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塔:你——懂的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9 19:23:10
作者:黄慕春
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青玉案》
去年随写一篇谈七夕的文章:《七月初七话七夕》,今天还想梅开二度。先引徐晋如博客中一段话开个头:
今天是七夕,中国传说中牛郎织女一年一度渡河相会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就是近两年吧,有无良商家为了赚钱,罔顾中国文化传统,要把这一天炒作成中国的“情人节”。不知这是根本没有历史根据的。传统上,七夕又称乞巧节,谓女子于是夕向织女祈祷,可成慧心巧手。附会七夕是情人节,或与《长恨歌》“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的李杨盟誓有关。但李杨的爱情下场非常不妙,中国人的国民性是讲大团圆的,所以“金风玉露一相逢”的爱情,根本不会为大家所企慕。这是从古以来,中国人不把七夕看作情人节的原因。
元宵是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这一天晚上,城市中不行宵禁,男女可自由交往,与先秦时上巳节男女不禁十分相似,初唐的苏味道有句云:“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极言是夕之乐。宋辛稼轩青玉案词则借元夜男女相会,写出政治寄托。这些都是元宵才是中国情人节的明证。
当然,以元宵为情人节,起源可能很晚,可能在唐宋才流行,此后礼教渐重,元宵也没有男女欢会不禁的事发生了,而中古以前,上巳节才是情人节。诗经中溱洧篇可证。
徐先生耽读过钱穆的书,钱穆在他那部谈论中国文学戏剧的集子中,就表露过这样一个思想:那就是很多人以为中国人没有悲剧意识和宗教情怀,于是贬为浅薄,其实,在钱穆先生看来,中国人之所以没有这些“形而上”的东西,是因为中国人本来就秉承一种“积极入世”的思想,这个思想没有此岸彼岸两个世界的划分。于是,中国人的幸福观的一个特点就是要在此生中寻幸福,而非寄托于一般看来飘渺难寻的来世。所以,中国人追求一种大团圆的结局在很多具有现代批判意识的人看来是病,而钱先生反倒不以为病,恰是一种灵与肉的身心之和谐,或情与理的适度之中和。那书现不在手头,我约莫记得,钱先生还称引了许多传统戏剧——我们多以为庸俗——来证明他的大理论。总而言之,或者与其儒家倡导的中庸之“和”,也脱不了关系。这样的句子《论语》里很多,比如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这里就不多引了。举一或可反三。
你说这是浅薄的乐观也好,或者李泽厚心目中没有上帝这个“挡箭牌”的悲剧也好,中国人的生活,在小可看来,即使在深受西学侵染的过去或西潮激荡的当今之世,无论你是有点知识的知识分子,或者一点知识没有的普罗大众;无论你是玩时髦还是装深沉,在这有些人所谓要颠覆一切既往,重估很多价值的二十一世纪,也还是可以发现此种“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谓之中和”的印记。比如我少年时非常桀骜不驯,总喜欢与尊长抬杠论争,一副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派头,但我妹妹总是对我说:“宽容”,哥哥,你要对人宽容一点。虽然有时候的宽容,的确是一种胸襟宽广的体现,但我妹妹这里的宽容,实际上就是一种无原则的退让和隐忍——比姑息养奸好不了多少,但因为如果你要维系家庭内部的团结,你要保持家庭内部的和谐,即使你真理在手不可一世,你也还是要低调地把这种桀骜收拾起来,然后高调地把宽容之风,至少在憧憬和谐家庭的内部,弥漫开来。
