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期羁押:一个地主家庭的人物史[转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04:25:28
一个地主家庭的人物史[转贴]    几年没写过像样的东西了。昨晚睡不着,突然想起爷爷,写下了这些文字。凌晨五点上来发帖,竟然没有成功。不知道能看吗?

  爷爷

  一晃我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感觉自己有些老了,据说,人老了的标志,就是爱回忆。在我的脑海里,有一幕一直挥之不去,最近频率越来越高地出现在思绪里---那就是,生产队里或者大队召开批斗大会,不管什么主题,但是我的爷爷奶奶却永远站在边上陪绑。这一幕,我记得发生在1975年到1980年间,上演了好几年。1975年之前的,我太小没有记忆了。但是有朋友说,1979年后也不可能了,那时政策变了,上面不让搞阶级斗争了。但是,山高皇帝远,上面的政策,执行下来,也有可能是一两年后了,因此我谨慎地表示怀疑。因为记得最后一次斗我爷爷奶奶时,我已经上学了,1979年秋天之后的事情。

  事情过去30年了,但当时四五岁的我,仍记得站在台上爷爷奶奶的表情。爷爷看上去胆小怕事的样子。而奶奶,往往是哭着的,但是又不能出声。有时候,我的其他家人,也在台下,也们被勒令出席。但也不能对台上的父母帮点什么。以后我才听说,当年我二叔不到二十岁,也是有脾气的人。看到有人打我奶奶,他冲上去对打,结果被人家几个大汉按在地上,打得到处流血。最后还绑在那里,被个凶神恶煞的老农连抽几个耳光。这个老农跟我爷爷是一辈的,名字我还记得,叫李善章。自此后,我家更没人敢出声了。

  爷爷奶奶被斗,因为他们是大地主。所以,我的父辈,包括我这一代,成份不好。一直到1990年左右,成份好像才不被提了。

  成份是什么?我一直不清楚,但我知道,这是我家的耻辱。上小学报名时,必须要填。结果上三年级了,有次老师报名时没填,后来要补上。她采取的办法是,在课堂上叫名字,喊到谁,谁在下面报成份。我一听就知道不好,又要被羞辱了。想不报地主吧,同学里好多都是同村的,他们肯定不答应。同学里家庭成份大都是贫农,间或有个把中农富农。这中农富农必定要被鄙视。好势利的学生啊。果然,老师念到我的名字,我低声说地主。老师没听清,又叫了,我大声说,地主。这下,整个教室沸腾了。地主,再一次成了大家取乐的对像。

  我不知道爷爷怎么是大地主。他太不像了。一直到现在,我没见过像他那么老实规矩的人。书上说地主怎么怎么坏,可是,爷爷怎么一点不具备地主的素质啊。他是个连吵架都不会的人啊。当然他不是不骂人,他也骂家里人,比如说骂我懒,但是,几十年里,没见过他跟除家人之外的人脸红过。

  前几年才知道,他在家业最大的时候,有好几院房子,几百担的良田。还有几处山,几个果园。还有我小时候还见过的油坊,一直以为是公家的产业,竟然也是他的。

  这些产业,只有一小部分是继承的,其他的,都是在他手上挣来的。一个这么老实厚道的人,在万恶的旧社会,不被欺负就好了,还能发展产业,简直搞不懂。

  爷爷的爸爸是个小地主。名字叫李成林。我上初中时有个周末(80的代中期),正在家里玩。突然门外有个人来找。这个人穿着普通,说要找李成林的后人。当时我爷爷70岁左右吧,正跟几个老头在打麻将,出来说李成林是他老子,问有什么事。那人打量了一回儿说,李成林曾经在某某银行存了一笔钱,现在还有效,后人想办法能去取出来。又问我爸爸叔叔他们都是干什么的。爷爷回答,几个儿子都是农民。他老子李成林不可能在银行里存的有钱。那时收入只有粮食,都被他老子打牌抽大烟挥霍了。那人也没说什么,看了看我家的房子,家庭条件等,就走了。

  那时我爸在外搞副业,我两个叔叔也跟他一路。等几个月后他们知道了,再去县上有关银行找,人家回答,不可能有这个事情。就算有,存在国民党银行的钱,共产党是不认的。又过了几年,我认识了一个当官的,托他去地区的银行里查,也没结果。这事儿,成为一个悬案了。当地有些人还传,说银行给我家找了多钱,等等。

