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罗茜老公:在冬天看见自己的影子--李云

　　　　　1.一只冬天的蚊子
　　哎呀，佩服，佩服，佩服。我躺在床上，望着从面前飞过的一只蚊子，一连说了三句佩服。那是一只细小的蚊子，无声无息地飞，像一粒漂浮在空中的灰尘。要不是我正凝神望着头顶上方的天花板发呆，也许就忽略了它的存在。而它之所以刚好被我的眼睛捕捉住，是因为我的思绪刚刚停止，思维出现暂时的空白。而它恰好利用这丝缝隙突破了那张严密的网钻了进来。通常情况下，我的眼睛对很多东西都能做到视而不见，不会在意一只渺小的蚊子。
　　这是一只冬天的蚊子。它早就应该在秋天过后消失，像蜉蝣一样结束生命，可偏偏活到现在，严寒霜冻时节，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我想，它应是蚊子中的寿星，或是少数的异类。它的同胞早就化为灰烬，被时光机器绞得粉碎。它凭什么力量活到现在，这问题令我费解。我不得不向它投去羡慕的目光。它还在飞，虽然有点力不从心，死气沉沉。看得出来已在作最后的垂死挣扎，也许今晚，也许明天就会死去。不过也说不定还会活一些时日，继续和冬天作一番顽强或是无谓的抗争。
　　在这冬天的夜晚，我无聊地研究起了一只蚊子，一只寂寞的蚊子。如果它有思想的话，会感觉到此刻我正满怀悲悯地替它担心。我这样想并非毫无道理，因为整整一个晚上我就见过这只尚有生命力的蚊子，除此以外，周围死一般沉静。
　　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中这样写到：……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上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顶。我很喜欢这段文字，充满刻骨铭心的寂寞寒冷，这种感觉非局外人所能体会。我在独处的日子里，对先生当年在旷野中的呐喊竟有了一番新的体会。宇宙是个大大的寂寞，不管表面有多么热闹繁华，总要归于沉寂。
　　在此之前我昏昏沉沉地睡去，梦见自己走在一条狭窄的道上，两旁是高耸入云的峭壁。看不见太阳月亮和星星，风在耳旁呼呼地吹。看见许多张冷漠的面孔，没一个人理我。还有一只狗在后面狂吠。跑着跑着就没有路了，我被惊醒，大汗淋漓。我不知道这样的梦境预示着什么，我隐约地觉得会发生事情。我是一个迷信的人，以前不这样，现在变得疑神疑鬼。我回味着刚才的梦境，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恐惧，它来自对未来的担心。说到未来，我曾设计过无数的方案，又被我一一加以否定，因为看不出有多少实现的可能。然人是矛盾的，总希望有奇迹发生。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只从我头顶飞过的蚊子，早已不见了踪影，也许就这样永远消失。我不该这么无聊地关心一只蚊子，天下有太多的事情值得我关注并保持足够的同情。可在午夜醒来我却被一只蚊子触动了心中愁绪。我固执地相信这只垂死的蚊子会让我领悟到生活的一些真谛，那是什么呢？我挖空心思地想着。
　　房间的光线恰到好处地明亮，墙壁肃穆的白色与窗外万籁俱寂的世界相得益彰。除了我有意弄出些声响，周围是一片可怕的沉默。从今年秋天开始，我每天都要面对这种沉默。我是带着梦想离开家的，我由此而更加孤独。我有点佩服自己，在如此乏味的地方没有崩溃，实在不太容易。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才会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白天，我的心被放逐了，有些失去控制，像渐渐脱离手中的风筝，我看不到自己。现在我把它收了回来。灵魂又回归我的体内。我感到一丝神秘的喜悦。
　　窗外传来滴滴答答的冷雨声，一如时间在体内流走的声音。活着是一件多么欣喜的事情，就像从时间深处去打探生命的秘密。
　　2.淡淡地行走
