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下西洋和丝绸之路:余英时:历史研究要恢复“人”的尊严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5 00:03:36

余英时:历史研究要恢复“人”的尊严

作者: 李怀宇(南方都市报记者)

 

美国普林斯顿郊外树林里一幢独立的房子,屋前有一个小鱼池,屋后有一片小竹林,格局与一般美国家庭不同。屋中大书房上挂着郑板桥的书法“小书斋”。

小书斋的主人余英时先生在这里安静地著书立说,影响却远及整个华人世界。余先生曾用这种情况来形容历史人物康德和胡适:在近代西方哲学史上,哲学家中有人与康德立异,也有人和他同调,但绝没有人能够完全不理会他的学说。今天,学术界也将这种评价用于余英时。

在余英时的历史世界里,总是以“人”为本。在他看来,把“人”变成“分子”会有意想不到的灾难性后果。从2002年起,他极力避免一般常用的“知识分子”,而一律改用“知识人”,尽量恢复“人”的尊严。

重寻学术历程,钱穆和杨联升对余英时影响深远。余先生说:“钱先生给我关于中国传统学问的基本指导,要我在经、史、子、集上选取最重要的原典下扎实的功夫,必须做到‘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的地步。有了这个基础,以后才能自己发挥。绝不能书未读通,便抢着想表现,急于发表文章。”至于杨先生的教导,他说:“杨先生知道我已在钱先生门下受过熏陶,所以开玩笑地说我是‘带艺投师’。因此他教我另外一套治学方式,也就是现代西方学界——包括‘汉学界’——的普遍规矩:基本料材当然是原始文献,但原始文献中有许多地方必须用现代的眼光去理解,读者才能明白,这就得考证和分析,不能不负责任地引用经典原文,便算了事,更重要的是,研究任何一个历史上的大问题,其中都涉及无数次一级的小问题,有些是现代学人已研究过的。你必须广读相关的他人著作,英文、法文、日文等不能放过。这些是所谓第二手的资料,别人已解决了的问题你不能不知道,那是会受同行讥笑的。所以我很有运气,两位老师各教一个方面,恰好互补,综合与分析并重。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2006年获得有“人文学诺贝尔奖”之称的克鲁格奖,在余先生看来是机缘巧合,不可强求的。“许多外面的东西我认为都不必去求的。我早已决定自己的真生命便是求知识学问,我也没有别的才能。至于将来得到什么荣誉,这是自己做不了主的。我对自己做不了主的事情,一概置之不问,等于不存在一样。我只要够吃饭就行了,用不着蝇营狗苟去追求这个追求那个。”

他对权力也有独到的看法:“权力对我毫无意义,我做了两年新亚书院院长,自知与性情不合,便断了搞行政的念头。那时候我才四十几岁,若把学问丢掉,处理人事,那是舍己之长,用己之短,浪费我的真生命,校长虽然有些权力,但是我不知如何使用它,不认为这是人生的价值所在。我觉得学历史的好处不是光看历史教训,历史教训也是很少人接受,前面犯多少错误,到后面还是继续犯,因为人性就是大权在握或利益在手,但难以舍弃,权力和利益的关口,有人过得去,也有人过不去。所以我认为读历史的最大好处是使我们懂得人性。”

● 他师从钱穆和杨联升,在学术界影响深远。

● 他被誉为“胡适之后最杰出的中国学者”。

● 他在2006年获得有“人文学诺贝尔奖”之称的克鲁格奖。

余英时:安徽潜山人,1930年生于天津。1950年至1955年就读于香港新亚书院及新亚研究所,师从钱穆先生。1956年至1961年就读于哈佛大学,师从杨联升先生,获博士学位。曾任密歇根大学、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教授、香港新亚书院院长兼中文大学副校长,普林斯顿大学讲座教授。著有《历史与思想》《史学与传统》《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文化评论与中国情怀》《中国文化与现代变迁》《历史人物与文化危机》《士与中国文化》《方以智晚节考》《论戴震与章学诚》《朱熹的历史世界》《重寻胡适历程》等。

“我对传统文化有参与的体验,不是从书本上得来的”

1930年,余英时在天津出生,童年住过北平、南京、开封、安庆等城市。抗战爆发后,余英时回到祖先居住的故乡——安徽潜山县官庄乡。乡居八九年,余英时接受了古典文化教育,“至于现代知识则依旧是一片空白。”抗战胜利后,余英时接受了不完整的大学教育。

记者:我看过你写的《我走过的路》,了解了一些你小时候在安徽潜山县官庄乡的生活,那种经历的印象似乎跟你的同代人有些不同?

