能量也深有印象。拉蒙是九个兄弟姊妹中的长兄,是其中唯一受过教育的人。在他老家波哥大②的天主教会大学中,他获得了奖学金。他夜间工作,白天上学,又在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得到了学位。现在,作为一个会计师,他被许多美国第一流饭店所聘请。
  西碧尔把他外甥女的信还给拉蒙。他说:“你很爱孩子。”
  “正因为这样,所以当了中学教员,”西碧尔敷衍道,“不过我已经多年不当教员了。”她由于把往事与眼前的事掺和在一起而感到不安。
  “你早该结婚,”拉蒙说,“你将是一个了不起的母亲。”
  屋里十分宁静。西碧尔在童年时代就表现出来的母性③刹时充斥全身。她听见自己在自言自语:“我长大后会有好多好多孩子。他们可以在一起玩。我将好好地照应他们。他们想干什么,我就让他们干什么。我不会揍他们,不会把他们五花大绑,不会把他们埋在小麦围拦里。我不会……”
  她想起自己当年设想自己是个母亲,为她五十挂零的玩偶和另外一些纸娃娃一一作了安排。她忽然明白在这类闹着玩的游戏中从来没有真正想过自己怀胎或分娩一个孩子。拉蒙现在已有的一窝孩子,正好与自己早年的幻想吻合。
  她一边倒咖啡,一边琢磨:我自己恐怕不会生孩子了,我可以爱拉蒙家的孩子。
  “我从你身上还能看出小女孩的影子,”拉蒙说。是的,西碧尔想道,那个小女孩,那些小女孩还在,只是早已过了童年时代。
  话题转到书籍、音乐和宗教。“我过去总对宗教信仰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现在总算过去了,”她说着,同时想道:幸亏南希和她那反天主教的强烈情绪销声匿迹了。南希死也不会与拉蒙交往,也不会让我同他交往的。如今这不同的宗教信仰不会使西碧尔和拉蒙水火不相容了。
  拉蒙打开收音机要听市场信息。播音员正讲着一位精神病学家在一件谋杀案中所作的证词。“美国情结,”拉蒙厌烦地说,“真有问题的人并不需要神经科大夫。拉丁美洲人和欧洲人不象你们美国人那样愚蠢地搞精神病科这套玩意儿。”
  沉默。
  “你怎么生气了,亲爱的?我冒犯你了吧?”
  “噢,没有,拉蒙。”她瞅着拉蒙褐色的头发和活跃的眼睛。“美国情结?”他知道的太少了。他永远不可能理解那纠缠她一辈子的感情。
  西碧尔从桌边站起身子,跪到壁炉前面。“十月份有一点凉,”她一边说,一边点火。
  “我来,亲爱的,”他也跪在炉边。
  她想:我要他对我做爱。我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只要我能怀孕就好了。噢,我害怕。八个星期以来,我的恐惧也使他害了怕。我们吻过,身体碰触过,但到此为止。我需要比这进一步。我非得要进一步不可。
  回答她这无言的请求,拉蒙爱抚她。她把脑袋挪到他的胸前。他紧紧地搂着她。
  “亲爱的,我要你,”拉蒙激情地喃喃道。
  “不,拉蒙,”她脱开他的怀抱,身上还因情欲的冲动而打战。
  他把她推开一些,战战兢兢地动手解她的衣服。
  她摇着头,拉好了拉链,坐到沙发上。
  “我爱你,西碧尔。”
  “我也爱你,拉蒙。正因为这样,我的回答是:‘不’。”
  “可是找不明白。”
  “我知道你不明白,”她回答,“我害怕。”
  “怕我,西碧尔?”他莫名其妙地问她,“我爱你呀。”
  “我也爱你,”她答道,“但我有害怕的理由。”
  他望着她的神情又是困惑又是温柔。他急于要达到目的,但又想体贴西碧尔恐惧的心情,便平静地对她说:“也许时机还不到。”他穿上大衣,向门口走去。“明天晚上我们去看歌剧,”他说,“我在六点钟给你打电话。我们先要到一家从未去过的饭馆吃饭。”他吻了吻她的手指尖,便走了。
  关上房门以后,西碧为想道:“如果他一去不复返怎么办?他去而复返又怎么办?”
