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芬奇出名的画:谁将冰心盛玉壶3 绝代词人绝代词(3) 流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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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将冰心盛玉壶  绝代词人绝代词(3)  流珠



    九、 朱彝尊词
  词人小传:朱彝尊(一六二九—一七0九),字锡鬯,号竹垞,又号金风亭长,晚号小长芦钓师,秀水(今浙江嘉兴市)人。明亡后,与抗清志士交结,顺治十六年(1659),郑成功、张煌言出师海上,曾参与联络出策。事败,避祸远走岭南、云中、通潞,依人为幕。康熙十七年(1678)以布衣举博学鸿词,授翰林院检讨,寻入直南书房,与修《明史》,出典江南省试。康熙三十一年(1692)罢归后,著述以终。博学多才,擅经义研考,工诗词古文,词宗南宋姜夔、张炎,为浙西派开山。有《曝书亭集》。词集分辑为《眉匠词》、《静志居琴趣》、《江湖载酒集》、《茶烟阁体物词》、《蕃锦集》。又尝选取唐、五代、宋、金、元词,辑编《词综》。曹尔堪序其《江湖载酒集》:“芊绵温丽,为周郎擅场;时复杂以悲壮,殆与秦缶燕筑相摩荡。其为闺中之逸调邪?为塞上之羽音耶?盛年绮笔,造而益深,固宜其无所不有也。”
  
  1、清平乐
  齐心耦意,下九同嬉戏。两翅蝉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纪。春愁不上眉山,日长慵倚雕栏。走近蔷薇架底,生擒蝴蝶花间。
  

朱彝尊,好个气派雅正的姓名,一位与陈维崧双雄并起且平分秋色的清初词坛名家。谭献《箧中词》云:“自锡鬯(朱彝尊)、其年(陈维崧)出,而本朝词派始成。顾朱伤于碎陈厌其率,流弊亦百年而渐变。锡鬯情深,其年笔重,固后人所难得。嘉庆以前为二家牢笼者十居七八。”前章说陈维崧时已作相关介绍,此公是阳羡派的领军人物,而朱彝尊则是浙西派的创始者,被称作博大之宗。阳羡派的全盛之时不到四十年,一自其年驾鹤,风流遂成绝调。倒是浙西派,足足走红了一个半世纪,谭献所称:“嘉庆以前为二家牢笼者十居七八。”阳羡派的影响,实则不如浙西派深远绵长。如此比来,似乎阳羡派不及浙西派风光,不敌浙西派能耐。可要细究其因,却非一时半会所能理清。简单说来,这跟天时、地利、人心皆有密切关系,是三者合力的结果。以陈维崧打头阵的阳羡派多有激怒不平之气,这在清朝初年尚有生存空间,一伺政局稳定、社会升平,则与时不宜了。而浙西派则不然。朱彝尊所标举力行的“清空醇雅”词风无论在乱世还是治世,皆能进退自如。浙西派的命脉要强于阳羡派,也就不难理解了。“朱伤于碎陈厌其率”,身为同道中人的谭献对朱、陈二位大师的短长可谓了然于心。“朱伤于碎”,是指朱彝尊过于细碎,“陈厌其率”,是言陈维崧失于轻率。“流弊亦百年而渐变”,谭献于此有叹。“流弊”一句,非谓朱、陈功大于过,而是忧念后世以朱、陈为师者学之不当,非但不能承其衣钵发扬光大,反倒执于末节失却本色,这就有违朱、陈二人塑造浙西、阳羡词风的初衷了。然而什么才是朱、陈二人的本色精诣呢?“锡鬯情深,其年笔重”,这一概括相当准确。“其年笔重”,想来读者诸君已从前面所例举的几篇《湖海楼词》中有所领略,“锡鬯情深”,则为我们从今夜开始的一段时间内所要评味的重点。今夜,我想先从《静志居琴趣》谈起。
  《静志居琴趣》录词八十三首,是一本爱情的回忆录,一部三百年前的《青春祭》。竹垞的词名,很大程度得力于其编于康熙十一年(1672)的《江湖载酒集》,然而编于康熙六年(1667)的《静志居琴趣》,更是钟情之辈眼底的红豆、爱词之人心上的奇珍。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有如是评价:“《江湖载酒集》洒落有致,《茶烟阁体物集》组织甚工,《蕃锦集》运用成语,别具匠心,然皆无甚大过人处。惟《静志居琴趣》一卷,尽扫陈言,独出机杼,艳词有此,匪独晏、欧所不能,即李后主,牛松卿亦未尝梦见,真古绝构也……”
  这段文字有两层意思。第一层,先将《静志居琴趣》与竹垞别的词集相比。《江湖载酒集》是竹垞风尘漂泊、四海为家之作,《茶烟阁体物集》为咏物集,《蕃锦集》是集句集,按照陈廷焯的说法,分开来看,它们各有特色,可自《静志居琴趣》一出,其咄咄光采便减了大半。第二层意思,是将《静志居琴趣》与同类作品相比。“艳词有此,匪独晏、欧所不能,即李后主,牛松卿亦未尝梦见,”真匪夷所思之评也,却喜它评得极是肯綮。晏同叔、欧阳修、李后主、牛松卿,在五代北宋词坛上,这几人是风头极健的言情高手。可陈廷焯却说,他们再有本事,也断乎写不出可与《静志居琴趣》抗衡的篇什。那是因为即使在他们最美的梦中,他们也不曾梦见过象《静志居琴趣》一般芳烈秀洁的爱情。换言之,不是他们技不如竹垞,而是他们所遇不如竹垞。艺术虽然高于生活,却必须源于生活。没有生活这汪活水的滋润,艺术的生命力与感染力则无从谈起。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儿,什么样的爱情促成了《静志居琴趣》的诞生呢?名士冒辟疆的后裔,晚清词人冒广生在《小三吾亭词话》中揭密说:“世传竹垞《风怀二百韵》为其妻妹作,其实《静志居琴趣》一卷,皆《风怀》注脚也。竹垞年十七,娶于冯。冯孺人名福贞,字海媛,少竹垞二岁。冯夫人之妹名寿常,(风怀诗所谓‘巧笑元名寿,妍娥合号嫦’也。)字静志,(两同心词,所谓‘洛神赋,中央小字,只有侬知’也。)少竹垞七岁。竹垞生崇祯己巳,而风怀诗云‘问年愁豕误’故知。静志生崇祯乙亥,为少七岁也。)曩闻外祖周季贶先生言:‘十五六年前,曾见太仓某家藏一簪,簪刻“寿常”二字,因悟洞仙歌词云:‘金簪二寸短,留结殷勤,铸就偏名有谁认?’盖真有本事也。”《风怀二百韵》是竹垞所写的一首四百句的长诗,不仅诗长,且押韵极多,《风怀二百韵》不为虚言。诗的开篇即云:“乐府传西曲,佳人自北方。问年愁豕误,降日叶蛇祥。巧笑元名寿,妍娥合唤嫦。”中间两句言佳人的生辰八字,“巧笑元名寿,妍娥合唤嫦。”两个句末联在一起,正是寿嫦(嫦谐音常)二字。从冒广生的这段讲述中我们得知,竹坨十七岁时娶了冯家的女儿福贞,而寿常则是小他七岁的妻妹。冒广生还说,他的祖父曾在江苏太仓的某户人家见到一支金簪,簪刻“寿常”二字,因而悟觉竹垞所作《洞仙歌》是词中有人,翩然欲出。“金簪二寸短,留结殷勤,铸就偏名有谁认?”是耶非耶,冒生之言?今人求之,更有刻舟求剑之难。
  有一点事实却不容置疑。朱彝尊曾在其亲笔撰写的《亡妻冯孺人行述》中叙及:“至本生考安度先生,家计愈窘。岁饥,恒乏食。行媒既通,力不能纳币。”“安度先生”即竹垞生父朱茂曙。朱茂曙家贫,遇饥年,一家人饿肚子是常有的事。朱彝尊幼时,他的父亲就为他订下了一门亲事,是归安县孺学教谕(县学里主管文庙祭祀、教诲生员的教官)冯镇鼎的长女。亲事虽订下了,可由于朱家无力支付聘礼,就让朱彝尊到冯家入赘。这一情节令笔者不由想起了《窦娥冤》,虽则整个故事毫无冤情可陈。竹垞的少年时代跟窦娥竟颇为神似呢。都是斯文根苗,同样因为贫不能活,一个做了“童养媳”,一个做了“倒插门女婿”。且喜寄人檐下却不曾经受虐遇。窦娥的婆婆待其可称亲厚,竹垞在冯家也还随遇而安。但随遇而安并不意味着甘之如饴。作为一名出身阀阅的聪慧少年,在明亡后一年,即以不到弱冠之龄入赘邻家,国变家破何所之,他的自尊心与自卑心难免会时时交战。在命运面前,他不知所措;在婚姻面前,他木木肤肤。妻子福贞可能象天下所有的贤妻一样,时而举案齐眉,时而唠叨数落。伴着一个无心举业的穷书生,她不可能毫无怨言。可这应当不碍大局。大体上,她还是个称职的妻。他对她,也确有一种相敬如宾的感情。不但相敬如宾,并且有条有理。这样的感情,在“long long ago”的从前,曾被公认是美满无缺并足以维系一生。但当爱情到来的时候,相敬如宾就显得疏离生分了,有条有理也变得难以忍受。一个有性情、有才华的古代文人,他没能改变命运,他默然接受婚姻,却大胆地选择了自己的爱情。《静志居琴趣》,读其燕燕呢喃的词句,任你心若古井,也会柔波再起。这样的词章,我们怎愿相信它只是写给一个“莫须有”的恋人?怎愿相信这只是一场纯属虚构的空梦?我们更愿相信,在三百年前的静志居,爱情的脚步正款款而来。我们更愿相信,那个名唤寿常的姑娘与她的金簪一样,有着不可磨灭的真实。
  然而,如果这个故事可以当真,当竹垞编成这卷《静志居琴趣》时,伊人已经不在人间。再如果,一部名为《静志居遗事》的影片能够开拍,且让我们来展望那最初一幕吧:风裳低舞、雪落无声的窗前,竹垞负手低吟其新词《好事近》:“往事记山阴,风雪镜湖残蜡。燕尾香笺小字,十三行封答。中央四角百回看,三岁袖中纳。一自凌波去后,怅神光难舍。”吟罢,寂然转身,从袖中取出伊人的雁书,细加展看,清泪如雨。他决定把一切都说出来,说出他与她之间曾有过的美丽情意与心中深埋的秘密。俯首书桌,重墨浓染,在素洁如月的宣纸上,他写下了翡翠般鲜异夺目的五个大字——《静志居琴趣》。
  今晚且说《静志居琴趣》的第一首,一曲清盈可人的《清平乐》。
  “齐心耦意,下九同嬉戏。”齐心耦意即齐心合意。看那字面,“耦”者,“耒”与“禺”的组合。“耒”为耕地的工具,“禺”在古代与“偶”相通,“耒”、“禺”相并,合成一个新字,表达的是二人同耕。再引申开来,这“耦”便有了配合默契之意,中国的汉字实在是奇妙贴心。“下九”呢,是为每月的农历十九日。与之相应,古人将每月的二十九日称为上九,每月的初九日称为中九,这跟现代的排序习惯很不一样,瞧着挺头晕的不是?说起来,这“下九”还是个节日,是古代的“三八节”,却不仅限每年的三八那天,而是逢月十九即可“happy”一番。当然这个节日不象“三八节”那样正式,也并无官方文献证实其由来。它最早出现于汉乐府诗《孔雀东南飞》:“初七及十九,嬉戏莫相忘。”千余年后,元人伊世珍在其《琅嬛记》中曾引摘宋无名氏《采兰杂志》的记载:“每月下九,置酒为妇女之欢,名曰阳会……故女子于是夜为藏钩诸戏,以待月明,至有忘寐而达曙者。”对于“下九”有了一个更为明确的定义。文中所载“藏钩”者,只是“下九嬉戏”的一种。在下九那天,有痛于深闺乏味的女儿们肯定还有更多的玩法。
  “两翅蝉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纪。”词人之意,明显不在嬉戏的内容,而在于嬉戏之人,那许多女儿中的一个。那年的她,只有十一、二岁,是下九嬉戏的主角,也是他心灵的主角。一头乌浓黑亮的头发,在她的肩背上欢跳不停。有她的地方,就有光源,有她的地方,就有欢喜。一抹生动的微笑飞上了他的嘴角,活泼可爱的她,对于过早失去了童年与少年的他,对于过早感受生活重担、步入成人行列的他,真如一泓清泉般有着饮之忘忧的奇效。微笑之中,他似已见到她长大后的模样。“蝉云”即蝉鬓,相传为三国时魏文帝宫人莫琼树所制,缥缈有若蝉翼。温飞卿在《菩萨蛮》中曾云:“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两翅蝉云,这是多么美丽的发型,多么动人的妆扮。但她到底只是一个小小的姑娘,用苏东坡的话来说,是“道字娇讹苦未成,未应春阁梦多情。”是“彩索身轻长趁燕,红重睡重不闻莺”。
  一天天地,就象在等待一朵迎风半张的娇花,有爱也有怕,可她还是在渐渐长大。“春愁不上眉山,日长慵倚雕栏。”“眉山”是她渐渐秀润起来的眉,象两脉青山欲语未语。“春愁”是我时明时暗的期愿,如片片轻云笼不上你的眉心。静志静志,你可曾听到我的呼唤?静志静志,你可曾明悉我的诉求?在下九的嬉戏结束之后,玩累了的她,不胜慵倦地独倚雕栏,显出从未有过的静,静得令人生出甜蜜的忧愁。
  “走近蔷薇架底,生擒蝴蝶花间。”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又怎能懂得词人的心思与忧愁呢?由静而动,只在俄顷之间。她放开雕栏,放轻脚步走近芬芳弥漫的蔷薇架底,闭紧双眼,合掌一扑。可怜花间的一只蝴蝶,有如词人之心,被她牢牢捉住。来不及挣扎,来不及逃逸。
  读罢这首《清平乐》,又想起了竹垞的另一阙词《鹊桥仙》:“辛夷花落,海棠风起,朝雨一番新过。狸奴去后绣墩温,且伴我日长闲坐。笑言也得,欠伸也得,行处丹鞋婀娜。簸钱斗草已都输,问持底今宵偿我?”词中的她,也是一个即将长成少女的女孩。“辛夷花落,海棠风起,”洁白的辛夷谢了,娇艳的海棠乍开,词人以花期相续巧喻其芳龄变化。“伴我日长闲坐”、“行处丹鞋婀娜”,少女的气息已相当浓郁。然而到了词尾,“簸钱斗草已都输,问持底今宵偿我?”,那亭亭少女俏然一闪,又是个一派天真的小女孩了。细思其味,“簸钱斗草”可就是静志下九所戏么?所谓“簸钱”,是古代一种以掷钱赌输赢的游戏。参与者先持钱在手中颠簸,然后掷之于地,依次摊平,以钱正反面的多寡决定胜负。而“斗草”,则是古时一种以对花草名,或以草为比赛对象的游戏。《红楼梦》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便有斗草的细节描写。观音柳对罗汉松、君子竹对美人蕉,又是什么“《牡丹亭》上的牡丹花”、“《琵琶记》里的枇杷果”(枇杷同琵琶谐音),不但花儿草儿斗得好看,人之才智亦因此尽得其展。还有一种斗草,没这么“高深”复杂,流行于儿童之间。其斗法是,以草之叶柄勾连,捏紧后往各自的方向互拽,断者为输。这倒有些拔河的意味呢,这种玩法,在当代也还不曾绝迹。静志之斗草,倒不知是哪一种斗法了。斗法不管,看来那一天她运气不好,簸钱输了斗草又输。难怪会乖乖地跑来陪姐夫闲坐。小妮子的此番“做作”,竟被姐夫一语破解。“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安静起来?瞧你这没精打采的样子——你呀,又输了不少钱吧?我刚才可是什么都看见了。”“都看见了,你也不来帮我?害我一输到底,若被姐姐知道了,又有一场好骂。唉,谁叫你是我的姐夫呢?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姐夫姐夫,倒要问你今晚拿什么赔我?”
  娇憨之态,摇曳得韶光泛彩、纸面生香。
  
  2、四和香
  小小春情先漏泄,爱绾同心结。唤作莫愁愁不绝,须未是,愁时节。才学避人帘半揭,也解秋波瞥。篆缕难烧心字灭,且拜了,初三月。
  

很早以前,读到苏格兰诗人彭斯的一首诗,译者袁可嘉。可嘉这名字很象一位颖慧可意的女性,后来才知道译者是“他”,而不是“她”。然而那首诗,却经久不息地散发出甜美清芳的气息,一个光彩四照的“她”,一个人见人爱的“她”,感谢原作者天然隽丽的诗行,也感谢译者深得其神的翻唱。诗名《红红的玫瑰》,录之如下,与诸君共飨:
  啊,我爱人象红红的玫瑰,
  在六月里初开;
  啊,我爱人象一支乐曲,
  美妙地演奏起来。
  