余英时:我很幸运,我的教育一般讲是“失学”,从1937到1946年的九年时间里,很少正式上学,小学中学都是分散地上过一两个学期的学校。

严格讲,我没有受过正式的学校教育。一方面,这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另外一方面,我无意中在乡下生活那么多年,我懂得中国传统社会是怎么样的,这是后来才发现的。

这一段是跟我这一代研究中国的人很大的差别,所谓”差别“就是他们都是在都市长大的,他们谈到中国乡村种种,都没有切身经验。

传统社会的种种生活是怎么样的?所谓地主跟农民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并不认为地主和农民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阶级,彼此不能容忍、对立的。在我们安徽那一带,是实行永佃制的,佃户只要租了你的田,你不能赶他。他有保障,等于是美国大学教授在某一时代拿到长期聘约,是终身的,而这是世袭的。地主不能欺负佃户,他交得不多,也就算了,没有什么办法。我在桐城县舅舅家里,看到他去收租,看佃户打稻子,打稻子有艺术的,他们打稻子不干净的,有三分之一还在里面没打出来,地主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有些租你的田的佃户还是你的叔叔辈,你过年过节还要跟他磕头呢,这就是阶级界限减轻了。当然,中国地方很大,也不是所有地方都是这样。

记者:王元化1991年回忆录中说,在夏威夷开会时他谈到中国的农民问题,引起了你的批评。你说抗战初在农村住过,所见到的农民都是很质朴老实的,他则以1939年初在皖南新四军军部的亲身经历为例声辩。

余英时:我说中国这么大,不能说没有冲突,各人所见是不同的。有的是佃户欺负地主,地主如果是孤儿寡妇,那是没有办法的;地主如果是很强的退休官员,有势力,欺负佃户也是有的,那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王元化的这个回忆录我看过,但我们后来也没有为这些问题去争辩了。我常常说,中国这么大一个社会,比整个欧洲还大,不可能每个地区都是一样的。

记者:抗战期间在乡下的生活体验对你的影响有多大?

余英时:我自己也不一定理得很清楚。但至少我对传统文化有参与的体验,不是从书本上得来的。

所以人类学家、社会学家的中国调查,在我看来有隔靴搔痒的感觉,并没有真正抓住生活的经验,精神(内核)抓不住,(抓到的)只是表面上的、数字上的。因为社会学调查通常都是问卷方式,然而中国人的问卷跟西方人的问卷不一样,中国人答复常常不可靠的,不给你说真话。外国人答的问卷确实是真实的,他们有这个传统的。中国人就怕我这个话说错了,将来出毛病,要保护自己,许多话都不肯说真的,或者有相当保留的,甚至于歪曲的。有一位人类学家在印尼华侨社群做过问卷调查,但他发现两次问卷,同一问题都有先后不同的答案,他很困惑。

记者:后来你能用文言文来写文章,是不是当年在乡下受教育打下的基础?

余英时:当然,我学的是文言,没有什么白话的。

记者:很有意思的是,胡适和陈独秀都是安徽人,可是他们所鼓吹的五四新文化却在安徽没有多大影响。

余英时:没有什么影响的。五四运动影响的层面大概都是城市里面,有些是大学生、中学生之类,当然还是有些别的。我记得胡适在1920年或1921年有一个考北京大学的问卷,问“五四运动”,没几个人答对的,可见我们夸大了“五四”的影响。说“五四”是不得了的影响,像洪水猛兽一样,流向全国,其实有点夸大,但在少数知识人圈子里面影响很大,因为这些人都是写文章的,看来看去都觉得不得了——说是思潮,但真的是“潮”吗?因为整个社会并没有动啊,所以这就是胡适老要奋斗的原因。

记者:在老家乡下时有没有接触关于西方的书籍?

余英时:根本没有碰到。

记者:你父亲余协中先生的专业是西洋史,对你的影响大吧?