 
  随后的星期日早晨,西碧尔和拉蒙在中心公园里散步。路旁的岩石使西碧尔感到自身的稳当和可靠。光秃秃的树枝又使她想到自己象这些树一样丢失了多少叶子。自己有多少化身渐渐消失,就象小路上的落叶究竟有多少,难以说清。
  “今天你多么沉默,我亲爱的,”他说道。
  “我正想着落叶和不朽的岩石,”她说。
  “你真是富有诗意。”
  “我小时候就写诗。”
  拉蒙提议坐一坐马车。“归根结底,我是你们国家的访客呀,”他开玩笑道。
  在马车里,拉蒙从兜里取出一只用白纸包着并用蓝色蝴碟结系着的小盒。“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你,”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包装。在他从盒里拿出一只镶着钻石和红宝石的戒指给她戴上手指时,她连气也喘不过来了。“这是为时不久的订婚,”他说,“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你将跟我去波哥大去照应孩子。然后我们全家返回美国。你快乐吗?”
  西碧尔被矛盾的心情撕咬着,沉默不语。她要孩子的渴望超过她对拉蒙的渴望。如果她是他们的母亲,她将善待他们,不会做出当年有人对她做出的事。所有这些似乎难以实现的东西,如今就在她手指上,就是拉蒙给她的指环。“你一句话也不说,”拉蒙着急道,“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呢?”
  一时间,只听到马蹄声。“我们不会在波哥大呆很久的,”拉蒙解释道,“你不会想家的。”
  想什么家?她现在就可以走。她想嫁给拉蒙,帮助她照应孩子。“我一定要立刻得到你的回答。我们的时间不多,亲爱的,”拉蒙恳求道。“孩子们等不了。他们需要一位母亲。”
  矛盾的心情使她无法回答。在拉蒙的眼里,她看上去十分严肃,而又显得心不在蔫。她张嘴似乎要说什么,但又再次闭上。
  “你没有事吧?”拉蒙焦急地问她。
  西碧尔渐渐颤抖起来。她不愿此时决定自己的命运。“你一定要答应我,”拉蒙坚持着,“你的眼神已答应我好多星期了。”
  西碧尔最后用低哑的嗓音说道:“我爱你,拉蒙。我愿意嫁给你,帮你抚养孩子。但我不能。”
  他困惑地争辩道:“为什么?没有人挡道嘛。”
  沉默。她不能告诉他:尽管没有什么丈夫或情人挡住他的道,但挡道的大有人在。如果她告诉他:自己是一个多重人格患者,他将怎样地嘲笑她!你可以把任何疾病甚至其他精神性疾病告诉人们,但是多重人格不可告人,只有对个别的人例外。
  “你的答复呢,亲爱的?”
  “给我一点时间,拉蒙,”西碧尔恳求道。
  “西碧尔,我们没有时间了。你现在就要答复。孩子们需要一位母亲。这位母亲必须是我所爱的女人。”
  时间呀,西碧尔极度痛苦。时间永远与她作对。她只是问道:“为什么没有时间呢?”
  “你看不出来吗?”他说,“如果我没有妻子,我就不能抚养这些孩子。如果妻子不是美国人,我就不能把他们搬到这儿来住。”
  拉蒙为什么急于求婚,其原因一下子就暴露无遗了。他要为孩子们找一位母亲,但他要的是一位没有变态心理的美国妻子。谁来指导这些孩子成长?不是西碧尔独自一人,还有佩吉、马西娅、瓦妮莎、玛丽、迈克和锡德。拉蒙一辈子也不会理解的。
  “你必须现在马上答复,”拉蒙气急败坏地说。
  各个化身已经各就各位,她确实在好转。但尽管她已经走到康复的门口,她还是没有跨过这门槛。时间能拯救这个爱情。但拉蒙已经发出了最后通牒:现在答复,不然就永远别答复。
  “嫁给我吧。你呆在这儿。我把孩子带来,”拉蒙提议道。
  “拉蒙,”西碧尔绝望地回答,“这没有用。我只是不能嫁给你。”
  “看在上帝份上,为什么?”他嚷道。
  “我不能,”她又说了一句。
  她转身去看窗外,与她的绝望作挣扎。
  然后她把指环放回盒内,把盒子交还给他。
  “神秘的女人,”拉蒙生气地说,“把秘密告诉我,要不然我就走了。你永远见不到我了。”但他的声调立即从怒气冲冲变为温柔体贴。“如果是严重的、不祥的,你可以告诉我。我爱你,西碧尔。我洗耳恭听。”
  那“不敢讲”的老毛病又作祟了。但尽管她不敢讲,她也不会象以前那样逃跑了。对拉蒙来说,她的确是一个神秘的女人,但多年的心理分析已使她对自己毫无神秘可言了。她的无意识是透亮的,而多数人的无意识却是密封的。她的无意识在她面前列队显示,恐怕世上还没有别人能够做到。
