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鸡湖学校和星湾学校:余秋雨---寻觅中华00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02:50:31
<寻觅中华>
《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编辑推荐    全书每个篇章后皆附有高级语文教师、诗人和知名文化人等三种不同风格的精彩评点,点评文字从不同的角度和立场对余秋雨先生的代表作进行评析,或辣或庄或谐,灼见多多,新意比比,引领读者获取多重阅读体验。    《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总序    我的一个学生,向我讲述了他的一段经历。    有一天,他从家里的一个旧箱子里翻出来几张老照片。照片拍的是同一个人,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女,服饰打扮在今天看来也显得大胆而前卫。他连忙拉过父亲询问,父亲说:“这是你的祖母。”    这让我的学生大吃一惊。看父亲和母亲,平时是那么谨慎、朴素、节俭,只要走出家门几步就立即融入灰暗的人流中再也无法找到。居然,他们的前辈是那样一副模样!    我的学生愣了片刻便相信了,因为照片上美女的眉眼神色,与父亲非常相似。    于是,一场艰难的问答开始了。凡是父亲最含糊其辞的地方,恰恰是我学生最大的兴趣点。    这使我的学生产生一种有关自己生命来历的好奇,不久,他就带着那几张照片来到了老家的小镇。    认识祖母的老人还有一些,奇怪的是,本来以为最知情的老太太们都说不出太多的东西,而那些老大爷却目光炯炯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扑朔迷离地说出一些零碎的细节。    几天下来,我的学生锁定了三位老大爷,重点探问。结果,他越来越迷惑:自己的祖父有可能在这三人中间,也有可能不是。他离开小镇时有点慌张,甚至不敢看任何一个路边的老年男人。他还犹豫,要不要把这几天的经历告诉父亲。    我看着这个学生只说了一句话:“你只需知道,自己有美丽的基因。”    我们生活在自己非常熟悉的家里,甚至已经成了家长,却未必知道这个家的来历。    小家庭是这样,大家庭也是这样。    我自己年轻时也曾经突然发现了小家庭的来历,然后产生巨大的疑问,进而去探询大家庭的秘密。    那时我二十岁,家庭突然被一场政治灾难席卷,我天天帮父亲抄写他的“坦白材料”。掌权的极左派根据一个人含糊其辞的“揭发”,断言我父亲有“政治历史问题”,却又不知道要他“坦白”什么,每天问的问题完全不着边际,因此这个材料永远也写不完。    我在抄写中充分了解了自家的历史,包括各种细节,经常边抄边为长辈们紧张、悲哀、高兴、羞愧。如果在正常情况下,世间子女是不可能知道长辈那么多事情的。    我怕父亲的回忆不准,又不断地向祖母、母亲、舅舅核实,他们的叙述使相关的资讯又增加了很多倍。我终于明白,这是一个辛劳、怯懦、善良的佛教徒家庭,从屋檐到墙脚,找不到一丝一毫有可能损及他人的印痕。    这一明白,反而造成了我更大的不明白:这样一个家庭,为什么遭此祸孽?原来以为是那几个掌权者居心不良,但他们很快下台了,单位的负责人换了几任,为什么祸孽还在延续?更奇怪的是,周围的同事、朋友都不难看出这是一个荒唐的冤案,已经造成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的无法生存,为什么都不肯稍稍帮助一下?这种帮助,当时对他们来说毫无风险。    我在冷漠表情的包围中,懂得了鲁迅当年解剖“国民性”的理由。而且我已经知道,“国民性”也就是一个国家民众的集体潜意识,是一种深层文化。    我被这种深层文化刺痛了,但是,当时社会上又恰恰是在猛烈批判传统文化。我又一次陷入了困惑:这是一种劣质文化在批判一种过时的优质文化,还是两者都是劣质文化?    不管哪一种答案,都让我非常悲观:既然中华文化是如此不明不白,那么,做一个中国人也就要一直不明不白下去了。    因此我觉得还是少沾文化的边,一心只想终身从事体力劳动。我在农场时的劳动劲头,很多老同事直到今天说起来还印象深刻。    后来,掌权的极左派上层因内讧而受挫,一场由政府中“开明派”领导人发起的文化抢救行动,把我也“抢救”了。我泥迹斑斑地被裹卷到了恢复教学、编写教材、编撰词典的繁忙中,并开始知道文化是什么。再后来,当极左派又把这场文化抢救运动称之为“右倾翻案风”要进行反击的时候,我就潜藏到浙江的一座山上,开始了对中华经典的系统研读。由此一发不可收,直到后来独自去寻觅祖先留在书本之外的文化身影,再去探访与祖先同龄的异国老者们的远方故宅,走得很远很远。    终于,我触摸到了中华大家庭的很多秘密,远比想象的精彩。    这当然不能由自己独享,我决定把自己阅读和旅行的感受写成文章,告诉同胞,因为他们都为中华文化承担过悲欢荣辱。但是,要达到这个目的很难,因为世界上华人读者的数量太大、支脉太多。为此我不得不暂时远离早就形成的学术癖好,用最感性的“宏伟叙事”来与广大读者对话,建构一种双向交流的大文学。    我的这个试验,受到了海内外华人读者的欢迎。    受欢迎的热烈程度让我惊讶,我询问白先勇先生是怎么回事。他说,你碰到了中华文化的基因,那是一种文化DNA,融化在每个中国人的血液中。大家读你的书,也就是读自己。    一路上写的书已经不少,由于读的人多,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盗版狂潮。    我的书在国内的盗版本早已是正版本的十倍左右。前些年应邀去美国华盛顿国会图书馆演讲,馆方非常热情地把他们收藏的我的中文版著作一本本推出来向听众展示。但是,我与妻子不得不苦笑着交换了一下眼色,因为推出来的大多也是盗版本。其中还有不少,是盗版者为我编的各种“文集”。    因此,我觉得不应该再麻烦这些盗版者了,决心重新整理一下自己的出版物。更何况,重访文化遗迹时所产生的新感觉需要补充,很多当时漏编、漏写的篇目需要加入,不少自己现在已经不满意的文章需要删削。    为此,我花费不少时间等待以前出版的那些书的合约到期,然后不再续签,让全国各地正版书市场上我的专柜“空架”了很久。在这个过程中,我对以前的文章进行大幅度的改写,又增补了不少关及中华文化基本经络的文章。    这样就构成了一套面貌崭新的“文化苦旅全书”。其中包括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有关中国的路程,第二部分是有关世界的路程,第三部分是有关自己的路程。    眼下这本《寻觅中华》,系统地表述了我从灾难时期开始一步步寻觅出来的中华文化史。任何一部真正的历史,起点总是一堆又一堆的资料,终点则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感悟。这是一个人心中的中华文化史,我锻铸了它,它也锻铸了我。书里边的文章,除了一篇之外,都没有在以前出版的书里出现过。    从此,我的全部文化散文著作,均以这套书的文字和标题为准。    二○○八年初春《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猜测黄帝(1)    那天夜里,风雨实在太大,大到惊心动魄。    是台风吗?好像时间还早了一点。但在半山小屋遇到那么大的风雨,又是在夜间,心里感觉比什么级别的台风都要恐怖。    我知道这山上没有人住。白天偶尔有一些山民上来,但说是山民,却都住在山脚下。因此,在这狂风暴雨的涡旋中,我彻底孤单。蔓延无际的林木这时候全都变成了黑海怒涛,它们不再是自己,而是天地间所有暴力的体现者和响应者,都在尽着性子奔涌咆哮,翻卷肆虐。    没有灯火的哆嗦,没有野禽的呻吟,没有缓释的迹象,没有黎明的印痕。一切都没有了,甚至怀疑,朗朗丽日下的风轻云淡,也许只是一个奢侈的梦影?    这个时候最容易想起的,是千万年前的先民。他们在草泽荒滩上艰难迈步的时候,感受最深的也一定是狂风暴雨的深夜。因为,这是生存的悬崖,也是毁灭的断壁,不能不全神贯注,触目惊心。对于平日的寻常气象、山水风景,他们也有可能淡淡地瞭上两眼,却还分不出太多的心情。    此刻我又顺着这个思路想开去了,一下子跳过了夏商周春秋战国秦两汉,来到了史前。狂风暴雨删去了历史,让我回到了只有自然力与人对峙的洪荒时代。很多画面交叠闪现,我似乎在画面里,又似乎不在。有几个人有点脸熟,仔细一看又不对……    ——这时,我已经渐渐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听到了鸟声,我知道,风雨已经过去,窗外山光明媚。    我躺在床上盘算着,昨天已经没吃的了,今天必须下山,买一点干粮。    我经过多次试用,选中了山下小店卖的一种“压缩饼干”作为惯常干粮。这种东西一片片很厚,吃的时候要同时喝很多水,非常耐饥,也非常便宜。其实这是一种战备物资,贮存时间长了,本应销毁,但这时“文革”尚在进行,民生凋敝,衣食匮乏,也就拿出来供应民间。民间对这种东西并无好感,因为口味干枯,难于下咽。然而,这对我这个几天才下一次山的困顿书生而言,却是一种不必烹煮又不馊不烂的果腹之食。    既然不馊不烂,为什么不多买一点存着,何苦定期下山一次次购买呢?只要真正熬过苦日子的朋友就能理解其间的原因。口袋里极少的一点钱,随时要准备应付生病之类的突发事件,怎么能一下子用完?因此,小钱多存一天,就多一天安全感,而这种安全感的代价就是饥饿感。两感抗衡,终于顶不住了,就下山。    每当我又一次出现在小店门前,瘦瘦的年老店主人连问也不问就会立即转身去取货。    他对我的态度十分冷淡,似乎一直在怀疑我是不是一个逃犯。按照当时的说法,叫做“逃避无产阶级专政的阶级敌人”。但他显然没有举报,按照他的年龄,他自己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历史问题”。何况这是蒋介石的家乡,远远近近的亲族关系一排列,很少有哪家与那批已经去了台湾的国民党人员完全无关。既然每一家都有问题,彼此间的是非口舌、警惕防范,自然也就会少一点。    这,大概也是我的老师盛钟健先生想方设法让我潜藏到奉化半山的原因之一吧。    我说过,我在山上不小心碰上了蒋介石的一个隐秘藏书楼。原来叫“中正图书馆”,一九四九年之后当然废弃了,却没有毁坏,摘下了牌子,关闭了门窗,由一位年迈的老大爷看守着。老大爷在与我进行过一次有关古籍版本的谈话后,如遇知音,允许我可以任意阅读藏书楼里所有的书。我认真浏览了一遍,已经把阅读重点放在《四部备要》、《万有文库》和《东方杂志》上。《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猜测黄帝(2)    由于一夜的风雨,今天的山路上全是落叶断枝。空气特别清新,山泉格外充沛。我上山后放好买来的干粮,又提着一个小小的铁皮桶到溪边打了一桶山泉水回来,便静静地坐着,等待老大爷上山,打开藏书楼的大门。    后来回忆三十年前这一段潜迹半山的岁月,心里觉得非常奇怪。    我上山,正好蒋介石刚刚在台湾去世;我下山,是因为听到了毛泽东在北京去世的消息。中国二十世纪两位强硬对手的生命较量终于走到了最后,一个时代即将结束。而恰恰在这个时刻,一种神秘的力量把我带进了其中一位的家乡藏书楼,长久关闭的老门为我悄然打开,里边是一屋子的中国古代文化经典!    平心而论,对于中国古代文化经典,毛泽东比蒋介石熟悉得多。在报纸上看到照片,他接见外宾的书房里堆满了中国古籍,而且似乎只是中国古籍。他已经感受到生命终点的临近,正急忙从两千多年前的诸子百家中选取两家,一褒一贬,作为精神文化遗嘱。他的褒贬,我不同意,但是作为一个看上去什么也不在乎的现代革命者,到最后还那么在乎两千多年前的精神价值系统,却让我吃惊。    蒋介石在这个问题上比较简单,他只把儒家传统当做需要守护的文化,又特别钦慕王阳明。看管藏书楼的老大爷告诉我,蒋介石曾嘱咐他的儿子蒋经国要经常到这里来读书。蒋经国忙,匆匆来过两次,没时间钻研。    军事及政治的恩怨是非姑且不予评说,但世界上确实找不到另外一个民族,一代代统治者都那么在乎历史渊源,那么在乎血缘根脉,那么在乎华夏文明。    与世界上其他古老帝国总是互相远征、互毁文明的情形不同,历代中国人内战再激烈,也只是为了争夺对华夏文明的正统继承权,因此无论胜败都不会自毁文明。即便是周边地区的游牧群落入主中原,也迟早会成为华夏文明中的一员。    这么一想,我潜迹半山的生活立即变得纯净。当时山下的形势还十分险恶,我全家的灾难仍然没有解除。但我的心态变了,好像层层叠叠的山坡山树山岚一齐拽着我蹬开了山下的浑浊喧嚣,使我飘然升腾。一些看似空泛不实的大课题浮现在眼前,而且越来越让我感受到它们的重要性。    例如,什么是华夏文明?什么是炎黄子孙?    答案在五千年之前。    但奇怪的是,在此后的五千年间,这些问题仍然被一代代地反复提出,而且似乎很难找到答案。    一切军事或政治的起点和终点,都是文化。只不过军事或政治行动总是极其繁忙又惊心动魄,构成了一个很难离得开的过程。很多人在过程中迷失了,直到最后仍拔身不出,还深深地拖累了大地。只留下一些依稀的人文余痕,却也早已支离破碎。你看眼前,一个老军人的遗产居然是一屋古籍,他的对手也是同样。面对这样的情景这样的时刻,我只有震惊没有感叹,胸中纤尘全无,火气顿消。因此,面对这些诸如“华夏文明”、“炎黄子孙”这样的大课题,也只剩下了学术理性,而不再羼杂世俗激情。    我当时想,什么时候世道靖和,我会下山,去瞻仰一些历史遗址。因为正是那些地方,决定了中国人之所以成为中国人。此刻在山上,只能边读古籍边遥想,让心灵开始跌跌绊绊地旅行。    有时也会分神,例如下山时看到街边阅报栏上张贴的报纸,发现山下的“文革”好像又掀起了什么运动高潮,又印出了蛮横的标语口号和批判文章。我会痛苦地闭上眼睛,想念还在被关押的父亲和已经含冤而死的叔叔。回到山上后好几天,仍然回不过神来。这时就会有一场狂风暴雨在夜间袭来,把这一切狠狠地洗刷一遍,让我再回到古代。    我在早晨会轻轻地自语:黄帝,对,还是从五千年的黄帝开始,哪怕是猜测。    猜测黄帝,就是猜测我们遥远的自己。    其实,很早就有人在猜测了。《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猜测黄帝(3)    从藏书楼书架上取下写于两千一百多年前的《淮南子》,其中有一段说——    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    可见早在《淮南子》之前,人们不管说什么事都喜欢扯上炎帝、黄帝了,好像不这么扯就没有办法使那些事重要起来。这么扯来扯去,炎帝和黄帝的故事就编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细,当然也越来越不可信。结果,到了司马迁写《史记》的时代,便出现了“愈古则材料愈多”的怪现象。    大家先是为了需要而猜测,很快把猜测当做了传说,渐渐又把传说当做了史实,越积越多。其中很多内容听起来奇奇怪怪、荒诞不经,因此司马迁说:“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    这种情形直到今天我们还很容易体会。看看身边,越是模糊的事情总是“故事”越多,越是过去的事情总是“细节”越全,越是虚假的事情总是“证据”越硬,情形可能有点类似。    司马迁根据自己的鉴别标准对这些内容进行了比较严格的筛选,显示了一个历史学家的职守。但是,他的《史记》还是从黄帝开始的。他确认,不管怎么说,黄帝是中国历史的起点。    这事过了整整两千年之后,被怀疑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一批近代历史学家,根据欧洲的实证主义史学观,认为中国历史应该从传说中彻底解脱出来。他们把可信的历史上限划到东周,也就是春秋战国时期。他们认为在这之前的历史是后人伪造的,甚至断言司马迁也参加了伪造。因此,他们得出结论:“东周以上无史”。按照这种主张,中国历史的起点是公元前九世纪,离现在不到三千年。而黄帝的时代,虽然还无法作准确的年代推定,但估摸着也总有四五千年了吧。这一来,中国的历史被这股疑古思潮缩短了一小半。    疑古思潮体现了近代科学思维,显然具有不小的进步意义。至少,可以嘲弄一下中国民间历来喜欢把故事当做历史的浅薄顽癖。但是,这毕竟是近代科学思维的初级形态,有很大的局限性,尤其无法处置那些属于“集体无意识”的文化人类学课题,无法解读神话传说中所沉淀的群体密码,无法阐释混沌时代所蕴藏的神秘真实。这个问题,我在以后还会专门说一说。    其实十九世纪的西方考古学已经开始证明,很多远古传说极有可能掩埋着让人们大吃一惊的史实。例如德国考古学家谢里曼(HeinrichSchliemann)从一八七○年开始对于特洛伊遗址的挖掘,一八七四年对于迈锡尼遗址的挖掘,以及英国考古学家伊文斯(ArthurEvans)一九○○年对于克诺索斯王宫遗址的挖掘,都证明了《荷马史诗》和其他远古传说并非虚构。    就在伊文斯在希腊克里特岛上发掘克诺索斯王宫的同时,中国发现了甲骨文,有力地证明商代存在的真实性。这就把疑古的学者们所定的中国历史的上限公元前九世纪一下子推前到了公元前十四世纪。有些疑古学者步步为营,说“那么,公元前十四世纪之前的历史是伪造的”。其实,甲骨文中的不少材料还可以从商代推到夏代。    半山藏书楼的古代典籍和现代书刊被我反复地翻来翻去,我又发现了另外一个秘密。    那就是,在疑古思潮产生的更早一点时间,学术文化界还出现过“华夏文明外来说”。先是一些西方学者根据他们对人类文明渊源的强烈好奇,依据某些相似的细节,大胆地拉线搭桥,判断华夏文明来自于埃及、印度、土耳其、东南亚、巴比伦。其中影响较大的,是巴比伦,即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所在地。    那地方,确实是人类文明最早的发祥地。很多古代文明都从那里找到了渊源,有的学者已经断言那是“人类文明唯一的起点”。那么,华夏文明为什么不是呢?《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猜测黄帝(4)    连中国一些很著名的学者也被这种思潮裹卷,而且又从中国古籍中提供一些“证据”。例如蒋观云、刘师培、黄节、丁谦等都是。当时的一份《国粹学报》就发表过好几篇这样的文章。让我惊讶的是,大学问家章太炎也在他的《序种姓篇》中赞成了外来说。    设想都非常开放,理由都有点勉强,往往是从一些古代中外名词在读音上的某些相近来作出大胆的推断。例如章太炎认为中国的“葛天”,很可能是“加尔特亚”的转音;黄节认为中国的“盘古”,很可能是“巴克”的转音;刘师培认为中国的“泰帝”,很可能是“迦克底”的转音。在这件事情上做得比较过分的是丁谦,他断言华夏文明早期创造的一切,巴比伦文明都已经有了,包括天文、历法、数学、井田制、服饰、器用都来自那里。连文字也是,因为据说八卦图像与巴比伦的楔形文字有点相似。有的学者甚至凭着想象把巴比伦文明传入华夏大地的路线图都画出来了。    更有趣的是,不同的幻想之间还发生争论,就像两个睡在同一个屋子里的人用梦话争吵了起来。例如丁谦认为,把巴比伦文明传入中国的带头人是盘古,而章鸿钊则认为是黄帝。理由之一是,庄子说过黄帝登昆仑之上,而昆仑山正好是巴比伦文明传入中国的必经中介。    不应该责怪这些学者“数典忘祖”。他们突然受到世界宏观思维的激励,试图突破千年传统观念探索华夏文明的异域源头,这并不影响他们对华夏文明的热爱。他们中有的人还是杰出的爱国人士。但是毫无疑问,他们的论述暴露了中国传统学术方法的典型弊病,那就是严重缺乏实证材料,却又好作断语。即便有一点“实证”,也是从文本到文本的跳跃式比照,颇多牵强附会。若要排除这种牵强附会,必须有一种“证伪”机制,即按照几个基本程序证明伪之为伪,然后方知真之为真。这些断言华夏文明来自巴比伦的学者,在自己的思维中从来就缺少这种逆向的证伪习惯,因此听到风就是雨了,而且是倾盆大雨。    但是,考古学家们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实物证据,不断地证明着这片土地上文明发生的独立根脉。