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兄弟情深微盘:读书 闪电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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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电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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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电窗

(清)酌玄亭主人

 

《闪电窗》,清代世情小说,酌玄亭主人著。本书仅存6回残本,原书回数不详。小说叙述福建漳州,举人林鹍化为人正直,与新举人邬云汉等三人不投缘。林进京会试,船停苏州,富户陆家失火,其家小姐陆“姐匆忙中赤体逃入林船,为林救护。陆未婚夫沈天孙亦为举人,闻此退亲;陆自杀未遂,持斋念佛。沈亦进京会试,船翻于扬州,又被林救护,同载而行。邬云汉三人先至京,买通关节求录取,事为人知,告官下狱。林为三人求情,三人获释,改恶向善。作品写主人公林鹍化救人之事,意在劝人为善。小说情节简单,主人公形象苍白,其长处在语言通俗,描写真实,常有精采之处。本书卷首题《谐道人批评第一种快书》,现藏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序曰:天下何事最乐?曰:读未曾读过书。但读未曾读过书,而既已经我读过,则竟读过矣。其书之何以移我性情,增益我神智,不知也;其书之何以代我笑骂,代我牢骚歌哭,不知也;其书之何以激发我廉耻,扶掖我人品气概,不知也。既已不知,则竟读过矣;即已竟读过,则竟不钻矣。夫竟读过而竟不知者,如老僧撞钟,仅记百有八之数而已耶;如星家测管,仅通三六之台符而已耶;如蒙童就塾,反识千者为字,百者为姓而已耶。夫亦读未曾读过书,而竟读过,性情如故,神智如故,歌哭笑骂如故,廉耻之与品概皆如故,而竟不知也耶。其如故者何也?我见夫村农牧竖矣,知有布粟犁犊之乐。而布粟犁读之外则不乐。我见夫舟商估客矣,知有锱铢货贝之乐,而锱铢货贝之外则不乐。盖习其固□□□□□,便利其心思手足。譬久居城市者,移之居乡,则有□而□□;譬久居山水者,移之居城市,则有时而又愀然。试未破其胸中胶柱鼓瑟、饥食饱衣之常情,以致如是则乐,不如是则不乐也。如是则乐,将目之所经见,耳之所经闻,三家老学究之所经讲说,遂群起而奉之曰:此其书不可不读。不如是则不乐,将目之所未经见,耳之所未经闻,三家老学究之所未经讲说,遂群起而奉之曰:此其书决不可读。有一谓此书决不可读之人,吾甚乐有此人;有一人倡谓此书决不可读之言,吾甚乐有此言。独不乐有读此书而竟读过,竟读过而竟不知者也。然则读此书而何以遂不竟读过,且不竟读过而何以竟知读此书?曰移我性情、增益我神智之书也;曰代我笑骂、代我牢骚歌哭之书也;曰激发我廉耻、扶掖我人品气概之书也!是真能读者矣,是真能知者矣,是真能乐天下最乐者矣。

吴山道人谐野书于半塘之钓鱼舫中

 

目录

第一回林孝廉苏州遭谤

第二回陆小姐花园诵经

第三回沈天孙覆舟遇侠

第四回钱鹤举买妾迷情

第五回花二姐悔亲坑陷

第六回冯都宪报友除奸

 

第一回林孝廉苏州遭谤

登坛说法人都晓,只有个圈难跳。当头一棒揎开了,不怕你生生恼。道学先生惯好,把黄脸家婆笑倒。反是愚夫便易,守定锅同灶。右(上)调《迎春乐》

从来阴骘二字,没有人不会讲,也没有人做不来的。只是本心好,力量上不济;力量好,念头上不稳。就是古来英雄豪杰,上半截学了孔孟,下半截仍做了盗蹠,总不过坏在一时一念。人说是误在一时,我道是误了自家一世,人说是误在一念,我道是误了自家终身。所以酒色财气四个字,偏重不得。中间最坏人品行、坏人心术的,是个色字。多少有根基、有功名富贵的,都为了粉面油头,便是利害当前,也全不顾忌,却不知道天公的算盘一毫不肯走漏。我如今说一个有功于人、无损于己的阴骘,便是有力量的做得来,连那无力量的也做得起。只是念头要拿得稳,终不然柳下惠坐怀不乱,当真是个铁石汉子,一毫不动情的么?他也是操守坚固如一块赤色金子,入火不变的。若是那鲁男子闭户不纳的学问,他也是块金子,却不肯向火里炼一炼,恐怕铜气未除,宁可守定本色。这两个古人,却是千古不好色的好圣贤。我如今说个故事,虽及不得柳下惠,也还学得上鲁男子。

这个人姓林,讳昆鸟化,字扶摇,是福建漳州府的孝廉,年纪三十六岁,生得面貌清奇。只为他做人”爽,不肯同流合污,去交结那官府,终年只靠着祖遗下的几亩田度日子。因为会过三次试,又变卖了些田产,家私倒比做秀才的时节反穷了些。自三十岁上断了弦,便不肯娶亲。有来做媒的,道是某家小姐,生得千娇百媚,他说年纪小做不得对头。有来说某家二婚,有许多赔带,他说不要这腌臜货。人见他性情古怪,也再不来替他做媒。他却闭户读书,与昔日同笔砚的几个穷朋友做些会文。

一日在家里无事,叫苍头林鹿沽一壶酒来,他却拿了本书,对着那未开的菊花自斟自酌。正饮得高兴,只见那苍头慌慌忙忙的跑进来,说是门前有三位抬新轿子的爷来拜。林孝廉道:“我一向不与势利辈来往,只怕他拜差了。”苍头说:“现有名帖在这里。”林孝廉才拿帖子看,见是今科新中式的举人。只听得前面有人拍着厅柱,大声声的叫唤,苍头赶出来看,却是一起带综帽、穿屯绢衣服的大叔们。口里喊道:“会就会,不会就罢了,不要担阁了我们拜客。”说犹未了,只见那三位举人已踱到厅上了。一个白净面孔、三丫须的姓邬,讳云汉;一个身材短矮、有许多麻子的姓钱,讳鹤举;一个近觑眼、几根短髭髯的姓胡,讳有容,都是洋洋得意的坐在椅子上,对着那些家人说道:“你们去叫轿夫吃些饭,我们在这里略坐一坐。”那些人答应了一声,都出去了。

林鹿走进来,对着主人说道:“三位爷已在厅上候相会哩。”林孝廉不得已,才穿了衣服出来。那三个举人见他出来迟了,道是做前辈的气质,都有些傲睨他的光景。林孝廉作过揖罢,道:“是小弟一向疏懒,有失拜贺。”三个举人道:“我们新进,何足挂齿。”随问道:“台兄几时荣行?弟辈好附骥尾。”林孝廉道:“小弟久于此道荒唐,只好藉此去路上看看山水。”吃过一道茶,众人又问了些路程,随即订在九月初十起身,大家一揖而别。林孝廉见他们做模做样的上了轿,许多管家兴兴头头的蜂拥而去,不觉笑了一声。苍头也便关了门,随后进来,口中咕哝道:“怪不得这起少年会联捷,他的气焰先比我家爷不同了。”林孝廉听得,默默的叹了口气。正是:

龙骥久埋枥下,驽骀窃笑云中。

过了几日,早是十月了,少不得拮据一番,收拾进京的盘费。谁知林孝廉淹蹇了三科,连亲戚们饯行的酒都不请了。倒是那几个同会的穷朋友,斗了一个小分子,备个卓盒,替他送行。到得初十日,众举人约齐了动身,独有林孝廉是轻装,单带苍头林鹿一个。过了仙霞岭,大家买舟而进,但见一片都是会试的灯笼。行了一个多月,到了杭州,众人拉了林孝廉上岸去走走。走到一处,见无数的人,拥挤着一个相面的,在那里谈天论地。口中道:“头三章不要钱。”谁知他一眼觑定了林孝廉,道:“看这位先生,后日的功名倒显,只是气色有些古怪。印党边的黑气,应在三日内有一场闲是非。”林孝廉闷闷的走了开来。倒是那老苍头把相面的啐了几口道:“青天白日,捣这鬼话!”又看见他招牌上写着“玉冠道人谈相”,骂道:“怕你是玉冠,就是铁冠,也要打碎你的!”众人劝道:“你不要看差了他,说福不灵,说祸倒准的哩。”苍头占了些强,才回到船上。只见林孝廉晚饭也不曾吃,话也不说便睡了。

是夜遇着顺风,众船扯起蓬,行了一日一夜,早到了苏州。众人又要拉林孝廉上岸走,林孝廉道:“前日在杭州,被那相面的胡说了几句,至今还有些不快活,我不上岸了。”众人见他惹厌,便不去拉他。迟了半会,只见邬云汉的小厮先提了两包三白酒上船去了。林孝廉道:“我倒忘记了买酒。”叫苍头上岸去买两包来。苍头道:“瓮中还不曾吃完,又买做甚么?”早见邬云汉同着众举人也回来了,叫声:“林扶老,小弟才买了三白梅花酒来,我们大家尝一尝何如?”林孝廉就走到这边船上来,也吃了一更多天的酒,才回到自家船上。只见船家睡得闲静的,那苍头也在舱里打盹,看见林孝廉来,正要伏事他上床,只听得耳根边震天的喊声。忙到船头上看一看,却原来是岸上的人家失火。连忙叫船家快些开船,那船家睡得朦朦胧胧的,一滚扒起来,到岸上去拔桩。只见满天通红,火星成团的飞来,桩又急忙拨不起,急得那林孝廉叫苦不迭。

那岸上忽有一个人跑上船来,急急的钻入舱里去了。林孝廉叫道:“有贼!”苍头战兢兢的拿了个灯,往舱里边去瞧,原来是个上下没衣服精光的女子,缩做一团,在那里抖哩,苍头便悄悄的对林孝廉说了。孝廉道:“这定是失火人家逃出来的,不要惊了他,可对他说,取我床上的被遮了要紧。”那船家已把船儿离了岸,口中道:“甚么贼,敢上俺们船!”孝廉道:“没相干,是避火的女子。”船家要进去看,被孝廉喝住了。孝廉就在船头上坐着,此时将打三更,露水又下得浓,觉得身上有些寒冷,连叫苍头瓮里取了些酒,拿到船稍上,烫得热热的,吃了十来钟。只见岸上的火也渐渐的息了,恐怕人家找寻这个女子,连忙叫水手移船向旧泊的所在去。船才到岸,只见十数个人,拿着火把上船来一照,叫道:“寻着了!”就把那女子拉了上去。有两个睁眉竖眼的指着孝廉骂道:“你是甚么人,拐我家的小姐?”孝廉分说不出,那苍头倒气昂昂的道:“我们救了你家的女人,反来鸟声鸟气的乱骂!”那两人听见,揪过头发来就是一顿巴掌脚尖。船家跑来分劝,才丢了手,愤愤的骂个不了,然后走上岸去。苍头哭又哭不出,只埋怨道:“甚么要紧,讨这个苦吃!”船家说:“女人精光的上船来,原是极晦气的。你家爷原不该留他,我明日还要打个醋坛哩!”林孝廉气得目瞪口呆,进舱睡觉又没有了被,只得连衣而卧。因想那杭州相面的,倒着实灵验,懊恨不曾细问他。又听得苍头在外面私自说道:“我晓得爷今科又要蹭蹬,才出门就遇着这样不吉利的事。”孝廉越发焦闷。正是:

所遇不如意事,唯有无可奈何。

我且不提这林孝廉,你说那失火上船来躲的女子是那家的?原来就是苏州有名的财主陆信的女儿。这陆信号坤孚,是个监生。他因要保守家私,又买了个主簿的空缺。他的女儿叫做萱姐,生得端方静雅,轻易不肯言笑。自九岁上就丧了母亲,陆信怕没人照管,就请了一个女先生陈佛娘教他。他却姿性聪明,读不上三四年书,就会做诗写字,倒称得个香奁中的学士、脂粉内的青莲。他父亲从幼儿就定与沈华国家做媳妇。那沈华国家原是巨族,生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自幼便请先生教他两个。他的儿子讳瞻云,号天孙,人材俊丽,学问淹博,到了十六岁,就中了个《诗经》的房魁。只因他志气甚大,定要中了进士才肯归娶,陆信也就不来强他。你说陆信家里失火却有个缘故。他的街上有个破落户。姓乔,绰号叫做鬼婆。只因他一腔诡诈,专好管些闲事,又结交了衙门里一班狗腿的皂隶,他便狐假虎威、钻头觅缝的去骗人。他却住的是陆信的佃房,自从他赁了三年,却讨不得一毫房租。这一日也是合当有事,陆信的家人去讨房租,数落了他几句,他道坏了自家体面,一直跑来告诉。才进得大门,只见一个十二三的小厮,拿着琵琶,搀了一位女先生进来。这女先生虽是个瞎子,倒生得有五六分人材,且又骚得有趣。乔鬼婆见了,魂不附体,自家又卖出许多俏来。那瞎婆又不看见,他却跟了这瞎婆不知不觉的进了侧门,原来是一所花园。只见里面一个胖丫鬟,笑嘻嘻的叫了一声:“女先生,我家小姐闷的紧,接了你两三日,今日才来,少不得要留你过宿了。”那女先生道:“连日在一个翰林奶奶家里弹唱,再不肯放,今日才得偷空来走走。”那胖丫头道:“女先生,你跟了我,打这花架底下走,到小姐书房里近多哩!”

