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机枪小说2:李海鹏:夜色如倦鸟收拢起轻柔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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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海鹏:夜色如倦鸟收拢起轻柔的翅膀……2011-06-24 11:01   南方周末  

□李海鹏

那天投宿江岸,夜里我好似被什么惊醒,在潮湿的床铺上侧耳谛听许久,又四无人声。渐渐地,我意识到那是江水奔涌之声。我倾听那江流,竟恍然明白这半生遭逢,究竟从何而来。

我曾有过三段寂静时期,不跟任何人讲话,也对这世界视若无睹。最后一段,是在三十一岁的时候。那年夏末,我无所事事,整日里在四川西部的河谷村落间游来荡去。身处云山之远,我只觉恍然如梦,心绪却不难过,甚至感到了某种本然、空明的甘美。一切顺其自然便好,我想,独自旅行这种事,也尽可带有些许的内省色调。这色调,在我而言,正是塞尚的《田园》中那片水边坡地的棕色。十六岁那年,我曾离开家乡城市,去三百公里外一个县城读书,竟在那僻远之地的图书馆中找到了塞尚画册,自此爱上了那天真的杰作,可谓感动于心,永世不忘。多年后我站在此作的真迹前,自是心绪难平了一番,则是后话了。当日在川西,我所做的,正是一趟峻山秀水间的棕色调的旅行。我的意识里悲也无,喜也无,除了充盈着宁静慈悲的棕色之外,便是空空如也。心绪如无风的湖面,一平如镜。然而随着时日推移,这旅行却越来越像一趟无益的漫步。我感到自己在西南乡间莫名其妙,与在北京的写字楼里莫名其妙并无二致,于是渐感徒劳,只待拟定的日期一到,就要启程回去。北京的生活也只是生活罢了,既非怡人的聚会,也不至于如引颈受戮一般。那时我并不期待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不意那天投宿江岸,夜里我好似被什么惊醒,在潮湿的床铺上侧耳谛听许久,又四无人声。渐渐地,我意识到那是江水奔涌之声。我倾听那江流,竟恍然明白这半生遭逢,究竟从何而来。

某些人的生活全由一堆杂乱无章之举构成,被人好意提醒,却不以为意,吃够了苦头,又不以为苦,我便是其中一员。当时我已三十一岁,到了可为岁月悲哀的年纪,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明智之人,但从另一个侧面看过去,却全无基本的理性可言。换言之,世事洞明,全无问题,人情练达,却做不到。太荒谬的事情虽没做过,但是抛掉工作、毁掉生活一类,在我却是常见。半路跑掉,也许是我惟一擅长之事。大致上,在那之前,这种事对我来说是周期性的,我也只能跟人解释说,我有那么一个动荡的周期表。渐渐地周围的人都知道,夏冲嘛,没一定先生。只有交往密切之后,人们才会知道,其实此人还算思维缜密,一旦有了目标,那么采取何种策略,只要路径正当,皆可洞若观火,若论理性一面,其实并不落于人后。可是更多的人会认为我相当缺乏理性。问题在于,我了解如何达至目标,可是以何事何物为目标,对我来说却是桩极烦难之事。因此我只好承认,过去被指斥幼稚,如今被目为痴人,大抵不谬。

多年以来,我又隐隐感到真相不止于此。若说缺乏目标就是斯人的症结所在,恐怕极不完全。日复一日,我常常感到有什么陈年的悲伤潜藏心底,恍如重压一般,却不曾明了它是何物。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从未真正去想它是什么。或多或少,我已有了得过且过之症。当局者迷,我自己很难了解,在对答案的逃避背后就是对它的恐惧。当日在午夜江岸边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又一次在成都搭上了一班长途旅游汽车,准备辗转去往藏地边缘,做一趟普通到俗气的览胜之旅。旅行的路线、车辆、出发的时间,甚至装在背包里的瓶装水,皆与数年前完全相同,惟一不同的只是此番形影相吊罢了。不料行至半途,忽觉兴味全无。这种旅行之所以成行,往往只是因为它是最寻常可见的一种而已,若想为了某种特别的理由免受打扰则断无可能。车窗外每有雪山远远闪过,车内立时人声鼎沸,按理说人家如此反应乃是天经地义,我却恼恨自己受了打扰。我又一次看到山川无限,罡风劲吹,从宇宙的形状到轮胎碾压时的石子飞溅的样子,皆与往日相同,旅行却不再令人愉快。既如此,把这一路再走一次,又有何益?