我还朦胧记得,好像是地质学家翁文灏吧,发表文章阐述远古大洪水所沉积的黄土与大量旧石器时代文物的关系,证明黄河流域也有过旧石器时代,与西方的旧石器时代平行共存。他的文章我也是在半山藏书楼看到的,但那篇文章的标题,现在记不起来了。    有过了“疑古”、“外来”这两大思潮,又有了不少考古成果,我们就可以重新检视史料记载,对黄帝时代作出比较平稳的猜测了。    看管半山藏书楼的老大爷已经连续问了我三次:“这么艰深的古书,这么枯燥的杂志,你那么年轻,怎么有耐心几个月几个月地看下去?”    前两次我只是笑笑,等到问第三次时,我做了回答。    我说:“大爷,只要找到一个有意义的大疑问,看古往今来的相关争论,然后加入自己的判断和猜测,这就像看一场长长的球赛,看着看着自己也下场了,非常有趣。”    其实,这也就是我初步建立的学术路线。    我当时对黄帝的猜想只能是粗线条的,因为半山藏书楼虽然有不少书籍,但毕竟有限。    黄帝,是华夏民族实现第一次文明腾跃的首领。在这之前,中国大地还处于混沌洪荒之中。因此,后代就把各项文明的开创之功都与他联系在一起,贴附在他身上,并把他看成是真正的始祖。这并不是说,华夏文明由他开始,而只是说,决定华夏文明之成为华夏文明的那个关键历史阶段,以他为代表。    黄帝出生在哪里?肯定不是巴比伦,而是在黄河流域。在黄河流域哪一段?这就不是很重要了,因为他的部落一直在战争中迁徙,所谓“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有关黄帝出生地的说法倒是有好几种,牵涉到现在从甘肃到山东的很多省。经过仔细比较,陕西、河南两地似乎更有说服力。而我个人则倾向于河南新郑,那里自古就有“轩辕之丘”、“有熊氏之墟”。黄帝号“轩辕氏”,又号“有熊氏”,可以对应起来。    黄帝有一个“生死冤家”,那就是炎帝。    历来有不少人认为炎帝就是神农氏,但也有人说他只是神农氏时代的最后一位首领。炎帝好像出生在陕西,后来也到河南来了,并且延伸到了长江流域。    黄帝和炎帝分别领导的两个部落,在当时是最显赫的。    炎帝的主要业绩比较明确,那就是农业。他带领人们从采集野果、捕鱼打猎的原始生态,进入到农业生态,开始种植五谷菜蔬,发明了“火耕”的方法和最早的耕作农具。他也触及了制陶和纺织,还通过“尝百草”而试验医药。显然,炎帝为这片土地的农耕文明打下了最初的基础。    相比之下,黄帝的业绩范围就扩大了很多。除了农业,还制作舟车,养蚕抽丝,制玉,做兵器,并开始采铜,发明文字和历法。《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猜测黄帝(5)    由此作出判断,黄帝应该比炎帝稍稍晚一点。在农耕文明的基础上,黄帝可以有多余的财富来做一些文明等级更高的事情了。这样,后来他们发生军事对峙,也就各自代表着前后不同的历史痕迹。简单说来,黄帝要比炎帝进步一点。所谓“轩辕之时,神农世衰”,就传达了这样的信息。    在我的猜想中,炎帝平和务实,厚德载物;而黄帝则气吞山河,怀抱千里。    据《商子》记载,在炎帝的部落里,“男耕而食,妇织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于王”。这实在是一个让后人永远向往的太平世道。《庄子》也有记载,说那个时期“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按《庄子》的说法,那还是一个“民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母系社会。其实,从其他种种迹象判断,那已经是一个从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过渡的时代。    黄帝就不一样了。男性的力量大为张扬,温柔的平静被打破,试图追求一种更加宏大的平衡。《史记·五帝本纪》说黄帝“习用干戈”,“修德振兵”,“抚万民,度四方”,俨然是一位骑在战马上俯瞰原野的伟大首领。    黄帝所达到的高度,使他产生了统治其他部落的雄心。这在大大小小各个部落互相杀伐的乱局中,是一种自然心理。而且,从我们今天的目光看去,这也是一种历史需要。    大量低层次的互耗,严重威胁着当时还极为脆弱的文明底线,因此急于需要有一种力量来结束这种互耗,使文明得以保存和延续。于是,鸿蒙的声音从大地深处传出:王者何在?    这里所谓的“王者”,还不是后世的“皇帝”,而是一种不追求个人特权,却能感召四方、平定灾祸的意志力。但是,这种意志力在建立过程中,必然会遇到无数障碍,其中最大的障碍,往往是与自己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强者。对黄帝而言,第一是炎帝,第二是蚩尤。    炎帝的文明程度也比较高,也曾收服过周边的一些部落,因此很有自信,不认为自己的部属必须服从黄帝。    就自身立场而言,这种“保境安民”的思维并没有错,但就整体文明进程的“大道”而言,却成了阻力。而且,在这个时候他的部落已经开始衰落。    黑格尔说世上最深刻的悲剧冲突,双方不存在对错,只是两个都有充分理由的片面撞到了一起。双方都很伟大和高尚,但各自为了自己的伟大和高尚,又都无法后退。    黄帝和炎帝,华夏文明的两位主要原创者,我们的两位杰出祖先,终于成了战争中的对手。    作为他们的后代,我们拉不住他们的衣袖。他们怒目相向,使得一直自称“炎黄子孙”的我们十分尴尬。说时迟那时快,他们已经打起来了。《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猜测黄帝(6)    不难想象,长年活动在田野间的农具发明家炎帝必然打不过一直驰骋在苍原上的强力拓展者黄帝。这个仗打得很惨。    惨到什么程度?只知道,从此中国语文中出现了一个让人触目惊心的用语:“血流漂杵”。杵,舂粮、捶衣的圆木棒。战场上流血太多,把这样的圆木棒都漂浮起来了,那是什么样的场面!    这场战争出现在中国历史的入场口,具有宏大的哲学意义。它告诉后代,用忠奸、是非、善恶来概括世上一切争斗,实在是一种太狭隘的观念。很多最大的争斗往往发生在文明共创者之间。如果对手是奸佞、恶棍,反倒容易了结。长期不能了结的,大多各有庄严的持守。    遗憾的是,这个由炎黄之战首度展示的深刻道理很少有人领会,因此历来总把一部部难于裁断的伤痛历史,全然读成了通俗的黑白故事。    黄帝胜利后,他需要解释这场战争,尤其是对炎帝的大量部族和子民。他对于死亡了的炎帝动用了一个可重可轻的概念:无道。至少在当时大家都明白,这不是说炎帝没有道德,而是说炎帝没有接受黄帝勇任王者的大道。    这种说法延续了下来。贾谊的《新书·益壤》记载:    炎帝无道,黄帝伐之涿鹿之野,血流漂杵,诛炎帝而兼其地,天下乃治。    这样的记载猛一读,会对炎帝产生负面评价,其实是不公平的。    这里所说的涿鹿之野,应为阪泉之野,涿鹿之野是后来黄帝战胜蚩尤的地方。黄帝战胜蚩尤的事,另是一番壮阔的话题,容我以后有机会再仔细说一说。而且,一定要说。    黄帝相继战胜炎帝和蚩尤之后,威震中原,各方势力“咸尊轩辕为天子”。原来炎帝的部落与黄帝的部落地缘相近,关系密切,很自然地组成了“炎黄之族”。这中间其实还包含着蚩尤和其他部落的文明。后来,各地各族的融合进一步加大加快,以血缘为基础的原始部落逐渐被跨地域的部落联盟所取代,出现了“华夏大族”的概念。    “华夏”二字的来源,说法很多。章太炎认为是从华山、夏水而来。而有的学者则认为“华”是指河南新郑的华阳,“夏”的本义是大,意谓中原大族,连在一起可理解为从华阳出发的中原大族。也有学者认为“华”的意义愈到后来愈是摆脱了华山、华阳等具体地名,而是有了《说文》里解释的形容意义:“华,荣也。”那么,“华夏”也就是指“繁荣的中原大族”。    这就遇到历史地理学、语言文字学和社会心理学之间的不同坐标了。因各有其理,可各取所需,也可兼收并采。    黄帝之后,便是著名的尧、舜、禹时代。    这三位部落联盟的首领,都拥有高尚的道德、杰出的才能、辉煌的业绩,因此也都拥有了千古美名。在此后的历史上,他们都成了邈远而又高大的人格典范,连恶人歹徒也不敢诋毁。原因是,他们切切实实地发展了黄帝时代开创的文明事业,有效地抗击了自然灾害,推进了社会管理制度,使华夏文明更加难于倾覆了。    由于社会财富的积累,利益争逐的加剧,权力性质发生了变化。英雄主义的无私首领,不能不演变为巨大利益的执掌者。终于,大禹的儿子建立了第一个君位世袭的王朝——夏。    君王世袭制的建立,很容易被激进的现代学人诟病,认为这个曾经为了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终于要安排子孙把财富和权力永远集中在自家门内,成了“家天下”。其实,这是在用现代小农思维和市民心理贬低远古巨人。    一种重大政治制度的长久建立,大多是当时当地生产力发展和各种社会需要的综合成果,而不会仅仅出于个人私欲。否则,为什么人类所有重大的古文明都会必然地进入帝国时代?《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猜测黄帝(7)    部落首领由谁继位,这在大禹的时代已成了一个极为复杂险峻、时时都会酿发战祸的沉重问题。选择贤者,当然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但是,谁是贤者?哪一个竞争者不宣称自己是贤者?哪一个族群不认为自己的头目是贤者?    在这种情况下,鉴定贤不贤的机制又在哪里?这种机制是否公平,又是否有效?如果说,像大禹这样业已建立了“绝对权威”的首领可以替代鉴定机制,那他会不会看错?如果壮年时代不会看错,那么老了呢?病了呢?精神失控了呢?退一万步说,他永远不会看错,那么,在他离世之后又怎么办?他的继位者再作选择的时候,会不会因为缺少权威而引起纷争?当纷争一旦燃烧为战火,谁还会在乎部落?谁还会在乎联盟?当一切都不在乎的时候,文明何在?苍生何在?……    这一系列问题,人类是在经历了几千年的摸索之后才渐渐找到出路的,但直到今天,任何一条出路仍然无法适合不同的地域。因此,要大禹在四千多年前眼看禅让选贤的办法已经难于继续的时候立即找到一个有效的民主选拔制度,是颠倒历史的幻想。    在大禹看来,与其每次选拔都会引发一场腥风血雨,还不如找一条能够堵住太多野心的小路,那就是世袭。世袭中也会有争夺,但规模总要小得多,与苍生关涉不大。高明的大禹当然不会不知道,儿孙中必有不良、不肖、不才之辈,将会辱没自己的家声和王朝尊严,也会给他们自己带来灾祸。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或许,可以通过强化朝廷的辅佐力量和行政机制来弥补?总而言之,这是在文明程度还不高的时代,为了防止无休无止的权力争夺战而作出的无奈选择。    不管怎么说,在当时,夏朝的建立是华夏文明的一个新开端。从现代世界判断文明程度的一些基本标准例如是否拥有文字、城市、青铜器、祭祀来看,华夏文明由此迈进了一个极重要的门槛。    时间,大概在公元前二十一世纪。    从此,“茫茫禹迹,划为九州”。    传说时代结束了。    读完半山藏书楼里有关传说时代的资料,已是夏天。山上的夏天早晚都不炎热,但在中午完全没风的时候,整座山就成了一个大蒸笼,恍惚中还能看到蒸气像一道道刺眼的小白龙在向上游动。    一动不动地清坐着,还是浑身流汗。我怕独个儿中暑,便赤膊穿一条短裤,到住所不远处的一条小溪边,捧起泉水洗脸洗身子,顿时觉得浑身清爽。但很快又仓皇了,因为草丛中窜出一大群蚊子,叮上我了。小时候在家乡只知道蚊子是晚上才出来的,没想到在山上没有这个时间界限。    我赶紧返回,蚊子还跟着。我奔跑几步,蚊子跟不上了,但也许是我身上全是泉水和汗水,滑滑的,蚊子叮不住。    我停下脚步,喘口气。心想,不错,四千一百多年前,传说的时代结束了。    点评一:    这是对一个小我跳入大海的描摹,展现作者探寻中华文明源头的心路历程;是读书笔记,又是心灵自白。是在困厄年代,一个胸怀文化抱负的学人,借助古籍构建生命图腾的尝试。是一首优雅的历史抒情诗,于此获得文化自信的大喜悦。(老愚)    点评二:    黄帝是中华文明始祖,五千年前的史前人物,后世典籍记载并不完备,也未必真实(甚至包括《史记·五帝本纪》中的记录),所以只好“猜测”。关于这段传说,钱穆的小书《黄帝》有更为详备的记述,也与本文有较大出入。尤其是文中漏提一点:黄帝败蚩尤后无为治天下,成为道家思想源头,所以世有黄老之说:黄帝与老子并称道家始祖。(马策)    点评三:    本书旨在梳理中华文化的基本经络,其源头的探寻自然最为紧要。什么是华夏文明?什么是炎黄子孙?几多“猜测”里,透显着作者的学术人格。全篇解读典籍,萃取糅合,使自身的建构坚实;对别人别家的见地也优劣并陈,褒贬毕现。    这些“猜测”里,透析出浓郁的文学气息。且不说首尾两处的“余氏风格”,单说大禹面对“禅让”与“世袭”的两难选择时,作者的“心理揣摩”细腻真切,出乎情入乎理,演绎得淋漓尽致。(傅应湘)《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天灾神话(1)    笃,笃,笃,有人敲门。    在这半山住所,这还是第一次。我立即伸手去拉门闩,却又停住了。毕竟,这儿远近无人……    门外喊起了我的名字。一听,是山下文化馆的两位工作人员。当初盛钟健老师正是通过他们才帮我找到这个住处的。    我刚开门,他们就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就在两天前,唐山发生了大地震,死亡几十万人。    “唐山?”我一时想不起在哪里。    “北京东边,所以北京有强烈震感。”他们说。    他们来敲门,是因为接到了防震通知,正忙着在各个乡村间布置,突然想到半山里还藏着一个我。他们担心,如果这儿也有地震,我住的房子很有可能坍塌,要我搬到不远处一个废弃的小庙里去住。那个小庙低矮,木结构,好像不容易倒下来,即使有事也更容易逃奔。    我的全部行李,一个网兜就装下了,便随手一提,立即跟着他们去了小庙。其实,一旦地震那个小庙也十分危险,但我不相信北方刚刚震过江南还会震,就感谢他们两人的好心,在小庙住下了。    住在小庙里无书可读。半山藏书楼属于危房,已经关闭,看管的老大爷也不上山了。我只得白天在山坡上到处溜达,晚上早早地躺在一张由门板搭成的小床上,胡思乱想。    直到昨天,我的思路一直锁定在遥远的传说时代,因此即便胡思乱想也脱不开那个范围。只不过,刚刚发生的大地震常常穿插进来,几十万人的死亡现场与四五千年前的天地玄黄,反复叠影。面对天灾,古代和现代并没有什么界限。    人世间的小灾难天天都有,而大灾难却不可等闲视之,一定包含着某种大警告、大终结,或大开端。可惜,很少有人能够领悟。    这次唐山大地震,包含着什么需要我们领悟的意义呢?    我想,人们总是太自以为是。争得了一点权力、名声和财富就疯狂膨胀,随心所欲地挑动阶级斗争、族群对立,制造了大量的人间悲剧。一场地震,至少昭示天下,谁也没有乾坤在手、宇宙在握。只要天地略略生气,那么,刚刚还在热闹着的运动、批判、激愤,全都连儿戏也算不上了。    天地自有天地的宏大手笔,一撇一捺都让万方战栗。这次在唐山出现的让万方战栗的宏大手笔,显然要结束一段历史。但是这种结束又意味着什么?是毁灭,还是开启?是跌入更深的长夜,还是迎来一个黎明?    对于这一切,我还没有判断能力。但是已经感受到,不管哪种结果,都会比金戈铁马、运筹帷幄、辞庙登基、慧言宏文更重要。凸现在苍生之前的,是最关及生命的原始母题,例如怎么让民众平安地过日子,端正地对天地。在这个关口上最容易让人想起几千年前就行走在这片大地上的那些粗粝的身影。他们很少说话,没有姓名,更没有表情,因此也没有人能够把他们详细描述,而只是留下一些行为痕迹,成为永久的传说。    这让我又想起了从黄帝到大禹的传说时代。    那个时代,即便在结束很久之后,还在无限延续。原因是,一个民族最早的传统和神话,永远是这个民族生死关头的最后缆索。《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天灾神话(2)    反正这些日子找不到书了,就让我凭借着一场巨大天灾,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重温那些传说和神话。    传说和神话为什么常常受到历史学家的鄙视?因为它们不在乎时间和空间的具体限定,又许诺了夸张和想象的充分自由。但是,超越这些限定、享有这些自由的,极有可能是人类的信念、理想和祈愿,这就远比历史学重要了。历史学作为世间千万学科中的一门学科,并没有凌驾全部精神领域的权利。    有些历史学家比较明智,凭借西方考古学家对某些遗址的发掘,认为传说与历史未必对立,甚至尽力为神话传说中“有可能”的真实辩护,肯定那里有“历史的质素”、“事实的质地”。例如我在半山藏书楼看到过王国维在一九二五年发表的《古史新证》,其中说:“上古之事,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史实之中固不免有所缘饰,与传说无异,而传说之中往往有事实之素地。”    能这样说,已经很不容易了,但仍然没有摆脱历史学的眼光。    按照文化人类学的眼光,传说中包含着一种属于集体心理的真实。集体心理不仅也是一种真实,而且往往比历史真实更重要。这就像晚霞给人的凄艳感受,修竹给人的风雅印象,长年累月也成了一种真实,甚至比它们在天象学和植物学上的真实更有意义。    在所有这类传说中,神话更具有根本性的“原型”价值。    在远古时代,神话是祖先们对于所见所闻和内心愿望的天真组建。这种组建的数量很大,其中如果有几种长期流传,那就证明它们契合了一个民族数代人的共同愿望。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原型”,铸就了整个民族的性格。    中国古代的神话,我将之分为两大系列,一是宏伟创世型,二是悲壮牺牲型。    盘古开天、女娲补天、羿射九日,都属于宏伟创世型;而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嫦娥奔月,则属于悲壮牺牲型。这中间,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嫦娥奔月这四则神话,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足以和世界上其他古文明中最优秀的神话媲美。    这四则神话的主角,三个是女性,一个是男性。他们让世代感动的是躲藏在故事背后的人格。这种人格,已成为华夏文明的集体人格。    先说补天。    世道经常会走到崩溃的边缘,很多人会逃奔、诅咒、互伤,但总有人会像女娲那样站起来,伸手把天托住,并炼就五色石料,进行细心修补。要知道,让已经濒于崩溃的世道快速灭绝是痛快的,而要炼石修补则难上加难。但在华夏土地上,请相信,一定会有这样的人出来。《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天灾神话(3)    文明的规则,并不是一旦创建就会永享太平,也不是一旦破裂就会全盘散架。天下是补出来的,世道也是补出来的。最好的救世者也就是最好的修补匠。    后代很多子孙,要么谋求改朝换代,要么试图造反夺权,虽然也有自己的理由,却常常把那些明明可以弥补、改良的天地砸得粉碎,一次次让社会支付惨重的代价。结果,人们看到,许多号称开天辟地的济世英雄,很可能是骚扰民生的破坏力量。他们为了要让自己的破坏变得合理,总是竭力否定被破坏对象,甚至彻底批判试图补天的人物。久而久之,中国就普及了一种破坏哲学,或曰颠覆哲学。    面对这种情况,补天,也就变得更为艰难,又更为迫切。    但是,我说过,在华夏土地上,补天是基本逻辑。    再说填海。    这是华夏文明的又一种主干精神。精卫的行为起点是复仇,但是复仇的动机太自我,支撑不了一个宏伟的计划。终于,全然转化成了为人间消灾的高尚动机,使宏伟有了对应。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在有生之年看不到最终成果的行动。