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欲孽插曲咏叹调:运筹帷幄,决胜沙家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2 11:31:36
毛泽东看看表,笑着摇头:“叫同志们到山上听炮声去吧,炮声激烈时来向我报告!”
    
    李银桥跑出去一招呼,那些被雨淋成泥巴人的干部战土都朝山上跑去。果然是在打炮,方向是常家高山。

    李银桥跑回窑洞,兴奋地喊:“主席,打响了!是常家高山那边,一二三旅这下没跑了!”

    毛泽东点点头,做一个手势,李银桥忙贴近过去。

    “你们轻装一下,不要惊动部队。该烧的烧,该埋的埋,马上动手。一定不要惊动部队!”

    早晨,起了风。乌云已经散去,但是山谷里又涌出一股股乳汁一样的浓雾,缓缓流淌,重新向天空升腾凝聚。薄云便像纱帐一般笼罩了黄土高原。

    毛泽东坐在门槛上给房东娃娃喂饭。男娃娃才一岁多,生得胖胖墩墩,煞是可爱。不过,脸蛋和嘴唇四周都挂着厚厚一层泥嘎巴,身上也是油亮一层泥。这里缺水,偏僻落后,娃娃大约落地后便没洗过澡。据说,他要长到娶亲成家那天才会洗一个澡。

    毛泽东手里端一个搪瓷碗,碗里是小米干饭,饭上放一点咸菜。毛泽东用筷子往娃娃嘴里拨饭。娃娃吃得很香,大口大口往肚里吞。

    “慢点,慢点,多嚼一嚼么。”毛泽东轻拍娃娃后背,怕噎住孩子。又顺手在娃娃胸襟上捏起失落的米粒,很自然地放入自己嘴巴。用筷子指指院中的饭盆:“吃完这一碗,那里还有一盆。”

    他的目光停住了。墙角那边又出现一个半大孩子,一样的褴褛,一样的肮脏。手里抓一把羊铲,直勾勾望着饭盆,目光怯怯的,又是贪婪的,喉头不住地抽动。
   
    “银桥!”

    “到!”

    毛泽东下巴朝那半大孩子一撅:“嗯!”

    “是!”李银桥马上心领神会,找一个大粗碗,盛了冒尖一碗小米干饭递过去:“给,吃吧。”

    半大孩子退缩半步,两眼显得茫茫昧昧。李银桥将饭碗塞入他手中。他闻到小米的香味,眼睛才闪出亮,目光朝李银桥一掠,丢下右手握的羊铲,立刻抓起筷子向嘴里拨饭。

   毛泽东嘴角抖了抖,继续绐怀里抱着的娃娃喂饭。娃娃眼大肚子小,还剩半碗就吃不下去了。

    “呀呀呀,看娃娃把你的碗碗都弄脏啦!”房东大嫂紧着赶过来,满脸都笑开了花,“三娃子,看看人家有多亲哩!”她抱过娃娃来亲一口,便伸手夺毛泽东的碗:“快不敢吃,娃娃弄脏了,快换上一碗。”

    “没关系。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毛泽东学着本地话,便朝嘴里拨一筷子饭。他一边咀嚼,一边伸出筷子招呼那个半大孩子:“娃娃,过来,你过来。”

    “二娃子,听见没?迷迷瞪瞪的,人家老同志叫你呢!”房东大嫂帮忙招呼。

    那孩子以惊人的速度吃完了碗里的饭,一边拨拉碗底,一边拖着脚走过来。他还健康,黑黑的脸蛋上有两团红,那红像涂上去的,像山里的野杏被高原的日光晒出的一层红晕。这一带的青少年都是这样,同志们风趣地称呼为“红二团”。

    “娃娃,多大了?”毛泽东问。

    孩子不作声,依然是茫茫昧昧的一副神情。

    “问你呢!”房东大嫂代为回答,“11了!这娃娃认生呢。”

     毛泽东知道她说的是虚岁。又问:“上学没有?”

     孩子眨了眨眼,接着又去望他的母亲,似乎不懂什么叫上学?