  你是那么美,漂亮的姑娘;
  我爱你那么深切;
  我会永远爱你,亲爱的,
  一直到四海枯竭。
  
  一直到四海枯竭,亲爱的,
  到太阳把岩石烧裂;
  我要爱你下去,亲爱的,
  只要是生命不绝。
  
  再见吧——我唯一的爱人,
  我和你小别片刻;
  我要回来的,亲爱的,
  即使是万里相隔!
  能够如此热烈地爱与被爱,这是一对多么幸福的爱人啊。红红的玫瑰,在六月里初开,青春的激情本身便是一支无比美妙的乐曲,令人心醉神迷,永不愿醒。
  谁不曾拥有那样一个如花微启的年龄呢?可叹可憾的是,不是任何人都能在那样一个年龄有幸获得一份与之相映生辉的真情。爱与被爱,往往参差其道,难得等量齐观。《四和香》中的静志,便恰好在这样一个年龄。有一个人,爱她之深,爱她之真,丝毫也不亚于那位为红红玫瑰而动情吟唱的诗人。然而那个人,却不敢大声地唱出他的心事。静志也不敢。在她与他的时代,在她与他的国度,开不出自由奔放的红红玫瑰来。“小曲好唱口难开,樱桃好吃树难栽。”越是相爱,彼此的心思越是珠蚌深闭,涩于言宣。此中甘苦,倩谁为传?他只能以笔代心,吟就了一首又一首的词章。这首《四和香》,也属情感的厚积薄发之作。什么是四和香呢?它是一种以沉香、檀香、龙脑、麝香等配料合制而成的名贵香料。宋人秦湛《卜算子·春情》一词有云:“四和袅金凫,双陆思纤手。”温丽的四和香从鸭状的铜香炉中袅绕而出,在濛濛香雾中,一双伸向棋盘的纤手成为那日记忆的核心。在竹垞的记忆中,也有一炉如梦的幽香温暖了他的身心,也有一双绵蜜的纤手摘下了他青春年华的花朵。一份涓涓流长的柔情,一种永如当初的体验。他把这一切提炼为笔底的“四和香”,而她,却是他心中至为珍爱的四和香。
  “小小春情先漏泄,爱绾同心结。”双声叠韵的“小小”,是对小姑娘的昵称。太白诗:“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薇。”正是天真烂漫中人,一举一动无不惹人怜爱。可是词中的“小小”,却在天真烂漫中另有出格的表现,“爱绾同心结”,犹如东风中初探春信的小花,已将其心灵深处的秘密全然泄漏。同心结者,是以锦带编成的连环回文样式的结子,象征着如胶似漆的感情。古来吟咏同心结的诗文极多,其中不乏摇魂动魄之作。南朝梁武帝有首《有所思》便是言此:“谁言生离久,适意与君别。衣上芳犹在,握里书未灭。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常恐所思露,瑶华未忍折。”在唐代,被称作古心古貌的诗人孟郊也写过一首《古结爱》:“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诗中的同心结,与其说是一种结衣束裳的实物,不如说是一种柔肠百结的情意。相爱的人,总免不了奢望为欢百年,一世同心。最难忘,古乐府中那曲美丽凄恻的《苏小小歌》,至今仍能唱得我们热泪如倾:“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可是静志,她还早着呢。在姐姐的眼中,她还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妹妹。“给你说件好笑的事。”海媛笑吟吟地告诉丈夫,“静志这小丫头近来可真疯了。偷偷儿做了好些个同心结,都藏在衣箱底下呢,今天晒衣服时才都露了馅儿。也不知是谁教的,问她,还不肯说,只说是为了好玩。这个傻孩子,玩什么不好,同心结也是可以闹着玩的吗?”
  然而词人知道,静志的同心结绝不同于她幼时的嬉戏,他明白,她是为谁而绾同心。“唤作莫愁愁不绝,须未是,愁时节。”静志原本是个无忧无虑的莫愁女,鲜花般的笑容常萦脸际。可她自从学会了同心结的编法,就变得工愁善感起来。现代通俗小说大师张恨水先生曾在其《春明外史》中写过两首诗,写的是一位名唤梨云的少女。其一:相对无言意转幽,梨花装束淡如秋。剧怜十五盈盈女,未解相思已解愁。其二:莫道双瞳剪水清,春山蹙损可怜生。相逢看惯愁模样,怪底梨花是小名。梨花装束、剪水清眸,盈盈十五、脉脉含愁,也许初恋的少女都是这般情态吧。唤作梨云,唤作静志,唤作莫愁,只是各人心中所爱的名字不同罢了,她们实则一体,都是爱与美的化身。
  “才学避人帘半揭,也解秋波瞥。”初恋之人,有时勇气十足,有时又非常犹豫。虽已编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同心结,但在真实的生活场景中,每次见到自己欲赠同心结的那个人,她都腼腆得抬不起头来。“静志,为什么你总躲着我呢?一看见我来就走开了,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啊。”他强自轻松着气氛。“小时候么?我全忘了。”她的声音尽管已低到令人不易听清,那微风拂弦般的颤栗仍然牵动了他的神经。避人是不得己的举措,帘半揭却是情难禁的举措。在半揭的帘后,他可以分明地感到,她的目光一定如扑火的飞蛾般环绕着他的背影,那半喜半怨的目光,既让他于心不安,也让他神思摇曳。
  “篆缕难烧心字灭,且拜了,初三月。”揭帘遥望,于失望之中又暗生希望。那印成篆文心字的四和香,如同纯真炽热的情感越烧越烈。虽也知道这份情感是多么得不应该,是怎样得违反常理,可她却没有想到责备自己。毕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失措却不失悔。怎生是好呢?且到户外去向月神深深下拜吧。一个“且”字,当真计出无奈。拜月是古时的习俗,人们拜月祈福,多在中秋那天,也可不定期地进行。这里静志拜的却不是中秋之月,而是初三之月。唐代李端《拜月》诗:“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解带。”各人自拜各人的心愿,因拜得投入,拜得专诚,不但听不到旁人的窃窃絮语,甚至连寒冷的北风吹散了罗带都毫无察觉。诗中的“新月”,正初三之月,弯如玉钩,娟若蛾眉。如此之月,最宜静志的年龄,也最宜初恋的心情。在拜月之际,她会祈求什么呢?一愿国泰民安,二愿父母健好,三愿姐姐与姐夫事事如意,还有第四愿,关于自己。那个愿望,既无法启口,更象月神一样难以接近。然而仿佛在那一拜之中,所有的矛盾都迎刃而解了,所有的心愿都将达成。“爱绾同心结”、“难烧心字灭”,欢乐为痛苦的根源,痛苦为欢乐的牵系。此结何时解,此情何时了?谁能回答她的这些问题呢?只能交与时光,交与岁月吧。十年后的初三之夜,可会照见她的祈愿变得丰盈圆满?十年后的初三之夜,在银样的月光下,那冉冉行来的身影是忧是喜,是单是双?
  

3、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静志居琴趣》中,有不少篇章是关于水,关于船。这些篇章大都写得冰莹玉润,清新雅丽。评说这首《桂殿秋》之前,我们先看一篇《鹊桥仙·十一月八日》:“一箱书卷,一盘茶磨,移住早梅花下。全家刚上五湖舟,恰添了个人如画。月弦新直,霜花乍紧,兰桨中流徐打。寒威不到小篷窗,渐坐近、越罗裙衩。”
  “一箱书卷,一盘茶磨,移住早梅花下。”写的是搬家时的情景。真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读书种子,即使在搬家这样繁琐忙乱的场合,他关注的也只是一箱书卷,一盘茶磨(茶磨为古代研磨茶叶的工具)而已,此外便是此行的所在地——“移住早梅花下”。带上书卷,捎上茶磨,在早梅竞开之处安个新家,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为称心如意呢?
  然而这样出奇快乐的心情,其实并不是书卷给的,也不是茶磨给的,甚至不是梅花给的。“全家刚上五湖舟,恰添了个人如画。”一家老小都上了船,就要向着白茫茫的江面进发,论理,这是够他操心够他烦劳的事,可他竟是一点都不觉得。知是为何?那个如梦如画的人儿也在全家之中,将与他同船而行,怪道他的心里是这般晕陶陶、美滋滋的。
  “月弦新直,霜花乍紧,”若换了别的时候,如此孤冷的景物是会触动伤心的。可词人却巴不得此时此际能无限延长。“兰桨中流徐打。”——美丽的桨儿哎,你不要急着向前划呀,你慢一点吧,慢一点吧。“寒威不到小篷窗,渐坐近、越罗裙衩。”天寒地冻可都难不倒我。小篷窗前,有明亮的春光在深深探照。这是因为,我渐渐坐近了那位钗环绰约的越女,渐渐坐近了那袭飘飘袅袅的罗裳。
  题目中特为标注出“一月八日”,可知它对作者必定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据研究者推断,词中的“一月八日”应为顺治十五年(1658),词人一家将从西河村舍迁往梅里。竹垞才从岭南远游归来,而静志,却是在“天孙已嫁经年”之后归宁,“别离更比相逢易”,此番相见之欢,实为意外之想,一阙《鹊桥仙》真写得姿态横生、跳脱出彩。
  与《鹊桥仙》有两处相似,本词也是一首写迁居的词,且连迁居地都是一样,同为嘉兴梅里。梅里即今嘉兴王店镇,梅里一名源于五代时期。后晋天福年间,嘉兴镇遏使王逵曾在此寓居,王逵喜梅,志书记载,“植梅百亩,聚货交易,始称王店”。又载:“镇遏使王公逵居此,环植梅花,故称梅里”。至于此词,钱仲联先生在《清词三百首》中有如下注释:“顺治二年已酉(1645),竹垞年十七,赘于冯教谕镇鼎家,其小姨小于冯孺人四岁。是年,清兵至嘉兴,竹垞随妇翁徙居冯村五儿子桥,在练浦塘东,嘉兴县治东南三十里。小姨是年十一岁。顺治十年已丑(1649),因盗贼四起,而移居梅会里(梅里又称梅会里),里有市曰王店,在练浦塘西北,其时小姨年已十五。此词所云渡江往事,当是竹垞随妇翁家自冯村经练浦塘西北行至王店的路程中。”
  由此可见,《桂殿秋》的写作背景更在《鹊桥仙》之前。清人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说过一段耐人寻思的话:“或问国初词人当以谁氏为冠?再三审度,举金风亭长对。问佳构奚若?举《捣练子》(即(桂殿秋))云。”况氏与王鹏运、郑文焯、朱孝臧有着“晚清四大词家”之誉,他的阅词目光,非独限于其时,对后世亦深有影响。曾有人问他,我朝初年的词人谁排在榜首?况氏“再三审度”,慎之又慎之后表态说:“是金风亭长(朱彝尊号金风亭长)。”那个人又问他:“金风亭长有哪些词写得极佳?”况氏仅举一例,即为此首《桂殿秋》。
  朱彝尊在清初词坛是否排名第一,这个问题恐怕永远也得不出一个标准结论。萝卜青菜,各人自爱,纠结于此无乃过迂。而《桂殿秋》是不是朱彝尊词作中的最佳,相信读者的心中也自有一套评选标准。虽然如此,况老先生的这番发言,还是令我们深怀兴趣。倘若有读者是在见到这段评论后与《桂殿秋》首次目接,肯定更有一番特别的期待与探究。何以况老先生对它如此推重呢?《桂殿秋》一词,通共不过二十七字,约略看去,这二十七字个个清和恬淡,无奇亦无险。然而也正是这二十七字,如磁铁一般吸牢了我们的心魂。“桂殿夜凉吹玉笙”,从这首《桂殿秋》里,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心底情深一往的凝思与结想。
  且说正文。“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由远而近,由近而远。竹垞之思往事,是思往事中之可乐者,还是思往事中之可哀者?然则,乐者又如何,哀者又如何?
  其乐者,当如竹垞《渔家傲》所记:“淡墨轻衫染趁时,落花芳草步迟迟。行过石桥风渐起。香不已,众中早被游人记。 桂火初温玉酒卮,柳阴残照柁楼移。一面船窗相并倚。看渌水,当时已露千金意。”
  那是一个落花轻盈、芳草晴碧的春天。他和她一道出行。那天的她,穿了一件墨色淡淡、新丽如染的春衫,步履轻倩地走过石桥,如风摇香兰般引得游人驻足而看,让他的心中也生出一份别样的骄傲。一路上尽情地游赏,尽情地欢笑,他们就像两个逃课的小孩,忘记了世人忘记了时间。直到长长的柳丝已快系不住最后一丝残照,两人才慌慌张张地跳上了末班渡船。白胡子的艄公背了身摇荡着双桨,小小的渡船上,薄暮的船窗前,水天之际,似乎只剩了他和她。春天的黄昏是极冷的。还好,他的葫芦里卮酒尚温。“怪我不好,这么晚才雇到船,可把你给冻坏了。来,喝一口呀,静志。喝一口就暖和了。”静志却并不接那热腾腾的葫芦。静静的双眸,只管注视着窗外的一片渌水。“看什么呢,静志?该不是生我的气了?还在怪我么?”他试探着又问。“这有什么要紧呢,姐夫?”静志笑微微地侧过头来,“和你一起,我总是安心的。”纯情深意脱口而出,一字千金,如光如电。两人同时为之一震。寂静之中,惟听得渌水溅溅,似叹似惜。
  竹垞另有一词《朝中措》,写的也是他与静志的春游日记。词云:“兰桡并载出横塘,山寺踏春阳。细草弓弓袜印,微风叶叶衣香。一湾流水,半竿斜日,同上归艎。赢得渡头人说,秋娘合配冬郎。”
  兰桡并载,春阳同踏。细草中留下了她可爱的足迹,微风里晕染着她衣衫的清香。又是流水唱晚,又是斜日将下,我和她,恋恋不舍地再次登上归艎。发生什么事了?渡头上人头攒动,议论纷纷。原来有那么多双羡慕的眼神在关注着我们。人人都说,是谁家翩翩冬郎,能配得这位如花秋娘?
  然而快乐的日子总是太短,哀伤的岁月总是太长。快乐,又总是到来得太迟,哀伤,却到来得太早。顺治二年他新婚,终生大事是在潦潦草草中完成的。他仿佛又看到了年少的自己,茫茫然任人披上一件朱红的新衣,又茫茫然地被人引至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岳父、新娘、观礼的人们,无不令他惊慌失措。“新官人是哪家的子弟呀?小小年纪就寄住在岳父家,他爹娘舍得吗?”“是碧漪坊的朱家老十,你没见过?说起来,这还是位有命无福的相府公子呢。他的祖上,曾做过万历爷的武英殿大学士。到他爷爷辈上,就是那清贫太岁朱大竞,家道已是大不如前了。现今明朝亡了,他爹不过闲人一个,穷得没了吃,不舍得他又能怎样?冯教谕招了这么个女婿,也不好说是高攀还是低就了。”
  也许说话的人并不恶意,还略带一些同情。可是对于十七岁的敏感少年,听到这样的内容,心中却不能不感到如刺如螫之痛。“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结婚之时,正是一年的春好处。可他的眉宇间,却没有一丝能与春天相通相联的喜气。像是一个重孝在身的人,他沉默寡言,除了读书写字外仿佛感觉不到这个世界的存在。唯一能够令他分神的,是一个十岁小女孩的目光与笑意。乌溜溜的眼,银铃般的笑,在他的书桌边捣腾嬉闹。“姊妹中就数你淘气。别吵了,静志,一边玩去吧。姐夫在做学问呢。”海媛偶尔会干涉一下。“什么鬼学问把姐夫的脸变得这么长?成天皱着眉头,难看死了。”静志才不管呢,一脸热切地拉着他的手说:“我要姐夫跟我去玩。一个人玩可太没意思了。”
  握着她的手,他只能苦笑,那是多事之秋。四月,扬州城破,大明督师史可法与扬州守军以身殉国。清兵在扬州城内大开杀戒,史称“扬州十日”。五月,南京陷落。忻城伯赵之龙、大学士王铎、南明礼部尚书钱谦益等人献城投降。弘光帝被俘,解往北京处死。六月,清军继续挥师南下。清贝勒博录兵临嘉兴,嘉兴知府出降。清军重颁剃发令:“文武军民,尽令剃发。倘有不从,以军法从事。”
  大难临头,何以自处?有人挺起脊梁激烈地抵抗,有人抹了粉脸可耻地迎降。可对普通老百姓,他们能做的惟有仓皇逃亡。“我们出去避避。福贞,叫锡鬯快些收拾呀。太重的书就不要带了,否则就来不及了。”心慌意乱,夺门而出,竹垞随岳丈一家坐船前往嘉兴县练浦塘以东的冯村,一处避远的乡下。船至中流,静志忽然大哭起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呀。”“傻孩子,我们是在回家,是回老家。”海媛抚慰着她说。“不,我不回老家,我要回自己的家。”静志头摇得像拨浪鼓。“这是在逃难,不是在串门游玩。你放明白一点。”岳父的声音威严而又生硬。“外面在打仗,死了好多人。我怕,我要回家!”静志哭得更厉害了。“静志,看那条红尾巴的鲤鱼,喜欢它么?姐夫给你钓起来好不好?”竹垞的一句话,却立即使她破啼为喜:“姐夫轻声些,莫吓跑了它。”“我问船家要渔竿去。”海媛也来了兴致,“若得鲤鱼上钩,可是好兆头呢。但愿官人早登龙门,科场得意。”竹垞的脸不觉一沉。“别说了,姐姐。姐夫不高兴呢。”静志关切地向他望来。海媛已向船头走了几步,却又折回身说:“不高兴,不高兴什么?”“姐姐你不知道吗,清朝的官,姐夫打死也不会做的。”静志叹了口气,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你胡说什么?” 海媛不解地望着丈夫。竹垞默然,静志却又开了口:“我没胡说。” 海媛“噗哧”一笑:“他都没说,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你是他心里的那只应声虫?”“我就是知道嘛。”静志嘟着嘴说,“明摆着的事,只有姐姐你不知道!” “锡鬯,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读书人家,不就指望着金榜题名、大魁天下?明朝清朝跟我们有什么相干?我又没有要你……”话犹未毕,被竹垞拦腰截断:“渔竿还没拿来,鲤鱼跑得影子都没一个喽。看来想登龙门也登不成啊。静志你说是不是?”
  “思往事,渡江干”。四年之后,为避盗贼,一家人再次在风浪中辗转漂浮。那是顺治十年的秋天,十五岁的静志,亭然及笄,蕴秀涵芳,却不幸又逢兵荒马乱。时光这个魔术师让人发生了多大的改变呵。一个日新月异的她,明明相识,只作素不相识。很少说话,连眼角也不敢轻易碰触,“美人如花在云端”,比起当年才学避人的娇羞,现在的她更是可望而不可即。也是天怜人愿,偏教他们同舟避难,如此稀有难得之机,应当怎样来珍惜?“青蛾低映越山看”!她的妍美,他的眷慕,高度浓缩于七字之中。“青蛾”是谓黛绿的蛾眉,而越山,是越地的青山。青蛾越山,形神何太相近。想要避开她的眉,却避不开如眉的越山;想要多看她一眼,却只能装作眺望远方的山色。词人的心里是苦是甜?是喜是惧?“多情却似总无情”,一任春风骀荡而水波不兴,天知道这有多难。对面坐的,是自己一心深爱的人啊。纵能做到维持淡漠的表象,又怎能做到无动于衷?
  夜深沉,人无眠。“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秋雨潇潇,一声声打在幽暗的船窗,一声声打在恋人的心头。他们躺得那样近,近得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然而又能怎样呢?彼此关爱,彼此牵系,却必须以江头江尾的疏远来“划清界限”。雨声越来越重,寒意渐渐加深。可他们的身下,都只有一张小小的竹席,他们的身上,也仅有一条薄薄的被子。小晏《鹧鸪天》词云:“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受其启发,琼瑶女士得一歌词:“但愿共展鸳鸯锦,挽住时光不许动。”抵寒御冷,共展鸳鸯锦是天底下所有恋人的美梦。可怜他与她,虽咫尺相望,却是雷池半步也越它不得。“小簟轻衾各自寒。”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两人之间无逾礼之事。叶嘉莹先生曾经说过:“朱彝尊的词写得不但是很含蓄,而且有它一种尊严和高尚的情操在里面。”此正针对《桂殿秋》而言。叶嘉莹先生言词,常从词的多种潜能进行剖析。笔者很是欣赏,今也效法其潜能之说谈谈对“小簟轻衾各自寒”一语的拙见吧。美丽的词句,不但写出了一段无望的深情,写出了词人对人生苦难的体察,更写了理想与现实的距离。无论我们生活在怎样灰心失意的现实之中,但在每个人的心里,永远都无法遏制对于理想的渴望,对于真善美的向往。哪怕我们的心灵已染垢蒙尘,我们的目光已不再纯净清亮,与理想风雨同行、共眠一舸始终是我们的诚实之愿。“行行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也许走到最后,能够陪伴我们的,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们自己的身影,只有那个不够完好、形单影只的自已。
  “所思日遥远,形影互相悲。”回头想想,可会满怀怅然?荒唐的岁月,蛮横的命运,你将我们的理想失落在了何处?又将我们的青春遗忘在了何方?《桂殿秋》中这对恋人的命运,在竹垞《眼儿媚》中隐约可见不成结局的结局:“那年私语小窗边,明月未曾圆。含羞几度,已抛人远,忽近人前。无情最是寒江水,催送渡头船。一声归去,临得又坐,乍起翻眠。”
  一篇小词,拉拉杂杂竟说了一大箩筐。竹垞词小意深,笔者却是语多必失。中间更有大段的臆测构想,将这篇文章写得随笔不像随笔,小说不像小说。惟有一点强自宽心,想来读者诸君亦能看出,笔者与况周颐一样,对《桂殿秋》爱之颇深。何况清代另一位著名的词人兼词评家谭献亦曾说过:“作者不必有此意,读者何必无此想?”以此作为借口,则捕风捉影之举,似乎也无所不宜。只不知诸君的感想又是如何?如有同好,必当宽宥此文的种种错谬。深夜独坐,心神萧索。却想楼台灯火之中,疏帘淡月之下,当有爱词解语之人,颔首报我一笑。
  

