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教学评价表范本:4-铁血文明 第一章 初政飓风 三 人性之恶必待师法而后正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20:05:43

铁血文明第一章 初政飓风 三 人性之恶必待师法而后正

 

    嬴政没有料到,吕不韦之死激起了轩然大波。

 

    三川郡守紧急密报:文信侯突兀饮鸩而死,散去门客纷纷赶赴洛阳,早年与吕氏商社过从甚密的大商巨贾也闻讯奔丧,不便公然出面的六国君主与权臣则派出各式名目的密使私使前来吊唁;那个奄奄一息的卫国最是不可思议,竟派出了首席大臣宗卿宗卿,卫国执政大臣,权力同他国丞相。为特使,率濮阳吏员百余人身着麻衣丧服,打着“祖国迎葬文信侯”的大幡旗进入洛阳,公然叫嚷卫国要将吕不韦尸身迎回濮阳安葬!旬日之间,吕不韦的洛阳封地已经云集了数千人之众。

 

    原来,秦王特使赴洛阳之事,三川郡守一无所知,本打算在宣书后再拜会郡守的特使蒙武又星夜回了咸阳。三川郡守对吕不韦之死大觉意外,得到消息立即亲赴文信侯府邸查勘虚实。一见吕不韦尸身,郡守深为惊愕,当即派定郡都尉与郡御史郡御史,秦国郡署官吏,职掌一郡监察。率两百步卒甲士,昼夜守护文信侯府邸与尸身所在的书房,同时飞报咸阳定夺。这是秦国法度:大臣猝死,须待廷尉府勘验尸身确定死因,再经秦王书定葬礼规格,方可下葬;高爵君侯死于封地,地方官须守护其府邸与尸身,并立即报咸阳如上决事。

 

    郡守依法处置之际,情势却发生了意外的突变。

 

    依照久远成俗的丧葬礼仪,无论死者葬礼规格将如何确定,死后都有必须立即进行的第一套程式。这套程式谓之“预礼”,主要是四件事:正尸、招魂、置尸、奠帷。四件事之后,死者家族才能正式向各方报丧,而后再继续进行确定了规格的丧葬礼仪。正尸,是立即将死者尸身抬回府邸的正房寝室,谓之寿终正寝死得其所。移尸正寝之后,立即请来大巫师依照程式招魂。大巫师捧着死者衣冠,从东边屋檐翘起的地方登上府邸最高屋脊,对着北方连呼三遍:“噢嗬——某某归来也!”而后将死者衣冠从屋前抛下,家人用特备木箱接住,再入室覆盖在死者身上,魂灵方算回归死者之身。招魂之后的置尸,是对死者尸身做最初处置,为正式入殓预为准备。一宗是楔齿:为了防止尸体僵硬时突然紧闭其口,一旦确认人死,立即用角质匙楔入死者牙齿之间,留出缝隙,以便按照正式确定的葬礼规格入殓时在死者口中放置珠玉;再一宗是缀足:将死者双足并拢扶正,用死者生前用过的燕几(矮几)压住双足并以麻线绳捆缚固定,拘束双足使之正直,以便正式入殓时能端端正正穿好皮靴。置尸就绪,家人立即设干肉、肉酱、醴酒做简朴初祭,并用帷幕将死者尚未正式入殓的尸身围隔起来,帷幕之外先行设置供最先奔丧者们哭祭的灵室(尸身正式入殓棺椁之后,始设与葬礼规格相应的大灵堂),此为奠帷。如此这般第一套程式完成之后,家主方正式向各方报丧,渐次进入正式的丧葬程式。

 

    然则,奔丧者们看到的,却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山东各方人士赶赴洛阳,原本只是为奔丧而来。也就是说,只是要参加由秦国操持的葬礼,对吕不韦做最后的送行。奔丧者们一腔伤痛一路唏嘘地赶到洛阳,非但没有大型丧事对于宾客下榻、服丧、祭奠、守灵等诸般事宜的有序安置,且连预设的灵室也没有一个,淤积压抑的哀伤竟没了喷涌的去处。络绎纷纭聚来的奔丧者们,在文信侯府邸内外相互探听,方知吕不韦死在了书房,夫人陈渲与老总事西门也绝望饮鸩,先后死在了吕不韦尸身之旁,此时连尸身还冷冰冰原样搁置原地,预礼四事竟一事未行!对此,秦国郡守的文告宣示的理由只有一个:护持尸身,依法勘验,一应葬礼事宜报王待决。

 

    “如此秦法,禽兽行也!”奔丧者们愤怒了。

 

    自远古以来,葬礼从来都是礼仪之首,最忌擅改程式,最忌省俭节丧。古谚云,死者为尊。又云,俭婚不俭葬。说的便是这种已经化为久远习俗的葬礼之道。到了战国,丧葬程式虽已大为简化,然其基本环节并没有触动,人们对葬礼的尊崇也几乎没有丝毫改变。时当战国中晚期的大师荀子有言:“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终。事生不忠厚,不敬文(程式礼仪),谓之野。送死不忠厚,不敬文,谓之瘠(刻薄)。送葬者不哀不敬,近于禽兽矣!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如死如生,如亡如存,终始一也!见《荀子·礼论》。”荀子亦法亦儒,理论之正为当世主流所公认,其葬礼之说无疑是一种基于习俗礼仪的公论——葬礼的基本程式是必须虔诚遵守的,是不能轻慢亵渎的。

 

    却说奔丧者们愤慨哀痛之心大起,一时群情汹汹,全然不顾三川郡守的禁令,径自在文信侯府邸外的长街搭起了一座座芦席大棚,聚相哭祭,愤愤声讨,号啕哭骂之声几乎淹没了整个洛阳。六国各色密使推波助澜,卫国迎葬使团奔走呼号,大洛阳顿时一片乱象。纷乱之际,与吕不韦渊源甚深的齐国田氏商社挺身而出,秘密聚集奔丧者们商议对策。奔丧各方众口一词:秦王嬴政诛杀假父、扑杀两弟、囚居生母、逼杀仲父,其薄情残苛亘古罕见,若得候书处置,文信侯必是死而受辱不得善终。一夜聚议,多方折冲,卫国使团放弃了迎葬主张,赞同了奔丧者们的义愤决断:同心合力,窃葬文信侯!

 

    窃葬者,不经国府发丧而对官身死者径自下葬也。一旦窃葬,意味着死者及其家族从此将永远失去国家认可的尊荣。寻常时日,寻常人等,但有三分奈何,也不愿出此下策。然则,吕不韦终生无子,夫人陈渲与西门老总事又先后在吕不韦尸身旁饮鸩同去。吕府一片萧瑟悲凉,只留下一个女总管莫胡与一班仆役执事痛不欲生地勉力支撑,对秦王恨得无以复加,谁信得秦王嬴政能厚葬吕不韦?自然对众客密议一拍即和。于是,阖府上下与奔丧各方通力同心,竟在尸身停留到第六日的子夜之时,用迷药迷醉了郡都尉、郡御史及两百甲士,连夜将吕不韦尸身运出了洛阳。及至三川郡守觉察追来,吕不韦已经被下葬了。虑及掘墓必将引起众怒公愤而招致事端,郡守只得快马飞书禀报咸阳。

 

    吕不韦的墓地,是奔丧者们一致赞同的大吉之地。

 

    仓促窃葬,奔丧者们无法依据公侯葬礼所要求的程式选择墓地,而吕不韦这样的人物,又绝不能埋葬在被阴阳家堪舆家有所挑剔的地方。就在一切议定、唯独在墓地这个最实在的事项上众口纷纭莫衷一是的时候,鲁国名士淳于越高喊了一声:“北邙!”众人闻声恍然,顿时一口声赞同,立即通过了公议:在洛阳北邙山立即开掘建造墓地。

 

    北邙者,北邙山也。之所以人人赞同,根由在这北邙大大的有讲究。

 

    洛阳,是西周灭商后由周公主持营建起来的东部重镇,西周时叫做洛邑。洛邑在当时的使命,主要是统御镇抚东部由殷商旧部族演变成的新诸侯。正是基于如此重大的使命,洛邑修建得器局很大,城方七百二十丈,几乎与西周在关中的都城镐京不相上下。论地利,洛邑南依洛水,北靠巍巍青山,是天下公认的祥瑞大吉之地。这道巍巍青山,当时叫做郏山,东周时随着洛邑更名为洛阳洛阳更名,几经反复,从头为:西周“洛邑”,东周至战国、秦为“洛阳”,西汉改名“雒阳”(东汉同),曹魏再改回“洛阳”。据《水经注》引《魏略》,更名原因在五行国运之说,其云:“汉火行忌水,故去其‘氵’而加‘佳’;魏为土德,土水之牡也,水得土而流,土得水而柔,除‘佳’加‘氵’。”,郏山也更名,叫做了邙山。这道邙山,东西走向,西起大河三门(峡),东至洛阳之北,莽莽数百里一道绿色屏障。邙山虽长,其文华风采却集中在东部洛阳一段。洛阳这段邙山,时人呼为“北邙”。从东周都城迁入洛阳开始,历代周王及公侯大臣以及外封的王族诸侯,死后几乎都葬在了北邙。周人最重葬礼,选定的安葬地肯定是天下堪舆家尊奉的上吉之地了。于是,春秋战国时期许多匆忙死去而来不及仔细堪舆墓地的中原诸侯,便纷纷葬在了北邙山。风习浸染,流传后世,“北邙”已经成了墓葬之地的代称。

 

    唯其如此,北邙山得享赫赫大名,安葬吕不韦自然是毫无争议。

 

    一番秘密操持,数千宾客在洛阳北邙山隆重安葬了吕不韦夫妇主仆,一座大冢起得巍巍然山陵一般。为迷惑秦国,主葬的田氏商社与卫国使团宣称:大墓只葬了吕不韦夫人陈渲一人,文信侯已经被迎回卫国安葬了。消息传开,洛阳民众便将这座大墓呼为“吕母冢”,以致传之后世,吕不韦陵墓仍然被叫做吕母冢。

 

    “山东士商可恨!六国诸侯可恶!”

