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线绣字:W先生和写作六要素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19:45:26

W先生和写作六要素

左后卫

 

我上的是一所杂牌大学(名字不提也罢),杂牌到常设教师只占四成,另外六成要到校外临时聘请。换句话说,我所受的所谓高等教育有六成的杂交血统。科学证明,杂交水稻比纯种水稻亩产更可观,我在大学里获得的半学术半胡闹的知识熏陶果然非同凡响,起码对我本人是这样。

人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话一点不假,大学里多渠道多品味的见闻锻炼了我的胃口:毕竟细粮粗粮都常吃,这辈子再没什么消化不了的。今天我想说说给我们上写作课的老师,姓名隐去,就称他为W先生吧。

没错,W先生就是外聘教师中的一个,而且是性格最鲜明的一个。他第一次走进教室时,我感觉他应该是哪家报社的老校对工:秃顶、印堂发亮、面色红润、高鼻、薄唇、胡子总是刮不净,矮胖,中式对襟棉袄、条绒裤、老头鞋,年龄50开外——这么说吧,要是给他穿上黄衬衫白西装,不打领带,模样酷似在电视里嘶喊“一二三四胃必治”那家伙。

值得一提的是,W先生的走路姿式极有趣。我总觉得他走路的重点是保护手里的大杯子——大号罐头瓶,外面箍着防备烫手的尼龙套子——可能是瓶子盖儿不合适吧,茶水有渗漏的可能,因此W先生要让它保持直立。我很奇怪:为什么他要把茶水装得那么满呢?日子久了我发现,就算茶水的水位降到半杯,他老人家还是那样一如既往地小心翼翼。我猜他是习惯了。

按照学校的惯例,新来了教师,教务处的领导要在第一堂前向学生们做简单的介绍。我们得知,W先生是郑州某知名报社的副总编,高级知识分子。后来我们进一步得知,W先生是这家报社的摘帽右派,因级别太高不便使用,就给了个副主编的缺儿,干拿工资,赋闲在家;可能闲着也是闲着,就跑到外面来代代课,赚点外快。

别看W先生外表猥琐,往讲台上那么一站,这位大爷立马就来了精神,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式,妙语连珠、眉飞色舞,颇有风卷残云、气吞山河的气度,仿佛满腹经纶憋了许久这回可算逮到个铺摆的机会。现在我一闭眼就能想浮现出他激情扬溢的形体动作。就说他的右手吧(左手总是背到后面),一会儿猛地高高扬起衣襟被扯得特危险,一会儿突然做斧劈状意欲惊天地泣鬼神,一会儿直直朝左下方空气中狠戳仿佛恨透了什么。再说他的口型,我敢说单凭他的口型就能称得上是表情丰富了:兴奋、狂傲、戏谑、哀伤、诅咒等等都被他整得惟妙惟肖,还伴随着“咝咝”“啧啧”声,极具观赏价值;尤其是他嘴里喷洒出的唾沫星子,辐射面甚广,加上他喜欢在讲台上左右游走(足球术语叫“跑位飘忽”),攻击点更是神出鬼没。我个子小,坐第一排,可想而知承受的雨露滋润要多过旁人(后来有一次学校组织足球赛,我打电话叫同桌快来。他说不是下雨吗怎么踢啊?我说雨很小,能踢。他问有多小。我说就像W先生上课。他一下就懂了),所以,他一张嘴我就一眨眼,他一张嘴我就一眨眼,慢慢成了配合动作。结果每次下他的课,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洗脸。幸运啊幸运,那时我还没有染上洁癖,对接吻之类的黏膜接触正充满美好的期待,故而对W先生的唾液勉强能够忍受,要是换到现在我早奋起啐他了。

下课后,我经常在洗脸回来的路上碰到W先生。他教学楼的拐角处,用一个肩膀倚住墙,双手遮住茶杯口放声大咳,上气不接下气。那样子就像是刚刚被郭靖的降龙十八掌震成了严重的内伤。现在我才算弄懂了:那的确是内伤,但凶手不是郭靖,而是我辈不曾经历的那个荒谬的年代;而他汹涌不息的咳嗽,其实是一个被踩在脚下的灵魂所能选择的惟一的怒吼方式。

W先生的怪异奇迹般地迎合了20岁左右学子们的叛逆心理。在学问方面,W先生同样没的说,绝对配得上教务处吹嘘的“高级知识分子”头衔。正如W先生自己所说:“我的水平,嘿嘿,当然是一流的。你们动脑筋想一想,水平不高能当上右派?再想想,水平不是一流的能最后一批摘帽儿?这就是社会辩证法,一个人的价值可以从更别致的方面得到证明,比正面评价准确得多。”他没有吹牛,比如他讲授“写作六要素”,我和同学们几乎是睁圆眼睛张大嘴巴听完了,尽管老人家讲得拖泥带水。

“写作六要素”想必大家都知道: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这是写作的基础,本来是可以几句话带过的,可到了W先生手里,他偏偏不肯放过,竟向我们宣布:“写作六要素很重要,是写作课的命门,所以要分开讲,每个要素讲一周,也就是8节课。”同学们轰堂大笑,心想老爷子你以为给白痴上课啊?W先生正色道:“笑啥!正经的手艺,你们将来要靠这个吃饭知道不?”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们接着笑。但18年后的今天,我明白W先生此言不虚。