4、两同心
  认丹鞋响,下画楼迟。犀梳掠倩人犹未,螺黛浅、俟我乎而。看不足、一日千回,眼转迷离。比肩纵得相随,梦雨难期。密意写折枝朵朵,柔魂递续命丝丝。洛神赋、小字中央,只有侬知。
  

《两同心》,一个过于唯美的词牌,一个植根在心腑深处的题目。对于这样的题目,不同经历、不同年龄的人肯定有千差万别的感受。然而无论怎样千差万别,无论我们年轻还是衰老,无论我们生活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两同心”始终是我们灵魂的寻觅与皈向,是我们一生守候的长明灯。70年代的乐坛女神——美国歌星Karen Carpenter有首名曲《A Song For You》(为你而唱的歌),是我曾经听到过的关于两同心最美的诠释之一。英文歌词是这么写的:
   I've been so many places in my life and time
  I've sung a lot of songs I've made some bad rhyme
  I've acted out my love in stages
  With ten thousand people watching
  But we're alone now and I'm singing this song for you
  I know your image of me is what I hope to be
  I've treated you unkindly but darlin' can't you see
  There's no one more important to me
  Darlin' can't you please see through me
  Cause we're alone now and I'm singing this song for you
  You taught me precious secrets of the truth withholding nothing
  You came out in front and I was hiding
  But now I'm so much better and if my words don't come together
  Listen to the melody cause my love is in there hiding
  I love you in a place where there's no space or time
  I love you for in my life you are a friend of mine
  When my life is over
  Remember when we were together
  We were alone and I was singing this song for you
   歌词长了些。当然,如果你对它兴味索然或对英文比较头痛,可能会觉得这已太长了。笔者的英文虽也荒疏日久,一时兴起胆力大增,“效颦莫笑东村女”,权将中文之意做个翻译吧:
   我这一生走过许多地方
  唱过许多歌曲,时有糟糕演绎
  我在舞台上展示爱情
  吸引了千万双痴迷的眼睛
  但当我们单独在一起,我曾为你唱过这支歌
  
  你心目的我只是我所希望的幻像
  我待你不够深情慷慨,你却总能体谅
  世间没人能够比你重要
  爱人请看穿我的伪装
  当我们单独在一起,我会为你唱起这支歌
  
  告诉我你最珍贵的秘密
  你无所保留,我却善于隐藏
  现在我已因你而改变太多
  即使我的心扉仍未完全启放
  请倾听这首歌吧,我的爱意在歌中深藏
  
  我爱你,任何时空也不能将你我隔离
  我爱你,你是我一生的知音
  当我的生命之火熄灭
  请记起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当我们单独一起,我曾为你唱过这支歌
  
  如果你还是觉得歌词太长,那定是因为笔者蹩足的翻译。有个小小的建议,请运用一下百度MP3的搜索手段,举手之劳而已,亲聆这曲《A Song For You》,当知笔者的推荐自有道理。顺带多说几句有关Karen Carpenter 的话题。这个有着天使一般歌喉的姑娘,还不到三十三岁时就被一种听上去有些费解的病症——“厌食症”而夺去了生命。“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跟她的歌喉相比,Karen 的容貌或许要失色许多。但在听众的心中,她就像一朵永生的百合花,拥有浓淡皆宜的色调,充满清新自然的活力。那些令人如痴似醉的曲目《Close To You》(靠近你)、《We’ve only just begun》(我们才刚刚开始)、《 Touch Me When We’re Dancing》(跳舞时抚摸我),理所当然地会让我们作出误判,这是一个得天之佑的女子,这是一个幸福满足的女子,理想与现实在她身上得以优美地统一。然而不是这么一回事。同样是这个她,也唱出了断肠之音:“你从爱情中得到的一切就是一首爱情歌曲,因为最好的爱情歌曲是用一颗破碎的心写成的。”这个对于“两同心”有着梦般深情的歌手,却只拥有过一段满打满算也不足十五个月的婚姻,而她的结婚对象,既不是《Close To You 》中柔发星目的美少年,也不是《We’ve only just begun》中许诺甘甜的新郎,甚至不大可能是《 Touch Me When We’re Dancing》里善解人意的绅士。那是一个离了婚,且有着一个十八岁男孩的房地产商。她匆匆忙忙地嫁给他,又匆匆忙忙地与之仳离。Karen Carpenter是那样深得人心,她的魅力涌如醴泉、源源不断。唯独对于这段婚姻的底牌,似乎一直缺乏一双好奇之目,表露强烈的探测兴趣。
  或者,这也是人们纪念与珍惜Karen的一种独特方式吧,人们宁愿她只生活在音乐的天堂,而不希望世俗世界纷乱的尘埃落在她明亮的影子上。理想与现实往往仇深怨重不可调和。理想越是绚丽,现实越是污浊;理想越是丰美,现实越是贫薄。想得太远,放飞的风筝直欲断线而去。赶紧将它拉回来吧,说了Karen Carpenter,还说本篇的作者朱彝尊。词人与歌手有着某些相通共鸣之处,正如《A Song For You》的第一段:
  我这一生走过许多地方
  唱过许多歌曲,时有糟糕的演绎
  我在舞台上展示爱情
  吸引了千万双痴迷的眼睛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文人最为中意的生活。读万卷书尚不是太难,行万里路,则是他们的纸上游历、心翼驰翔了。与歌手一样,他们也有自己的舞台,那是他们以文字所营造出的世界。在那个舞台上,他们展示离合悲欢,展示生死爱恨。千万双眼睛为之痴迷,有感于劳生苦闷的人们太需要抓住一抹亮色,太需要得到一味调剂。然而在舞台之下,卸去妆容的歌手与作者又是怎样一副本色面目呢?舞台之下的他们,是怎样生活,怎样呼吸?他们的爱情,会不会如同舞台上一样光辉亮丽?“但当我们单独在一起,我曾为你唱过这支歌。” 有一种感情是不必面对观众的,它只要面对自己。不必精工细雕,纯为自然的倾吐。既朴素低调、又温柔忠实,将那一树开得最繁的春花,将那一弯高悬天宇的秋月呈给自己看,也给自己心爱的人看。朱彝尊的这首《两同心》,便是这样一支歌。
  “认丹鞋响,下画楼迟。”味其词意,恍若在一个鸟鸣读书堂的清晨。丹鞋能响,大概不是一双走动无声的绣花鞋吧?或者为了引起词人留心,女主人公故意将楼板踏得“嗵嗵”响,即使穿着绣花鞋也能制造出铁马丁冬的效果?说笑了,这猜得不对。《静志居琴趣》的女主角不合如此张扬,也不合这般心计。她是那样羞涩静美,如若回到《诗经》的年代,完全可以入选《野有蔓草》一篇所歌咏的影像: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然而她又不是那样一个影像。女主角与词人非是“邂逅相遇”,而是相识日久,久而生情。因而词人在“丹鞋响”前加了一个“认” 字,非但对那双鞋子熟记在心,就连那双鞋子所发出的响声他都熟记在心。据此推想,这双丹鞋是“屐”(木鞋之鞋)的可能比较大。竹垞词《金缕曲》有云:“枕上闲商略,记全家元夜看灯,小楼帘幕。暗里横梯听点屐,知是潜回香阁。险把个、玉清追着。”词中所记元宵看灯那天,静志穿的正是一双木屐。虽是“潜回香阁”,她足下的那双鞋子却是要命的响。词人闻音出追,一刹那间,礼教的力量是那样虚弱,他只记住了爱情,“险把个、玉清追着。”惊险刺激之中格外撩人心怀。与之相比,此词收敛了许多。丹鞋声催,佳人未至。“下画楼迟”,她一步一阶都是心事,焉得不慢,焉得不迟?
  及至下得楼来,词人只觉目眩神迷。“犀梳掠倩人犹未,螺黛浅、俟我乎而。”一个俏生生的倩影映入了他的眸心。“低鬟十八云初约,春衫剪就轻容薄。弹作墨痕飞,折枝花满衣。” 他有时亦自恍惚,那个“两翅蝉云梳未起”的女孩子被岁月带到了哪里呢?眼前这位清丽如兰的姑娘,她是静志不是?今天的她,却没有梳好一头如云的鬓发。是未及理妆还是无心理妆?“螺黛浅、俟我乎而。”看着那熟悉的烟眉浅黛,词人的心中再不能平静:“你在等我。这是真的么,静志?” 远山般朦胧可爱、意韵深长的螺黛呵,难怪词人会 “看不足、一日千回,眼转迷离”。“春眠足,画楼十二屏山六。屏山六,柔波不断,远峰难续。庭前种尽相思木,机中织就相思曲。相思曲,看朱成碧,视丹如绿。”为了这对盈盈眉眼,他写过一首《秦楼月》。“看朱成碧,视丹如绿。”相思这病果然厉害,一发作时,非但造成视觉错乱,更会引发心灵迷乱。
  “比肩纵得相随,梦雨难期。”人生的残缺全是由无望的相思所致。在另一首词《一剪梅》中,竹垞如是写道:“下九初三嬉戏天,扑蝶花间,拜月堂前。罗敷十六是同年,坐处联肩,行处随肩。”青春结伴,比肩相随,这是他梦想中的爱情。“扑蝶花间,拜月堂前”,静志的身影总是牵引着他的视线。然而想也是白想,“梦雨难期”,这是难有结果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知道了又能怎样?他的心里,抹不去她;她的心里,也抹不去他。莫非这就是一生的宿命?岁月的流失,不过使得彼此的心灵影像刀刻般越雕越深。这样的爱,是光明还是幽暗,是熨贴还是折磨?
  “密意写折枝朵朵,柔魂递续命丝丝。”情至深处,苦自挣扎却无能为力。密意深种,就像累累繁枝承受不了花朵之重:柔魂无定,有如空气中的游丝似断似续,生命化作身外之物,变得很远很轻。
  “回来了?”终于听得她声如微雨。
   “昨晚回来的。出去两个月,倒像是隔了来生,真不习惯。”他将目光略略移开一点。
  “真不习惯,”重复着他的话,那双秋水般的眼眸早已闪开,“你也该到外边走走。酒香还怕巷子深呢,以姐夫之才,埋没在这乡野之地,有些可惜。”
  “可惜的是连累了你们过苦日子,总是如此,不好交待过去。”
  “那是你自己以为,谁要你交待什么?这样的日子还不够好,可叫我说不出好的来了。”
  “妹妹这样觉得?我实在是个没用的人。”
  “谁说的?谁也不及你有用!”
  “妹妹以后就知道了。柴米油盐,家计营生,没有一样是容易交待的。明年等你出了阁……那倒不用发愁了。苏州是个好地方……锦堂玉户的上等人家……决不会委屈了妹妹。”
  “谁要你说这些话?那样的生活,我不稀罕。”她声音一咽。
  “可惜姐夫不是女孩。不然的话,我替了你去。”他体己地说。
  刚刚涌上眼圈的一点泪意化作了嫣然一笑:“你去好了,我来教你男扮女装。”
  “我倒愿意呢。又怕事败名裂,人家告我讹诈。”
  “哎,越说越是离谱,不说也罢!姐夫,近来可写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写,头空得就像白纸。”
  “我不信。”
  “前两天在路上,倒是作了个《临江仙》。”
  “好啊,你念给我听。”
  “隔墙蒙蒙细雨,绕楼短短垂杨。春寒过尽郁金堂。珍珠帘对卷,帘下试新妆。金钿双安翡翠,罗裙宜贴鸳鸯。舞随新燕后,梦着落花旁。”
  “真好。”她的眼中泛起了梦样的色彩。
  “那一天,我梦见你到苏州了,我梦见了一年之后……”
  “那个人不会是我。”她变了脸色。
  “是你。你会过得比现在快乐。”
  “我说了不会是我,我现在就很快乐。”她冷然转身,似欲登楼。
  “回来。”他无奈而又心痛地低喊,“回来,静志。”
  “你又叫我作什么?”虽已回头,其声仍冷如冰霜。
   “读书习字,不可一日荒废。”
  书,是他教的,字,也是他教的。冯镇鼎的女儿,不曾跟她身为儒学教谕的父亲学得一鳞半爪的学识,偏是从授课里中的姐夫那儿练就了“若絮吟偏敏,蛮笺擘最强”的本领。她是他唯一的女学生,他的得意女弟子。然而,他已久不教她。她已长大,他自知,再无资格。今天却是个例外。太久太久没有见到她了。今天,就破个例吧。
  “我没心情听你讲书,也没功夫跟你练字。”气恼之中,她显得有些刁蛮任性。”
  “不讲书了,我写几个字吧,写给你看。”他柔声说。
  “这还差不多。”她双掌轻合,笑从双脸生。
  “写什么呢,你说?”
  “这个还要问呀?写你最喜欢的。”
  “这可是件难事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这样吧,”他想了想,“劳驾把我的习字帖取来。”话一出口便发觉不当,忙不迭地更正:“我自己来吧。”
  静志却已取帖在手,帖中夹着几页薄笺,扑簌簌飘落在地。她弯腰去拾,他更抢在前面。仍然有一页,抢救不及地落入了她的手中。打开来,竟是王羲之的小楷《洛神赋》。
  “拿来。”她的声音静得不带些微感情。
  迟疑了一下,他还是交出了握于手心的纸团。
  将揉皱的纸团一一展平,那字体,是烙在脑海的,那文章,是藏在心窝的。每一页都是他所临摹的《洛神赋》,每一页,都是精益求精的重复:“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洛神赋》为东汉文字家曹植的抒情名篇,抒发了作者对洛水之神的倾慕以及爱而不得、人神隔绝的惆怅。为什么,他重复临写这中间的一段?为什么,他神情紧张怕人看见?“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他的心中好一阵痉挛。而她的泪滴,已无声坠落,将纸上的“静志”染得一片模糊。
  她望着他,那样渴望而又凄楚的眼神,令他的目光也渐渐湿润。两人只能含泪相望,却连互为拭泪也断无可能。
  “洛神赋、小字中央,只有侬知。”有此一句,已胜却人间无数。什么叫做“两同心”?如果读了这样的佳句仍浑噩不解,那样的一颗心,恐怕是任何事物、任何力量都不使之感动了。有此一句,词之意境焕然一新,在同类作品中脱颖而出。陈廷焯曾以“古今绝构”赞誉《静志居琴趣》,并且他说了段很有意思的话:“艳词有此,匪独晏、欧所不能,即李后主,牛松卿亦未尝梦见。”就词论词,李后主、牛松卿是否梦见过类似情形君何以得知?看得出来,他对《静志居琴趣》也颇为偏爱,否则不会有此热肠之评。
  牛松卿且不说他,说到李后主,他与小周后那段广为人知的韵事何以不能超越《静志居琴趣》?李后主的文才不在朱彝尊之下,就一般人而言,由于他的帝王身份,他的传奇命运,其知名度远在朱彝尊之上。“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若要在后主与竹垞中作出选择,人们更能记得,更愿记得的,当然是后主之词。而他的继室小周后,是后主亡妻大周后之妹,《南唐·继室周后传》称其“警敏有才思,神彩端静”(也许是为了配合正史之描叙,在野史中,小周后有个极美的名字,嘉敏),比起民间女子冯静志,她受关注与欢迎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无巧不成书的是,后主与竹垞都写词,他们所钟爱、所吟咏的对象,都是各自的妻妹。后主有首《菩萨蛮》,便是为小周后所作:“花明月黯飞轻雾,今朝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这在古代确系大胆难得,何况是出自名门淑女,若教道学家看见,还不难为情死了。如火的热情冲破了重重顾虑与封锁,这是人性的胜利,也是爱情的胜利。然而这又是怎样一种爱情呢?在妻子病榻边产生的爱情,妙解音律的大周后,曾是后主理想的妻。当她身染重病,弱息尚存,那个深情的丈夫却另有所恋,“花明月黯飞轻雾”,他迫不及待地要寻找新的沉迷与新的欢乐了。这样的词,作之者何其心忍,读之者何其心悸!
  竹垞的《两同心》,读之惟觉美好而不觉残忍,其重要的一点,应是这份感情的深自内敛与幽沉持久。在封建时代,恋爱自由与婚姻自由是绝对不能想象的事。说句公道话,从竹垞的角度出发,一个情感丰富而又过早泥足俗世的文人,在孤寂而又充满了苦难的生活中渐渐爱上了美丽深情、与之心心映同的小姨,这比爱上一个由不说分说的婚姻指定给他的妻子更为正常,也更易理解。话虽如此,承受父母之命的另外一方,竹垞的夫人海媛,她必定不如自己的妹妹一样了解并能欣赏自己的丈夫,但她对于夫君的感情,却未必会输于静志。古代的女子,双足与心灵都走不出方寸深闺。画地为牢、罗幕生寒,“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除了将感情寄放在夫君身上,她们更到何处去寻找慰藉?婚姻是背叛不起,背叛不得的,竹垞对此十分清楚。不能害了姐姐,静志的心中也极其有数。叶嘉莹先生论词时曾提出了一个新颖的术语“弱德之美。”先生说:“弱德之美不是弱者之类,弱者并不值得赞美。‘弱德’,是贤人君子处在强大压力下仍然能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种品德,这种品德自有它独特的美。”在竹垞与静志之间,这种“弱德之美”就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洛神赋、小字中央,只有侬知。”感情之河,莫知其广;感情之水,难测其深。然而在那最深的河心——小字中央,却只有恒久的等待与坚韧的抑制。“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激情是可怕的,一旦信马由缰,一个神彩端静的淑女可以“手提金缕鞋”而迷失本性。以“弱德之美”而对抗强劲的激情,能有多少胜算呢?
  重蹈上篇覆辙,本篇的虚构成分是变本加厉了。笔者久不做小说,一时技痒,难免唠叨过甚。“收和颜而静志兮”,解词也得讲个解词的章法,但愿下不为例。
  