 

    嬴政接报震怒不已。以法度论,纵然自裁,吕不韦也还是秦国有封地的侯爵重臣。山东士子商贾竟与列国合谋,公然在秦国郡县以非法伎俩窃葬秦国大臣,岂非公然给秦国抹黑,置他这个秦王于耻辱境地?盛怒之下,嬴政飞车东来,路过蓝田大营,亲点了六千铁骑连夜赶赴洛阳,决意依法查究窃葬事件,洗刷秦国耻辱,以正天下视听。

 

    “我王留步——”

 

    将出函谷关之时,蒙武、王绾飞马赶来了。

 

    身为特使,亲见吕不韦惨烈死去的蒙武说得很是痛心:“君上初政,此举有失鲁莽。文信侯人望甚重,不期而死,老臣亦戚戚不胜悲切,况乎吕氏旧人?门客故人愤激生疑,以致窃葬,情可鉴也。人去则了矣!我王亲政已无障碍,若执意查究违法窃葬之罪,诚愈抹愈黑,王当三思也。”

 

    年青的王绾更是坦然相向:“臣原为文信侯属吏,本不当就此事建言,然谋国为大,臣又不得不言:目下秦国朝局半瘫,吏治未整,百事待举,徒然纠缠文信侯丧葬之事,分明因小失大,臣以为不妥。”说罢垂手而立,一副听候处置的模样。

 

    嬴政脸色铁青,却终于一挥手回车了。

 

    毕竟,就本心而论,嬴政没有赐死吕不韦之意,更无威逼吕不韦自裁之心。只是在得到山东名士贵胄流水般赶赴洛阳,策动吕不韦移国就相的密报时,嬴政有了一种直觉,必须对这个曾经的仲父有所警示,也必须使吕不韦离开中原是非之地;否则,他仍然可能对秦国新政生出无端骚扰,甚至酿出后患亦未可知。基于此等思虑,嬴政才派出了与吕不韦世交笃厚的蒙武,下了那道有失厚道的王书。有意刻薄,也是嬴政从少年时便认定这个仲父阔达厚实,很少能被人刺痛说动,不重重刺上几句,只怕他听罢也是淡淡一笑浑不上心。及至蒙武星夜赶回禀报,业已悔之晚矣!嬴政这才觉得,自己显然低估了吕不韦在嫪毐事变中遭受的深深顿挫,更没有想到,这个曾经的仲父会将自己的几句刻薄言辞看得如此之重。

 

    就实而论,以吕不韦的巨大声望,纵然迁徙到巴蜀之地,完全可能依旧是宾客盈门。吕不韦若坚执无休止地传播《吕氏春秋》,嬴政纵然不能容忍,又能奈何?以战国之风,这几乎是必然可能发生的未来情势。一个力图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推行新政的国王,岂能没有顾忌之心?若得全然没有顾忌,除非这个享有巨大声望以致嬴政不能像处死嫪毐那样轻易问他死罪的曾经的仲父死了。然则,吕不韦心胸豁达,体魄厚实,岂能说死便死?吕不韦若是活得与曾祖父昭襄王一般年岁,嬴政的隐忧极可能还要再持续二十余年。恰恰此时,吕不韦却自己去了,使嬴政的未来隐忧以及有可能面对的最大麻烦顿时烟消云散,可谓想也不敢想的最好结局。

 

    这,是天意么?

 

    乍接吕不韦死讯,嬴政可谓百味俱生。如释重负,歉疚自责,空荡荡若有所失,沉甸甸忧思泛起,痛悔之心,追念之情,乱纷纷纠葛在心头无以排解。是吕不韦以死让道,使他能够大刀阔斧地亲政领国么?果真此心,因由何在?恍惚之间,嬴政心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莫非流言是实,吕不韦当真是我生父?不!不可能!果真如此,母亲岂能那般匪夷所思地痛恨吕不韦,将狂悖的嫪毐抬出来使吕不韦永远蒙羞?但无论如何,对他这个秦王而言,吕不韦之死,这件事本身都是难以估价的“义举”。身为秦王,唯有厚葬吕不韦,方可心下稍安。若是没有山东奔丧者们的窃葬事件,在法度处置之后,嬴政原本是要为曾经的仲父举行最隆重的葬礼的。

 

    然则,窃葬之报犹重重一捶,嬴政顿时清醒了过来。

 

    事关国家,唯法决之。这是嬴政在近十年的“虚王”之期锤炼出的信念,更是在与《吕氏春秋》周旋中选择的治国大道。吕不韦既然长期执掌秦国大政,吕不韦便不是吕不韦个人,而是关联天下的秦国权力名号,是秦国无法抹去的一段极为重要的历史;对吕不韦丧葬的处置,也不是对寻常大臣的个人功过与葬礼规格的认定,而是关联秦国未来大局的国事政事。若非如此,山东奔丧者们岂能如此上心?

 

    百年以来,秦国大臣贵胄客死山东者不可胜数。秦国每次都是依照法度处置,何以山东人士没有过任何异议?嬴政很熟悉国史,清楚地记得:当年秦昭王立的第一个太子,也就是嬴政的祖父孝文王嬴柱的哥哥出使魏国,吐血客死于大梁,随行副使不敢对尸身做任何处置,立即飞报咸阳。那时候,山东六国朝野非但没有咒骂秦国,反倒是一口声的赞颂:“秦国之法,明死因,消隐患,防冤杀,开葬礼之先河,当为天下仿效矣!”这次,吕不韦尸身搁置得几日,如何突然便成了不能容忍的罪孽?山东士商与六国官府是针对葬礼还是秦国?若是旁个大臣客死洛阳而依法处置,山东诸侯会有如此大动静么?其中奥秘不言自明,是可忍,孰不可忍!听任山东奔丧者们窃葬,秦国何以立足天下?

 

    尽管思绪愤激,连夜东出,嬴政终究还是忍下了这口气。

 

    面对蒙武与王绾的拦路强谏,多年磨炼出的冷静秉性,使嬴政心头立即闪出了第一个念头:两位都是敦诚大臣,不妨想想再说。回到函谷关幕府,蒙武王绾又是各自陈说备细,嬴政终于从愤激中真正摆脱出来。君臣三人计议了整整一宿,决意大度地处置震动天下的窃葬事件。处置方略是:第一步,秦王对朝野颁行紧急王书,以“文信侯猝死,实出本王意外,亦致各方多生错解,情可鉴也”为根基说辞,承认对吕不韦的窃葬,申明对预谋各方不予追究;第二步,蒙武再度为秦王特使,赶赴洛阳北邙山,以公侯大礼隆重祭奠吕不韦,并以秦国王室名义,为被草草窃葬的吕不韦修建壮阔的文信侯陵园。

 

    “此事如此告结,我心亦安矣!”嬴政长吁了一声。

 

    “王有大度,宣泄人心,事端自平。”蒙武宽慰地笑了。

 

    “余波一平,整肃国政便可着手。”王绾也是精神大振。

 

    次日,君臣三人赶回咸阳,立即分头行事。三日之后,秦王王书颁行秦国各郡县,并同时知会山东六国;特使蒙武则率领着隆重的国葬仪仗车马,辚辚出了大咸阳奔赴洛阳。诸事妥当,嬴政立即召来王翦、蒙恬、王绾三位新朝干员,开始商议如何着手整肃吏治理清国政的大计。然则,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小朝会尚未结束,大咸阳便乱了。

 

    窃葬余波不仅没有完结,反而弥漫为举国乱象。

 