余英时:当然,我对西洋史有兴趣是从他那儿来的。他当初写过《西洋通史》,在中国还是很流行的,后来我还拿到两本,(不清楚)是新加坡还是中国台湾印的。因此我不光对中国史有兴趣,还对西洋史有兴趣,看看西洋史是怎么变化的。我用比较的观点来看历史,很早就跟家庭背景有关的。

“进了新亚书院以后,我就决定将来研究中国史”

1950年1月初,余英时从内地到香港探望父母,终于留了下来。一个月后,余英时进入新亚书院,成为钱穆的学生,奠定了以后的学术基础。此间,余英时一方面接受传统文化教育,另一方面始终没有放弃对西方文化与历史的求知欲望,依旧希望以西方为对照,以认识中文化传统的特性所在。

记者:你的父亲原来跟钱穆先生有渊源吗?

余英时:没有太大的渊源。原来我父亲在沈阳办中正大学的时候,还决定请钱先生去教书,钱先生当时还答应了,后来没有去成。到了香港以后,我父亲就说:钱穆先生现在这儿办新亚书院,我送你去念书吧。我那时候想着好好去念一念,大概是1950年,从一二月待到六月。我那时候心里还没有打定心意是否在香港待下去。

记者:那时候新亚书院是不是非常简陋?

余英时:根本谈不上,就是一个普通楼房的两层,学生也不过三四十个人。

记者:钱先生考你的经历还是非常有趣?

余英时:他出一个中文题目,还让我再写一篇英文的作文。

记者:那时候钱先生的英文水平有多高?

余英时:英文不是很高,但普通的东西可以看的,他在抗战时期读过英文《圣经》和西方史教科书。

记者:师从钱先生对你后来的整个学术生涯的影响很大?

余英时:这个影响并不像外面想象的那样:他给我传道,传什么儒家精神之类的。不是这样的。他就跟我讲中国历史怎么学,对中国历史什么看法,纯粹是学术性的,不是一个价值观念传授的问题,是怎么样做学问,怎么样写论文。这是钱先生教给我的办法。而且说老实话,钱先生那时候心情也不好,教书也没有好多心思,常常要去台湾找经费。

记者:罗忼烈先生告诉我,那时候新亚书院没有多少学生。钱先生的薪水只有150元港币。钱穆、唐君毅、张丕介三个人一句广东话都不懂罗先生当时在培正中学任教,钱先生希望他能抽空到新亚书院帮忙,但是培正中学的聘约规定不能兼职,只好作罢。

余英时:钱先生没有钱,只有一个香港商人出了大概一万美金。顶下了两层楼,我们学费都交不起,后来我的成绩比较好,算是免费的。书院学费收入也没有,非常艰苦,他们就靠自己写稿。后来钱先生到台湾去交涉,最后蒋介石从“总统府”里拨出五百美金一个月,也就才三千港币,靠这点钱维持学校,维持两个工友都很困难的。每个先生教书,大概只有二十块钱一个钟头。那时候的困苦是(现在)不能想象的。

记者:你在钱先生去世之后写过两篇重要的悼念文章,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当年在新亚书院读书时,对他的学术思想和治学态度是怎么看的?
余英时:这个很难讲,我觉得钱先生是一个脑筋很灵活的人,不是一个呆板的人。他也对西方做学问的方式很了解,而且也很欣赏,他不是一个守旧派,在学术方面他很开通的。所以他教我们念书的时候,我给他做笔记,他就说:你另外一面空着,看看别人写的同样东西,记下来,比较一下异同。他从未说他的《国史大纲》是定论,不必再看他人写的通史了。这个态度不是传道的态度,也不是传教的态度。他是真正讲学术,而且跟西方的学术态度融合在一起的,这是钱先生非常了不得的地方。

但是,我常常讲,由于钱先生授课常受学校事务的干扰,我主要受益于私下向他请教,得到不少指点。

记者:从文章来看,钱先生应该是一个比较温和的人。

余英时:对,是一个温和的人。另外一方面,钱先生是个性很刚强的人,非常强,不屈服的。他是所谓“外圆内方”,外面他总是很客气,很周到,很礼貌,但在某些原则上他是不让步的。包括耶鲁的雅礼协会要给钱,他也不想把新亚书院办成宗教学校,他说:美国的教会学校我就不接受了。

记者:1951年,台北发生在联合国同志会演讲而礼堂倒塌的事件使钱先生头破血流,昏迷了两三天,几乎死去,有一段时间在台北养伤。因此,在新亚书院读书期间其实你们接触的时间并不是很多?