  “我洗耳恭听,”拉蒙坚持不让。
  拉蒙急于想了解她,但他不可能知道他将会了解到什么。拉蒙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能穿透那悬在她和世界之间的孤独的纱幕。它仍悬在那里。
  马车停下了,在拉蒙扶她下车时,她为他的接触而心醉神迷。
  他们坐出租汽车回家时仍是沉默无语。
  西碧尔和拉蒙站在公寓门洞口了。“你会再考虑一下吗?”他满面阴郁地问道。
  “我希望能这样,”她答道。
  我怎样来处理这件事呢?她的内心哀诉着。我在以前从来不处理大事,我让化身来代办。但我现在不同了。我能正视自己的问题,能看出恋爱和现实的区别。拉蒙爱我,但有家累。我爱他,也要那些孩子。但他把时间变成了我的宿敌。
  拉蒙的嘴唇和双颊变白了。然后又转为阴郁,他似乎要走了。“我希望你没有病,一切安好。但除非你改变主意,并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我们就不再见面了。”
  “我们非得这样分手么,拉蒙?”西碧尔问道。
  “这个决定是你做的,西碧尔。要取消这个决定也是你的事,”他冷冷地说。
  雪崩开始了,但大地尚未裂开。但当他刻薄地责备她时,大地也裂开了。“你不仅拒绝了我,而且拒绝了你连见都没见过却说要爱的三个孩子。但我再说一便:你仍然可以取消你说过的话。”他转身走了几步,然后又走了回来。他把指环盒放在她手中。“不管怎样,你还是拿着吧,”他说,“这是你的诞生石④,而且你喜欢漂亮的东西。把它当作你拒绝的那个生活的纪念吧,当作你拒绝生活的纪念品吧。”
  她飞奔进屋。
  她拒绝了拉蒙,西碧尔想道,正如她自己常被别人拒绝一样。还是在三岁半的时候,她问医院里的一位医生:“你想要一个小女孩吗?”他转身离开了她,就象刚才她转身离开拉蒙一样。她转身离开三个孩子,就象一位医生在很久以前转身离开一个孩子一样。
  但她立即明白自己没有理由为刚才的行动而内疚。拉蒙想使她感到内疚,但没有成功。这种想法给予她力量。
  她扪心自问:我是否利用多重人格作为借口来拒绝我最想要的东西,而实际上真正的原因是我的恐惧呢?我是否如此高尚,如此有道德,以致牺牲自己而保护拉蒙和他的孩子们不受我疾病的影响呢?但她清楚地知道:她只有寄希望于她身体康复的曙光,这是唯一的生路。
  想到这里,她进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拉蒙三天前送来而如今插在花瓶里的玫瑰拔出扔掉。
  第二天早晨,西碧尔不想去上班,但还是勉强地去了。拉蒙不在饭店。她知道拉蒙的聘约已满,不再回饭店来了。
  没有时间。拉蒙所说果然是真。
  到了周末,西碧尔觉得在饭店这个与拉蒙时时见面的地方工作实在痛苦,便辞去了这个职务。
  西碧尔有一点可以肯定:拉蒙对她并无恶意。无论在本质上还是在为人的准则上,他都不是一个冷酷或自私的小人。他也许永远不能原谅她置其爱情于不顾,但那是另一回事。
  回忆,是一种无穷无尽的拆磨。它象炉上的小火,不停地在那里熬煎。她企图客观地回想他求婚的现实问题和含蓄的手段。但她的眼泪仍是多日未干。体内化身的说三道四,更使她难受不堪。维基说:“他是一个好人。我们都喜欢他。你应该说明真相。”佩吉说:“他很了不起,我们全都愿意嫁给他。”瓦妮莎说:“你拒绝了他,也许你实际上并不爱他。”
 
  拉蒙离去后不久,威尔伯医生就回来了。她对自己病人的成长深有印象。西碧尔曾写信告诉她“我在你走后始终保持我自己的本来面目。这还是第一次。”在此期间见过西碧尔的精神病学家证实了西碧尔自己的估量。
  不仅如此,在恢复心理分析的头几个星期中,无论在诊所或在室外,西碧尔都显得更为坚强,更加自信。她甚至还增加了体重,而对她来说,这始终与她的身心健康一起增进。
  可是,她同拉蒙的关系却使医生大伤脑筋。从西碧尔的信中根本看不出两人的关系会如此严重。医生觉得:如果自己还在国内,而且由她出面同拉蒙谈一谈,两人的关系也许就能挽救。
  但西碧尔在这时表现了她的成熟。她坚持说这样做无济于事,因为拉蒙并不理解情绪异常或精神疾患。当威尔伯医生要求她写信给拉蒙,以便医生出面讲话时,她回答:“我必须首先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好。”
  “你比以前好多了,”医生说,“你写信给我说:你在我离去后始终保持本来面目。那么,你跟拉蒙分手后是否还是这样呢?”