那乔鬼婆还探头探脑的尾着后面张望哩。少顷,那胖丫头又同着一个长大的婆娘,拿着一个钥匙牌儿来锁花园上的门,望见花架旁边一个人,在那里踮着脚鬼张鬼势的乱瞧。胖丫头道:“不好了,花园里有贼了!”长大婆娘道:“在那里?”手中就拾起一块花砖,赶到乔鬼婆背后,就狠狠的一砖打去。那乔鬼婆叫声“哎哟”,已打倒在地下。那丫头同着婆娘便提起四只一尺大的肥脚,没头没脸的乱踢。乔鬼婆口口声声只喊“杀人”,早已惊动了小姐,随叫芸香、书带两个丫头出去看看。这两个丫头见他们按倒一个人,在那里打得高兴,他也偷空助上几拳,飞奔进去对小姐说:“园内捉到贼了。”小姐叫道:“快报与老爷得知!”那陆信晓得,慌忙跑到花园里来,喝叫不要乱打。又问他道:“你是甚么人,敢青天白日来此做贼?”乔鬼婆道:“那个是贼?”抬起头来倒把陆信吓了一跳。你道为甚么?他生来的面孔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又经这番乱打,把个脸嘴埋在地皮上,那些鼻涕眼泪沾了许多灰尘,就像大王庙里泥塑的夜叉。见了陆信便叫道:“我是住老爷佃房的乔鬼婆,怎么冤枉我做贼?我左右做不得人了,死在这里也讨一口好桫木棺材。”陆信晓得他是无赖的,便宽慰他道:“你原不是贼,但这花园是我小姐做书房的,你不该乱闯进来。他们婆娘家又认不得你,自然拿你当贼,你只做认个晦气罢了。”随即叫小厮扶他到厅上来,叫人取些水,把他洗了脸。他的一领绿绅的直身,又扯得粉碎,陆信叫他脱了下来,取件土绵紬的夹道袍把他穿了,又拿些酒与他吃。他一肚子的气正没处发脱,就大碗小碗的尽量吃醉了。陆信又怕他跌在街上,叫管门的徐酒鬼挑个灯笼,送他到家里。陆信打发他出了门,才放心进去安歇,又叫把花园门锁好了,到处去照一照,果然做家主公好不烦难。正是:

说不出的混闷苦衷,管不尽的家门闲帐。

话说徐酒鬼一只手扶着老乔,一只手拿着灯笼,那乔鬼婆口里只叫“吃不得了”,蹭蹭蹬蹬的一跌一撞。徐酒鬼也有了一钟儿的,那里扶得动他?往后一仰,大家都跌了一跤。徐酒鬼扒起来搀他,拨到东他滚到东边去了,拨到西他又滚到西边去了。徐酒鬼心中想着:“这操娘贼,叫又叫不醒,可惜这件土绅的道袍被别人剥了去,待我且替他穿一穿。”随即扯断带子,剥了他的下来。又见他精赤条条,不像模样,就把自己千钉万补的一件青布短袄子盖在他身上。徐酒鬼拿了道袍,提了灯笼,又不回家去,想着这件道袍当在酒店里,有好几日醉哩,扬扬的竟自去了。

那徐酒鬼的老婆等了丈夫半夜,不见回来,锅里热着一壶酒,自家先取来吃了几钟。那晓得酒一落肚,那欲火就按捺不住,口中把酒鬼骂了几句,连酒也没心肠吃了,点了个小灯笼,把房门反锁上,叫声:“阎奶妈,你替我听着大门,寻着了酒鬼就回来!”那阎奶妈答应了一声,酒鬼的婆娘就跨出大门来。行不上半里,“扑通”的绊了一跤。那婆娘攀着磕膝头揉了半日,影影的看见地上睡着一个醉汉,幸喜灯笼还不曾熄,拿来照一照,却认得是丈夫的衣裳。骂着:“是那里噇这一肚子□水,拦街倒路的这样好睡。”却放下了灯笼去搀酒鬼,那晓得灯笼放不稳又烧着了,婆娘连忙去抢,又扑灭了灯。乌天黑地的把个酒鬼背着,踉踉跄跄到了家里,把他放在春凳上,自家又去关了大门。阎奶妈道:“寻着了么?”婆娘道:“不是我去寻,几乎被人踏死了。”阎奶妈道:“下次你该管他少吃些酒,晚间不要放他出门。老爷若晓得这早晚还开门关门,不要追究么?”婆娘道:“你老人家明日进去,还要借重你遮瞒些。”一头说话,一头去开了房门的锁,把个酒鬼仍旧背了,放在床上。婆娘便到灶下,撮起火来,烧了一壶茶,拿进房里,只见这酒鬼在床上伸腿哩。婆娘道:“你好自在,弄得老娘气力丝儿也没有了,不怕你醒来不替老娘杀一杀火哩。”便去桌上取了一钟茶,到床面前摇上几摇,道:“酒鬼,你吃茶么?”只见他也醒了,欠伸了一会,坐起来道:“我要吃茶。”那婆娘看见了,叫声:“有鬼!”“扑”的往后就倒。这乔鬼婆不知那里帐,抽身便走,两步三步踏在狗身上,被狗咬了一口。乔鬼婆伏在地下哼哩,那狗还汪汪的叫个不止。

阎奶妈听见隔壁叫有鬼,狗又咬得凶,又听见耳边有些哼哼唧唧的,他也大惊小怪的叫有鬼。乔鬼婆道:“不好了,日间拿我做贼,晚间又拿我做鬼,打死了也没处去叫冤。”忍着疼走出来,又摸不着门在那里。只见空院傍边有盏天灯,他道:“救星在这里了!”急急的解了绳放将下来,可可的傍边是一间堆草的屋。乔鬼婆放了一把火,那火势渐渐的旺了,乔鬼婆才大声叫道:“四邻快些救火!”那阎奶妈把被蒙着头还在那里怕鬼。酒鬼的婆娘苏醒起来,只听得像爆竹声的一般,抬头一看,只见窗外一片的火光,烟气又封住了房门,他也顾不得头脸,跑了出来。早又是地方上来救火的,都拿着钩、火镰、水桶,打倒了大门,徐酒鬼的婆娘才得跑到街上,那乔鬼婆也趁势溜了。独有那阎奶妈一步一跌的扒出来,看那火又烧到花园里了。

小姐睡过一觉,回身见火光映在窗子上,只道烧进房里来,赤条条的望后边乱跑。且喜得后园门开着,刚刚临着河,他便跳在林孝廉船上。若不是这林孝廉守身端正,不做那轻薄的勾当,那得保全小姐的名节。正是:

能伸救难手,不学昧心人。

话说陆信睡在串楼上,听得前面失了火,他爬起来只叫苦。开了楼窗望一望,只见满天通红,陆信看呆了。要下楼去避火,争奈脚下一步也移不动,叹口气道:“罢了,性命要葬送在火里了。”那晓得这火头被厅后的大墙拦住了,再烧不进来,这也是陆信平日做人好,况且又不是天火,只烧了些下房、一座大厅、花园内几间小屋,连书房也不曾烧着,亏了地方上把火救熄了。陆信听得火熄了,只当是死里活转来的一般,忙忙的跑到花园里来看小姐,单剩了一张空床,问声女先生陈佛娘,那陈佛娘吓得七死八活的在那里头晕恶心哩。陆信着了急,忙叫管家小厮分头去找寻。有个丫头说:“小姐是打从园后门出去的。”众人才拿了火把,沿河的叫唤,影儿也不见。只见徐酒鬼撞将来,叫声:“大叔们,可曾看见我的婆娘?”众人耍他道:“你的嫂子烧成灰了!”酒鬼号天号地的一路哭了去。

众人寻小姐不着,一个个都慌了。有两个道:“你们在这里寻,我们还去园里找一找来。”众人道:“也说得有理。”这两个小厮便跑回去。陆信接着,问道:“小姐寻着了么?”小厮回道:“因为寻不着,故此回来,在园内寻一寻看。”陆信叫多点几个火把,往太湖石洞里各处照照。小厮丫头分路去寻,照到书房旁边一间小屋里,有人在那里哭,大家欢喜道:“小姐在这里了。”及至拿火进去,却是那弹唱的女瞎子躲在床脚边泼翻了马桶,满地流的是尿屎。众人掩着鼻子,倒是那胖丫头心肠还热,走到床边搀他出来,取了件把布衣裳,叫他换了。只见那两小厮,依旧走出花园门,劈面遇着沈举人家两个大叔来问安的,望着这两个小厮道:“我们打从前门来,被那些火烟秋坏了,找了半日才找着了后门,你们往那里去?”这两个小厮道:“大叔来得正好,我家不见了小姐,帮我们去寻一寻。”大家跑到河岸上,那伙寻小姐的人也(了来会在一处,嘈嘈杂杂的道:“花园内又寻不见,各处亲眷人家又找不着。”正在那里着忙,只见那林孝廉的船又挣拢来。船家跳上岸去钉桩,听见他们说什么找寻小姐,他便招架道:“我曾看见在一个所在,只是要重重谢我,我领你们去。”众人道:“这话有些来历,我们先到他船上搜一搜看。”不由分说跑上船去,果见小姐裹着一床被躲在舱里。众人就把小姐扛了上去。我前面说骂林孝廉、末后打苍头的就是沈举人家这两个新出山的大叔了。正是:

遍地皆豪奴,豪奴不可触。

我劝新贵人,莫滥收童仆。

话说小姐回来,那陆信看见,就像天上落下宝贝来的一般喜欢,忙叫丫头伏侍小姐进房去。陆信又打发了沈举人家的两个家人,叫他致意沈太爷,明日我亲来拜谢,那两个家人也去了。陆信放心不下,还前前后后的看了一遍,才上楼去。正是:

回首犹惊胆,安居即谢天。

话说徐酒鬼认真道是老婆烧成灰了,望着火场上哭的好不伤心。只见阎奶妈走来叫道:“徐叔,你哭怎的?我的老家私同你烧的一般罄尽,还喜留得这穷性命在,便是天大的造化哩。”徐酒鬼道:“我原不为家私,只因恩爱的婆娘烧死了,怎叫人不哭?”阎奶妈道:“这是那里说起?你的娘子现在卖豆腐的叶老儿家里。”徐酒鬼两步做了一步,赶到叶老儿家里来。只见自家的娘子蹲在灶下吃豆腐浆哩,徐酒鬼才放了心。那婆娘看见了丈夫就骂道:“你这臭亡八,只顾呷两碗黄汤,也不顾我的死活。”酒鬼道:“我的娘,是我的不是了。”袖中就摸出一块八九钱重的银子来,递把婆娘道:“明日替你打一对花簪子何如?”婆娘道:“我还要镀一镀金哩。”立起身来,对着叶老儿叫声“多谢”,就同丈夫回来了。

你道酒鬼是那里来的银子?就是那土绅道袍在酒店里吃了个半夜找来的了。酒鬼问道:“这火是从那里起的?”婆娘道:“自你出去了半夜,我来寻你,那知你烂醉的睡在路上,是我背了你回来。”酒鬼跌脚道:“这那里说起?活活的被这狗头讨了便宜去,是我不该把那件袄子与他穿。”又悄悄的向耳边问道:“你可曾被他作弄了去?”婆娘啐道:“好没志气的行货,我老娘是那个敢沾一沾身儿么?”酒鬼自家虚掌一下道:“我该打!只是你后来如何脱火的?”婆娘道:“我背着的只认做是你,那晓得是个鬼,几乎被他吓死了,却不知火是怎么起的?”我心惊胆战跑了出来,连细软衣服头面首饰、零碎积攒下的百十块小银子,也不曾拿得一些。”说罢,号啕的大哭起来。酒鬼道:“且不要哭,我同你一夜不曾睡,且打后门里去寻一空房,睡一睡要紧。”婆娘一头哭一头走,只见河里边许多官船,并那些会试举人的船,都鸣锣打鼓的开船去了。却不知船上的林孝廉如何懊恼,园内的陆小姐如何感激,且听下回分解。

谐道人评曰:

持书对菊,形容林孝廉的兴致。胪列新贵气焰,比较林孝廉的人品。船头露坐,不志淫念,阐白林孝廉的心术。孝廉生平大概,见于此矣。一部小说大端,亦起于此矣。陆信遭遇火灾。总是一件道袍误事,又是酒鬼一件破袄生事。失火避火,眼前活现。至于酒鬼哭在前,家婆哭在后,天然一时脓胞夫妇。

又评曰:

只因乔鬼婆是个白日鬼,惹动火神、火将,搬演一出绝热闹戏文。

 

第二回陆小姐花园诵经

岂不念大节,生死还系之。

丈夫有百行,女子戒路歧。

自昔彤管风,纪载皆蛾眉。

这第二回,该直接了林孝廉,为甚撇了他,反讲那小姐,只恐囫囵说了,看得不清楚,待我慢慢的逐节分出头路来,与看官们听。

话说陆信被火烧这一次,内囊里的东西一毫不曾损漏。到了次日,烧了平安纸,请过那班焦头烂额的宾客,就去买砖瓦木料,叫些人工,把火场打扫干净。不上半个月,依旧造起厅房门屋来,花园内比前次又收拾得齐整了些,这也是大人家做事,手头便当,能勾称心称意。那陆信终日看这些油漆匠在那里灰布屏门厅柱,忽见一个人走进来,叫声:“老先生”。陆信看一看,原来是当初替女儿说亲的原媒人。他是个清客,姓顾,混名叫做小心。两个人作了揖,顾小心道:“老先生前日着实受惊了,晚生因同一个大老在湖上住了一个月,来迟了,不曾问侯得,不要见怪。”陆信道:“说那里话。”坐了半会,讲了些闲话,只见顾小心口里龃龃龌龌,像个欲言不言的光景。陆信只认做他要借贷些的模样,便问道:“兄有何事见教?”顾小心又迟疑了一刻,才说道:“这件事是关系老先生家门风的,晚生又解说不来,踌蹰了几日,才敢过来讲。”陆信变了色道:“是什么事?”顾小心道:“前日宅上被火的那一夜,令爱小姐曾出去躲么?”陆信道:“这是有的。”顾小心道:“贵亲家沈太爷可笑之极,就为了这件事不快活。”陆信笑道:“依我的亲家说,烧死了小女才好么?”顾小心道:“我也是这样讲,贵亲家太古板的狠,说是做闺女的,怎么精光的跑上客人船里去?况且我们苏州人的口嘴是极尖醉刻薄的,平时还要将无作有,恐怕这件事倡扬开去,他的令郎不好做人,所以叫晚生送过庚帖来,岂不大好笑么?”陆信听得气晕在椅子上,半日说不出话来。小厮急急的取了些滚汤,灌下几口。陆信叹口气道:“罢了,我就将行过的财礼都退与他去,只是误了我女儿的终身,怕上天也不肯宥他。”说罢便走了进去。顾小心也随后去了。正是:

浮去纵来往,太昊原空明。

话说小姐见花园重新修盖了,他要同陈佛娘周围看一看。看到一颗大松树下,却起了个小亭子,上面新悬一个扁,书着“天籁亭。”小姐便同陈佛娘进这亭子里坐了。只听那松树刮将起来,就像虎啸的一般,又像千万丈的瀑布倒冲下来。陈佛娘道:“前日失火,还喜不曾烧坏了这棵树,况且是你父亲极欣赏的。”小姐道:“若去了这棵树,园内的景致一毫也没了。”陈佛娘道:“是便是这样讲,要像前日失火的时候,顾了自家的性命也便勾了,那个想到这颗树上。”小姐道:“前夜亏师娘在书房里,可不吓坏么?”陈佛娘道:“我老人家那里走得动,亏你女儿家从不曾认得路的,倒这样撇脱。”小姐道:“我那夜还在梦里,只道是火烧到面前来了,急急走出后园门,又没处去躲,却跳在一个船上。那船上的客人不像我们本地的口声,他听见是个落难的女子,便叫我拿被来遮了,自家却立在露天,你说那里有这样好人?”陈佛娘道:“这还是个读书的,不是做生意的人。你可晓得他姓甚么?”小姐道:“我那里好问他。”