有一对来自南京的情侣始终与我同路,看上去又幼稚又般配,总是恩恩爱爱的样子,应该是毕业不久的上班族。第一天早上出发前,那女孩问我,一个人玩?我说,是。除此之外再无交谈。那天中午我忽见他们站在青郁的灌木背后,垂头对着溪水,显然刚刚争执过,正沉默不语间,男孩偶然转头,脸上泪痕闪亮,女孩试图安慰却似乎措手不及,全不知肯綮何在。我忽然心灰意冷,思及自己像他们这么大时的样子,顿觉人生荒凉,无非痴男怨女,作茧自缚,而古往今来的战争、饥馑、罪恶,说来亦大抵如此,无非是人性兜着圈子累积琐碎无益的悲剧罢了。

我走过去,对他们说:“一期一会,何必如此,能开心且开心吧。”他们吃了一惊,盯着我看。

我转身爬上公路,就独自离开了。几乎什么都没想,只觉得必须走上一走。我先拦了辆运木材的货车,三个小时后估计海拔已经降得足够,就拣了个有人烟处与司机作别下车。稍稍平静之后,评估了一下自己的处境,觉得走下去谅也无妨。我穿着登山靴,带着睡袋,背包里还有食物,现金也足够,惟一欠缺的是徒步旅行的经验,可是我要做的只是毫无目标地散步而已,与经验何干?看天色尚早,并不投宿,沿着一条迂缓的山路上行,顿觉心下轻松。当夜就在路边山坡上露宿。睡袋御寒可至零下四十摄氏度,又可防潮,在川西使用算是奢侈了,因此除了会热之外别无可担忧之处。除了补充日用所需,我也不大在村寨里逗留,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有点儿奇异的是,我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日子,好像从来都是如此这般生活似的。不洗澡并不觉得不适,头发沾满尘土也可忍受,某天凌晨,听见一种怪异的沙沙声,原来是胡子在刮擦睡袋的尼龙面料,心里想,还从没这么久不刮胡子呢。对于自己初具穴居人雏形的事实我也满不在乎。

最多一次有三天没见到人。动物倒是见到好多,公路上有被轧死的野狗、羊,有一次在荒野中见到一群鸡,莫名其妙,垂头丧气,皆有失败者之相,大概是刚从运输途中跑掉。也偶遇过狐狸、旱獭之类的野生动物,还有一些则全不认识。在一本书里我读到过,旧时西部族民中有一种流浪群体,既不愿放牛,也不想念经,成群结队地在荒凉的高原上游荡不休,便是以猎食旱獭为生。这类闲书我可看过不少。我好像只对没用处的东西感兴趣,倘若依照“六经注我”的逻辑,我便可以指着这世上的诸般无用之物说,喏,这石头是我,这草叶是我,如此等等。这是闲话了,暂且不提。在川西,我见得最多的是野鼠。常常看到不远处几簇黑点,正是它们派出的挺立的哨兵。这东西打洞的能力惊人,把大地弄得像个筛子,每次安营扎寨之前我都要仔细侦缉一番,以免入其彀中。这趟旅行给我一个颇深的教益,便是在这地球上相当大的地方,鼠辈才是真正的主人。总的来说,我就是在这忽而荒凉忽而繁茂的高原边缘,在正午酷热而夜间冰冷的河谷地带,在啮齿动物的王国里,顾自徜徉着,把双腿走得疲惫不堪。