神话的中心形象是小鸟衔石填海,以日日夜夜的点点滴滴,挑战着无法想象的浩瀚和辽阔。一开始,人们或许会讥笑这种行为的无效和可笑,但总会在某一天突然醒悟:在这样可歌可泣的生命力盛典中,最终成果还重要吗?而且,什么叫最终成果?    海内外有不少学者十分强调华夏文明的实用性原则,我并不完全同意。大量事实证明,华夏文明更重视那种非科学、非实用的道义原则和意志原则。精卫填海的神话就是一个雄辩的例证。由此,还派生出了“滴水能穿石”、“铁杵磨成针”等相似话语。这几乎成了中国民间的信仰:集合细小,集合时间,不计功利,终能成事。    如果说类似于补天救世的大事不容易经常遇到,那么,类似于衔石填海这样的傻事则可能天天发生。把这两种精神加在一起,大概就是华夏文明能够在世界所有古文明中唯一没有中断和灭亡的原因。    再说追日。    一个强壮的男子因好奇而自设了一个使命:追赶太阳。这本是一个近乎疯狂的行为,却因为反映了中国人与太阳的关系而别具深意。    在“天人合一”的华夏文明中,太阳和男子是平等的,因此在男子心中不存在强烈的敬畏。在流传下来的早期民谣中,我们不难发现与自然物对话、对峙、对抗的声音。这便是中国式的“人本精神”。    这位叫夸父的男子追日,是一场艰苦和兴奋的博弈。即便为这场博弈而付出生命代价,他也毫不在乎。追赶就是一切,追赶天地日月的神奇,追赶自己心中的疑问,追赶自身力量的底线。最后,他变作了一片桃林。    我想,不应该给这个神话染上太重的悲壮色彩。想想这位男子吧,追不着的太阳永在前方,扑不灭的自信永在心中,因此,走不完的道路永在脚下。在这个过程中,天人之间构成了一种喜剧性、游戏性的互诱关系。这个过程证明,“天人合一”未必是真正的合一,更多的是互相呼应,而且很有可能永远也不能直接交集。以此类推,世间很多被视为“合一”的两方,其实都是一种永久的追逐。《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天灾神话(4)    最后,要说奔月。    这是一个柔雅女子因好奇而投入的远行,远行的目标在天上,在月宫。这毕竟太远,因此这次远行也就是诀别,而且是与人间的诀别。    有趣的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抬头观月,随之也可以凭着想象欣赏这次远行。欣赏中有移情,有揣摩,有思念,让这次远行有了一个既深邃又亲切的心理背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夜夜心”,是嫦娥的,也是万民的。于是这则神话就把蓝天之美、月亮之美、女性之美、柔情之美、诀别之美、飞升之美、想象之美、思念之美、意境之美全都加在一起了,构成了一个只能属于华夏文明的“无限重叠型美学范式”。    这个美学范式的终点是孤凄。但是,这是一种被万众共仰的孤凄,一种年年月月都要被世人传诵的孤凄,因此也不再是真正的孤凄。    那就是说,在中国,万众的眼、世人的嘴,能把最个人的行为变成群体行为,甚至把最隐秘的夜半出逃变成众目睽睽下的公开行程。    想到这里我哑然失笑,觉得中国古代很多号称隐逸的文人大概是在羡慕嫦娥所取得的这种逆反效果。他们追求孤凄,其实是在追求别人的仰望和传诵。因此在中国,纯粹的孤凄美和个体美是不多的。    这一则奔月神话还典型地展现了华夏文明的诗化风格。相比之下,其他文明所产生的神话往往更具有故事性,因此也更小说化。他们也会有诗意,却总是立即被太多的情节所填塞,诗意也就渐渐淡去。    请看,奔月,再加上前面说到的补天、填海、追日,仅仅这几个词汇,就洋溢着最鸿蒙、最壮阔的诗意。而且,这种诗意是那么充满动感,足以让每一个男子和女子都产生一种高贵的行为欲望,连身体手足都会兴奋起来。    这是最苍老又最不会衰老的诗意,已经植入每一个中国人身上。    我在小庙刚住了半个月,已经把中国四五千年前的神话传说梳理了很多遍,对那个时代产生了进一步的迷恋。因此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不读书也能构建深远的情怀,甚至比读书还更能构建。这是因为,我们在失去文字参照的时候也摆脱了思维羁绊,容易在茫然间获得大气。    但是,我毕竟又想书了。不知半山藏书楼的门何时能开。    正这么想着,一个捧着橘子的老人出现在小庙窗口。我高兴得大叫起来,他就是看管藏书楼的老大爷。    他说他也想我了,摘了自家后院的橘子来慰问我。他又说,地震来不了啦,下午就到藏书楼去吧。    我故作平静地说:好。    心里想的是,让一个人拔离乱世投入书海,是一种惊人的体验;再让他拔离书海投入幻想,体验更为特殊;现在是第三度了,重新让他拔离幻想投入书海,心理感受无可言喻。    这就像把一块生铁烧红,然后哧的一声放进冷水里;再从冷水里抽出,又一次烧红,接着还是哧的一声……    时间不长,铁的质量却变了。    我对着老大爷轻轻地重复一声:好。    半个月前当唐山大地震把我从书海拔离时,我已经结束对于黄帝时代的研习,准备进入夏商周了。几本有关殷商甲骨文的书,已取出放在一边。但这半个月对神话传说的重新认识,使我还想在黄帝和大禹之间再逗留一阵。    神话传说告诉我,那个时代,实在是整个华夏文明发展史的“总序”。序言里的字字句句,埋藏着太多值得反复品咂的信息,不能匆忙读过。《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天灾神话(5)    下午回到半山藏书楼,我没有去看那几本已经放在一边的甲骨文书籍,而是又把书库总体上浏览一遍,猜想着何处还有我未曾发现的与黄帝有关的资料。    这不,三百多年前顾祖禹编的这部《读史方舆纪要》,我还没有认真拜读。    翻阅不久就吃惊了。因为《读史方舆纪要》提到了黄帝和炎帝打仗的地理位置,我过去没有太多留心。    史料有记,黄帝与炎帝发生惨烈战争的地方叫“阪泉之野”,这究竟在何处?有些学者认为,“阪泉之战即涿鹿之战”,这就把阪泉和涿鹿两个地名合二为一了。也有学者认为虽是两战,但两地相隔极近。那么,具体的地点呢?一般说是今日河北省涿鹿县东南。但是,《读史方舆纪要》却认为,阪泉很可能在今日北京市的延庆,那里既有“阪山”,也有“阪泉”,离八达岭不远。    我想,这个问题还会继续讨论下去。可以肯定的是,当年的战场靠近今天中国的首都。    那么打得不可开交的黄帝和炎帝,会预料几千年后脚下将出现人口的大聚会,而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看成是“炎黄子孙”吗?    如果略有预感,他们满脸血污的表情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炎黄子孙?”他们如果能够预感到这个名词,两人乌黑的眼珠必然会闪出惊惧,“我们这对不共戴天的死敌,居然将永远地联名并肩,一起接受世代子孙的供奉?”想到这里,他们一定会后退几步,不知所措,如泥塑木雕。    这种预感当然无法产生,由他们开始的同胞内斗将延续长久。用同样的肤色外貌喊叫着同样的语言,然后流出同样血缘的鲜血。    打斗到最后谁都忘了谁是谁,层层叠叠的朝代界限和族群界限像天罗地网,缠得所有人都头昏脑涨、手足无措。只有少数人能在关键时刻突然清醒,一旦道出便石破天惊。    记得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时那批勇敢的斗士发布文告,宣布几千年封建帝制的最终结束,文告最动人的亮点是一个小小的细节,那就是最后所署的年份——    黄帝纪年四六○九年    什么都包含在其中了。好一个“黄帝纪年”!    其实,我们往往连眼下的事情都无法预感。我回到半山藏书楼不多久,就从两个路过的山民口中知道,一位重要人物去世了。难道,未被预报的大地震本身就是一种预报?不知道。    当天我就决定下山。山下一定会有不小的变化,也许我的家庭也会改变命运,那就暂时顾不得传说时代和夏商周了。    下山时我停步回身,又静静地看了一眼这座躲藏在斜阳草木间的半山藏书楼。这楼早已破旧得呈现一派疲衰之相,好像它存在的意义就是等待坍塌。原以为这个夏天和秋天它一定会坍塌的,居然没有。它还会存在多久?不知道。    看似荒山,却是文薮;看似全无,却是大有。就在这无人注意的角落,就在这不可理喻的年月,只要有一堆古代汉字,就有了一切可能。我居然在这里,完成了我的一个重要学历。    下山。一路鸟声。已经有不少泛黄的树叶,轻轻地飘落在我的脚边。    点评一:    “当代”成为背景,传说与神话走到前台,传递文明不灭的信念。行文飘逸,举重若轻。作者好像一位卓越的生物学家,如炬目光发现了塑造中国文明的文化基因、文明的力量、中国人的特性。(老愚)    点评二:    本文重述补天、填海、追日、奔月四则有关民族意志力的神话,既有幻想色彩,也富学术意味。(马策)    点评三:    女娲补天,说是最好的救世者也是最好的修补匠;精卫填海则实证着华夏文明更重视那种非科学、非实用的道义原则和意志原则;而夸父追日明证着“天人合一”未必是真正的合一,很有可能永远也不能交集,等等。    无论是宏伟创世型,抑或悲壮牺牲型,那些神话传说背后的人格力量已深入华夏文明的肌体,活化为民族的血液,构建着、丰盈着华夏文明的伟岸身躯。一个民族最早的神话,恰恰是这个民族生死关头的最后缆索。文章将神话传说定位为整个华夏文明史的“总序”,准确而贴切。(傅应湘)《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问卜殷墟(1)    找回夏商周,花费了我很长的时间。    一九七六年深秋下山时,满脑子还是“黄帝纪年”,只想在一个历史的转折点上关顾一下家人的安危,然后快速回到那个纪年。没想到,山下的变化翻天覆地,我一时回不去了。    山下,灾难已经告一段落,古老的土地宣布要向世界开放,而且立即在经济上动了起来。但我觉得,这最终应该成为一个文化事件。因为如果不从精神价值上与世界对话,一切努力都可能成为镜花水月。而且,到时候会是破碎的镜、有毒的花、浑浊的水、昏暗的月。    怀着这种深深的忧虑,我做了很多事情。    先是花费八年时间集中钻研世界十几个国家的人文典籍,与中国文化对照,写成一本本书出版。后来又被自己所在学院的同事们选为院长,由于做得不错,被上级部门看中,一时仕途畅达。这一切,使我的个人命运发生了重大的转变,却一点儿也没有减少我对中华文化的忧虑。    之后,这种忧虑越来越重。于是,出乎众人意料,我突然辞去一切职务,也离开了原来的专业领域,形影孤单地向荒凉的原野走去。    “在这样的官位上你还是全国最年轻的,当然也最有前途,为什么辞得那么坚决?”三位领导者一起找我谈话,这是他们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我怕说了真话有“故作深刻”之嫌,只好“浅薄”地笑一笑,摇摇头。    两位老教授找上了我,说:“你已经是我们这个领域的顶级学术权威,而且会一直保持下去,这多不容易,为什么硬要离开?”    我还是笑一笑,摇摇头。    几个老同学更是竭力阻止:“这年头多少文化人都在忙着出国深造,谁像你,打点行装倒着走?”    我又是笑一笑,摇摇头。    我知道,自己这么做,确实违逆了当时身边卷起的一股股大潮。    违逆着做官的大潮、学术的大潮、出国的大潮“倒着走”,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因为一个人的肩膀摩擦着千万人的肩膀,一个人的脚步妨碍了千万人的脚步,总是让人恼火、令人疑惑的。我只管在众人的大呼小叫中谦卑躲让、低头赶路,终于,发觉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少。    怯生生地抬头一看,只见长河落日,大漠荒荒。    这次独行,与半山藏书楼时的情景已经大不一样。《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问卜殷墟(2)    当年只是天下困顿,躲在一角猜测猜测黄帝的传说;而现在,一种有关中华文化命运的责任,实实在在地压到了自己肩头。    我看到中华文化突然出现了新的活力,但是,它能明白自己是谁吗?它的明天会怎么样?    这么一个大问题,突然变得急不可待。    在我之前的一百年前,中华文化濒临灭亡,也全然忘了自己是谁。有几个中国知识分子站出来,让它恢复了记忆。记忆一旦恢复,局面就全然改观。    这几个中国知识分子,不是通过向来文人所期盼的方式,例如创立学派、发表宏论等,来做成事情的,而是通过实物考证和现场踏勘,平平静静让一两个关键记忆慢慢恢复。    他们恢复的关键记忆,与夏商周有关。    夏商周!当年我离开半山藏书楼下山时,割舍不下的正是夏商周,现在绕了一大圈,又接上了。    我心中闪现得最多的是那几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奇怪面影,他们几乎成了我后来全部苦旅的最初动力。    因此,我要腾出一点篇幅,比较详细地说一说他们。顺便,也弥补一下我搁置已久的夏商周。    十九世纪末,列强兴起了瓜分中国的狂潮。文化像水,而领土像盘,当一个盘子被一块块分裂,水怎么还盛得住?但是,大家对于这个趋势都束手无策。    人类很多古文明就是这样中断的,相比之下,中华文化的寿命已经够长。    它有一万个理由延续下去,却又有一万零一个理由终结在十九世纪,因此,这一个“世纪末”分量很重。    时间很紧,从一八九五年开始世纪末倒计时,每年都危机频传,而且越来越凶险。一八九六、一八九七、一八九八、一八九九——    没有挽歌,但似乎隐隐听到了丧钟。    一八九九,深秋,离二十世纪只隔着三阵风、一场雪。    十九世纪最后几个月,北京城一片混乱。无能的朝廷、无知的农民、无状的列强,打斗在肮脏的街道和胡同间。商店很少开业,居民很少出门,只有一些维持最低生存需要的粮店和药店,还会闪动着几个慌张的身影。据传说,那天,宣武门外菜市口的一家中药店接到过一张药方,药方上有一味药叫“龙骨”,其实就是古代的龟甲和兽骨,上面间或刻有一些奇怪的古文字。使用这张药方的人,叫王懿荣。    王懿荣是个名人,当时京城顶级的古文字学者、金石学家。他还是一个科举出身的大官,授翰林,任南书房行走、国子监祭酒,主持着皇家最高学府。他对古代彝器上的铭文做过深入研究,因此,那天偶尔看到药包里没有磨碎的“龙骨”上的古文字,立即敏感起来,不仅收购了这家中药店里的全部“龙骨”,而且嘱人四处再搜集,很快就集中了一千五百余块有字甲骨。他收购时出钱大方,又多多益善,结果在京城内外,“龙骨”也就从一种不重要的药材变成了很贵重的文物,不少人为了钱财也纷纷加入寻找有字甲骨的队伍当中。《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问卜殷墟(3)    我没有读到王懿荣从自己的药包发现甲骨文的具体记载,而且当时药店大多是把“龙骨”磨成粉末再卖的,上面说的情节不足以全信,因此只能标明“据传说”。但可以肯定的是,正是那个深秋,有字甲骨由他发现了。    在他之前,也有人听说过河南出土过有字骨板,以为是“古简”。王懿荣熟悉古籍,又见到了实物,快速作出判断,眼前的这些有字甲骨,与《史记》中“闻古五帝三王发动举事必先决蓍龟”的论述有关。    那就太令人兴奋了。从黄帝开始的传说时代,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遥想过,却一直缺少实证;而眼前出现的,分明是那个时候占卜用的卜辞,而且是实实在在一大堆!    占卜,就是询问天意,大事小事都问。最大的事,像战争的胜败、族群的凶吉、农业的收成,是朝廷史官们必须隆重占卜的。先取一块整修过的龟板,刻上一句问话,例如,几天之后要和谁打仗,会赢吗?然后把龟板翻过来,在背面用一块火炭烤出裂纹,根据裂纹的走向和长短寻找答案,并把答案刻上。等到打完仗,再把结果刻上。    我们的祖先为了维持生存、繁衍后代,不知遇到过多少灾祸和挑战,现在,终于可以听到他们向苍天的一句句问卜声了。    问得单纯,问得具体,问得诚恳。问上帝,问祖宗,有祭祀,有巫祝,日月星辰,风霜雨雪,问天也就是问地。    为什么三千多年前的声声问卜,会突然涌现于十九世纪最后一个深秋?为什么在地下沉默了那么久的华夏先人,会在这个时候咣当一声掷出自己当年的问卜甲骨,而且哗啦啦地流泻出这么一大堆?    我想,一定是华夏先人强烈地感知到了,他们的后代正面临着可能导致万劫不复的危难。    他们显然有点生气,掷出甲骨提醒后代:这是多少年的家业了,怎么会让外人糟蹋成这样?    他们甚至恼怒了,掷出甲骨责斥后代:为何这么垂头丧气?至少也要问卜几次,最后探询一下凶吉!    王懿荣似乎有点听懂。他放下甲骨,站起身来。    门外,要王懿荣关心的事情太多了。    就在王懿荣发现甲骨文的半年之后,八国联军进攻北京。这八个国家的国名以及它们的军队在中国的所作所为,我不想在这里复述了。我只想说一个结果,一九○○年八月十五日(农历七月二十一日)早晨,王懿荣被告知,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已经逃离北京。    王懿荣,这位大学者这时又担负着北京城的防卫职务。他头上多了一个官衔——“京师团练大臣”,代表朝廷与义和团联系,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问卜殷墟(4)    在中国历代关及民族安危的战争中,开始总有不少武将在战斗,但到最后还在抵抗的经常是文官,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恐怕也与中华文化的气节传承有关。王懿荣又是这样,他觉得首都沦陷、朝廷逃亡,是自己的失职,尽管责任完全不在他。他知道越是在这样的时刻自己越不应该离开职守,但又不能以中国首都防卫官员的身份束手就擒,成为外国侵略者进一步证明他们胜利的道具。    于是,唯一的选择是,在已经沦陷的北京城内,在朝廷离开之后,在外国侵略者还没有来到眼前的这一刻,自杀殉国。    他自杀的过程非常惨烈。    先是吞金。金块无毒,只是凭着特殊的重量破坏肠胃系统,过程缓慢,造成的痛苦可想而知。但是,他挣扎许久仍然没有死。    于是喝毒药。在已经被破坏的肠胃系统中灌进剧毒,感觉必定是撕肝裂胆,但他居然还是没有死。    最后,他采取了第三项更彻底的措施,爬到了井边,投井而死。    从吞金、饮毒到投井,他硬是把官员的自杀方式、市民的自杀方式和农人的自杀方式轮了一个遍,等于以三度誓词、三条道路走向了灭绝,真正是义无反顾。    他投井之后,他的妻子和儿媳也随之投井。    这是一口灰褐色的砖井。此刻这里非常平静,没有惊叫,没有告别,没有哭泣。一个文明古国首都沦陷的最高祭奠仪式,完成在这个平静的井台边。    事后,世事纷乱,谁也不记得这一口砖井和这三条人命。老宅和老井也渐渐荒颓。    只在很久以后,王懿荣家乡山东烟台福山来了几个乡亲,带走了几块井砖,作为纪念。    我一直认为,王懿荣是真正的大丈夫,在国难当头的关口上成了民族英雄。他研究的是金石,自己却成了中国文化中铿锵的金石;他发现的是“龙骨”,自己却成了中华民族真正的“龙骨”。    我相信,他在决定自杀前一定在书房里徘徊良久,眼光最不肯离舍的是那一堆甲骨。祖先的问卜声他最先听到,却还没有完全听懂。这下,他要在世纪交替间,为祖先留下的大地问一次卜。    问卜者是他自己,问卜的材料也是他自己。    凶耶,吉耶?他投掷了,他入地了,他烧裂了,裂纹里有先兆可供破读了。    当时,八国联军的几个军官和士兵听说又有一位中国官员在他们到达前自杀。他们不知道,这位中国官员的学问,一点儿也不亚于法兰西学院的资深院士和剑桥、牛津的首席教授,而他身后留下的却是全人类最早的问卜难题。    一九○○年的北京,看似败落了,但只要有这一口砖井、这一堆甲骨,也就没有从根本上陨灭。    一问几千年,一卜几万里,其间荣辱祸福,岂能简单论定?    王懿荣为官清廉,死后家境拮据,债台高筑。他的儿子王翰甫为了偿还债务,只能出售父亲前几个月搜集起来的甲骨。王翰甫也是明白人,甲骨藏在家里无用,应该售给真正有志于甲骨文研究的中国学者,首选就是王懿荣的好友刘鹗。    刘鹗?