    “没上。”房东大嫂摇着头,肯定地说,“穷人家上的什么学?”

    “穷人为什么就不能上学?”毛泽东皱起眉。

   “上不起,也不敢上。”房东大嫂带着谈虎色变的神色,告诫毛泽东一般说,“打哩,打人哩。马大大那个娃去了趟学堂,两天就打回来了。先生打,有钱人家的娃娃们也打……可不敢去!” 毛泽东眼色黯淡下来,脸阴沉着放下饭碗,点燃了一支香烟。他立起身走几步,站住了,凝视着远方,久久不语。远天迷迷蒙蒙,遥远的记忆便在朦胧中浮现……

    他所走的正是以往他每天挑粪到田里去的那条路,现在挑的却是一套行李。竹竿一端是衣物,另一端是他心爱的书。他遇见了邻居那凹嘴巴、抠抠眼、没长胡子的很像老太婆的王老头。王老头停下蹒跚的脚步,用惊讶的目光注视他的穿了布袜布鞋的脚。因为农夫和他们的孩子只有过年过节才会穿袜子。

    “小毛,你穿了鞋袜看起来很神气哟!”

    “我到学堂里去!”毛泽东不无骄傲地回答。

    “你到学堂干什么去?”王老头带着疑惑的神情继续问。

    “自然是去念书啦。”

    “念书?”王老头一怔,接着便发出一阵聒耳大笑,“你去念书?哈哈哈,你还去念书!”

    “难道我就不能读书?”毛泽东显出愤慨。

    “你到什么学堂念书?”

    “到大城里的东山小学。”

   “噢,原来要进洋学堂!还要穿孝子一样的白衣裳呀!”王老头是说学校学生穿的白色校服,“你父母不是还活着吗?他们竟让你去进那洋学堂?那些洋规矩要把中国糟成个什么样?吭吭吭……别忘了你祖宗,你是种地的!进洋学堂?呸!”

    毛泽东咬着下唇,忍耐着,终于忍不住喊:“你是落伍透顶的老顽固,你什么也不懂!”便转身大步而去。王老头仍然立在那里,带着一脸茫然不解的表情望着远去的穿了布鞋布袜的少年。

    下午,他终于渡过江,沿着一条用灰石子铺成的大路走了四五里,面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建筑物,矗立在一个空旷的广场上。那规模使他想到祠庙,他在乡间所能见到的最大建筑物便是庙宇。

    他对这座即将成为他学堂的“庙”注视良久,神情庄严、肃穆,带着暗暗的激动和振奋。

    其实,这座学堂更像一座城堡,那一围石砌的高大坚固的围墙被小学生们称为“我们的万里长城”。毛泽东豪迈地走进“长城”的头一道大门,便看到了宽大的类似城壕的人工河。一座巨大的白色石桥横跨其上,毛泽东抖抖双肩,踏上桥头。他看到河里的游鱼,便举起一条手臂,还做势欲抓。游鱼对他手臂所映出的影子并不惧怕,依然逍遥自在。毛泽东感动地笑了,像对熟人那样礼貌地点点头,走过了石桥。
  
    在石桥和学堂第二道门之间,有一片空地,十几个学生正在那里奔跑游戏。毛泽东挑着他的行李走过时,学生们停止游戏,打量着,猜测是谁家的雇工送东西来了?或是哪位学生的挑夫闯了进来?毛泽东友好地望望他们,坦然向前走去。
可是,不到一分钟,校门内便传出喊声:“快来呀,都来看呀,有个穷小子要进学堂,跟门房吵起来啦!”