不过,在棕色调汩汩注入意识的同时,某种慰藉也在滋长。我想起了高一时孙大炮教我读过的《骆驼祥子》,他说,你要想写得好,就得写得这么坦然。有一句是说祥子在冬天里吃了一个冻柿子:

一口下去,满嘴都是冰凌!扎牙根的凉,从口中慢慢凉到胸部,使他全身一颤。几口把它吃完,舌头有些麻木,心中舒服。

或许是少年经验格外鲜明之故,我甚是难忘这恬然的中国式韵律。时光会令一个人的个性浮现,如今我疏远了这般趣味,也觉得老舍远非最好的作家。可是这笔调中的不惶不惑、妥贴自在,却让参详人生的角度变得别有风味。那只柿子,像个冰铃铛,在我头脑中久久发出着泠泠之声。

在川西山岭间,我感到的某种微小难言的安宁,大抵只有“舌头有些麻木,心中舒服”方可比附。

这一生中,我还从没看过那么多流云。傍晚时分,倚在山坡上面对晚天,啃一块难以下咽的干粮,直觉得满目空明,心旷神怡。云朵倏来忽往,幻化无穷,忽而旌旗招展,号角嘹亮,慢吞吞迈过群山。忽而又婷婷袅袅,在天边逗留片刻便化为乌有,只留几抹微红,如失去的好梦,像女人性器,自有种诱人亵赏、逗人伤心的美。傍晚时分,溶溶落日驱散了薄阴,云翳变得透明,只有饱含冰晶的青色云首垂下来,舔舐着五极八荒。猛然间光辉迸射,好似一声呐喊,万物齐齐焕发,史前人类或可称为天堂的那个地方宛如洒金画屏一般,令人瞠目结舌。天际处,鱼骨状的乌云被看不见的大风拉扯着,变换着形状,陡然间战意浓重,满眼斧钺之影,满耳裂帛之声,又似金农提笔,急急地刷上了数行磅礴的漆书。当其时也,我心神飞飏,仿佛一根草茎,一粒灰尘,随流飘荡,任意西东。直到夜色浓重,全然的寂静如羽毛般降落在坡地上。万里洪荒,惟我一人而已,一切都不复存焉。回过神来,想起古人所说,“一人一笠一杖”,如今我亦如此?甚至斗笠都没有一只,意何如哉?若我是这世上独余之人,又有何妨?

有些人来到这人世,向有一份矜持,或者说惟自尊为裁量,可是别人对他们何尝不是视若无物?他人看我,也恐怕连预警野鼠的一簇黑点尚且不如,那么又哪有什么“何妨”?兀自观云罢了。

于是在那些傍晚时分,我总是枯坐良久,让自己的目光穿过云影,越过莽莽群山,直抵天外。在我的少年时代,我曾听一个女孩说,傍晚是一天中最动人的时刻。如今,正是在这般时刻,我又见到了余辉一点点变得深邃幽暗,直至繁星点点。我想到岁月的美恰恰在于它的消逝。我想到,这时候,在福建,太平洋边,妈妈在爸爸去世后去过的屿头岛上,海浪正在翻卷着,拍击着岩石。岛上的黄狗在弥漫着晚潮气息的菜地里孤零零地小跑着。平原上,有男人在若有所思,有女人在哭泣,有孩子抱紧了膝头。在这向晚的大地上,有多少戏码正在无知无觉地演出着,佩紫怀黄的大人们,罪孽深重的先生们,颠沛流离的良知未泯者,麻木的俗辈,怯懦的庸才,也许正急冲冲奔走在路上。我曾见过一个呆若木鸡的时代,如今又见到了一个狼奔豕突的时代。那么多人在奔忙、玩笑、挞伐、咆哮,究竟意义何在?体制像一台抽水机,正在伸进每扇窗子,像抽走污水一般抽走百姓人家的利润,而城市充满了自1978年以来大量生产的电力,灯火辉煌,宛如水晶宫一般,而为此掏空大地,挖出煤炭,仅就我亲眼目睹而言,又有多少段悲凉的故事。这一切,何尝不是切肤般真实,可是我竟觉得遥远而不真切。正如这眼前景致,一旦天晚,夜色便会温柔又冷酷地遮掩一切。我也想这千万载,人间世,生生不息,无穷无尽,一声声病榻哀号衔接着婴儿啼鸣,又是所为何来?可是亦觉疏离。