难道就是那个小说《老残游记》的作者?不错,正是他。    刘鹗怀着对老友殉难的巨大悲痛,购买了王懿荣留下的甲骨,接过了研究的重担。同时他又搜集了好几千片甲骨,在《老残游记》发表的同一年,一九○三年,出版了《铁云藏龟》一书,使甲骨文第一次从私家秘藏变成了向民众公开的文物资料。《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问卜殷墟(5)    刘鹗本人也是一位资深的金石学家,第一个提出甲骨文是“殷人刀笔文字”,正确地划定了朝代,学术意义重大。殷,也就是商王盘庚把都城迁到殷地之后对商的别称,一般称做商殷,或殷商。商因迁殷而达到极盛,是中国早期历史上的一件大事。    但是,一个伟大的事业在开创之初总是杀气逼人,刘鹗也很快走向了毁灭。就在《铁云藏龟》出版后的五年,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被罗织了罪名,流放新疆。罪名之一是“擅散太仓粟”,硬把好事说成坏事;罪名之二是“浦口购地”,硬把无事说是有事。一九○九年刘鹗在新疆因脑溢血而死。    你看,发现甲骨文只有十年,第一、第二号功臣都已经快速离世。离世的原因似乎都与甲骨文无关。这里是否隐藏着一种诅咒和噩运?不知道。    但是,这并没有阻吓中国学者。一种纯粹而又重大的学术活动必然具有步步推进的逻辑吸引力,诱使学者们产生惊人的勇气,前仆后继地钻研下去。    西方考古学家在发掘埃及金字塔,发掘古希腊迈锡尼遗址和克里特遗址的时候,都表现出过这样的劲头,这次轮到中国学者了。    刘鹗家里的甲骨文拓本,被他的儿女亲家、另一位大学者罗振玉看到了。他一看就惊讶,断言这种古文字连汉代以来的古文学家张敞、杜林、扬雄、许慎等也都没有见到过,因此立即觉得自己已经领受了一种由山川大地交给一代学人的历史责任。他写道:    今山川效灵,三千年而一泄其密,且适我之生,所以谋流传而悠远之,我之责也。    罗振玉以深厚的学养,对甲骨文进行释读。    在此前后,他还深入地研究了敦煌莫高窟的石室文书、古代金石铭刻、汉晋简牍,呈现出一派大家气象。对甲骨文,他最为关心的是出土地点,而不是就字论字,就片论片。因为只有考定了出土地点,才能理清楚整体背景和来龙去脉。事实证明,这真是高人之见。    在罗振玉之前,无论是王懿荣还是刘鹗,都不知道甲骨文出土的准确地点。他们被一些试图垄断甲骨买卖的古董商骗了,以为是在河南的汤阴,或卫辉。罗振玉深知现场勘察的重要,他的女婿,也就是刘鹗的儿子刘大坤曾到汤阴一带寻找过,没有找到。因此,这个问题一直挂在罗振玉心上。终于,一九○八年,一位姓范的古董商人酒后失言,使罗振玉得知了一个重要的地名:河南安阳城西北五里处,洹河边的一个村落,叫小屯。    洹河边?罗振玉似有所悟。他派弟弟和其他亲友到小屯去看一看,这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是很不容易走下来的路程。到了以后一看,实在令人吃惊。《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问卜殷墟(6)    当地村民知道甲骨能卖大钱,几十家村民都在发疯般地大掘大挖。一家之内的兄弟老幼也各挖各的,互不通气;等到古董商一来,大伙成筐成箩地抬来,一片喧闹。为了争夺甲骨,村民之间还常常发生械斗。连村里的小孩子也知道在大人已经捡拾过的泥土堆里去翻找,他们拿出来的甲骨虽然大多是破碎的,却也有上好的佳品。罗振玉的弟弟一天之内就可以收购到一千多片。    罗振玉从弟弟那里拿到了收购来的一万多片甲骨,大喜过望,因为准确的出土地点找到了,又得到了这么多可供进一步研究的宝贝。但是,他又真正地紧张起来。    一个最简单的推理是:村民们的大掘大挖虽然比以前把甲骨当做药材被磨成粉末好,至少把甲骨文留存于世间了,但是,为什么在小屯村会埋藏这么多甲骨呢?刘鹗已经判断甲骨文应该是“殷人刀笔文字”,那么,小屯会不会是殷代的某个都城?    如果是,那么,村民们的大掘大挖必定是严重地破坏了一个遗址。    这是最简单的推理,连普通学者也能想出。罗振玉不是普通学者,他从小屯村紧靠洹河的地理位置,立即联想到《史记》所说的“洹水南殷虚上”,以及唐人《史记正义》所说的“相州安阳本盘庚所都,即北冢殷虚”。    他凭着到手的大量甲骨进行仔细研究,很快得出结论,小屯就是商代晚期最稳定、最长久的都城遗址殷墟所在,而甲骨卜辞就是殷王室之物。    为什么殷墟的被确定如此重要?因为这不仅是从汉代以来一直被提起的“殷墟”这个顶级历史地名的被确定,而且是伟大而朦胧的商代史迹的被确定。从此,一直像神话般缥缈,因而一直被史学界“疑古派”频频摇头的夏、商、周三代,开始从传说走向信史。    这是必须亲自抵达的。一九一五年三月,罗振玉终于亲自来到了安阳小屯村。早上到的安阳,先入住一家叫“人和昌栈”的旅馆,吃了早饭就雇了一辆车到小屯。他一身马褂,戴着圆框眼镜,显得有点疲倦,这年他四十九岁。这是中国高层学者首次出现在殷墟现场。    文化史上有一些看似寻常的脚步会被时间记得,罗振玉那天来到殷墟的脚步就是这样。这可能是中国近代考古学的起点。中国传统学者那种皓首穷经、咬文嚼字或泛泛游观、微言大义的集体形象出现了关键的突破。    小屯的尘土杂草间踏出了一条路,在古代金石学的基础上,田野考察、现场勘探、废墟释疑、实证立言的时代开始了。    二十世纪前期的中国,出现了最不可思议的三层图像:现实社会被糟践得越来越混乱,古代文化被发掘得越来越辉煌,文化学者被淬炼得越来越通博。罗振玉已经够厉害的了,不久他身边又站起来一位更杰出的学者王国维。    王国维比罗振玉小十一岁,在青年时代就受到罗振玉的不少帮助,两人关系密切。相比之下,罗振玉对甲骨文的研究还偏重于文字释读,而到了王国维,则以甲骨文为工具来研究殷代历史了。    一九一七年,王国维发表了《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证实了从来没有被证实过的《史记·殷本纪》所记的殷代世系,同时又指出了其中一些错讹。此外,他还根据甲骨文研究了殷代的典章制度。    王国维的研究,体现了到他为止甲骨文研究的最高峰。    王国维是二十世纪前期最有学问又最具创见的中国学者,除了甲骨文外他还在流沙坠简、敦煌学、魏石经、金文、蒙古史、元史、戏曲史等广阔领域作出过开天辟地般的贡献。他对甲骨文研究的介入,标志着中国最高文化良知的郑重选择。而且由于他,中国新史学从一片片甲骨中奠基了。《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问卜殷墟(7)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王国维还是延续了甲骨文大师们难逃的悲惨命运,也走上了自杀之途。难道,甲骨文石破天惊般出土所夹带起来的杀伐之气还没有消散?    王国维之死,不如王懿荣慷慨殉国那么壮烈,也没有刘鹗猝死新疆那么窝囊。他的死因一直不明不白,历来颇多评说。我想,根本原因是,他负载了太重的历史文化,又面对着太陌生的时局变化。两种力量发生撞击,他正好夹在中间。这里边,甲骨文并不是把他推向死亡的直接原因,却一定在压垮他的过程中增添过重量。    这种不可承受之重,其实也压垮了另一位甲骨文大师罗振玉。罗振玉并没有自杀,却以清朝遗民的心理谋求复辟,后来还在伪满洲国任职,变成了另一种精神自戕。    甲骨文中有一种“贞人”,是商代主持占卜的史官。我觉得王懿荣、刘鹗、罗振玉、王国维等学者都可以看成是现代“贞人”,他们寻找,他们记录,他们破读,他们“占卜”。只不过,他们的职业过于特殊,他们的命运过于蹊跷。    在王国维自杀的第二年,情况发生了变化。也许,是王国维的在天之灵在偿还夙愿?一九二八年,刚刚成立的“中央研究院”派王国维的学生董作宾前往殷墟调查,发现那里的文物并没有挖完,那里的古迹急需要保护。于是研究院决定,以国家学术机构的力量科学地发掘殷墟遗址。院长蔡元培还致函驻守河南的将军冯玉祥,派军人驻守小屯。    从此开始,研究院对殷墟遗地连续进行了十五次大规模的科学发掘工作。董作宾,以及后来加入的具有国际学术水准的李济、梁思永等专家合力组织,使所有的发掘都保持着明确的坑位记录,并对甲骨周边的遗迹、文化层和多种器物进行系统勘察,极大地提高了殷墟发掘的学术价值。    一九三六年六月十二日在第十三次发掘时发现了YH127甲骨窖穴,这是奇迹般的最大收获,因为这里是古代留下的一个皇家档案库。    后来,随着司母戊大方鼎的发现和妇好墓的发掘,商代显得越来越完整,越来越具体,越来越美丽,也越来越伟大了。    甲骨文研究在不断往前走。例如,董作宾对甲骨文断代法作出了不小的贡献,后移居台湾;比他大三岁的郭沫若在流亡日本期间也用心地研究了甲骨文和商代史,后来在大陆又与胡厚宣等主编了收有四万片甲骨的《甲骨文合集》,洋洋大观。    由此看来,一九二八年似乎是个界限,甲骨文研究者不再屡遭噩运了。但是,仍然有一项发掘记录让我读了非常吃惊,那就是在YH127这个最大的甲骨窖穴发现后装箱运至安阳火车站的时候,突然产生了奇特的气象变化。殷墟边上的洹河居然向天喷出云气,云气变成白云,又立即变成乌云,并且很快从殷墟上空移至火车站上空,顿时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倾泻在装甲骨的大木箱上。    再明白不过,上天在为它送行,送得气势浩荡,又悲情漫漫。    此刻我站在洹河边上,看着它深邃无波,便扭头对我在安阳的朋友赵微、刘晓廷先生说:“与甲骨文有关的事,总是神奇的。”    靠着甲骨文和殷墟,我们总算比较清楚地了解了商殷时代,可能比孔子还清楚,因为正如梁启超先生所说,孔子没有见过甲骨文。孔子曾想搞清商殷的制度,却因文献资料欠缺而无奈叹息。但他对商代显然是深深向往的,编入《诗经》的那几首《商颂》今天读来还会让所有中国人心驰神往。据说孔子有可能亲自删改过《诗经》,如果没有,那也该非常熟悉,因为这是那个时代大地的声音。《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问卜殷墟(8)    我不知道如何用现代语言来翻译《商颂》中那些简古而宏伟的句子,只能时不时读出其中一些断句来:    天命玄鸟,    降而生商,    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    正域彼四方。    ……    商邑翼翼,    四方之极。    赫赫厥声,    濯濯厥灵。    寿考且宁,    以保我后生。    还有很多更热情洋溢的句子。基本意思是:商殷,受天命,拓疆土,做表率,立准则,政教赫赫,威灵盛大,只求长寿和安宁,佑护我万代子孙……    这些句子几乎永远地温暖着风雨飘摇的中国历史,提醒一代代子孙不要气馁,而应该回顾这个民族曾经创造过的辉煌。甲骨文和殷墟的发现,使这些华美的句子落到了实处,让所有已经拒绝接受远古安慰的中国人不能不重新瞪大了眼睛。    甲骨文和殷墟告诉人们,华夏先祖是通过一次次问卜来问鼎辉煌的。因此,辉煌原是天意,然后才是人力。    甲骨文和殷墟告诉人们,华夏民族不仅早早地拥有了都市、文字、青铜器这三项标志文明成熟的基本要素,而且在人类所有古代文明中早早建立了最精密的天文观察系统,创造了最优越的阴阳合历,拥有了最先进的矿产选采冶炼技术和农作物栽培管理技术,设置了最完整的教学机构。    甲骨文和殷墟告诉人们,商代的医学已经相当发达,举凡外科、内科、妇产科、小儿科、五官科等医学门类都已经影影绰绰地具备,也有了针灸和龋齿的记载。    甲骨文和殷墟告诉人们,商代先人的审美水平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高度,司母戊大鼎的气韵和纹饰、妇好墓玉器的繁多和精美,直到今天还让海内外当代艺术家叹为观止,视为人类不可重复的奇迹。    当然,甲骨文和殷墟还告诉人们,商文化和新石器文化有着什么样的渊源关系,以及当时中原地区有着什么样的自然环境、温度气象和野生动物。    这么一个朝代突然如此清晰地出现在兵荒马乱、国将不国的二十世纪前期,精神意义不言而喻。中国人听惯了虚浮的历史大话,这次,一切都是实证细节,无可怀疑。《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问卜殷墟(9)    许多无可怀疑的细节,组合成了对这个民族的无可怀疑。三千多年前的无可怀疑,启发了对今天和明天的无可怀疑。    那么,就让我们重新寻找废墟吧。    一切都像殷墟,处处都是卜辞。每一步,开始总是苦的,就像王懿荣、刘鹗、王国维他们遭受的那样,但总有一天,会在某次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中,接受历史赐给我们的厚礼。    这又让我联想到了欧洲。大量古希腊雕塑的发现,开启的不是古代,而是现代。几千年前维纳斯的健康和美丽,拉奥孔的叹息和挣扎,推动的居然是现代精神启蒙。    在研究甲骨文和殷墟的早期大师中,王国维对德国的精神文化比较熟悉,知道十八世纪启蒙运动中温克尔曼、莱辛等人如何在考证古希腊艺术的过程中完成了现代阐释,建立了跨时空的美学尊严,并由此直接呼唤出了康德、歌德、席勒、黑格尔、贝多芬。在他们之前,德国如此混乱落后;在他们之后,德国文化光耀百世。此间的一个关键转折,就是为古代文化提供现代阐释。    王国维他们正是在做这样的事。他们所依凭的古代文化,一点儿也不比古希腊差,他们所具备的学术功力,一点也不比温克尔曼、莱辛低。只可惜,他们无法把事情做完。    于是,就有了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    那就出发吧。什么都可以舍弃,投身走一段长长的路程。    问卜殷墟,问卜中华,这次的“贞人”,是我们。    点评一:    这是一篇文化导游。作者如数家珍,为我们讲述殷商文明复活的故事。故事是旧的,讲述者袒露的情怀却是异常动人的。作为一个自觉的文化传人,其字里行间洋溢着以传递文化薪火为己任的澎湃激情。(老愚)    点评二:    1989年辞职后,作者走上漫长文明寻访的实证式“苦旅”,第一站为殷墟。本文记叙殷墟发现及甲骨文研究事迹,思绪颇多,大有为往圣继绝学的伟大抱负。(马策)    点评三:    问卜殷墟,找回了夏商周,找回了民族的记忆。三千多年前,华夏民族就拥有了都市、文字、青铜器这三项标志文明成熟的基本要素,并且在天文、历法、矿冶、农技、医学、教育等诸多领域成为独步者与引领者。这种问卜是一种开掘,更是一种浇铸,使华夏文明的基座稳固如山。问卜中华,从遥远辉煌的根脉中汲取养料,问鼎现代辉煌,这应该是作者的另一个良苦用心。    作者把着力点放在让湮没的辉煌重见天日的过程里,以个体生命的艰辛行旅,远远地呼应着文明演进的整体艰辛。    此外,文章结尾处的一段联想别有深意。欧洲人的古代发掘推动了现代精神启蒙,并导引出光耀百代的文明与进步;中国人也曾身体力行,却余留着未竟之业。这类比中的对比,比照出信念豪情,更昭示着责任使命,造就了读者情感起伏中新的浪高。(傅应湘)《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古道西风(1)    在河南安阳的殷墟遗址,我曾不断地向东瞭望,遥想着一条古道上的大批行走者,由东朝西而来。    那是三千三百年前商王朝首都的一次大迁徙,由国王盘庚带领。    他们的出发地,是今天山东曲阜,当时叫奄。他们的目的地,就是殷,今天的河南安阳。    这次大迁徙带来了商王朝的黄金时代,也极大地提升了中华民族的早期生命力。我们从甲骨文、妇好墓、青铜器中看到的那种伟大气韵,都是这次大迁徙的结果。    但是,当时商王朝中有很多贵族是不赞成迁都的,还唆使民众起来反对,年轻的盘庚遇到了极大阻力。    我们今天在艰深的《尚书》里还能读到他为这件事发表的几次演讲。这些演讲不知后人是否加过工,但我想,大体上还应该是这位真正的“民族领路人”的声音。    听起来,盘庚演讲时的神情是威严而动情的。    我且把《尚书·盘庚(中)》里所记载的他的一次演讲,简单摘译几句:    现在我打算领着你们迁徙,来安定邦国。你们不体谅我的苦心,还想动摇我,真是自找麻烦。就像坐在船上却不愿渡河,只能坏事,一起沉没。你们这样不愿合作,只图安乐,不想灾难,怎么还有未来?怎么活得下去?    现在我命令你们同心合一,不要再用谣言糟践自己,也不让别人来玷污你们的身心。我祈求上天保佑你们,而不会伤害你们。我,只会帮助你们。    盘庚在这次演讲最后所说的话,《尚书》记载的原文倒比较浅显——    往哉生生!今予将试以汝迁,永建乃家。    译成白话文大概是:    去吧,去好好地过日子吧!现在我就打算领着你们迁徙,到那里永久地建立你们的家园。    于是,迁都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    有很多单辕双轮的牛车,装货,也载人。    商族在建立商王朝之前,早就驯服了牛。被王国维先生考证为商族“先公”之一的王亥,就曾在今天商丘一带赶着牛车,到有易部落进行贸易,或者直接以牛群作为贸易品。这便是中国最早对“商业”的印象。因此,商人驭牛,到盘庚大迁徙时早已驾轻就熟。    至于乘马,早在王亥之前好几代的“相土”时期就已经学会了。但不太普遍,大多是贵族的专有。    迁徙队伍中,更多的是负重荷货的奴隶,簇拥在牛车、马骑的四周,蹒跚而行。    向西,向西。摆脱九世衰乱的噩梦,拔离贵族私门的巢穴,走向太阳落山的地方。    西风渐紧,衣衫飘飘,远处,有一个新的起点。《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古道西风(2)    半道上,他们渡过了黄河。    我们现在已经不清楚他们当时是怎么渡过黄河的。用的是木筏,还是木板造的船?一共渡了多少时间?有多少人在渡河中伤亡?但是,作为母亲河,黄河知道,正是这次可歌可泣的集体渡河,从根本上改变了这片大地的质量,惠及百世。    渡过黄河,再向西北行走,茫茫绿野洹水间,有一个在当时还非常安静但终究会压住整部中国历史的地名——殷。    由于行走而变得干净利落的商王朝,理所当然地发达起来了。    两百多年后,商王朝又理所当然地衰落了,被周王朝所取代。    有一个叫微子的商王室成员,顺应了这次历史变革,没有与商王朝一起灭亡,他便是孔子的远祖。由此,孔子一再说自己“殷人也”。    大概是到了孔子的前五代吧,孔氏家族又避祸到山东曲阜一带来了。    孔子出生的时候,离盘庚迁殷的旧事,大概已有七八百年。这一个来回,绕得够久远,又够经典。    那个西迁的王朝和它后继的王朝一起,创造了灿烂的商周文明,孔子所在的鲁国地区也获得了深厚的滋润。严格说来,当时鲁国已经成为礼乐气氛最浓郁的文化中心,这也是孔子能在这里成为孔子的原因。    在文化的意义上,曲阜,这个出发点又成了归结点。这一个来回,绕得也是够久远,又够经典。    孔子知道,自己已成为周王朝礼乐制度的主要维护者,但周王朝的历史枢纽一直在自己家乡的西边,他从年轻时候开始就一再地深情西望。三十四岁那年,他终于向西方出发,到名义上还是天下共主的周天子所在地洛邑(今洛阳)去“问礼”。    他已经度过了自己所划定的“而立”之年,确立了自己的人生观念和行为方向,也在社会上取得了不小的声誉,因此他的这次西行有一点派头。鲁国的君主鲁昭公为他提供了车马仆役,还有人陪同。于是,沿着滔滔黄河,一路向西。    从山东曲阜到河南洛阳,在今天的交通条件下也不算近,而在孔子的时代,实在是一条漫漫长路。    孔子一路上想得最多的,是洛阳城里的那位前辈学者老子。    千里奔波,往往只是为了一个人。这次要拜访的这个人,很有学问,熟悉周礼,是周王朝的国家图书馆馆长。当然,也可以说是档案馆馆长,也可以说是管理员,史书上记载他的身份是“周守藏室之史”。这里所说的“史”,也就是“吏”。    老子这个人太神秘了,连司马迁写到他的时候也是扑朔迷离,结果,对于他究竟比孔子大还是比孔子小,孔子到底有没有向他问过礼的问题,历来在学术界颇多争议。我的判断很明确,老子比孔子大,孔子极有可能向他问过礼。作出这种判断的学术程序很复杂,不便在一篇散文中详细推演。    记得去年在美国休斯敦中央银行大礼堂里讲中国文化史,有一位华裔历史学家递纸条给我,说他看到有资料证明,老子比孔子晚了一百多年,请我帮助他作一点解释。