    做游戏的学生们一窝蜂似的朝门房那里跑去。他们拥挤着围上去,只见毛泽东正在门房面前,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来上学的,我要进去。”

    “你还想上学?就你这副样子?”门房歪着脖子打量毛泽东,讥嘲地撇着嘴,“你是不是没睡醒,还在说梦话!”
“我看是你没睡醒。如果你睡醒了就请你让开,我要进去见堂长。”

    门房犹豫了,重新打量毛泽东。他疑惑这种穿戴的人居然不畏缩,不卑怯,居然会这样大胆傲慢!然而,他实在看不出毛泽东身上有才气,他用力眨眨眼,试探地:“我们这里不要种地的。”
    
    “他们可以上学,种地的为啥不能上学?”
这一来,门房顿时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他像受了戏弄一样发起怒来:“滚!臭小子,穷疯了,跑到这儿来撒泼,我还以为
    
    你是什么来头呢!”

    “噢——”学生们,那些富家子弟哄叫起来,“挑你的粪桶去吧!”

    “他还穿鞋呢,他脚上有牛屎!” 便有几个学生蛮横地搜查毛泽东的行李,翻开包袱,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蓝色的蚊帐,这是湖南的夏天任何农夫也要用的东西。两件由于日久和洗濯太多而变成灰色的旧衬衣,两件褪了色又补了补丁的长衫。而挑子另一头的竹篮里,放的是几本包了书皮的旧书。
    “放下!不许动我的东西!”毛泽东大声抗议。
富家子弟们继续哄叫,毛泽东忽然跳上台阶,大吼一声:“安静!这是学堂还是强盗窝?你们放尊重些!”
哄闹声陡地落下,富家子弟们怔住了。

    毛泽东迅速转身,望着门房:“我恳请你告诉堂长,说我要和他谈谈。”

    “跟堂长谈谈?好大口气!你疯了,我可不傻。”

    “既然你不去传话,我就要自己去了。”

    “你敢!”门房怒喝一声。
    
    “你敢!”“你敢!”“你敢!”

    一群富家子弟威胁着站成一排,挡住校门。

    毛泽东眯细了眼冷冷打量那一排人,他鼻子里哼一声,拾起篮子和包袱,右手握紧了那根竹竿,昂然向里走,好像面前是片旷野,除了野草没有人。

    “滚开!你滚不滚?”正对毛泽东的学生一边威胁一边后退,两边的学生却从左右包围上来。毛泽东眼里像燃起了烈火,咄咄逼人;竹竿在拳头里握得咯咯响,以至于色厉内荏的学生没有一个敢先动手。

    “堂长来了!堂长来了!”校门里忽然传出喊声。

    那些哄闹的学生立刻退到两边,一副肃静回避的样子。

    毛泽东也站住脚。只见一个穿长衫,留了八字胡的先生走过来,手里端着一支长烟杆。那烟杆是用竹子做的,足有三尺长,下边装着一个沉重的烟斗子。他迈着慢腾腾的方步,皱着眉头问:“什么事呀?你们吵闹什么?这是学堂!”
门房指着毛泽东说:“先生,这个穷小子要往里闯,还要找你。你愿意见他吗?你当然不愿意。我不许他闯,嘿,他还凶起来了,你瞧么,就是他!”
   
    毛泽东上前一步,鞠了一躬:“先生,我是求学来的。我要进你的学堂读书。”

    堂长拈着胡须,认真打量毛泽东。他似乎点了点头,转脸对门房说:“带他到我的办公室去。”

    在堂长办公室,毛泽东站在办公桌前,勇敢而恭敬地重复一遍他的请求:“先生,请你准许我进你的学堂读书。”
堂长望着这位不卑不亢很有勇气的学生,似有所动,用平和的声调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毛泽东。”

   “毛泽东!”堂长慢慢咀嚼,“你住在哪里?”

    “韶山。离这儿50里。”

    “你在村里读过书吗?”

    “我跟王先生读过两年书。”

    “那么,你能阅读三年级的课本吗?”

    “我没读过。但我能读《三国演义》和《水浒》。我还读了《盛世危言》,所以我有了继续上学的要求。”
“你学过算术吗?”

   “没有,先生。但是我会算账。”

    “你写两行正楷字给我看看。” 毛泽东用那双劳动的大手,拿起笔来写下一行龙飞凤舞、粗犷豪放的大字:“我要上学!”

