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宝高手贺青免费阅读:最后一场球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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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报业新闻 时间: 2011年07月13日 来源: 南方都市报
作者:

□刘齐
1966年夏季的一天,十四岁的我在沈阳市和平大街行走如风。我刚刚从家中巧妙地逃脱,我逃脱的不是作业,不是家务,而是父母阴沉的脸色和令人起疑的窃窃私语。那些日子,他们总爱关紧房门叽叽咕咕说个不停,偶尔停下不说了,就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
我把双木从家里“勾”出来,走到和平大街西南的一座水泥建筑物前,四处看了看,又鬼鬼祟祟讨论了一番,然后钻进建筑物,在一处黑暗不见天日的狭窄地方并排躺下,然后谈起足球。那时沈阳老少球迷的福气很大,因为可供他们支持并在全国“有份儿”的正规球队太多,有辽宁队、辽宁工人队、沈阳青年队、沈阳军区队四支劲旅,联赛时四支本地球队遇到一起,免不了要乱掐一通,这很让我们心疼却又没咒可念。除此之外,便是四队人马枪口对外,捷报频传的快活时光。
男生聚堆儿谈足球时,双木的段位还算可以,他是班里懂得从报上获取球讯的少数学生之一,所以比别人懂得更多。例如别人只知道辽宁队有个穿8号球衣的英俊小子厉害,他却知道这小子名叫倪继德,踢的是右内锋。
远方传来扩音器调试时的尖锐啸音,不一会,便有男男女女粗一声细一声发言,发的都是主义、思想、阶级等方面的言,其中有个女的吆三喝四地登场,说起话来又快又“侉”,例如“不获全胜决不收兵”这句,那女的却像在喊“不让上床就卖烧饼”。我两眼微合,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一阵吵闹声把我惊醒,三五个男孩从我们前边经过,两个小丫头蹑手蹑脚地跟进,她俩没往远去,就靠在我身旁的水泥方柱上呼哧呼哧喘气。
我心情紧张,想把她俩撵走,双木捏了我一下,示意不要暴露。一个女孩说,玲玲,我们再往里躲一躲,好吗?叫玲玲的女孩说不用了,这儿挺保密的。然后说起一些琐事,嗓门渐渐高起来。
我实在憋不住,伸出脑袋低声道:嘘——小点声!女孩们吃了一惊,问你们是干什么的?我说我们是来开会的。不知名的女孩问开什么会,双木说开全市学社论誓师大会。玲玲说誓师会早都散场了,再说也不叫誓师会,叫声讨会。又说,你俩串一下,让咱也往里靠靠。说完就和女伴坐过来。
热乎乎的女孩身体与我的后背接触了一下,又脱离开来,只听玲玲说了句,你还喜欢足球呢,这么瘦!我顿时羞愧难言。躺在我里边的双木愤愤不平地说,你们不瘦,你们懂球吗?玲玲说不懂我们到这儿藏什么猫猫?
一束手电光芒在黑暗中亮起来。一个男的胸有成竹地呼喊:出来!都给我麻溜儿出来!别寻思我没瞅着你们。
两个女孩贴在我的身上,噤口噤声,我的心蹦蹦乱跳。那男的大步流星走过去,在里边的某个地方又一阵乱叫,居然真把刚才那帮小子诈了出来。一个个少年俘虏蔫茄子似的在前边慢腾腾挪步,押解人则在后边数落说,没票看球,多美呀,什么时候学的招儿?有人辩解说想买票是买不着票,押解人说你是团体吗?是团体就发你票。
假如玲玲不是特别爱笑的女孩,她一定能成为幸运的漏网者,因为押解人和俘虏已通过我们的藏身之处,即将走远。押解人得意洋洋地说,就你们那点水平也想潜伏?别把我当鬼子,我的视力不是吹的,一点五都打不住。有个男孩赶忙说,大哥,你的眼睛一定是二点五。这时玲玲突然格格笑了起来,一笑就止不住,越笑声越亮。
