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格栅天花:谎话说不圆——郭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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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话说不圆——郭初阳

(2011-07-06 20:49:04) 谎话说不圆:我看《盲孩子和他的影子》

课文叫《盲孩子和他的影子》,收录在七年级上的语文书里,故事不复杂:
盲孩子很孤单,只有影子跟他作伴,陪他说话,陪他散步,盲孩子在关爱中,在萤火虫、太阳和月亮的照耀下,渐渐获得了视觉,而影子也变成了一个衣着美丽的孩子……
本文创作的动因,是对失明者的同情,作者金波在《感情·意境·语言——谈<盲孩子和他的影子>的写作》一文中有过交代:
我想起生活中曾有这样一个难忘的场景:一个盲孩子坐在街心花园里,侧耳倾听着身边一群同龄人在喧闹嬉戏,虽然他也被他们讲的笑话引逗得微微一笑,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不语地侧耳倾听着,他无法参与他们的游戏。我看到的是他那孤独、寂寞的表情。
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身边拖着长长的影子。只有影子陪伴着他。
金波还引用了另一个相关的文本,是他自己创作的一首诗,《读自己的影子》:“小时候,不识字,/总喜欢坐在那里,/读自己的影子,/像读一本童话故事。/总是读一头黑熊,/或是几只很黑的小兔子,/坐卧在我的脚下,/和我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太阳落山,/影子消失,/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我知道,明天/影子还会来,/还会有新的故事……
除此之外,文中关于蜡烛的片段,同样源于作者亲身的体验:“妈妈点亮了红蜡烛,走出了房门。我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子。只见窗户纸上,先是映出一片橙红的烛光,随着烛光的摇曳,光晕里映出了一个打柴人的身影,虚虚实实,如梦如幻。(金波《影子人》)
作者将盲孩子和影子区别开来,给予二者各自的角色,把盲人的孤单,关爱的缺乏,童年的落寞,光明的渴望等等,都融合进了《盲孩子和他的影子》一文中,颇费了一番心思。

文学史上关于“影子”的故事不少,安徒生在1846年写过一篇《影子》,读过的人也许不多。这童话篇幅很长,近九千字,讲述了一位学者与他的影子的故事:
一位从寒带国家来的学者,不知怎的就失去了他的影子。许多年后,那个瘦得出奇的老影子回来了——影子在诗神的房间里,得知了一切人类的秘密之后,已成形为一个穿着入时,具有绅士风度,相当富有的人—— 影子这次回来,意似报答,又如炫耀,真正的意图是要学者保守秘密,不告诉别人他的本来面目,得到了学者的承诺,影子就告别了。
又过了许多岁月,学者愈加落魄了,因为他所谈的真、善、美,大多数人都不感兴趣,人们对他说“你看起来真像一个影子”,觉得他的存在没有什么意义。这时他的影子又来了,愿意承担一切费用,带他去旅行。在旅途中,影子成为了主人,而主人却成了影子。最后,为了得到一位公主的爱,影子把学者悄悄地处决了……
安徒生《影子》与金波《盲孩子和他的影子》,主角都是一人一影,细加比较,有不少相似之处,列表如下:

 

 

相同点
安徒生《影子》
金波《盲孩子和他的影子》
孤独的人
像一切有理智的人一样,他得待在家里,把百叶窗和门整天都关起来,这看起来好像整屋子的人都在睡觉或者家里没有一个人似的。
他无法亲近别的小伙伴,只能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说笑嬉戏。他还喜欢听鸟儿黎明时的叫声,春风从耳边吹过的声音,连蜜蜂扇动翅膀的声音他也很喜欢。他的日子过得很寂寞。他常常自言自语:谁跟我玩儿呢?
人工光
只有太阳落了以后,他和影子在晚间才恢复过来。这种情形看起来倒真是一桩很有趣味的事儿。蜡烛一拿进房间里来,影子就在墙上伸长起来。它把自己伸得很高,甚至伸到天花板上面去了。为了要重新获得气力,它不得不伸长。
在没有阳光,没有月光的夜晚,盲孩子就点起一盏灯。有了光明,影子就来了,它陪着他唱歌,讲故事。
在对话中,影子显示了远胜于主人的渊博知识,能轻易地回答主人疑惑的提问
“那儿一切都有,”影子说,“我没有完全走进里面去,只是站在阴暗的前房里,不过我在那儿的地位站得非常好。我看到一切,我知道一切。我曾经到前房诗之宫里去过。”
“不过您到底看到了什么呢?在那些大厅里面是不是有远古的神祗走过?是不是有古代的英雄在那儿比武?是不是有美丽的孩子们在那儿嬉戏,在那儿讲他们所做过的梦?”
“我告诉您,我到那儿去过,因此您懂得我在那儿看到了我所能看到的一切!如果您到那儿去过,您不会成为另外一个人;但是我却成了一个人了,同时我还学到了理解我内在的天性,我的本质和我与诗的关系。是的,当我以前和您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曾想到过这些东西。不过您知道,在太阳上升或落下去的时候,我就变得分外地高大。在月光里面,我看起来比您更真实……”
“是什么在飞?”盲孩子停下脚步仔细听着,“我听见翅膀扇动的声音。”
影子告诉他,是一只萤火虫,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盲孩子从来没见过萤火虫。“萤火虫?就像很烫很烫的小火星吗?”盲孩子好奇地问。
“不,不。萤火虫是很美丽的闪着光的小虫子。它不烫人的。”影子给他解释着。
盲孩子仰起头来望着夜空,他什么也看不见,茫然地摇摇头。
影子离开又回来
第二天早晨,这位学者出去喝咖啡,还要去看看报纸。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当他走到太阳光里的时候,他忽然问。“我的影子不见了!它昨天晚上真的走开了,没有再回来。这真是一件怪讨厌的事儿!”
……