    “留下他吧,堂长,他会很有出息的。”一位姓胡的教员在旁边目睹了一切,深受感动地说。

    于是,东山学堂的花名册上增加了一个名字——毛泽东。

   “德胜同志,你这烟戒一开就不得了啊!”细心的周恩来数着地上的烟头,“一、二、三……四支,一早就抽四支。”

    “哦,必成同志”,毛泽东望着周恩来。有群众的时候,他们都是以代号互称,“我在想事。这个天地要变了,要变得快一些才行。人民盼着我们呢。”

    “我看快了,也许要不了两年。”

    “野司的电话通了吗?”

    “洪水大,还没架通。”

    “不能等了。这个钟松狂得很呢,不能让他跑了,一定要在沙家店吃掉他!”毛泽东朝屋里走去,把警卫员马汉荣也叫了进去。

    “小马同志,你们谁的水性好?去野司送份文件。”

    “交给我吧,保证完成任务!”

    “你再找个伴,要两个人去送才保险。”

   “那就邵长和吧。他水性好,也有战斗经验。”

    邵长和是任弼时身边的警卫员,毛泽东认识他。便让李银桥将他找来。

    毛泽东拿出一个密封件,这是他与周恩来研究拟定的歼灭钟松的作战方案,亲手交给马汉荣:

    “这是文件,你们俩现在就动身。记住,决不能丢。万一遇上敌人,即使毁掉也不许落入敌手。去吧。”
    
    “请德胜同志放心!”

    “保证完成任务!”
    
    两名年轻的警卫员敬礼,同时转身,出门而去。

    “要打仗了,我们是不是也挪挪窝?”毛泽东问。

    “往前靠一靠。”周恩来附和。

    “我看可以进驻这里,梁家岔”,任弼时指点地图,“距沙家店20里路。据了解是个有六七户人家的小村,不起眼,比较隐蔽。”

    毛泽东看看地图:“那好,我们就进驻这里!”
    
    傍晚,几百人的中央纵队挤入梁家岔。只借了两间窑洞做战役指挥所,其余人员全部露宿。
李银桥顺山坡匆匆走一圈。崖畔下,大树四周,老百姓放东西的小土洞,全住了人。到处可以听到压低了声音的热烈的议论声:
 
    “钟松这次可成了瓮中之鳖!”

    “这小子大概还做梦呢,以为把我们赶过了黄河。妈的,他自己可入了天罗地网!”

    “要把刘戡那个龟儿子也围进来一起吃掉就好了。”

    “别急么,好菜得一口一口吃。”

    “我看也快了,德胜同志不是说了吗,这一战是个信号,是宣布西北战场的大反攻开始了!” 李银桥独自笑了。两小时前,毛泽东向全体干部战士讲话,那声音又在耳畔响起:胡宗南的20多万军队,已经过起等米下锅的日子,等不到米的时候就只能饿肚子。想抢抢不到,要饭没人给。这五六个月的时间,我们三支队的二三百人,就拖着他十几个旅在这大山沟里没日没夜地转,他们已经到了又饿又累的地步,该是我们行动的时候了。从这次沙家店战役开始,我们该由防御转入反攻了!这一仗必须要打胜,这一仗一定能打胜!……

    走进窑洞,中央前委几位首长正在研究问题。墙壁挂满军用地图,炕上、桌上、锅台上,甚至腌菜缸上全摆满了地图。六七根蜡烛和煤油灯将窑洞照得亮堂堂的。

    “德胜同志吃饭了吗?”李银桥小声问张天义。

    “没吃。几位首长都没吃。”

    电话铃响了。这里距野司总部十多里,电话线已接通。电话就放在外窑的木桌上。
    
    毛泽东大步走出,一把抓起电话:“喂,我是毛泽东!”