有人还对我说过,在这个时代,你还想奢望乔治桑或者波伏娃那样的恋人吗——即使在你的文学创作中,也是那么的不真实,而很容易成为某些下半身作家或上床派作者的跟屁虫;你还想着为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写序的那位先锋派女作家吗——即使在现实生活中你打着大白天的灯笼,也恐是无处可觅,虽然也不乏比如徐晋如的《红朝士林见闻录》里一二效颦之辈,其实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丑类们的猥亵之举——而已;总之,在我们理想中迷恋巴黎风情风韵风流但现实中又深闭固拒的我们中国很多地方,这些个,只能叫做纵欲或是乱伦,而不是能够让我们真正挣脱“传统”束缚的好东西。大多数中国的人爱情好比中国人的亲情,还是要不偏不倚的活得很——传统,那是只有居委会大妈才能理解于是就能通过的一种格调,实实在在,尽管小可自以为是地总觉得也多是浑浑噩噩。
可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有些潮流,好比有些人心目中的普世价值,毕竟,挡是挡不住的,假如它真的值得深入人心,虽然很多人还是很难,把它落实到我们平凡生活之璀璨梦境的实处。比如“哲学家”其实是哲学学者周国平的《性爱和道德》,就可以让我们在这所谓的情人节的七夕之夜,也许还可提供一些思考,或参考。我不打算逐条深入解析,觉得或有深意的,或者可以多说两句:
一,一切真爱都是美的、善的,超越于是非和道德的评判。
慕春按:这个要看“真爱”怎么定义,见仁见智得很。对此,尼采有个经典定义,他说爱就是“两个‘超人’的结合”,目的只能是为诞生下一个“新超人”或“小超人”做准备,虽然他这个定义比起乃师叔本华的“爱乃是生殖意志的冲动”乍看高超很多,但似乎也过于高端,一般人很难达到。比如在我看来,我相信所谓的“真爱”就是不计一切后果所以就无条件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相爱,于是收入不提好比年岁不计,因为老牛吃嫩草总比鲜花插牛粪,有些时候,大多时候,要富有诗意得多,熟悉纳博科夫《洛丽塔》里描述的几个诗人比如彼特拉克、但丁特别是爱伦坡的不伦之恋的读者,应该对此有着比较深刻的印象,于是,杨振宁和他的那位研究生,就自然在我们这个不太讲究实利的时代,成就一段佳话。
二,爱情中最重要的品质是:真诚,信任,包容。
慕春按:虽有老生常谈的嫌疑,但也不算正确的废话,因为它正确,而不是废话,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
三,爱一个人的最好的方式是:把她(他)当作独立的个人尊重她,把她当作最亲的亲人心疼她。
慕春按:这个在我看来也是常识。钱钟书不说过吗,“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正如讨阔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或:“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说的呢,就是周国平先生前半句的最好解读,而“把她当作最亲的亲人心疼她”这个后半句,我们大可用莫泊桑《漂亮朋友》里对于杜诺阿先生的评述,来尝试比附一二,莫泊桑说了,对于杜诺阿这种人来说,最有特点的地方在于“就是他在结婚之前,已经想到离婚了。”
四,爱情与良心的冲突只存在于一颗善良的心中。在一颗卑劣的心中,既没有爱情,也没有良心,只有利害的计算。 但是,什么是良心呢?在多数情况下,它仅是对弱者即那失恋的一方的同情罢了。最高的良心是对灵魂行为的责任心,它与真实的爱情是统一的。
慕春按:爱情有时可以是浪漫的,绮丽的,甚至放纵的,但大多数时候,爱情之所以是一种良心,就是爱情大多数时候,只是一种责任,虽然这种责任感履行得好,也有一种“少是夫妻老是伴”的带点欣幸感的幸福。
五,衡量两性关系有两把尺子。一是法律,凡是不违背法律的行为,均应视为私事,他人不得强行干涉。二是道德,对一切真实的感情不可作道德判断,惟有感情上的不诚实或者借感情之名牟利才是不道德的。
慕春按:这条有价值的,尤在这句,“二是道德,对一切真实的感情不可作道德判断,惟有感情上的不诚实或者借感情之名牟利才是不道德的。”——周国平先生受尼采思想影响很深,所以他知道道德其实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可以增加社会风俗的厚重感希望不是徒具安全感的——躯壳,而是对于轻浮轻薄的纠驳;用得不好,则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好比旧时惩治淫滥的猪笼。
