辐射避难所属性溢出:坐楼杀惜

周先生的喷口念白独树一帜，清晰顿挫极富有音乐性，吐字收声和润腔的技巧非同凡响；他又善能通过外部动作体现人物内心感情和思想变化，敏捷利落、准确生动的做工更是有口皆碑，洒脱洗练的身段蕴含了难得的节奏感和张扬的气势。小时候看到他的《徐策跑城》才真正理解了舞台上方寸天下的本钱。飘飘洒洒的胡须，翻飞舞动的水袖，嘴里唱着，脚下跑着，酣畅淋漓而动静有致；恣肆写意不失凝练写实，古拙飘逸透出老练辛辣，一时间满台生辉、异彩纷呈，那感觉真叫一个过瘾。

俺还喜欢他另一出《坐楼杀惜》，尽管没有《徐策跑城》那么张扬，但别有一种内敛深刻的演绎，把宋江的气、急、忍、怒都表现得纤毫毕现，要知道像宋江这样的人物想拿捏得到位是非常困难的事儿，因为这家伙实在太闷骚了，实在是个值得吹吹的人物捏。

宋江在郓城属于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人，县衙门的押司，正28经的国家公务员。应该说在一千多年前的北宋，考个公务员远没有出现报考比例700:1的惨烈竞争，可见那会儿拥有为人民服务高尚情操的有志青年并不多，宋押司确是这不多的里面有着远大志向的一个。

但有没有志向其实都不影响公务员的实惠，不少公务员除了工资以外，还有相当可观的灰色收入，最起码在宋朝就已经这样了。宋押司暗地里就跟黑道上的朋友颇有来往，这从他的消费上就能看出来。就凭着宋江一个县政府秘书的薪水，想要做个“仗义疏财，平生只好结识江湖好汉，但有人来投奔，无有不纳”，而且“每每排难解忧，端的是挥金如土”的大朋友哪儿能办到呀？但也正因为他有个县政府秘书的身份，宋大哥也有了和黑道往来的本钱，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一个公务员的价值。

哥哥我说过，《水浒传》里的好汉们绝大多数都对女人有一种近乎天生的厌恶，但小霸王周通不是，这位宋押司也不是。小说里虽然说他“在色上不十分打紧”，但八分九分还是有的；不过这样刚好合乎“势不可使尽”的道理，在色字上十分打紧的似乎都死了，比如说镇关西、又比如西门庆；只有像宋押司这八九分的才既可以好色，又可以不死，不过就算这样，他也在鬼门关边上打了个转乜。

话要从济州市的黑帮老大晁盖、吴用一伙劫了大名府梁中书送他老丈人蔡京的生辰纲开始说起，事情败露之后，这位郓城县的押司宋江刚一得信儿，就在第一时间给晁老大报了信，再加上郓城县公安系统朱仝、雷横两个内线的配合，晁老大终于逃脱，上了梁山。不久晁老大在梁山的黑帮内讧中获胜，成为梁山的老大。

于是这会儿咱该说说那个叫阎婆惜的女人了，阎美女是大宋朝首都市民，本来就见多识广，阎爸爸又是个音乐人，受家庭熏陶这阎小妹平时也爱唱个卡拉OK什么的，算是姿色才艺都不错的女孩儿。这一家三口到山东来投亲，不料没遇着人，所以就流落到了郓城地界。郓城县那是个小地方，哪儿能跟东京比呀，甭说休闲中心，连像样的歌厅都没几家，这么一来阎爸爸的特长也就成了特短，愣是找不着工作养活家人，更被一场急病连根拔起，留下孤儿寡母孤苦伶仃，连丧葬费用都没有。在好心人指点之下，阎妈妈就求到了宋江。

郓城地面上，宋押司自然不能放过这种花费不多，名声又好的善事，享受一把居高临下的同情。所以立马给定了一口棺材，并给了阎婆十两银子，好大的一笔钱哪。阎家母女自然千恩万谢。事后阎婆也知道这位宋押司是郓城一带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她觉得这会是他们家闺女将来的靠山，所以她自拉皮条，让阎美女做了宋押司的二奶。宋押司开始还推脱了几句，但阎妈妈再二再三的撺掇，他就立马放下身段，喜孜孜地接纳了阎小妹。