   恰似一声响雷,窑洞内外震动了,沸腾了。“我是毛泽东!”那声音响亮坚定,饱含着力量和信心。撤离延安以来,五六个月的时间听不到这声音了,毛泽东一直使用代号。今天又用了这个伟大的名字,说明形势已经有了根本的改变。
“嗯,德怀同志,你说么。”毛泽东将手中的铅笔朝刘秘书比划一下,刘秘书立刻将一张军用地图摆过去。毛泽东一边听彭德怀报告,一边在地图上寻找着,画着,不时作出指示:“那好么,要先瞄准他的一二三旅,不要在乌龙铺解决……对,还是围点打援,放他回援,在常家高山解决!什么?对,要挖战壕。钟松等不到援兵有可能突围,所以一定要挖壕……那好!和全体指战员讲清楚,这是对整个战局有决定意义的一战,要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敌人,不让一个跑掉!”

    周恩来和任弼时都走来外窑,站在毛泽东身边听。毛泽东向他们递个眼色,似乎在说:听啊,想到一块儿了。
“刘戡那里放支小部队就行。离钟松近是近,打几枪他就不敢过来。我们背着他转了五六个月,算是把他吃透了……对,对,很好!还有什么问题吗?……杀马!把老马残马杀掉,一定要让战士们吃个痛快!对,饭碗里有肉,刺刀上就好带血。……争取在三天内解决战斗!”

    “银桥。”毛泽东放下电话立刻召唤,情绪很高。

    “到!”

    “我们还有酒吗?”

    “早准备好了。”李银桥从叶子龙那里了解到,毛泽东不能喝酒,再隆重的场面也不喝。因为他喝一杯葡萄酒就会面红耳赤,样子不好看,然而,一旦大事临头,需要几天几夜不睡觉时,他便会要酒提神。大事处理完,需要睡觉时,如果没有安眠药,便也要喝酒。酒可以提神也可以安眠,关键是掌握好量多量少。

    “你给我拿一瓶来。”

    “拿葡萄酒?”

    毛泽东眼珠朝上翻去,望着窑顶,像是考虑什么重大问题似的,样子很幽默。他把头轻轻晃一晃,眼珠滑落,望着李
银桥:“不行。钟松还是比葡萄酒辣一些,没那么好喝。”  李银桥扑哧笑了:“那就拿高粮白?”

   毛泽东又摇头:“高抬他了,他也辣不到60度,没那么难喝。嗯……有白兰地吧?”
    
    “有,还是法国的呢。”

    “拿瓶白兰地吧,也许还是高抬了他呢。”

    周恩来、任弼时以及周围工作人员都放声大笑。周恩来笑得轻松文雅,任弼时笑得豪放有力,工作人员笑得开心热烈。

    这一夜,毛泽东守在电话机旁没有睡,时而查地图,时而接电话,时而用嘴唇稍稍呷点白兰地,然后点燃香烟沉思默想。电台不时截收敌人的信号,刘秘书不断将情况向毛泽东报告:“钟松发现被围,急令一二三旅回援。”“胡宗南指名道姓大骂钟松,命令他固守待援。”“胡宗南命令刘戡星夜驰援钟松,刘戡说他也受到共军围困。”
毛泽东笑了,问:“各战区有电报吗?”

    “有。”刘秘书递上一袋电文。毛泽东看着,站起身,时而走到墙壁前,时而走到炕边或腌菜缸那里,查看各战区的军事地图,从兜里掏出一支半截铅笔,迅速写下回电,发出一道道命令或指示。
   
    蜡烛燃尽了,屋里只剩了一盏棉油灯,蚕豆大的灯光照不出几尺远。毛泽东便端了这盏油灯走动着查看各战区地图。窑洞外又开始下雨,露宿的人们被淋醒,支起棉被遮雨。雨越下越大,雷声隆隆。
   
   “主席,又下雨了。”李银桥小声说。想让毛泽东分散一下精力,歇歇脑子。“外面雷响得好厉害。”

    毛泽东看看表,笑着摇头:“叫同志们到山上听炮声去吧,炮声激烈时来向我报告!”

    李银桥跑出去一招呼,那些被雨淋成泥巴人的干部战土都朝山上跑去。果然是在打炮,方向是常家高山。

    李银桥跑回窑洞,兴奋地喊:“主席,打响了!是常家高山那边,一二三旅这下没跑了!”

