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瘘有哪些症状:三峡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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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

卞毓方

《 人民日报 》( 2011年08月10日   24 版)

  城,为宜昌。关,为南津。久闻宜昌城乃三峡之起始,殊不知南津关乃三峡之门户,而三游洞又乃峡口之洞天福地,桃源胜境。卯年岁初,一个透明而微醺的半下午,友人为我补上了这迟来的一课。“三游”之谓,乃纪念唐代诗人白居易、白行简、元稹首创“到此一游”。方是时,洞隐绝壁,俯临深壑,非梯架绳缒不可入,入则空阔轩敞,如传说中之神仙修炼之所。让人在造化之前感叹造化,攀登之余吟味攀登。三人各个赋诗题壁,白居易并作《三游洞序》,地以人彰,文以景著,后世,慕名而来者不绝如缕,若宋代,鼎鼎大名的,便有苏洵、苏轼、苏辙。“前游元白后三苏”,他们踩点,打前站,我们跟进,收获诗文和古迹,品味的是空灵,是超越,是“更上高峰发啸歌,风吹下界惊鸾鹤”。

  是晚登上游轮,次晨起航,午前停泊“三峡人家”。乘缆车径取峰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现代科技给了你一双鹰的眼,这是一种高度,一种境界,让你恍悟那山势的千起百伏、山颜的千娇百媚,集纳了人类几乎所有层次的审美体验——从宇宙洪荒的造山运动到疑真疑幻的令牌石、灯影石,从悬河注壑的瀑布到曲似九回肠的溪涧,从色与彩的燃烧、流泻到光与影的追逐、纠缠。山中半日,世上千年——要千年的红尘浊世才能慢慢积累、领略。你从山巅一路玩赏到溪畔,赶紧打住,唯恐呆久了拔不出脚。

  午后,船过三峡船闸。闸分五级,如登楼梯,拾阶而上。然而,人未迈脚,船亦仅作水平的位移,奥妙何在?用一个成语表述:水涨船高。最复杂最先进的,其实也最简单。出得第五道闸门,江面豁然开朗。大坝外面是碧水,碧水外面是青山,是白云,山在傍水处托出一座新城,云在水尽头散作万缕青烟。长波天合,渊渟岳峙。李商隐诗云“春水船如天上坐”,油然涌上舌尖。游客把自己交给船,船把自己交给水,水把自己交给云,云把自己交给天。恍兮惚兮,说不清身在船上,身在水上,身在云上,身在天上。

  呜!——汽笛长鸣。游轮徐徐西行,从容安详如凌波仙子。我登上六楼的甲板,借“微博”向天南海北的网友作现场播报,忘了观察江水是怎样由黛碧化作酡红又化作暗紫与深灰,蓦地惊觉,暝色已悄悄洒满峡江。“三峡千古不夜航”,那是老皇历了。须臾,月出东山,光华如水。月下,江面,前也是行舟,后也是行舟。探照灯在脉脉交流,马达在低吟,游鱼出听,宿鸟惊飞,夹岸群峰窃窃私语,千百年来,这是第一轮不眠之夜。三闾大夫从左后方的凤凰山送来夜航祝福。庆幸,崆岭滩已长埋波心浪底,深深。牛肝马肺石裹上一袭青袍,化具象为抽象。兵书宝剑峡红光烛天,似星斗又似瑞气。幻觉里, 王昭君犹在香溪浣洗罗帕,偶尔抬头送过盈盈的笑;陆游仍伫立在南岸楚城遗址的风口,遥望江北怅叹:“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而今谷升陵降,山水异势,屈原祠已挪地重建。仰观银汉迢迢,俯察江水泱泱,耳畔渔歌互答,滩声不再似旧时。

  记不清在秭归还是巴东入睡,重登甲板,船已驶进巫峡。甲板上撑满了五颜六色的伞,因为雨。雨从半天云里飘洒而下,从两岸的峰巅、林梢飘洒而下,从楚辞、唐诗里飘洒而下。自打有了宋玉的《高唐赋序》,就有了缠绵悱恻的“巫山云雨”;自打有了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就有了烛影摇红的“巴山夜雨”。雨啊雨,滴滴答答,淅淅沥沥,敲在伞面,敲在甲板,敲在船舷。神女峰在哪儿?朝云峰在哪儿?游客大呼小叫,东猜西猜。我也惶惑,目光穿透层层雨幕,但见摩云凌虚的危崿,一座接着一座,你推着我,我搡着你,争先恐后地迎迓游轮,不,游人。“知道巫山十二峰吗?”转身问一位苏格兰的游客,两天的风雨同舟,彼此已形如“驴友”。此刻,他由一位女伴打伞,忙不迭地按动手中相机的快门。“不知道呢,”他答。“那您在拍摄什么?”“拍画呀,”他奇怪我竟然如此发问,指着半天空一影烟雨迷蒙、虚幻如“米氏云山”的峰峦,大声补充,“拍你们中国的水墨画!”

  船进瞿塘峡,云收雨歇,天气放晴。终于有机会好好品味,这山,这水。水,为湛碧,为渟泓,为莹彻,为潋滟。山,若昂藏,若磅礴,若孤拔,若鼎峙。山姿水态本已炫人眼眸,再加上任意排列组合,并辅之以光与影的旋律、韵律,辅之以你的直觉、错觉、幻觉,摊开来,摊开来,无一不是天然隽永的风景。方此时,船行江心,才惊危崖特立,飞泉激射,一个转折,又讶峰峦叠秀,倒影沉碧,再一转折,更喜含霞饮景,浮光耀金!

  俯仰低回之际,游轮长啸驶出夔门。江北一峰崭然特起,白帝城到了。此峰原为半岛,三面环水,一面倚山,掌控瞿塘峡口,乃兵家必争之地。三峡库区蓄水后,倚山的那面亦已沉入江底,从空中鸟瞰,宛然茫茫巨浸中浮漾一只青螺。船泊码头,随众人上岸观光,北侧有廊桥飞架,过桥登山,迎面山门上镌刻着杜甫的名联:“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寥寥十四字,道尽了天造地设、鬼斧神工!山上有白帝庙,庙内庙外碑刻如林,历代文坛大腕,如李白,如杜甫,如白居易,如刘禹锡,如苏轼,如黄庭坚,如陆游,都曾登临揽胜,留下炳若星辰的诗篇,是以白帝城又称“诗城”。这格调高!它一下子把众多围绕山川草木、花鸟虫鱼取譬的城市比了下去。金戈铁马的演义从来短促,“刘备托孤”的故事空留余韵,高江急峡的雷霆也已化作渺渺逝波,唯有文化的光彩历久弥灿,万古不磨,抚慰着历史也抚慰着现在和未来。我在碑林间徘徊复徘徊,想,倘若千年诗城举办千载诗歌大奖,从中遴选出一首最最气壮山河、砥砺人心的佳构,让我投票,我一定投李白的《早发白帝城》。其诗云: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