余英时:在毕业以前,我们接触的机会并不多。他常常到台湾去找钱,课就不上了。等到1952年6月,我毕业的时候,钱先生在养伤,到秋天才回来。毕业以后我反倒跟他谈得多一点。有时候我父亲母亲也常常请他到海滨去喝喝茶,常常谈一天的。

他的《师友杂忆》的那些故事,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已经听到了,我也劝他写下来。他的记忆力也非常了不得的,晚年眼睛瞎了,就靠回忆,这些东西大体上去查证,都很准确,次序井然。有一次讲胡适在北大为了蒙文通的事情,跟他谈到中午,胡适要解聘蒙文通,钱先生不赞成。后来我在胡适日记里一查,确实如此。有些抗战时候的事情,我在吴宓日记也查到了,也是相当准确。

他有些话很有意思,他说:人的记忆才是他的真生命。真生命才能记得,如果忘了,就不是在生命里很重要的。我跟钱先生谈的都是怎么研究中国思想史、中国学术史。他是学与思并重,是学者也是思想家。

记者:那时候你已经决定了毕生致力于中国思想史、学术史的研究了吗?

余英时:那时已经决定了。进了新亚书院以后,我就决定将来研究中国史。虽然我也念有关西方的东西,我当时就感觉到我不能光看中国的东西,要有个比较世界性的眼光,对西方的历史,西方的思想,后来当然包括政治思想方面像民主自由的思想都要考虑。不过我最早很注重社会史,甚至经济史,我不信经济基础“决定”一切,想自己另作研究,早期的作品反映了这一点。

“人文著作尤其需要通过时间的测验,轰动一时之作,未必真站得住”

1955年秋季到1962年1月,余英时在哈佛大学安心读书。第一年是访问学人,以后的五年半是博士班研究生。在哈佛大学,余英时师从杨联升,获博士学位。毕业后,余英时曾任密歇根大学、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教授,香港新亚书院院长兼中文大学副校长,普林斯顿大学讲座教授,在学术界影响日深。

记者:在香港接触了更多西方的思想以后,到哈佛留学的愿望强烈吗?

余英时:没有。我没有任何强烈愿望,这是我的特色。

刚好哈佛燕京学社的访问学人计划在1954年写信到新亚书院要征求人,第一年钱先生提名的是一个和胡适之先生同时留学的老先生陈伯庄。陈伯庄是广东人,对杜威哲学感兴趣,但是他那时候年纪太大,哈佛燕京学社那时候要求在四十岁以下的学人,他老先生跟胡适之同年,都六十多岁了,哈佛燕京学社就没有要他。

第二年哈佛燕京学社又来邀请了,钱先生认为新亚书院没有什么人了,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所以新亚就把唐君毅先生和我两个人都提上去了。唐君毅先生那时已经四十六岁了,我才二十五岁,他过头,我不够,两个人的资料都送到哈佛燕京学社,最后他们说:找个年轻的吧。我就这样去了,我根本就不认为我去哈佛燕京的可能性有多少,等他们的通知来了,我才知道我居然有这个机会,我事先根本不知道有这个计划。

钱先生的一位秘书伍先生是耶鲁毕业的,他问我要资料,我才知道这个事情。就像这次得奖(美国国会图书馆颁发的“克鲁格人文与社会科学终身成就奖”),原来我毫无所闻——这并不是说我清高,我的意思是没有什么强烈愿望,一定要追求一个东西,这不是我的性格。我觉得这样做没有意义,这是美感的问题。我觉得这样很不美。

记者:在1955年之前,你看过杨联升先生的文章吗?

余英时:根本不知道他这个人!钱先生知道杨联升,也没有跟我提,我也无从看起,他写的都是英文文章,登在《哈佛学报》,我和《哈佛学报》都没有见过面。

我记得我从旧金山飞到波士顿,是哈佛燕京学社的副社长来接我飞机的,他就问我知不知道杨联升?我说:不知道。我不撒谎,没听说过就是没听说过。后来几个朋友带我到杨联升先生家里坐,和他谈谈,杨先生的学问非常好,我很佩服。我后来报告钱先生这个事情了,钱先生说:杨先生是清华学经济的,专治经济史,学问好。这时我才知道杨先生。我也不知道他研究什么,见了他两三天以后,在费正清家中的茶会上,和杨先生谈起来,我还问他:你现在专门研究什么东西?后来传为笑话。