    毛泽东点点头,做一个手势,李银桥忙贴近过去。

    “你们轻装一下,不要惊动部队。该烧的烧,该埋的埋,马上动手。一定不要惊动部队!”

    李银桥一怔,没有动。要打胜仗了,而且必胜无疑……可是,毛泽东那儿严肃认真,甚至带着警惕和担心!

    “这是一场大战,敌我主力都集中在这里,十几万人马啊,方圆不过几十里。困兽犹斗,何况钟松刚受过蒋介石嘉奖,气焰正盛。刘戡与他相距不到一天的路。打得好,是个转折,万一打不好,我们就得继续走。”

    毛泽东讲的声音很低,因而更显出分量重。李银桥用力点一下头,马上出去,招呼卫士们动手轻装。

    清晨,雨仍在不紧不慢地下。山上的同志们都下来了,滚得像一群泥巴蛋,纷纷围到窑洞口打听消息。

    “炮声已经听不见了,打得怎么样啊?”

    “来电话了吗?一二三旅吃掉了吗?”

    刘秘书做个手势,叫大家安静。他回头望望毛泽东。毛泽东坐在帆布躺椅里,正在看什么材料,好像根本没有听到门口的喧嚷。

    突然,电话铃响了。这声音似乎比所有人的喧嚷声都大,一下子就惊动了毛泽东。他随声伸出手,抓起听筒。
   
    “主席吗?”听筒里传来彭德怀的声音。“钟松的一二三旅,已被我军全歼……”

   毛泽东放下电活,淡淡地望一望守候一旁的焦急的刘秘书,不慌不忙吮吮下唇,好像说一件极平淡的事:“一二三旅没有了,旅长被彭总请去了。”

    刘秘书望着毛泽东傻笑,好像还在琢磨什么,突然又蹦个高,一下子窜出窑洞。外面立刻响起欢呼声。  毛泽东长舒一口气,抓起瓷酒盅,把盅底一点酒全倒进嘴,有声有色咽下去。

    “啊,”毛泽东张大嘴巴呵一口气,朝李银桥望去,一边递眼色,一边耸肩膀,做遗憾状:“才一盅。”

    李银桥扑哧又笑了:“真是太不经喝了。”

    全歼一二三旅只是沙家店战役的序曲。雨停了,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四野一片寂静,只有几架敌机在头顶兜圈子。显然,热闹还在后面。

    电话机铃声不断,彭总隔段时间便通过电话向毛泽东汇报前线形势和总攻的准备情况。电台滴滴嗒嗒,刘秘书来往奔波,把截收到的敌情报告毛泽东:“钟松亲自向胡宗南求救,说援兵今天不到他就完蛋了。”“胡宗南火了,下令要把刘戡撤职查办。”“刘戡还在黄河边打转转,他说遇到共军强大阻击”……

    黄昏,一些性急的同志又拥到窑洞口,焦急问:“主席,怎么还不打呀?”

    毛泽东刚放下电话,笑道:“不要着急。这就快了。一、二、三,注意听!”

    话音刚落,西南方向轰隆一声巨响,引来万炮齐鸣,震得窑顶刷刷落土。毛泽东在前,周恩来、任弼时紧随其后,走出窑洞,同时朝西南方向望去。山上瞭望的同志,一路飞跑,张扬着双臂大喊大叫;“打响啰!打响啰!”
毛泽东朝周恩来和任弼时微笑着说:“好!这回看胡宗南怎么交代!”

    电话里,捷报不断传来:部队已突破敌人防线!部队已插入沙家店!敌人全部落网,正在清查钟松!
仅仅两个小时,彭总便全歼了敌整编36师!

    毛泽东抓起酒瓶摇摇,酒下去不到三分之一。他连连摇头,似乎深表遗憾。接着又抓起酒盅,那盅里还剩有半盅酒。他面有难色:“恩来呀。怎么办呢?”
    