    特急王书颁行之后,朝野议论不但没有体察秦王,反倒是传闻纷纷流言丛生。一说秦王“着意赐死”文信侯,一说秦王“威逼”文信侯自裁。与此等流言相连,秦王嬴政的种种“劣迹暴行”也在巷闾乡野流传开来。最为神秘惊人的传闻是:太后原本是文信侯钟爱的歌伎,嫁给庄襄王嬴异人时已有身孕,目下秦王原本是文信侯亲子,子逼父死,天理不容!流言纷纭之时,咸阳尚商坊的六国商旅与游学名士同声相应,搭起了一座高大肃穆的灵棚,昼夜祭奠文信侯。老秦人感念吕不韦宽政缓刑,流水般麻衣哭临,在灵前虔诚匍匐。一时间祭吕之风大起,咸阳城麻衣塞道,哭声竟日不断,比国丧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在小朝会之时,奉命大祭并督造吕不韦陵园的蒙武从洛阳赶回,忧心忡忡地禀报了洛阳事态。山东六国及一班诸侯,非但不体察秦国处置举措,反倒处处借机滋事。在蒙武以王使之身代秦王祭奠吕不韦时,山东人士却大举赶来公祭,还要与蒙武争夺主祭。不仅如此,山东人士又散布种种恶毒流言蛊惑洛阳民众,以致三川郡人心浮动,已经有民众开始悄悄逃往三晋。更有甚者,洛阳老王城的周室遗族与魏韩两国通谋,声言三晋乃周室宗亲诸侯,三川郡该当“回归”三晋!目下,三川郡守业已对各方谋划探察清楚,深感洛阳有脱秦之危,大为不安,特意敦请蒙武速回咸阳,禀报秦王定夺。

 

    蒙武心绪沮丧之至,说到末了,一声沉重地叹息:“老臣原主从宽处置,然则,树欲静而风不止。老臣惭愧,无话可说矣!”当初同样主张大度安抚,以尽早使国事进入正轨的长史王绾,在旁边也是面色通红,一时默然无对。

 

    “两位将军以为如何?”嬴政没有发作,反倒笑了。

 

    王翦眉头锁成了一团:“国人心乱,六国觊觎。此等局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万不可造次处置。我等宜待大局清楚,再定处置之策。”

 

    “等不起!”蒙恬一拍案站了起来,“此等乱象得寸进尺,岂能容忍?说到底,全然是吕氏门客与在秦山东士商内外勾连,再加六国多方策应所致!我若静观等待,分明便是示弱,后果难以预料。”

 

    “足下之见,该当如何?”老成厚重的王翦认真追了一句。

 

    “我……尚未想好。”年青的蒙恬一时语塞。

 

    蒙武瞪了儿子一眼,一拱手道:“老臣赞同王翦之见。”

 

    “长史以为该当如何?”嬴政轻轻叩着书案。

 

    王绾沉吟着:“两说各有其理,臣一时无断。”

 

    “也好。本王断之。”嬴政拍案而起,“事有此变,天赐良机。国府善意在先,却得恶意回报。本王无愧于庶民,无愧于天下。善举不能了,自有法治了。荀子曾说:人性之恶,必待师法而后正。斯言大哉!”喟然一叹,嬴政些许缓和,“等是不能等。与此等卑劣猥琐之事做旷日持久纠缠,何事可为?须得当下便断。”

 

    “王有良策?”蒙武有些惊愕了。

 

    “长史书令。”嬴政双目炯炯精神分外振作,对王绾一挥手,清晰口授,“其一,王翦将军率三万铁骑,兼程进入三川郡,驻扎洛阳通往三晋之要道,杜绝山东诸侯进出洛阳,着力护持三川郡守依法查究叛秦罪犯,限期一月,务必结案;其二,咸阳令官署将国中祭吕始末、往祭之人以及诸般流言,旬日内备细查实,禀报廷尉府;其三,行人署于旬日之内,将在秦山东士商之诸般谋划、举措及参与之人,一一查勘确凿,禀报廷尉府;其四,廷尉府会同执法六署,依据各方查勘报来的事实凭据,依法议处。”略一喘息,嬴政轻轻问了一句,“如此四条,诸位可有异议?”

 

    “合乎法度,臣无异议!”王翦蒙恬王绾异口同声。

 

    “老国尉以为不妥?”

 

    “老秦人往祭吕不韦,也要查究治罪?”蒙武皱起了眉头。

 

    “国法不二出。老秦人违法,不当治罪?”

 

    “老臣尝闻:法不治众。老秦人受山东士商蛊惑,往祭文信侯并传播流言,固然违法。然人数过千过万,且大多是茫然追随,若尽皆治罪,伤国人之心太甚也。老臣以为,此等无心违法之众,宣示训诫可也,不宜生硬论法。”

 

    嬴政略一沉吟,淡淡笑道:“诸位谁可背得《商君书》?”

 

    “法家典籍,臣等不如君上精熟。”多才好学的蒙恬先应了一句。

 

    “也好,我给老国尉念几句。”嬴政一摆手,大步转悠着铿锵吟诵起来,“知者而后能知之,不可以为法,民不尽知。贤者而后能知之,不可以为法,民不尽贤。故圣人行法,必使之明白易知。”略一停顿,嬴政解说道,“商君是说,国府立法行法,须得教庶民百姓听得懂,看得明。今日秦国有法在先,人人明白,若国府放纵违法言行,罚外不罚里,罚重不罚轻,百姓岂不糊涂?天下岂不糊涂?”说罢,嬴政又铿锵念诵起来,“法枉治乱。任善言多,言多国弱。任力言息,言息国强。政做民之所恶,民则守法。政做民之所乐,民则乱法。任民之所善,奸宄必多。仁者能仁于人,而不能使人仁。义者能爱于人,而不能使人爱。是以,仁义不足治天下也!故,杀人不为暴,宽刑不为仁。”秦人特有的平直口音,将每个字咬得又重又响,一如钉锤在殿堂敲打。末了,嬴政一声粗重的叹息,“商君之道,说到底,大仁不仁。”

 

    “我王崇尚商君,恪守秦法,老臣原本无可非议。”

 

    蒙武沉吟踌躇一句,终是鼓勇开口:“老臣只是觉得,老秦人往祭文信侯,细行也,民心也。当年,国人大举私祭武安君白起。昭襄王非但不责,反倒允准官民同祭。今日譬如当年,老臣唯愿我王念及民心,莫将国人往祭与山东士商同等论罪。老臣前议有差,本不当再言。然事关国家安危,老臣不敢不言。”

 

    “辩驳国事,自当言无不尽,我等君臣谁也无须顾忌。”

 

    年青的秦王笑了笑,又沉下了脸色:“老国尉前议,无差。长史前议,同样无差。若无国尉长史赶赴函谷关劝阻,本王之举,必然有失激切褊狭。事态有如此一个反复,不是甚坏事。它使我等体味了商君对人心人性之洞察,也说明,只有法治才是治国至道。”嬴政喘息一声放缓了语调,又倏忽凝重端严起来,“然则,老国尉以文信侯比武安君,却是差矣!武安君白起有功无罪,遭先祖昭襄王无由冤杀,其情可悯。国人虽是私祭,却是秉承大义之举。文信侯不然,伪做阉宦,密进嫪毐,致生国乱,使大秦蒙受立国五百余年前所未有之国耻,其罪昭然!况其业经执法六署勘审论罪,而后依法罢黜,既无错罚,更无冤杀,何能与武安君白起相提并论?秦法有定:有功于前,不为损刑;有善于前,不为亏法。文信侯纵然有功于秦,又何能抵消此等大罪?至于念及民心,枉法姑息,正是文信侯宽法缓刑之流风,本王若亦步亦趋,吕规我随,必将国无宁日,一事无成。老国尉呵,治国便是治众,法若避众,何以为法也!”

 

    默然良久,蒙武深深一躬:“老臣谨受教。”

 

    半月之后,老廷尉领衔的联具上书呈进了东偏殿。

 

    清晨时分,嬴政进了书房,依着习惯,先站在小山一般的文案前,仔细打量了迭次显露在层层卷宗外的白字黑布带,一眼瞥见廷尉卷,只一注目,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的赵高便立即将廷尉卷抽出来,摊开在了旁边书案的案头。待嬴政在宽大的书案前落座,那支大笔已经润好了朱砂架在了笔山,一盅弥漫着独特香气的煮茶也妥帖地摆在了左手咫尺处。一切都是细致周到的,目力可及处却没有一个人影。

 

    “长史可在?”嬴政头也不抬地叩了叩书案。

 

    “臣在。”

 

    外厅应得一声,王绾踩着厚厚的地毡快步无声地走了进来,依着嬴政的手势捧起了王案上的文卷。虽是掌管国君事务的长史,对于大臣上书,王绾的权力却只是两头:前头接收呈送——督导属吏日每将上书分类登录,夹入布标摆置整齐,以三十卷为一案送王室书房;后头录书督行——国君阅批之后,立即由两名书吏将批文另行抄出两份,一份送各相关官署实施,一份做副本随时备查,带批文的上书做正本存入典籍库。也就是说,在国君批示之前,他这个长史是无权先行开启卷宗的。这卷廷尉上书昨夜子时收到,王绾以例归入今日文卷呈送,也料到了必是秦王今日披阅的第一要件,自然早早守候在了东偏殿外厅等待录书分送。如今见秦王未做批示便召唤自己,心下一怔,料定是这个铁面老廷尉又“斟酌”出了令秦王犯难的题目。然捧卷浏览,王绾却颇觉意外。

 

    老廷尉将窃葬之后的事件定为“外干秦政,私祭乱法,流言惑国”三罪,分为五种情形论定处罚:其一,在秦山东客商与吕氏门下的山东门客、舍人舍人,古代官名,始见《周礼·地官》,职掌各种具体事务。春秋战国,舍人为大臣府吏之通称,多为亲信门客担任,寻常称门客舍人。唐宋之后,舍人成为贵公子的别称,不再是实职官吏。,无论发动、参与私祭或传播流言,皆以“外干秦政”论罪,一律逐出秦国;其二,秦国六百石(禄米)以上官员哭临者,以“私祭乱法”论罪,夺爵位,举族迁房陵房陵,今湖北房县地带,当时为秦国之险山恶水地区。;其三,秦国六百石以下官员哭临私祭者,同前罪,削爵两级,举家迁房陵;其四,凡吕氏门客中的秦国吏员士子,只散布流言而未哭临六国客商所设之灵棚者,以“流言惑国”论罪,保留爵位,举家迁房陵;其五,举凡秦国庶民,哭临私祭并传播流言者,两罪并处,罚十金,并为城旦、鬼薪鬼薪,秦国刑罚,自带衣食为王室太庙打柴。一旬。

 

    “并无不妥。臣以为可也。”王绾明朗回话。

 

    “可在何处?”