正说话间,只听得亭子外的一个丫头大惊小怪的喊道:“松顶上有人打十番哩!”小姐喝道:“这样胡说!连松声也听不出来。”那丫头又喊道:“松顶上有人吃酒哩!却又猜拳行令哩!”小姐道:“这丫头疯了!”便同陈佛娘立起身,走出亭子来。不知甚么东西“忽喇喇”的一声,正打在两个人头上,又不觉得疼。用手去摸摸,却是些荔枝、龙眼、瓜子、核桃的壳儿,纷纷的落将下来。陈佛娘道:“这也奇了。”小姐道:“想是松鼠吃残了,被风刮下来的。”陈佛娘道:“为甚刚刚的打在我们头上?”丫头道:“我原看见有人吃酒,若是我说荒,怎得这许多果子壳儿?”小姐望望松顶上,又不见些动静,骂了这丫头几句,便同陈佛娘回到书房里。见那阎奶妈也跟了进来,叫声:“小姐,老爷说,问小姐要那沈举人家里当初下定的金簪子、金镯、金丁香、金戒指四件东西儿哩。”陈佛娘问道:“要他做甚么?”阎奶妈道:“我也不晓得。”小姐便取了,叫他拿去。早又捧了夜饭来,大家吃完了,又讲了些家常话儿。

陈佛娘才回房去,正要收拾睡觉,那阎奶妈又慌慌张张的跑了来,对着陈佛娘道:“你说方才老爷要那礼物去做甚么?原来是沈举人家来退亲哩!”陈佛娘惊讶道:“从小儿定的,那里有这话?”阎奶妈道:“千真万真的,他说是小姐精光的跑到客人船上去,那里保得没有差池?故此来退亲。”又叮嘱道:“你老人家不要就替小姐说,恐怕小姐寻起短见来。”说罢就出房去了。陈佛娘也便上床,想道:“这件事却怎么处?小姐便是冰清玉洁的,那个肯谅他?不知是甚人伤天理的,走去报这一个信?”陈佛娘反反覆覆了半夜,再也睡不着。忽见房门“呀”的一声开了,陈佛娘问“是那个”,又没人答应。只得裹着被坐起来,挑开帐子望望外面,像有人走动说话的一般。陈佛娘道:“这样夜深,他家里丫头们还不睡觉。”思量要唤个人来关房门,却见三个带纱帽、穿圆领的,只好有三尺多长,走进来便坐了。一个带长纱帽的嚷道:“这是我的姻缘,你怎么硬夺了去?”那一个带大翅纱帽的道:“那见得是你的姻缘?你不要恃强了!”两个嚷做一团。亏了那侧坐带矮纱帽的劝道:“你们不要伤了和气,一递一夜何如?至于我,但凭尊意罢了。”用手指着那大翅纱帽的道:“今夜且便宜了你。”那带大翅纱帽的手舞足蹈了一回,才一齐走出房门。

陈佛娘把胆都吓破了,要起来到小姐房里去,心中又怕得紧,只得勉强在被里捱着。又见一个大蓬头的,还不上三尺长、只有两只大脚却没得腿,抱了许多毡条褥子被来,就铺在地下。那带大翅纱帽的,却换了个匾巾儿,搂着个妇人来睡觉。听得“乒乒乓乓”响起来,床都摇动了,像个干事的光景。又听得那妇人口中有些咿咿唔唔的,像个痛楚不胜的光景。迟了一会,又听得“唧唧咂咂”的,像个渐入佳境的光景。再听了一会,只见不动了。陈佛娘起初还着实害怕,及至听了这些光景,那害怕的念头早忘却了一半。大着胆揭开帐子喝道:“甚么东西,在我房里作怪!”再喝一声,只见一个妇人一骨碌爬起来,冒冒失失的道:“我怎么睡在这里?”陈佛娘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丫头芸香。便问道:“你怎么睡在我这地板上?”芸香道:“连我也不晓得,好端端的同着书带一块儿睡,却是那松树顶上那些打十番吃酒的人把我扛了来。”陈佛娘道:“都是你这惹邪的,带累我受这一夜的惊吓。罢罢,园里出了妖怪,我且辞了,回家去住住。”陈佛娘便穿起衣服下床来。那芸香觉得有些狼狈的模样,连路也走不稳,一步一步的扶着壁扭出来。正是:

春水一何急,落花空自羞。

馀红狼狈甚,不向御沟流。

你道为甚么?原来芸香还是个未破瓜的处子,那夜里同他睡觉的却是狐狸。你说这一所新造的花园又不曾空着,狐狸从那里来?原来陆信前门的间壁是逢都司的房子,一向要卖与陆信。陆信道他是个武官,不肯与他缠账。这房子便没人住,封锁在那里,被这一起狐狸就来做了巢穴。那晓得火来一烧,他却没处安身,就躲在陆信的花园内太湖石洞里,却时常到天籁亭子上顽。这一日见有人来,他便跳上松顶去,偏是芸香这丫头招邪,一眼就看见了,把一点真元倒被狐狸采了去,又险些儿吓坏了陈佛娘。正是:

蜂亦愁,蝶亦愁。云飞雨又散,汉转星还收。偏向夜间惊寡宿,可知狐亦爱风流。

话说陈佛娘要辞小姐回去,又怕小姐不晓得退亲的话,他便走到小姐房里,要向他说明了。那小姐看见,叫声:“师娘,为何起这样早?”陈佛娘道:“我为你的事整整气闷了一夜,巴不得天亮就要来对你讲了。”陆小姐道:“为学生甚么事?”陈佛娘道:“你那沈举人家为你避火走到客人船上去,说失了名节,昨日已来退过亲了。”小姐放声大哭道:“我这段心迹,再也没处表明,不如寻个死,还落得干净。”陈佛娘道:“你的心迹天日可表,况且你是读书的人,不要蒙这短见。就是这件事,沈家也不过风闻,你若当真死了,沈家只道你含羞不好见人,倒把此事看真了。就是你父亲取财礼还他,也是在气头上,怎么骤然去解说得?日后大家少不得晓得你的人品,沈家自己定懊悔轻举妄动,自然来续亲,那时越发敬重你哩!”小姐哭道:“我怎肯担这坏名色,就是一刻也活不成。”陈佛娘道:“古来多少贞姬节妇受了泼天的污蔑,后来扫尽浮云,依旧露出天日来。难道他舍不得轻身一死?也只怕死得无名。小姐,你切不可孟浪。”说罢,忙叫芸香来伴小姐。

只见书带走来说:“芸香睡在床上,道是身子有些疼,连小解也解不出来哩。”陈佛娘听了,着实害怕,又着实好笑。因叫书带:“你伏侍小姐起来,我到老爷那里去。”陈佛娘离了花园,到得楼下。陆信下楼来,作了揖。陈佛娘道:“一向在尊府取扰,心甚不安。今日要回家去,特来奉辞一声。”陆信道:“想是怠慢了师娘,为何要回去?”陈佛娘又不好说花园内有妖怪,只得托言家里有甚要紧事。陆信道:“既是如此,今日去,到晚间便来罢。”只见阎奶妈走到陆信耳边说道:“小姐哭了一清晨,连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只是要寻死哩。”陆信对陈佛娘道:“小女遭这样奇谤,也是家门不幸。自从丧了母亲之后,我又不能照管他,全亏了师娘。他却自家肯受教,整年的在花园书房内,除了到我楼上来,再不曾见他到别处乱走一步,便是避火也是出于无奈。师娘,你看这段光景何忍回去?还是在这边劝劝小女,可怜他是没有娘的苦。”说罢,便哭将下来。陈佛娘的心肠原是软的,不觉也流了些眼泪,道:“我不去了,待我再去劝他。”

陈佛娘便回到花园里来,心中又怕妖怪,又不敢说出,恐怕吓了小姐。便叫书带:“你可将我的铺盖移到小姐房里,铺在榻床上,让我和小姐作伴。”只见小姐哭哭啼啼了一日,茶饭也不肯吃。陈佛娘再三的劝解,小姐不到黄昏,便和衣而睡了。只见阎奶妈也拿了铺盖进来,对着陈佛娘道:“老爷吩咐,叫我来陪小姐。”陈佛娘道:“这个却好,你就在小姐床面前打个地铺罢。”芸香、书带两个,又去火炉上煨了些龙眼汤,向阎奶妈说道:“小姐一日不曾吃东西,若是醒来,你可把龙眼汤与他吃,我煎在窗外炉子上哩。”阎奶妈应了一声,那两个丫头搀着手儿,打从床背后的一间房儿里睡了。陈佛娘又同阎奶妈守小姐半日,小姐也醒了。阎奶妈道:“可要吃些东西么?”小姐道:“我不要吃。”阎奶妈道:“你脱了衣服好睡。”只见小姐翻一翻身,朝着里面依旧睡去。陈佛娘道:“不要惊动他,我们也睡罢!”阎奶妈道:“你老人家先睡,我还要坐一坐。”那陈佛娘被昨日闹了一夜,精神困倦,才上床就浓浓的睡着了。正是:

今夜银灯莫剔明,好将幽梦送残更。

白头老妇情虽死,若遇邪魔也暗惊。

话说阎奶妈坐了二更多天,口也闭了,眼也睁不开了,坐在椅子上,一撞就磕着桌子,道:“熬不得了,且睡罢。”阎奶妈虽则睡觉,他还惊心吊胆的觉得似梦非梦,有许多人在左近厮打。有一个像妇人声口的道:“他要吊死,又不是我去逼他,你这伙畜类,为甚么拦住我?”有几个声气高高下下的嚷道:“他是受诰命的夫人,你怎么寻他来替死?”阎奶妈只觉得有个人踏在胸脯上,叫声:“不好了!上吊了!”阎奶妈猛的惊跳起来,朦朦胧胧的见床上挂着个人哩,喊道:“小姐吊死了!”吓得陈佛娘滚了下来,连忙解了罗帕,救下小姐,只听得喉咙里涎响,心口还热。阎奶妈见芸香、书带都在面前,叫道:“你快取滚水来!”书带忙到炉子上看一看道:“龙眼汤还热哩!”阎奶妈道:“你先取了来。”灌了小姐几口,等到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陈佛娘道:“谢天谢地,救转了。”又叫芸香:“你再去煎些滚水来!”芸香走出房门,远远的望见一个披头发、穿白衣服的一路叹了去,芸香吓得跌了进来。书带见他面如土色,问道:“你为何见神见鬼的跑了进来?”芸香悄悄的向他说了,书带朝他面上啐了几口。忙了一会,才见小姐睁开眼来,看一看又闭上眼哭了。陈佛娘抱着他,阎奶妈替小姐摸胸口。将到天明,芸香才敢去报陆信。陆信听得,披着衣服就到花园里来,看见小姐这个模样,哭道:“我的儿,你的性子为甚么这样决烈?我做父亲的又没有三男四女,单单只养得你一个,你寻短见不打紧,叫我的终身靠那个么?”小姐见父亲在面前,越发放声大哭起来。阎奶妈道:“老爷,你倒请回去,待我伏侍小姐睡一睡。”陆信啣着眼泪走了出来。阎奶妈便把小姐上半截衣服脱了,拿被替他盖着。陈佛娘道:“奶妈,你怎么晓得上吊,真是小姐的救星了。”阎奶妈道:“还是小姐的福分大。”遂把夜间的事体述了一遍。书带在旁边插嘴道:“这件事像是真的,芸香出去煎滚水,明明的看见一个吊死鬼在花园里叹气。”陈佛娘叹异了一回,默默的道:“原来前夜里那伙妖怪倒是替小姐活命的了。”正是:

见所未见曾一见,闻若惊闻非异闻。

话说小姐醒转来,对阎奶妈说道:“你替我对老爷说,我的性命也是再生的了,于今发愿要闭关写金刚经,可雕三尊檀香的佛像来。以后供给只用素菜,我已许下吃长斋了。”陈佛娘道:“我一向原有修行的意思,从此也陪小姐吃斋。”小姐道:“这个却好。”阎奶妈便去对陆信讲,陆信一一的都依了他。以后陈佛娘同小姐终日焚香礼佛,颂经写经,再无间断的日子。那花园内也再不听见狐狸作怪了,这也是吃斋写经的效验。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谐道人评曰:

狐精以松树顶为肆筵奏乐之地,趣杀韵杀。一堂纱帽争风,终被大翅者硬夺头筹。如大翅者,戏场上净之类是也,但狐精亦假藉名器,可见势利世界,舍此即一步行不通,况于攘人美色乎!独是借寡妇床脚下,公然肆行云雨,夫亦明知寡妇久不闻此稀罕乐境,聊作耍一场,以破长夜寂寞之意,其吊死鬼厮打却为封诰夫人起见,真烂势利肚肠。但有此势利肚肠,亦还算是贤者。至焚香颂经之后,遂潜踪遁迹,吾甚服其遽然能把芸香撇下。

又评曰:

遽然能把芸香撇下,又不知中意了那一家婢子。昔见《太平广记》载狐狸事,极奇怪变幻,种种不一。所最喜《任氏》,恨不一拜下尘。余谓其守身如玉,拒暴如仇,乃雌狐中之豪杰。观此回披发缨冠一段,往救义风,又男狐中之豪杰。以视世之见死不救、驱阱下石者,当羞见此辈。

又评曰:

吊死鬼叹气话,转向书带口中说出,妙妙。

 

第三回沈天孙覆舟遇侠

世路波涛难狎,轻桨休惊睡鸭。撑到斗牛边,小小船。甚雨甚风狂骤,不管渔槎颠覆。从此撇芦花,近酒家。右(上)调《昭君怨》

我第二回说沈家退亲,却不曾提出始未来。你道小姐避到客人船上的话,沈家如何得知?原来那失火的一夜,沈华国曾差两个家人到陆家探问。这两个家人,一个叫雕龙,一个叫绣虎,是沈天孙中后投进来的,最要倚势夸强,吓诈那些乡民,动不动就要伸拳打人、开口骂人,苏州城里都叫他是“生龙活虎”。好失火这一夜,他也同着陆家的众人去寻小姐。及至回来,他要夸功,便不顾小姐的名节,遂添出许多话来,摇头摆脑的说那船上的客人怎么无状;要带小姐去,又要若干银子才许赎;又说小姐怎么精光的被他藏在船里;俺们怎样有本事抢了出来,唠唠叨叨的说上一篇。沈华国这老儿道是儿子才中了个举人,媳妇如此出丑,可不叫人做话靶?当夜父子商量定了,所以差顾小心来退亲。却不晓得陆小姐是个美玉无瑕的,那林孝廉又是个道学不过的。我看林孝廉倒也罢了,他不过是过路的船,喜得人又不知道他姓名,便受些混闷气儿,他还道是于心无愧。单单的可怜那小姐,又没处去诉苦,又没处去辨冤,为了这件事,几乎把个玉貌花容葬送了,岂不是沈家作业么?正是:

匪石可移,美玉难辞蝇玷。

立根原固,精金不怕火烧。

话说沈华国见十月将尽,他收拾了些盘费,要沈天孙上京去会试,道是早去几月,也好在京中温理些旧业。沈天孙拜别了父亲、妹子,带了雕龙、绣虎,又带了一个厨子、一个惯出外的老家人,坐了一只浪船。沈天孙在船上也不看时文,一路来只吃些酒、做些诗,高兴起来还唱个曲儿。这是他天分高、才学大,道取功名有如拾芥。便是少年人有抱负的,十个倒有九个都是如此。

一日到了丹徒,船家催道,买了神福,明日好过江的。沈天孙见泊了船,他便立在船头上。只见众船桅上的旗儿都是飘向北边去的,心中暗喜道:“早又遇着顺风,明日到扬州,也好进城去看一看。”早是雕龙来请他吃夜饭,又听得岸上纳了半日喊,原来上面泊的是官船。沈天孙却被那些守更的鸣锣打梆,闹了半夜,再也睡不着。才合上眼,便梦见有人喊“强盗来了”,却是雕龙梦惊。只见雕龙精赤着身子,掀开船舱的门,往岸上乱跑,早已惊动了前前后后的船上。又听得官船里喊道:“小船不要乱开,等俺们好捉强盗!”那雕龙不顾岸上高低,直管乱跑。官船上的家丁只见黑地里有人跑了过去,便认做是强盗,各人拿了枪刀,都赶上岸去。雕龙见后面有人赶他,越发跑得狠,却被一个家丁一长枪搠着了,喝道:“强盗捉在这里!”船上又拿下火把来照一照,却是个精光的汉子,一枪打背后搠到前心,已是呜呼哀哉了。正是:

可怜刀下鬼,却是梦中人。

话说沈天孙见雕龙去了半晌不见回来,又听得捉到了强盗,便叫绣虎:“你去看一看来。”绣虎到岸上去看,见众人攒在一堆,听得有人说:“强盗为何精着身子?”又一个说道:“并不曾见强盗打劫那个的船,为何这个人便落了单?”又一个说道:“这强盗身边并无凶器,只怕是误伤的。”绣虎叫了几声,又不见雕龙答应。他着了急,打从人丛里挤了进去,近前看一看,道:“不好了,雕龙被人杀了!”众家人见杀的不是强盗,都一哄而散。绣虎忙跑到船上,对沈天孙说道:“雕龙不知被那个杀死在岸上!”沈天孙吃了一惊,道:“你们再去认真了,若果然是他被强盗杀了,也没得话说。若不是强盗杀的,可拿到凶身,明日好送官,叫他偿命。”说罢,只见老管家并那厨子,同着船家一齐跟了绣虎到岸上去。见雕龙浑身都是血,原来是枪戳的。绣虎道:“你们看着尸首,待我去访个仔细来。”忙问那打更的问道:“你们可晓得这个人是那个戳伤的?”打更的道:“我们在此守夜,并不曾见甚强盗来,单听得大船上的家丁,说捉到强盗了,我们也不晓得他是强盗不是强盗。”绣虎又道:“你可对我说,是那个船上的家丁,我拿五钱银子送你。”打更的啐他一口道:“你这个人好呆,黑天黑地的,那晓得是甚人动手?便寻着了这个人,他也不肯招架,便招架了也不过是误伤。这半夜三更,莫说杀了一个,就杀了一百个,也没处去叫冤。”绣虎倒讨个没趣,同了众人回来,对沈天孙说道:“雕龙不是强盗杀的,听得说是那个座船上的家丁,倒把他认做强盗,一枪搠透他前心死了。”沈天孙道:“你就该根寻这个家丁才是。”绣虎噘着一张嘴道:“那里去寻?除非爷去寻哩。”沈天孙骂了几声蠢奴才,对老管家说:“你明日绝早去买一口棺材来,今夜可叫船家拿一领芦席遮了雕龙要紧。”老家人答应了便去。这沈天孙闷闷的道:“是那里说起?没要紧,把个家人送在这里。”却不晓得雕龙是梦惊自家去寻死的。正是:

处处有深阱,知机者不蹈。

小人一举足,性命即难料。

话说第二日,老家人买了棺材来,沈天孙在船窗里看一看道:“快些收殓起来,把棺材且权寄在寺里。”只见绣虎也买了些纸钱,到材前烧了,就寄顿在慈航寺。大家才上船来,沈天孙又嗟叹一回,只听得船家嚷道:“上半日绝好的顺风,许多船都容容易易过了江,偏是我们这只船上又死了人,挨到这时节,弄得逆风逆水,是那里晦气。”绣虎骂道:“快开船罢,不要讨打。”船家道:“大叔,你们的性命要紧,我们直甚么钱!”绣虎道:“这个江面,我们一年也走上几十次,那里见你这小心过甚的?”船家开了船,还行不上半里,费了无数的气力,又叫道:“大叔,你雇些脚船,拽了纤过去罢。”绣虎道:“要雇你去雇,我是不认帐的。”船家没奈何,只得去捱。那晓得风势越发大了,浪头越发凶了,那船家越发慌了。沈天孙起初还开了蓬窗,见千层雪浪,一片银涛,涌到金山脚下又沸起来,就像雷轰的一般,不住的赞叹道:“真是大观,若在平风静浪的时候,有甚么奇处!”及至被大浪颠了百十颠,不觉头晕眼花,脚也立不牢,那浪只打进船舱里来。连忙叫:“快关了窗子!”只见合船的人都跪着喊神道。船家道:“不好了,前面的船坏了!”说犹未已,只见自家的船也掀在浪头底下去。稍顷又冒了起来。老家人道:“爷快些走出舱来,拿块船板在手里要紧。”沈天孙才跑得出来,早又是一浪,连影儿都没有了。只见金山上一个人喊道:“快些救人!救起来我是五十两银子!”众渔船听见有五十两银子,他们不顾性命,驾着小船飞奔的抢人,早捞到了三个。十来只船赶到金山来讨赏,那金山上的人道:“银子我不赖你的,只是你把这三个人救活了,也当自家积阴功。”众人才把这三个人背起来倒水。背了半日,早救活两个,那一个年纪大些的,想是救不转来了。这金山上的人又叫取了些干衣服来,替这两个人换了,抬他到没风的所在安下,才拿了五十两银子散与众渔船上。众渔户欢天喜地的驾着船儿去了。正是:

掀天搅地是罡风,平地波涛更不同。

只有生涯江上好,木兰舟载捕鲁翁。

你道救起来的三个人是那个?拿银子出来救这三个人的是那个?原来就是福建的林孝廉。我道他离了苏州将近一月,为甚还在金山?只因他坐的浪船原来是东破西坏的,船家为要揽载,便不顾死活,外面拿些油灰补了,又换了几扇窗格,倒扮得光彩,却不知船底的毛病。行了几日,水都漫进来,一到丹徒便要沉了。林孝廉着了急,把行李搬上岸来,要另雇船去。又为银子都交足了,只得叫他去修好了船,自家却在金山静初房里住下,道是会试尚远,就在这名胜所在,读一两个月书也是好的,况且在山上又没有闲人炒闹。那一日风大,他便立在金山脚下,替那些过去的船上担险,一听见坏了船,便大声叫救人。那晓得救起来的却是苏州的沈天孙和他那家人并一个船户。那老家人年纪已大,又多吃了几口水,救上岸来已是断气了。林鹿叫苦道:“我家爷极会招惹闲是非的,像在苏州救了女人,还赔气赔骂,我还要赔打,如今白送了五十两银子,又弄这个无主的孤魂横在这里,我看他怎么样摆布?”只见沈天孙醒转来,林孝廉便叫苍头:“你去扶他一把。”苍头扶起来,沈天孙挣了几挣,脚底还立不稳,苍头搀他坐在椅子上。林孝廉问他的姓名来历,才晓得也是去会试的。沈天孙感谢道:“蒙先生救活,生死不敢忘恩!”林孝廉道:“还是台兄命不该死,像方才救起一个老的,今已死了,岂不是他命该如此么?”沈天孙疑心是老家人,便走去一看,果然是他,不觉哭将下来。只见那救活的船家也爬起来,听见是林爷救他的,便走向林孝廉面前磕了四个头,看着沈天孙道:“满船的人都淹死了,单留得我两个,毕竟沈爷是个文曲星。我如今船又没得弄了,若是沈爷肯收留我,小的还会挑行李哩。”沈天孙道:“我身边正没有人,你若肯跟随我是极好的了。但我的行李盘缠一毫也无,少不得重到苏州措置了,才好向北京去。”林孝廉道:“我们会试的人,怎么走回头路?若是足下不弃嫌,同小弟一船去,供给盘缠却是小事。”沈天孙也自己揣道:“我兴兴头头的出门,怎么直弄得一个孤身只影的回去?可不惹人笑话?不若同他进京,或者侥幸了也还偿得过。”便应道:“难得先生这段始终高情,容小弟慢慢补报。只是死了的,小价还求买一口棺木。”林孝廉道:“这个自然。”忙叫苍头去买,急急收殓了,就寄在静初的空房里。

林孝廉又对那船家说道:“沈爷一路正没人伏侍,你若小心听用,沈爷中了,少不得另眼抬举你。”又问他姓甚么,船家道:“姓刘。”林孝廉又替他起了名字,叫做刘再世。这船家也欢天喜地的磕了沈天孙的头,林孝廉又替沈天孙制了铺盖。到得夜间,又摆酒压惊,反吃得沉酣而睡。次日,那林孝廉的船也修好了,泊在金山脚下,两个人别了静初上船。静初又送了些豆鼓,沈天孙又将老仆的棺材嘱他看管,才开船而去。

是日到了扬州,林孝廉同着沈天孙进城,打从埂子上走了一转。回来时,只见钞关上灯烛明亮,茶馆酒馆门前,都排列着那般肥麻矮瘦、搽脂抹粉的土妓。也有弹弦子的,也有唱《挂枝儿》的,有翘着脚儿吃瓜子的,有同着光棍小伙打牙撩嘴的,有笑嘻嘻接着孤老进巷去的:挨挨挤挤,倒也热闹不过。林孝廉道:“人说是扬州繁华,果然不虚。”沈天孙道:甚么繁华,不过是这班活鬼在此炒闹世界。”早被那些歪剌货听见了,你一句我一句,有的骂是冒失鬼,有的啐他是不识高低的。林孝廉道:“这般人评品他做甚么?我们回船去罢!”遂拉了手走开来。只见苍头提着小灯笼正来找寻,接见了说道:“爷们出去就是半日,叫我也没处来寻。”林孝廉道:“那个要你寻!”苍头道:“钞关上户部叶老爷,也是我们福建人,见了报单,连忙差人送下程来,说本该开关,放船过去,因要会一会爷哩。那差人要等回头才肯去,我又没处来寻,心中着急,只到些时那差人才去了。”林孝廉道:“这甚要紧事,也着急。”遂上了船。

次日,少不得去拜一拜户部。那户部原来讨一个妾,央他送到北京去。你道送把那一个?原来都察院是冯之铉,这叶户部讳正仪,是冯都宪的门生。那冯都宪生平毛病是极惧内的,到了五十岁上还守着个黄脸婆子。他因见门生选了扬州钞关,心中羡慕扬州最多瘦马,故把买妾的事托叶户部。这叶户部一到了任,便央地方上乡绅千拣万择的,寻了个出色的女子,要差人送去,恐怕师母晓得了,反奉承出祸来。正在两难之际,忽见有同乡的去会试,他便把这干系卸在林孝廉身上。这林孝廉又是极重然诺、不负朋友的,他便不知利害,一口担承了。叶户部又叫了一只船,帮了林孝廉的船,把妾抬上船里。又送林孝廉四十两程仪,取出一封冯都宪的书来,悄悄托他投进。临行又叮嘱他一路要防闲些,不要放杂人进船去。林孝廉笑道:“若托了小弟,也还不辱命。”叶户部道:“春闱捷音,小弟拱听。只是转来须在小弟这里盘桓几日,务必得敝老师一封回书,更感盛情。”林孝廉满口应承,叶户部才别了。

这边一面开船,行不上十来里,只见后边一只小船飞抢的搭住林孝廉的船梢,船家一片的喧嚷。林孝廉问道:“甚么缘故?”只见小船上两个老人家是夫妇两口儿,眼泪汪汪的道:“可怜我年老的人,单只有一个女儿,如今又不知送他在那个天涯海角去。若会得一面,也情愿瞑目了。”林孝廉听见,惨然道:“可叫他上船来。”那两个老人家上得船,见了林孝廉便拜。林孝廉道:“你既贪图财礼,也是心上情愿做的事,为什哭哭啼啼的?”老汉道:“爷有所不知。小老儿姓蔡,今年五十八岁了。四十岁上生这个女儿,他极乖巧伶俐,小老儿不舍得他嫁人。”林孝廉道:“你既不舍得他嫁人,倒舍得他做妾么?”那老汉跌脚骂媒人道:“都是那走千家万家的娼根,说是嫁与穷人家有甚出息,不如寻一个官宦人家做妾,也还落得风光。小老儿听见叶户部要讨妾,连财礼不曾计论,只得了二百两,媒人又分了四十两。指望户部老爷日后照顾着我两口儿,那晓得又将他送到北京去的,今世里料不能勾看见他了。”正是:

说到断肠处,旁人也泪悬。

那林孝廉宽慰他道:“你女儿是北京都察院冯老爷讨的,又是户部叶老爷做媒送去的,料不致为奴做婢。若是冯老爷喜欢你女儿,你两口儿的下半世富贵,便受用不尽了。待我对冯老爷说,差人接你们进京去,你宽心候这好消息,不要太悲切了。如今且过船去别一别女儿。”老汉眉花眼笑的感谢道:“若是老爷这等用情,便放心让女儿前去。”说罢,便向隔壁船上走。那隔壁船上嚷道:“户部老爷吩咐,不许闲杂人上船来。你是甚么人,这样大胆?”林孝廉走向船头上道:“我在这里,不许拦阻他们。”那两老口才下舱去,会见女儿,放声的哭起来。船家又嚷道:“我船上又不死人,为甚号天爷娘的这样哭?有眼泪在别处利市去!”老汉才止住了不哭。又叮嘱女儿道:“难得间壁船上那位爷的好意,说是到了北京,就差人接我两个,你在冯老爷里面该着实撺掇,叫他早着人接我们要紧。”船家催道:“我们要行船,被你这只小船拖住了,好难行哩。若是有说不尽的心上话,留着下次寄信来罢,快过去,快过去!”老汉才搀了婆子下小船儿里。林孝廉对着沈天孙道:“这样光景,我们其实过意不去。”沈天孙道:“扬州那一家不养瘦马?只也是他们常情。但不知这女儿可有几分姿色的?”林孝廉道:“我们只管送到了便罢,那去问他姿色?又不是我做的媒人,难道好要我包换的?只是这两个老人家,我毕竟要使他同女儿做一块。”沈天孙道:“且待看见冯都宪是甚么意思,再做区处。”却不知这女儿果然得所,那蔡老两个果得相聚,且听下回分解。