　　冬天说来就来了，这没什么，就像人说老就老了一样，也没什么。只不过须多穿几件衣服，晚上睡觉时觉得有些冷罢了。除此之外，与其它季节没什么两样，该干吗还干吗。好在，冬天也有阳光（冬日的暖阳多么温暖明亮），冬天也有花开，冬天也能听到鸟儿歌唱。它们缩着脖子在掉光了叶子的树枝上跳来跳去，一副悍不畏冷的样子。它们是冬天枯涩琴弦上跳动的音符，传递着生命的韵律。在有些苍白的日子里看到它们，是一种生的抚慰。不知人类是否也给予过它们同样的东西。
　　早晨起来大雾弥漫，周围的景物仿佛裹在网中。瑟瑟寒风中，我骑着车子急匆匆往学校赶，开始一天的守侯和忙碌。到了晚上我拖着闲散的脚步回到住处。我的脚步缓慢了许多，失去了往日的急躁和冲动。我一年的时光都在这种不急不慢的节奏中度过。我不再追求速度，只在乎走过的地方能否留下痕迹。我不愿意像风一样穿行于世，那样的话，走过再多的地方也等于没走。
　　3.孤枕听雨
　　过去一个星期了，一个字也没写出来。不是因为忙，而是因为思维干枯。我索性什么也不做。夜正深，周围漆黑一团，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外面下雨了，淅沥哗啦响个不停。枕边听雨别有一番风味，忽想起李义山的诗句：巴山夜雨涨秋池，还有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孤清的意象像一个落寞的女子，而且是一个站在灯火阑珊处，嘴里吸着烟，浑身冒着寒气的女子。一个“涨”字尤其秒绝，可惜不是“秋池”，而是“冬池”了。明朝起来，一定是满地的落叶泥泞。
　　我一天天数着归家的日子。
　　4.邮局
　　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工作不久，便开始寻找邮局所在的位置。绿色的邮筒对我意义重大，是我放飞希望的哨所。一段时间，我的信像鸽子一样飞到全国各地。可是，说来惭愧，我很少收到回信。
　　当初寻找邮局的时候颇费了番周折。从正街上向右拐，穿过一条狭窄的巷子，问了两三个人，才找到那个毫不起眼的地方。我看到的邮局和大多数乡村的邮局并无二致，破烂的门面，肮脏的柜台，寥落的气氛。就像一个年老色衰的妓女，孤独地靠在大门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邮局是最能体现时代沧桑的地方。它适合做一部电影的阴暗的背景。
　　镇上的这家邮局只有两名职工，一男一女。男的是个中年人，头发灰白。长着一张庸俗的胖脸，眼睛很小，嵌进肉里。看人的时候斜睨着眼神，仿佛跟谁都有仇似的。那女的人很瘦，鼻梁上架着眼镜，镜片比瓶底还厚，脸上长满雀斑。我猜他们可能是夫妻，有着适合做小说素材的经历。以前的邮局是出美女的地方，可如今在邮局上班的女人都不怎么漂亮，我到过的好些地方都是如此。看来从美女的多少可以判断一门职业的盛衰。
　　那男的和女的整天无所事事地呆在那里。我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
　　5.你
　　很想给你打一个电话，但又觉得无话可说。你是一个幸福的人，至少比我幸福。有很多人都比我幸福，当然也有很多比我不幸。认识你是上帝的奖励，让我在孤独的尘世中有所安慰。
　　我在空闲的时候想你。最近我在读一本书，那里面有几句话：冬妮娅，我永恒的责备和我的过错！拉拉，我不敢呼唤你的名字，怕把灵魂从胸口中吐出来。这是日瓦戈在森林中思念他的妻子和情人的句子。我为他们的爱情流泪，拉拉，日瓦戈，天造地设的一对。
　　6.抱着一本书度过一个冬天
　　整整一个冬天，我都在读一本书——《日瓦戈医生》。从秋天就开始了。断断续续地读。这本书可把我害苦了，很不好读，光是人名就让我头疼，一长串，很不好记，且人物的名字还不断地变来变去，比如帕维尔•帕夫洛维奇•安季波夫，又叫帕沙，帕申卡，帕图利亚，帕夫卢斯卡，斯特列利尼科夫，真是麻烦之至。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我终于明白前苏联为什么要将它列为禁书了。因为它散布了许多不合当局口味的言论。但在我看来却是最符合历史真实的声音。没有口号，没有虚情假意。我喜欢这样的文笔。