我只觉得世间的一切与我无关。就形而上的意义而言,将永远无关。不可逆料,那次旅行竟成了我人生的转捩点。

只是,我虽看淡一切,内心深处却仍然郁结。大致上,我当时的情状,可算得上是一个塑封人,把内心积郁的一切都打了个包,密封起来,不再碰它。可是它仍在那里,不曾减损分毫。正好像电脑隔离了病毒,却不曾杀掉。在日复一日的单调的散步间,我只是在扮演着一位更夫,每过一个时辰就对自己击柝传声,大呼“平安无事,平安无事”,如是而已。其时我惟一在意的只是黛色渐浓,风在转凉,于是在亚洲腹地的这座无人可以告知其名的荒山上,我将度过一天中最安宁的时刻,而夜色将如倦鸟收拢起轻柔的翅膀。明晨,我将在熹微晨光的抚慰中醒来,舒展疲乏的筋骨,忍受脚痛,继续走路,我将享受河谷的湿气,也忍耐山顶的冰冷,又将目睹水珠凝结,细密雨雾荡漾在盈尺之间。在此之前,我尽可以像一个倚靠在自己坟墓上的异乡人一般,凝望天空中那每隔几秒钟就绽放出的一束束紫色、蓝色和粉色的花朵。

终于有一天,我发觉缺少了“一笠”万万不可,而“塑封”这种事,在肉身意义上也全无益处。

那天夜里忽然下了雨,我仓促起身,遍寻遮蔽不着,捱了一会儿,只好向着远远的村落灯火艰难挪去。雨大约只是中雨,可在荒郊野外实在可怕,将近天明我才走到村里,一夜湿冷,狼狈不堪。自此我知道,向来晴美只是侥幸,贸然露宿也过于鲁莽,吃一堑长一智,就尽量投宿路边的小旅馆或者农家,每天换个地方就是。例行的散步,也与村落保持在半日路程之内。

幸好这一路虽然疲乏却无疾病,满满一包药物也从未动过。于是有一天,我投宿在岷江岸边。

那户人家是个商号,在村头,卖些日用之物兼五金杂料,房屋一侧有一片玉米田。男主人面目黧黑,举止鲁直,状似匪首。我闭口不言,只做手势,显然被他看作怪人。他大概自忖他讲的是地道的当地话,于是问,不懂我说的啥子?我便点点头。傍晚招待我吃了饭,他就领我到了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床,几件当地样式的旧家具,地面则是泥地。我并无不满,坐在竹凳上读了会儿书,打了几只蚊子,渐渐困倦,就爬上那张湿漉漉、水嗒嗒的单人床沉沉睡去。

想来,那时我的身体开始虚弱,精神却前所未有的兴奋、健朗。其后发生的事或许便该如此解释。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然惊醒,须臾间,已感到这醒来与平日完全不同,或者说,瞬间即已明了自己正面临某种奇异的景况。我尽量镇定,一动不动,开动感官,在四周的黑暗空间里搜索异样之事,可是除了心中的惊慌之外一无所获。什么都没有发生。可以确定房间内并无他人,整栋房屋乃至窗外也毫无动静。风轻轻刮擦着窗子。我明明感到刚刚经历的是一场酣眠而非浅睡,这般惊厥全无道理。那时我不明所以,意识中一片未知的黑暗,惟有头脑中的一个小点是明亮的,那就是,对我来说,一定有什么本质性的事情正在发生。我似乎面对着某种澎湃而出的力量,周遭的世界正在因此而发生着彻底的改变。一种从来不曾体会过的孤寂包裹着我,我既受震撼,又感到温暖、快慰,如同即将获知某种真理。我耐心地集中精神,如浅碟盛水唯恐洒落一般,唯恐错失什么,直到耳边响起雷霆般的江水声。那江流的奔涌声挣脱了那些日子里我已经听过它上百次之多导致的迟钝感,轰然冲进耳膜。不错,让我感到惊惧的,正是屋子外面岷江奔流的声音。那些日子里我一再地看到它泛着凛冽、雪白的泡沫,急急冲刷着山谷。