谐道人评曰:

雕龙梦惊致死,不必苛求生前之应该如是而死。但其生也为梦,其死也亦仍为梦。天孙之覆舟,孝廉之拯溺,事不期然而然,确是龙大兴波涛,为成就孝廉后来一番美姻缘章本。叶户部仓卒相托,虽卸脱干系,实在此老识人。不然,二八处女孟浪跟人上船,那得保其元封不动?因(下缺)

 

第四回钱鹤举买妾迷情

新月溶溶,碧窗斜映天将晓。鹊声频报,深院花开了。若个名花,难比墙头草。谁厮闹?狂蜂浪蝶,偏领春光早。右(上)调整《点绛唇》

话说林孝廉的船才离了扬州,到京还有三千多里,路上正好行哩。我且不提。

却说那邬云汉三个举人,早早的到了北京,寻一个下处,住在烂面胡同姓花的家里。他们三个终日拿林孝廉做笑话,说他“走了几科的老举人,还不晓得出路。雇了一只破船,银子又交足了,此时在丹徒修船,又不知勒+他多少银子,一路上正好受气哩,那得如我们自自在在的,预先到了京里。”又说道:“举人做老了,便是滞货,不独文章没有气色,走出来连鬼也要斯负的。听见在苏州的时节,船家说避火这一夜,不知那里一个女子躲在他船上来,被那家寻着了,反讨一场臭骂,可不是滞货么?”三人谈笑不已,把文章都丢在脑后。

一日,邬云汉出去拜甚亲戚,只有钱鹤举、胡有容在寓中,两个疯头疯脑,说,说卵,笑在一堆。只见屏门后露着一条缝儿,影影的像个人在那里听话。钱鹤举无心中一瞧,只见门槛下放出一只小红鞋尖儿,往上偷看,却是雪白的一个粉面,簇黑的一个油头。看见有人瞧他,倒把门儿开大了,做出许多身段来。钱鹤举魂不附体。一双眼睛滴溜溜只管估上估下,连胡有容替他说话,也是两三句答应不出一句的。忽听得里面叫声:“小三汉醒了,快抱他起来!”那女子还丢了几个眼色,才跑了进去。钱鹤举慌忙赶到门缝边张个不了。那胡有容近觑了两只眼,走向钱鹤举背后,拍着肩头道:“有好处带挈我看看。”钱鹤举吃了一惊,道:“没相干,我偶然看他里面的房子。”胡有容也把眼睛贴在门缝边张了半会,不见甚么动静,走开来指着钱鹤举骂道:“你若看见好女人不对我说,叫你烂落眼眶!”钱鹤举道:“你这近觑眼,连自身下半截也认不真,还要看甚么女人!”只见邬云汉带着一个披头发的小官进来,他两个才住了口。你道这披头发的小官是那里来的?原来邬云汉去拜他的表兄,姓李讳鹏扬,现做通政司的。这小官是个清唱,叫做苏阿宝,时常在通政司衙门里答应。那李通政是福建人,惯好这件事的,苏阿宝也每每沾他些恩惠。不知怎么被邬云汉看见了,就拉了来。钱鹤举先晓得了,打着乡谈对邬云流说道:“这样好东西,不许一个人独受用的。”胡有容听见这句话,着实去看那苏阿宝,还不晓得他是男人是女人。看了半日,也笑起来,打着乡谈说道:“钱年兄有了水路的妙人,邬年兄又有了旱路的妙人,只若恼了我老胡一个。”邬云汉不晓得那里帐,便问道:“钱年兄的妙人在那里?”胡有容道:“你只问钱年兄就晓得了。”钱鹤举道:“不要采他,惯会说这样瞎话。”

苏阿宝听了他们乡谈,一些也不知,便说道:“爷们讲的甚么?也让小的得知一得知。”邬云汉道:“正是,我们从此不许打乡谈,若有那个打乡谈,罚他十钟酒。”随即叫小厮买些熟菜,摆了一桌,大家四面坐了,猜拳行令,直闹到夜才散。邬云汉定要拉苏阿宝过宿,苏阿宝苦苦推辞。钱鹤举、胡有容两个从旁帮衬道:“我们寓中是没有闲杂人来的,便在这里吃一夜酒有何妨?况且我们这邬年兄是此道中极在行的,替他相与也还有趣,何苦这等要去?”苏阿宝拉了邬云汉在旁边悄悄的耳语道:“爷们同寓的人多,我不便在此。待我回去。迟一两日来接爷在我舍下,去了心愿,今且放了我。”邬云汉倒替他解说道:“苏兄今夜有事,待他去罢。”钱鹤举道:“想是方才订下佳期了。”胡有容道:“邬年兄自家说人情,我们也随他去罢。”苏阿宝又向各位称谢了才去。世上爱男风的,有首《桂枝儿》道得好:

论风流,也只差前后。走前门,一道深沟,拖浆带水情难凑。女的又气苦,男的又易丢。寻一个后门,哥哥倒好藏些丑。

且说邬云汉被苏阿宝一句了心愿的话,直钻到心窝里,不知怎么摆布才好,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钱鹤举又绕着厅柱走来走去,心中却想着那门缝里的女人。倒是那胡有容笑道:“你们两个每夜说也有,笑也有,兴头也有,于今像个泥塑木雕的,连口也不开,声也不出。罢,我自去睡了,让你们好想心事的。”他们两个见胡有容先去睡了,也随后都上了床。独是胡有容心上没事,见了枕头就动天动地的打起鼾来。那邬云汉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难过。想到妙处,不觉虚火动了,厥物直竖起来,要勒个罐儿,又恐污了被,忙叫他身边一个三十多岁、奇麻极丑的秃小厮来应急。又怕惊动了众人,低声叫道:“秃小厮,拿夜壶来!”秃小厮又恋了热被窝,不肯起来,回道:“夜壶在上边床脚下。”邬云汉着了急,道:“我摸不着,你快起来拿与我。”秃小厮挨了半会,才起身披了衣服,说道:“夜壶端端正正的在原旧所在,是我倒干净了拿进来的,难道那个移动了不成?”邬云汉骂道:“奴才,尿急了!”秃小厮才摸着墙走来,邬云汉又骂道:“快些拿来,尿急了!”秃小厮摸到床面前道:“原在这里,又要我起来。”邬云汉两手就把秃小厮抱到床上,秃小厮还知窍,悄悄的道:“待我且放了夜壶。”邬云汉也不按纪律,寻着门路就插了进去。那晓得秃小厮竟是惯家,微微的也学妇人哼将起来,早惊动了那一位有心事的钱鹤举。他自从上床,也再不曾合眼,腹中打了无数的草稿,道是那女人怎么见了我反露出身子来,分明是要我看他。临进去怎么丢眼色,分明是他看上了我。摹拟了一回,又辗转了一回。忽又听得邬云汉叫秃小厮拿夜壶,只道他自家摸不着,要秃小厮寻与他。及于听见秃小厮哼将起来,他便忍笑不住,反坐起来听一听。只见秃小厮对邬云汉说道:“别人都有羊皮袄,我却没有,爷明日也要买一件与我。”邬云汉道:“我明日替你买。”钱鹤举笑得肚里几乎痛了,不觉咳了一声,秃小厮才轻脚轻手的回到自家铺上去睡。钱鹤举也听得不耐烦,竟自睡着了。正是:

联床懒听梆声,独被苦撑伞柄。

到得清晨,胡有容先起来,邬云汉也起来了,独有钱鹤举还浓浓的好睡。胡有容揭开帐子道:“日色晒到肚皮上,也不想起来吃饭么?”钱鹤举揉一揉眼道:“反是五更天,这一觉睡得甜。”胡有容道:“你夜间可曾做个好梦?”钱鹤举道:“我不曾做好梦,倒是邬年兄做一个好梦了。”胡有容道:“同被睡觉,各人做梦,你怎么晓得邬年兄的?”钱鹤举只是笑,再不做声。胡有容越问,钱鹤举越笑。胡有容道:“你这一笑,又不知笑出甚么故事来了?”钱鹤举穿起衣服来,只见秃小厮捧进面汤,钱鹤举道:“秃管家,你为甚么怕冷?”秃小厮道:“我们在家里,此时只好穿单衣服,不晓得到了北京,着上绵袄还是缩缩抖的。”钱鹤举道:“你不该怕冷,爷替你买羊皮袄哩。”秃子掩着面笑了跑出去。胡有容道:“这秃子平日极村,今日为甚害起羞来?这又奇了。”只见邬云汉走进来说道:“我们间壁的店里,羊肉极好,我叫他下羊肉面来吃哩。”胡有容道:“羊肉绝妙,是极补肾的。”钱鹤举道:“邬年兄正要补肾哩。”邬云汉只认做有了苏阿宝,他来取笑的意思。

三个吃了面,又吃了几钟漱口酒。忽听见门前打锣响,一齐走了出来,却是跑马走索的妇人在那里卖解。一个妇人来凑钱,到了邬云汉众人面前道:“爷们要大大的出个采。”邬云汉叫小厮取了几百钱赏他。看到热闹处,大家连声喝采。邬云汉道:“这样打得倒老虎的妇人,盘旋如意,就像浑身没有骨头的,想他到了床上,不知怎么会做事哩。”胡有容道:“妇人虽然要会做事,也要本质好,像他们这件东西,扭来扭去,夹得稀臭。况且卖解,又要用着下部气力,竖起两只脚来,那件东西不知开着多大口哩,有甚么好处!”钱鹤举道:“俗语说得好:若要妇人好厥物,除非遇着瞎与秃。”邬云汉道:“你又是荒唐之言了,同那瞎婆子干事,干到快活头上,他把两只眼白翻了,可不吓坏人么?至若妇女动人处,全在头上,男人闻见他那一种油香,就要起了淫念。倘搂着一个秃头,便有泼天的意兴也冰冷了。”钱鹤举接口道:“这样说来,妇人秃的不好,倒是男风要秃的了。”邬云汉红了脸,才晓得他是取笑夜来的光景。钱鹤举拍着掌笑个不了,胡有容道:“我猜着了,想是邬年兄同秃小厮有一手儿的。”钱鹤举连赞道:“胡年兄有悟性。”邬云汉道:“许多人立在这边,你们也不顾体统,胡乱取笑。”说罢便走,钱鹤举也跟了进来。只见昨日看见的女子躲不及,忙闪在门背后去。钱鹤举见他穿一领玄色袄子,映着那粉面,越发波俏了,懊恨道:“我若晓得他在门前,看甚么跑马走索的妇人?若早回过头来,也还饱看一会,毕竟是我没造化。”心中着急,眼内又出水,只见那女子往旁边一个小门里进去了。

只因月貌花容,生得可人可意。

引动心猿意马,教他不死不生。

话说胡有容看见钱鹤举立住了脚,就像呆了的一般,便道:“你是聪明透顶的人,怎么一时痴了,连我走在面前还不晓得么?”一只手扯了他进来,口中只叫“钱痴子”、“钱痴子”。邬云汉道:“他好不乖哩,你叫他是痴子。”胡有容道:“你不见他平日可肯让人的,像如今我叫他是痴子,他还死丕丕只当不听见哩。”邬云汉道:“莫不是他想痴了,要中进士?”胡有容道:“这却不在他的心上,我晓得他痴死了日子,还在后头哩。”

只见一个管家走向邬云汉耳边说道:“昨日来的那苏小官,在茶房里候爷讲话。”邬云汉连忙走了出去,胡有容道:“勾魂牌儿又勾了一个去了。”钱鹤举见屏门开得响,他是极经心的,大着胆走到门缝边,只见那女子笑嘻嘻的拿一件东西递与钱鹤举,依旧进去了。钱鹤举接在手里,就像活宝,忙到帐子里打开一看,却是一个大荷包儿,旁边又缀着许多小荷包,倒做得精巧。抽起线来,里面都藏着香茶。钱鹤举吃一片儿,比琼桨玉露还不同些。拿将出来要卖弄,适值邬云汉同苏阿宝也进来了。钱鹤举对胡有容说道:“年兄,你叫我痴,却不晓得我是情痴,我真正是渴杀了的相如,却遇着一个解渴的文君,你若不信,请尝一尝。”遂把那香茶每人送一片儿在他嘴里。邬云汉见他手里拿着一个花花绿绿的东西,便劈手去抢。钱鹤举怕夺坏了,递与他道:“你仔细看一看就还我。”胡有容也来看,一齐称赞不已。钱鹤举道:“还了我罢。”邬云汉道:“你对我说是那个送你的,我便还你。”累了半会,邬云汉只是拿定了不还。钱鹤举道:“你若不还,我便出你的丑,叫秃小厮来吃醋。”邬云汉道:“你若形容我的短,便拿这荷包去出首你了。”钱鹤举道:“首我也没甚么凭据。”胡有容解劝道:“你们两个扯了直罢,这件事料也瞒我不得。”钱鹤举便将昨日门缝里张望的事情说明了。邬云汉道:“我起先走进来,看见一个女娘,年纪也只好二十多岁,倒生得风骚,想是他了。只是这麻子怎么有这样福分?”胡有容道:“你不晓得,十麻九俏,钱年兄俏多哩。”苏阿宝道:“前日花伯伯家对我的娘讲,说有个女儿要寻人家,央我的娘替他做媒,却不晓得生的人材是好的。”邬云汉道:“年兄,你趁这机会正好娶他做妾,就央苏兄的令堂做媒罢了。”胡有容道:“央媒须要先送一分厚礼,不然我们外路人,他又不晓得深浅,怎肯轻易就许?这全要媒人口里说得灵应。”邬云汉道:“年兄,你快去备礼,我同你去求他令堂。”钱鹤举得意之极,笑得连眼都合了缝,连忙取了福建带来的几件绅匹,穿上一领新衣裳,同着邬云汉到苏阿宝家去。正是:

要问天台一座山,须借终南走将去。

话说苏阿宝领了路,串不上两三条胡同,就是他家里了。进得门来,看那房子虽小,倒收拾得干净。堂屋里挂一轴时人的画,一张香几儿上摆列着个假宣炉,壁上又挂着弦子、箫笛。苏阿宝道:“爷们请坐了,待我请母亲出来。”只见一个小丫鬟捧出两盏茶来,却有半钟的松子做茶果。两个吃完了,都极口的赞茶好。苏阿宝走出来道:“母亲来见爷们了。”看那门帘里走出一个妇人,约有四十多岁,那些风致还像个少年的,笑道问道:“谁是邬爷?谁是钱爷?待妇人好施礼。”他两个先恭恭敬敬的作了揖,邬云汉耍钱鹤举道:“你今日来求媒,该再行一个礼才是。”钱鹤举又深深一揖,把那礼物自家捧上来道:“这是粗礼,望乞笑纳。”妇人道:“咱不曾效得一些劳,怎么当这样重礼?只是爷们抬举咱的小孩子也勾了。”邬云汉道:“说那里话!敝年兄正有得藉重哩。”妇人道:“不好却盛情,且权领了。”邬云汉把钱鹤举要娶花家女儿做妾的事说了一遍,又取笑道:“花家的女儿,先与敝年兄勾上了。”妇人笑道:“两意和谐,这事越发容易成就。”忙叫阿宝:“你快喂好了牲口,待咱就去说合。”邬云汉两个先辞了出来。妇人道:“这好事成了,咱吃喜酒,要个盛筵席哩!”邬云汉道:“这个自然。”说罢,两人嬉嬉笑笑的回到寓中。正是:

女婿拜过丈母,新郎央杀媒人。

我且说那妇人,他娘家原姓仇,排行第七,因嫁了一个姓苏的南方人,京城里风俗,却依旧叫娘家姓,他少时极爱风月的,近来做了风月老主管了,那马泊六、撮合山,经了他的手,便山海样的相思,也顷刻变做恩爱。这一日,骑了牲口到花家来,那花家的婆子接着,笑道:“甚风儿吹得仇七妈到寒舍来?”仇七妈道:“是一阵红鸾欢喜风儿吹来的。”婆子道:“想是替咱女儿做媒了,若是你老人家来做媒,咱女儿便是天大的造化哩。”仇七妈道:“咱从来做媒是一张直嘴,不像那男家说长、女家说短,只贪了银钱,不顾人家儿女的。婆子道:“咱前日特地差汉子到府上来央你。”仇七妈怒道:“我接着的。”婆子道:“你老人家今日来说的是那个人家?”仇七妈道:“咱今日来说的是一个有缘千里来相会的。”婆子道:“这等是外路客人了,我前日原想个外路客人,好贪他些富贵。”仇七妈道:“这个女婿现住在你的家里,他是福建举人,你自然晓得的。”婆子道:“我听得有一伙会试的住在前面,却不曾看见他是甚么嘴脸。但是你老人家来讲,再没有不成的。”忙叫道:“二姐,快来陪着仇七妈,待我整治些素酒来吃一杯儿。”那花家二姐走出来万福了。仇七妈道:“我来替你成就心上人哩。”花二姐道:“咱没有心上人。”仇七妈道:“那前面住的俏麻子后生不是么?”花二姐道:“哦,是那怪声怪气的蛮子么?咱见他鬼张鬼致的,故意儿耍他害病。”仇七妈道:“你道是耍他,他却将来要认真的,入骨入髓的耍你了。”花二姐低着头只管笑。婆子捧了四碗菜、一壶酒放在桌子上,对着仇七妈道:“你老人家爱吃好东西,这都是外厢买来的,只怕不中吃。”仇七妈道:“说那里话!”婆子道:“你执着壶,筛一巡酒儿。”花二姐便先递一杯到仇七妈面前,又递一杯与娘,自家却筛个小半钟儿。仇七妈道:“你不要省酒待客,日后还要扰你哩。”婆子道:“自然孝顺你老人家的。”

仇七妈道:“你当家的不知几时回来,咱也要得他应承了,才好去回复。”婆子道:“这不要采他,他是平日随我做主的。”仇七妈道:“你要多少财礼?该预先对咱讲了。”婆子道:“咱也不论财礼,只要女婿精壮,得咱二姐实落受用,咱便放下肚肠了。就是一百两也罢,再少些也情愿的。”仇七妈便要起身。婆子道:“你再饮几钟儿,一壶酒还不曾吃完哩。”仇七妈道:“他们望信,待我回头了他。”婆子道:“你若回头他,不消打小巷道里走,开了屏门就是的。”婆子便先去开了屏门,仇七妈作谢了一声就走出来。

只见钱鹤举伸长了颈子,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口嘴,比那未中时盼报小录的还着紧些。邬云汉问道:“好事何如?”仇七妈吃了些酒,便露出些风魔来,憨憨的道:“老身做媒,不是夸口说,十家也没有一家不成的。”扯了邬云汉到房里去讲财礼。邬云汉道:“敝年兄原不打帐娶妾,带来的银子不多。因为两下相爱了,做这件事,若是财礼轻些,媒钱自然加倍酬谢。”仇七妈道:“说着媒钱越发俗杀了,据咱算计,财礼也要六十两才说得出口。”邬云汉道:“我也拟这个数儿。”正是:

两意若谐明月下,千金不用赤绳牵。

话说胡有容见了仇七妈这个半老佳人,不觉动了火。又见邬云汉同他挨肩擦背,亲亲切切的说话,他也要杂一句话儿,又没处说起,只得假意斟一杯茶,要近前亲切一番。中口故意骂道:“这些没用的小厮,客来了半日,也不献茶。”两只手却兢兢业业的捧着茶钟儿,只为眼力有些不济,又兢持太过了,把茶泼了仇七妈一身。邬云汉道:“太造次了些。”仇七妈道:“折了老身的福,怎敢劳爷来送茶。”胡有容听见了这句话,满身都酥了,口中只叫“得罪,得罪,”手里又要去重斟一杯茶。倒被那邬云汉看不上眼,见他斟完了,就拿了来自己送与仇七妈吃。胡有容气闷不过,又不好声张出来,撇转头把邬云汉瞅了两眼,才跑了进去。正是:

热锅上的蚂蚁滚汤浇死,花朵内的蝴蝶狂风赶来开。

且说仇七妈对邬云汉道:“这财礼的话,待咱进去再讲一讲定。”钱鹤举道:“怎好只管劳动。”迟了半响,仇七妈出来说道:“一一如议了,准备择日做亲罢。”钱鹤举就像皇帝要招他做驸马的一般,便跳手跳脚的欢喜。但做亲的光景与那做亲以后的光景,定有些笑话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谐道人评曰:

三举人是绝顶顽皮,一刻闲不得。想花二姐则全副精神在花二姐,想苏阿宝则全副精神在苏阿宝。只有胡有容心事还闲。我道胡有容心事更不得闲,其一无所事者,只为一双近觑眼误人耳。仇七妈举动言谈,是风月老前辈。胡有容借茶献勤,未免贻笔大方。然胡有容全副精神亦有着落,从此心事正不得闲矣。三举人真是一窑里烧出来的道地货。

 

第五回花二姐悔亲坑陷

春到小楼前,蚁向花枝走。谁不解贪生,一点情难朽。少年艳春汝,那惯孤房守。眼看浪子来,马系横塘柳。右(上)调《生查子》

话说钱鹤举得了仇七妈口内的喜信,便忙去取了历日来看,道是:“明后日都好。明日先行礼,后日做亲罢。”邬云汉道:“你这样性急,也不思前想后,难道做亲的洞房也不要的?我们寓中又只三间屋,许多眉毛眼睛挤在一块,可好安顿如嫂么?”胡有容道:“这个容易,把我们日间看书的这间小屋出空了,把他作洞房,省得我们客中寂寞,夜夜好听些梆声的。”邬云汉道:“我们商量正经事,不要取笑。”只见阿宝来了,问他们商议甚么。邬云汉对他说了缘故,阿宝道:“我回去替母亲商议,爷们不用心焦。”邬云汉道:“总是这件事始终要藉重你令堂。明日就要行礼,屈令堂早些过来。”阿宝道:“我晓得了。”说罢,就要去。邬云汉搀着他的手送了出来,道:“你许我了心愿,怎么再不提起?”阿宝道:“这两日你们做媒忙,没有工夫,我家下又到了一个亲眷,倒是他们做亲的后日罢。”邬云汉笑了一笑,袖中摸出一件东西来,道:“这是西洋汗巾,倒稀罕的,你拿去戏戏。”阿宝接在手中,称谢了才去。邬云汉又目送了半里,然后进来,胡有容取笑道:“你好像个蛆虫。”邬云汉道:“我那些像蛆?”胡有容道:“你若不是蛆虫,为何钉住了粪门不放?”邬云汉道:“你这瞎鳅,倒不像我们福建人,福建出了你这一个,真是败类了。”大家笑个不住。是夜欢欢喜喜的睡了觉。

到了次日,仇七妈绝早来了,钱鹤举封了财礼,又贴上四个尺头送进去。花家听见就要做亲,道是日子促了,不曾办得妆奁,还要改期。钱鹤举执意不肯,道是成亲后也好制办,花家便应承了。仇七妈道:“钱爷要另寻房子做亲,咱的意思道是权且在你二姐房里团圆了,待过了三朝,从容去寻一所适意的房子,不知可使得?”花家婆子道:“这个极好,咱也舍不得二姐嫁到外厢去。”随即叫汉子去寻个裱褙匠来,重新把房儿糊得雪亮。正是:

请看行雨行云处,好待襄王入梦来。

话说他成亲的这一夜,把那拜堂吃合卺的虚文且丢过了。但说那仇七妈送新人入房,说了许多吉利话,邬云汉、胡有容又带着苏阿宝进来闹了一回,大家吃些喜酒才散。那胡有容看见邬云汉又跟着阿宝去了,他自家寂寞不过,又讨了些酒吃才睡。

且说那钱鹤举在灯烛下看花二姐,还娇羞面孔,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恨不得一口-下肚去,低声道:“夜深了,睡罢。”花二姐才慢慢挪步,向镜台边去除冠子。有首《黄莺儿》道得好:

一对好夫妻,到黄昏,请脱衣,两般心事曾传寄。灯儿又吹,门儿又闭,暗中摸索风流味。莫狐疑,儿家朱户,旧有个老僧题。

话说钱鹤举一面也去了巾帻,心中又想道:“今夜少不得用些水磨工夫,做一个开天辟地的圣人。”哪晓得上了床,一些不要钱鹤举费力,两只金莲不用扛在肩上,他先*起了。钱鹤举的本钱又小,不知不觉的竟放了进去。抽递了几百,却搔不着花二姐一些痛痒。钱鹤举才晓得不是个处子。花二姐也任凭他乱戳了一阵,将就完了局面就睡了。

到得天明,钱鹤举便跑到仇七妈家来。敲了半日,只见一个老汉出来开门,见了钱鹤举道:“你有甚要紧事,这样绝早来撞门?”钱鹤举道:“我是寻仇七妈说话的。”老汉道:“他们昨夜三更天才回来,又带了一个蛮子,说是来借宿的,直炒到鸡叫才住,此时他们正好浓睡,你老人家转一转再来罢。”钱鹤举道:“我在里面候一候着。”老汉道:“你进来,待咱关好了门,咱还要睡一睡,好起来挑水的。”钱鹤举走进堂屋里坐了。只听见板壁后面有人说话,听了几句,却认得是邬云汉的声气。钱鹤举侧着耳朵又去听,原来是邬云汉同着阿宝睡,已是做过一篇了,又要告考做第二篇。那阿宝终是孩子家,只要贪睡。邬云汉摇了千数摇,才摇得醒。阿宝道:“我身子着实疲倦,下次尽欢罢!”邬云汉哀求道:“我不敢动作,只要沾一沾儿。”那邬云汉骗得阿宝转身,他竟学了鄱阳湖大战起来。阿宝心上不耐烦,像是把他的阳物撇了出门,那邬云汉的精直冒了一被。正是:

木樨花何曾沾着一点,人参汁干自折了许多。

那阿宝反取笑道:“好本事,好本事!只怕明日我的娘看见这被上,反疑心我打手铳哩。”邬云汉道:“我做一床新的送你。”钱鹤举听了,气闷道:“男风有何情趣?”不觉喊道:“邬年兄,文章做完了,也该出场。”邬云汉忙披了衣服起来,说道:“笑话,笑话!”钱鹤举道:“年兄的文章还不是笑话,只是大结没力量,做不着本题,被考试官赶出场了。”邬云汉开了房门,出来道:“年兄,你做新郎,此时正该温存,怎么跑了出来。想也是主试官不中意,赶出场的么?”钱鹤举道:“我有话要对仇七妈说。只见阿宝也走了出来道:“钱爷来得这样早,我们的丑态都被钱爷听得了。”邬云汉道:“这是风流事,怎么是丑态。”钱鹤举道:“你们的风流不风流,与我没相干,快请你令堂起来。”

阿宝走进去,不多时,同着仇七妈蓬着个头走出来,道:“钱爷,你怎么丢了热被窝到寒舍来,可不令新人怪么?”钱鹤举道:“仇七妈,我只认做是个处女,那晓得是二婚!”仇七妈道:“是爷们两相情愿,央咱出来说成的。爷这句话忒罪过了些,像这样花枝一般的妇人,便抬上轮千的银子,买不得他的欢心。他待爷这样有情,爷就该称心称意了。若说是要闺女,据咱看来,那惯腥臭的小行货子,晓得甚么?弄在身边,还要费若干的气力替他开窍,女人又受苦,男人又不快活。况且做闺女的是个死货,你便为他开了情窦,他不过在下面安享其逸,那晓得知疼着热的妙处?不知一个二婚,轻车熟路,男子汉有技俩,施展不出来的,他还会教导哩。”说得钱鹤举恍然大悟道:“是我一时见左了,还要七妈在二姐处包瞒些。”仇七妈道:“爷只管去用功,这话不消吩咐的。”邬云汉道:“钱年兄真正不在行,须拜我们七妈做老师,自家执了门生之礼,还不屑教哩。”钱鹤举道:“我如今受教了。”仇七妈又留他两个吃了点心茶才出来。正是:

空读十年书,不如一席话。

话说花二姐见钱鹤举绝早的下了床,他在床上翻一个身道:“晦气,嫁这蛮子,弄得不爽不利,倒灌上一小肚子的龌龊,好不难过哩。”要睡又睡不着,只得也爬起了,起到娘房里来,埋怨道:“要他那几两碎银子,也不顾咱的死活么?”坐在床沿上只管哭。老婆子只认做蛮子狠,女儿经不起,宽慰他道:“一遭生,两遭热,你捱到后面,少不得尝着好滋味。就是你做娘的,少年时也曾经过几场大风浪,后来惯了,却只看得平常。你不要小心太过了。”二姐啣着眼泪啐道:“若是这样,咱倒不哭了。那蛮子活现世哩。”婆子笑道:“你再陪他几时,若果然心上不情愿,寻个事故,弄他出门,任凭你拣个好后生嫁他罢了。”花二姐才转过笑容来,又听得说钱爷回来了,花二姐只得到自家房里去。钱鹤举嘻着一张嘴道:“我是有事出门,你为甚不迟些起来?”花二姐道:“独自一个也睡不着。”钱鹤举上前搂抱着:“待我再同你睡。”花二姐虚打一掌道:“青天白日,你倒不识羞,走开来,待咱好洗脸梳头的。”钱鹤举坐在旁边看他梳头,又说些笑话,倒像一对恩爱的。