  从爷爷说他老子的情形来看,他老子留给他的家产并不乐观。我知道一点儿,就是爷爷是这家的独生子。但他成年后,他的老子在近六十岁上又娶了个二十多岁的寡妇。寡妇还带了个小孩,一块儿嫁了过来。这个小孩,刚好是我上小学时那个八年制学校的校长。呵呵,是爷爷的老子供人家念的书。后来老头子死了,这个人也长大了,跟他母亲回了老家,并改回了本姓。爷爷的爸爸死的时间比较好,死在50年代初,这时新政已立,但是还没有土改。我家的财产还没有充公,因此他得到了一人隆重的葬礼。

      爷爷是怎么发家的,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迷。他一直嫌我懒,说我不是种庄稼的料。我也不愿和他交流。父母不在家,他也管不住我。但是有件事情,让我对他有了新的认识。我家离县城近,家里种了很多菜,吃不完,就用架子车推到城里卖。父母不在家,自然是上初中的我和爷爷一道推着去卖菜。八十年代,物价飞涨,但就是农民的劳动不值钱。我记得一架子车蔬菜,有冬瓜、茄子、辣椒、四季豆等,几百斤,才卖了几十块钱。冬瓜好像是五分钱一斤。几年后,到了上海,发现上海的冬瓜是切成一片片的卖,才知道这里的蔬菜要贵得多。卖菜的钱是爷爷的零用钱,看到几张十块的票子,他叹口气说,“种菜种庄稼,现在都是亏老本的。”我们是一大早就来卖菜的,因为晚了菜贩子就不收了。这时大中午也没吃早饭,肚子饿得咕咕叫,爷爷舍不得花钱买点东西吃,说咱们赶紧回家去做饭吃吧。我只好推着车子哭丧着脸回去。
他的这一举动,倒像书上描写的地主,剥削长工,都不给长工吃饱饭。几天后,邻居家过事,来向爷爷买菜。爷爷称完后,算得比批发给菜贩子的便宜,还另外送了一些菜,基本上是半卖关送了。邻居都觉得不好意思。我问他为什么少卖钱,他说一点钱算什么,远亲不如近邻,人情更重要。我惊讶,这还是几天前那个地主老头吗?

        我上初中到了县城里读书。被城里的学生瞧不起,成绩也不好。有次开家长会,我爸正好在家,去开了,回来很生气。跟爷爷说我不好好学,成绩中下游。爷爷说了一句,有坐轿的,就有抬轿的,都去坐轿了,没人抬也不行啊。从此,我爸再也不跟他讨论我的学习了。

       后来我了解到,爷爷生于民国元年或二年,上过高小。四十年代,开始执掌家业。他虽老实厚道,但善于持家。或者说,那个时代,老实厚道能干的人,还比较有前途。他首先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在他老子手上,不怎么收的田,在他这儿,成了高产田。农闲了,他跟几个认识的人,跑到四川做小生意,好像贩过四川的竹制家具,调味品等。弄回陕西汉中来卖。又收这里的中草药,贩到四川。有了钱,谁家有地卖,他就接过来。弄到最后,有些地主家破败了,因为爷爷还厚道,愿意把土地卖给他。这下好了,也把地主这个成份,买给我家了。

     相邻的村有个本家,我们叫四爷。四爷的老子是爷爷的亲叔叔,这个叔叔因为抽大烟,又爱赌。最后把很大一块田产,折价卖给了我家。结果脾气火暴的四爷知道后,不认账。要跟三哥(我爷爷家族排行第三)打官司。闹得不可开交。打到县政府,判下来,我四爷输。他不服,继续打。打到汉中府。那时交通不方便,从我家到汉中要走一两天。搞笑的是,两人去汉中打官司,舍不得花钱,两个还睡在一张铺上。国民党汉中府的官也还廉洁,还是判我家赢。自此,四爷一直咋唬,说老三吞了他家的田地。他那知道,搁他那火暴脾气,如果当了地主,五几年不被整死才怪呢。

       我上高中时,有次去秧亩田里帮忙(育秧的田,我们叫秧亩田)。我家田边上的是李世富家的,这个李世富,本来不是这里的人,是我家的长年,后来当了贫协主席,斗我家时还好,没有下死手。他说话是外地的口音,但名字却按我们这里取了。李世富这时不到六十岁,但是身体非常差。看到我爸爸在干活,他说,“李世强(我爸的名字),你和建章老(我爷爷的名字)都是种庄稼的好手啊”。又说,你们家那些年红火,我也过了几天好日子。我爸跟他寒暄,李世富说,我看到看到不行了,**(搞迷信的)的说,我活不过四月。果然,一语成谶,他不久后就去世了。