 

    “刑罚适当:官吏重罚,庶民轻治。”

 

    “只要依法,轻重无须论之。”

 

    “君上以为不可?”

 

    “不,大可也!”嬴政大笑拍案,“照此批下,一字不改。”摇了摇手,又轻松地长吁了一声,“我是说,老廷尉行法之精妙,不仅在轻重适当,那是法吏当有之能罢了。难在既全大局,又护法制,治众而不伤众,堪称安国之断也。只可惜也,铁面老廷尉年近七旬,秦国后继行法,大匠安在哉!”

 

    “君上远忧,臣深以为是。”王绾一点头,稍许沉吟又道,“臣还得说,此次受罚者涉及官民众多,实乃立国以来前所未有,似当颁行一道特书,对国人申明缘由并晓以利害。否则,太得突兀,国人终有疑窦。”

 

    “好谋划。”嬴政欣然拍案,“这次不劳长史,我试草一书。”

 

    “王之文采必独具风韵,臣拭目以待。”

 

    “只怕长史失望也。”嬴政哈哈大笑一阵,又肃肃淡淡道,“嬴政不善行文,却有一说与长史参酌:王书论政,重质不重文。质者,底蕴事理之厚薄也。文者,章法说辞之华彩也。遍观天下典籍,文采斐然而滔滔雄辩者,非孟子莫属。然我读《孟子》,却觉通篇大而无当,人欲行其道,却无可着力。本色无文,商君为甚。《商君书》文句粗简,且时有断裂晦涩,然却如开山利器,刀劈斧剁般料理开纷繁荆棘,生生开辟出一条脚下大路。人奔其道,举步可行,一无彷徨。长史却说,效商君乎?效孟子乎?”

 

    默然良久,王绾深深一躬:“臣为文职,谨受教。”

 

    次日黎明,王绾匆匆赶到了王城东偏殿。当值的赵高说,秦王刚刚入睡,叮嘱将拟就的王书交长史校订,如无异议,立即交刻颁发。王绾捧起摊在案头的长卷浏览一遍,心头竟凛然掠过一股肃杀之风——

 

    告国人书

 

    秦王政特书:自文信侯罢相自裁,天下纷扰,朝野不宁。秦立国五百余年,一罪臣之死而致朝野汹汹不法者,未尝闻也!文信侯吕不韦自于先王结识,入秦二十余年,有定国之功,有乱国之罪。唯其功大,始拜相领国,封侯封地,破秦国虚封之法而实拥洛阳十万户,权力富贵过于诸侯,而终能为朝野认定者,何也?其功莫大焉!秦之封赏,何负功臣?然则,文信侯未以领国之权不世之封精诚谋国,反假做阉宦,私进宫闱,致太后陷身,大奸乱政。其时也,朝野动荡,丑秽迭生,秦国蒙羞于天下,诚为我秦人五百余年之大耻辱也!究其本源,文信侯吕不韦始作俑矣!秦法有定:有功于前,不为损刑,有善于前,不为亏法。吕不韦事,业经廷尉府并执法六署查勘论罪,依法罢黜者,何也?其罪莫大焉!纵如此,秦未夺文信侯爵位,未削文信侯封地,秦王何负功臣?其时也,文信侯不思深居简出闭门思过,反迎聚六国宾客于洛阳,流播私书,惑我民心,使六国弹冠相庆,徒生觊觎大秦之图谋。为安朝野力行新政,秦王下书谴责,迁文信侯于巴蜀之地,何错之有也?今有秦国臣民之昏昏者,唯念吕不韦之功,不见吕不韦之罪,置大秦律法于不顾,信山东流言于一时,呼应六国阴谋,私祭罢黜罪臣,乱我咸阳,乱我国法,何其大谬也!若不依法惩戒,秦法尊严何存?秦国安定何在?唯其如此,秦王正告臣民:自今以后,操国事不道如嫪毐吕不韦者,籍其门籍其门,秦国刑罚,谓将罪人财产登记没收,家人罚为苦役奴隶。,其后世子孙永不得在秦国任宦。秦王亦正告山东六国并一班诸侯:但有再行滋扰秦国政事者,决与其不共戴天,勿谓言之不预也!秦王政十二年春。

 

    王绾一句话没说,将竹简装入卷箱,匆匆到刻简坊去了。

 

    当日午后,秦王的《告国人书》与廷尉府的处罚文告,便同时张挂到了咸阳四门。谒者署的传车快马也连连飞出咸阳,将处罚文告与王书送往各郡县,送往山东六国。随着文书飞驰,咸阳沉寂了,关中沉寂了,秦国各郡县沉寂了,山东六国也沉寂了。秦王将道理说得如此透彻痛切,杀伐决断又是如此严厉果决,激扬纷纭的公议一时萧疏,无话可说了。

 

    客居咸阳的山东士商们始则惊愕,继而木然,连聚议对策的心思都没有了,只各人默默打点,预备离开秦国。若在山东六国,如此汹汹民意,任何一国都不敢轻易处置。唯一的良策,只能是恢复死者尊荣,以安抚民心公议。磋商跌宕,各方周旋,没有一年半载,此等几类民变的风潮决然不能平息。洛阳窃葬吕不韦,压迫秦国服软默认,恰好印证了秦国与六国在处置汹汹民意上一般无二。唯其如此判断,才有了山东客商士子们发动的公祭风潮。六国士商们预料:祭吕风潮一起,秦国至少得允许吕氏门客在秦公开传播《吕氏春秋》;若风潮延续不息,吕不韦之冤得以昭雪亦未可知;若山东六国借机施压得当,逼秦国订立休战盟约,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此这般种种谋划,虽不是人人都明白自觉,但六国密使与通联主事的几家大商巨贾,却是胸有成算的。

 

    然则,谁也没有料到,秦国反应竟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公祭风潮发端未及一月,便断然出手。事前没有任何征兆,更没有六国士商们熟悉不过的反复折冲多方斡旋,全然迎头棒喝,将涉祭者全数赶出秦国。如此严密,如此快捷,令习惯于朝事预泄的六国士商们如遇鬼魅,不禁毛骨悚然!但是,真正令山东士商们无言以对处,却在于:秦国依法处置,本国官吏庶民都概莫能外,违背秦法的外邦客商士子能叫喊自己冤枉么?再说,秦国已经对山东六国发出了恶声,再行滋扰不共戴天,哪国还敢出头亢声?作为商旅游士后盾的邦国尚且猥琐,一群商人士子又能如何?更有一层,商旅入秦,原本宗旨只是占据大市以生财聚财,鼓荡议论乃至涉足秦国朝局,一则是本国密使纵容,二则是山东士商风习使然,实非商旅本心所愿。及至鼓荡未成而遭驱赶,商旅们才蓦然明白,自己将失去天下最具活力的最大商市,岂非舍本逐末大大的得不偿失?发端主事的巨商大贾还则罢了,左右在其他国家还有商社根基。一班随波逐流卷入风潮的中小商人们,便是切肤之痛了:一店在秦,离开咸阳没了生意,回到故国重新开张,却是谈何容易,单是向官府市吏行贿的金钱便承受不起,哪有在秦国经商这般省心?

 

    种种痛悔之下,谁还有心再去聚会商议鼓捣秦国?