有一天晚上,他正坐在房间里,有人在门上轻轻地敲了几下。“请进来!”他说;可是没有什么人进来。于是他把门打开;他看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瘦得出奇的人。这使他感到非常惊奇。但是这个人的衣服却穿得非常入时;他一定是一个有地位的人……
盲孩子手中的灯突然灭了。随后,影子也不见了。孩子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旷野上。
他呼唤他的影子,没有回应,听到的只有风声和雨声。他踉踉跄跄、跌跌爬爬地往家走,没走多远,他就跌倒在水坑里。
……
在这美丽明亮的灯光里,影子又回来了。
盲孩子望着他的影子惊喜地叫起来:
“啊!我的影子,是你吗?我好像看见你了!真的,我看见你了!”
影子变成了真正的人
“咳!”这位有绅士风度的客人说,“我早就想到,您是不会认识我的!我现在成了一个具体的人,有了真正的血肉和衣服。您从来也没有想到会看到我是这个样子。您不认识您的老影子了吗?”
他的影子就站在他身边,和他手拉着手。他转过脸,亲切地望着他这位朋友,它也微笑着望着他。
他发现,他的影子慢慢退去了黑色,变成了一个衣着美丽的孩子,也有着一样红润的圆脸,油亮的头发和大大的黑眼睛。
太阳和月亮的并置
于是她走到那位站在门旁的学者身边去。她跟他谈到太阳和月亮,谈到人类的内心和外表;这位学者回答得既聪明,又正确。
月亮出来了。今天的月亮特别亮。又过了一会儿,太阳出来了。今天太阳出来得格外早。
月亮和太阳同时悬挂在天上。