我们只可用道德来做消极的评判,而不可把道德当成一种积极的引导,做成我们爱情生活的南针,因为对于“真实的感情”来说,道德的评判往往是不适用的,真实的感情,本生就“先天”地符合一切道德的趋向的,甚至超越道德本身,因此我们无需再用道德之名对其进行评骘。
六,在爱情中,追求完美是一种必然的冲动,但其作用主要是否定性的,即督促双方不做有损爱情的事情。其主要成果,一是自律,用理性锁定易变的感情,二是宽容,爱和理性合力创造两人之间的自由空间。当然,这两点本身有助于使爱情持久和美好。
慕春按:人们之所以对于爱情很向往,一个理由就是爱情有时能让我们变得激情,但问题在于,正是因为人们包括爱情在内的生活不可能随时充满激情,而大部分还是“平平淡淡才是真”,于是有了七年之痒,有了小别胜新婚,有了周国平所谓爱的宽容,爱的理性。
七,可以不爱,不可无情。
慕春按:李义山诗云:深知身在情常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或: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八,在情场上,两造都真,便刻骨铭心爱一场。两造都假,也无妨逢场作戏玩一场。最要命的是一个真,一个假,就会种下怨恨甚至灾祸了。主动的假,玩弄感情,自当恶有恶报。被动的假,虚与委蛇,也决非明智之举。对于真情,是开不得玩笑,也敷衍不得的。“你若肯时肯、不肯时罢手,休把人空拖逗。”——这是一句忠告。
慕春按:所谓一真一假,就是那种痴情女遇到负心汉,或尾生抱柱久候情人而不至的情形了。这样的例子真是不胜枚举,因为人心难测,而很多人特别是当他们陷入到爱情生活的迷雾里,或是被丘比特的神箭射中的时候,是很难对于身处的情爱有一个明智的评估的,但更让人揪心的,就是有些唐璜式的人物专门弄假成真,你却偏偏认真作假,于是同样悲催,甚或还要酿成命案呢?我就认识一对青梅竹马的情侣,女的一次偶然在歌厅邂逅一位年轻有为的某局局长,于是“相见恨晚”过起了同居生活,但是时移事易,她又爱上第三个男人。于是那位局长打算先杀了她再饮恨自杀。果然,他完事后毅然一个跟头从窗户上栽了下去,所幸那个“负心的她”被抢救过来了,虽然脸上被划了很多道血口子,最后的结局就是整容、移居,然后销声匿迹,从此含羞似的,蒙上一层阿拉伯妇女面纱般的一道阴影,在心头,最终神秘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玩火者必自焚,好比多行不义必自毙,虽然很多时候只是一种美好的不切实际的遐想,但毕竟有些时候,比如放到这个个案里,还勉勉强强地算得一句忠告。
九,我赞赏对爱情持不计得失、不计成败的达观态度。不过,你首先要有一个基本判断,就是对方是真爱你还是只想跟你玩玩。在这一点上发生了误解,你迟早会达观不下去的。
慕春按:如果都能把周国平先生这句话身体力行,我想这个世界上也就不会有恋爱时节的悲催了。人都是一种容易“当局者迷“的动物,关键的难点在于,就是很多时候很多人,很难对于周遭的现实还有自身的处境,做出一个明智而合理的判断,于是因误会而结合,因了解而分开,或不想分开,偏要分离。
十,如同一切游戏一样,犯规和惩罚也是爱情游戏的要素。当然,前提是犯规者无意退出游戏。不准犯规,或犯了规不接受惩罚,游戏都进行不下去了。
慕春按:如果把爱情当成游戏,当然就要遵守规则。订立规则的目的,一个最大的原因除了让它能够持续,还能让它有趣,而一切爱情游戏的目的,我想就是为了增添我们爱情的趣味,所以梁遇春说得好:
这般人好像天天都在爱的旋涡里,却没有弄清真是爱哪一个人,他们外表上是多情,处处花草颠连,实在是无情,心里总只是微温的。他们寻找的是自己的享乐,以‘自己’为中心,不知不觉间做出许多残酷的事,甚至于后来还去赏鉴一手包办的悲剧,玩弄那种微酸的凄凉情调,拿所谓痛心的事情来解闷销愁。天下有许多的眼泪流下来时有种快感,这般人却顶喜欢尝这个精美的甜味。他们爱上了爱情,为爱情而恋爱,所以一切都可以牺牲,只求始终能尝到爱的滋味而已。他们是拿打牌的精神踱进情场,“玩玩吧”是他们的信条。他们有时也假装诚恳,那无非因为可以更玩得有趣些。(《无情的多情和多情的无情》)