 

    一时寒凉萧瑟,偌大尚商坊死沉沉没了声息。

 

    老秦人则是另一番景象。王书文告流传开来,庶民们始则默然,继而纷纭,思前想后,邻里们相互一番说叨,竟纷纷生出了悔恨之意。平心而论,吕不韦宽政缓刑固然好,可也并没有带来多少实在好处,老百姓还不照样得靠耕耘靠打仗立身?反倒是吕不韦宽刑的年月里,乡里又渐渐滋生出了不务耕稼专说是非的“疲民”,什伍连坐制也渐渐松懈了,豪强大户也开始收容逃刑者做黑户隶农了。长此以往,必得回到商君变法之前的老路上去,对寻常庶民有甚好处?商君之法虽然严厉,却是赏罚分明贵贱同法,对贵胄比对老百姓处罚更严,百余年下来,老秦人已经整肃成习,极少有人触犯法度了。只说监狱,当今六国哪国没有十数八座大狱?而偌大秦国,却只有一座云阳国狱,你能说秦法不好么?哭临灵棚,祭奠吕不韦,究竟为个甚来?还不是受人惑乱,心无定见,希图争回个宽政缓刑?仔细想去,果真宽政缓刑,大多也只能宽了贵胄,缓了王公,能宽缓几个老百姓?那《吕氏春秋》要行王道,王道是甚?是刑不上大夫,是礼不下庶人,对我等百姓有何好处?秦王要行商君之法,贵胄大族们不高兴,是因为他们非但没了封地,还要与民同法。百姓庶民有得无失,何乐而不为,起哄个甚!当真起哄,便是不识相了。

 

    议论滋生流传,老秦人板结的心田发酵了,蓬松了。

 

    倏忽便是四月,田野一片金黄,眼看便是大忙在即。咸阳老秦人不待官府张挂处罚名册,便纷纷自带饭食、被褥、铁锹,络绎到了官署,自报曾经哭临私祭,非但立交罚金,还要自请官府派定城池,立服城旦鬼薪苦役。咸阳令蒙恬大感意外,立即飞车进入王城禀报,请秦王定夺:民既悔悟,能否宽缓到忙后再行处罚?

 

    “法教正,人心正。”默然良久,年青的秦王才突然冒出一句话来。随即,嬴政断然拍案,“民既守正,国府不能再开疲民侥幸之心。如期如数处罚。精壮减少,农事大忙,举国官署全力督夏,本王巡查关中。”

 

    蒙恬一句话没说,转身赳赳出了王城。

 

    在诸多精壮离家,奔了苦役之地的时候,秦王亲政后的第一个夏忙到了。

 

    关中原野一派前所未有的气象。男女老幼尽皆下田,官署吏员悉数入村,官府车辆被全部征发,咣当轰隆地驶往亭、里亭、里,秦时乡村行政单元,县辖亭,亭辖里。里为村的行政称谓,有时比自然村大……田间大道上,装载得小山一般晃悠的运麦牛车连绵不断。金黄的麦田,在酷暑之下的无垠原野上一片片消失,比往年夏忙刈麦还热闹快捷了许多。每日清晨,秦王嬴政必出咸阳,乘着一辆轻便轺车,带着一支轻骑马队,沿着渭水北岸的大道一路东驰,正午抵达函谷关;在关城下歇息打尖半个时辰,立即回车,再沿着渭水南岸的田间车道一路巡视回来,准定在暮色时分回到咸阳原野。不入城池,不下田塍,年青的秦王只在秦川原野的大道小路上反复地穿梭着,察看着。说也奇了,每每是那支百人马队拥着那辆青铜轺车驶过眼前,田间烈日下的百姓官吏们,便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活计驻足凝望,眼见年青的秦王挥汗如雨,却始终神色从容地挺立在六尺伞盖之下,不禁遍野肃然。没有希图热闹的万岁呐喊,没有感恩戴德的沿途跪拜,热气蒸腾的原野凝固了一般。

 

    五月末,纳粮的队队牛车络绎上道,紧绷绷的夏抢终于告结了。

 

    秦国朝野堪堪喘息得一阵,不想却是连月大旱,田间掘坑三尺不见湿土,夏种根本无从着手。关中仅有的两条老渠,只能浇灌得西部几个县而已,如何解得这前所未有的大旱?紧邻河湖的农人们,昼夜担挑车拉一窝窝浇水抢种,分明杯水车薪,只能眼看着出土绿苗奄奄死去,直是欲哭无泪。秦王嬴政紧急下书,郡县官吏一体督水督种,抢开毛渠引水,依然是无济于事。

 

    直到七月,秦国腹地滴雨皆无,山东六国也开始了连月大旱。

 

    炎阳流火,三晋饥民潮水般涌入了秦国。一则令人心惊胆战的占星预言,随着饥民潮弥漫开来:今年彗星,春见西方,夏见北方,从斗以南八十日,主秦王倒行逆施,招致上天惩罚,带累天下大旱。

 

    占星家预言:秦有大饥,死人无算,国将乱亡!

 

铁血文明第一章 初政飓风 四 旷古大旱老话题突然重现

 

    四旷古大旱老话题突然重现

 

    水,第一次成了秦国朝野焦灼议论的共同话题。

 

    旱,第一次使风调雨顺的关中成了秦国的软肋。

 

    曾几何时,水患尚是华夏部族的最大威胁。“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的恐怖传说,还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直到战国之世,华夏大地的气候山水格局,仍然是湿热多雨河流纵横水量丰沛林木葱茏。其时,洪水之害远远大于缺水之灾。唯其如此,天下便有了“益水”之说。益水者,可用之水也。盖大川巨泽浩洋不息,水患频仍,耕耘渔猎者常有灭顶之灾。是故,大水周边人烟稀少,遂成蛮荒山林。显然,在人口稀少的农耕时代,水太多是没有益处的。譬如楚国,大泽连天江川纵横,仅仅一个云梦泽,便相当于中原几十个诸侯国。吞并吴越两国之后,楚国广袤及于岭南,国土之大几乎与整个北中国相差无几。然则,楚国虽大,富庶根基之地却只在江淮之间,国力反倒不如中原大国。究其因由,高山层叠阻隔水道,江河湖泊聚相碰撞,以致水患多发,人力远不足以克之,水乡泽国遂多成荒僻渔猎之地,能够稳定聚集财富的农耕沃土倒是很少很少。反之,当时的大河流域却已经是益水之地了。自大禹治水疏河入海,大河水系便相对平稳下来。百川归河,河入大海,没有出路的横冲直撞的盲流大水不复见矣。由此水患大减,航道开启,沃野可耕之地大增。于是,大河流域才有了井田铺排,城池多建,村畴连绵,成了华夏文明的生发凝聚之地。

 

    但是,尽管大河流域已成益水之地,水患却依然多发,各国想得最多的仍然是“防川”。天下水家水工,终生揣摩效力者,依旧是如何消除水患。所谓治水,依旧是以消弭河流泛滥为第一要务,灌溉与开通航运尚在其次。截至战国中期,无论是楚国的汉水过郢,还是魏国的引漳入邺、引河通淮(鸿沟),或是秦国的蜀中都江堰,其起始宗旨无一不是防备江河泛滥。

 

    也就是说,对缺水灾难的防备,尚远远没有引起天下关注。

 

    抗御干旱,还远远没有成为战国之世的水利大题目。

 

    其时也,秦人最是笃信“益水”之说。举凡老秦人,都念得几句《易》辞:“天以一生水,故气微于北方,而为物之先也。”战国之世,盛行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国运说。秦人自命水德水运,色尚黑。其间,固然有阴阳家的推演论证,但究其根本,无疑是老秦人的益水崇拜所生发。就天下水势而言,秦国之益水丰盛冠绝一时,实在是得利大焉。战国中期,秦国领土已有五个方千里方千里,先秦计算国土之单位。以现代方式换算,一个方千里为二十五万平方公里,五个方千里便是一百二十五万平方公里。,大体是当时整个华夏的四五分之一。以地理形势论,这五个方千里大体由六大块构成:关中平原、陇西山地、河西高原、巴蜀两郡、汉水南郡、河东河内。在当时,这六大区域都是土地肥沃水流合用林木茂密草原肥美之地,可耕可采,可渔可猎,没有一地水患频仍民不聊生。

 

    秦国腹地的关中平原,更是得天独厚的益水区域。老秦人谚云:“九水十八池,东西八百里。”说的便是关中益水之丰饶,山川之形胜。所谓九水:渭水、泾水、沣水、洛水、灞水、浐水、滈水、潏水、涝水。这九水,都是带有支流的滔滔大水,若是连同支流分流在内,秦川的大小河流无论如何在五七十条之多。秦国划县,素有“县各有山有水”之说,可见秦川河流湖泊之均衡丰盛。所谓十八池,是分布在八百里秦川的十八片大小湖泊,由西而东数去:牛首池、西陂池、鹤池、盘池、冰池、滈池、兰池、初池、糜池、蒯池、郎池、积草池、当路池、洪陂池、东陂池、苇埔、美陂、樵获池。唯其河流如织湖泊点点,秦川自古便有“陆海”之名。直到西汉,尚有名士司马相如作《子虚赋》云:“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异态,东西南北,池窈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州淤之浦。”活画出河流湖泊在关中村野城池间交织出的一幅山水长卷,况乎秦时?