宋押司也实在是对得起这位妙龄二八的阎小妹，给她买了幢别墅乌龙院，兢兢业业地供养着。这妹子虽然出身卑微，但好歹也是首都来的，加上又一直在娱乐圈出入，是很崇尚高消费的妞儿，“没半月之间，打扮的阎婆惜满头珠钗，遍体绫罗，端的养得婆惜丰衣足食。”由此可见，宋大哥用现在的眼光来看真是一个有能力、有责任感的好男人；能够嫁这样的人，按理说阎小妹也应该满足了。

问题是阎婆惜这小姑娘一边享受着宋江厚实的经济基础装备起来的优越生活，拿着他的银行卡到处玩潇洒；另一边心里对宋江的长相越看越不顺眼——太老了，也太黑了，唱个卡拉Ok都带不出去，在朋友面前忒没面子。不过这也难怪，一个人除了穿衣吃饭，还会有很多的生活和生理需要。根据马斯洛原理，在满足温饱问题之后，很多之前不存在的需求也就出现了，如果这种需要不能得到满足，或者说她自己不能进行合理调节的话，那么就会有意外，在这种需要的怂恿下，很多超脱现有思想范围很意志的东西就会滋生，会萌动和发展。而且或许是我们这位宋大哥的这些能力不够强，用俺青岛一个朋友的话说就是个越尿越近的家伙；又或许是宋大哥玩腻了这个二奶，没有新鲜劲儿了。反正阎小妹已经没法子在这位宋押司身上得到进一步的满足了。

于是意外就出现了，这个意外就是黑皮押司的同事后帖书吏张文远。这小子虽然有点儿不务正业，但人长得好看，而且能说会道，嘴巴又甜，“风流俊俏，吹箫弄笛，无有不会”。阎小妹遇到这样的帅哥，当然喜欢得不得了，“不消三五日便打得火一般热，并无半点情分在宋江身上”。这小丫头显然眼光不够远大，只顾眼前，不想将来，这也许是娱乐界的通病，看中了小张徒有其表的长相，看中了一时的快乐和激情，而恰恰忽略了宋江这样一个有着稳定工作和丰厚收入、黑白两道都能通吃的江湖大佬的真实价值，由此踏上不归路。

宋押司也不是呆子，这事情不久就传到了他耳朵里，自己花钱包养的女人去和别人睡觉，这绿帽子搁谁都不舒服；但捉奸拿双，他也只是听说，没抓住什么真凭实据，就算阎美女尽拿背对着他，他也只是心里闷气，毕竟这种绯闻还是不要闹大了的好。所以他选择了更少过去乌龙院，图个眼不见心不烦；这么做阎小妹是乐意的，阎妈妈却不乐意，宋押司不来，银子也不能来呀。

咱再回去说说那个梁山上坐稳了的晁老大，为感激宋押司的仗义就派了赤发鬼刘唐带了一百两黄金过来孝敬；宋江做得十分漂亮，只肯收下一条金子和晁盖的信，余下的让刘唐带回，宋江对刘唐说：“贤弟，你听我说：你们七个弟兄初到山寨，正要金银使用，宋江家中颇有些过活，且放在你山寨里，等宋江缺少盘缠时，却教兄弟宋清来取”。

宋押司这么做颇能够得到江湖朋友的喝彩，俺小时候也相信过这种义气；但慢慢的哥哥我有点开窍了，道上混了那么多年的宋大哥绝不是那种忠厚得近于懦弱的人，看看他以后对秦明的阴狠、对卢俊义的险诈、对李逵的忍心，大可以明白这就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儿。义气背后也大有深意，想用一百两金子就还了生辰纲的人情，门儿都没有！宋大哥知道自己给梁山的人情可远远不止这些捏。可惜他没想到这番做作，却意外的改变了他老人家的一生。

送走了刘唐，宋押司不巧遇上阎婆惜的老妈阎婆，老太太是个明白人，虽然也耳闻了女儿的风流韵事，但阅世颇深的阎婆当然明白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宋大哥，才是真正可靠的长期饭票。所以为了弥补女儿和宋江的关系，阎婆硬是拖着宋江去女儿那里过夜。不料阎小妹早就被被张文远迷死了，不买她老妈的帐；宋江只好这么不尴不尬、同床异梦了一夜，一大早，受了冷遇的宋江就离开，不料憋了一肚子委屈的宋押司忙中出错，忘了带走自己的公文包。