5、解佩令 自题词集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
  

《解佩令 自题词集》是朱彝尊暮年所作。临晚镜,伤流景。对于一生,是一次痛定思痛的回眸。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开笔用的是一鞭千里的手法。“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这是唐代诗僧贾岛在《剑客》一诗中的名句。五陵者,盖指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平陵,分别为西汉高祖、惠帝、景帝、武帝、昭帝的陵墓。十年磨剑为何?深仇大恨不言自明。而五陵结客又是为何?“与子同仇”是弦外之音。十年磨剑,这是何等艰苦卓绝的复仇之路。五陵结客,其“匡扶汉室”之意何其激切。明亡时的朱彝尊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国土沦丧,随着清军南下所带来的野蛮屠杀与破坏,江南人民的英勇抗击风起云涌,他的族人有因此而流血成仁者,年少的竹垞眼含热泪记下了这一幕幕震撼心灵的场景,光复故国从此成了他的坚毅信念。顺治十二年(1655),竹垞在绍兴江阴拜访祁理孙、祁班孙兄弟。在那里,他结识了魏耕、钱缵曾、朱士稚、屈大均等志在复明的奇人侠士,形成一个秘密反清集团。顺治十六年(1659),在这个秘密反清集团的积极联络策动下,郑成功,张煌言率领水师攻入长江,对南京形成合围,攻取长江下游的太平、宁国、池州、徽州等四府三州四十二县,江南半壁江山为之震动。可惜时运还是差了一点,和南明王朝的数次抗清之举折翼损羽一样,“东风不与周郎便”,此番出师半途夭折。事后“通海案”发,康熙元年(1662),魏耕与钱缵惨死铡刀之下,祁班孙流放宁古塔,竹垞避祸出走,越云山、泛沧海,开始了他浪迹江湖的生涯。
  有关这段经历,他虽在以后的岁月守口如瓶,却在其词作中时露机锋。其《水龙吟•谒张子房祠》一词可为应证:“当年博浪金椎,惜乎不中秦皇帝!咸阳大索,下邳亡命,全身非易。”表面上是以吊古的方式感怀汉相张子房,实则在宣泄作者本人的身世之悲。张子房姓张名良,子房为其表字,祖上五世皆为韩国丞相,家世之荣可谓登峰造极。然而自从秦始皇翦灭六国,这位王孙公子的身价便骤然大跌了,由高不可攀的韩国老牌贵族一跤跌入了亡国流民的谷底。如此之奇耻大辱岂能旁观坐忍?为了替韩复仇,他结纳刺客,在秦始皇必经的博浪沙策划了一次恐怖行动。可惜刺客技艺不精,扔出去的铁椎没能击中始皇,只击中了副车。那时的“恐怖分子”跟今天还有很大区别,不会在完事后大大方方地宣称负完全责任。始皇一怒之下将咸阳翻了个锅底朝天,张良东躲西藏逃到下邳(今江苏睢宁西北),漏网之鱼总算有了个临时栖息之所。好一个紧张窒息的“全身非易”,这不仅拉近了秦末与清初的时空距离,也拉近了朱彝尊与张子房的距离。朱彝尊的曾祖朱国祚是明代万历十一年的状元,后又入阁拜相,这一家世,虽然比不得张良祖上五世为相的尊荣,然而一笔写不出两个“朱”字,朱家对于明王朝的感情之深是无言可喻的。朱彝尊在山阴交往祁氏兄弟,与张良的“博浪刺秦”可谓出于同衷。令人心潮难平的是,张良没能成功;朱彝尊也没能成功。“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这平生涕泪,既是为故国而洒,也是为故人而洒,岂止为词人一身之遭际耶?
  “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朱彝尊是个才华横溢的多面手。《清史稿•朱彝尊传》称其:“生有异禀,书经目不遗。”后经时光证明,这个小时了了的神童并非一束只开一度的烟花,他勤奋好学终生不怠,在各个领域都卓有建树。既为经学大师,又是金石学名家。诗与王士祯齐名,时称南朱北王;词与陈维崧、顾贞观三足鼎立,有清初“词家三绝”之誉。与赋诗属文相比,朱彝尊学词算是起步较晚了。他最早的词集《眉匠集》,收录的已是其二十七岁时的作品,按照古人的年龄观念,“二十四番花信风”,过了二十四岁还以青年自居,这就有些“大言不惭”的味道了。嗟乎古人,生命对于他们确有一种“譬如朝露”的紧迫。竹垞二十七岁始学填词,在那时,绝对已是“大龄文学青年”。可他凭着明慧过人的天分与持之以恒的努力,终于如一朵晚开的芙蕖在词场上嫣香横溢、大放异彩。他的词名甚至超越了他的诗名。人,不患无立,只患无心;不患无成,只患无志。
  然而词人却说:“一半是、空中传恨。”学词已是太晚,更何况“空中传恨”。这个“空”字真用得洒落轻灵不着痕迹。有一成语“咄咄怪事”,出自《晋书•殷浩传》:“(殷)浩虽被黜放,口无怨言,夷神委命,谈咏不辍,虽家人不见其有流放之戚。但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殷浩是东晋的中军将军,因遭朝中非议贬黜,被下放到信安。到了信安,他表面上似乎毫无怨言、怡然自得,连他家里人也认为他的表现太过正常,简直正常得有些不像话。后来人们才发现,殷浩的心里并不平静。他成天都用手指在空中作书,写的竟是“咄咄怪事”四字。殷浩“书空”,实是一种敢怒不敢言的姿态,竹垞二十七岁后独钟于词,他所看中的,正是词可书空这一妙用。他在《红盐词序》中说:“词虽小技,昔之通儒巨公往往为之。盖有诗所难言者,委曲倚之于声。其辞愈微,而其旨愈远。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此尤不得志于时者所宜寄情焉耳。”清朝统治者对于文字有些神经过敏,加之竹垞又曾有过那样一段结党谋逆的“前科”,欲吐不得却又不吐不快,词之辞微旨远恰为他提供了一种曲表心迹的可能。“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栏杆不自由。”他所要表达的,也正是这样一种不胜惘然的意境。
  既然“空中传恨”只占了词人的一半心思,那么另一半呢?另一半是轻纱掩映中的幻梦,是他对于理想世界的一种寄托。这一半,词人虽未明白道出,但从接声而起的“几曾围、燕钗蝉鬓?”中我们可以猜到答案。燕钗蝉鬓,是清丽出尘的女郎。她们集天地山川之精华,聚日月星辰之光辉,造化通过她们向人们展现人间美之极致,可以说,“燕钗蝉鬓”代表了词人对于美好生活的渴思与向往。然而真实生活总是离向往太远,它们会在卑微黯淡、最不起眼的角落与你碰个正着。以“燕钗“之轻盈,“蝉鬓”之娇脆,何以抵挡霜风冷雨的痛击?恋人的早逝,贫穷的围困,世人的嘲笑与身世的飘零,使得词人开满鲜花的梦乡日渐枯瘠荒凉。“几曾围、燕钗蝉鬓?”生活的美好几曾向他综放粲颜呢?写词只当是自说梦话罢了。
  “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此一句,看似在轻描淡写地道及自己的词风,其实最有深意。秦七为北宋词人秦观,黄九为北宋词人黄庭坚。 秦七纤丽,黄九硬朗,朱彝尊是说,自己与这两位北宋前辈路数不同。那么,谁是他的同行者呢?“倚新声,玉田差近。”玉田者,是南宋词人张炎。张炎字叔夏,号玉田,其六世祖为循王张俊。张炎论词与创作皆以“雅正”、“清空”为核心,玉老田荒,他是两宋词坛最后一位贵族,俨若蒹葭丛中之绝唱天鹅。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张炎与沈尧道、赵学舟应召赴上都书写金字《藏经》,为他没落贵族的一生写下了最耻辱、最不光彩的一页。朱彝尊说自己与“玉田差近”,这差近(相近)的当然不仅是词风,不仅是他们二人对于“雅正”、“清空”的实践与推崇,在很大程度上,更在于他们所生存的时代,在于他们的个人遭遇。
  早年的朱彝尊,那是情怀激烈的“革命志士”,是不甘为满清臣甫的热血男儿,否则何苦“十年磨剑”,否则何必“五陵结客”?但事物都是发展变化着的,朱彝尊的“革命热情”是从什么时候起焰寒灰冷了呢?民间流传着一个故事。相传康熙帝微服南巡,路经嘉兴梅会里,遇一老者在白日之下袒腹而卧。康熙惊问其故。老者答是腹书堆积,恐其发霉,特在太阳下晾晒。康熙以是奇之,返京后便召来老者进行“国家公务员”面试。这一试之下,竟将一个才压古今的盛朝遗贤给试了出来。于是圣心窃喜,龙颜大悦,即封老者为翰林院检讨。不用说,故事中的老者正是词人朱彝尊。
  又有人将这个故事作了些删节,仅保留朱彝尊袒腹享受日光浴的情节,却放弃了召试“国家公务员”的那段描叙。这么一改,朱彝尊意在引起“圣主”垂顾的进取举措遂演变成了恃才放诞的天真表露。大概改编者认为这才符合朱彝尊的性格,张爱玲说过“女人应当天真一点”,在改编者乃至大众的口胃却是:“文人应当天真一点”。
  不过有一点却是真的,朱彝尊终于出仕清廷。竹垞另有一首自传体词作,名为《百字令•自题画像》,对我们了解他的心态变迁颇有帮助。词曰:“菰芦深处,叹斯人憔悴,岂非穷士?剩有虚名身后策,小技文章而已。四十无成,一丘欲卧,漂泊今至此。田园何在?白头乱发垂耳。空自南走羊城,西穷雁塞,更东浮淄水。一刺杯中磨灭尽,回首风尘燕市。草屩捞虾,短衣射虎,足了平生事。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
  此词作于这首《解佩令》之前。那时的他,年过四十这个大限,仍只是个一事无成的书生。漂泊无期,厌世日深,青年时代厉烈如刺、不屈不驯的激情早已消磨在了岁月为其酿制的一杯杯苦醪浊酒里。天南地北都走过,回首往事,只有麻木,没有感动,只有悲哀,没有壮慨。在这样一种无精打采的心态下,未来的日子还能有什么样的打算呢?最大的心愿无非是穿上草鞋到水边捞虾,身着短衣上深山射虎。一百年前不是我的世界,一百年后同样不是我的世界。我是谁呢?我只是一具垂暮速朽的躯体。天下滔滔,竟没有一个人能够与我同呼吸、共命运。
  在多年与天命搏击后,他感到了孤单,感到了疲倦,同时也尝尽了挫折与失意。“白头乱发垂耳”,四十岁的人看上去竟不比年已古稀的人年轻。昆山之玉、夜明之珠,可以藏之千年而光芒不减,然而人类,作为时光隧道的匆匆过客,其光芒过时不展,则将永远寂灭。“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果有握瑾怀瑜之才而自我放逐,这跟慢性自杀又有什么分别?
  半生的飘零之后,他低头了,认命了,回到了科举应试的“正途”。康熙十八年(1679),朱彝尊参加了“博学鸿词”科殿试,“录取通知书”一下来,他的成绩排在一等第十七名。就这样,这个曾以推翻清王朝为毕生之任,这个曾打算布衣终老的明代遗民背叛了初衷。由翰林院检讨而入值南书房,充起居注日讲官(负责记录皇帝的言行),后又主持江南乡试。康熙数次南巡,朱彝尊均在迎驾之列。康熙更赐其禁中骑马的特权,并亲笔题赠“研经博物”四字。对于封建时代的士人,这真是荣耀已极了,是“可怜光彩生门户”。然而对于朱彝尊在“五陵结客”阶段所结交的生死朋友,对于那些坚持遗民立场的人们,这却是难以接受、难以置信的。“未嫁堂前已目成”,屈大均就曾毫不客气地挖苦这位往日的挚友。这时的朱彝尊,已经顾不上任何挖苦与规劝。食君之禄岂可不忠君之事?而忠君之事,则在于兢兢业业地为太平政治服务。他自作聪明地改进了他的词论:“词则宜于宴嬉逸乐,以歌咏太平,此学士大夫并存焉而不废也。”(《紫云词序》),这跟他从前对词所下的定义:“此尤不得志于时者所宜寄情焉耳”真为霄壤之别。
  持此论调,朱彝尊是否仕途平达、一路绿灯了呢?以“歌咏太平”应对不测,这一构想可真幼稚得可怜。当朝对他这样晚来投顺的汉族知识分子防备甚严。康熙二十三年(1684),元旦那天皇帝还赐其果宴以示宠渥,不到一月,他却被劾降级,原因是这个异想天开的书呆子竟带了两个抄书匠到禁中抄书!连皇帝的书库都敢觊觑,这问题可要上纲上线了。谪官后的朱彝尊困屈京华,这时的他,似已丢不开一枕黄粱的官场。明明可以乞老归田,可他宁可悲叹:“茸裘已敝库尚典,浊酒苦贵樽长空。”,却没有一点收拾行装的动作。过了段时间,吝啬的皇帝心也平了,气也消了,他因此否极泰来、官复原职。但在康熙三十一年(1692),朱彝尊再度被免,这一次罢官的原由就不得而知了。“天意”从来高难问。朝廷用你之际,你就是可用之才;弃你之时,你就是废物一个。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一切的欲望与追求都不复留存,所有的热情与力量都消失殆尽。除却残生,他一无所得;除却词曲,他一无所获。“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恍惚之间,他又回到了落拓江湖的那些年月。他最好的词曲都作于那时,逝去的青春是如初恋一样悲伤却又可爱。且把这些词曲交付酒席前光艳照人的歌女吧。同是天涯沦落人,在银筝檀板的佐唱下,她们今夜的演出定当动人以深。可是啊,银筝与玉喉纵能唱出他心底的感触,又怎能唱回他的壮志与青春?在歌暗音沉、无人知道的长夜,他的两颊已老泪纵横。“料封侯、白头无分。”明朝与清朝,是他不该过问、也过问不了的世事。早知如此,当年合当野花插鬓隐逸终老,免为后世所讥,后世所笑,讥他寡信少义、贪官恋位,笑他虚词诡辩、屈节负诺。
  