 

    益水丰厚,沃野可耕,被山带河,兵戈难侵。这便是秦川。

 

    唯其得天独厚,故自三皇五帝以来,关中便是天下公认的形胜之地。这里悠悠然滋生了以深厚耕稼传统为根基的创造礼制文明的周人,也轰轰然成长了半农半牧最终以农战法制文明震慑天下的秦人。在中国文明的前三千年历史上,一地接连滋生出中华两大主流文明,实在是绝无仅有,天地异数。拜天地厚赐,秦川本该早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大富之区。然则,及至战国后期的秦王嬴政即位,秦川还远远不是天下首富之地。东,不及齐国临淄的滨海地区。南,不及楚国的淮水两岸。中,不及魏国的大梁平原。若非秦国多有战胜,从山东六国源源不断地夺取财富人口,仅靠自身产出,实不足以称雄称富于天下。

 

    其间因由,在于秦川还有两害:白毛碱滩,近水旱田。

 

    河流交错,池陂浸渍,秦川的低洼积水地带往往生成一片片奇特的盐碱地。终年渍水,久湿成卤,地皮浸出白生生碱花,夏秋一片汪洋,冬春白尘蔽日,种五谷不出一苗,野草蓬蒿芦苇却生得莽莽连天。此等五谷不生的白毛地,老秦人呼为“盐碱滩”。这盐碱滩,有害田之能,毗邻良田但有排水不畅,三五年便被吞噬,转眼便成了见风起白雾的荒莽碱滩。良田一旦变白,农夫们纵然费尽心力,修得毛渠排水,十数八年也休想改得回来。老秦人自来有农谚云:“水盐花碱,有滩无田,白土杀谷,千丈狼烟。”说得便是这年年有增无减吞噬良田的害人碱滩。秦川西部地势稍高,排水便利,此等碱滩很少生出。然一进入逐渐开阔的秦川中部,从大咸阳开始直到东部洛水入渭之地,此等白毛碱滩便频频生出,小则百亩千亩,大则十数二十里,绿野之中片片秃斑,丑陋得令人憎恶,荒芜得令人痛惜。

 

    平原不平,山塬起伏,秦川又有了无数的塬坡地带。渭水南岸,平原远接南山,其间多有如蓝田塬一般的高地,有南山生发的若干小河流北来关中,水势流畅,尚可利用。况且,其时渭南之地多石山密林,可垦耕地相对狭小,故长期被秦国作为王室苑囿,多有宫室台阁与驻军营地,农耕渔猎人口相对稀少。一言以蔽之,关中渭南(渭水之南)纵然有旱,对秦国也不会构成多大威胁。

 

    关中之旱,要害在于人口聚集的渭北地带。

 

    渭水北岸的平原,向北伸展百余里后迭次增高,直达河西高原,形成了广袤的土山塬坡地带。此等塬坡,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土峁交错,沟壑纵横,濒临河池。农人望水而居,说起来是可垦可耕,然却偏偏是临水而旱,瘠薄难收。即便正常年景,塬坡地也不足平原良田的三四成收成。若遇少雨之年,则可能是平原良田之一成,甚或颗粒无收。老秦人谚云:“勤耕无收,望水成旱,有雨果腹,无雨熬煎。”说的便是这塬坡地人家的苦楚艰辛。盖平地临水,一村一里尚可合力开出几条毛渠,于少雨之时引水灌田,至少可保正常年成。塬坡地不然,眼看三五里之内便有河流池陂,却只能望水兴叹。要将河流池陂之水引上塬坡,却是谈何容易!不说一村数村,便是合一县数县之民力,也未必能在三五年内成渠用水。更有一样,其时战事多发,精壮男子多入军旅,留耕男女则随时可能被征发为辎重民伕。郡县官署得应对战事征发,根本不可能筹划水利,即便有筹划,也挤不出集中民力修渠引水的大段时日。

 

    有此两害,当时的关中只能是完全的靠天吃饭。

 

    秦强六世,蹉跎跌宕,两害如斯。

 

    从秦孝公商鞅变法开始,秦国的历任丞相都曾殚精竭虑,力图解决秦国腹地两大害,却终因种种突发事变而连番搁浅。商鞅方立谋划,遇孝公英年猝死,自己也在朝局突变中惨遭车裂,大兴水利遂成泡影。秦惠王张仪一代,迭遇六国遏制秦国崛起而屡屡合纵攻秦,大战连绵内外吃紧,关中水利无暇以顾。秦昭王前中期,秦国与山东合纵与赵国生死大决,几乎是举国为兵,完全无暇他顾。秦昭王后期,计然家蔡泽为丞相,对关中渭北地带做了翔实踏勘,上书提出应对之策:“渭北临水旱田计四万余顷,白毛碱滩两万余顷。该当引泾出山,居高临下南灌关中,解旱情,排盐碱,良田大增,则秦川之富无可限量也!”正在蔡泽一力筹划的关中水利将要上马之际,却逢秦国低谷,内外交困,秦昭王不得不奉行“守成固国”方略,小心翼翼地处置王储大事,治水又不得不束之高阁。孝文王庄襄王两代四年,吕不韦领国,欲展经济之长以大富秦国,却又连逢交接危机,稳定朝局成为第一要务,始终不能全力解决关中经济之病根。期间秦王政年少,太后掣肘,嫪毐乱国,内外政事法度大乱。吕不韦艰难斡旋捉襟见肘,虽一力使泾水工程艰难上马,却无法大举民力,只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吊着,八九年中时动时停时断时续,始终不见功效。

 

    猝遇亘古大旱,秦国第一次惶惶然了。

 

    秦人心里第一次没底了。自诩天下形胜膏腴的秦川,原来这般不经折腾,一场大旱未了,立见萧疏饥荒。如此看去,秦国根基也实在太脆弱了。说到底,再是风调雨顺之地,老天也难免有打盹时刻,雨水但有不济,立马便是年馑,庶民谈何殷实?此等大旱不说三五年来一次,十年数十年来一次,秦国也是经受不起,遑论富强于天下?

 

    朝野惶惶,关中的水情水事,以及长期搁置而不死不活的河渠谋划,都在一夜之间突然泛起。经济大臣们火急火燎,各署聚议,纷纷上书,请立即大开关中水利。此时,吕不韦已经罢黜,没有了开府丞相全盘筹划,一应上书都潮水般涌到了王城。月余之间,长史署的文卷房满当当堆了二十六案。有封地的王族老贵胄与功勋大臣们更是忙乱,既要抚慰风尘仆仆赶来告急的封地亭长里正族长等,还要敦促封地所在县设法赶修毛渠引水,还要奔波朝议呼吁统筹水利。

 

    官署忙作一团,村野庶民更是火急。眼看赤日炎炎禾苗枯焦,农耕大族便纷纷邀集本亭农人到县城官署请命,要官府准许各里自行开修毛渠。县令不敢擅自答复,只有飞报咸阳,庶民们便汹汹然拥挤在官署死等,没有回话硬是不走。更有新入关中的山东移民村落,对秦国法制尚无刻骨铭心的体察,依着山东六国天灾自救的老传统,索性不报官府,便在就近湖泊开渠引水。临近老秦人聚居的村落,自然不满其抢占水源,纷纷自发聚众阻挠,多年绝迹的庶民私斗,眼看便要在流火七月纷纷攘攘地死灰复燃了。

 

    关中因旱生乱,年青的秦王政最是着急。

 

    还在五月末旱情初发之时,嬴政便紧急召来大田令(掌农事)、太仓令(掌粮仓)、大内令(掌府库物资)、少内令(掌钱财)、邦司空(掌工程)、俑官(掌徭役)、关市(掌市易商税)等经济七署会商,最后议决三策:其一,大田令主事,领邦司空与俑官三署吏员全数赶赴关中各县,筹划紧急开挖临水毛渠灌田抢种,并着力督导大小渠道分水用水,但有抢水械斗事复发,可当即会同县令迅即处置。其二,大内令少内令两署,全力筹划车水、开渠所需紧急物资,征发咸阳官车运往各县,不得耽误任何一处毛渠开挖。其三,太仓令会同关市署,对大咸阳及关中各县的粮市紧急管辖,限定每日粮价及交易量;山东粮商许进不许出,严禁将秦国大市的粮谷运出函谷关。

 

    “诸位,可有遗漏处?”时已三更,嬴政依然目光炯炯。

 

    大田令振作精神一拱手道:“老臣以为,引泾工程蹉跎数年,徒聚民力二十余万之众,致使渭北二十余县无力抢修毛渠缓解旱情。老臣敢请我王紧急下书:立即停止引泾工程,遣民回乡,各克其旱。”

 

    “臣等附议。”经济大臣们异口同声。

 

    “臣有异议。”旁案书录的长史王绾突然搁笔抬头,“引泾工程上马多年,虽未见功效,然兹事体大,臣以为不当遣散。”

 

    “长史之言,不谙经济之道也。”大田令冷冷一笑,分明对这个列席经济朝会的年青大臣不以为然,“经邦之策如烹小鲜,好大喜功,必致国难。引泾出山,秦国六世未竟,因由何在?工程太大,秦国无法承受。唯其太大,须得长远缓图。目下大旱逼人饥馑将起,聚集民力紧急开挖毛渠克旱,方为第一急务。徒然贪大,长聚数十万民力于山野,口粮一旦告急,必生饥民之乱,其时天灾人祸内外交困,秦国何安矣!”