我说,你一定是看到有的史书里把老子和太史儋当做同一人。老子曾经西出函谷关,太史儋也曾经西出函谷关去找秦献公,而太史儋出关的时间是在孔子去世一百多年之后,事情就这样搞混了。此外,也有一些学者根据《老子》一书中的某些语言习惯,断定此书修编于孔子之后。我的观点是,更可信的资料证明,把老子和太史儋搞混是汉代初年的事,按照老子的出世思想,他怎么可能出关去投奔秦献公呢?至于书中的语言习惯,则与后世学派门徒的不断发挥、补充有关,先秦不少古籍都有这种情况。    我相信孔子极有可能向老子问过礼,不仅有《礼记》、《庄子》、《孔子家语》、《吕氏春秋》等古籍互证,而且还出于一种心理分析:儒道两家颇有对峙,儒家如此强盛尚且不想否认孔子曾向老子问礼,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难于否认。《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古道西风(3)    接下来的问题是,孔子向老子问了什么,老子又是怎么回答的?    这就有很多说法了,不宜轻易采信。其实,各种说法都在猜测最大的可能。    我觉得有两种说法比较有意思。一种说法是,孔子问老子周礼,老子说天下一切都在变,不应该再固守周礼了。另一种说法是,老子以长辈的身份开导孔子,君子要深藏不露,避免骄傲和贪欲。    如果真有第二种说法,那就不大客气了。但在我想来,却很正常。当时,孔子才三十多岁,名声主要在故乡鲁国,远在洛阳的老子对他并不太了解。见到他来访时带有车马仆役,又听说是鲁昭公提供的,老子因此要他避免显耀、骄傲和贪欲,是完全有可能的。    按照老子的想法,周王朝没救了,也不必去救。一切都应该顺其自然,那才是天下大道。过于急切地治国平天下,一定会误国乱天下。因此,最好的归宿是长途跋涉,消失在谁也不知道的旷野。    孔子当然不赞成。他要对世间苍生负责,他要本着君子的仁爱之心,重建一个有秩序、有诚信、有宽恕的礼乐之邦。他的使命是教化弟子,然后带着他们一起长途跋涉,去向各国当权者游说。    他们都非常高贵,却一定谈不到一起,因为基本观念差别太大。但是,凭着老子的超脱和孔子的恭敬,他们也不会闹得不愉快。    鲁迅后来在小说《出关》中构想他们谈得很僵,而且责任在孔子,这是出于“五四”这代人对孔子的某种成见,当然更出于小说家的幽默和调侃。    认真说起来,这是两位真正站在全人类思维巅峰之上的伟大圣哲的见面,这是中华民族两个精神原创者的会合。两千五百多年前这一天的洛阳,应有凤鸾长鸣。不管那天是晴是阴,是风是雨,都贵不可言。    他们长揖作别。    稀世天才是很难遇到另一位稀世天才的,他们平日遇到的总是追随者、崇拜者、嫉妒者、诽谤者。这些人不管多么热烈或歹毒,都无法左右自己的思想。只有真正遇到同样品级的对话者,最好是对手,才会产生着了魔一般的精神淬砺。淬砺的结果,很可能改变自己,但更有可能是强化自己。这不是固执,而是因为获得了最高层次的反证而达到新的自觉。这就像长天和秋水蓦然相映,长天更明白了自己是长天,秋水也更明白了自己是秋水。    今天在这里,老子更明白自己是老子,孔子也更明白自己是孔子了。    他们会更明确地走一条相反的路。什么都不一样,只有两点相同:一,他们都是百代君子;二,他们都会长途跋涉。    他们都要把自己伟大的学说变成长长的脚印。    老子否认自己有伟大的学说,甚至不赞成世间有伟大的学说。    他觉得最伟大的学说就是自然。自然是什么?说清楚了又不自然了。所以他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本来,他连这几个字也不愿意写下来。因为一写,就必须框范道,限定道,而道是不可框范和限定的;一写,又必须为了某种名而进入归类,不归类就不成其为名,但一归类就不再是它本身。那么,如果完全不碰道,不碰名,你还能写什么呢?《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古道西风(4)    把笔丢弃吧。把自以为是的言辞和概念,都驱逐吧。    年岁已经不小,他觉得,盼望已久的日子已经到来了。    他活到今天,没有给世间留下一篇短文、一句教诲。现在,可以到关外的大漠荒烟中,去隐居终老了。    他觉得这是生命的自然状态,无悲可言,也无喜可言。归于自然之道,才是最好的终结,又终结得像没有终结一样。    在他看来,人就像水,柔柔地、悄悄地向卑下之处流淌,也许滋润了什么,灌溉了什么,却无迹可寻。终于渗漏了,蒸发了,汽化了,变成了云阴,或者连云阴也没有,这便是自然之道。人也该这样,把生命渗漏于沙漠,蒸发于旷野,这就谁也无法侵凌了,“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大”,在老子看来就是“道”。    现在他要出发了,骑着青牛,向函谷关出发。    向西。还是古道西风,西风古道。    洛阳到函谷关也不近,再往西就要到潼关了,已是今天的陕西地界。老子骑在青牛背上,慢慢地走着。要走多久?不知道。好在,他什么也不急。    到了函谷关,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听说过了。守关的官吏关尹喜是个文化爱好者,看到未曾给世间留下过文字的国家图书馆馆长要出关隐居,便提出一个要求:能否留下一篇著作,作为批准出关的条件?    这个要求,对老子来说有些过分,有些为难。好在老子总是遇事不争的,写就写吧,居然一口气写下了五千字。那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道德经》,也就是《老子》。    写完,他就出关了。司马迁说:“莫知其所终。”    这个结局最像他。《道德经》的真正结局在旷野沙漠,没有留给关尹喜。    鲁迅《出关》中的这一段写得不错:    老子再三称谢,收了口袋,和大家走下城楼,到得关口,还要牵着青牛走路;关尹喜竭力劝他上牛,逊让一番后,终于也骑上去了。作过别,拨转牛头,便向峻坂的大路上慢慢的走去。    不多久,牛就放开了脚步。大家在关口目送着,走了两三丈远,还辨得出白发、黄袍、青牛、白口袋,接着就尘头逐步而起,罩着人和牛,一律变成灰色,再一会,已只有黄尘滚滚,什么也看不见了。    老子的白口袋里,装着他在关口写作并讲解《道德经》的报酬——十五个饽饽,这又是鲁迅的小说手法了。我喜欢鲁迅对于老子出关后景象的散文化描写,尤其是把白、黄、青全都变成灰色,再变成黄尘的色彩转换。而且,还写到关尹喜回到关上之后,“窗外起了一阵风,刮起黄尘来,遮得半天暗”。老子会怎么样,很让人担忧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中国第一代圣哲的背影。    关尹喜是怎么处理那五千个中国字的,我们不清楚,只知道它们是留下来了。两千五百多年后,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统计,世界上几千年来被翻译成外文而广泛传播的著作,第一是《圣经》,第二是《老子》。《纽约时报》公布,人类古往今来最有影响的十大写作者,老子排名第一。全世界哲学素养最高的德国,据调查,《老子》几乎每家一册。    要不要感谢关尹喜?不知道。《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古道西风(5)    老子写完五千个中国字之后出关的时间,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孔子在拜别老子的二十年后,也开始了长途跋涉。    其实这二十年间孔子也一直在走路、教育、考察、游说、做官,也到过泰山东北边的齐国,只是走得不太远。五十五岁那年,他终于离开故乡鲁国,带着学生开始周游列国。    当时所谓的“列国”,都是一些地方性的诸侯邦国,虽然与秦汉帝国之后的国家概念不太一样,却也是一个个独立的政治实体和军事实体。除了征服或结盟,谁也管不了谁。    孔子的这次上路,有点匆忙,也有点惆怅。他一心想在鲁国做一个施行仁政的实验,自己也曾掌握过一部分权力,但最后还是拗不过那里由来已久的“以众相凌,以兵相暴”的政治传统,他被鲁国的贵族抛弃了。    他以前也曾对邻近的齐国怀抱过希望,但齐国另有一番浩大开阔的政治理念,与他的礼乐思维并不合拍。例如那位小个子的杰出宰相晏婴,虽然也讲“礼”却又觉得孔子的“礼”过于繁琐和倒退。更何况,孔子还曾为了鲁国的外交利益得罪过齐国。因此,别无选择,他还是沿着黄河向西,去卫国。    向西,总是向西,仍然是古道西风,西风古道。    二十年前到洛邑向老子问礼,也是朝西走,当时走南路,这次走北路。老子已经去了更西的西方,孔子怎么也不会走得像老子那么远。老子的“道”,止于流沙黄尘;孔子的“道”,止于宫邑红尘。    是啊,红尘。眼前该是卫国的地面了吧?孔子仔细地看着路边的景象,高兴地说:“这儿人不少啊!”    他身边的学生问:“一个地方有了足够的人口,接下来应该对他们做什么呢?”    孔子只回答两个字:“富之。”    “富了以后呢?”学生又问。    还是两个字:“教之。”    孔子用最简单的回答方式表明,他对如何治国早就考虑成熟。考虑成熟的标志,是毫不犹豫,毫不啰唆。    学生们早已习惯于一路捡拾老师随口吐出的精金美玉。就这样,师生一行有问有答,信心满满地抵达了卫国的首都帝丘。这地方,在今天河南濮阳的西南部。    孔子住在学生颜涿聚家里。很快,卫国的君主卫灵公接见了孔子。    卫灵公一开始就打听孔子在鲁国的俸禄,孔子回答说俸米六万斗,卫灵公立即答应按同样的数字给予。不需上班而奉送高官俸禄,这听起来很爽快,但接下来的事情就让人郁闷了。孔子一路风尘仆仆,并不是来领取俸禄,而是来问政的,卫国宫廷没有给他任何这方面的机会。反而,后来因为卫国的一个名人牵涉到某个政治事件,孔子曾经与他有交往,因此也受到怀疑并被监视,只能仓皇离去。    这个开头,在以后孔子周游列国十四年间不断重复。    大多数国君一开始都表示欢迎和尊重孔子,也愿意给予较好的物质待遇,却完全不在意他的政治主张,更加不希望他参与国政。《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古道西风(6)    孔子只能一次次失望离去,每次离去总是仰天长叹,每次到达又总是满怀希望。    正是这种希望,使他的旅行一直结束不了。    这十四年,是他从五十五岁到六十八岁。这个年龄,即便放在普遍寿命大大延长的今天,也不适合流浪在外了。而孔子,这么一位大学者,却把垂暮晚年付之于无休无止的漫漫长途,实在让人震撼。    更让人震撼的是,这十四年,他遇到的,有冷眼,有嘲讽,有摇头,有威胁,有推拒,有轰逐,却一点儿也没有让他犹豫停步。    他不是无处停步。任何地方都愿意欢迎一个光有名声和学问却没有政治主张的他。任何地方都愿意赡养他、供奉他、崇拜他,只要他只是一个话语不多的偶像。但是,他绝不愿意这样。    因此,他总在路上。    “在路上”,曾是二十世纪西方现代派文学的一个时髦命题,东方华人世界也出现过“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的流浪者潮流。不管是西方还是东方的青年流浪者们,大多玩过几年就结束流浪,开始用功读书。他们有可能读到孔子,一读,他们就不能不嘲笑自己了:原来早在两千五百年前,有一位人类精神巨匠直到六旬高龄还在进行自我放逐,还在一年年流浪,居然整整十四年没有下路,没有回过故乡!    最彻底的“现代派”出现在最遥远的古代,这也许会让今天某些永远只会拿着历史年表说事的研究者们稍稍放松一点了吧?    年年月月在路上,总有一种鸿蒙的力量支撑着他。一天孔子经过匡地(今河南长垣),让匡人误认为是残害过本地的阳虎,被拘禁了整整五天。刚刚逃出,才几十里地,又遇到蒲地的一场叛乱,被蒲人扣留,幸亏学生们又打斗又讲和,才勉强脱身。在最危险的时候,孔子安慰学生说: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意思是说,周文王不在了,文明事业不就落到我们身上了吗?如果天意不想再留斯文,那么从一开始就不会让我们这些后辈如此投入斯文了。如果天意还想留住斯文,那么这些匡人能把我怎么样!    那次从陈国到蔡国,半道上不小心陷入战场,大家近七天没有吃饭了,孔子还用琴声安慰着学生。    孔子看了大家一眼,说:“我们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为什么总是徘徊在旷野?”    学生子路说:“恐怕是我们的仁德不够,人家不相信我们;也许是我们的智慧不够,人家难于实行我们的主张。”    孔子不赞成,说:“如果仁德就能使人相信,为什么伯夷、叔齐会饿死?如果智慧一定行得通,为什么比干会被杀害?”《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古道西风(7)    学生子贡说:“可能老师的理想太高了,所以到处不能相容。老师能不能把理想降低一点?”    孔子回答说:“最好的农民不一定有最好的收成,最好的工匠也不一定能让人满意。一个人即使能把自己的学说有序地传播,也不一定能被别人接受。你如果不完善自己的学说,只追求世人的接受,志向就太低了。”    学生颜回说:“老师理想高,别人不相容,这才显出君子本色。如果我们的学说不完善,那是我们的耻辱;如果我们的学说完善了却仍然不能被别人接受,那是别人的耻辱。”    孔子对颜回的回答最满意。他笑了,逗趣地说:“你这个颜家后生啊,什么时候赚了钱,我给你管账!”    说笑完了,还是饥肠辘辘。后来,幸亏子贡一个人潜出战地,与负函地方(今河南信阳)的守城大夫沈诸梁接上了头,才获得解救。    路上的孔子,一直承担着一个矛盾:一方面,觉得凡是君子都应该让世间充分接受自己;另一方面,又觉得凡是君子不可能被世间充分接受。    这个矛盾,高明如他,也无法解决;中庸如他,也无法调和。    在我看来,这不是君子的不幸,反而是君子的大幸,因为“君子”这个概念的主要创立者从一开始就把“二律背反”输入其间,使君子立即变得深刻。是真君子,就必须承担这个矛盾。用现在的话说,一头是广泛的社会责任,一头是自我的精神固守,看似完全对立、水火不容,却在互相抵牾和撞合中构成了一个近似于周易八卦的互补涡旋。在互补中仍然互斥,虽互斥又仍然互补,就这样紧紧咬在一起,难分彼此,永远旋动。    这便是大器之成,这便是大匠之门。    单向的动机和结果,直线的行动和回报,虽然也能做成一些事,却永远形不成云谲波诡的大气象。后代总有不少文人喜欢幸灾乐祸地嘲笑孔子到处游说而被拒、到处求官而不成的狼狈,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孔子要做官,要隐居,要出名,要埋名,都易如反掌,但那样陷于一端的孔子就不会垂范百世了。垂范百世的必定是一个强大的张力结构,而任何张力结构必须有相反方向的撑持和制衡。    在我看来,连后人批评孔子保守、倒退都是多余的,这就像批评泰山,为什么南坡承受了那么多阳光,还要让北坡去承受那么多风雪。    可期待的回答只有一个:“因为我是泰山。”    伟大的孔子自知伟大,因此从来没有对南坡的阳光感到得意,也没有对北坡的风雪感到耻辱。    那次是在郑国的新郑吧,孔子与学生走散了,独个儿恓恓惶惶地站在城门口。有人告诉还在寻找他的学生:“有一个高个儿老头气喘吁吁地像一条丧家犬,站在东门外。”学生找到他后告诉他,他高兴地说:“说我像一条丧家犬?真像!真像!”他的这种高兴,让人着迷。    我同意有些学者的说法,孔子对我们最大的吸引力,是一种迷人的“生命情调”——至善、宽厚、优雅、快乐,而且健康。他以自己的苦旅,让君子充满魅力。    君子之道在中国历史上难于实行,基于君子之道的治国之道更是坎坷重重,但是,远远望去,就在这个道那个道的起点上,那个高个儿的真君子,却让我们永远地感到温暖和真切。《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古道西风(8)    然而,太阳总要西沉,黄昏时刻的西风有点凄凉。    孔子回到故乡时已经六十八岁,回家一看,妻子已经在一年前去世。孔子自从五十五岁那年开始远行,再也没有见到过妻子。这位在世间不断宣讲伦理之道的男子,此刻颤颤巍巍地肃立在妻子墓前。老夫不知何言,吾妻!    七十岁时,独生子孔鲤又去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悚然惊悸。他让中国人真正懂得了家,而他的家却在他自己脚下,碎了。    此时老人的亲人,只剩下了学生。    但是,学生啊学生,也是很难拉住。七十一岁时,他最喜爱的学生颜回去世了。他终于老泪纵横,连声呼喊:“天丧予!天丧予!”(老天要我的命啊!老天要我的命啊!)    七十二岁时,对他忠心耿耿的学生子路也去世了。子路死得很英勇,很惨烈。几乎同时,另一位他很看重的学生冉耕也去世了。    孔子在这不断的死讯中,一直在拼命般地忙碌。前来求学的学生越来越多,他还在大规模地整理“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尤其是《春秋》,他耗力最多。这是一部编年史,从此确定了后代中国史学的一种重要编写模式。他在这部书中表达了正名分、大一统、天命论、尊王攘夷等一系列社会历史观念,深刻地塑造了千年中国精神。    一天,正在编《春秋》,听说有人在西边猎到了仁兽麒麟,他立刻怦然心动,觉得似乎包含着一种“天命”的信息,叹道:“吾道穷矣!”随即在《春秋》中记下“西狩获麟”四字,罢笔,不再修《春秋》。他的编年史就此结束,以后的《春秋》文本出自他弟子之手。《寻觅中华》第一部分 《寻觅中华》古道西风(9)    “西狩获麟”,又是西方!他又一次抬起头来,看着西边。天命仍然从那里过来,从盘庚远去的地方,从老子消失的地方。古道西风,西风古道。    渐渐地,高高的躯体一天比一天疲软,疾病接踵而来,他知道大限已近。    那天他想唱几句。开口一试,声音有点颤抖,但仍然浑厚。他拖着长长的尾音唱出三句:    泰山其颓乎!    梁木其坏乎!    哲人其萎乎!    唱过之后七天,这座泰山真的倒了。连同南坡的阳光、北坡的风雪,一起倒了。    千里古道,万丈西风,顷刻凝缩到了他卧榻前那双麻履之下。    点评一:    两个伟大哲人的行走:老子飘逸,孔子坚韧。怀揣大道而如夸父追日,行走者莫不如此。对真理与生命之源的体认,为何必须经由脚踏实地的行走?敢于将自我放逐,方有大境界的获得。(老愚)    点评二:    商王向西迁都河南殷地迎来殷商黄金时代、孔子西行河南洛阳问礼老子、老子骑牛西出函谷关消失于旷野、孔子西行卫国开始周游列国……本文并置事件,以叙事胜,以隐喻胜,足矣。在史实面前,感慨往往是无力的话语泡沫。(马策)    点评三:    行走,是一种生命的常态,也是一种生命的哲学。在老子看来,世间万物都该顺其自然,任何企图改变的举措行为都徒劳无益。在他身后,清晰地映照出一条人生的航标与指向:萧然出尘,避世无为。而孔子就不那么想,也不那么做。他带着弟子周游列国,周旋于宫邑红尘。他勉力而为,乐此不疲。在他身后,显示着一条与老子背反的人生走向:生无所息,知难而进。    两位智者的会面,促成了中华民族两种原创精神的汇合,即当代学者李泽厚先生归纳的汉民族文化心理:儒道互补。(傅应湘)《寻觅中华》第二部分 《寻觅中华》黑色的光亮(1)    诸子百家中,有两个“子”,我有点躲避。    第一个是庄子。我是二十岁的时候遇到他的,当时我正遭受家破人亡、衣食无着的大灾难,不知如何生活下去。一个同学悄悄告诉我,他父亲九年前(也就是一九五七年)遭灾时要全家读《庄子》。这个暗示让我进入了一个惊人的阅读过程。我渐渐懂了,面对灾难,不能用灾难语法,另有一种语法直通精神自由的诗化境界。由此开始,我的生命状态不再一样,每次读庄子的《秋水》、《逍遥游》、《齐物论》、《天下》等篇章,就像在看一张张与我有关的心电图。对于这样一个过于亲近的先哲,我难于进行冷静、公正的评述,因此只能有所躲避。    第二个是韩非子,或扩大为法家。躲避它的理由不是过于亲近,而是过于熟识。权、术、势,从过去到现在都紧紧地包裹着中国社会。本来它也是有大气象的,冷峻地塑造了一个大国的基本管治格局。