15、纳兰性德词
  词人小传:纳兰性德(1655—1685),字容若,初名成德,避康熙太子保成讳,易名性德,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武英殿大学士明珠长子。康熙十五年(1676)进士,选授三等侍卫,后晋一等。善骑射,好读书。工词,尤擅小令,其词初称《侧帽集》,后更名《饮水集》,后人辑作《纳兰词》。胡薇元《岁寒居词话》云:“容若《饮水》一卷,《侧帽》数章,为词家正声。散璧零玑,字字可宝。杨蓉裳称其骚情古调,侠肠俊骨,隐隐奕奕,流露于毫褚间……”况周颐《蕙风词话》曰:“容若承平少年,乌衣公子,天分绝高,适承元明词敝,甚欲推尊斯道,一洗雕虫篆刻之讥。独惜享年不永,力量未充,未能胜起衰之任。其所为词,纯任性灵,纤尘不染,甘受和,白受采,进于沉着浑至何难矣。”
  台城路 塞外七夕
  白狼河北秋偏早,星桥又迎河鼓。清漏频移,微云欲湿,正是金风玉露。两眉愁聚。待归踏榆花,那时才诉。只恐重逢,明明相视更无语。人间别离无数。向瓜果筵前,碧天凝伫。连理千花,相思一叶,毕竟随风何处?羁栖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啼曙。今夜天孙,笑人愁似许。
  

七夕,中国人记忆中一瓮温心沁骨的芳醴。只这灵黠秀美的名字,已足以引动无穷佳思。汪曾祺的小说《大淖纪事》中有位名唤巧云的姑娘,酒窝凤目、眉如鸦翅,与小锡匠十一子两心暗许,道是无晴却有晴。小说特地交待,巧云出生在七月里的一天,生下来时,满天都是五色云彩。单凭这一点,我便固执地认定,巧云的生日应当是七夕,否则真太可惜了那一天缤纷浪漫的五彩云。古龙的小说《武林外史》中也有一位以七夕命名的姑娘,姓朱,名七七。一个活泼俏皮的精灵,敢爱敢恨,明亮热烈胜似一束盛夏的榴花。
  聊了小说,转入传说。作为久负盛名的传统节日,七夕源于牛郎会织女这一古老的神话。南朝梁元帝年间,学者宗懔在其所著的《荆楚岁时记》一书中记载说:“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女也。年年织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牛郎,嫁后遂废织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唯每年七月七日夜渡河一会。”《荆楚岁时记》被认为是我国古代最早的一部关于时令节俗的专著。它所记载的七夕之源不是欢乐之源,而是感伤之源。此则神话,对天帝这个大独裁者进行了温和谨慎地“爆料”。说起来,织女应当是天帝的亲生骨肉、掌上之珍,可这不过是场面话罢了。生活中的织女跟他这个亲情匮乏的父亲是无理可讲的。梭子在飞,织机在响。织女织布,日夜匆忙。名义上金枝玉叶的公主,竟是个超强度劳作的女工。天空如此辽阔,云衣如此绚丽,织女的处境却如此孤苦,如此冷落。强横的天帝一时心软,织女的终身这才有了着落。她嫁给了河西最亮的一颗星辰牛郎,对于织女,这颗明星的热力甚至超过了暑月骄阳。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的新嫁娘一心守着夫君,“一十二时不离别,郎行郎坐总随肩。”天空从此失去了锦绣,云朵从此失去了华丽,织女的爱情令天帝的颜面大不如前。一怒之下,天帝勒令织女速还河东,一回来就铁青着脸把她给软禁了起来。飞梭织杼又成了织女的全部生活,可她的整个心灵,已不梭里,不在布中。为了提高织女的工作效率,天帝勉强作出让步,同意织女与牛郎一年一会。会期便定在七月七日,二人分别从天河的东西两端向着彼此缓缓靠近。
  “银烛灯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这是唐代诗人杜牧的《七夕》,是《唐诗三百首》中的七夕。银烛画屏,罗扇流萤。夜凉如水,卧看双星。就笔者而言,这便是对于七夕最早的一点印象了。读者诸君呢,各位的七夕印象又是始于何物,始于几时?
  我们即将谈到的这首《台城路•塞外七夕》,却既没有银烛画屏的华贵,亦没有罗扇流萤的清丽,既没有夜凉如水的幽静,亦没有卧看双星的闲适。因为这是塞外的七夕,是纳兰笔下的七夕,这便决定了本词的与众不同。
  “白狼河北秋偏早,星桥又迎河鼓。”白狼河即辽宁的大凌河,其南端发源于白狼山,是辽宁省西部最大的河流。作为康熙帝身前的大红人,纳兰侍卫时有伴驾出巡之机。换了他人,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对于纳兰,却是非其思存的差使。此词如是开头,也正反映了纳兰的这一心境。白狼河的秋天,你为什么要来得那样绝早,那样出乎意料?越往北去,秋意越深。越往北去,人越孤悄。一页日历信手撕落,裂帛般的脆响令人无端心紧。一刹那间,慵倦的双眸为之炯然一惊。这是七月七了,此时此际,星桥之上又该流光辉映了,迎来今夜的娇客牵牛巨星。河鼓即牵牛星的别名,句中以河鼓而代牵牛,一片喜悦之情直若击鼓传花,宛如清扬。
  词人暂时忘却了自身的孤寞清寒,一心一意地替牛郎欢喜起来。“清漏频移,微云欲湿,正是金风玉露。”计时的漏壶见证了光阴的推移,纤薄的云影在含泪窥望,金风玉露的夜景正姗然展开。这是美的极致,一切的美,都毫不吝啬地向着牛郎与织女绽放;一切的美,已为着这一年一夕的盛会准备就绪。
  “欲将离恨寻郎说 待得郎归恨却休。”终于等来了日夜凝想的牛郎,织女却并未显得喜色盈面。“两眉愁聚。待归踏榆花,那时才诉。只恐重逢,明明相视更无语。”她似乎还不能适应这乍见的欢欣,就像了习惯了幽暗的眼睛在光亮的激灵下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高兴么?这大好的日子,怎也不舍得松松眉头?”在久久地无语对视之后,牛郎伸手挽住妻子,打破了沉默。
  “哪里,我只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所以难过。”织女展颜一笑,禁不住两行清泪就此滴落。
  “今晚的月色最好,花也最香。你看我们下边的银河,细得像条绒线。那尘世之人是怎么说我们来着?‘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想起就是这清浅一水在阻隔我们,真觉得不可思议。今晚可不用犯愁了,更不许犯愁了。你想说什么,都对我说吧。”
  织女只是微笑。
  “好容易才有这个机会。三百六十日,佳期杳如年。只有这一天,我能见到你的样子,听到你的声音。你为什么一言不发呢?”牛郎略有些失望。
  “小声些。我们的话,别让鹊儿们听了去,别让世人偷听了去。”织女含羞轻嗔。
  “好,回到我们的家,你再慢慢告诉我。”牛郎释然一笑,“‘桂树三春烟漠漠,银河一水夜悠悠。欲将心向仙郎说,借问榆花早晚秋。’刚才我踏上星桥时,听到桥下有人吟诗。诗中竟赞我一声‘仙郎’,我虽愧不敢当,可就像听到你亲口叫我一般,高兴得有些飘飘然了。不晓得这又是出自哪位才子之手,其实世上之人倒是最知你我心意的。”
  “‘借问榆花早晚秋。’”织女喃喃吟道,“这句诗我极喜欢。回去吧,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就怕来不及呢。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时光如冰雪一样凝固?”
  银河潋滟的夜空,有一双隽侣踏着榆花般皎洁的云朵携手同归。他们是那样和谐,那样甜蜜。
  如此一幕落入世人之眼,将有怎样的触动,怎样的感想呢?“人间别离无数。向瓜果筵前,碧天凝伫。”牛郎织女犹有七夕可待,而人间的痴情儿女,却连这一点稀有的幸福也难以捕捉。在七夕佳节这天,人们早早陈列好了瓜果盛宴。翠绿的西瓜,紫艳的葡萄,粉嫩的山桃,雪样的莲藕……一样样鲜脆欲滴,一般般赏心悦目。据汉代纬书《春秋合诚图》记载:“织女,天女也,主瓜果。”在古人的心中,织女不仅是一个纺织能手,同时还是一位瓜果女神。这天夜里,闺中女儿都打扮得楚楚动人,聚于庭院引针乞巧,恰如北宋词人柳永所写:“须知此景,古今无价。运巧思穿针楼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亚。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廊影下。”“钿合金钗私语处”,这是出自《长恨歌》的典故了。“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相传,唐明皇曾在七夕之夜赐杨玉环金钗钿盒永为定情之物。热恋中的大唐天子誓与爱侣白首偕老,两情浓处,绝似七夕之会的织女牵牛。而在星光摇曳中,那一个个心思灵慧的女郎,大约还做着瓜果般甘甜的香梦吧?她们将金缕引过银针,将憧憬引向未来,姿态郑重,眼神清亮。然而未来与等待却有很长的距离,这距离,不亚于银河之壮阔。只有经历了爱情与别离的人们才懂得其间的无奈,其间的焦灼。
  “连理千花,相思一叶,毕竟随风何处?”两棵树的枝干相连,谓之连理。同样是来自《长恨歌》中的句子:“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在连理枝上开出的花朵,是何样芳艳,何样深情。只可惜花愈芳艳,花愈深情,愈益遭受雨打风欺。朱淑真以不幸的切身经历痛声一哭:“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而晏几道则在杯冷歌阑时悲不自胜:“万一明朝西风动,怎奈朱颜不奈秋。”青春与朱颜,也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吧。美是既不能停留更无法长久。狂风骤起,落花满地。谁还能记起那曾经怒放的朱颜以及与朱颜一样醉人的情意?繁华洗尽,只有一片嫣红如故的叶儿,写满了思念,承载着祝福,漂向天涯漂向你。
  这一片叶儿,仿佛漂向了千年以前的时光,漂向了大唐晚照。唐僖宗时,书生于佑黄昏漫步,恰到宫墙之下。他在御沟中拾得红叶一枚,上有题诗:“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于佑回去后反复吟味,将红叶收入书箱,极是爱惜。又寻了一片红叶复诗二句:“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写罢将红叶投入御沟上流,怀着一丝秘密的希望,暗祝红叶能流回宫中,被那位最初寄诗的有缘之人拾取。数年后,僖宗放还宫人,于佑聘娶了一位姓韩的宫女。韩氏在于佑的书箱中发现了红叶诗,不禁惊叹道:“我的红叶怎么会在你这里?”于佑便说出了自己得到红叶的经过。韩氏如有所悟:“我也拾得了一片题诗的红叶,不知是谁写的?”便将素日珍藏的红叶取出,于佑一看,正是自己昔年的笔迹。双叶相偎,丹心互许。两人惊喜对泣,感慨不已。
  红叶媒,三生缘,这故事堪称千古之奇了。然而客观地说,韩氏的那首诗,实在做得不为出色。而于佑的复诗,更是碌碌不足道。难怪这个故事的版本之一,《青琐高议•流红记》将男主角说成是一个累举不捷的落魄士人。撇去诗的优劣,故事的本身却不掩其美。小小的红叶随波飘荡,不正像孤独的灵魂漂泊在人海?红叶渴望能投入温柔的、可以信托的掌心;而灵魂呢,灵魂渴望找到另一个颖慧优美、息息相关的生命。然而,命运会成全世人可怜的愿望吗?不是每一对有情人,都能像于佑韩氏一样得偿宿愿。小小的红叶要毫无闪失地到达理想的彼岸是何其困难、何其渺茫。“毕竟随风何处?”世路坎坷,风波险恶,有多少痴情被虚情踏破,又有多少真情被无情错过?如花美眷如花落,似水流年逐水流。
  “羁栖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啼曙。”此一句,容若回到了自己身上。护驾塞外的日子是那么单调枯索,对一个纯任性灵的词人,这种华而不实的生活是不可能带给他些微喜意的。他的心,已飞回了妻子身边。他想象着妻子在空落落的屋子里暗自垂泪,推窗凝望七夕的明月,牵念他的安危寒暖,默数他的行程归期。漫漫长夜里,陪伴妻子的唯有一炉薰香。当夜已过尽,香炉灰冷,妻子的双眸仍泪光莹然。“是我,没能给予你安恬的时光;我要怎么做,才能报偿你的忆之切、思之苦?”
  泪暗流,可奈秋?“今夜天孙,笑人愁似许。”天孙为织女的另一别名,按照这一说法,织女当为天帝的孙女。是女儿还是孙女,此两种说法究竟谁是确切的呢?神仙的辈份众说不一。可不管怎样,在七夕这夜,织女是人间天上最幸福人儿。看到芸芸众生为情而苦,因情而怨,她会讶然一笑么?在这样价值千金的时刻,怎会还有落寞的红颜、深敛的蛾绿?在这样皓月当空的夜晚,为何还有如雨的泪光、难解的心锁?
  