 

    “大田令言之有理。”经济大臣们又是异口同声。

 

    见王绾还欲辩驳,嬴政摇了摇手:“此事莫要再争,稍后两日再定。诸位大臣先行回署,立即依方才议决行事。”待大臣们匆匆去了,嬴政一气饮下赵高捧来的一大碗凉茶,这才静下心来向整理案头文卷的长史招招手,“王绾呵,你方才究竟想说甚?如何个兹事体大?小高子,再拿凉茶来。”王绾本来想将吕不韦对引泾工程的总谋划以及最后带给郑国的口信禀报秦王,片刻思忖间却改变了主意,只说得一句:“臣以为,此事关乎秦国长远大计,当召回河渠令李斯商议。”

 

    “也是,该召李斯。”一句说罢,嬴政已经精神抖擞地起身,“你拟书派使,召李斯回咸阳等候。再立即派员知会国尉蒙武、咸阳令蒙恬,连夜赶赴蓝田大营。小高子,备车。”厅外廊下一声应诺,一身单层皮甲手提马鞭的赵高大步进来,说六马快车已经备好。嬴政斗篷上身,从剑架取下随身长剑,一挥手便出了东偏殿。

 

    “君上……”

 

    眼见嬴政快步匆匆消失在沉沉夜幕,王绾本想劝阻,一开口却不禁心头发酸热泪盈眶,终于没有再说。只有他这个近王长史与中车内侍赵高知道,年青的秦王太敬事了,太没有节制了。自旱情生出夏种无着,年青的秦王犹如一架不知疲倦的水车,昼夜都在哗啦啦急转。紧急视察关中缺水各县,县县紧急议事,当下立决;回到咸阳,不是召大臣议事便是大臣紧急求见;深夜稍安,又钉在书房埋头批阅文书发布书令,案头文书不完,年青的秦王绝不会抬头;寻常该当有的进餐、沐浴、卧榻,都如同饮茶闲步投壶游猎饮酒一般,统统被当做琐碎细务或嬉闹玩物,生生被抛在了一边。

 

    这次回到咸阳王城,年青的秦王已经是整整三夜没有上榻,四个白日仅仅进了五餐。王绾文吏出身,又在吕不韦的丞相府做过迎送邦交使节的行人署主官,那是最没有昼夜区分的一个职事,人人皆知他最长于熬夜,陪着秦王昼夜当值该当无事。事实却不然,非但他在昼夜连轴转中几次迷糊得撞了书案,便是那个猴精的夜猫子赵高,有一次也横在书房外厅的地毡上打起了呼噜。只有年青的秦王,铁打一般愈见精神,召见大臣,批阅公文,口授王书,一个犯迷糊式的磕绊都没有打过。王绾曾经有过一闪念,秦王虚位九年,强毅秉性少年意气,蓄之既久,其发必速,一朝亲政,燃得几把烈火也就过劲了。谁想大大不然,平息嫪毐之乱,再经吕不韦事变,至今已是两年有余,年青的秦王依然犹如一支浸透了猛火油的巨大火把,时日愈长,愈见烈火熊熊。如此王者,已经远远超出了宵衣旰食的勤政楷模,你能说他是一时心性?是长期虚位之后的发泄而已?不,决然不是。除了用“天赋异禀”这四个字,王绾实在想不出更为满意的理由来解释。精灵般的赵高曾悄悄对王绾说过,秦王得有个人管管,能否设法弄得太后脱罪,也好教他过过人的日子?王绾又气又笑又感慨,偏你小子神叨,太后管得住秦王,能到今日?你小子能事,上心照拂秦王起居,便是对国一功,其余说甚都是白搭。赵高连连点头,从此再也没有这种叨叨了。然则,王绾却上心了。身为长史,原本是最贴近君王的中枢大臣,年青的秦王无节制疯转,理当建言劝阻,可危局在前,他能做如此建言么?说了管用么?可听任秦王如此空乏其身,后果岂非更为可怕?

 

    心念每每及此,王绾心头都是怦怦大跳。

 

    五更将尽,六马王车和着一天曙色飞进了蓝田大营。

 

    晨操长号尚在悠扬飘荡,中军幕府的司马们尚在忙碌进出,统军老将桓龁尚未坐帐,嬴政已经大步进了幕府。中军司马连忙过来参见,君上稍待,假上将军正在冷水浇身,末将即刻禀报。嬴政摇摇手笑道,莫催老将军,王翦将军何在?中军回答,王翦将军司晨操,卯时即来应帐。嬴政吩咐一句,立即召王翦将军来幕府议事。

 

    中军司马刚刚出得幕府,隔墙后帐一声响亮的咳嗽,老桓龁悠然进了大帐。嬴政不禁瞪大了眼睛——面前老人一头湿漉漉的雪白长发散披肩头,一身宽大的粗织麻布短衣,脚下一双蓝田玉拖板履,活生生山野隐士一般。

 

    “老将军,好闲适也。”嬴政不无揶揄地笑了。

 

    “君上?!”

 

    骤然看见秦王在帐,老桓龁满面通红大是尴尬,草草一躬连忙转身进了后帐,玉板履在青砖地面打出一连串清脆的当当声。片刻出来,老桓龁已经是一身棕皮夏甲,一领绣金黑丝斗篷,头上九寸矛头帅盔,脚下长腰铜钉战靴,矍铄健旺与方才判若两人。

 

    老桓龁大步过来一个带甲军礼,红着脸道:“君上恕罪:老臣近年怪疾,甲胄上身便浑身瘙痒,如甲虱遍体游走,非得冷水热水轮番泼浇三五遍,再着粗布短衫方才舒坦些许。近日无战,老臣多有放纵,惭愧之至。”

 

    “想起来也。”嬴政恍然一笑走下了将案,殷殷看着窘迫的老将军,“曾听父王说过,老将军昔年在南郡之战中伏击楚军,久卧湿热山林,战后全身红斑厚如半两铁钱,经年不褪,逢热必发……说起来,原是嬴政疏忽了。”转身便对帐口赵高吩咐,“小高子替我记住:回到咸阳立即知会太医令,赶制灭虱止痒药,送来蓝田大营分发将士,老将军这里要常备。”又回身挥手一笑,“自今日始,许老将军散发布衣坐帐。”

 

    “君上……”老桓龁不禁一声哽咽。

 

    正在此时,大汗淋漓的王翦匆匆到来,未曾落座,又闻战马连番嘶鸣,蒙武蒙恬父子接踵赶到。中军司马已经得赵高知会,吩咐军吏整治来四案晨操军食:每案一大块红亮的酱牛肉、三大块半尺厚的硬面锅盔、一盘青葱小蒜、一大碗稀溜溜热乎乎的藿菜疙瘩酸辣汤。嬴政食欲大振,来,咥罢再说!四人即刻就案上手,撕开大块牛肉塞进皮焦黄而内松软的厚锅盔,大口张开咬下,再抓起一把葱段蒜瓣丢入口中,一阵呱嗒咯吱大嚼狼吞虎咽,再呼噜噜喝下绿菜羹,喷喷香辣之气顿时弥漫幕府。未及一刻收案,除了年长的蒙武一案稍有剩余,嬴政蒙恬赵高三案盘干碗净不留分毫,人人额头涔涔渗汗。桓龁王翦及帐中一班司马,看得心头酸热,一时满帐肃然无声。

 

    “目下事急,天灾大作,人祸未必不生。”大将们一落座,嬴政开门见山,“本王今日前来,要与诸位议出妥善之策:如何防止六国兵祸危及关中?”

 

    国尉蒙武第一个开口:“老臣以为,秦国腹地与中原三晋一齐大旱,实在罕见。当此之时,荒年大饥馑必将蔓延开来。目下第一要务,立即改变秦国传统国策,不能再奖励流民入秦。要关闭所有进入秦国的关隘、渡口及山林密道,不使中原饥民流入关中争食。否则,关中庶民存粮有限,又没有可采山林度荒,老秦人极可能生出意外乱象。”国尉辖制关隘要塞,盘查流入流出人口是其天然的连带职责,显然,蒙武提出此策,既是职司所在,又是大局之虑。大将们纷纷附议。只嬴政若有所思,良久没有拍案。

 

    “敢问君上何虑?”蒙武有些惶惑。

 

    “国尉所言,不无道理。”嬴政轻轻叩着那张硕大的将案,沉重缓慢地说,“然则,当世人口稀缺,吸纳流民入秦,毕竟大秦百年国策。骤然卡死,天下民心作何想法?”沉吟犹豫之相,大臣将军们在这位年青的秦王身上还从来没有见过。

 

    “君上所虑,末将以为大是。”前将军王翦一拱手,“大旱之年不许流民入秦,或可保关中秦人度灾自救。然则,丰年招募流民,灾年拒绝流民,秦国便将失去对天下庶民的感召力,似非大道之谋。”

 

    “国人不保,大道安在!”老蒙武生气了,啪啪拍着木案,“将军只说,关中人口三百余万,若许流民入秦,仅韩魏两国,半年之内便可能涌入关中数十万饥民!若赵国饥民再从河东平阳流入,北楚流民再从崤山武关流入,难保不过百万!秦国法度,素来不开仓赈灾,只对流民划田定居分发农具耕畜,激发其自救。其时,秦国纵然有田可分,然大旱不能耕耘下种,饥民又无粮果腹,必得进入山林采摘野菜野果。到头来,只怕是剥光了关中树皮,也无法使三五百万人口度荒!若再加上新老人口相互仇视,私斗重起,更是大乱不可收拾。将军既谋大道,便当谋划出个既能安秦、又能不失天下人心的大道出来!”