  “还是这样,”西碧尔很有自信地回答。“那些化身有时对我说这说那,尤其在我们两人的关系结束的时候,但大主意我拿。”
  威尔伯医生为她病人的巨大变化而想得出神。西碧尔盯着问她:“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什么时候才能好?”
  “西碧尔,我也不知道,你在处理你们的关系时显得十分键康。但男孩们仍在抗拒整合。”
  西碧尔目不转瞬地望着医生,说:“你已回答了我的问题。如果你告诉我:我只要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就能好,我就写信给他,寄希望于你跟他的谈话。可是时间再次跟我作对呀。”
  “如果他爱你,他总会理解的,”医生表示异议。“我们可以写信试一试。”
  “不,”西碧尔平静地回答,“拉蒙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人。他不会等待一个精神神经病人。”
  离开诊所以后,西碧尔觉得连自己骨头里都感到孤独。她想:在歌曲中,人们总是相爱呀,跳舞呀,一起生活呀,共同前进呀。但自己与所爱的人却生分了。
  她不想再谈恋爱了。但败中有胜。要是在过去,象这样的重大事件早就使西碧尔分裂了。但是现在呢?她不仅保持了本来面目,而且继续体尝到那种新的稳当可靠的感觉。她想起拉蒙时的悲伤也是实实在在的,而往昔那些感情倒显得虚无缥缈了。尽管哀痛欲绝,但那新的现实感却令人可喜。尽管悲哀,她生平第一次觉得坚强得足以保卫自己在世上的地位。
 
  
 
   32.合而为一 
  1965年1月,马西娅在催眠状态下说道:“我怕世界、我怕生活,我怕投入进去。我怕被人排斥,遭人拒绝,被扔在一边。”这是她对“重建”的出乎自然的恐惧。
  “我盼望着成为健康人中的一员,”瓦妮莎宣布道,“生命就是为了生活,我等候得太久了。”
  “我觉得,”迈克随后不久说道,“西碧尔要比她自己所估量的以及锡德和我以前想的有价值得多。人们关心她,象弗洛拉、弗洛拉的母亲。唔,当然还有那位女大夫和拉蒙”
  锡德补充道:“也许西碧尔能做迈克和我想做而未经允许做的事。也许一个女人去做那隔板也做得成。也许她能成为她心目中的女人,并在事业中有所成就。只要她有了迈克和我的手艺,有了我们俩的热忱,我可以肯定她能成功。她想干的事,迈克和我都不反对。我们喜欢这位新的西碧尔。”
 
  新的西碧尔?我变成谁啦?她自问道。威尔伯医生也大惑不解:新的西碧尔是什么人呢?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在多塞特的预约门诊时间内露面的唯一的人,就是新的西碧尔。威尔伯医生要找化身时,只有通过对她的催眠,才能说得上话。
  玛丽从圆顶建筑内走出后不久,就与西碧尔·安合成了一体。瓦妮莎现在继续向西碧尔靠拢。她对伪君子的深恶痛绝,如今使西碧尔看人的眼力(无论对过去还是现在)都尖锐得多了。马西娅本来害怕病情好转,但在她也表示愿意母亲死去以后,就同西碧尔结合一起了。
  佩吉甚至在召唤时也不出现了。佩吉·卢和佩吉·安早已合成一体,成为佩吉,如今这样结合又进一步发展。她们所持有的可怕的记忆和愤怒的能力,已归还西碧尔。画完了拉蒙所欣赏的人像画以后(这是她最后的作品),佩吉已不复存在。但她那自信已是新西碧尔一个显著的特点。
  新出现的西碧尔,与威尔伯医生原先所期待的大不相同。由于维基具有所有的记忆,而且比醒着的西碧尔更接近原先的西碧尔,医生原想去掉所有的化身,包括醒着的西碧尔,而让维基成为唯一的人格。但医生后来发现维基就象其他所有化身一样,也有其存在的理由。这就是把西碧尔和化身都不能忍受的感情统统掩饰起来。