　　在阴云密布的傍晚，读这本书是一种绝妙的享受。文中充满阴郁之美。辽阔的雪原，美丽的村庄，铁路，森林，战争，苦难，革命，人性还有令人神往的爱情，我只能用这些粗浅的字眼来表达我的阅读感受。更深入的理解还有待进一步思考。我尤其喜欢其中几个章节，《在大路上》《林中战士》《荒漠中的花揪树》《带雕像房子的对面》等等，充满冷峻的诗意描写。日瓦戈，拉拉，两个多么优秀的人，演绎着不同寻常的命运交响乐。我在读的过程中常常被感动得流下眼泪。工作，思考，读书，写作，像日瓦戈一样生活。是我目前的全部理想。
　　这本书是可以陪伴我度过这个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天的，它像炉火一样照亮我的内心。到了明年冬天的时候，我还想读一本书：《古拉格群岛》。现在我手上还没有，一年的时间我总会找到它。我对它已经神往很久了。
　　7.街道
　　写下这个题目，忽然想起鲁迅先生在《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的一个句子：时间永是流驶，街道依旧太平。我正在给学生讲这篇课文，对它印象深刻。我的思绪在上面停留了几秒钟，感觉什么地方被细小的针尖扎了一下，很疼。已经无从知道先生当年所看到的街道模样了，想必定是黯淡，嘈杂，肮脏，吞噬人心的。街道是最容易藏污纳垢的所在。许多见不得的事情往往不是发生在暗室，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那些旧时的街道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我从中看到了时间消失的踪迹。一个异乡人对某个地方的认识往往也是从街道开始的。一条街道，一件女人的衣襟，隐藏着时间深处的秘密。
　　我看到的街道是一条笔直的水泥大道，简单名了，直来直去。两旁的建筑千篇一律，都是清一色的水泥砖房，没有多大特色。大都贴着瓷砖，外表虽然光鲜，却给人生硬的感觉。像不惯穿西服的男人穿上了西服一样别扭。中国有特色的建筑实在太少，更何况是这样偏僻的乡野小镇。不知道正在建设的奥运场馆鸟巢，水立方，能不能像悉尼歌剧院那样闻名于世。
　　从街的这头到那头大约10分钟的路程。一路走过，我主要记住了下列名词：小卖部，药店，农药化肥门市，裁缝店，自行车修理部，农贸市场，手机销售点，邮电局，服装店，几家紧挨在一起的小小饭馆。每家饭馆外面都有一个大的水漕，里面养着几尾活蹦乱跳的鱼，有鲤鱼，鲢鱼，黄辣丁等。水漕的鱼总是不见减少，饭馆的生意可见一斑。我曾光顾过一家，那是一个同事的父亲开的。味道很一般，收费还很贵，我后来再也不去。
　　街道两边横着几幅广告，黄色的布匹大老远的地方就能望见，有住房热销广告，手机促销广告，移动电信两大公司名目繁多，花样翻新的竞争广告，像妖艳的女人极尽诱惑之能事。这街道平日很寥落，只有赶集的日子才会热闹一上午，然后很快又会恢复平静。到了早上或晚上，来来往往的要数学生居多。遇上放假的日子，全校师生一拥而出，将整个街道满满堵住，引起交通混乱。这种情况一个月出现一次。最开心的是那些经营中巴的业主，那一天生意好得不得了，不愁进城没有客人。靠近学校门口的好几家小食店都卖盒饭，一到午餐时间，家家门前被学生围的水泄不通。没有一家收费合理，饭菜分量足，都是一副狮子大开口的嘴脸。
　　街道上打牌的人很多，家家门前几乎都摆有麻将桌。麻将是国粹，早已渗入乡村的每一个角落。有钱没钱，人们都喜欢打。我走过的地方都是如此。人们围着麻将桌子从早搓到晚，乐此不疲。有时会因为输赢而大吵大闹。
　　街上惟一令我喜欢的是那几棵梧桐树，大部分已经掉光了叶子，呈现出颓废的美，春天到来时一定异常美丽。梧桐树下经常坐着一个乞丐，光着脚，拢着双手，一双黢黑的眼睛忧郁地望着路人。我很少看到他走动，一直坐在那里。也很少看到他到别处去寻找食物。在梧桐树的对面有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老太婆，常常站在门口，叉着腰，指着路人破口大骂，见谁都有仇似的。她反复使用最肮脏的语言与她虚拟的仇敌对垒，脸上洋溢着复仇的快意。我刚来的那几天，从街上经过，以为是在骂我，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有人告诉我，她是疯子。我满脸狐疑地望了她一眼，赶紧走开。