蝶恋花(四首)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眼底风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
  又到绿杨曾折处,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悼亡之音,恰如绿绮古琴上一根悠悠颤颤的断弦;悼亡之章,恰如空庭夕照中一株清雅苍白的梨花。纳兰词:“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梨”谐音“离”,梨花即为离花,与爱人的生死决别不正像春花离枝一样摧心断肠吗?悼亡是我国古典诗词的伤情之旅、至痛之忆,是丈夫对于亡妻隔世相望的爱恋,是失侣天鹅的悲鸣哀泣。文学史上的许多名人都曾经历这种至痛,从倾城倾国的潘安到貌颇不扬的贺铸,从薄情寡义的元微之到情柔性懦的李重光,从愁怀如海的江淹到陶然自得的苏轼……他们的人生辞典中,无不触目惊心地写下过“丧偶”一词。到了清代,这一不幸的群体中又增添了一位新成员,他便是二十出头的纳兰公子。
  在为数众多的悼亡名人中,纳兰性德大概要算最年轻的一位;他的沉痛,则似乎又是最持久的一位。其悼亡词的质量之高,已令人啧啧称异;数量之多,尤足傲视历代;不信,我们即兴采访一些古典诗词的发烧友吧,若要他们说出几句印象深刻的纳兰词,相信许多人会信口吟诵《饮水集》中的悼亡词:“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可供选取的警句是纷至沓来,有求必应。而我们即将谈到的这四首《蝶恋花》,更是纳兰悼亡词中的瑰宝。“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这虽不是《蝶恋花》中的句子,却与《蝶恋花》有着情同一脉的精诚与痴迷。那么,谁是纳兰清夜长唤的真真?谁是纳兰永结同心的梦中人?
  答案只有两个字——“卢氏”。卢氏之生平,可见于诗人叶舒崇撰写的《清纳腊室卢氏墓志铭》。叶舒崇字元礼,即朱彝尊词《高阳台》中那位“有女慕之,竟至病死”的翩翩美男,他与纳兰容若为同年进士,对于纳兰的家世,大概相当熟悉。此篇《墓志铭》中所称的“纳腊室”即“纳兰室”,“纳腊”与“纳兰”是满语“太阳”的不同译法。据《墓志铭》所记,卢氏为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她在十八岁那年嫁入相府,成了纳兰容若的新妇。“夫人生而婉娈,性本端庄……幼承母训,娴彼七襄;长读父书,佐其四德。”“生而婉娈”是说卢氏天生丽质;“性本端庄”直道温柔静好;“幼承母训,娴彼七襄”,当真是个慈母调教出的乖乖女,七襄的原意是精美的织绵,此处则言卢氏精于女红;“长读父书,佐其四德”,父亲的教育也颇见功力、值得一提,四德者,即“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之统称。从这句话看来,卢氏必定是位深合传统、德才兼备的淑女。
  单看这段简介,未免令我们有些失望。因为简介着实有些落俗,它是那个时代名媛才妇的缩影,无有不妥,无有不美,但细加寻思,便觉空洞呆板、意味索然。忽然想起了电影《燕特尔》中的一支插曲:“She is a mother,she is a sister,she is a lover.She is a wonder of all wonders. Noone can deny it.Why will he change her?She is lovely,she is tender,she is a wonmen,so am I.”翻译成中文则是:她是一个母亲,她是一个姐妹,她是一个爱人。她是奇迹中的奇迹。没人能否认这点。还有何不足他要将她改变?她如此可爱,又如此温柔,她是一个女人,如我一般。”燕特尔女扮男装外出求学,与俊美宛若朝日的棒小伙艾维多邂逅相遇并成为同窗。羞涩的书痴女不可阻挡地爱上了他。然而艾维多非但对她的女性身份茫然不解,且已名草有主,与年轻的姑娘哈达丝订有婚约……“No wonder he loves her.(难怪他钟情无限。)”芳心失落的燕特尔竭力在哈达丝身上找寻自己所缺乏的优点,在那一时间,这位才华横溢的梦想家情愿只是一个除了女性特质外别无所有的恋爱中的女人。怀着十二分的诚恳,她唱出了这支歌。
  然而那样一种纯然柔顺、默然依附的女性,真是艾维多的希求,真是纳兰,或其余男士的意中之人么?当一切的掩藏归于无益,艾维多最终还是弄懂了自己的心。他爱燕特尔,不仅因为她是一位与哈达丝一样善良真诚的女郎,更因为她的特立不群,她具有一种令男子亦且望尘难及的自由飞翔的勇气与能力。卢氏与燕特尔能有什么联系呢?引用这段插曲,委实有些牵强。无论对艾维多爱得多深,为了实现自我,燕特尔还是宁可选择孤军奋战、独自漂泊。燕特尔是属于自己的,燕特尔是超越时空的;而卢氏,卢氏却属于夫君,属于家庭。
  那么还是回到《墓志铭》本身吧。虽说我们刚才读到的部分不足以彰显卢氏的卓然独出之之处,可是没让我们继续失望,叶舒崇从泛泛而谈的赞美转入言之有物的慨叹:“容若身居华阀,达类前修,青眼难期,红尘置合;夫人境非挽鹿,自契同心,遇辟游鱼,岂殊比目。抗情尘表,则视有浮云;抚操闺中,则志存流水。于其没也,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有了这至关重要的一段,我们当对卢氏刮目相看了。这是一位既具有传统女性优点且又非同凡响的妻子。有位伶牙俐齿的作家曾打过比方,旧式婚姻就像一场毫无悬念的摸彩,能够从中获取满足者怕是万分之一的比例都不到。不怕万一,就怕一万,这句话也有失灵的时候。因为,卢氏与纳兰都幸运地中得了头奖。一位是青眼难期的浊世公子,一位是抗情尘表的明慧佳人,若无神意冥冥之安排,他们要找到灵魂的另一半怕是费尽周折也未必称心吧。“我将在茫茫人海中寻访我唯一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这是诗人徐志摩的惊世名言,虽语气激楚,却带有一些赌气的成分,大约是出于绝望,也许是出于悲怆。然而正如陈寅格先生的那句评价:“夫卧子(陈子龙)以才子而兼神童,河东君(柳如是)以才女而兼神女。才同神同,其因缘遇合,殊非偶然者矣。”卢氏之与纳兰结缘,想也是殊非偶然吧?势大遮天、穷奢极欲之家,要开出一朵素雅的莲花已极为不易,何况是开出两朵呢?“种出莲花是并头。”卢氏与纳兰年貌相当、情趣契合,这种无以言喻的幸福真是几世修来?!人生在世,要找到一个像母亲一样关怀自己的女性或许不是太难,要找到一个像姐妹一样可亲可喜的女性或许也不是太难。然而要找到一个能称得上是千古知音的爱人,这的确太难了,这真是奇迹中的奇迹。而这个奇迹一旦失去,词人的生命怎能不大伤元气,词人的心灵怎能不深受伤害?“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什么才是对于亡妻最好的祭奠与回报呢?莫若用书生本色,莫若用春风词笔。于是有了纳兰集中歌哭无端的悼亡词,于是有了这组传唱千古的《蝶恋花》。
  第一首词起笔便是:“辛苦最怜天上月。”明月在天,清光潋滟。其辛苦在于何处,其可怜又在于何处呢?“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这是明月的辛苦处,也是明月的可怜处。一月之中,明月圆如玉环者只得一夕,其余时间,皆缺似玉玦。如此明月,不正为人生的写照吗?何人不可怜,何事不堪伤?纳兰曾愤然质问:“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生命对于每个人都只一次,我们非不用心、非不努力,非不动情,非不爱惜。然而这样的辛苦、这样的认真能够打动造物主的慈悲之心吧?从青春年少到垂暮白首,人的一生究竟能实现几个由衷之愿,能守住几个月圆之夜?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此句表面是说,倘若月长圆,终皎洁,再大的付出也无纤毫犹豫,就像冰雪情愿为春风融化,为了深爱的你,我哪怕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饴。皎洁的月轮,这是理想主义者心目中的爱情,至高至纯的爱情会令精通世故者“敬鬼神而远之”,会令头脑灵活的人嗤之以鼻。然而不信则无,信之则有,它的信奉者却自有一份殉道的热情。“冰雪为卿热”,谁能爱得如此深情、如此英勇、又如此坚定?《世说新语》中的荀奉倩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尽管在《世说新语》中,他是被作为惑溺于儿女私情的反面教材:“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荀奉倩名粲,字奉倩,三国时魏国人。他娶了骠骑将军曹洪的女儿为妻。这曹夫人生得是“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荀奉倩爱恋非常,夫妻的感情好得不能再好。有一年冬天,荀夫人忽发热病,荀奉倩就先到院中将自己冻了个透体凉,再将自己冰冷的身体贴近妻子,给她降低热度。饶是这样还是没能挽回妻子的生命。曹夫人病亡后,荀奉倩不哭神伤、心碎而亡。“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在另一首著名的悼亡词《沁园春》中,纳兰亦以荀奉倩自拟,用荀衣香消喻示自己心枯意萎。词前有序:“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纳兰与卢氏结缡三年,夫妻相得之情较之荀奉倩夫妇是无独有偶、不遑多让。卢氏产后患病,纳兰比任何时候都能理解荀奉倩亲试冰雪的“惑溺”,比任何时候都能理解荀奉倩为妻降温的“痴狂”。“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此句玉鸣锵锵,对妻子的“临别有云”有如琼瑶相映。真正的爱情,总是一往直前、没有退路,炽烈忘我、不计代价。
  然而真正的爱情是世上最为奢侈的幸福,不但在人间难以找到适宜的土壤,侥幸开花结果,连老天都会因妒生恨、从中作梗。因此词人说:“无那尘缘容易绝。”“无那”即“无奈”,“尘缘”为佛教用语。佛教以世上的色、声、香、味、触、法为“六尘”,此“六尘”者,皆为人生种种欲望的缘起,人心苦为羁绊,难以挣脱,是以称之为尘缘。尘缘虽是因人而生,因欲望而起,却又是自己左右不得、控制不了的事。它受之于天,亦毁之于天。浮生如寄,要得到一个己所深爱之人是那样艰难,失去她却又是那样容易。李后主词:“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情深缘悭,这是人生最难承受的结局。
  只有春天仍年年归来,“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眼前的一切多像是当年的一切啊,那一年的春天,我们曾含笑褰帘、同听风吟,任燕子软语呢喃、轻蹴玉钩……总以为可以一直这样生活,可以一直这样相爱。然而,无情的西风把我过早带入了万物凋零的秋天,带入了那座埋葬着我一生至爱的坟墓。“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泪眼婆娑中,我似乎听到了弦歌吟唱,我仿佛看见了素影轻飘。那是你在吟唱么,那是你的素影么?别抛开我,永远不要不理我。我要在你的墓前放上一束《诗经》里的葛藤花,和泪轻唤,魂兮归来。“葛藤花开,野芳阒寂。这里有荒冢一座,埋着我美丽的爱人。我美丽的爱人,谁在这里与你为伴?漂亮的角枕,曾紧贴你可爱的的脸庞;锦绣的罗衾,曾偎暖你柔软的身躯。炎炎夏日,漫漫冬夜,我对你的思念永不停息。百岁之后,我会来到这里陪你。”等待既是寂灭,等待也是重生。当我的生命终结之日,便是我们夫妻团聚之时了。迎接你我的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花香深似海,四季春不断。你看,你看,看那春光中成双结对的穿花蛱蝶,倦了时便扑扇着轻翅酣然入梦。请问哪一只蛱蝶可能是你,哪一只蛱蝶可能是我呢?
   第二首词:“眼底风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如果说“辛苦最怜天上月”叹的是良辰稀有,“眼底风光留不住”则恨的是韶华易换。这声倾诉,会使我们想起北宋词人晏几道在《归田乐》中的独白:“试把花期数。便早有、感春情绪。看即梅花吐。愿花更不谢,春且长住。”这声倾诉,会使我们想起南宋词人辛弃疾在《摸鱼儿》里的感言:“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
  没人能够留住春光,无论是在春来之前痴数花期,还是在春去之时责他风雨。与其在不见春光的日子里遥忆苦待,莫若趁着芳春尚在,着意留连;莫若趁着青春尚在,彼此珍爱。然而命运却不作这样的安排。“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人生最痛苦的离别就在于在最美的年华与爱情分离。俄国诗人莱蒙托夫有首名为《囚徒》的诗:诗人写道:“快给我打开这所监房,给我白日灿烂的光华,给我黑眼睛的年轻女郎,给我一匹黑鬃毛的骏马!我先甜蜜地紧紧地吻吻,那位年轻的姣好的美人,然后再跨上那一匹骏马,好让我长风般飞向天涯。”黑鬃毛的骏马,这是诗人心中自由的化身,只要能纵马扬鞭驰骋天涯,还要什么事物他不能了断,不能放下?纳兰也有一匹骏马。它但对于纳兰,所象征的却不是广袤的、无拘无束的自由,而是金玉其外、悲辛其中的前程。华丽的雕鞍只是风流表象,表象之下,难掩满身的风尘,彻骨的疲惫。“又上雕鞍去!又上雕鞍去!”这是世俗的成功理念、家庭的荣耀光环强加给他的追求,而这种违背本性的追求势必付出惨重的代价。“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个道理他如何不懂?但他身不由主。即使他的爱妻也是名利淡泊之人,即使他们两人都鄙薄封侯唯愿相守,然而仍有难以抗拒的外力替他们选择了错误,选择了别离。
  “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这句看似无理,却是至情之语。倘若直译,可能会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垂杨啊垂杨,既然相思不是你的名字,你又何必自作多情、牵愁惹恨呢?还是尽你的本分吧。什么是本分?你的本分就是用如烟的柔丝来遮断别路,让人眼干为净、不见为安。”有个成语“指桑骂槐”,词人却是指着垂杨数落相思。那么什么又是相思呢?这话问得有些多余。“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若要向读者诸君解释这相思一词,不就像新婚的妻子向夫婿请教鸳鸯两字的写法一样傻得透明、傻得天真么?相思易解,相思树当作何解?有一种说法,相思树是战国时的韩凭夫妇所化,二人生死一心、是偶像级的恩爱夫妻。另一种说法则是红豆树,温飞卿有句杀伤力极强的艳词:“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如果只是参考这两种说法,垂杨与相思树当然全无联系。“垂杨那是相思树!”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这当然不是明知故问。垂杨与相思树看似无关,与相思却大大有关。中国式的古离别,一定是在杨柳依依之地。“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诗仙李白所描写的折柳赠别画面,千百年来仍栩栩如生。以此视之,垂杨亦是相思的全权代表,是当之不让的相思树。“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事实是,从跃上雕鞍的那一刻,词人就被相思折腾得够呛了,他心乱如麻,无以自遣,没有什么可以迁怨,只能迁怨于青青垂杨。垂杨啊垂杨,请用你温暖的柔丝来减轻离愁,请用你湿润的柔丝来模糊相思……
  这样的请求,实在超出了垂杨的力所能及。恰得其反,别路因之而更为触目,离愁因之而更为深重,相思因之而更为醇郁。“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当相思本身已长成一棵枝浓叶密的大树,行客归来,却已是人去楼空、好春不在。那张我最为在意,最是牵念的容颜已被永远地阻隔在了时光之门的背后,金锁不开,今生缘断。为什么东风不能成为春天与繁华的主人?为什么人们无法主宰自身的命运与幸福?为什么忧怀如捣,为什么恨海难填?