但是,越到后来越成为一种普遍的制胜权谋,渗透到从朝廷到乡邑的一切社会结构之中,渗透到很多中国人的思维之内。直到今天,不管是看历史题材的电影、电视,还是听讲座、逛书店,永远是权术、谋略,谋略、权术,一片恣肆汪洋。以致很多外国人误以为,这就是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的主干。对于这样一种越来越盛的风气,怎么能不有所躲避呢?    其实,这正是我们心中的两大色块:一块是飘逸的银褐色映照着悠远的湛蓝色,一块是沉郁的赭红色装潢着闪烁的金铜色。躲避前者,是怕沉醉;躲避后者,是怕迷失。    诸子百家的了不起,就在于它们被选择成了中国人的心理色调。除了上面说的两种,我觉得孔子是堂皇的棕黄色,近似于我们的皮肤和大地,而老子则是缥缈的灰白色,近似乎天际的雪峰和老者的须发。    我还期待着一种颜色。它使其他颜色更加鲜明,又使它们获得定力。它甚至有可能不被认为是颜色,却是宇宙天地的始源之色。它,就是黑色。    它对我来说有点陌生,因此正是我的缺少。既然是缺少,我就没有理由躲避它,而应该恭敬地向它靠近。    是他,墨子。墨,黑也。    据说,他原姓墨胎(胎在此处读作怡),省略成墨,名叫墨翟。诸子百家中,除了他,再也没有用自己的名号来称呼自己的学派的。你看,儒家、道家、法家、名家、阴阳家,每个学派的名称都表达了理念和责任,只有他,干脆利落,大大咧咧地叫墨家。黑色,既是他的理念,也是他的责任。    设想一个图景吧,诸子百家大集会,每派都在滔滔发言,只有他,一身黑色入场,就连脸色也是黝黑的,就连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臂和脚踝也是黝黑的,他只用颜色发言。    为什么他那么执著于黑色呢?    这引起了近代不少学者的讨论。有人说,他固守黑色,是不想掩盖自己作为社会低层劳动者的立场。有人说,他想代表的范围可能还要更大,包括比低层劳动者更低的奴役刑徒,因为“墨”是古代的刑罚。钱穆先生说,他要代表“苦似刑徒”的贱民阶层。    有的学者因为这个黑色,断言墨子是印度人。这件事现在知道的人不多了,而我则曾经产生过很大的好奇。胡怀琛先生在一九二八年说,古文字中,“翟”和“狄”通,墨翟就是“墨狄”,一个黑色的外国人,似乎是印度人;不仅如此,墨子学说的很多观点,与佛学相通,而且他主张的“摩顶放踵”,就是光头赤足的僧侣形象。太虚法师则撰文说,墨子的学说不像是佛教,更像是婆罗门教。这又成了墨子是印度人的证据。在这场讨论中,有的学者如卫聚贤先生,把老子也一并说成是印度人。有的学者如金祖同先生,则认为墨子是阿拉伯的伊斯兰教信徒。    非常热闹,但证据不足。最终的证据还是一个色彩印象:黑色。当时不少中国学者对别的国家知之甚少,更不了解在中亚和南亚有不少是雅利安人种的后裔,并不黑。    不同意“墨子是印度人”这一观点的学者,常常用孟子的态度来反驳。孟子在时间和空间上都离墨子很近,他很讲地域观念,连有人学了一点南方口音都会当做一件大事严厉批评;他又很排斥墨子的学说,如果墨子是外国人,真不知会做多少文章。但显然,孟子没有提出过一丝一毫有关墨子的国籍疑点。    我在仔细读过所有的争论文章后笑了,更加坚信:这是中国的黑色。    中国,有过一种黑色的哲学。    那天,他听到一个消息,楚国要攻打宋国,正请了鲁班(也就是公输般)在为他们制造攻城用的云梯。    他立即出发,急速步行,到楚国去。这条路实在很长,用今天的政区概念,他是从山东的泰山脚下出发,到河南,横穿河南全境,也可能穿过安徽,到达湖北,再赶到湖北的荆州。他日夜不停地走,走了整整十天十夜。脚底磨起了老趼,又受伤了,他撕破衣服来包扎伤口,再走。就凭这十天十夜的步行,就让他与其他诸子划出了明显的界限。其他诸子也走长路,但大多骑马、骑牛或坐车,而且到了晚上总得找地方睡觉。哪像他,光靠自己的脚,一路走去,一次次从白天走入黑夜。黑夜、黑衣、黑脸,从黑衣上撕下的黑布条去包扎早已满是黑泥的脚。    终于走到了楚国首都,找到了他的同乡鲁班。    接下来他们两人的对话,是我们都知道的了。但是为了不辜负他十天十夜的辛劳,我还要讲述几句。    鲁班问他,步行这么远的路过来,究竟有什么急事?    墨子在路上早就想好了讲话策略,就说:北方有人侮辱我,我想请你帮忙,去杀了他。酬劳是二百两黄金。    鲁班一听就不高兴,沉下了脸,说:我讲仁义,绝不杀人!    墨子立即站起身来,深深作揖,顺势说出了主题。大意是:你帮楚国造云梯攻打宋国,楚国本来就地广人稀,一打仗,必然要牺牲本国稀缺的人口,去争夺完全不需要的土地,这明智吗?再从宋国来讲,它有什么罪?却平白无故地去攻打它,这算是你的仁义吗?你说你不会为重金去杀一个人,这很好,但现在你明明要去杀很多很多的人!    鲁班一听有理,便说:此事我已经答应了楚王,该怎么办?    墨子说:你带我去见他。    墨子见到楚王后,用的也是远譬近喻的方法。他说:有人不要自己的好车,去偷别人的破车;不要自己的锦衣,去偷别人的粗服;不要自己的美食,去偷别人的糟糠,这是什么人?    楚王说:这人一定有病,患了偷盗癖。    接下来可想而知,墨子通过层层比较,说明楚国打宋国也是有病。    楚王说:那我已经让鲁班造好云梯啦!    墨子与鲁班一样,也是一名能工巧匠。他就与鲁班进行了一场模型攻守演练。结果,一次次都是鲁班输了。    鲁班最后说:要赢还有一个办法,但我不说。    墨子说:我知道,我也不说。    楚王问:你们说的是什么办法啊?《寻觅中华》第二部分 《寻觅中华》黑色的光亮(2)    墨子说:鲁班以为天下只有我一个人能赢过他,如果把我除了,也就好办了。但我要告诉你们,我的三百个学生已经在宋国城头等候你们多时了。    楚王一听,就下令不再攻打宋国。    这就是墨子对于他的“非攻”理念的著名实践,同样的事情还有过很多。原来,这个长途跋涉者只为一个目的在奔忙:阻止战争,捍卫和平。    一心想攻打别人的,只是上层统治者。社会低层的民众有可能受了奴役或欺骗去攻打别人,但从根本上说,却不可能为了权势者的利益而接受战争。这是黑色哲学的一个重大原理。    这件事情化解了,但还有一个幽默的结尾。    为宋国立下了大功的墨子,十分疲惫地踏上了归途,仍然是步行。在宋国时,下起了大雨,他就到一个门檐下躲雨,但看门的人连门檐底下也不让他进。    我想,这一定与他的黑衣烂衫、黑脸黑脚有关。这位淋在雨中的男人自嘲了一下,暗想:“运用大智慧救苦救难的,谁也不认;摆弄小聪明争执不休的,人人皆知。”    在大雨中被看门人驱逐的墨子,有没有去找他派在宋国守城的三百名学生?我们不清楚,因为古代文本中没有提及。    清楚的是,他确实有一批绝对服从命令的学生。整个墨家弟子组成了一个带有秘密结社性质的团体,组织严密,纪律严明。    这又让墨家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黑色。    诸子百家中的其他学派,也有亲密的师徒关系,最著名的有我们曾经多次讲过的孔子和他的学生。但是,不管再亲密,也构不成严格的人身约束。在这一点上墨子又显现出了极大的不同,他立足于低层社会,不能依赖文人与文人之间的心领神会。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墨子要的是浓烈,是黑色黏土般的成团成块。历来低层社会要想凝聚力量,只能如此。    在墨家团体内有三项分工:一是“从事”,即从事技艺劳作,或守城卫护;二是“说书”,即听课、读书、讨论;三是“谈辩”,即游说诸侯,或做官从政。所有的弟子中,墨子认为最能干、最忠诚的有一百八十人,这些人一听到墨子的指令都能“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后来,墨学弟子的队伍越来越大,照《吕氏春秋》的记载,已经到了“徒属弥众,弟子弥丰,充满天下”的程度。    墨子以极其艰苦的生活方式、彻底忘我的牺牲精神,承担着无比沉重的社会责任,这使他的人格具有一种巨大的感召力。直到他去世之后,这种感召力不仅没有消散,而且还表现得更加强烈。    据记载,有一次墨家一百多名弟子受某君委托守城,后来此君因受国君追究而逃走,墨家所接受的守城之托很难再坚持,一百多名弟子全部自杀。自杀前,墨家首领派出两位弟子离城远行去委任新的首领,两位弟子完成任务后仍然回城自杀。新被委任的首领阻止他们这样做,他们也没有听。按照墨家规则,这两位弟子虽然英勇,却又犯了规,因为他们没有接受新任首领的指令。    为什么集体自杀?为了一个“义”字。既被委托,就说话算话,一旦无法实行,宁肯以生命的代价保全信誉。    慷慨赴死,对墨家来说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这不仅在当时的社会大众中,而且在今后的漫长历史上,都开启了一种感人至深的精神力量。司马迁所说的“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成,不爱其躯”的“任侠”精神,就从墨家渗透到中国民间。千年崇高,百代刚烈,不在朝廷兴废,更不在书生空谈,而在这里。    这样的墨家,理所当然地震惊四方,成为显学。后来连法家的主要代表人物韩非子也说:“世之显学,儒墨也。”    但是,这两大显学,却不能长久共存。    墨子熟悉儒家,但终于否定了儒家。其中最重要的,是以无差别的“兼爱”否定了儒家有等级的“仁爱”。他认为,儒家的爱,有厚薄,有区别,有层次,集中表现在自己的家庭,家庭里又有亲疏差异,其实最后的标准是看与自己关系的远近,因此核心还是自己。这样的爱是自私之爱。他主张“兼爱”,也就是祛除自私之心,爱他人就像爱自己。    《兼爱》篇说——    若使天下兼相爱,国与国不相攻,家与家不相乱,盗贼无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则天下治。……故天下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故子墨子曰:不可以不劝爱人者,此也。    这话讲得很明白,而且已经接通了“兼爱”和“非攻”的逻辑关系。是啊,既然“天下兼相爱”,为什么还要发动战争呢?    墨子的这种观念,确实碰撞到了儒家的要害。儒家“仁爱”的前提和目的都是礼,也就是重建周礼所铺陈的等级秩序。在儒家看来,社会没有等级,世界是平的了,何来尊严,何来敬畏,何来秩序?在墨家看来,世界本来就应该是平的,只有公平才有所有人的尊严。在平的世界中,根本不必为了秩序来敬畏什么上层贵族。要敬畏,还不如敬畏鬼神,让人们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种督察之力,有一番报应手段,由此建立秩序。    由于碰撞到了要害,儒家急了。孟子挖苦说,兼爱,也就是把陌生人当做自己父亲一样来爱,那就是否定了父亲之为父亲,等于禽兽。这种推理,把兼爱推到了禽兽,看来也实在是气坏了。    墨家也被激怒了,说,如果像儒家一样把爱分成很多等级,一切都以自我为中心,那么,总有一天也能找到杀人的理由。因为有等级的爱最终着眼于等级而不是爱,一旦发生冲突,放弃爱是容易的,而爱的放弃又必然导致仇。    在这个问题上,墨家反复指出儒家之爱的不彻底。《非儒》篇说,在儒家看来,君子打了胜仗就不应该再追败逃之敌,敌人卸了甲就不应该再射杀,敌人败逃的车辆陷入了岔道还应该帮着去推。这看上去很仁爱,但在墨家看来,本来就不应该有战争。如果两方面都很仁义,打什么?如果两方面都很邪恶,救什么?    《耕柱》篇说,墨家告诉儒家,君子不应该斗来斗去。儒家说,猪狗还斗来斗去呢,何况人?墨家笑了,说,你们儒家怎么能这样,讲起道理来满口圣人,做起事情来却自比猪狗?    作为遥远的后人,我们可以对儒、墨之间的争论作几句简单评述。在爱的问题上,儒家比较实际,利用了人人都有的私心,层层扩大,向外类推,因此也较为可行;墨家比较理想,认为在爱的问题上不能玩弄自私的儒术,但他们的“兼爱”难于实行。    如果要问我倾向何方,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墨家。虽然难于实行,却为天下提出了一种纯粹的爱的理想。这种理想就像天际的光照,虽不可触及,却让人明亮。儒家的仁爱,由于太讲究内外亲疏的差别,造成了人际关系的迷宫,直到今天仍难于走出。当然,不彻底的仁爱终究也比没有仁爱好得多,在漫无边际的历史残忍中,连儒家的仁爱也令人神往。    除了“兼爱”问题上的分歧,墨家对儒家的整体生态都有批判。例如,儒家倡导的礼仪过于繁缛隆重,丧葬之时葬物多到像死人搬家一样,而且居丧三年天天哭泣的规矩也对子女太不公平,又太像表演。儒家倡导的礼乐精神,过于追求琴瑟歌舞,耗费天下人太多的心力和时间。《寻觅中华》第二部分 《寻觅中华》黑色的光亮(3)    从思维习惯上,墨家批评儒家一心复古,只传述古人经典而不鼓励有自己的创作,即所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墨家认为,只有创造新道,才能增益世间之好。在这里,墨家指出了儒家的一个逻辑弊病。儒家认为“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人才是君子,而成天在折腾自我创新的则是小人。墨家说,你们所遵从的古,也是古人自我创新的成果呀,难道这些古人也是小人,那你们不就在遵从小人了?    墨家还批评儒家“不击则不鸣”的明哲保身之道,提倡为了天下兴利除弊,“击亦鸣,不击亦鸣”的勇者责任。    墨家在批评儒家的时候,对儒家常有误读,尤其是对“天命”中的“命”、“礼乐”中的“乐”,误读得更为明显。但是,即使在误读中,我们也更清晰地看到了墨家的自身形象。既然站在社会低层大众的立场上,那么,对于面对上层社会的秩序理念,确实有一种天然的隔阂。误读,太不奇怪了。    更不奇怪的是,上层社会终于排斥了墨家。这种整体态度,倒不是出于误读。上层社会不会不知道,连早已看穿一切的庄子,也曾满怀钦佩地说“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连被统治者视为圭臬的法家,也承认他们的学说中有不少是“墨者之法”;公认为经典的《礼记》中的“大同”理想,也与墨家的理想最为接近。但是,由于墨家所代表的社会力量是上层社会万分警惕的,又由于墨家曾经系统地抨击过儒家,上层社会也就很自然地把它从主流意识形态中区隔出来了。秦汉之后,墨家衰落,历代文人学士虽然也偶有提起,往往句子不多,评价不高,这种情景一直延续到清后期。俞樾在为孙诒让《墨子闲诂》写的序言中说:    乃唐以来,韩昌黎外,无一人能知墨子者。传诵既少,注释亦稀,乐台旧本,久绝流传,阙文错简,无可校正,古言古字,更不可晓,而墨学尘霾终古矣。    这种历史命运实在让人一叹。但是,情况很快就改变了。一些急欲挽救中国的社会改革家发现,旧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必须改变,而那些数千年来深入民间社会的精神活力则应该调动起来。因此,大家又惊喜地重新发现了墨子。    孙中山先生在《民报》创刊号中,故意不理会孔子、孟子、老子、庄子,而独独把墨子推崇为“平等”、“博爱”的中国宗师。后来他又经常提到墨子,例如:    仁爱也是中国的好道德,古时最讲“爱”字的莫过于墨子。墨子所讲的兼爱,与耶稣所讲的博爱是一样的。    梁启超先生更是在《新民丛报》上断言:“今欲救亡,厥唯学墨。”他在《墨子学案》中甚至把墨子与西方的思想家亚里士多德、培根、穆勒作对比,认为一比较就会知道孰轻孰重。他伤感地说:    只可惜我们做子孙的没出息,把祖宗遗下的无价之宝,埋在地窖里两千年,今日我们在世界文化民族中,算是最缺乏论理精神、缺乏科学精神的民族,我们还有面目见祖宗吗?如何才能够一雪此耻,诸君努力啊!    孙中山和梁启超,是最懂得中国的人。他们的深长感慨中,包含着历史本身的呼喊声。    墨子,墨家,黑色的珍宝,黑色的光亮,中国亏待了你们,因此历史也亏待了中国。    我读《墨子》,总是能产生一种由衷的感动。虽然是那么遥远的话语,却能激励自己当下的行动。我的集中阅读也是在那个灾难的年代。往往是在深夜,每读一段我都会站起身来,走到窗口。我想着两千多年前那个黑衣壮士在黑夜里急速穿行在中原大地的身影。然后,我又亟亟地返回书桌,再读一段。    记得是《公孟》篇里的一段对话吧,儒者公孟子对墨子说,行善就行善吧,何必忙于宣传?    墨子回答说:你错了。现在是乱世,人们失去了正常的是非标准,求美者多,求善者少,我们如果不站起来勉力引导,辛苦传扬,人们就不会知道什么是善了。    对于那些劝他不要到各地游说的人,墨子又在《鲁问》篇里进一步做了回答。他说:到了一个不事耕作的地方,你是应该独自埋头耕作,还是应该热心地教当地人耕作?独自耕作何益于民?当然应该立足于教,让更多的人懂得耕作。我到各地游说,也是这个道理。    《贵义》篇中写道,一位齐国的老朋友对墨子说,现在普天下的人都不肯行义,只有你还在忙碌,何苦呢?适可而止吧。    墨子又用了耕作的例子,说:一个家庭有十个儿子,其中九个都不肯劳动,剩下的那一个就只能更加努力耕作了,否则这个家庭怎么撑得下去?    在《鲁问》篇中,墨子对鲁国乡下一个叫吴虑的人作了一番诚恳表白。他说,为了不使天下人挨饿,我曾想去种地,但一年劳作下来又能帮助几个人?为了不使天下人挨冻,我曾想去纺织,但我的织物还不如一个妇女,能给别人带来多少温暖?为了不使天下人受欺,我曾想去帮助他们作战,但区区一个士兵,又怎么抵御侵略者?既然这些作为都收效不大,我就明白,不如以历史上最好的思想去晓示王侯贵族和平民百姓。这样,国家的秩序、民众的品德一定都能获得改善。    对于自己的长期努力一直受到别人诽谤的现象,墨子在《贵义》篇里也只好叹息一声。他说,一个长途背米的人坐在路边休息,站起再想把米袋扛到肩膀上的时候却没有力气了,看到这个情景的过路人不管老少贵贱都会帮他一把,将米袋托到他肩上。现在,很多号称君子的人看到肩负道义辛苦行路的义士,不仅不去帮一把,反而加以毁谤和攻击。你看,当今义士的遭遇还不如那个背米的人。    尽管如此,他在《尚贤》篇里还是勉励自己和弟子们:有力量就要尽量帮助别人,有钱财就要尽量援助别人,有道义就要尽量教诲别人。    那么,千说万说,墨子四处传播的道义中,有哪一些特别重要、感动过千年民间社会,并感动了孙中山、梁启超等人呢?    我想,就是那简单的八个字吧——    兼爱,非攻,尚贤,尚同。    “兼爱”、“非攻”我已经在上文作过解释,“尚贤”、“尚同”还没有,但这四个中国字在字面上已经表明了它们的基本含义:崇尚贤者,一同天下。所谓一同天下,也就是以真正的公平来构筑一个不讲等级的和谐世界。    我希望,人们在概括中华文明的传统精华时,不要遗落了这八个字。    那个黑衣壮士背着这八个字的精神粮食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他累了,粮食口袋搁在地上也已经很久很久。我们来背吧,请帮帮忙,托一把,扛到我的肩上。    点评一:    墨子,“黑色”的中国人,主张兼爱、大同、和平。本文欲重新发掘中华文化固有的真精神。每个人似乎都念过这个名字,却记不得他的思想。好的东西,大家为何常常遗忘?因为谁都懒得去做,谁都做不来。在色与德之间,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前者。这是一曲伟大精神的哀歌。(老愚)    点评二:    诸子百家时期,墨家和儒家同为显学,但最为统治者看重的是法家。法家重制度重治理,特别实用特别“外王”。而墨家的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定位过高,特别理想特别“内圣”。儒家居中,既有理想的标持,又是积极的行动主义者。汉代独尊儒术,其实法家当道,儒家成了粉饰法家吏事的道具。其实任何朝代,法家的权术莫不横行天下,儒家只是门面。披儒之外衣,行法之权术,思想上近儒,行为上趋法,我以为这就是中国的世道人心、集体人格。(马策)    点评三:    先秦诸子中,墨家卓然独立。较之于老子、孔子,墨子可谓更本色更地道的行者。他“光靠自己的脚,一路走去,一次次从白天走入黑夜”,以极其艰苦的生活方式和彻底忘我的牺牲精神,承载着无比沉重的社会责任。