W先生开讲——

他说,“时间”是个很重要的概念,这个概念直接导致了“写作”的产生,即记事备忘,因此要列在第一位。“时间”对写作而言,不仅是年月日、星期之类的标识,而是需要写作者对它充满敬意的,怎么说呢,一个信仰!你们在信仰马克思之前必须首先信仰它。我想说的是历史,在时间上附着的历史,一个写作者,一个有思想或者说希望具备思想的读书人,如果脑袋里缺乏了历史意识,他铁定是玩完了……

他说,没有一个人能逃脱历史赋予他的命运;他能改变的,是面对命运的姿态;而如何摆好自己不得不摆的姿态,就是他一生的追求。这不是什么宿命,不是什么迷信,从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心里有了这一层,写作就是一件快乐的事:那是被你亲手记载下来的历史!记住,是“亲手”。你的每一本书、每一章节、每一页、每一个段落甚至每一句,都应该让读者听到钟表的嘀哒声,听到心跳的砰砰声,或那种庸俗不堪的说法:历史车轮的轰隆声……

他说,在历史的平面上,有人类的命运,有民族、国家的命运,也有个人的命运。这些命运从总体上来看当然是统一的,但从个体或时间的横断面来考察,则完全是荒谬的,不可理喻的,因为大鱼吃小鱼,国家的命运有时要吃掉个人的命运,为什么呢?因为说到底国家的命运是被人操纵的。操纵的动机和结果都将导致深层次的、无休无止的争夺,争夺什么呢?时间!只有时间!《雪城》大家都正在看吧?《今夜有暴风雪》大家都看过吧?那些在北大荒苦挨的知青被夺走的是什么?对,是青春!大家说青春是不是时间?说不是时间的就是没有良心的年轻人……

他说,在时间概念上,大家都是平等的,可事实上从来就不存在平等。你们腕子上戴的手表其实仅仅是一个象征,具体的时间在你们身边,在你们头顶,正以巨大的力量准备吞没你……说那么多也没用,总之你们给我记住:时间是一个悲伤的词,它将在你们死的时候最后折磨你一下……

他说,世界上伟大的作品都是写时间的,《追忆似水年华》《红楼梦》《铁皮鼓》《三国演义》《荒原》《百年孤独》无不如此。可以这样说,写作的终极使命便是对抗时间,而对抗的过程便是书写历史……

他说,“上下五千年”是时间,本月本周是时间,一分一秒也是时间,价值对等,但不是一句“珍惜时间”就能概括对时间的态度!那纯属胡扯!你们要搞懂时间,搞懂它何以成为现在的时间?它从哪里来?要做什么?又将带走什么?在自己的时间里思考而不是恭维别人的时间,只有这样你才可以说具备了思想……

他说,面对你要书写的事件,必须用时间的眼光去打量:何以在此时发生此事?可以这样讲,此时发生此事具有某种必然性,找到它,你就是个合格的写作者;如果你下功夫找了,怎么找也找不到,那你就是一个出色的写作者,因为你找到荒诞性……

W先生就是这样开导我们的,他旁征博引的轰炸式灌输我现在无法追述。与其说他在讲课,勿宁说他在演讲。18年后我还能记得上述片断,可想而知当初给我的震撼何等强烈。说实话,当年同学们听得似懂非懂,但是谁能说高妙的授课不是这样呢,当时懂得三分,10年后懂得五分,18年后懂得七分,这岂不是要享用一辈子吗?又或许,真知灼见往往要靠一辈子追求方能获得,焉知W先生不是在用一生经验来教训后生呢?在我的大脑硬盘里,W先生的写作六要素成功地侵入了世界观系统,想删除?门儿都没有。

W先生用整整6周时间讲完了他的写作六要素。进程过半的时候,外系的学生纷纷来站立旁听,窗户玻璃上全是压扁的鼻子。对此,脾气古怪的W先生并不驱赶。再后来,听众习惯了鼓掌,W先生在掌声里感觉颇为受用,面颊红扑扑的。再后来,W先生认真地给我们开列书目,叫我们到图书馆去验证他的所说。

最后一堂课,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下课铃突然响起,吓了所有人一跳。W先生戛然而止,半句话硬是咽了回去,全场寂静。半晌,他才用苍老无力的声音为他的长篇演讲致谢幕词:“知道了吧,同学们,这就是‘事件的结果’:到此为止。记住,同学们,世上所有事件都没有什么结果,但读者需要,你不得不给他一个。因此,如果你们将来要从事写作,要懂得给读者半个结果,媚俗的一半,讥讽的一半,死亡的一半,余音袅袅的一半,随你们喜欢;剩下半个留给自己,那是对世界的真诚,对历史的真诚,这是你们的命根子,保护好,永远不给人。”

我向你们保证,那次的掌声绝对是“雷鸣般”的。我向你们保证,那天W先生通过人头攒动的走廊,姿态绝对不猥琐。他跟同学们握手,告别,场面不亚于后来的“天王”级歌友见面会。

不久以后,写作课结束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W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