  因此,答案是保存西碧尔自身,而把那些化身的记忆、感情、知识和行为方式统统归还给她,从而恢复那原先的孩子应有的容量。这也意味着把其他化身单独生活过的占西碧尔一生约三分之一的生活经验归还给她。这是威尔伯医生的开拓性成果。
  医生知道所有的化身都已靠拢西碧尔。西碧尔有了变化,化身也跟着变。对西碧尔的母亲,原先有两种否认的态度。西碧尔承认海蒂·多塞特是她母亲,但否认对她有仇恨。其他化身则否认他们所仇恨的女人是他们的母亲。自从西碧尔在医生的汽车上承认了这种仇恨,那些化身也承认了海蒂,并称她为“我们的母亲。”连维基总说自己的父母在法国但从来不前来领回女儿,最后也承认:“西碧尔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
  西碧尔开始采用其化身的行为方式。西碧尔也象佩吉·卢那那样善于绘黑白画了。实际上,各个化身的绘画风格虽然各异,但也有重叠雷同之处。另一方面,尽管佩吉把她在汉德森小姐所教的五年级班上学来的乘法还给了西碧尔,但西碧尔在应用时还不熟练。
  1965年5月和6月,应用催眠术的次数进一步减少了。现在几乎全限于与化身联系,除此以外,已无法对话。西碧尔发生分裂和化身自动出现的日子,似乎已一去不复返了。
  西碧尔已在教员职业介绍所登记,希望到纽约以外的地区工作。她现在觉得自己已能自理,无须威尔伯医生的帮助,并急于证明这一点。她在公寓里写自己的简历。在打字时,她的手指突然感到麻木。她害怕起来,打电话找威尔伯医生,但未找到。她又打电话给弗洛拉。等到弗洛拉接电话时,麻木已传遍全身。她在电话里叫道:“我病了。如果发生意外,请把集邮簿卖掉,偿付威尔伯医生心理分析的费用。”西碧尔还想说下去,但她的手松开了,受话器掉了下去。她的胳膊和腿不自主地挪动着。她朝前一倒,撞上了墙,摔到房间另一头,最后慢慢地倒在地下。
  弗洛拉见到她时,她就这样躺着,青一块紫一块地,模样非常可怕。她终于能说话了。“我全看见了,一点一滴全都看到了,”她充满胜利的喜悦。
  西碧尔站起身来,好象比她平时的身材高了不少。嗓音也比西碧尔的显得年轻、明亮、轻快。“我是西碧尔喜欢自己变成的女人。我头发的色泽金黄,心情也轻松愉快。”
  刹那间,这个女人已不复存在,留在那里的是西碧尔。“我一定昏过去了。怎么还这样?怎么会呢?”她问道。
  弗洛拉立刻就明白,这个刚才出现的金发女郎不属于她见过的十五个化身的行列,在西碧尔快要整合时又出现一个新的化身?当然,立刻要做的是在碰伤的地方用冷敷,给威尔伯医生打电话。然后呢?
  “这是一次胃肠道的大发作,”威尔伯医生在那天晚上对弗洛拉说。“还伴有清醒的抽搐和僵直。整个发作过程中,西碧尔都是清醒地知道的。”
  于是,弗洛拉把金发女郎的出现告诉了威尔伯医生:“这次分裂是为时短暂的,最多不超过一分钟。”
  “上星期二,”威尔伯医生若有所思地回答道,“我在诊所见到这位金发女郎,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西碧尔正在说话,突然她目光茫然了一会,就跟以前一样。于是,我听到你刚才描述的嗓音,为时只有一分钟,转瞬即逝。”
  第二天,威尔伯医生在诊室给西碧尔做催眠,玛丽·安首先出现。“我们有过一次痉挛发作。引起发作的东西可太多啦。威洛·科纳斯教堂那光秃秃的丑陋的墙壁、教堂里的那些人,我们憎恨他们。”
  维基说:“昨晚在我们屋另外有一个人。”
  马西娅补充道:“就是那金发女郎,我以前见过,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谁知道?”瓦妮莎问道。
  “我认为维基知道,”马西娅答道,“我想维基大概认识她。她是谁?”