  “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断带”与“斑骓”是一对具有悲剧美的词语组合,这一组合,跟一位诗人密切相关,他便是晚唐的情歌王子李商隐。李商隐曾写有组诗《柳枝五首》,诗前有段小序:“柳枝,洛中里娘也。父饶好贾,风波死湖上。其母不念他儿子,独念柳枝。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吹叶嚼蕊,调丝擫管,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居其旁,与其家接故往来者,闻十年尚相与,疑其醉眠梦物断不娉。余从昆让山,比柳枝居为近。他日春曾阴,让山下马柳枝南柳下,咏余《燕台诗》,柳枝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让山谓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叔乞诗。明日,余比马出其巷,柳枝丫鬟毕妆,抱立扇下,风鄣一袖,指曰:‘若叔是?后三日,邻当去溅裙水上,以博山香待,与郎俱过。’余诺之。会所友有偕当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雪中让山至,且曰:‘为东诸侯取去矣。’年,让山复东,相背于戏上,因寓诗以墨其故处云。”
  犹如一只温情的指头在牵引线团,如此美妙的小序,它所牵引出的会是怎样一段故事呢?洛阳女儿年十七,赢得柳枝可可名。这位生在商贾之家的妙龄女郎对美容妆扮不怎么上心,却对“调丝擫管”情有独钟,能为“天海风涛之曲”,解作“幽忆怨断之音”。这样一位富有艺术细胞的烂漫女儿若是生在今日,该到央视的青年歌手原声大唱上一展风采吧?然而在她那个年代,是因为受到女子有才无如德的箝制么,才艺突出的柳枝却不甚得宠,“疑其醉眠梦物断不娉”,柳枝不是好人家理想中的佳妇。一生爱好是天然,三春好处谁人见?十七岁的柳枝,可会感到一些儿惆怅,一些儿孤单?十七岁的春天并没有白白度过。那是寻常的一天吧,一个寻常的人,邻居李让山从她屋前的柳枝下经过。“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从让山的唇底,竟难以置信地奔涌出令她怦然心动的诗歌。“这是谁写的诗?写诗的人究竟是谁?”冥冥之中,柳枝已与写诗的人灵犀相通。让山告诉她,那是他的堂弟李商隐。好一个玲珑水晶心的聪明女儿,柳枝当即“手断长带”,托让山带给李商隐乞诗。第二天,在让山的引荐下,李商隐与柳枝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约会。丫鬟双髻,抱扇小立,迎风引袖,芳靥半隐,这便是李商隐眼中的柳枝,恋爱中的少女,有着异样的安娴与美丽。同她相比,年轻的诗人显得有些惊慌失措。因此,只能由她来打破两人间的沉默。“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少年叔吗?”此话虽问的是李让山,拐了一个弯转了一个角,潜台词实是冲着李义山而来:“你就是那个写诗的人吧?”有了这一开场白,柳枝姑娘迅速积攒起了勇气:这一次,她过于明显地向诗人暗示:“三天后,这里的左邻右舍都要到河边溅裙洗裳(溅裙亦称湔裙,为古时消灾解厄的一种风俗),我们何不一同前往?到了那天,我会在家里燃上一炉博山香,不见不散啊。”诗人应允了姑娘之所请。然而意外发生了,一个朋友以“戏盗”的形式取走了李商隐的行李。为了追赶这个可恶的朋友,他只得匆匆离开洛阳前往京城。最初一次约会竟成了无望的绝唱。许久之后,在那个飞雪满天的冬日,从洛阳来的让山给李商隐带来了柳枝的消息。“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柳枝,这位娇憨纯真的洛阳女儿,已被一个有权有势的东诸侯娶走。
  “What a sad romance.”说完了“柳枝”,再来看“班骓”。“斑骓”的本意,是指毛色青白相间的马。如果没有李商隐那首炙人心怀的《无题》诗,单单作为马的一种类别,“斑骓”是绝无可能幻化为一段不朽的记忆。“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虽然全诗是由一名清宵不寐的深闺绣女为叙说主体,然而从那“扇裁月魄羞难掩”、“断无消息石榴红”的丝牵藤绕中,我们不难读出柳枝的身影,不难读出柳枝的气息。固然作者的一生不止限于这么一段短暂无果、含苞欲放的感情,可所有真诚的情感不都相似相通么?一次邂逅足以终生难忘,一个转身却又全盘皆错。“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甜蜜的向往只能成为彼岸之花,就如深闺绣女所思恋的翩翩骑马郎,仿佛近到咫尺相隔,试唤便来,然而你就是没法把握他的真实方向,更触摸不到他的真实所在。
  “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如果说李商隐的“斑骓”还能昭示一个惝恍朦胧的未来,纳兰的“斑骓”则是反向而行,他代表的是不可追回的过去。断带犹在,心灵不死,对爱情,对生活,词人仍然珍藏着梦想与渴望。可是这么多的梦想与渴望他与谁能共,与谁相拥呢?爱妻已经永远不在了,生活不会沿着旧日的屐痕再走一遍。如果当年的幸福不是那样深沉强烈,那个不幸之人大概不会一沉到底、伤心欲碎吧?是否越是美丽的开始,越是不得善终?一如当年之柳枝,一如眼底之春光?
  第三首:“又到绿杨曾折处,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这一开头,与第二首的“眼底风光留不住”一句手法相似、意境叠合,照流行的说法,是不巧撞衫了。然而,真是不巧所致么,亦或是词人因袭故旧,懒得创新?都不是的。“又到绿杨曾折处”,他只是情难自禁、重蹈故辙,就像冯延巳所说的:“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就像晏几道所说的:“惯得梦魂无拘管,又踏杨花过谢桥。”感情是一只任性的、迷途的羔羊,它不听理智差遣,不受理智商量。说它坚韧吧,又一点点都碰触不得;说它弱势吧,谁有力量将其完全制服?正因为此,冯延巳明知留春不住,仍然花枝酒盏拼沉醉,伤春伤得一塌糊涂;正因为此,晏几道明知梦好难留,仍然夜夜必寻风雨无阻。与他们一样,纳兰也管不住自己。理智上他很清楚,妻子是个相见无期的隔世之人了,可他就是无法命令自己的内心接受这一事实,想她是总也想不够的。“又到绿杨曾折处”,是心诚所至么,如梦的影像再一次把她带到了他的身边。杨柳青青,花面如昔,罗袖轻举之间,一弯清露泫然的柳丝已折于素手……这般的柔美痴缠,怎不令人甘于永久地被之俘虏,为之沉溺?可惜在梦的尽头,分明听得她说:“你该走了。”于是锦样春容霎时失色,于是盛世繁华须臾消泯。“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杜丽娘在梦觉之时听到流莺巧啭,纳兰容若却在梦觉之时深感孑然无欢。“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这“不语垂鞭”中该有多少的隐忍,多少的勉强,多少的孤冷,多少的凄伤?“不语”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言之无用,不如沉默;“垂鞭”足见其意气消沉、精神低落。然而如此消沉低落又是因何而起呢?“踏遍清秋路。”清秋非但点出了季节,更点出了心情。物华嬗替,作为四季之一,清秋所特有的惨淡寒冽最是让失意者一拍即合,正所谓“一种秋声,万种秋心里”。
  清秋之路,那是怎样一条路呢?踏遍清秋,又会是怎样一种感觉?诗人辛笛用《秋思》告诉我们:
  一生能有多少
  落日的光景
  远天鸽的哨音
  带来思念的话语
  瑟瑟的芦花白了头
  又一年的将去
  城下的路是寂寞的
  腥红满树
  零落只合自知呢
  行人在秋风中远了
  如将画面适当地作些改动,譬如说,用暮烟沉沉代替了血红的落日,用雁声嘹呖代替了远天鸽的哨音,用枯草千里代替了雪白的芦花,那就成了纳兰想要表达的意境:“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不同于辛笛笔下温淡的感伤,纳兰要痛楚得多,也要激切得多。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没有意思,他的心情灰透了,凉透了。因为他走的是一条非其所愿、与理想无关的路。那一条路,它的终点是一座极其单调极其孤独的萧关。自古以来,这便是仕进者的必经之路,却也成了美好生命的黯淡归宿。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天涯行役,自是备尝艰苦。若能苦有所获,苦有所值,又怎会中心梗梗,又何必怨恨西风?然而如果只是如果,生命终就被毫无意义地浪费了,日复一日,古往今来,西风吹落了多少人的憧憬,西风吹老了多少人的清梦?
  我早已过了做梦的年龄,亦没有做梦的勇气了。“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世途不会因为年华的流失而变得平坦,人生不会因为静定的追忆而有所改变。一场寒雨刚刚落过,明朝的旅途会更为难行,刻骨的秋意将越来越深,飘零的花枝也将越来越多。
  第四首:“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兰成”一词,真有一种奇彩焕发、顾盼神飞之美。唐人陆龟蒙在《小名录》一书中考证说:“庾信幼而俊迈,聪敏绝伦,有天竺僧呼信为兰成,因以为小字。”天竺僧眼中的“兰成”,应是一朵风姿初展、幽芬酝藉的香兰吧。“兰有国香,人服媚之。”他把这绝美的称谓赠送给了少年庾信,后者则在日后成为名满华夏的一代辞赋大师。兰成兰成,名至实归。然而庾信本人的命运却不似兰花静美幽丽。他生在草木皆兵、战乱频仍的南北朝,这位梁国的东宫学士文名素著,原本过着风雅体面的生活。但当梁国为西魏所灭后,庾信被迫仕魏,亡园破家,南人北居,在无尽的耻辱哀伤中,他写下了字字是血的《哀江南赋》:“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后人感其际遇,诗以咏叹:“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可惜多才庾开府,一生惆怅忆江南。”庾信自此成了忧郁文士的代表。然而容若,他才不过二十四岁。在这个年龄上便以“萧瑟兰成”自称,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一点,是不是矫揉造作了一点?
  产生这种疑虑是基于我们现代人的心态。对于我们现代人,二十四岁,这绝对是个清如晨露的年龄。在这样的一个年龄,一部分人像小马过河般初涉世途,另一部分人则还是“青青子衿”的纯真学子。二十四岁,许多人的生命才刚刚开始,这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龄,这是一个年少轻狂的阶段,除是为赋新愁,二十四岁的现代人哪里懂得萧瑟的深意?然而古人却不一样。在古代,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加冠。二十四岁,早已过了成家立业的花季。古人的二十四岁不能用现代的计时器进行换算。二十四岁的容若已曾经沧海,二十四岁的容若已遍体鳞伤。
  “萧瑟兰成看老去。”一个“看”字,既令人惊心动魄,却又无计可施。周邦彦《蝶恋花》词:“唤起双眸清炯炯”,可惜这炯炯清眸终然不是冷澈之物,它看不透离合,勘不破聚散,这是人生最坏的一种因果。容若与卢氏的婚姻更是如此。种得兰因,换来絮果。临镜自照,一天比一天更为确切地窥见自己衣带渐缓、朱颜暗凋,可仍然不能停止这种不可救药的自我沉沦,这种毫无意义的自我伤害。世间非是没有良药,却没有一剂良药唤作“还魂丹”,亦没有一剂良药能够治愈五内俱碎。一个“看”字,真是最幽沉的绝望;一个“看”字,真是最无奈的表情。
  “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此一句,颇契合李后主的词意:“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芳魂感旧游。”此一句,略接近辛幼安的感慨:“少日对花浑醉梦,而今醒眼看风月。”伤春怜花,原是少年的专利。可对于真正经历过凄风冷雨之人,要恢复爱的勇气与爱的能力那是谈何容易。何况自卿一去,我又有什么资格来多情,我又有什么心境来怜花呢?“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只是每当看到花开花落,我的眼中仍会蓄满热泪。对花如对人,我有心向她亲近,有心对她诉说,可转瞬之间,那熟悉的芬芳已荡然无迹。如同失去花香一样,我又一次失去了你的踪影。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明知这是徒劳无益,可我仍然徘徊故地,试图找回些什么,试图挽留些什么。“明月如昨,青衫袖寒,这明月,曾照见你我的密誓柔语;这青衫,曾与红袖相偎并立。不作怜花句,难断怜花意。这多愁多恨、生死纠结的人生,哪一处可得豁解,哪一刻可得超脱?“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你便是我的那颗莲心,我为你一如既往地红彻,我为你至始至终地苦透。
  “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在这样的月光下,可还有人许下深愿,就如多年前的我俩?相爱的人总以为这一生还很长很长,总以为永不会分手,总以为身在春深似海的故乡。可是我知道,这所有的总以为都是侥幸,都是奢愿。爱花之人,甚至比花还要脆弱。那个最懂得我的惜花人现在何方呢?我问花无语,我泪如泉涌。
  《蝶恋花》,宋词中司空见惯的词牌,实在是个缠绵旖旎的名字。据说它出自南梁简文帝的一首诗:“翻阶蛱蝶恋花情。”读者诸君若是因为这一缘故而对简文帝的原作大有兴趣,则恐怕不免趁兴而来,扫兴而返。大公无私地说,简文帝的原创除了这句还算像样的开头,余者几乎一无可取。兹录原诗为证:“翻阶蛱蝶恋花情,容华飞燕相逢迎。谁家总角歧路阴,裁红点翠愁人心。天窗绮井暧徘徊,珠帘玉箧明镜台。可怜年几十三四,工歌巧舞入人意。 白日西落杨柳垂,含情弄态两相知。”鱼目寻珠、沙砺淘金,也真难为了宋人的鉴赏力。如果说《蝶恋花》这一词牌只是撷取了三流诗句的精华,在宋人笔下,《蝶恋花》却点染成了极富盛名的品牌。晏殊父子、欧阳永叔、苏东坡、柳屯田……皆有出类拔萃的《蝶恋花》佳章。可是将这样的词牌应用于夫妻之情的表达,且表达得如此反复萦纡、深沉动人,这似乎就不是宋人所擅了。偶尔写得一篇半篇不为太难,可谁能像纳兰一般将“悼亡”作为主题,娟血如注、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持久的赤诚、本色的纯净呢?从这点看来,纳兰容若的确独具一格、不同凡响。其不同凡响处,是来自他的人品,是来自他的心性。在一往情深、天然清隽的纳兰面前,那些吟风弄月、轻薄为文的“诗家词客”岂不羞愧欲死、无地自容?
  卢氏二十而亡,原本应是可哀可悯的对象;然则“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能够嫁给纳兰容若这样门庭清华的人间才子,那一树梅花岂有清瘦之叹?她的生命结束在风华最美之时,不必经受时光的重创与摧残。更何况,还有容若的长歌短吟伴她度过泉台岁月。若以这样的眼光来看,卢氏可以死而无憾矣。
  五月三十日,那是卢氏的祭日。纳兰已经习惯了在这个日子以墨代哭,缅怀爱妻:“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然而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的那一天,他没有留下任何笔迹。在妻子去世七周年整,词人纳兰容若溘然而逝。“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有生之日,他曾如是告慰卢氏的魂灵。传说阴间有种“孟婆汤”,服之可以忘掉生前的一切。以此视之,纳兰容若是个执意不肯饮下孟婆汤的人,因为他要与妻子永生相依。这样一种人求诸于现代社会,可谓稀有之极了。时髦之士无须服用阴间的孟婆汤,置身于熙熙攘攘的红城绿市,他们不需要,也不相信过多的留恋与回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只是如此一来,这人人为我、各不相干的世间还能有何寄托,有何冀望呢?谁还会在冰霜长夜为我们举起那对烨烨红烛,谁还会在风雨纱窗为我们书写温柔词章?
  感慨之余,不禁又将四首美好如一的《蝶恋花》低吟一遍,它是三百年前的一位词人血泪所为。纳兰容若用《蝶恋花》来告诉我们,爱,是不容遗忘的;爱,是不会随风而逝的。
  