到了第三日,诸亲眷都来做三朝,钱鹤举又费了些银子办酒席。邬云汉崔促他谢媒,钱鹤举才封了八两的一个红封,送与仇七妈。花婆子又差+派他些杂费,二姐又勒他做衣服、打首饰,当不起众亲眷又来做七朝、做十二朝,连办酒也措手不及,夜间又要去应差徭,弄得钱鹤举像个打盹猢狲了。

一日,邬云汉对胡有容道:“老钱娶亲才十余夜,便这样狼狈像,那妇人是个战将了。我闻得北京是会叫床的,却不知怎么叫法。今夜我和你悄悄的弄开了屏门,去听一听看。”胡有容道:“他明日晓得,只道我们没正经。”邬云汉道:“他这尖酸鬼是极要听人枕席上故事的,我们何妨也去报复这一遭儿。”正是:

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话说他两个到了更阑人静,拨开了门闩,直蹲在花二姐的房门外,看见里面还点着灯。只听得花二姐喘吁吁的说道:“我的爷,你这件东西像一条小龙哩。”钱鹤举不知道是他取笑,呆问道:“怎么这东西像龙?”花二姐道:“若不是一条龙,怎么滔滔的吸出小妇人这些水来?”邬云汉两个听到此处,忍不住笑,只得跑了出来,说道:“人叫北京的妇人会浪,果然不差,只怕老钱汤不得他的手,弄上两三个月,敢要送命了。”胡有容道:“现今有了效验,你看他有气无烟,终日只是打呵欠哩。”邬云汉道:“我们明日起他的浑名,就叫做‘龙王’罢了。”胡有容道:“这还便宜他,依着我讲,只好叫做‘泥鳅。’”两个又笑了一会。

到了次日,只听见门前喝道响,却是李通政来望邬云汉的。又补了两个帖子,来拜钱鹤举、胡有容。只得一齐出来迎到厅上。李通政望着邬云汉道:“这几日怎么不来会会?”邬云汉道:“就为钱年兄纳妾,我们在此帮忙,不得偷暇过来奉侯。”李通政又恭喜了钱鹤举,说道:“岁暮之际,朝务冗繁,不曾尽得一毫情。待封过印,还要屈过去叙一叙。表弟,你替我代做一做主人,临期我走字来,托你转邀。”说罢,就起身,大家又送他上了轿。胡有容道:“邬年兄,你的令表兄忒大胆,怎么倚着通政司,见了钱年兄也不行礼?”邬云汉诧异道:“同是乡亲,没甚统属,你这句话说得好笑。”钱鹤举道:“真好笑。”胡有容道:“倒不好笑哩。你是吸水的龙神,他怎么不行礼?”邬云汉笑倒了,连腰都立不直。钱鹤举恨道:“你们这起人,行藏鬼诈,不是个光明正大的。”邬云汉道:“年兄也欠正大。”自此就把“龙神”叫出名了。正是:

佳人亲口曾厮唤,浪子名声到处传。

那钱鹤举为了这桩亲事,费过二百余金,那妇人还要长要短。钱鹤举只得向邬云汉借些银两,草草的过了残年。到得新正,花二姐又想出去借亲眷家看春。钱鹤举只得买了四盘礼,送到他那亲眷人家去。花二姐见他苦苦恼恼,看不过意,这夜倒假亲热了一阵儿。那晓得钱鹤举是个乖里呆的,高兴时竟把心腹话和盘托出,夸向花二姐道:“你不要愁,我今年稳稳当当的是个进士了。中了的时节,众乡亲自然送银子与我用。”花二姐要讨他的口气,假意儿说道:“咱巴不得你中状元哩!只是中也要命,你怎么拿得稳?”钱鹤举道:“我不哄你,就是那通政司,他今年自然入帘,说包管我们中进士哩。”花二姐道:“这却好。”

次日绝早去看了春,过不几日,又要看上元的灯了。这也是妇人的常情,他们终夜在被窝里浪,只好讨这些快活,那里学得男子汉便宜行事,游山玩水,选妓征歌,要东便东,要西便西的么。我道那妇人像一只鸟一般有翅儿,却关他在笼子里,便要在外边浪一浪,除非遇着好时节,同着众女眷,借个看春、看灯、看会、看台戏、踏月、游青、烧香、祈子的名色,才好出门。最可恨那不晓事的男子汉,拘管着妇人就像那话儿生在妇人额角头上,唯恐人瞧见的。我见那不出闺门守着丈夫规矩的,也未尝都见得贞节。便在外面好胜,脚步儿勤出门的,也不见得都是淫奔。且喜得钱鹤举还是肯圆融妇人的,便由花二姐出去浪浪,他还着实帮衬。那晓得这妇人水性杨花,终是不着肉的。起初钱鹤举还手头容易,诸事勉强得来,便是本钱小,做事还勇猛,一多干几次,也有撞得着花二姐丢身子的时节。到了后来,渐渐挣持不住了。手头又不便当,扯长补短,终有些露筋露骨。做事又不勇猛,应些虚文就要装醉装睡。花二姐也吵闹了几次。

一日,钱鹤举大振夫纲,嚷道:“你说是我怕你,我只为两位年兄住在前面,恐怕闹起来不像模样,每事让你些儿。你若是欺上头来,我也是有血性的男子,那里耐得这许多!”花二姐泼天地的襄道:“你这臭蛮子,耐咱不得,难道处置了咱不成?咱的眼里也看得多了,不怕你中了进士来摆布咱一家儿哩。”钱鹤举道:“你难道拦得住我不中进士么?”花二姐道:“咱晓得你买了关节,咱如今先和你拚个死活!”钱鹤举着急道:“你失心疯了,说这样胡话么!”遂跑了出来,花二姐还拖泥带水的骂个不了。老婆子道:“你跟了他,料没有甚么出息的,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就拿这个禁头,发觉他罢了!”

不料钱鹤举有心,他便跑出来,还怕花二姐说闲话,遂倚着屏门口儿,听那婆子说得利害,吓得舌头伸了出来也缩不进去。忙忙的向邬云汉计较,邬云汉跌脚道:“你也不老成,像是枕席上露出些风声了。这件事若发觉出来抗人不浅哩。”钱鹤举慌道:“你还为我出个主意。”邬云汉道:“这样离心离德的妇人,便在你身边,终久有祸的,况又不是拆不开的结发夫妻,你离了他便罢。”钱鹤举见他说得有理,便要央邬云汉为他决绝了这冤孽。邬云汉忙叫请花家的汉子出来,说道:“敝年兄娶你的令爱,费了些银钱,原是寻快活的。不料你们令爱终日炒闹,却没一些恩情,敝年兄的意思也冷了。倒是学生出个愚主意,劝敝年兄离了这段亲,曲全你的令爱。敝年兄还不肯,道是费了若干钱钞,怎么丢在东洋大海,一些也不见情?是学生再三劝解,他才依了。你的意下如何?”花家汉子道:“咱做不得主,待与敝房商议妥了,来回复你老人家。”汉子便一五一十的对婆子说了。婆子骂道:“你真是个浪亡八羔子了,娶也由你,退也由你,咱们家里是个娼妓么?赔了酒饭茶水,养着他两口儿,咱在锅底下,累得七死八活的。莫讲别的,就是咱们从来身上不用着水,偏这蛮子说爱干净,每晚上并早晨的脚汤水,也不知费咱们多少的柴火。咱的女儿难道那些不如人?赔他睡了三四个月,便白白的由他退了亲不成?你这亡八羔子,一句话儿也对答不出来么!你对他说,若要退亲,送咱一千两买命钱,不然叫他们都是死哩!”正是:

携将覆雨颠云手,断送求科取第人。

话说钱鹤举听得,无明火直冒,按捺不住,便骂道:“老娼根,老淫归!你说手段狠么,我便拚了这举人,同你做一场!”邬云汉也帮着骂道:“你要一千两银子,何不多养几个女儿,做粉头赚钱么?”婆子直骂了出来,披着头发在厅上打了一阵滚。胡有容只得劝了邬云汉、钱鹤举出来。

婆子见厅上没人采他,也不打滚,也不哭了,叫汉子拿个包头来,他扎了头,道:“你跟我到巡城御史那边去出首。”才出得门,刚刚的撞着巡城金御史喝了道来。婆子喊道:“爷爷,出首买关节的!”这御史忙叫锁了,回到衙门里来,审问道:“你这婆子,不顾死活,喊我马头,你出首甚么人?快讲上来!”婆子道:“是一伙福建举人,带了几万银子来买进士的。”御史喝道:“不是你切己事,你为何来出首?”婆子道:“是关系妇人一家儿性命的。”便诉出女儿嫁与钱鹤举,钱鹤举在李通政那里买关节一番话。御史又喝道:“这通关节是密事,你老婆子怎得知?明明是诬陷了,俺金铁面是不循情的,快取刑罚过来!”老婆子慌了,道:“妇人不是诬陷他,是钱举人亲口在床上对女儿说的。”御史想一想,道:“你这老婆子又拿不着他字眼,怎么由得你信口儿一偏之辞么?”婆子道:“现在同来的邬举人,是通政司的表弟,字眼都是他拿着。”御史当堂差人叫密拿钱、邬两个举人,并花氏一同来审。这场天大的祸事虽是花家负心,却是钱鹤举自家好淫讨出来的。但不知为了这件事,还是葬送了性命,还是有个救星,且听下回分解。

谐道人评曰:

《经》云:“革囊贮秽。”此语令人想不得。俗云:“水性杨花。”此语令人下手不得。诗云:“最毒妇人心。”此语令人护短不得。如花二姐辈,不知世界上坑陷了多少乖巧伶俐汉子,不止一钱鹤举作榜样也。看过钱鹤举榜样,大众定醒然、觉然,始知世界上坑陷乖巧伶俐汉子者,皆花二姐辈。

又评曰:

看小说图燥脾,这回却都是扫兴说话。余又附会为扫兴说话,不几抹杀古古今今、佳人才子之一个“情”字乎?不知我谐道人亦是个情种。但两人相合谓之情,一人独痴不可谓之情。谐道人还是独痴,尚算不得情种,故敢附会其为扫兴说话。

 

第六回冯都宪报友除奸

黄蜂尾上针尖刺,无端惹着浑难避。受毒倩谁拿,当初悔爱花。摘花想连理,手动黄蜂起。花下死还荣,何期花薄情。右(上)调《菩萨蛮》

话说金御史的差人秘密的到花家去,就像鹰拿燕捉的一般,把那邬云汉、钱鹤举并花氏都解了来。只见花家婆子也跪在一边,邬云汉、钱鹤举两个恃了举人,上来挺撞道:“举人不曾犯法,便犯了法,也待奉过旨才好拿问,怎么胡乱就锁解了来?难道朝廷待士是没有礼法的么?”金御史大怒道:“朝廷待你们有礼法,便容你们买进士么?会试不远,正奉旨要拿那等营谋钻刺的,你敢是要来寻死!”邬云汉两个辩道:“那见得我们买进士?一些凭据也没有,捕风投影,就要害人。”金御史气得脸都失了色,身子直立起来,道:“你赖说没凭据,那老婆子现口供出通政司来。俺也不同你辩论,待奏过朝廷,不怕你抵赖。”忙叫差人一齐收了禁。

邬云汉两个还气愤愤的,一路嚷道:“为了家务事,拿这样大题目害我们,问官也不分个皂白,一味糊涂任性,少不得击了鸣冤鼓,大家不得开交。”金御史都听得了。他初意原不过是拘来问一问,要保全这两个举人。当不起他们两个言语挺撞得忒狠,全没些婉转求他的意思。那金御史又是山西人,性子极暴燥的,发了兵倒收不得阵脚,意思要动本。他又道是碍了通政司,只得会同了冯都宪,然后好出本的。正是:

福祸本相倚,吉凶在转关。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攒。

话说胡有容见拿了他们,双恐牵累自家,忙到御史衙门前探问。只听得邬云汉一班都收了禁,自家才脱了干系。又听得他要会同都察院上本,连忙到都察院衙门前来讨消息。只见衙门里走出一个带方巾、穿绿直缀的相公来,前边又有人喊道:“快立起身来!”那衙役们都纷纷立在两旁。胡有容是近觑眼,看不明白,倒是跟的家人说道:“那是我们福建的林爷,怎么打从里面出来?”胡有容赶上前去,认了一认,叫道:“林先生,几时到京的?”林孝廉道:“来此一月多了。”胡有容便一路跟到林孝廉的下处去。正是:

若遇祸危逢吉曜,任他凶极不遭凶。

时流莫漫轻前辈,大海浮萍有处逢。

你道林孝廉怎么同都察院相与的?原来是送那扬州的妾到京,冯之箓见了叶户部的书,知道为他买了妾,忙忙打发轿子,把这个妾接到衙里去。林孝廉不得已,也投一个手本,迟了几日,不见打发人出来谢一谢。林孝廉对沈天孙道:“我还指望会会当事,好周全那蔡老夫妇同女儿做一处,看这样不揪不采的光景,也则索罢了。”

那晓得冯之鉝不来照管却有个缘故。他的结发夫人姓阎,是天下第一个吃醋的妇人。另的妇人还吃真醋,他却吃的是极没有紧的寡醋,真是顶冠、不束带的活阎王。只那阎氏是个大家,他的胞兄叫阎奎光,现在朝中做礼部侍郎。冯之鉝却是未发达的时节娶的,阎氏也曾共过甘苦,冯之鉝倒还伏手伏脚,极尽夫道的。可怜做秀才的人,终年穿的、吃的、用度的,都是坐热了板凳、磨易了唇皮,弄来的馆谷。除了自己读些书,又教学生读些书,辛辛苦苦的宿在馆中,再那里有闲工夫去看好女人,闲钱钞去嫖好娼妓么?过了几时才到家中宿一夜看着黄脸婆子就是活观音,可经得一些奉承不到,妇人家作怪起来,拿班不肯上床去睡。便睡了,连着衣服,不肯和男人干事。那男人家急张急致,像饿虎一般,只得跑到踏板上下跪,扯着颈皮儿杀鸡,千般的陪不是,又叫“下次不敢了。”那妇人才容他同睡。可见穷秀才没有一个不怕老婆就是这缘故。怪不得冯之鉝兢兢守法,他起初还是尽礼,后来便酿成了怕局。一个怕老婆的名声出了,任凭怎么振作起来,也挽回不得。及至冯之鉝中后,家私渐渐好了,外面也有人奉承他了,眼界未免广了些,那胆子也未免大了些。或者出去,看见几个好妇人,陪酒遇着几个名妓,回家就要卖弄赞叹。那阎氏耳朵里,那容得这样没理的话,不是掷破碗盏,就是扯碎巾服,连茶饭都不肯吃,假推害病,只等冯之鉝去陪礼才罢。到得京中去做官,忙个不了,整整的做了十余年,才得做到都察院。亲友们见他没有儿子,都劝他娶妾,他也晓得无后是不孝,又不敢在夫人面前开口。正是:

鹦鹉前头还须缩舌,虎狼同室那好撄锋。

话说有一日,是阎奎光纳妾,众人都为他暖房。冯之鉝也在那边吃了酒回来,不觉对着夫人叹了一口气,道:“别人有儿子的还娶妾作乐,偏我这等命苦,这也是他前世里修得好贤慧大夫人。”阎氏晓得了,大怒道:“我那不成人的哥子,好样不学,做这等败坏风俗的事来,教得我这老贼也要学样了。”走到房里去,放声大哭道:“要养儿子,当初便不该娶我,既娶了我,你命里原不该有儿子,埋怨那个?总是我活在世间一日,决不肯看见你同别人快活的。”想了一想,又哭道:“我是个老厌物,待我先死了,好让你娶个养儿子的,省得我在这里做你的眼中钉。”心里就想着上吊,便去关上房门,拿条汗巾在手里,爬上桌子去,要把那汗巾搭在梁上。外边的婆娘丫头,见他关上房门,恐怕他寻死,都在窗眼里偷看。众人道:“他平日也恶得勾了,等他吊得半死半活的,我们才去救。”只见他立在桌子上,把汗巾往梁上丢。阎氏却看见两只白手来接他的汗巾,吓得直跌下桌子来。众人才推进房门去扶他,只见眼睛往上翻,口里吐着白沫。

冯之鉝闻得喧嚷,跑了进来,见他这个模样,忙叫快拿滚汤来灌。灌了几口,阎氏醒转来了,众人扛他在床上去睡,却不晓得甚么缘故。冯之鉝再三的问婆娘丫头,都道他上吊,不知怎么跌下来。冯之鉝道:“是遇着鬼了。”便叫许多道士来镇宅禳星。正是:

寄语闺中人,性命难儿戏。

有朝遇神鬼,到头何处避?