　　我一天有三个时辰从街上经过。早晨，中午，晚上。我不断重复着既定的路线，感觉像踩在预先设计好的轨道上，像陀螺一样旋转。偶尔抬头望望天外天，看看脚下的路，时间轻飘飘地从我身边流走。
　　8．早晨8：00——8：30
　　每天早晨8：00——8：30，如果不上第一节课，我就会如期出现在校门口外的一家小面馆中。那是一对年轻夫妻开的，专卖牛肉面和肥肠面。老板娘颇有几分姿色，但相比之下，她煮的牛肉面更吸引我的胃口。
　　早晨来这里吃面的人很多，其中绝大多数是学校的老师。他们成群结队地来，又成群结队地去。而我则喜欢独来独往。我在很多的场合都这样，我知道不好，但没法改变。他们中我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学校老师太多，我还无法一一将每个人的名字和他们的相貌联系起来。要刻意去认识那么多人对我来说还需时日。
　　他们中，年轻的女老师居多。以不太挑剔的眼光看，都算得上是美女。我的男同事们都喜欢这样恭维她们。但我觉得只有一个才可真正算是美女，相貌身材气质都行。我从没和她说过一句话，见面的时候也只是点一下头。她们的衣着打扮都很相似，长筒靴，八分裤，上身着或红或白的羽绒服，脖子上系着鲜艳的围巾。一整个冬天，我周围的女人都这样打扮。她们的头发都在城里的某个发廊经过精心的处理，有的长发飘飘，有的卷曲妩媚。她们脸上挂着自信高傲的神气。都是刚大学毕业不久。在办公室，她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谈服饰，谈化妆品，谈游戏，谈韩剧，谈男朋友，谈流行歌曲。谈得最少的是教材，经常问些傻拉吧唧的问题。
　　她们吃面的动作优雅而缓慢，边吃边议论，整个小面馆洋溢着年轻而快活的声音。常常有男同事争着替她们买单，我跟着沾了好几次光。
　　9．几幅人物素描
　　A．屋子左边的女人：我对她观察很久了。她住在我的左边。每天放学回来，会听到她房间里放电视，做饭扫地的声音，偶儿也听到她哼唱流行歌曲。她的声音很好听，清脆而有磁性，一点儿都不像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的声音。她是粮站的职工。上一个星期班休息一个星期。悠闲得让人嫉妒。不上班就回城去了。她有一个女儿，在城里上小学。他丈夫在很远的地方打工，好多年没回家了。她的生活不很好，从衣着上可以看出，有钱的女人总是很讲究。而她穿得很马虎。成为邻居两个多月了，没见过她换一件新衣服。我问她，一个月有多少收入。她笑着说，别问了，不好意思说出口。哪比得上你们老师哟。在她眼中，当老师的都富得流油。我没有分辨，说了人家也不信。我又问她，工资少，为什么还来上班呢？在城里随便找个活路，也比呆在这里强啊。她说，单位虽说倒死不活的，但还在替他们买养老保险。不图这个，谁愿意上啊。那点钱喝稀饭都不够。她上班没什么事情做，整天织毛衣，要不就到外面茶馆里看人打牌。晚上很晚才回来。有天晚上，我听到她房间里有人说话，是个男的，尽管很小心，我还是听出来了。
　　B．楼上的同乡：他比我早来一年，是我的同乡。老乡见老乡，感情自然亲近些。他是一个矮胖而温和的人，爱好喝酒。从小镇中走出来的人都能喝两口。他的酒量在男老师中享有盛名。我喝他喝过几次，没他们传说的那么厉害。他告诉我这学校的许多内幕，诸如校长如何独断专行，如何以权谋私，如何克扣老师。这本在我意料之中，很多公立学校的校长都这德性。没什么可奇怪的。若相信他们一个个两袖清风德行廉洁，那纯粹是脑壳有问题。他是物理老师，每天晚上都得到学校上晚自习，回来得晚，很是辛苦，但报酬与付出远不能成正比。他走的时候，从不锁门，主要是方便我看电视。但我只看体育新闻。看完后带上门就走了。他的妻子带着六个月的孩子在山上生活，很少来看他。我问他，想不想老婆孩子。他说，想，做梦都想，但有啥办法。回不去。