手电光闻声扫来,押解人便说,哟,这儿还有两条小鱼呢,我还没下钩你们就伸嘴,急什么呀。玲玲仍旧笑着,喘着:你,你不是说,说你二百五吗?边说边用胳膊肘轻轻杵了我一下,仿佛在表示再见的意思,然后和女伴站起来,迎着押解人大大方方走去。
四下里恢复了平静,双木忐忑不安地问,她们会不会叛变?玲玲在我身上留下的感觉依然清晰,我说放心吧双木,你叛变了人家也不会叛变。心里暗想,玲玲会是一个什么模样的女孩呢?我只依稀见她扎着两条抓抓辫儿,眼睛亮如星星,别的就无从看清了。
头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喧哗声、叫卖声。我知道幸福的时刻终于降临了,便和双木活动一下僵硬的肢体,最后瞅一眼看台下面这个堆满器材的、蜿蜒不见尽头的封闭场所,贼惺惺地登上沈阳市人民体育场的南看台。
白云朵朵,天色柔和,上午誓师会或声讨会的横幅标语却不见了,代之以“热烈欢迎阿尔巴尼亚足球队!向英雄的山鹰之国人民致敬”的红底儿白字的喜兴词。土黄色的场地内,有一辆天蓝色洒水车正在喷播巨扇状清凉液体。那时的沈阳还没有一块草皮球场,人们也不知草皮球场才是国际时兴的高级球场,人们满意地坐在粗糙的水泥阶凳上,诚朴,友爱,兴高采烈,至少看上去兴高采烈。
那天辽宁队踢得相当不赖,8号倪继德的底线传中和小角度射门命中更让人们欢声雷动。阿尔巴尼亚人的表现也让大家激动,他们即使不踢球,光在场上跑一圈大家也会激动的。那时人们极少见到外宾尤其是白人外宾,苏联不跟中国好了之后,黄毛碧眼的白人外宾愈发像精粉一样叫人珍惜。精粉是特供,通常只卖给高干,春节时才卖给普通人家一户二斤。
我和双木随着欢乐的人流涌出体育场。我们几乎一天没吃东西了,但我们不知道饿,并肩于街头踢踢踏踏地行走,争抢着回忆球赛的重要细节。我满心喜悦,丝毫不知这逐渐飘逝的一天,将是我和双木兄弟般真挚交往的最后一天;也丝毫不知我们正在谈论的国际球赛,将是沈阳在1966年,甚至是六十年代的最后一场球赛。
不久,沈阳城癫痫病似的疯狂起来,人们转眼间面目全非,难以确认。我父亲成了可怕的坏人,我也成了卑贱动物的后代,俗称狗崽子。学校里卑贱动物的后代数量可观,有一天,我们秩序井然地进入一座小楼挨打。打人者虽和我们一样年轻,却比我们光荣、正确、威猛。棍棒飞舞中我惊骇地发现,一个体态窈窕的狠毒少女,竟然梳着和玲玲一模一样的小抓抓辫儿。我更加惊骇地发现,双木扎着军用皮带,在人群里紧握拳头,神色严峻。开始双木并未参与打我,只是默默旁观,似乎有些犹豫,有些羞赧。后来打的人逐渐多了,他才大喝一声,于混乱中用力踢我一脚或是两三脚。我和双木从前曾交流过足球的脚法,彼此均熟知脚尖、脚背、脚内侧、脚外侧等术语,但此时我已处于半昏迷状态,无从判断双木的脚法,只是感到格外疼痛、惊恐和悲凉。窗外满树黄叶,雨雪交加,我两耳轰鸣,口鼻窜血,便紧抱头颅,闭目遥想美丽的夏天,以及夏天里的少男少女,两行热泪滚滚而出,索性放开喉咙,呜呜大哭。
一晃几十个夏天过去了,我和双木人各一方,毫无来往,甚至连音信也没有。当今社会,通讯发达,想见个面其实不难,但我不想,双木可能也不想。我想见的是那个叫玲玲的小姑娘,当然,事隔多年,即使有缘相见,也未必能认出来。值得一提的是,在洛阳的一个旅馆里,我惊喜地邂逅了另一个人物,就是我和双木少年时的偶像倪继德。印象中生龙活虎的一代名将倪先生,其时已鬓发斑白,面容憔悴,正在养病。当我提及1966年夏天的那场比赛时,倪先生双眸一闪,似有英豪之气贯通,却不言语,只是出神地盯着房间里的某样器具,半晌,才淡淡地说,那时他真是好饭量。  (题签:吴谨)
◎刘齐,作家,著有《上个世纪我所尊敬的人》等,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