在中国人的心理色调中,墨家有别于道家的湛蓝色、法家的金铜色、儒家的棕黄色,以其黑色而直取“宇宙天地的始原之色”。墨子的黑色光亮,纯粹,通明,让人心怀敬意。    建立坐标,选取参照,于比照中凸显个性,是本文构思布局上的最大特色。开篇自然引出对二“子”的述评,更为墨子的出场张目;主体部分,墨儒两家展开多向度对比,墨家的特点更见突出。(傅应湘)《寻觅中华》第二部分 《寻觅中华》稷下(1)    应该到别处走走了,但是我的脚,还是不由自主地黏在齐鲁大地上。    这就像很多年前写作《戏剧思想史》,我的笔绕来绕去总是舍不得离开德国,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考察中国古代高层文化构建史,泰山脚下的话题实在太多。几乎停留在任何一处,稍作打量都能找出值得长期钻研的理由。这对我来说,既是一片沃土,又是一个险境。    为什么说是险境?因为沃土最容易让人流连忘返,而我却已经没有这种权利。自从我下决心要与广大同胞一起来恢复文化记忆,就必须放弃书斋学者那种沉湎一点、不及其余的奢侈,那种自筑小院、自挂牌号的悠闲。我需要从宏观上找出中华文化的灵魂和脉络,因此不得不行色匆匆。    好些天来一直在与自己讨价还价:再留几处吧,或者,只留一处……    一处?    那就给齐国吧。    但是,齐国能随意碰得吗?一碰,一道巨大的天门打开了,那里有太多太多的精彩。    我不得不装成铁石心肠,故意不看姜子牙那根长长的钓竿,不看齐桓公沐浴焚香拜相管仲的隆重仪式,不看能言善辩的晏婴矫捷的身影,不看军事家孙武别齐去吴的那个清晨,也不看神医扁鹊一次次用脉诊让人起死回生的奇迹……    全都放弃吧,只跟着我,来到齐国都城临淄的稷门下。那里,曾是大名鼎鼎的稷下学宫的所在地。    大地上,有的角落曾经集中过无限的权力,有的角落曾经集中过无限的残暴,有的角落曾经集中过无限的诗情,而有的角落则集中过无限的智慧。    为什么我们要寻找这种角落,不惜为之连年苦旅?不是为了拾捡故事,也不是为了访古感怀,而是为了探求人性在高度浓缩后才能够显现的奥秘,为了询问祖先在合力倾泻后有可能埋藏的遗言。    稷下学宫原址,就是这种曾经与无限智慧有关的角落。即便只是一站,也会立即困惑:人类在几千年间究竟是前进了还是倒退了?    稷下学宫创办于公元前四世纪中叶,延续了一百三十多年。齐国朝廷一开始是把它当做“智库”来办的,这本是一个很普通的企图,因为当时的每个诸侯邦国都会集中一些智囊人物。但是,齐国统治者出于罕有的远见卓识,大大地改变了它的实用性和依附性,使它出现了不同凡响的形态。    稷下学宫以极高的礼遇召集各地人才,让他们自由地发展学派,平等地参与争鸣,造成了学术思想的一片繁荣。结果,它就远不止是齐国的智库了,而是成了当时最大规模的中华精神会聚处、最高等级的文化哲学交流地。    齐国做事总是大手笔,而稷下学宫更是名垂百世的文化大手笔。我在考察各种文化的长途中不知多少次默默地感念过稷下学宫,因为正是它,使中华文化全面升值。    没有它,各种文化也在,诸子百家也在,却无法进入一种既高度自由又高度精致的和谐状态。因为世上有很多文化,自由而不精致;又有很多文化,精致而不自由。稷下学宫以尊重为基础,把这两者统一了。    因此,经由稷下学宫,中华文化成为一种“和而不同”的壮阔合力,进入了世界文明史上极少数最优秀的文化之列。    据史料记载,稷下学宫所在地是在齐国都城临淄的“西门”,叫“稷门”。但稷门应该由稷山得名,而稷山在都城之南。因此有学者认为不是西门而是南门。而且,地下挖掘也有利于南门之说。那就存疑吧,让我们一起期待着新的考古成果。    姑且不说西、南,只说稷门。从多种文献来看,当年的稷门附近实在气魄非凡,成了八方智者的向往目标。那里铺了宽阔的道路,建了高门大屋,吸引来的稷下学者最多时达数百千人。    诸子百家中几乎所有当时的代表人物都来过,他们大多像以前孔子一样带着很多学生,构成一个个以“私学”为基础的教学团队。我记得刘蔚华、苗润田先生曾经列述过稷下学者带领门徒的情况,还举出一些著名门徒的名字,并由此得出结论——“稷下学宫是当时的一所最高学府”,我很赞同。    如百溪入湖,孔子式的“流亡大学”在这里汇集了。流亡是社会考察,汇集是学术互视,对于精神文化的建设都非常重要。    稷下学宫是开放的,但也不是什么人想来就能来。世间那些完全不分等级和品位的争辩,都算不上“百家争鸣”。因为只要有几个不是“家”而冒充“家”的人进来搅局,那些真正的“家”必然不知所措、讷讷难言。这样,不必多久,学宫也就变成了一个以嗓门论是非的闹市,就像我们今天不少传媒的“文化版面”一样。    稷下学宫对于寻聘和自来的各路学者,始终保持着清晰的学术评估。根据他们的学问、资历和成就分别授予“客卿”、“上大夫”、“列大夫”以及“稷下先生”、“稷下学士”等不同称号,而且已有“博士”和“学士”之分。这就使学宫在熙熙攘攘之中,维系住了基本的学术秩序。    稷下学宫所面临的最大难题是显而易见的:它是齐国朝廷建立的,具有政府智库的职能,却又如何摆脱政府的控制而成为一所独立的学术机构,一个自由的文化学宫?    出乎人们意料,这个难题在稷下学宫解决得很好。    学宫里的诸子不任官职,因此不必对自己的言论负行政责任。古籍中记载他们“不任职而论国事”、“不治而议论”、“无官守,无言责”等,都说明了这个特点。稷下学者中只有个别人偶尔被邀参与过一些外交事务,那是临时的智能和口才借用,算不上真正的参政。    一般认为,参政之后的议政才有效,稷下学宫断然否定了这种看法。    参政之后的议政很可能切中时弊,但也必然会失去整体超脱性和宏观监督性。那种在同一行政系统中的痛快议论,很容易造成言论自由的假象,其实说来说去还是一种“内循环”,再激烈也属于“自言自语”。这样的议论,即便像管仲、晏婴这样的杰出政治人物也能完成,那又何必还要挽请这样一批批的游士过来?    因此,保持思维对于官场的独立性,是稷下学宫的生命。    不参政,却问政。稷下学宫的自由思维,常常成为向朝廷进谏或被朝廷征询的内容。朝廷对稷下学者的态度很谦虚,而稷下学者也可以随时去找君主。孟子是稷下学宫中很受尊重的人物,《孟子》一书中提到他与齐宣王讨论政事就有十七处之多。齐宣王开始很重视孟子的观点,后来却觉得不切实用,没有采纳。但这种转变,并没有影响孟子在学宫中的地位。    齐国朝廷最感兴趣的是黄老之学(道家),几乎成了稷下学宫内的第一学问,但这一派学者的荣誉和待遇也没有因此比其他学者高。后来三为“祭酒”执掌学政而成为稷下学宫“老师中的老师”的荀子,并不是黄老学者,而是儒家的集大成者。他的学生韩非子则是法家的代表人物。《寻觅中华》第二部分 《寻觅中华》稷下(2)    由于统治者的取舍并不影响各派学者的社会地位和言论自由,稷下学宫里的争鸣也就有了平等的基础。彼此可以争得很激烈,似乎已经水火难容,但最后还是达到了共生互补。甚至,一些重要的稷下学者到底属于什么派,越到后来越难于说清楚了。    学术争论的最高境界,就在于各派充分地展开自己的观点之后,又遇到了充分的驳难。结果,谁也不是彻底的胜利者或失败者,各方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同上一个等级。    写到这里我不能不长叹一声。我们在现代争取了很久的学术梦想,原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新构思呢,谁知我们的祖先早在两千三百多年前就实行了,而且实行了一百多年!    稷门之下,系水之侧。今天邵家圈村西南角地下发掘发现,这里有规模宏大的古建筑群遗迹。漫步其间,无意中还能捡到瓦当碎片。要说遗迹,什么大大小小的建筑都见过,但在这里却矗立过中国精神文化的建筑群,因此让人舍不得离开。    这样的建筑群倒塌得非常彻底,但与其他建筑群不一样的是,它筑到了历代中国人的心上。稷下学宫随着秦始皇统一中国而终结,接下来是秦始皇焚书坑儒,为文化专制主义(亦即文化奴才主义)开了最恶劣的先例;一百年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乍一看“百家争鸣”的局面已很难延续。但是,百家经由稷下学宫的陶冶,已经“罢黜”不了了。你看在以后漫长的历史上,中国的整体文化结构是儒道互补,而且还加进来一个佛家;中国的整体政治结构是表儒里法,而且还离不开一个兵家。这也就是说,在中国文化这所学宫里,永远无法由一家独霸,也永远不会出现真正“你死我活”的决斗。一切都是灵动起伏、中庸随和的,偶尔也会偏执和极端,但长不了,很快又走向中道。连很多学者的个体人格,往往也沉淀着很多“家”,有时由佛返儒,有时由儒归道,自由自在、或明或暗地延续着稷下学宫的丰富、多元和互融。    此外,稷下学者们独立于官场之外的文化立场虽然很难在不同的时代完整保持,而那种关切大政、一心弘道、忧国忧民、勇于进谏的品格却被广泛继承下来。反之,那种与稷下学宫格格不入的趋炎附势、无视多元、毁损他人、排斥异己的行为,则被永远鄙视。    这就是说,稷下学宫作为一个教学机构,即便在沦为废墟之后,还默默地在社会的公私领域传授着课程。    与稷下学宫遥相呼应,当时在西方的另一个文明故地也出现了一个精神文化的建筑群,我们一般称之为雅典学派或雅典学园。    “雅典学园”和“稷下学宫”,在名称上也可以亲密对仗。据我的推算,柏拉图创建雅典学园的时间,比稷下学宫的建立大概早了二十年,应该算是同时。    这是巧合吗?如果是,那也只是一个更宏大、更神奇的巧合的衍生而已。    那个更宏大、更神奇的巧合,我可以用一份年龄对照表来说明——    孔子可能只比释迦牟尼小十几岁;    孔子去世后十年左右,苏格拉底出生;    墨子比苏格拉底小一岁,比德谟克利特大八岁;    孟子比亚里士多德小十二岁;    庄子比亚里士多德小十五岁;    阿基米德比韩非子大七岁;    ……    人类的历史那么长,怎么会让这么多开山立派的精神巨人,这么多无法超越的经典高峰,涌现于一时?为什么后来几千年的文化创造,不管多么杰出多么伟大,都只是步了那些年月的后尘?    “天意从来高难问”。那就不问了,我们只能面对“天意”的结果,反复惊叹。    有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那么,其他民众也会说,世上如果没有释迦牟尼,没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人类的历史将会如何如何。这种称颂中包含着一个共同的判断,那就是:历史的自然通道本应该如万古长夜。从黑暗的起点,经由丛林竞争、血腥互残,通向黑暗的终点。万古长夜里应该也会有一些星星在天空闪耀吧?问题是,能使星星闪耀的光源在哪里?    于是,不知是什么伟大的力量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让几个最大的精神光源同时出现在世界上。顷刻之间,一切都不一样了。从此,人类也就从根本上告别荒昧,开始走向人文,走向理性,走向高贵。    精神光源与自然光源不一样,不具备直接临照山河的功能,必须经过教学和传播机制的中转,才能启迪民众。因此像稷下学宫和雅典学园这样的平台,足以左右一个民族对于文明光亮的领受程度。    说起来,雅典学园是一个总体概念,其中包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先后创立的好几家学园。差不多两千年后,意大利画家拉斐尔曾在梵蒂冈教皇宫创作过一幅名为《雅典学园》(又名《哲学》)的壁画,把那些学园合成了一体,描绘一大群来自希腊、罗马、斯巴达等地的不同年代、不同专业的学者围绕着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共聚一堂的情景。拉斐尔甚至把自己和文艺复兴时的其他代表人物也画到了里边,表示大家都是雅典学园的一员。    大家都是雅典学园的一员——这个观念,正是文艺复兴运动的重要内容。    欧洲在走向近代的过程中又一次成了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学生。这次重新上学的结果十分惊人,欧洲人把“向前看”和“向后看”这两件看似完全相反的事当做了同一件事,借助于人类早期的精神光源,摆脱了中世纪的束缚,使前进的脚步变得更经典、更本真、更人性了。    中国没有经历过文艺复兴这样的运动,这是比不上欧洲的地方。但另一个方面,中国也没有经历过中世纪,未曾发生过古典文明的千年中断,这又很难说比不上欧洲。当那些早就遗失的古希腊经典被阿拉伯商人藏在马队行囊中长途跋涉,又被那不勒斯一带的神学院一点点收集、整理的时候,中国的诸子经典一直堂而皇之地成为九州课本,风光无限。既然没有中断,当然也就不会产生欧洲式的发现、惊喜和激动,这便由长处变成了短处。    这些长长短短,是稷下学者们不知道的了。我们的遗憾是,一直没有出现一个历史机遇,能让拉斐尔这样的画家把稷下学宫和后代学者们画在一起,让所有的中国文人领悟:大家都与山东临淄那个老城门下的废墟有关。    点评一:    真的有过这样一个地方?真的有过这样一群人?真的有过这样一个自由平等的学术之都?伟大时代的那一束精神光亮,因何而湮灭在文明的进程中?当某种意识形态主宰一切之后,学术就不再神圣不可侵犯——遍地学奴,斯文扫地。(老愚)    点评二:    齐国稷下学宫,是战国时期的自由主义文化大本营。在那里,知识分子的“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完全实现,亦师亦友取代了儒家君尊臣卑关系(这重要一点本文又未提及),权势让位于真理(所谓道重于势)。如此百年自由主义运动,后世中国从未出现过。那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春秋战国与古希腊古罗马遥相呼应,人类的思想原典在中西方同时成型。(马策)    点评三:    再坚固的钢筋丛林也会在岁月中剥蚀,只有建筑在人们心中的大厦才能永不坍塌,稷下学宫就是建筑在人们心中的巍巍大厦。    如同百溪入海,当时诸子百家的代表人物都带着自己的学生来过稷下学宫。他们不以嗓门论是非,不以权势论高下,相互切磋砥砺。梅贻琦曾言:“大学者,非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当时稷下学宫大师云集,俊杰盈门,试问古今中外哪一所大学能与之媲美?(佘志斌)《寻觅中华》第二部分 《寻觅中华》诗人是什么(1)    大地为证:我们的祖先远比我们更亲近诗。    这并不是指李白、杜甫的时代,而是还要早得多。至少,诸子百家在黄河流域奔忙的时候,就已经一路被诗歌所笼罩。    他们不管是坐牛车、马车,还是步行,心中经常会回荡起“诗三百篇”,也就是《诗经》中的那些句子。这不是出于他们对于诗歌的特殊爱好,而是出于当时整个上层社会的普遍风尚。而且,这个风尚已经延续了很久很久。    由此可知,我们远祖的精神起点很高。在极低的生产力还没有来得及一一推进的时候,就已经“以诗为经”了。这真是了不起。试想,当我们在各个领域已经狠狠地发展了几千年之后,不是越来越渴望哪一天能够由物质追求而走向诗意栖居,重新企盼“以诗为经”的境界吗?    那么,“以诗为经”,既是我们的起点,又是我们的目标。《诗经》这两个字,实在可以提挈中华文明的首尾了。    当时流传的诗,应该比《诗经》所收的数量大得多。    司马迁在《史记》中说,是孔子把三千余篇古诗删成三百余篇的。这好像说得不大对,因为《论语》频频谈及诗三百篇,却从未提到删诗的事,孔子的学生和同时代人也没有提过,直到三百多年后才出现这样的记述,总觉得有点奇怪。而且,有资料表明,在孔子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诗经》的格局已成。成年后的孔子可能订正和编排过其中的音乐,使之更接近原貌。    但是,无论是谁选的,也无论是三千选三百,还是三万选三百,《诗经》的选择基数很大,则是毋庸置疑的。    我本人一直非常喜欢《诗经》。过去在课堂上向学生推荐时,不少学生常常因一个“经”字望而却步,我总是告诉他们,那里有一种采自乡野大地的人间情味,像是刚刚收割的麦垛的气味那么诱鼻,却谁也无法想象这股新鲜气味竟然来自于数千年前。    我喜欢它的雎鸠黄鸟、蒹葭白露,喜欢它的习习谷风、霏霏雨雪,喜欢它的静女其姝、伊人在水……而更喜欢的则是它用最干净的汉语短句,表达出了最典雅的喜怒哀乐。    这些诗句中,蕴藏着民风、民情、民怨,包含着礼仪、道德、历史,构成了一部内容丰富的社会教育课本。这部课本竟然那么美丽而悦耳,很自然地呼唤出了一种普遍而悠久的吟诵。吟于天南,吟于海北,诵于百年,诵于千年。于是,也熔铸进了民族的集体人格。    每次吟诵《诗经》,总会联想到一个梦境:在朦胧的夜色中,一群人马返回山寨要唱几句约定的秘曲,才得开门。《诗经》便是中华民族在夜色中回家的秘曲,一呼一应,就知道是自己人。    《诗经》是什么人创作的?应该是散落在黄河流域各阶层的庞大群体。这些作品,不管是各地进献的乐歌,还是朝廷采集的民谣,都会被一次次加工整理,因此也就成了一种集体创作,很少有留下名字的个体诗人。这也就是说,《诗经》所标志的,是一个缺少个体诗人的诗歌时代。    这是一种悠久的合唱,群体的美声。这是一种广泛的协调,辽阔的共鸣。这里呈现出一个个被刻画的形象,却很难找到刻画者的面影。    结束这个局面的,是一位来自长江流域的男人。    屈原,一出生就没有踩踏在《诗经》的土地上。    中华民族早期在地理环境上的进退和较量,说起来太冗长,我就简化为黄河文明和长江文明吧。两条大河,无疑是中华农耕文明的两条主动脉,但在很长的历史中,黄河文明的文章要多得多。    无论是那个以黄帝、炎帝为主角并衍生出夏、商、周人始祖的华夏集团,还是那个出现了太皞、少皞、蚩尤、后羿、伯益、皋陶等人的东夷集团,基本上都活动在黄河流域。由此断言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一点不错。    长江流域活跃过以伏羲、女娲为代表的苗蛮集团,但在文明的程度和实力上,都无法与华夏集团相抗衡,最终确实也被战败了。我们在史籍上见到的尧如何制伏南蛮,舜如何更易南方风俗,禹如何完成最后的征战等,都说明了黄河文明以强势统治长江文明的过程。    但是,黄河文明的这种强势统治,不足以消解长江文明。因为任何文明的底层,都与地理环境、气候生态、千古风习有关,伟大如尧舜禹也未必更易得了。幸好是这样,中华文明才没有在征服和被征服的战火中走向单调。    自古沉浸在神秘奇谲的漫漫巫风中,长江文明不习惯过于明晰的政论和哲思。它的第一个代表人物不是霸主,不是名将,不是圣贤,而是诗人,是一种必然。    这位诗人不仅出生在长江边,而且出生在万里长江最险峻、最神奇、最玄秘、最具有概括力的三峡,更有一种象征意义。    我多次坐船过三峡,每次都要满心虔诚地寻找屈原的出生地。我知道,这是自然与人文两方面经过无数次谈判后才找到的一个交集点。    如果说,《诗经》曾经把温煦的民间礼仪化作数百年和声,慰藉了黄河流域的人伦离乱和世情失落,那么,屈原的使命就完全不同了。他只是个人,没有和声。他一意孤行,拒绝慰藉。他心在九天,不在世情……    他有太多太多的不一样,而每一个不一样又都与他身边的江流、脚下的土地有关。    请想一想长江三峡吧,那儿与黄河流域的差别实在太大了。那儿山险路窄,交通不便,很难构成庞大的集体行动和统一话语。那儿树茂藤密,物产丰裕,任何角落都能满足一个人的生存需要,因此也就有可能让他独晤山水,静对心灵。那儿云谲波诡,似仙似幻,很有可能引发神话般的奇思妙想。那里花开花落,物物有神,很难不让人顾影自怜、借景骋怀、感物伤情。那里江流湍急,惊涛拍岸,又容易启示人们在柔顺的外表下志在千里,百折不回。    相比之下,雄浑、苍茫的黄河流域就没有那么多奇丽,那么多掩荫,那么多自足,那么多个性。因此,从黄河到长江,《诗经》式的平原小合唱也就变成了屈原式的悬崖独吟曲。    如果说,《诗经》首次告诉我们什么叫诗,那么,屈原则首次告诉我们什么叫诗人。    于是,我们看到屈原走来了,戴着花冠,佩着长剑,穿着奇特的服装,挂着精致的玉佩,脸色高贵而憔悴,目光迷惘而悠远。