金缕曲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晚秋,飒飒西风催木落,满地胭脂红不扫。诗人杜诏缓辔行经一座寂寞的荒园,他的身后,燕山冷翠黯黯,京华暮霭纷纷。荒园很大,足见其故主的威势与派头。纳兰明珠,一个曾经红得发紫、一个曾经如雷贯耳的名字。在其尖峰时刻,这位天朝第一权臣曾将武英殿大学士、礼部尚书、太子太师等超豪华实职据为已有。然而正像唐代诗人李商隐在《宫辞》一诗中所透视出的结局:“君恩如水付东流,得宠忧移失宠忧。莫向尊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玲珑圆熟一如其名,荒园的主人终就没能逃脱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宿命。随着君恩旁落,纳兰明珠的垮台完全可以用上“心惊肉跳”、“一败涂地”之类的形容词。偌大一份家业不是查抄充公,便是成了狐兔逍遥之所。此处亦不例外。随着得得马蹄继续深入,叹息的西风将杜诏带至残荷如云的水边。在那静定的波心,端正却又不无凄凉地镌刻出一个清澈秀拔的倒影,“渌水亭”,这便是那个倒影的正式名字了。
  水佩风裳在,疑是故人来。“我们第一次见面,便是在渌水亭。”耳畔,是恩师顾贞观温清伤感的话音,“他穿了件半旧的罗衫,一看就是个标标准准的读书人。笑得那样坦然,那样净朗,如晓日,若春花,照得人身心俱暖,便有天大的愁闷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难怪您在纳兰府一住就是多年。早听人说过,纳兰公子在世之时,有意要将国朝第一流的人才‘一网打尽’。”杜诏提壶新斟上两杯热茶。
  “说一网打尽未免夸张,纳兰亦不是贪多图全、博求虚名。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此乃容若的毕生梦想,是他一生致力之事。宜兴陈其年、秀水朱竹垞、慈溪姜西溟、以及荪友老同乡……渌水亭畔,几经文期酒会,几度春风垂杨。若无主人怜才解意、遮风挡雨,我辈漂泊京华的穷措大还不知是何收场呢。”
  “先生可有故地重游的兴致?我倒是一心想着,哪天到了京城,渌水亭一定要去看看。”
  “很好。动身那天跟我说说,到了那里,替我看看。”
  “您不去吗?”
  “不去了。”
  “为什么?”杜诏讶然问。
  顾贞观依然微笑着,却笑得有些萧索:“他是我们这些人的灵魂。没有了他,,回去还有什么意思。髯公说的好啊‘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那里只是一座空亭了。”
  谈话就此中止,杜诏的神往之情却并未因此略减一二。多年之后,他终于有了一个圆梦的机会。此刻,渌水亭是近在眼前了。今昔叠合,杜诏不禁心绪翻涌,吟出一阙《满江红》来:
  一带寒汀,问是处、谁家庭馆?可记得、水晶帘下,绿荷香满? 尽日不教东阁闭,无时肯罢西园宴。十年间、海内几词人,同游宦?奈侧帽,风情断;觉弹指,韶光换。便飘香秀笔,总随云散。何事庄生迷晓梦,重来楚客逢秋怨。正萧萧、落叶冷燕山,霜华晚。
  吟罢,他的眼光仍久久锁定在 “渌水亭”上。“十年间、海内几词人,同游宦?”当纳兰明珠还是国之重臣时,当明珠的儿子纳兰容若尚在人世,这里曾是最美丽的避风港,这里曾是最温馨的心灵故乡。“奈侧帽,风情断;觉弹指,韶光换。”《侧帽》是纳兰容若的词集,《弹指》则是顾贞观的词集。一“断”,一“换”,世事变易令人情何以堪。“飘香秀句,总随云散。”这句有些过于悲观了。作为风流文采与高情厚谊见证的渌水亭终将散如流云,淡出人们的记忆吗?这或者是多余的担心。因为,纳兰的一首《金缕曲•赠梁汾》已做出了最好的回答。读者君,且让我们拭目以观。
  此词的创作背景可见于清人冯金伯的《词苑萃编》:“金粟顾梁汾舍人,风神俊朗,大似过江人物……画《侧帽投壶图》,长白成容若题《贺新凉》(《贺新凉》与《金缕典》是同一词牌)一阕于上,词旨嵚崎磊落,不啻坡老、稼轩。都下竞相传写,于是教坊歌曲间,无不知有《侧帽词》者。”以此看来,这是一阙配画之词,配的是一幅以顾贞观为表现中心的《侧帽投壶图》。投壶是古代酒宴中的一种游戏。参加游戏者隔着一定的距离向壶中投掷箭矢,再按各人投中的次数分出胜负,输者罚酒。李白有首诗就曾写到这种游戏:“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侧帽呢,则是将帽子斜戴,这种戴法可不同于济公和尚“鞋儿破,帽儿破”的邋遢倒渣,而被古人认作是风雅、登样的名士作风。侧帽投壶,此画我们即使无缘目睹,单凭这个题目,也足以想象出顾贞观有怎样一副闲雅洒逸、令人倾倒的风度。
  然而这阙配画之词却无一涉及画中人的韵华风度,题画只是一个由头,君子之交从此开始。醉翁之意原不在画,而在于心灵的交流。纳兰与梁汾(顾贞观号)的结识大约是在康熙十五年(1676)。纳兰时年二十有二,顾贞观则已过了四十大关。二十二岁的纳兰刚刚作了“紫毫粉壁题仙籍”的新科进士,已过四十大关的顾贞观则是个“前度刘郎今又来”的落了职的京官。无论从年龄,从身份地位,还是从精神状态,两人都有着太大的悬殊,可他们却能一见如故并成为终生挚友,这中间有些什么奇特的因素?
  对于纳兰,原因可能十分简单。顾贞观早负盛名,纳兰则为后生小辈。这位深思好学的青年公子是因为敬慕顾文高才艳而生亲近之心。对于顾贞观,则不是那么纯粹了。那时的顾贞观正为着流放宁古塔的好友吴兆骞日夕焦愁、心神俱疲,他急需找到一位疏财仗义的贵人。疏财、仗义、显贵,这三个条件还真是一个也不能少。疏财即大把花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嘛,要打通上下关节,就不能心疼挥金如土;仗义是内心要有一股正气与胆力,要有一份慷慨与同情;显贵,为何还必须是显贵呢?因为既显且贵才能替人出头,才能说话管用。才能搞定大局。要救吴兆骞,这三个条件可谓极其关键。而环顾整座京城,还能找出比纳兰容若更符合这三个条件的王孙贵裔吗?
  怀着复杂的心情与隐隐希冀,顾贞观应聘为纳兰明珠的西席。西席者,居西面东之座,这个位置最初是用来昭显尊师重道之心。到了后来,西席的定义有所扩展,不但家庭教师,清客幕僚也被囊括其中。对于身无立锥之地的文人,西席也就是叫得客气婉转、不伤颜面而已。“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就本质而言,西席往往带有一层挥之不去的依附烙印。这也就是说,一旦为人西席,文人在经济乃至人格上都将失去独当一面的根基。因此,到明珠府做西席对顾贞观很难说是什么心旷神怡的差事。可是一想到那个牧羝沙碛、凄苦万状的吴兆骞,这一点点的不痛快又何消计较?然而,怎样才能让纳兰甘于了解并接纳自己的意愿呢?这可不是件区区小事啊。二十年前疑云密布的科场舞弊案,近二十名官员因之刀下为鬼、身首异地,八名举人被杖责除名、流刑苦域……往事堪惊,血泪吞声。如今若要为吴兆骞开脱,则势必如古物出土般撬开古旧案宗的隐秘,则势必触及满汉关系这一政治雷区,势必引发朝廷的朋党之争、派系之斗……风云难测、动魄惊心。即使是割头换颈、生死莫逆之交,拟托付如此要事总也会犹豫再三;况又是才刚相识,眉目未熟,你教他从何入手,从何说起?
  纳兰却一眼即读破了他的心事。是啊,打开心扉是门太难弄的学问。休说是新认识的朋友,有些人日日相对也还形同陌路呢。心思不对,方法不对,这就好比错误的钥匙用在了错误的锁上。然而,只要用对了钥匙,世上又哪有开不了的锁,又哪有打不开的心扉呢?
  纳兰性德便是那把正确的钥匙。既然顾贞观有所顾忌,那么从他开始吧,他来打破这层坚冰似的沉默。
  “德也狂生耳!”“德”者,是纳兰性德的自称。“你当我是谁啊?一个跟你一样的狂生!”这一上来就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性灵之光,瑰丽如霞。
  可是,什么人才是真资格的“狂生”呢?汉代的郦食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请看《史记》中他的一份履历表:“郦生食其者,陈留高阳人也。好读书,家贫落魄,无以为衣食业,为里监门吏。然县中贤豪不敢役,县中皆谓之狂生。”就是这么个以看门为业的狂生,当汉高祖刘邦领兵打到陈留时,顾不上自己已是六十岁的高龄了,兴冲冲地送上门去寻找机遇。然而高祖刘邦最初的反应却比较迟钝,只懒洋洋地问了声来人长得如何。一听郦某人长得像个学问极大的学者,刘老革命就一口回绝了,让人转告郦食其,说自己是个忙得不可开交的实干家,没空跟他这个书生情意绵绵、雪月风花。郦食其一着急,声色俱厉地向那个不会传话的门人发了通脾气:“去去去,你再去通报一声——我是个胆壮气豪的高阳酒徒,不是什么忸捏作态的书生。”好哇,“高阳酒徒”!刘大玩家这下可来了精神,开心得就差没有一蹦三丈高。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地把郦食其请将进去,尔后两人一拍即合,越谈越是投机。大诗人李白高度评价了这次网友见面(不对,是狂生会晤)及其后效:“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
  狂生郦食其固不止于高阳酒徒。而纳兰所说的狂生,也不同于酒肉朋友。那么,我们究竟应当怎样来为狂生定义呢?用成语的话,无妨饰以“我行我素”、“天马行空”,用诗句的话,则可选取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狂生注定了是寂寞的人,是被纷纭世态所排斥、所打压、所折辱的人。因为狂生只忠于自己的内心,狂生活得太真实,太自我,“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这是庸俗的世界所绝难容忍也绝难收伏的。“德也狂生耳!”纳兰将这句话说得是信心满满,神气轩扬。一个“也”字,如灼热的电流传递出认可的信号,传递出期待的信号,它会让顾贞观只看一眼便激动不已,会让顾贞观只看一眼便五内沸然。
  既然同为狂生,便当惺惺相惜,便当意气相倾,切莫因为我们来自不同的家庭而有所保留,切莫因为我们来自不同的环境而心生隔阂。“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纳兰进一步对顾贞观剖明心迹。“缁尘京国”出自南朝诗人谢朓:“谁能久京洛,缁尘染素衣。”缁尘,表义即黑尘,再说得通俗些,也就是污垢,它会让人想起漆暗的世路、蒙昧的良心、卑鄙的伎俩、龌龊的交易……等等穷形极相的陋习与不堪细数的丑行。而素衣,素衣却是洁白如雪的衣裳。素者,底色也,天然之美也,东坡词:“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写的便是一位天生丽质的美女。然而要保持天生丽质却并不容易。“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这是墨子大师见人染丝时所发出的至理名言。以素衣置于缁尘的昼侵夜染之下,素衣还能还原最初的颜色吗?更何况,这是京国的缁尘,是在最危险亦最具诱惑的权力中心。“缁尘京国”,透过古老帝国的华丽外衣,纳兰看到的却是礼崩乐坏、麻木不仁的内脏。而 “乌衣门第” 则化用了一首家喻户晓的唐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乌衣巷位于南京文德桥南侧,东晋时因王导、谢安两大家族的入居而成为家世高华的象征。“缁尘京国、乌衣门第”环境与家世真是一对奇怪的组合,而这样的组合又是在“偶然间”完成的。只不过是命运的即兴而为罢了,只不过是命运的胡乱撮弄罢了。我不喜欢缁尘京国,亦不在意乌衣门第。我的心,始终是一袭素衣;我的人,永远都做我自己。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纳兰不仅是个狂生,更有一副侠骨。“有酒惟浇赵州土”出自唐才子李贺的《浩歌》:有酒惟浇赵州土,买丝绣作平原君。平原君姓赵名胜,是一代雄主赵武灵王之子,《将相和》故事的合力对象赵惠文王之兄,更是“战国四公子”这一国际殊荣的获得者之一(另外三位得主分别是齐国的孟尝君、魏国的信陵君、以及楚国的春君)。四公子皆为宗室之胄,慧眼识英、从善如流,不仅具有一呼万应的领袖气质与凝聚力,且总能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为挽救各自的国家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史传平原君有门客三千,“毛遂自荐”这个成语便是出自平原君手下一位最聪明自信的门客。尤值一提的是,当不可一世的秦军将赵都邯郸围如铁桶,平原君一面凭借门客毛遂之功与楚国结盟,一面利用自己与信陵君的特殊关系(平原君是信陵君的姐夫)坐收窃符救赵之利,更听从传舍吏之子李同的建议,家散万金募壮士,组织起一支空前牛逼的敢死队,终使祖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创造了外交史上的一大奇迹。难怪说起平原君来,性格并不浪漫的太史公都一反常态,不惜用上了“翩翩浊世之佳公子”这样赏心悦目的形容语为其叫好喝彩。平原君生于赵地亦死葬赵地,在战国四公子中,是独得善终的一位。赵国人民与天下英杰均对平原君不能忘怀,故以“有酒惟浇赵州土,买丝绣作平原君”的方式来深表悼惜。
  不用哆嗦,纳兰性德也是平原君的铁杆粉丝,倾慕之余更有向平原君取经学步之意。有了这层意思,那个令他看不顺眼的“乌衣门第”总算有了可取之处。若无这般煊赫门弟,怎能成全他四海结友的热诚,又怎能成全他扶助英才的豪情?纳兰去世后,他的老师徐乾学曾在《纳兰君墓志铭》一文中赞叹这位得意弟子“所交游皆一时隽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坎坷失职之士走京师,生馆死殡,于赀财无所计惜……”纳兰之好友,“岭南三大家”之一的梁佩兰对其亦有精彩点评:“黄金如土,惟义是赴。见才必怜,见贤必慕,生平至性,固结君亲,举以待人,无事不真。”如此行事为人之贵公子,何可爱之至也。一个“真”字,是纳兰风华旷世的写照。
  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欣赏这份一清如镜的真诚。纳兰所处的时代,是满汉关系剑拔弩张的清初,特殊的历史背景使得民族矛盾空前突出而又尖锐。一方是甫定九鼎的八旗女真,一方是思悼故国的汉家遗民,两者之间所打成的死结非但难以开解,且有越结越深的趋势。纳兰却全没这些顾忌。他对汉族知识分子一向极力周旋、视同师友,正是这种无微不至、无所回避的热络与亲善为他招来了诸多猜疑。有人说,他是奉了康熙的密旨对汉族知识分子采取一半监视一半笼络的态度;也有人说,纳兰的祖辈叶赫那拉氏与康熙的祖辈爱新觉罗氏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纳兰结交汉人实是出于唯恐天下不乱之心,甚至是以推翻清朝统治为最终目的。种种误解令年轻敏感的纳兰尝到了深深的失落,然而顾贞观的出现却如一场及时雨,把纳兰的失落之感顷刻化解;又像一剂强心针,为他荒寂的精神世界注入了蓬勃的活力。什么能形容美梦成真的心情呢?纳兰惊喜交集而又不胜感慨地写道:“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
  觅知音,少知音。“黄金千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人间最大的匮乏与遗憾,大概就在于知音的稀缺吧。李白有首诗写得极妙:“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寥寥数语说尽了知音相得之情。是呀,知音相见,会有多少的青眼互许;知音相遇,该有多少的高歌清兴?更何况,我们相遇未晚,正是壮盛之年,我们俱有凌云的志向,我们俱有风发的意气。相逢意气为君饮,让我们尽情倾诉各自的苦闷,彼此的酸辛。是英雄,还应笑对人世的虐毒与重创,是英雄,让我们一同收拾东山再起的勇气。
  “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此一句,词人的情绪由高蹈激扬转为清幽恬宁。这种清幽,非知己者不能给予;这种恬宁,非知己者不能意会。唐诗云:“知君用心如日月。”纳兰则言:“共君此夜须沉醉。”今夕何夕兮,渌水浓胜酒;今夕何夕兮,明月看欲流;今夕何夕兮,与月舞清影;今夕何夕兮,与子结绸缪。不向此际拼沉醉,则何以报良夜,更何以酬知音?
  “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即便是在这样欢洽的氛围中,即便是在这样投入的沉醉里,有些烙在心骨间的忧与痛仍是彼此都放不下、忘不掉的。屈子幽然深叹:“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那些庸脂俗粉的女子嫉妒我相貌清丽,便造谣说我轻浮放荡。)李白怅然有言:“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君王虽然一心思慕绝代佳人,可惜真正的绝代佳人在未见君王之前已惨遭妒杀。)美丽并没有过错,然而美好的事物总会受到世俗之手的伤害。“蛾眉谣诼,古今同忌。”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必定会为他的出类拔萃付出代价。这既是你我的悲哀,也是天下才人的悲哀。辣手虽能摧花,蛾眉仍端然自好,“且由他”三字看似无奈,细味之下,却有一缕凌风傲雪的寒梅清香。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此二句,十足是叛逆青年的口吻。也许这样表达还嫌不够彻底,于是作者又说:“寻思起,从头翻悔。”意谓从自己的出生,便是一个错误,一错至今,恨不得从头推翻。何以他会痛切激烈到如此地步呢?难道对他来说,那人人羡煞的家世、才智、功名,竟是无一可取?“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纳兰的苦衷,确非常人可解。而顾贞观的一段祭文则为我们探看纳兰的心事打开了一扇重要的窗户,顾贞观是这么写的:“吾哥胸中浩浩落落,其于世味也甚淡,直视勋名如糟粕、势利如尘埃,其于道谊也甚真,特以风雅为性命、朋友为肺腑。人见其掇科名、擅文誉,少长华阀,出入禁御,无俟从容政事之堂,翱翔著作之署,固已气振夫寒儒,抑且身膺夫异数矣,而安知吾哥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实造物之有靳乎斯人,而并无由毕达之君父者也!”
  那时的顾贞观,已真正成为纳兰生命中不容他替的知己。其知之也深,言之也切。正是通过顾贞观的这段感言,我们读懂了纳兰“寻思起,从头翻悔”的大悲大恸。“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一个壮志满怀、英才挺出的青年,仅仅因为出身太好而处处受到牵制,竟没有一样心愿能像模像样地得以实现。他怎能不恨,如何不悔呢?倘若不是生在阀阅华族,他这一生应当大为不同吧?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他生里。”这句话,是继“君不见,月如水”之后的异峰突起,就顾贞观而言,这是继‘德也狂生耳”之后的又一个交浅言深的高潮。纳兰是说:“我们今以丹心互许,便历遍了千难万劫也不改此心。我这样说能够让你满意吗?不,我们只是今生结缘都还不够,如果今生无凭,那就结缘他生吧。”
  顾贞观深感震撼亦深感困惑。许多年后,重读这首《金缕曲》,年华垂老的顾贞观不禁潸然泪下,提笔书曰:“岁丙辰,容若年二十有二,乃一见即恨识予之晚。越数日,填此曲,为予题照,极感其意,而私讶他生再结语殊不祥,何意竟为乙丑五月之谶(纳兰逝于1685年五月),伤哉。”
   “然诺重,君须记。”纳兰到底要向顾贞观承诺什么呢,他是否预先猜到了顾贞观的苦衷与秘密?细节烟消云散,我们已永远无从得知。然而我们即将知道,一日心期千劫在,此真一言九鼎、一诺千金也,令世间的纸上空谈黯然失色矣。在纳兰的全力以赴下,流放绝塞二十三年之久的吴兆骞终于生还江南。大愿既了,顾贞观可以长舒一气了,现在,他不但能与吴兆骞畅叙契阔,还能与纳兰朝夕论文,人生何幸,得此大快之境!可惜天妒奇才,好景不长。继吴兆骞病逝一年后,纳兰也因寒疾弃世。“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在那么仓促的时间内连续失去了两位至友,这对顾贞观是难以言喻的打击。追思兆骞,他心神恍惚,感念纳兰,他更是痛哭失声:“呜呼吾哥!其敬我也不啻如兄,其爱我也不啻如弟,而今舍我去耶?吾哥此去,长往何日,重逢何处?不招我一别,订我一晤耶?且擗且号且疑且愕,日晻晻而遽沉,天苍苍而忽暮,肠惨惨而欲裂,目昏昏而如瞀。其去耶?其未去耶?去不去尚在梦中,而吾两人俱未寤耶?”
  顾贞观回到了久别的故乡。从此,他不再刻羽调商,不复弹琴长啸。青眼聊因美酒横,朱弦已为佳人绝。风姿秀异的顾贞观,日益变成一个孤独的老人。
  湖海同悲,山林共咽。夕阳晚风中,斜斜掠过一群飞燕,一路啁啾呢喃,高飞低翔,不知在寻觅归巢亦或寻找同伴?水面风起,青衫微凉。杜诏怅然离去,浮上心头的是另一首《金缕曲》,那是顾贞观当年写给纳兰的酬唱之作:
  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笺紫阁,曳裙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曾不直,一杯水。歌残击筑心逾醉。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吴忌。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已已。但结记、来生休悔。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名预籍,石函记。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落日下的缁尘京国渐渐远去,渌水亭畔,残荷香烈、更胜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