这就是因缘了。这就好比你醒来之时感到不适,有那么十几秒钟不明所以,一俟现实感浮现,便可明白只是因为身在异乡罢了。对我而言,过去的全部日子,便如这醒来后却又未醒的光阴。

就这样,我恍然明白,这半生,辗转飘零,都肇因于少年之时。少年时我之感受,正与今夜相仿。

大致上说,少年时我过的是一种荒芜的生活,心中徒有美梦,自己却被诸般美梦摒除在外;那感受,正如今夜,好似被囚禁在一间小屋子里,永恒的时光在屋外粼粼有声,奔流而去,却与我全然无关。你就是感到世界运转如常,春日轻暖,夏秋怡人,冬日苦寒,自己却独为囚徒无福消受。如此说来,也许在多年以前,那个孩子就已经体味过了在午夜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听到岷江奔流是何景况。他的感受,曾在我的意识中沉潜下去,又在今夜浮现。就这样,我了悟了自己本是何人。我已经虚度了半生,遗忘了最真实的,错失了最珍贵的,又时常放弃自己。过去,当我意识到自己将就此度过一生,心中何其难过,多少次想做出改变,却莫名踌躇不前,日复一日地懈怠着。我差不多成了这世上最悲观的一个。可是,我从不知晓根由何在。如今我忆起了这一切,终得解脱。于是在心中喃喃自语:原来如此。终于可以动一下了。翻了个身,把脸埋在那湿冷的床单上,眼泪簌簌而下。那一刻,真可谓悲欣交集。说一句“原来如此”,竟要年复一年间如此百转千回,此中甘苦,何尝能与人述说分毫?如今虽不能说解开了经年怨结,总算松动了些许;不能说块垒全消,也仿佛银瓶乍裂,雪水浇头,神智从未有过如此清明。过往的欢喜哀愁的一生,从未有过清亮、透彻地呈现在眼前。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

次日,补给了一些饼干、香肠和袋装辣香干等物,另有几罐啤酒,装了袋,我打手势与店主辞行———又被当成哑巴———我就背向岷江,走向一处山岭。路上开了啤酒,慢慢喝,心绪空落坦然。啤酒清香诱人,欢愉感在身体中清晰地传递着,可是喝了一罐半之后,我却倾尽残酒,踩扁罐子塞进背包。不是不再喜欢啤酒,而是很少的一点儿酒意隐隐浮现,竟好比一丝烟雾在洁净的空气中散开,夜里刚刚获得的清澈如水的头脑似有回到往常的混沌状态之虞。幸而无碍。

时近午时,在山顶上坐下来,给严竺写了张明信片。她几乎是我从一出生就认识的朋友。

我在邮戳注明的这个地方。只是无事可做,信马由缰而已。风餐露宿,旅途劳顿。风光入眼,我也懒得玩赏,旅行拯救人生之类的说法也觉得荒诞不经。我只是恰好行至此地,心灰意懒,权作盘桓。

我想谢谢那天晚上你对我说的话。本想多写,尚有话说,可是你也能看到这小纸片儿到头了。

就是在那一天,薄雾中,离故乡有五千里之遥,我像一只被掏空的陶罐迈开步子,继续开拔。———选自李海鹏长篇小说《晚来寂静》第一部第一章“云山苍苍,江水泱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即将出版。本文发表时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