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吞童子18号本子:暗香浮动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15:34:14

■王开林
你绝不会明白,今天做的事情十年之后将意味着什么,真心说的一句话,写的一行字,送的一朵花,都是记忆的巨网不肯遗漏的收藏品,它们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增值。你若特别怀旧,这些能幻现海市蜃楼的什物就愈见珍奇,过往情人的一帧照片、一张纸条和一绺秀发,势必会在某个心如弦响的时分带动从沉睡中突然苏醒的印象扑翅飞来,这是一群天堂里才有的稀世之鸟,正因为虚幻,所以它们显得格外美丽。
亘古男儿陆放翁能写出《钗头凤》那样催人泪下的婉约小令,自是第一等深情者,他晚年在诗中感喟道,“人间万事消磨尽,唯有清香似旧时”,清香来自于记忆深处,岂非经久不绝的暗香?怀念中的玫瑰永远胜过现实中的玫瑰,爱情尤其如此。你很难恰如其分地热爱某个具体存在的陌生人——极端而言,自身之外的任何别人都是陌生人——顶多也只能思慕他(她)朦朦胧胧的影像,尽管巨大的泡影业已经过反复润饰和修补,但仍将不可救药地破裂成零星碎片,真不知,你对这近在眼前却如隔云端的遗憾的“艺术”,内心究竟抱有几分满意?
现在你要百分之百地拥有她(他),绝无可能,也并不可靠,但将来你总有机会补回这一课。对往事追悔莫及,痛心疾首,甚至于切脉投河,这是固陋愚人对自己私设的酷刑。殊不知,岁月乃是旷世无出其右的酿酒高手,无论怎样痛苦的往事,都可以作为原料。终有一日,你将无意中闻到从记忆深处漫溢而出的暗香,在某个白露为霜的早晨或大雪封门的深夜,泠泠然由天底下最愿作嫁的清风递送而来,犹如《聊斋》中情怀虚掩的狐媚,温柔缱绻,低首盘桓,久久不肯离去。
我曾大胆断言:对于那些异常敏感的心灵,失恋最是伤心伤肺,但它是走向成熟的必由之路。年轻时你若亲手葬送过一段热至沸点的爱情,就等于把新酿的美酒收藏于深深的地窖。完全可以这么说,未来的收益现在即可预期,那绝对不是一笔微小的数目。
暗香浮动,活到一百岁仍有酩酊的感觉,才不枉此生。要知道,每个人能用情的时间不长,真正懂得如何用情的时间就更短,今日的酒其实是为明日的寂寞而造,嗜饮新酿和醉在当场的“高阳酒徒”,异日的杯中将空空如也。你尽可取笑他们,低唱一句“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但你未必不是在加倍地嘲弄自己。你若从没爱过人,也从没被人爱过,这种仅够维持清汤寡水的生活乏善可陈,若自觉十分受用,还要向人夸耀一番,这种沾沾自喜较之今朝有酒今朝醉,绝对是更大的悲哀。
暗香若有若无,若断若续,当你想念时异常真切,当你追忆时更加清醇,它维系芳魂冰魄,虽亿万斯年,悠悠不散,袅袅不绝。离往事愈远,离绿草芊芊的墓地愈近,你就愈能深味这天国里才有的甜蜜气息。若纯粹以生活的质量而论,最幸福的人也比不过一只在花树与窠巢间飞来飞去的蜜蜂,它们仅凭本能就知道生活的全部价值和终极意义,而我们即使读够万卷书,行遍千里路,阅尽人世沧桑,也未必真正清楚自己终极追求的快乐为何物。人类难以自禁的哀愁就在于,不像蜜蜂那样随着季节的递嬗总能找到不同的花地,幸而我们还有记忆的暗香——源于昨日的暗香,它一扫今天的秽气,使原本无望的明朝又有了婴儿的呼吸。
古代的美人早已物化千年,但其衣香鬓影宛然犹在,她们的天姿国色和玉骨冰肌均已无迹可寻,但我们的想象力能给出各自不同的图绘,这就足够令人欢欣了。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某些念念不忘的名字即是暗香之源,人生如梦,你若奄然化蝶,又怎会栖息在别处的花间?且看,那些自遥远时空联翩而至的倩影,她们完全超越了自身所无法避免的局囿,宛若云泊天心,月生海上,其高华澹远之境岂可轻易追攀?一笑一颦,一顾一盼,确实具有不可思议的奇美。
人生无所谓失意和得意,于失意处,广播花籽,这样的人有福了,他终必收获馨香;于得意处,遍种蒺藜,这样的人有祸了,恨憾将如影随形。诚然,馨香缕缕,生灭只在一心,而一心之中包罗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