       写了这么多,还没写到正题上。总之,爷爷在1948年的时候,手上有了一份较大的家产。后来他说,四八年上半年,国民党来了一个连,住在咱家,要吃要喝。打了借条(看来国民党军纪也还不差)。国民党走了,共产党又来了一个连,住了一阵子,也是要吃要喝。这回没打借条。只记得连长姓麻,脸上麻子多,叫麻连长。九几年,他又一次说起这事儿,我说,国民党打的借条还在吧,问台湾的国民党要去,他说,早都烧了。

      按我的判断,五四年左右,爷爷的好日子结束了。他的很大的田产,油坊,院子,跟他都没关系了。一大家人,只被分到了一间房子。我出生前,由我爸出面,又申请才修了一间。爷爷从这一年起,从一个剥削劳动人民的地主,变成了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他的工作是犁泡田。不知道别的地方叫什么,我们汉中这里,指的是那种终年有齐腰深的水田。而且,一般是冬天犁。后来,我爸爸成年后,把这工作接了过来。我爸说,有年下着大雪,队里非要命令我爷去犁泡田。他当时十七八岁了,不忍爷爷受苦,就去替了他。天空飘着雪花,水田里结了冰。刚开始下去的时候,别说人,牛都受不了。一会儿,身体就麻木了,也习惯了。但是有天,换了一头牛,这头牛冷得发了疯,一头顶在我爸身上,差点出了人命。

        正因为爷爷老实本份的性格,那么大的落差,他也默默认了。这许对他是件好事,作为大地主,他竟然没被整得很惨。老家好几个土地没他多的地主,因为有脾气,都被整死了。从1950年代到到1980年,我家的大人小孩,全部能够保全性命,没有一个死于非命或夭折,也许这已经很不容易了。但是那个时代,对我父辈包括我这一辈内心的打击,是没法形容的。尤其是父辈,他们被剥夺了受教育,招工当兵的权力。我出生前,这里要修铁路了,一度有传,地富反坏右的家庭,一律要迁到铁路沿线20公里外的地方。让我的家人好几年都紧张不已。那样的话,可能现在还住在大山里。

       爷爷跟我不亲。我现在印象深的,还有他学骑自行车的事情。那时我爸买了摩托,家里自行车没人骑了,他说解放前他都会骑,现在学学看,上街方便。结果,我陪着他练了一下午,还是不行。这年他70多快80岁了。
       第二年,我考上大学,走之前,爷爷说了句:“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出去了,多交朋友,有能力了多帮别人。”他还让我脚踏实地,夹着尾巴做人,可是我没听进去,反倒学会了偷机取巧。

  有次过年回去,大年三十前一天,陪他去坟地给先人烧纸钱,他一一地给我介绍坟地的位置。然后说他现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走一阵歇一阵。他老子的坟,离村子最近,本来有个很高大的碑。七十年代,有家人的儿子当兵到西藏,路上翻车,一车人全死了。这家人不知为什么,说是老地主的碑妨的。来给我们砸了。当时,我家没有敢吭声。说到我上学的地方上海,爷爷说年轻时在四川做生意,听人说从重庆坐船,一个多星期就能到上海,他想去看看,但是你奶奶要生你二姑,没人侍候,就没去。再以后,就解放了,门也没再出过。

       爷爷是个普通的地主,我后来想,那些教科书上或者课本上坏事做尽,恶贯满盈的地主,也许并不是那么坏吧。果然几年后,有人开始给刘文彩这些人平反了。那些人并不坏,可是有人偏偏通过文学加工,让他们变得面目可憎。然后大家都信以为真。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爷爷去世于2002年,去世前瘫痪在床好几年。因为年龄活得长,没得罪过人,死的时候葬礼很排场,在家停了五天。这五天全村人几乎没开伙,都在我家吃流水席。连一个平时作小偷为生的邻居,也来送了十元礼钱。
       爷爷不信任1949年后的任何医疗机构,他认为县城那些医院都是骗钱的。有病了,要想把他送到医院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说,农民收入一年几百,住医院一天要交几百,这医院是人住的吗?他怀念1948年以前,县城天主堂那个德国医生,真是神医啊。年龄也不大,不管什么病,他都有办法让你好,花钱还很少。我后来问他,德国人是传教士吧?他说好像是,但一般人知道他是他病看得好。

        多年过去了,我的脑想里,出现最多的,还是爷爷奶奶站在台上,挨批斗的场面。批斗他们的人,除了个别上面的干部,大都是知根知底的乡里乡亲。他们在台上被批斗,被折磨,我分明看到,那种传统的美德,正直善良忠厚能干,正在一点点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