　　C．高中生小D：住在同一楼层的还有一名高中生小D，1.75米的个子，健康帅气，很讨女生喜欢。父母都是粮站的职工，一家三口生活拮据。但他依然生活得无忧无虑。他父母很将就他，总是将好吃的东西留给他。他今年上高二，成绩不好，是差班中的差生。他说，初中底子没打好，上了高中很吃力，想学也学不进去。他对上大学没抱多大希望，理想是成为一名职业军人。我看他身体很强壮，也能吃苦，估计走这条路准行。像很多男孩子一样，喜欢听周杰伦，喜欢打篮球，喜欢看NBA。
　　D．同事L：她坐在黑色的椅子上，眉飞色舞高声武气地讲述在故事会上看到的某个笑话，她不停地笑，办公室里回荡着她爽朗而尖厉的笑声，连空气也被搅动。她是一个精力过于充沛的女人，从她那头粗砺的头发可以看出。我猜想她还是一个情欲旺盛的女人。我想象着她与丈夫做爱不能得到满足的痛苦表情。这不是出于一种恶意，而是出于一种惯性。她那像男人一样健壮的身材很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除了炫耀她自以为是的学识，她还喜欢谈论自己在某个部门任职的丈夫，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每当这个时候，我会借故溜开，到外面抽一只烟，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10．大路尽头的黄昏
　　我站在路口，向大路尽头极目远眺。昏黄的太阳像一个没有多少温度的蛋黄迟疑地浮在山梁上。这地方的山梁都不高，起伏也不大，平的，像一块砖码在那里，因此落山的夕阳看上去就像在方砖上滚动的轮子——是夕阳自己架着轮子向着黑暗的尽头飞奔。山梁下面是一排静静的村落，袅袅炊烟从崭新的房顶升起，弥漫到蓝色的暮霭中，与天地之气混为一体。有人躬着腰站在田野里。冬天的田野长满绿色的蔬菜，白菜，青菜，萝卜，还有莴苣。那些绿意盎然的蔬菜在暮色中静默。乡村土路上人来人往，鸡鸭急着归圈，狗在懒散地吠叫。天渐渐暗了下来，周围充满肃穆的气氛。我在路边拾到一枚从空中飘落下来的黄叶，摊在掌心，细细察看它的纹理。在森林中你会发现许多可爱的叶片，这是冬天遗失在地上的诗篇。晚风过处，我裹紧衣服，沿着来路返回。天尽头，我凝望着家的方向，有一群寒鸦在空中哀鸣。
　　在异乡，黄昏来临的时候，难免会产生天远地远的空阔之感。我常常不能一下分清自己身在何方，在哪一个世界。我的思绪裹在蓝色的雾霭里。我选择这样的时刻梳理一天的行程，一些人，一些事在心头浮现，然后像火星一样熄灭在记忆的深渊里。
　　我回到住处，回到那个像冰窖一样寒冷的房间，赶紧烧一壶水烫脚，这是善待自己的最好方式。我望着雪白的墙壁发呆，满怀的忧郁渐渐地令我心醉。我已经孤独地生活了好长一段时间，此刻我才发现，它远比我写下的要更加美好。
　　11．母亲的隐忍
　　小时候，我听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事到头不自由。家中一遇上棘手的难题或某道绕不开的沟沟坎坎时，母亲总要皱着眉头，叹一口气说：事到头不自由。这几乎成了她一生的口头禅并随着父亲的离世使用频率越来越高。母亲每说一次，我的心就跟着抽紧一次。母亲说这话的表情就像一个甘心引颈就戮的犯人，无疑是在准确地告诉你，除了接受，别无它法。我那时还无法理解这句话所包含的道理，总是在心里暗中责怪母亲的软弱。有一个时期，我豪气干云，眼中根本没有办不到的事情。我曾经是一个多么自信而高傲的人，而母亲却一直用叹息的方式试图将她的隐忍哲学传授给我。
　　上次回去和母亲一同吃饭的时候，她反复叮嘱我，要和同事搞好关系，不要和领导顶牛，那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我频频点头，像个没有任何生活经验的毛头小子。在母亲眼中我永远都是。她时刻担心着我的臭脾气，她非常清楚我不太安分守己的个性。母亲苦口婆心，像小时一样教育我要服从不可预知的命运背后隐藏的神秘东西。你可以感知到，但无法反抗。母亲的话充满哲理。那是她一生从生活的石头缝里抠出的东西。
　　我一个人在异乡的夜晚，常常整夜不睡，看书，抽烟或是冥想出神，我在深切地体会着母亲话语的含义。一个人一生总会和几句简单的话语相遇，就像命中注定要认识的那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