这并不是我看不起杨先生,我根本不知道他,不知道怎么可以乱讲话:久仰久仰。跟他没有见过你就久仰什么呀?这话我说不出来。我一跟他谈话就知道他学问渊博,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后来我写东汉士族大姓与政权,有人告诉我:杨先生写过很长而且很有名的文章,日本人都注意了。我才知道,所以我的文章写完以后,请杨先生看一看,他借给我两本日本书,说日本研究得很多。他很担心我的文章内容是他已经讲过的,等他看完说:你这个跟我的不一样。虽然是闭门造车,但是跟日本人的并没有重复。他读我的稿子时,我也同时在读他很有名的文章——《东汉的豪族》。他讲了东汉一代,我当然开了眼界,但我讲的是两汉之际那一小段,而且特别注意“士族”,和一般的“豪族”也不同。这是我未做杨先生的学生以前跟他的交往。

杨先生为人非常厚道,非常爱护年轻人。自己做学问是日夜不息,非常用功,所以胡适之先生对他的期望非常大。

记者:据说,胡适先生当年说在哈佛有两个读书的种子,一个是周一良,一个是杨联升。后来一个回到中国,一个留在美国。

余英时:这是传的话,他的日记没有这样说。他说:哈佛有许多年轻的学者,都是可以谈学问的,对周一良、杨联升特别欣赏,希望他们在北大复校的时候到北大来教书。他两个都请了。可是周一良先生是拿燕京大学的钱,所以必须回燕京去服务。杨先生本来已经决定接受北大的聘书了,但是哈佛大学刚好要找他教书,他就说:我要看胡先生放不放我。胡适后来打电报,同意他接受哈佛的邀请,将来什么时候愿意回来就回来。杨先生也很感谢胡先生。

记者:杨联升先生得精神病是怎么回事?

余英时:那可能有遗传的关系。按照杨夫人的说法,他们杨家上一代有这种病。当然,美国生活很紧张,在美国什么都得自己管,我在这儿生活,如果不是我太太什么都管,我根本没有办法专心做研究。美国的生活实在很辛苦的。而且,在美国做个教授,每年必须发表文章到一个程度,如果几年没有什么成绩,那别人不说话你也心里过意不去。现在教授每年都要填表的,去年发表了什么东西,今年发表了什么东西。在美国每天都得敬业,不能靠一举成名,以后再也不用干了。在中国有个特色,只要你一次出名,你一辈子都靠那个了,这在美国做不到的。

所以杨先生受到的压力你可想而知,他一个人独立地写书评,各种各样都得写,艺术史、考古、语言、中国史、中外关系史、科学史都得评,那都得花多少工夫?所以胡适之就说你太辛苦,希望你能轻松一点。他到四十多岁的时候就精神崩溃了,以后当然恢复过来,但是反反复复过两年又不行了。

那时候要(用)电打头脑(的医疗办法),杨先生告诉我,这东西是五雷轰顶。我对杨先生是非常同情的。

记者:美国学界对杨联升先生的学术成就是怎么评价的?杨先生的很多作品是书评。

余英时:也不然,他的论文相当多,几十篇。他到四十五六岁之后,基本上不能做大规模的研究了。当我初来的时候,大家都认为他是汉学界“第一人”。我记得他病的时候,我代他教书,用他的书房,我看见费正清给他条子:你就好好休息一年,你还是第一人,你放心好了。给他安慰了。当然,我来的时候,是他最高峰的时候。在1958年或1959年以后,他的身体就差了。

杨先生阅读的汉学范围很广,尤其在日本方面,他如数家珍。许多大史学家、文学家对他都非常推崇的,像法国的戴密微。我说老实话,作品不在多少。他有许多论文都有开创性,影响很大。

记者:传说梁启超推荐陈寅恪时说:陈先生寥寥几百字比我著作等身更有价值。

余英时:人真正传下去的东西不会太多的,不可能的。你想,尤其在自然科学或者数学,像得诺贝尔经济学奖金的纳什(Jr.John Forbes Nash),就是《美丽心灵》(A Beautiful Mind)的主角,早年只有一两篇论文,大得不得了,才到中年就得了神经病,什么事也没做,晚年还是得到承认,得奖还是全靠早年的论文。

当然,人文研究不太一样,需要更长时间才会成熟,著作量也比较重要,不过著作等身的人,真能传世的也不过几种而已。人文著作尤其需要通过时间的测验,轰动一时之作,未必真站得住。

记者:身后之事谁能管得着呢?

余英时:中国的文人都是难免受到“三不朽”的影响,立功、立德、立言,其实大可不必在这上面费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