凡事都得把屁股擦干净，一向小心仔细的宋大哥气苦之下就犯了不该犯的错，有些东西是不能丢的，特别这种底片式的秘密。阎小妹本来只想翻两个小钱花花的，没想到一家伙掏出个大金矿。一根金条倒还是小事儿，要命的是那封晁盖的亲笔信呀！这个故事告诉俺们，领导同志是可以风流滴，但是不能带着重要的文件去风流；风流的单他们买得起，但擦不干净的屁股会让他们身败名裂的。

所谓敲诈，就是利用自己的实力或是别人的失利获取自己分外的利益，从这样的定义开始俺们可以知道敲诈的两个条件，一是自己有力，二是对方乏力，两者缺一也可以成事儿，不过最保险还是两者齐备，而阎小妹得到的显然不是最好的机会。

有很多事是能做不能说的，因为它实惠而不体面，政府官员勾连黑道就是其中之一。手握宋江的这封信，阎小妹以为抓住了“芝麻开门”的秘诀，就可以要什么是什么了。于是她开始要价，首先是要允许自己红杏出墙合法化，要宋江让她跟了张文远，这倒也罢了，不过是宋江头上这顶绿帽子公开化而已，宋江本来就已经悔透了这二奶了；要命的是她还要晁盖信上一百两黄金，宋江当时只拿了一根金条，这会儿到哪里去变呀？宋江都咬咬牙允诺：“限我三日，我将家私变卖一百两金子与你”了，阎小妹居然还不放手，搬出官府来压宋江：“明朝到公厅上，你也说不曾有这金子。”她走得太远了，此时的宋江对“公厅”两个字正好敏感，加上受到一夜的鸟气，冲动也就难免了。

冲动是魔鬼，惹人冲动的是倒霉鬼。阎小妹不够聪明，不明白凡事都是要有分寸的，像敲诈这种事固然会叫人觉得肉疼，还也得让他受得了。这一点王婆就是个好榜样，拉了皮条又去捉奸，能造势能借势，所为也只是下半生的着落，张弛有度，轻重合适，要不是中间杀出武松这么个强势，王婆的敲诈就堪称完美了。应该说阎小妹是自己逼死了她自己。

忍耐不是忍受，忍受是没有下限的窝囊，而忍耐却是报复条件成熟之前的顺从。这件事到了这一刻，杀人灭口已成必然。身为政府官员的宋大哥当然明白自己涉黑的后果是什么，仕途就甭想了，坐个十年八年牢也还是是轻的，生辰纲一案直接得罪的是红透半边天的东京蔡老板，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似忠厚而狠辣，真好色而无情，宋江这一点和刘备很像，刘备在危难的时候可以丢下自己的女人不管，宋江非常时刻更可以杀掉自己的女人，所以他们都是枭雄。自己当然是不能死的，那么只好阎小妹死了。

事情太大，时间太紧了，要不然凭宋江的江湖地位，加上事发至少要牵连另外两个政府官员——朱仝、雷横，找个人杀掉阎婆惜而与我们宋押司毫无关联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宋江一定也郁闷，想想要是自己没包阎小妹这个二奶，或者没有因为二奶的冷遇昏头健忘，恐怕不至于到这个地步。自己苦心经营了多年前程中道崩殂，权衡之下也是只得如此了。

应该说，是阎小妹彻底改变了宋押司的一生，因为她终结了他的前程，而宋江实在是个非常在乎前程的家伙。他和林冲不同，林冲是被体制本身一脚踢开的，已经彻底对这个体制绝望了；而宋押司却倒在女人的脚下，他觉得他离开这个体制有点儿冤，觉得可以重新得回并且可以驾驭好自己的前程，忠义是这家伙彻头彻尾的诉求，造反不过是他不得已另辟蹊径的方式和要求做大的本钱。这使得一干水浒英雄全都成了他个人欲望的牺牲品，《水浒传》是一出悲剧，宋江是这出悲剧的源头，而《坐楼杀惜》正是整个悲剧的始发站。

几年前，深圳、河南都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派出所长乃至副省长雇凶杀了二奶。不同的是，这几个二奶倒不是讨厌包养者，而是太在乎包养者了；她们都真正看到了包养者的价值，都试图把握并发掘这个价值，从这一点看，现在的二奶远不如阎小妹浪漫，但实惠；可惜她们还是一样不懂得分寸，话说回来，欲望面前能有分寸的能有多少呢？而体制内的包养者却都是可以为了前程杀人的，这么说来，宋大哥真可以含笑九泉了，后继有人不是所有经典人物都能有的幸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