这么一个模样出现在诸子百家风尘奔波的黄河流域是不可想象的,但是请注意,这恰恰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以个体形象出现的伟大诗人。《诗经》把诗写在万家炊烟间,屈原把诗写在自己的身心上。    其实屈原在从政游历的时候也到过黄河流域,甚至还去了百家会聚的稷下学宫(据我考证,可能是公元前三一一年),那当然不是这副打扮。他当时的身份,是楚国的官吏和文化学者,从目光到姿态都是理性化、群体化、政治化的。稷下学宫里见到过他的各家学人,也许会觉得这位远道而来的参访者风度翩翩,举手投足十分讲究,却不知道这是长江文明的最重要代表,而且迟早还要以他们无法预料的方式,把更大的范围也代表了,包括他们在内。    代表的资格无可争议,因为即使楚国可以争议,长江可以争议,政见可以争议,学派可以争议,而诗,无可争议。    我一直觉得,很多中国文学史家都从根子上把屈原的事情想岔了。《寻觅中华》第二部分 《寻觅中华》诗人是什么(2)    大家都在惋叹他的仕途不得志,可惜他在政坛上被排挤,抱怨楚国统治者对他的冷落。这些文学史家忘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如果他在朝廷一直得志,深受君主重用,没有受到排挤,世界上还会有一个值得每一部中国文学史都辟出专章专节来恭敬叙述的屈原吗?    中国文化人总喜欢以政治来框范文化,让文化成为政治的衍生。他们不知道:一个吟者因冠冕而喑哑了歌声,才是真正值得惋叹的;一个诗人因功名而丢失了诗情,才是真正让人可惜的;一个天才因政务而陷入于平庸,才是真正需要抱怨的。而如果连文学史也失去了文学坐标,那就需要把惋叹、可惜、抱怨加在一起了。    直到今天,很多文学史论著作还喜欢把屈原说成是“爱国诗人”。这也就是把一个政治概念放到了文学定位前面。“爱国”?屈原站在当时楚国的立场上反对秦国,是为了捍卫滋生自己生命的土地、文化和政权形式,当然合情合理,但是这里所谓的“国”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国家”,我们不应该混淆概念。在后世看来,当时真正与“国家”贴得比较近的,反倒是秦国,因为正是它将统一中国,产生严格意义上的国家观念,形成梁启超所说的“中国之中国”。我们怎么可以把中国在统一过程中遇到的对峙性诉求,反而说成是“爱国”呢?    有人也许会辩解,这只是反映了楚国当时当地的观念。但是,把屈原说成是“爱国”的是现代人。现代人怎么可以不知道,作为诗人的屈原早已不是当时当地的了。把速朽性因素和永恒性因素搓捏成一团,把局部性因素和普遍性因素硬扯在一起,而且总是把速朽性、局部性的因素抬得更高,这就是很多文化研究者的误区。    寻常老百姓比他们好得多,每年端午节为了纪念屈原包粽子、划龙舟的时候,完全不分地域。不管是当时被楚国侵略过的地方,还是把楚国灭亡的地方,都在纪念。当年的“国界”,早就被诗句打通,根本不存在政治爱恨了。那粽子,那龙舟,是献给诗人的。中国民众再慷慨,也不会把两千多年的虔诚,送给另一种人。    老百姓比文化人更懂得:文化无界,文化无价。    文化,切莫自卑。    在诸多同类著作中,我独独推崇章培恒、骆玉明主编的那一部《中国文学史》对屈原的分析。书中指出,屈原有美好的政治主张,曾经受到楚怀王的高度信任,但由于贵族出身又少年得志,参加政治活动时表现出理想化、情感化和自信的特点,缺少周旋能力,难于与环境协调。这一切,在造成人生悲剧的同时也造就了优秀文学。    这就说对了。正是政治上的障碍,指引了文学的通道。落脚点应该是文学。    我的说法可能会更彻底一点:那些日子,中国终于走到了应该有个性文学的高点上了,因此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派出一个叫屈原的人去领受各种心理磨炼。让他切身体验一系列矛盾和分裂,例如信任和被诬、高贵和失群、天国和大地、神游和无助、去国和思念、等待和无奈、自爱和自灭,等等,然后再以自己的生命把这些悖论冶炼为美,向世间呈示出一个最高坐标:什么是第一等级的诗,什么是第一等级的诗人。    简单说来,这是一种通向辉煌的必要程序。    抽去任何一级台阶,就无法抵达目标,不管那些台阶对攀缘者造成了多大的劳累和痛苦。即便是小人诽谤、同僚侧目、世人疑惑,也不可缺少。    甚至,对他自沉汨罗江,也不必投以过多的政治化理解和市井式悲哀。郭沫若认为,屈原是看到秦国军队攻破楚国首都郢,才悲愤自杀的,是“殉国难”。我觉得这恐怕与实际情况有一点出入。屈原自沉是在郢都攻破之前好几年,时间不太对。还有一些人认为是楚国朝廷中那些奸臣贼子不想让屈原活着,把他逼死的。在宽泛的意义上这样说说也未尝不可,但一定要编织出一个谋杀故事,却没有具体证据。    我认为,他作出自沉的选择有更深刻的因素。当然有对现实的悲愤,但也有对生命的感悟,对自然的皈依。在弥漫着巫风神话传统的山水间,投江是一种凄美的祭祀仪式。他投江后,民众把原来祭祀东君的日子转移到他的名下,前面说过的包粽子、划龙舟这样的活动,正是祭祀仪式的一部分。    说实话,我实在想不出屈原还有哪一种更好的方式作为生命的句号。世界上的其他文明,要到近代才有不少第一流的诗人哲学家作出这样的选择。海德格尔在解释这种现象时说,一个人对于自己生命的形成、处境、病衰都是无法控制的,唯一能控制的,就是如何结束生命。    我在北欧旅行时,知道那里每年有不少孤居寒林别墅中的高雅人士选择自杀。我看着短暂的白天留给苍原的灿烂黄昏,一次次联想到屈原。可惜那儿太寂寞,百里难见人迹,无法奢望长江流域湖湘地区初夏时节那勃郁四野的米香和水声。    这种想法是不是超越了时代?美国诗人惠特曼说,所谓诗人,就是那种把过去、现在和将来融为一体的那种人。当然,惠特曼所说的是少数真正的伟大诗人。    因此,屈原身上本来就包含着今天和明天。    只要说到屈原,总不能不亲近一下他的作品,连一次也不应该漏过。    这里就遇到了一个难题:屈原的作品非常艰深,而年年祭祀屈原的民众却难以计数,我们能在这中间搭建几条栈道吗?    正是出于这个目的,二十世纪曾出现过不少版本的“今译”。几乎所有的今译都采用了诗体,但遗憾的是,楚辞和现代诗之间的“韵味系统”完全不同,很难产生两相满意的转换关系。往往是,今译的诗句过于整齐繁琐,把原诗的整体气韵丢失了。这就像陈列一尊最华美的青铜器,万不可用珠光宝气的现代华美去映照,而只应该给它提供一个最朴素的麻布平台。    我很想做一个小小的试验,把屈原的作品用现代散文来作一番表述。躲过大量的古文障碍,躲过逐段逐句的严格程序,只是画一个粗略的轮廓,算是给普通祭祀者递一根拐杖。    那么,就从《离骚》着手试试看吧。    我是古帝高阳氏的后裔,出生在一个吉利的日子,父亲给我起了个好名。我既有天生的美质,又重视后天的修能,还喜欢把香草秋兰佩饰在身。    日月匆匆留不住,春去秋来不停步。我只见草木凋零,我只怕美人迟暮。何不趁着盛年远离污秽,何不改一改眼下的规矩?那就骑上骏马向前驰骋吧,我愿意率先开路。    我知道古代圣君总与众芳同在,我知道堂堂尧舜因为走了正道而一路畅达,狂乱的桀纣因为想走捷径而步履窘困。因此,我指九天为证,我平日忙忙碌碌地奔走先后,并不怕自身遭殃,只担心家国误入歧途。但是,我的好心不被理解,反而招来了谗言和忌恨。    你不是早就约我在黄昏见面吗,为什么有了改变?我不是早就种下鲜花香草了吗,为什么也散出了异味?众人在比赛贪婪,心底都贮满嫉恨。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只怕直到老年,还来不及修名立身。    朝饮木兰的露水,夕餐秋菊的落英,只要相信内心的美好,又何妨饥饿憔悴?我总是长叹擦泪,哀伤着民生多艰。虽然从早到晚又被辱骂又被驱赶,我虽九死而未悔。《寻觅中华》第二部分 《寻觅中华》诗人是什么(3)    鹰雀不能合群,方圆不能重叠。我只恨没有看清道路,伫立良久决定返回。我让我的马在兰皋漫步,在椒丘休息,自己却换上了出发前的服装。我像过去一样以荷叶为衣,以芙蓉为裳,戴上高冠,佩上长剑,然后抬起头来观看四荒。我又有了缤纷的佩饰,我又闻到了阵阵芳香。    大姐反复地劝导我:“大禹的父亲过于刚直而死于羽山之野,你如此博学又有修养,为何也要坚持得如此孤傲?人人身边都长满了野草,你为何偏偏洁身自好?民众不可能听你的解说,有谁能体察你的情操?世人都在勾勾搭搭,你为何独独不听劝告?”    大姐啊,我只知道古代圣贤的教导,不可自纵,不可违常。我只知道皇天无私,以德为上。也许真该叹息我生不逢时,采一束蕙草来擦拭眼泪,但眼泪早已把我的衣衫打湿,我把衣衫铺在地上屈膝跪告:我已经知道该走的正道,那就是驾龙乘凤飞上九霄。    清晨从苍梧出发,傍晚就到了昆仑。我想在这神山上稍作停留,抬头一看已经暮色苍茫。太阳啊你慢点走,不要那么急迫地落向西边的崦嵫山。前面的路又长又远,我将上下而求索。    我在天池饮马,又从神木上折下枝条拂动着阳光,暂且在天国自在逍遥。我要让月神作为先驱,让风神跟在后面,然后再去动员神鸟。我令凤凰日夜飞腾,我令云霓一路侍从,整个队伍分分合合,上上下下一片热闹。    终于到了天门,我请天帝的守卫把天门打开,但是,他却倚在门边冷眼相瞧。太阳已经落山,我一边编结着幽兰一边长时间地站立着十分苦恼。你看世事多么混浊,连最美好的事情也被嫉妒毁掉。    第二天黎明我渡过了神河,登上高丘拴好马,举头四顾又流泪了:高丘上,我心中的神女没找到。    我急忙从春宫折下一束琼枝,趁鲜花还未凋落,拿着它去世间寻找。我解下佩带托人去找古帝伏羲的女儿洛神,但她吞吞吐吐又自命不凡,说晚上要到别处去居住,早晨又要到远处去洗发。仗着相貌如此骄傲,整日游逛不懂礼节,我转过头去另作寻找,又看到了孕育过商族的美女简狄。我让鸩鸟去说媒,但情况似乎并不好。斑鸠倒是灵巧嘴,但它实在太轻佻。终于找到凤凰去送聘礼,但晚了,那位叫高辛的帝王已比我先到。我心中还有夏朝君王身边那两位姓姚的姑娘,但一想媒人都太笨,事情还是不可靠……    历代的佳人都虚无缥缈,贤明的君主又睡梦颠倒。我的情怀能向谁倾诉,我又怎么忍耐到生命的终了?    我占卜上天:“美美必合,谁不慕之?九州之大,难道只有这里才有佳人?”    卜辞回答:“赶紧远逝,别再狐疑。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总是怀故宇!”    是啊,这里的人们把艾草塞满了腰间,却硬说不能把幽兰佩戴在身上;这里的人们把粪土填满了香囊,却硬说申椒没有芳香。连草木的优劣也分不清,他们又怎么能把美玉欣赏?    年纪未老,依然春光,但我多么害怕杜鹃的鸣叫突然响起,宣告落花时节已到,百草失去芬芳。其实,一切原本无常,我刚刚赞美过的幽兰,也渐渐变成了艾草;我刚刚首肯过的申椒,也越来越变得荒唐。时俗已经变成潮流,谁能保持原有风尚?幽兰、申椒尚且如此,其他花草更是可以想象。唯有我的玉佩还依然高贵,我发现众人都在故意遮盖它的光辉,我担心小人终究要把它损伤。    我决定还是要面朝昆仑方向。选好良辰吉日,以琼枝玉屑作为干粮。仍然是凤凰展翅,云霓飞翔,千马奔驰,蛟龙架梁。渡过流沙、赤水,绕过不周山直指西海……忽然间我松下缰辔放慢了速度,神思邈邈地想起了奏九歌、跳韶舞的快乐时光。    我已经升腾在辉煌的九天,却还在从高处回首寻望故乡。连我的仆人也露出悲容,连我的马匹也弯曲着身子不肯走向前方。    唉,罢了!既然国中无人知我,我又何必怀念故乡?既然无法推行美政,我且把先人彭咸作为榜样!    用如此浅显的散文来表述《离骚》,可能会引起楚辞专家的不悦。但是,我了解我的读者,他们即使有很好的古文修养,一旦被我引入现代口语对话系统,也就不太愿意在同一篇文章中更换成古代的步履了,哪怕是一小段。这也是散文和学术论文的重大区别。这样的浅显表述必然会失落很多东西,却有可能留存一股气,也就是诗化逻辑的总体走向。    至少也算通俗地亲近了一次吧。    从中可以知道,自屈原开始,中国文人的内心基调改变了,有了更多的个人话语。虽然其中也关及民生和君主,但全部话语的起点和结局却都是自己。凭自己的心,说自己的话,说给自己听。被别人听到,并非本愿,因此也不可能与别人有丝毫争辩。    这种自我,非常强大又非常脆弱。强大到天地皆是自己,任凭纵横驰骋;脆弱到风露也成敌人,害怕时序更替,甚至无法承受鸟鸣花落,香草老去。    这样的自我一站立,中国文化不再是以前的中国文化。    帝王权谋可以伤害他,却不能控制他;儒家道家可以滋养他,却不能拯救他。一个多愁善感的孤独生命发出的声音似乎无力改易国计民生,却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会低头思考自己的生命。    因此,他仍然孤独却又不再孤独,他因唤醒了人们长久被共同话语掩埋的心灵秘窟而产生了强大的震撼效应。他让很多中国人把人生的疆场搬移到内心,渐渐领悟那里才有真正的诗和文学,因此,他也就从文化的边缘走到了中心。    从屈原开始,中国文人的被嫉受诬,将成为一个横贯两千多年的主题。而且,所有的高贵和美好,也都将从这个主题中产生。《寻觅中华》第二部分 《寻觅中华》诗人是什么(4)    屈原为什么希望太阳不要过于急迫地西沉于崦嵫山?为什么担忧杜鹃啼鸣?为什么宣告要上下而求索?为什么发誓虽九死而未悔?因为一旦被嫉受诬,生命的时间和通道都被剥夺,他要竭尽最后一点力量争取。他的别离和不忍,也都与此有关。屈原的这个精神程序,已被此后的中国文化史千万次地重复,尽管往往重复得很不精彩。    从屈原开始,中国文学摆开了两重意象的近距离对垒。一边是嫉妒、谣诼、党人、群小、犬豕、贪婪、溷浊、流俗、粪壤、萧艾,另一边是美人、幽兰、秋菊、清白、中正、求索、飞腾、修能、昆仑、凤凰。这种对垒,有写实,更是象征,诗人就生存在两边中间,因此总是在磨难中追求,又在追求中磨难。诗人本来当然想置身在美人、幽兰一边,但另一边总是奋力地拉扯他,使他不得不终生处于挣扎之中。    屈原的挣扎启示后代读者,常人都有物质上的挣扎和生理上的挣扎,但诗人的挣扎不在那里。屈原的挣扎更告诉中国文学,何谓挣扎中的高贵,何谓高贵中的挣扎。    屈原的高贵由内至外无所不在,但它的起点却是承担了使命之后的痛苦。由痛苦直接酿造高贵似乎不可思议,屈原提供了最早的范本。    屈原不像诸子百家那样总是表现出大道在心,平静从容,不惊不诧。相反,他有那么多的惊诧,那么多的无奈,那么多的不忍,因此又伴随着那么多的眼泪和叹息。他对幽兰变成萧艾非常奇怪,他更不理解为什么美人总是难见,明君总是不醒。他更惊叹众人为何那么喜欢谣言,又那么冷落贤良……总之,他有太多的疑问,太多的困惑。他曾写过著名的《天问》,其实心中埋藏着更多的“世问”和“人问”。他是一个询问者,而不是解答者,这也是他与诸子百家的重大区别。    而且,与诸子百家的主动流徙不同,屈原还开启了一种大文化人的被迫流浪。被迫中又不失有限的自由和无限的文采,于是也就掀开了中国的贬官文化史。    由此可见,屈原为诗作了某种定位,为文学作了某种定位,也为诗人和文人作了某种定位。    但是恕我直言,这位在中国几乎人人皆知的屈原,两千多年来依然寂寞。虽然有很多模仿者,却总是难得其神。有些文人在经历和精神上与他有局部相遇,却终究又失之交臂。至于他所开创的自我形态、分裂形态、挣扎形态、高贵形态和询问形态,在中国文学中更是大半失落。    这是一个大家都在回避的沉重课题,在这篇文章中也来不及详述。我只能借取屈原《招魂》中反复出现的一个短句,来暂时结束此次的话题——    魂兮归来!    点评一:    文学硕士、某文学网站CEO说,屈原是个不成功的人,他为何不与楚王搞好关系呢,那样他就有可能成为文学CEO,而不是投江喂鱼了!在人成为自身“成功”的工具、财富为王的时代,诗性的生活几乎就是奢侈的代名词。诗人因为有内心话语而自我隔绝。(老愚)    点评二:    诗人是什么?是孤独的“愤青”。《离骚》是什么?是忧愤、牢骚。如果世无屈原,大概就不会有“愤怒出诗人”之类的说法。李白的壮阔跌宕、杜甫的悲愤沉郁积极呼应着《离骚》。最重要的是,屈原向后世文人播撒下忧患、悲悯的种子,但也很可能播撒下矫情的种子。(马策)    点评三:    今天,我们分明感到诗歌就如长虹在天,让人景仰崇拜,而又遥不可及。作者告诉我们,《诗经》就是写在万家的炊烟之间,写在百姓的脚步声里,都在我们身边,都在我们眼里、心底。    然而生活的瑰丽神奇,不能钩玄出每一个人的诗心。花开花落,万物有情,江流急湍,惊涛拍岸,唯有那些静对心灵、独悟山水、神思遨游的人,方能成为诗的主人。屈原就是这样一个悬崖边上的吟唱者,“沅湘流不尽,屈子怨何深”。泱泱历史铭记着屈原上下求索的壮美,也曾记下了唐人张籍《枫桥夜泊》中不朽的失眠。由此想到:为什么我们不能像祖先那样去亲近诗?为什么我们会越来越少有深刻而华美的情愫?物质的阜盛难道就是灵魂的敌人?魂兮归来,屈原在“招魂”,作者也在呐喊。(佘志斌)《寻觅中华》第二部分 《寻觅中华》历史的母本(1)    在中国文化史上,让我佩服的人很多,让我感动的人很少。    这很自然。因为文人毕竟只是文人,他们或许能写出不少感动人的故事,自己却很少有这种故事。    有时仿佛也出现这种故事了,例如有的文人舍己救驾,有的文人宁死不降,但这又与文化史关系不大。他们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以忠臣或守将的身份进入了政治史和军事史,而不是以文人的身份推进着文化史。    既能够牵动中国文化史,又能够牵动我们泪眼的人物在哪里?    还有比墨子和屈原更让我们感动的人物吗?    有。他叫司马迁。    我早就确认他是中国文化史上第一让我感动的人物,却一直难于表达感动的程度。    读者诸君也许会想,司马迁的感人处,不就是以刑残之身写出了一部重要的历史著作嘛,怎么会一直难于表达呢?    是的,我想表达的内容要艰深得多。    今天我想冒一下险,把司马迁最艰深的感人之处试着表述一下,而且故意放在这篇文章的最前面,触犯了写文章绝不能“由深入浅”的大忌,望读者诸君硬着头皮忍耐一下。    我认为司马迁最艰深的感人之处,有以下三个层次。    第一,司马迁让所有的中国人成了“历史中人”。    《史记》以不可超越的“母本”形态一鸣惊人,成为今后两千多年一代代编史者自觉仿效的通例。因此,是他,使中华民族形成了前后一贯的历史兴趣、历史使命和历史规范,成为世界上罕见的始终有史可循、以史立身的文明群体。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本人虽然早已去世,却是全部《二十五史》的总策划。他使书面上和大地上的两千多年历史变成同一部通史。    他使历朝历代所有的王侯将相、游侠商贾、文人墨客在做每一件大事的时候都会想到悬在他们身后的那支巨大史笔。他给了纷乱的历史一束稳定的有关正义的目光,使这种历史没有在一片嘈杂声中戛然中断。中华文明能够独独地延伸至今,可以潇洒地把千百年前的往事看成自家日历上的昨天和前天,都与他有关。司马迁交给每个中国人一份有形无形的“家谱”,使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会成为彻底的不肖子孙。    第二,司马迁以人物传记为主干来写史,开启了一部“以人为本”的中国史。    这是又一个惊人的奇迹,因为其他民族留存的历史大多以事件的纪年为线索,各种人物只是一个个事件的参与者,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司马迁把它扭转了过来,以一个个人物为核心,让各种事件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并不是一种权宜的方法,而是一种大胆的观念。在他看来,所有的事件都是川上逝水,唯有人物的善恶、气度、性格,永远可以被一代代后人体验。真正深刻的历史,不是异代师生对已往事件的死记硬背,而是后人对前人的理解、接受、选择、传扬。司马迁在《史记》中描写的那些著名人物,早已成为中国文化的“原型”,也就是一种精神模式和行为模式,衍生久远,最终组成中国人集体人格的重要部件。    这种轻事而重人的选择,使司马迁这位史学家能够“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因而同时具备了文学家和哲学家的素质。    然而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