  “一个又新又不新的姑娘。”维基说。
  突然,这位新来者说起话来了——趾高气扬地用着朗诵的调子。“其实我不是新人。我在这儿已有十九年了。我是西碧尔喜欢成为的人。我在平静中诞生,不被人所见地生活着。别人基本上还一直是孩子的时候,我已是青年人了。我没有童年时代的精神创伤。我根本不认识海蒂,也不认识威拉德,从来没有在威洛·科纳斯住过,也没有去过那里的教堂。我来自奥马哈。我喜欢学院生活,我爱纽约。我原应参加大学女生联谊会,原应有许多约会,原应是体育比赛时的啦啦队队长或校园的头儿。我爱生命,我爱生活。唯一挡道的是我不是独立自主的人,我不能在阳光中散步,不能面临世界。但现在别人都将面临世界了,我也要跟他们走。现在他们摆脱了精神创伤,我将同他们手拉手。我的活力将献出能量,我对生活的热情将使他们活泼、轻快,我未曾受过创伤的过去将使他们更有自信,我这个从未生过病的人,将同西碧尔一起在健康人的世界上同行。”
  “欢迎你,”维基说。
  “维多利亚,你属于我,我属于你,”这位始终未说自己姓名的金发女郎说道,“我们不象别人,不是在精神创伤的摇篮里长大的,而是在西碧尔的愿望中成长的。你和我都是金发,在我们十六个人中只有你我是这样,据我所知,在西碧尔母系家属中有许多是金发的。她的母亲赞美这种发色。我们俩是金发女郎,因为西碧尔希望自己是金发女郎。”
  这位金发女郎是理想的化身,是梦中的姑娘。正是她,同西碧尔一起照着镜子,在等待着拉蒙的时候,骚动不安地怀着青春的憧憬。如果说她的言词不很自然的话,那是因为一个十多岁的姑娘在装腔作势,在夸夸其谈地讲她新近才懂得的东西。
  “我是来释放西碧尔,让她获得自由的,”金发女郎声明道。“当她进入世界时,她将与我同行,不是在生命的冬天,而是在生命的春天。”
  沉默。威尔伯医生希望让金发女郎再多讲一些,但维基却接碴道:“这个金发女郎是西碧尔的青春期。”
  “不是来得太晚了么?”威尔伯医生问道。
  “她需要现在同西碧尔在一起,”维基答道。
  “还有其他人吗?”医生问着,一如她在心理分析之初时的话语。
  “怎么还会有呢?”维基好象在耸肩,“我们确实没有想到有这金发女郎,这一点不假。但正象她对你说的,她在这儿已有十九年了,尽管她没有现身。但当西碧尔肩负童年时代的重荷,除了身体成长以外,绕过了青春期的一切时,这位金发女郎怎能现身呢?”维基停了停又说道,“西碧尔很难有正常的青春期。她在童年时代丢下了太多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又固定于那个时代不动。如今,西碧尔已经看穿了童年时代的精神创伤。你应该预期那青春期的重返,预期西碧尔的真正成熟。”
  维基的话声刚落,那金发女郎欢快而又做作的嗓音又响了起来“我一直踌躇不前,直到西碧尔堕入情网才告一段落。当我看到拉蒙不成的时候,我出来保护青春期的西碧尔,不使她心碎。你知道,西碧尔在恋爱时就是个青年人。”
  “如果西碧尔想要得到青年人堕入情网时的感受,她完全可以做到,”医生说。“年龄不同的人都能做到。她可以在四十岁时变得象一个十八岁的金发女郎。西碧尔可以同你整合。”
  “她已经这样做了,”金发女郎答道。“我不妨碍她最终的痊愈。实际上,我还促其早日实现哩。”
  “你听见了吗?西碧尔?”威尔伯医生问道。
  “听见了,”西碧尔答道,“而且我知道我这没有姓名的一部分在讲真话。”
  由这位梦中姑娘所人格化的愿望,把新的青春活力带给了由于人格干瘪和时断时续而夭折的女子气质。
  尽管令人困惑,令人害怕,但金发女郎的出现确实成为西碧尔康复过程中的戏剧性高潮。在这以后许多天内,西碧你只是坐着吸吮那些化身自从六月初以来自愿与她共享的感情、风格、知识和经验。当她审视她崭新的自我时,她的人格正进行着庞大的改组。过去和现在掺和在一起;各个化身的人格掺和在一起。一件件往事回到了那名叫西碧尔的原先那个孩子心里。那个孩子自从三岁半以后就不曾整体地存在过。那些往事并不是一切都立刻进入意识。但进入意识的都是重要的事情和正常的记忆,并与时间的前后对号入座了。经过三十九年以后。生活的钟再也不是无法理解的了。
  一星期以后,西碧尔精神焕发地跟威尔伯医生讲起她想当职业治疗家的事。这些事若能办成,便要离开纽约。
  “你原有的恐惧看来都烟消云散了。你的计划听上去挺不错嘛。”
  “噢,是这样,大夫,”西碧尔微笑地答道。“我再也不会有痉孪发作了。无论什么事发生,我都清清楚楚。那位金发女郎嘛,嗯,我觉得她跟我在一起。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再分裂了。
  “这句话你从来没有讲过呀,”医生说,“在化身不出现的那些日子里,你也没有讲过。”
  “我的确没有讲过,”西碧尔说,“因为我从来没有觉得有这样的把握。”
  “我们可以看看那些化身的记忆是否全部成为你的了。我们试一试看看,”医生说。
  随后的几次催眠中,威尔伯医生把西碧尔的记忆同化身的记忆作比较。
  凡是化身所有的记忆,西碧尔都有。
  而且,西碧尔对那些化身的态度也彻底转变了。起先是否认,然后是充满敌意,再后是接受,最后是喜爱。知道要疼爱这些化身后,她原先的自毁变成了自爱。这是她进入整合和康复的重要标志。
  又过了两个星期,威尔伯医生催眠了西碧尔以后便召唤维基。“事情进行得怎么样,维基?有什么进步吗?”