    “我给主席代劳。”周恩来接过酒盅一饮而尽。似乎不过瘾,连倒两盅全喝掉了。

    “还是恩来大将风度。”毛泽东自叹不如。

    “是主席英明,指挥得好。”

    “我看不那么英明。”毛泽东用手指敲敲酒瓶子,“从一开始就拿错了。”

    李银桥说:“什么敌人一到主席这里,也就只剩了葡萄酒的水平。”

    窑洞里响起一片欢笑。笑声落时,毛泽东说:“还是彭老总行。侧水侧敌本是兵家大忌,而我们彭老总却取得了前无古人的胜利!”

    “到后东原村去看看吧?”任弼时提议。

    “对,去看看彭老总。”周恩来附和。

    “现在就去,你们备马吧。”毛泽东指示卫士。

    卫士备马去了。毛泽东在窑内踱几步,若有所思,忽然走近桌旁,挑亮灯,抓起笔,在纸上写下两行大字:

    “谁敢立马横刀,唯我彭大将军!” 彭德怀是用比小跑还要快一些的急走迎出司令部。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及十几年的南征北伐,他的两条腿是出名的。当年一方面军司令部驻宁夏预旺堡时,同志们对他的能吃西瓜的医生和他本人有个打趣的比较:“彭老总的腿,‘韩吃瓜’的嘴。”据说彭老总行军比走马快,韩医生吃瓜比喝凉水快。

    这位名震中外的将军,幼年差点被祖母和继母溺死。他九岁出家流浪,如同风卷絮一般,吞尽了生活的苦果,遍尝人间辛酸。他当过放牛娃、矿工、鞋匠铺里的学徒;烧过碱,挖过渠,对受苦人有极大的同情心。他的斗争历史使许多富于想象力的人误以为他是个“疲惫的、板着脸的狂热领袖”,“身体也许垮了”。其实他是个身体极健,喜欢说说笑笑,有才智,善于驰骋,又能吃苦耐劳的朝气蓬勃的军人。他身经百战,只受过一点表皮伤。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早在抗战前便写出了他的最大特点:“他的谈话举止里有一种开门见山、直截了当、不转弯抹角的作风”,“这是中国人中不可多得的品质”。

    中国人似乎是以阴柔、深沉、韬晦著称于世。

    离老远,彭德怀便伸出两臂准备握手,确实有些急性子。敞开喉咙,用他那湖南口音很重的嗓门连珠炮似的嚷:“老毛,我等工夫不小了,怎么才来?骑的什么马呀?你们这些人!”从井冈山到延安,彭德怀始终称呼毛泽东为老毛。随着毛泽东威望日高,延安和各解放区军民都习惯了称呼毛主席,唯独彭德怀仍然保持老习惯,还是叫“老毛”。党的七大后,他似乎发现了孤立——全党只剩他一个人把毛泽东叫老毛。于是,他开始改变井冈山时叫习惯了的“老毛”,也用“主席”来称呼毛泽东。只是有时一着急,仍免不了叫出一两声“老毛”。决无不恭敬的意思,实在是共事已久,友谊深远的原因。

    “好马都给你彭老总了么。”周恩来笑着说。

    “嗨,我杀的马也比你们骑的马强哪。”彭德怀握住毛泽东手,先看马后看毛泽东,“主席,你可瘦多了!”

    “瘦点好哟,走起路来方便。”

    “给主席牵马!”彭德怀朝卫士吆唱一声,便拉了毛泽东的手朝司令部走。“主席,你们几次遇险,我可是真担心哩。他娘的,真出点事,我彭德怀砍下脑壳也没法向党向人民交代呀。”

    “我也替你们担心呢。面对十倍以上敌人打歼灭战,又是侧水侧敌,吃不掉,援兵一到就麻烦大了!”

    “有主席亲自指挥调度,我才不担这份心哩,料他刘戡也没那个胆!就是便宜了钟松那龟儿子。本来是抓住了,他娘的,龟儿子装成了马伕,趁天黑下雨又逃了。”

    “逃了今天逃不了明天,我看刘戡的日子也不多了。”

    “下次一定把刘戡的脑壳拿来献给主席!”

