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徒会邪教的近况:邵顺文--写在明天的前一天

写在明天的前一天

邵顺文

明天是我的生日，若干年后的这一天，将是我的忌日。

我无法选择生存，但是，我有选择死亡的自主。若干年后，如果你们想知道将在哪一天奔赴我死亡的葬礼，我提前告诉你们，那一天，是公历7月23日，是母亲把我带到世界的日子。那一天，我灯油耗尽，但是，我思想的灯火却格外明亮地照耀着。那一天，我还赖在世界上不走，是想再生存一秒钟么？

如果在这个充满阳光与黑暗的世界上，我已经向你们宣告了我的意义与价值，就像风宣告了秋天的美好与猥琐一样，我还需要等待一秒么？如果我已经经历了人世的欢欣与疼痛，我还需要再等待一秒么？可以义无反顾地死亡，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接到了很多朋友的生日祝福，我都一一做了回复——以前我一个都不回，现在我一个都没有遗漏。谢谢你们记住了一张坚定的、丑陋的、纯朴的、棱角分明的、迷惘的脸。说真话，如果不是你们，我一定不会知道，明天就是时间赋予我的伟大节日。我给自己的生日录制几段感谢的词语，留给明天的你们播放，因为明天，我想过一个一个人的生日，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或者一条宽阔的湖上。那里，除了我自己，除了整日伴随我的书本和纸笔，别无所有。

我要感谢我的两个母亲。

一个母亲带我来到世界上。她数十年如一日地凝望着自己的孩子，直到把自己的脸望枯，眼睛望空，身子望瘦，心望干了。我们是她的藤上结出的瓜。她看着我们，从一个个小小的嫩朵长成粗壮的瓜实，从童年长成少年、青年和壮年。她的眼睛里，流淌着慈爱的光辉。这光辉比星星的光辉更加耀眼，比云朵的光辉更加亲切，比河流的光辉更加柔和。就是这不朽的光芒，给了我们前进中的勇气、暗示、弧度、动力、羞耻感、加速度、盐、风铃。构成这目光的最基本的音节是母语中的声母和韵母，卑微的她们用自己的筋骨组成了字词句段，组成了母亲带给我们的最伟大的礼物——爱。

另一个母亲将要带我离开世界。她的名字叫大地。她是我们最终都要回归的家园。她是我的母亲，也是你的母亲，你们的母亲，同时也是所有山脉、河流、湖泊、小溪、草原、丘陵的母亲，是所有花朵、树木、小草、庄稼的母亲，是每一条蟋蟀、蜻蜓、蚯蚓、蜈蚣、鱼虾、螃蟹的母亲。她究竟有多么宽大的胸怀呀？她包容万物，却从不说自己宽广；她接纳一切卑鄙、黑暗，却从不说自己昏聩；她忍受一切诅咒、谩骂，却从不说自己委屈。这是怎样一个博大的母亲？我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欣欣向荣的希望，也看到了蒸蒸日上的绝望；看到了让人称道的公正，也看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邪恶；看到了真诚，也看到了虚伪；看到了万物生，也看到了万物死。生是一个开端，死是一个结束。大地不言，一切却自在不言中。

我要感谢生活——这张巨大的网。她让所有人在这张网里挣扎、跳跃、奔波，却根本跳不出她的网兜。在这张网里，人们总是想变得真诚，也学会了戴面具掩盖自己真诚的面孔。人们互相倾轧，却在转身相遇的瞬间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嘘寒问暖。人们嘴里说爱，心里在寻找瞬间致死的毒汁。我与生活背道而驰，与这些所谓的“人们”。我的真诚总能够从这张网中捕捞大量的失落、失败、失意。我被来自生活四壁的各种力量围攻——挤压、欺骗、歪曲、妒忌、赞许，所以，我充满了感恩。如果不是生活的重压，如果不是来自各个方面的怀疑与猜忌，如果不是残忍的背叛，如果不是所有的这一切，我的眼睛里，能够滚落清澈的、感激的泪珠么？

我要感谢先我而去的先贤们。他们给我留下了大量珍贵的精神遗存。他们是生活中的大师，而我则是生活中的小丑。我在对大师的拒绝与抵制中，在对大师的仰望与反刍中变得越来越充实，越来越自信。谢谢他们，他们中的很多人，和我一样，每天与最无知的人为伴，与不解为伴，与错误的指责和不怀好意的歪曲为伴，与绳子为伴，与蛇为伴，与无休无止的谩骂为伴，但是，他们依然坚强地走了下来。他们是生活赐予我的老师，也是我最亲切的朋友。每一天，我与他们对话，聆听他们的解说，然后，我的天空和痛苦会像雨后的云一样豁然开朗。

是的，就在刚才，我还经历了一场争吵，和我争吵的人并没有站到我的对面，我听见了来自另一个地方的声音。那个声音或许曾经是我最熟悉的、最亲密的伙伴。现在，一切无影无踪，无声无息。无声的争吵之后，我明白，我回到了我自己脚下的土地，回到了对一个崭新梦想的追逐，回到了曾经的我：一个被孤独、绝望、失败、无奈包裹着的我自己，我的核。我的心中，感恩的火焰瞬间窜上了天空。

尼采说：“在一个隐居者的著作中，人们总是可以听到某种旷野的回声，某种孤独的窃窃私语和怯生生的警觉；在他最激烈的言辞中，甚至在他的哭泣中，发出的是一种新的、较为危险的沉默之声，隐藏之声。”我就是一个十足的隐居者。我隐居于最热闹的街道，书写自己的喃喃自语。

而明天，我想告诉朋友们的是，明天是我的生日，若干年后的这一天，将是我的忌日。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请接受我一个小小的请求，请不要在明天为我点亮祝福的烛火。因为，任何一支蜡烛的光亮，都无法和幽闭于黑暗的屋子中见到的哪怕一点点的微芒匹敌，也无法和一条湖泊上湖水泛起的零零水光相抵。我要用这样的光芒照亮我的生日，他日我也会用这样的光芒照亮我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