  “我已经是西碧尔的一部分了,”维基答道,“她总想与我相象。现在我们成为一个人了,我不再是完全自由的了。”
  这是科妮莉亚·B·威尔伯医生同维多利亚·安托万内特·沙鲁的最后一次交谈。
  1965年9月2日,威尔伯医生在多塞特病例的心理分析记录上写下:“所有的人格已整合为一。”
  9月30日是西碧尔搬家的一天。她的家具和油画运往宾夕法尼亚。她在那里谋到一个职业治疗家的职务。她本人则搬到弗洛拉的公寓,度过她在纽约最后的两周。
  走进弗洛拉公寓的西碧尔,无论对弗洛拉还是对她自己来说,都焕然一新。她不是那个醒着的西碧尔,也不是任何一个化身。她是他们的全体。她正如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米兰达①” ,毫不夸张地喊出:
 
  “神奇啊!
  这里有多少好看的人!
  人类是多么美丽!啊,新奇的世界,
  有这么出色的人物!
 
  世界是崭新的,因为她自己是崭新的;世界是真实的,因为在她成年生活中,她刚刚成为完整的、真实的自我。她脱下大衣,放好大包小包,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过一会儿,她说:“我以前来过这里——但是我又没有来过。”
  “这个‘我’是谁?”弗洛拉问道。
  “就是那个能感觉的人,”西碧尔答道。“我现在有了新的感觉、真实的感觉。跟往常完全不同。”
  “跟往常完全不同”这句话说明:尽管西碧尔如今有了那些化身遮掩了三十九年的感觉,但她的参照物②仍是以醒着的自我为准。
  弗洛拉准备了一些小吃。她们在吃的时候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然后西碧尔讲了一段过去没有讲过的话:“记忆能使一个人在感情上成熟起来。”虽然这话是一般地说说的,但弗洛拉觉得西碧尔的意思是:那些化身把他们的记忆还给了我,我能在感情上成熟起来;现在我已经成熟了。
  有意思的是:虽然这位新的西碧尔比过去成熟多了,但她的模样也比她的年龄年轻得多了。这种情况在她说了下面一番话以后更令人留下难忘的印象:“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人早就知道的东西,我却刚刚懂得。”
  第二天早晨,吃早餐的时候,西碧尔说:“我很早就希望自己总有一天能知道自己一天到晚在干什么。现在我终于能说出我每分每秒在干什么了。每天早晨醒来,我知道昨天做了些什么,并且能够计划今天打算做些什么了。”她望着弗洛拉和弗洛拉的母亲,热烈地问道:“你们知不知道在你面前有一整天时间意味着什么吗?知不知道在你面前有着你能称之为自己的一天,又意味着什么吗?”