但是,假如我所喜欢的作家梁遇春就这么一点见识,自我看来,也就算不得什么值得倾慕的人物了,所以,他一方面对于游戏人生的爱情颇有微词,一方面,他也知道,有时候包括爱情在内的东西,都是要靠一些乍看“无谓”的东西好比宗教的繁文缛节般的仪式,来予以支撑的。人心,毕竟是脆弱的,好比那么坚毅的鲁迅先生,也知道尽管决心是要在心里下定,但是桌面上也不妨多个“早”字,好比明明知其不可的诸葛先生,也非要一次一次重整旗鼓,好领着大军六出祁山以期挺进中原的。人们对于很多事情不可以游戏,而必要郑重,但郑重得过了头,严肃过了分,而不知灵活变通,弄得自己的爱情也好,生活也罢,一潭死水全无涟漪,好比死气沉沉的朽物缺乏朝气,好比从一而终的夫妇终日面团团得彼此敷衍,全无当初热恋时分的那股活力,也是很难持久,何况这样的持久,又有什么意义呢?爱情好比流水,一波不兴二目无光的生涯,也没有多大意思。所以梁先生年纪轻轻,就懂得学我们高校里党校教授一样,也很会辩证地看待包括爱情在内的很多问题,虽然他倒未必学过辩证法:
“但是多情的无情有时渐渐化做无情的无情了。这种人起先因为全借心中白热的情绪,忽略外表,有时却因为外面惯于冷淡,心里也不知不觉地淡然了。人本来是弱者,专靠自己心中的魄力,不知道自己魄力的脆弱,就常因太自信了而反坍台。好比那深信具有坐怀不乱这副本领的人,随便冒险,深入女性的阵里,结果常是冷不防地陷落了。拿宗教来做比喻吧。宗教总是有许多仪式,但是有一般人觉得我们既然虔信不已,又何必这许多无谓的繁文缛节呢,于是就将这道传统的玩意儿一笔勾销,但是精神老是依着自己,外面无所附着,有时就有支持不起之势,信心因此慢慢衰颓了。天下许多无谓的东西所以值得保存,就因为它是无谓的,可以做个表现各种情绪的工具。老是扯成满月形的弦不久会断了,必定有驰张的时候。睁着眼睛望太阳反见不到太阳,眼睛倒弄晕眩了,必定斜着看才行。老子所谓‘无’之为用,也就是在这类地方。”
所以我常想,一五一十不光要有些锋芒毕露针砭时弊的尖锐文章,或者读书看电影,也或可穿插一二,现在很多地方不是动不动都要人文一把吗,连房产老总王石的《万科周刊》都提倡“企业视角外带人文情怀”,像我这种时不时借着良辰美景,往往风花雪月的小感喟,或者也攀附着来个“无之为用”的理由吧。用来射人尤其是敌人的弦,当然应该绷得紧紧的,但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偶尔调剂调剂,也许还能避免因为过度疲累,所以“有时就有支持不起之势”的衰颓了。我们年轻时候也许是革命家,希望我们“老”了时候,还不至于立马就翻脸变成保守派。
十一,人们常说:爱与死。的确,相爱到死,乃至为爱而死,是美好的。但是,为了爱,首先应该活,活着才能爱。我不愿把死浪漫化。使爱我的人感到轻松,更加恋生,这是我对爱的回赠。
慕春按:周先生到底是仁者风度。不愿意拿日本人的所谓“情死”来为我们的生活布上一层悲观的阴霾。是的,很多女人之所以厌倦或是恐惧她们往昔甚是眷恋的爱侣,一个原因,就是这个爱人不但敢为她死,而且迫不得已的时候好像还要真的和她一起死。这或者真把爱情给“浪漫化”了,但是这样的浪漫又有几个“不愿把死浪漫化”的女子敢于坦然承受呢。死,毕竟什么时候,任何时候,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如果你爱我,请你也爱我的狗,这是西方人的一句谚语;但是对于这些“恋生”的女子来说,你这个情人就是具有罗兰巴特《恋人絮语》里描述的那种深度,我想她们也失丢了“解构”的兴趣的;你如果真的爱我,还是请给我“爱的回赠”吧——让我能够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地活着,虽然很多时候我们都知道,我们实在快乐不起来。
最后,在这又一度的七夕之夜,我略一沉吟,觉得所有的爱情之所以能够成立,或者不可忽略最应注目的,不外乎就是一个“真”字,这个字几乎可以涵盖一切称得上爱情的真谛。于是,我在自己的微博写了两句话,在这如此美好的时日,又算是一点小小心得吧:
如果想念,每天都是七夕,如果没有想念,七夕也不是——七夕,“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