    “我不要他的脑壳,我要他的七个旅。”

    在场的人哄一声都笑了。

    走进司令部,周恩来和任弼时在桌旁坐下。毛泽东则落拓不羁,朝坑上随随便便一歪,侧躺下来,望着墙上的军用地图说:“老总,讲讲吧。”

    彭德怀正拿了个小口袋,朝桌上一倾,一袋炒黄豆痛快干脆地倒在桌子上。他给毛泽东抓一把,又捏起几颗往自己嘴里丢,咯嘣咯嘣嚼着走到地图前,一边指点,一边讲述地形选择,兵力配备,火力分配以及战斗进行经过。他讲话快得像机关枪连射,几乎不容人喘气。毛泽东在炕上举起手摆一摆:“慢点慢点,怪不得钟松两小时就完蛋了,我们几个都吃不消么。”

    周恩来风趣地说:“一枪一枪来,别连射。”

    彭德怀略显尴尬地笑笑,放慢声,一句一句重新讲。没讲两句便不耐烦了,把手在面前一搧:“嘿,他娘的,这么讲话我非出汗不可。干脆,我带你们去战场看看。”
屋里所有人又哄一声都笑了。

    来到战场,彭德怀将望远镜递给毛泽东,一边指点,一边介绍情况。毛泽东频频点头。他一般不讲过多赞扬的话,他高兴满意时,只是简短重复:“好,那好。”

    这一次,除了称“好”“那好”,额外多了一项奖励,即写在白纸上的那句评价:谁敢立马横刀,唯我彭大将军!
    
    之后,看望伤兵,看望正用马肉会餐的指战员。

    之后,“检阅”了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6000余名俘虏兵。

    之后,彭德怀请毛泽东回司令部,在窑洞里对部队旅以上干部讲了话。

    “胡宗南是个黄埔生,有人叫他西北王。我看他没什么本事,志大才疏。公平讲话,他也有个突出的优点。”毛泽东停下来,吮一吮下唇,自己先笑了。部队首长很快便明白了他笑什么?他说,“就是听指挥,按我们的指挥行动。我们那样想,他就那样办,老实听话得很。”

    窑洞里响起轰然大笑。

    毛泽东抬手扳着指头数:“青化砭、羊马河、蟠龙、沙家店,整个凑起来说,我们吃掉他六七个旅。胡宗南自吹有四座‘金缸’,被我们搬来三座:何奇、刘子奇、李昆岗。只剩下一口缸,叫什么……叫什么来着?”

    “李日基!”炕上有人喊。

    “对,李二吉。”毛泽东的湖南口音,“李日基”成了“李二吉”。“这次没抓住他,算他一吉;下次也许还抓不住,再算一吉。第三次可就跑不了啦!”

    会场里又哄声大笑起来,有人还用力拍拍巴掌。

    “我看国民党那些有名人物都是徒有虚名,四口缸不如老百姓的腌菜缸。像蒋介石、胡宗南之流,也许有个一吉两吉,但终究很不吉。不管他们逃至何处,总要缉拿归案,依法惩办的。”毛泽东自信地笑笑,提高声音问,“同志们,有信心没有?”

   “有信心!”回答声在窑洞里嗡嗡震响。

    夜里,机关转移到朱官寨宿营。毛泽东赶回朱官寨,已是后半夜。

    “主席,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你必须睡一觉了。”李银桥递上满满一杯白兰地,这一杯足以叫毛泽东睡下去。
“睡一觉,是要睡一觉了。”毛泽东刚解开衣扣,忽然看到刘秘书的身影在洞口闪一下,立刻喊:“刘秘书,有电报吗?”
    
    “主席,陈赓率领大军已经从陕州和洛阳之间强渡黄河了。”

    “把电报拿来。”
   
    “主席,你先把酒喝完。”李银桥抢先一步。

    “酒留下,没有它今晚熬不过去。”毛泽东接过来酒,只稍稍呷了一口。这点酒正好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