如果一切都只是巧合,金波从来没有读过安徒生的《影子》,那么在肯定他原创性的同时,也就否定了他在儿童文学上的造诣,因为金波说过“我们已很熟悉安徒生”(《把字镀上阳光———金波谈儿童文学》,《人民日报》2005年5月31日,第15版;如果他读过安徒生的《影子》并从中获得教益,那么他创作谈中,并未提起安徒生的《影子》,也许是出于作家不愿坦呈自己摹仿对象的隐秘心理。
其实文本之间的前后影响,原本是一种健康的力量,正如本·琼生所说,所谓摹仿就是“能够将另一位诗人的实质或财富转化为我所用的东西。选择一位超越其他人的大师,向他学习,一直到自己达到能与这样一位大师乱真的程度。”(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P27,三联书店,1992年6月)大师的文本必然会产生影响,给后代的读者以愉悦,而给后代的作家以焦虑。
那么,是否可以将《盲孩子和他的影子》,看作是金波向安徒生的致敬之作呢?比较阅读再三,我的答案是:不可以。倒并不是因为金波本人的避而不谈,而是因为《盲孩子和他的影子》,远远没有达到可以成为一篇致敬之作的水准。
称得上致敬之作的前提(如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之于崔颢《黄鹤楼》,《尤利西斯》之于《奥德修纪》,《情书》之于《维罗尼卡的双重生活》),是后续作品本身也具备了独立风格,可以毫无愧色地存在,只有在人们把它和前辈作品并列比较的时候,才发现了两者之间亲密的渊源与许多的相似性。当然,后续作者本人也坦然承认其间的传承,以及他的贡献——事实上,因为后者的出现,前者的意义也更丰富了。
坦率地说,《盲孩子和他的影子》是一篇失败的作品,它没有童话的真实感。一遍读下来,你就能体会到其中的模仿拼凑,敏感的孩子们更能直觉到这一点,他们不喜欢这篇课文,因为拙劣的情节设计:
盲孩子的日子过得很寂寞——影子出现了,常常牵着盲孩子的手,陪他玩—— 一个夏夜,在影子陪伴下,盲孩子能看到萤火虫米粒儿大小的光点了——暴风雨袭灭了灯,影子也不见了,盲孩子跌倒在水坑里——风雨过后,萤火虫飞来,并与盲孩子说话——萤火虫组合而成的灯,让盲孩子看见了影子——日月同辉,加上那盏萤火虫灯,盲孩子复明了,影子变成了人——他俩有着一样红润的圆脸,油亮的头发和大大的黑眼睛。人们说,他们像一对孪生兄弟。
影子能说话,盲孩子能复明,在童话中,本无可厚非。是什么让我们觉得这故事不真实?
本文的第一处败笔,是盲孩子莫名其妙地恢复了光明——没有仙女的帮助,没有灵验的咒语,没有神奇的金羊毛——没有任何理由,他就获得了视力!要知道,完全虚构的童话的情节中,其实有着严格的符合自身的逻辑。比如《睡美人》,坏仙女因没被邀请而诅咒,诅咒在十五年后果然生效,公主被纺织针扎中而倒下;但幸亏有另一位仙女补救的祝福,公主并未死去,只是昏睡了一百年。百年后,一个王子吻醒了睡美人……环环相扣,每一步都有其确切的前因。同样的,孙悟空若没有菩提祖师的指点,就不可能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阿里巴巴如果念错了咒语,那山洞的门决不会打开。所以,在现实层面,每一个读者都打心底同情那盲孩子,希望他能看见这世界的美好,但是在文本创作层面,读者的怀疑是有充足理由的——你凭什么让盲孩子恢复视力?
与此相关的第二处败笔,是盲孩子的视力是渐渐恢复的。这让故事变得更糟糕了,因为这样的设计,违背了童话的“瞬间原则”——在童话中,大凡属于个体能力的奇迹,都是在刹那之间完成的——霍格沃兹魔法学校的新生只要戴一下那顶古式的分院帽,它就会宣布他是属于哪个学院的;爱丽思一口气喝光了药水,马上就变得只有十英寸高了;小榛树一摇,金银制成的衣服和舞鞋就会丢下来给灰姑娘……奇迹只有在瞬间发生,才能让人惊奇,让人在欢欣鼓舞中领悟到世界的不可思议。
第三处败笔,在于没有任何前兆,没有符合角色性格的内在理由,也没有外在的力量,影子就变成了人,莫名其妙。在安徒生的故事里,影子成人是顺理成章的:他按着主人的意愿,随灯光投射进了对面的阳台,走了进去,在诗神那里认识了自己内在的本质,最后变成了一个人。再来看《盲孩子和他影子》的结尾:
他发现,他的影子慢慢退去了黑色,变成了一个衣着美丽的孩子,也有着一样红润的圆脸,油亮的头发和大大的黑眼睛。
人们说,他们像一对孪生兄弟。
他俩说,我们都是光明的孩子。
这样的结尾,甚至无法回答一个孩子的质问:“那么,光照之下,盲孩子还有影子吗?变成了人的影子,他会有影子吗?”面对这样的提问,故事的编撰者与讲授者,恐怕都只能王顾左右而言他了。如果用同样的问题,去问安徒生的《影子》,你能找到非常合理的答案,清晰明了,而且意味深长。

简而言之,虽然童话是天真的虚构,但是它的情节链是完整圆转的。亚里士多德《诗学》:“把谎话说得圆主要是荷马教给其他诗人的,那就是利用似是而非的推断。如果第一桩事成为事实或发生,第二桩即随之成为事实或发生,人们会以为第二桩既已成为事实,第一桩也必已成为事实或已发生(其实是假的)。”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P79,上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尼尔斯的缩小,匹诺曹的鼻子变长等等,就属于奇异的“第一桩事”,然而接下来的故事都符合事实,人们也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岂止童话,优秀的小说也是如此,卡夫卡《变形记》,马尔克斯《巨翅老人》,史蒂文斯《化身博士》等等,都是很好的例子。
可惜《盲孩子和他影子》,没有把谎话说圆。然而作者并没有错,他只不过是写了一个不太好的故事而已;该责怪的,是人教版七年级下册的编者。倘若他们经过认真思考与反复比较,同样的题材,一定会选择安徒生的《影子》或者米切尔·恩德《奥菲丽娅的影子剧院》,然而他们没有。他们草率地将一个说不圆的故事纳入教材,把培养孩子们纯正鉴赏力的任务丢在了一边,把难题留给了教师们。一句话,编者就像一个盲孩子,语文老师就像一个影子,想要这样手拉着手看见光明?门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