  经过三十九年以后,一昼夜终于等于二十四小时了。而在以前,时间被化身们占用了。
  每天早晨,当她安排这一天的计划时,眼睛里都闪出亮光。对任何人来说,这种兴奋与这一天的活动性质很不相称。因为西碧尔无非是读读书,看看电视,谈谈话而已。但她还要兴奋一整天。
  “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位名人的姓名,”她在一天晚上对弗洛拉说,“在电视里又听到他的姓名,后来又听见别人提到这个姓名。可是在过去,我在报纸上见到这名字,但在看电视时我已换成我的一位化身。听别人谈话的又是另一位化身。三方面凑不到一处来。”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弗洛拉,忽然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说:“我知道别人在电视上能看一个完整的节目而不受到内心的干扰。对他们来说,这简直不当回事。但对我来说,简直是喜出望外。那么安静啊,这里多么安静。我内心也是那么安静,毫无争议。”
  另一天晚上,她同弗洛拉和弗洛拉的母亲外出吃饭后回家。西碧尔说:“我始终在那里。我自己,西碧尔。我看见那些食物,记得大家谈的每一句话。全都记得。”
  区区小事,在西碧尔眼里,也显得很重要。比如,西碧尔一天早晨去采购,回到公寓时发现自己忘买橘汁。“真妙啊,”她幽默地说道,“妙就妙在我跟别人一样会忘事!”这种说法岂止幽默而已,实际上不啻承认自己是普通人的一员了。
  一天早晨,西碧尔想去商店买衣料。弗洛拉陪同前往。商店很拥挤。很多女人站在机织物柜台旁。排在西碧尔后面的人挤到前面。“对不起,我排在前面,”西碧尔提出意见。弗洛拉摒住了呼吸。若在过去,这一类行动不可能出自西碧尔,而必定出自一位化身,多半是佩吉·卢。但现在只有一个自我——自信的新西碧尔。
  随后又出现了心理分析的另一成果。女售货员递给西碧尔一张收据。西碧尔仔细地看了看,把布料的码数乘以每码的价格,看看钱数是否相符。若在过去,西碧尔一定会请身边的朋友帮她核算。具有了佩吉·卢的算术知识,加上威尔伯医生在心理分析后的治疗中辅导她懂得了那些知识的应用,所以西碧尔已能掌握这类交易。
  在服装商店,西碧尔决定买一件褐色的衣服。衣服的袖口和腰带都印着红色和金色。离开商店时,西碧尔对弗洛拉说:“褐色的衣服,我是买给西碧尔的。那些印花是给我的佩吉那一部分买的。”
  在商店门外,弗洛拉招呼出租汽车。西碧尔止住她,说:“我们乘公共汽车吧。”弗洛拉回想起西碧尔对公共汽车的恐惧,觉得她这句话很有意义。“谁都可以坐公共汽车去这儿去那儿,非常简单,”西碧尔要她放心。在公共汽车上,西碧尔又讲起商店里算账的事。“我以前总是请别人替我算账。我自己反正不算。但现在我可以自己算了。我能定购自己想买的东西,在出租汽车里找零钱,丈量衣料或窗帘布——能做我以前不能做的事。”她再次强调“以前”二字,并露出内心的喜悦。
  当然,西碧尔偶尔也会短暂地露出那些化身的影子。新的西碧尔会在起居室里踱来踱去,说什么:“我要走了,我要建立新的生活。一切都如此激动人心。要干的事那么多。要去的地方也那么多。”弗洛拉不由得想起佩吉·卢曾想与其他人一刀两断的事。
  有客人来访时,西碧尔会谈起早期的美国式家具。这里晃动着维基的影子。
  迟迟方现身而又匆匆整合的金发女郎,在西碧尔奔放的热情中似乎无所不在。
  新的西碧尔动手修补一个碎花瓶,这原是迈克或锡德会动手来干的事。她做饨羊肉,这是玛丽常做的菜。最使人惊诧的是她竟演奏了肖邦的B小调夜曲。在过去,只有瓦妮莎会弹钢琴。
  西碧尔对弗洛拉讲下面一番话的时候,露出了南希·卢·安的影子:“我为自己过去那样狭隘和执拗而感到羞耻。我现在不怕天主教徒了。”西碧尔还说:“我基本的信仰没有变,但不再有宗教折磨,而且有了新的观点。”这无异在说:“玛丽走出了圆顶建筑。”
  自主而独立的化身已不复存在。他们已成为一个丰满完美的人格的不同方面。
  自然,西碧尔大病初愈的心灵还不免脆弱。她有时会害怕未来。“我不想再生病了,”她常常这样说,“我真怕会发生什么事。”弗洛拉认为西碧尔的恐惧是完全正常的,正如每个人都怕自己变老一样。
  谈话时最使她痛苦的是谈到拉蒙。直到离开纽约的前夜,西碧尔才说:“我应该要求他等着我,如果我当时知道我那么快就康复,那就好了。”过去不能哭泣的两碧尔,如今泪如雨下了。
  西碧尔在弗洛拉家的两个星期中,威尔伯医生每天打电话找西碧尔,还来吃了几次晚餐。西碧尔和医生谈到她们的新计划。西碧尔在宾夕法尼亚一家为情绪异常儿童开设的医院里得到职业治疗家的职位。这是她过渡到执教的一项临时职务。
 
  1965年10月5日,离去的那天晚上,医生和那位原先的病人离开了弗洛拉的公寓。两个女人,并肩走过了十一年旅程,如今再走一程便要分手了。新的西碧尔将走进她的新时代的黎明。一个第十七位的自我,取代了那位干巴巴的醒着的自我。这确凿地证明:真相是内在的,表面是假象。因为在世人所看到的干巴巴的自我之中,埋藏着一个崭新的女人、完整的女人,世上的人多少年来宁可信其无不愿信其有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