话说阎氏一病,就害了两个月,也不能勾起床。这也是他作了孽,弄得鬼病缠身。你道妇人动不动就拿一个死来吓男子汉,却不知吊死鬼是惹不得的。他的游魂不散,遇着妇人一起了斜念,便跟着不放。时常有妇人假要上吊,往往弄假成真的死了。那阎氏也不过是要吓一吓冯之鉝,不许他娶妾的意思。那晓得当真有个吊杀鬼来接他的汗巾。丈夫倒不曾被他吓得成,自家倒吓个臭死了。

那阎奎光晓得妹子为他娶妾,冯之狽回家去,气恼成病的,也不敢上门来问病。见他病久了,只得往冯之鉝家来。走到床面前,问道:“妹子,可好些么?”阎氏道:“亏你心肠放得落,不来看我一看。你娶的好妾,自家现世罢了,拉我的老贼去学样,气出我一身病来。”说罢,把面孔朝到里床去。阎奎光要宽慰他,假意儿向冯之鉝说道:“老妹丈,你不晓得小弟娶妾后的苦状哩!”冯之鉝道:“极快活的事,怎么苦起来?”阎奎光道:“小弟未娶妾的时节,敝房同我一心一意。将饿了,便叫捧饭来,那嗄菜都是绝入口的。将冷了,便叫取衣服来,那衣服都是薰得喷香的。有时我吃醉了,他必定伺候我醒来,又泡上极浓的茶伺候我吃。件件事他都经心,不待我吩咐的。自从娶妾之后,便由我饿杀,由我冻杀,一个也不揪采。若对敝房说,敝房嗔道:‘你有心爱的照管,再不要向我开口。’若向小妾说,小妾又推道:‘我若效些殷勤,大奶奶又道我是假疼热,会哄汉子的。’小弟竟做了大海里的浮萍,两边没有着落,倒不如依旧守着敝房,还自在受用些。”

阎氏听得入耳,翻转身子,指着丈夫道:“你这老贼听一听,我只道是甜枣儿,好吃的,原来也有尝着苦味儿的日子,这难道不是现世报么?”不料外面传进叶户部的书来,看了一看,晓得是叶户部的同乡林孝廉送了妾来的。他又唯恐夫人得知,添上了病,只得悄悄的吩咐,把妾抬进来,安顿在家人的婆娘房里。

不意阎夫人病势危笃,就死了。他为买材殡殓的事忙了几日,没有心绪同妾做亲,便不曾照管得林孝廉。过了一七,才叫妾进来。他一见了这少年美貌女子,袅袅娜娜的磕下头去,他的魂已掉了。睡了几夜,才晓得人间有这一种温柔的乐境,几乎被那又丑又狠的老婆子误了一生,心里着实感激他的门生,又感激那林孝廉。忙请了林孝廉来相会,极口儿谢他,又请他来吃酒。看官,你想那胡有容看见林孝廉打从都察院衙里出来,就是请酒的这一日了。正是:

请得宾来伴主,还须主去迎宾。

话说胡有容到得林孝廉寓中,又同沈天孙作了揖,问了姓名,立起身来,对着林孝廉道:“小弟有一句说话动问。”便拉在旁边讲道:“都宪公与先生还是甚么相交?”林孝廉道:“是近日才认得的。”胡有容道:“先生与他可相与得密?”林孝廉道:“也极蒙他的见爱。”胡有容便将钱鹤举娶妾的来历,并金御史要都察院上本的事情,述了一遍,哀求道:“先生可推同乡的情分,在都宪公面前保全得无事,便是大德了。”林孝廉惊讶道:“小弟不晓得贵年兄遭这样奇祸,但如今夜了,不便进去,待明早去求他。若是小弟力量上做得来,再没有不尽心的。莫说是一向相与,就是同乡情上,台兄不来叮嘱,小弟若闻得此事,少不得暗地里也要相为的。”胡有容道:“恐怕他们明早就要动本,先生今夜可得进去么?”林孝廉道:“若是这等,待小弟就去。台兄在敝寓略坐一坐,即当报命。”

林孝廉出得门来,且喜与都察院衙门相近。管门的见是林爷,与本官相好的,传事吏忙进去禀了,冯之鉝就叫快请进来。见了林孝廉,问道:“兄有何事见教?”林孝廉婉婉曲曲的分别钱鹤举、邬云汉的冤枉,极口道那花家的恶处。冯之鉝作难道:“这件事关系重大,我们若不举发,被别的官风闻入奏,只怕皇上倒要搜求我们,道是一例隐匿奸弊了。兄若不信,本稿儿现在这里。”便取出来与林孝廉看。林孝廉一看,见本上又牵累着同乡的李通政,他再四恳求,冯之鉝才转口道:“我听得金御史说那两个举人,载了数万金来。我如今依了兄说,保全他们性命,那银子却不能勾带回去了。”林孝廉道:“待晚生去叫他来图报。”冯之鉝道:“兄这等看来,把学生做利徒待了。学生只为无以奉报,聊藉此以助兄客中。他若是不肯,兄便不要管他这事。”林孝廉道:“只要老先生应允了,晚生自然沾惠。”冯之鉝道:“你把我这本稿儿,就送与他看,不怕他不送兄一万银子。”林孝廉取了,笼在袖中,才告辞出来。

回到下处,却见沈天孙陪着胡有容在那里吃夜饭。胡有容看见林孝廉,把饭碗丢了,忙问道:“可有生机么?”林孝廉道:“小弟包他们没事。”就把那本稿子递与胡有容。胡有容忙心接了,把那本稿移在灯下,眼睛却靠着纸上,再也看不出一个字来。沈天孙笑道:“拿到了。”胡有容才换了转来,看到利害头上,只管摇头,口中道:“他两个性命罢了。”林孝廉道:“包你没妨事。”却不说出要索谢的话来。胡有容道:“先生是个长者,决不欺我的,待他们亲来拜谢,小弟要通一个信息进去,好使他们放心。”就别了林孝廉。正是:

冥冥积功德,巍巍科第来。

话说李通政得知了邬云汉两个下狱的消息,知道自家也带累在里面,要去打点。晓得金御史同着冯都宪这两个是极难讲话的,只得密密的差人,叫了花家汉子来,许他三百两银子,要他的婆娘当堂赖了。争奈花家汉子还异常作难,将近许到四百两的数目,只见有个人悄悄的向李通政耳边说道:“金老爷重新提出那班人来审,不是昨日的光景,像要动刑罚拶那老婆子哩。爷不要把银子送与这光棍。”李通政反过脸来道:“你这京棍要骗我么?”喝叫左右拿下:“送到知县那里,与我着实拷打!”众人忙把花家汉子锁了去了。

你道金御史为何这样用情?就是那冯之鉝吩咐过了,道是“会试是件大事,坏了一两个举人不打紧,恐引起京里光棍的诈端。诈端开了,将来有许多无辜要受累,许多仇敌要报复。我们为甚做这个恶人?”又把钱鹤举的原由说了。金御史意中原没有诚心要处邬云汉两个,因他们言语激烈,只得要下辣手。听得冯都宪这一番话,他也要大家做好人,回去就带这一干人审问。邬云汉两个见胡有容寄进信来,知道没事,便俯首阶下不去唐突他。那金御史叫上花家婆子,一顿发挥道:“你这老婆子,拿女儿骗了钱举人的银子,如今又要害他性命。省城中那里容得你这骗人的老泼妇?快替我拶起来!”把个花家婆子拶得像杀猪一般的叫。又叫花二姐上来,道:“你这妇人,既做了他的妾,便该望他中进士,你也受些风光。为何把钱举人无心的闲话,你就要老婆子来出首,做一个害人的把柄?莫说你恩情一些也没得,怎亏你忍心下这样毒计。我晓得你毕竟有了奸夫,要离开钱举人的意思。我如今也拶起你来,不怕你不招!”可怜那花二姐笋尖一般的手,拶得满地打滚。

那邬云汉、钱鹤举见金御史这等明白,把他们心中说不出的话都代他说出来,好不断得畅快,好不处得痛快,只管点头,只管称谢。金御史道:“钱举人,你心中可还要留花氏么?”倒是邬云汉替他回道:“这样泼妇,可还有再放在身边的理?”钱鹤举摇兴道:“我断不要他的,我断不要他的!”金御史道:“既是这等,我替你断离了罢!”随即做了招词,问了罪,又讨保才放。邬云汉、钱鹤举上去谢了。金御史道:“学生是从公断论,没有私心的。只是你们也该去谢一谢都宪公。”打了一恭,便退堂进去。

胡有容在衙门外接着道:“恭喜,没事了。小弟已替兄另搬了下处,就近在林孝廉边。”三个才讲讲说说的到了下处,胡有容才拿出那都宪的本稿来,道:“着实亏了林扶老,不然,年兄们的性命也难保哩。”邬云汉道:“怪道金御史叫我们去谢都宪,原来这情节都是都宪转达的。”胡有容道:“都宪又不是你的亲故,又不是你的朋友,因甚为你?这个人情都做在林扶老身上的,你们该谢他。”

只见林孝廉同着沈天孙踱了进来,慰问了一番,他们着实感谢。林孝廉就像一毫不曾出力的,毫没有居功的意思。只见家人报道:“李老爷来了!”林孝廉同沈天孙要回避,邬云汉道:“就是家表兄,不消避得。”李通政进来作了揖,埋怨邬云汉道:“表弟,你也不老成,几乎弄出天大的事来!”邬云汉道:“这不关我事,是钱年兄带累出来的。”胡有容道:“事体也过了,不必提他。但老亲翁也该谢一谢林先生。”李通政却不晓得,胡有容就把都宪相为的话述了一遍。李通政谢罢了,说道:“那花家真是一门万恶,小弟要解这个事,只得叫花家的汉子来,许了他四百两银子,要他婆子当堂不要供出来,他还作难不肯。后来听见金御史把他婆子处了,小弟随即拿他,送到知县那边去,责了四十板,如今现枷在县门前哩!”邬云汉三个拍掌笑道:“痛快,痛快!”林孝廉道:“穷寇莫追,将就方便了他罢!”李通政道:“这个领教。”众人才分头散了。正是:

枕边杀人,不持寸铁。

一番回首,一番惊悸。

话说胡有容取笑钱鹤举道:“年兄,你见了拶那如嫂,可不肉痛么!”钱鹤举道:“恨不得咬落他一块肉下来哩。”胡有容道:“我想这一拶,连你如嫂尿头都拶出来,比你小龙儿吸出来的水还多哩。”钱鹤举道:“你不要把我气受了。”邬云汉在那边沉吟道:“毕竟是前辈。”胡有容道:“你口里捣甚么鬼?”邬云汉道:“我想那林扶老毕竟是前辈,我们少年人举止张狂,口嘴轻薄,怎学得他来?”胡有容道:“你们前番每日拿他做笑话,当了面还奚落他。像他前日不避辛苦,就如自家的事,若央你们去做,还不知怎么夸功索谢哩。”邬云汉道:“我从此再不奚落人了。”钱鹤举道:“小弟本心还是好的,只是这一张嘴最轻薄,也是我终身的毛病。”胡有容道:“你的毛病多哩!第一件是要看妇人,看了妇人,美的丑的就要形容。你想一想,每人都有老婆的,设如你的老婆被人看了去,又形容了,你可要恼的。莫说你讨口头上的便宜,没甚罪过,如今撞着了这样狠如嫂,都是报应。”钱鹤举道:“我晓得了,下次再不去看妇人,再不去形容妇人的美丑了。”胡有容道:“这又忒道学。难道天生我们这两只眼睛,见了妇人反闭上去?只是我们不要存一点淫心,就如浮云过太虚的一般,便任你看妇人也不妨的。”邬云汉道:“你只为生了两只近觑眼,看不见妇人,若看见了,还不知怎么去盘算哩。像去年见了仇七妈,就如闻见了羊肉香的,只管沾上来献假殷勤,故意儿来送茶。你道我是呆子,不曾看破你么?我恐怕说出来,你不好看相。”胡有容才住了嘴。

自此三个倒关了门,认真的读书了。只是我半日讲的,都是旁枝旁叶,不曾归到本根上来。□□沈举人的父亲见儿子没有音信回去,便□□□□。陆信的女儿当真的花园诵经,了得他的□□□,且听下回分解。

谐道人评曰:

京城娶妾,妾之诸姑姊妹皆浓妆艳饰,诱动其夫,夫堕计中,则转倩妾为马泊。妾稍见夫财匮力弱,即轮流迸命合攻,云送他上乡也。一人而当众敌国,未有不奄然长逝者。险哉,哀哉!钱鹤举尚留得性命回家吃荔枝,亦大幸矣!缙绅大夫之惧内,皆由穷秀才时酿起。然则做穷秀才者,将何术以清其源耶?中间更叙娶妾苦状,作者有(下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