 

    “在下只是隐忧,实无对策。”王翦宽厚歉疚地笑了笑。

 

    蒙武一通火暴指斥,毫无遮掩地挑明了秦国允许流民继续入境的危局,实在是无可反驳的事实。偌大幕府一时肃然默然,都没了话说。良久,一直思忖沉默的嬴政拍案道:“老国尉与王翦将军所言,各有其理。流民之事,关涉甚多,当与关中水利河渠事一体决之。目下,先定大军行止,不能使六国抢占先机。”

 

    “鸟!这才吞到点子上!”老桓龁精神大振。

 

    “老将军胸有成算?”嬴政不禁一笑。

 

    “嘿嘿,也是王翦与老夫共谋。”老桓龁笑得一句霍然起身,吩咐中军司马从军令室抬来一张立板中原地势图,长剑“嗒”地打上立板,“我等谋划:大军秘密出河东,一举攻克平阳,恢复河东郡并震慑三晋。秦国纵然大灾,六国也休想猖狂!”

 

    “选定平阳平阳,黄河以东汾水流域要塞,战国秦置县,在今山西临汾市西南。,理由何在?”嬴政也到了立板前。

 

    老桓龁大手一挥:“要掰开揉碎,老夫口拙,王翦来说。”

 

    王翦一拱手,过来指点着立板大图道:“禀报君上,选定平阳作战,依据有三:其一,大势所需。长平大战后秦军三败,撤出河东河内,河东郡复为赵国所夺,河内郡则被魏国夺回。后又逢蒙骜上将军遭逢六国合纵伏击,东进功败垂成。若非文信侯灭周而夺得洛阳,设置三川郡,秦军在大河南北将一无根基。而洛阳孤立河外平原,易攻难守,实非遏制山东之形胜要地。形胜要地者,依旧是河东,是上党。今上党、河东皆在赵国,直接压制我函谷关守军,又时时威胁洛阳三川郡。若非赵国疲软,只怕大战早生。唯其如此,我军急需重新夺回河东,为函谷关立起一道屏障,在山东重建进军根基。其二,时机已到。目下,三晋与我同遭大旱,民有菜色,军无战心,举国惶惶忙于度荒。此时一举出关东,定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其三,军情有利。平阳乃河东咽喉要塞,赵国驻守十五万步骑大军,可谓重兵。然统兵大将却用非其人,是曾经做过秦国人质的春平君。此君封地不在平阳,既无民治根基,更没打过大仗,能驻守河东要地,纯粹是赵王任用亲信。我若兴兵,当有七八成胜算。”

 

    “赵国大将军,可是名将李牧?”嬴政目光一闪。

 

    “君上无须多虑。”王翦自信地一笑,“李牧虽为天下良将,然始终与赵王亲信不和,故长期驻守云中雁门,而不能坐镇邯郸以大将军权力统辖举国大军。邯郸将军扈辄,还有这河东春平君,各拥重兵十余万,李牧从来都无法统一号令。再说,纵然李牧南下救援,其边军骑兵兼程南下,进入平阳也在两旬之后;其时,我军以逸待劳,河谷山地又有利于我重甲步兵,赵军绝非对手。”

 

    “好!能想到这一层,此战打得。”嬴政很是兴奋。

 

    老桓龁慨然一步跨前:“君上,此战许老臣亲自统兵!”

 

    “大热流火,老将军一身斑疹如何受得?”

 

    “不碍事!老夫不打仗浑身痒痒,一打仗鸟事没有!”

 

    幕府中哄然一片笑声。片刻平息,王翦道:“此战预谋方略为:两翼隔断援军,中央放手开打。王陵老将军率步军三万出武关,隔断楚国北上兵道;末将率三万铁骑出洛阳,隔断齐国救援兵道。此为两翼。老将军率主力大军二十万猛攻平阳,力克河东赵军。”

 

    “老国尉以为如何?”

 

    “周密稳妥。老臣以为可行。”蒙武欣然点头。

 

    老桓龁嘿嘿笑了:“蒙恬,你小子吭哧个鸟,有话便说!”

 

    “仲大父,又粗话骂人。”

 

    因了老蒙骜在世时与桓龁交谊甚深,情同兄弟,蒙恬便成了老桓龁的义孙,呼桓龁为仲大父。老秦民谚,爷爷孙子老弟兄。爷孙间最是没有礼数顾忌,老桓龁粗话成习,蒙恬纵然文雅也是无奈,每每便红着脸瞪起眼嘟哝一句,说到正事更是毫不谦让。此刻,蒙恬见桓龁逼问,倏然起身指点着大板图道:“蒙恬唯有一议:目下楚韩两国不足为虑,能援赵军者,唯有魏齐两国。王翦将军所部卡在洛阳,虽能照应两路,终究吃力。王陵老将军所部,似应改出野王,隔断魏军更为妥当。”

 

    “如何?”王翦对老桓龁一笑。

 

    桓龁大手一挥:“鸟事!这原本也是王翦主张。偏王陵老兄弟犟牛,说楚国必防。君上,这小子既与王翦共识,老夫教王陵老兄弟北上野王!”

 

    “艰危之时,战则必胜。此战有失,雪上加霜。”一直凝神思忖的嬴政抬头,“既是一场大仗,宁可缜密再缜密,确保胜算。依目下之势,除了燕国遥远,中间隔着赵国,可以不防外,其余四国援军都得防。我意:王陵断楚军,王翦断齐韩,再出一军断魏。”

 

    “君上明断!”桓龁蒙武当即赞同。

 

    “君上所虑极是,然目下却有难处。”分明已经在事先想透全局的王翦沉稳道,“天下遭逢大旱,各国饥民汹汹流动,秦国关隘守军不宜调出作战。此战兵力,仅以蓝田大营二十八万大军做战场筹划,只留两万军马驻守根基督运辎重。若要另出一军断魏,须得另行调遣。在下不知何军可动?”

 

    “再调不出三五万人马?”嬴政一时茫然。

 

    “三五万,还真难。”老蒙武也一时沉吟。

 

    “君上,”蒙恬赳赳请命,“臣请率咸阳守军断魏!”

 

    “小子扯淡!”老桓龁黑了脸,“关中最当紧,咸阳守军岂能离开!”

 

    “冒险过甚,下策。”蒙武也绷着脸摇头。

 

    “我看倒是可行。”嬴政一笑,“咸阳四万守军,留五千足矣!关中纵然吃紧,也是流民之事而已。只要老秦人不作乱,何虑之有?”

 

    “只是,谁做咸阳大将?”桓龁显出少见的犹豫。

 

    “本王有人,老将军只管全力开战。”嬴政分外果断。

 

    大计妥当,蒙武蒙恬父子留在了蓝田大营续商战事细节。嬴政没有停留,六马王车在午后时分飞出了蓝田大营。一车飞驰,黄尘蔽日。大旱之下,从来都是凉爽洁净的林荫大道,此时却是黄尘埋轮绿树成土,燥热的原野脏污不堪。到得咸阳王城车马场,靠枕酣睡的嬴政骤然醒来,一脸一身泥汗,一领金丝黑斗篷黄土刷刷落下,车厢内尘土竟然埋住了双脚,一个哈欠未曾打出,竟呛得一阵猛烈咳嗽。倏忽车门拉开,一具泥人土俑矗在面前,一张口一嘴森森白牙,恍然出土怪物一般。小高子?嬴政看得一激灵,分明想笑,喉头一哽却又是咳嗽连连,泪水汗水一齐涌出,一张土脸顿时泥路纵横,抬头之间,赵高却哇的一声哭了。

 

    “禀报君上……”疾步冲出殿廊的王绾愣怔了。

 

    “看甚!旱泥土人也稀奇?说事。”

 

    “君上……元老们齐聚大殿,已经等候整整一日了。”

 

    “再有急事,也待我冲洗了泥土再说。”嬴政淡淡一笑。

 

    王绾摇摇头:“此事急切,王须先知……”

 

    “端直说!”嬴政突然烦躁了。

 

    “廷尉府查获:水工郑国是韩国间人,为疲秦,而入秦……”

 

    “岂有此理!”

 

    骤然,嬴政脸色铁青地吼叫一声,带鞘长剑猛然砸向殿廊石兽,火星飞溅,剑鞘脱格飞出,轰隆打在泥土包裹的青铜王车上,惊得六匹泥马一阵嘶鸣骚动。赵高连忙喝住骏马捡起剑鞘,跑了过来哭兮兮喊道:“长史!君上没吃没睡一身泥,甚事不能缓啊!”

 

    “哭个鸟!滚开!”

 

    嬴政勃然大怒,一脚踹得赵高骨碌碌滚下石阶,提着长剑大步匆匆冲向正殿。

 

铁血文明第一章 初政飓风 五 韩国疲秦计引发出惊雷闪电

 

    旬日之间,李斯直觉一场噩梦。

 

    原本人声鼎沸的三十里峡谷,沉寂荒凉得教人心跳。李斯背着一个青布包袱,立马于东岸山头,一腔酸楚泪眼朦胧。行将打通的泾水瓠口变成了一道死谷,谷中巨石雪白焦黑参差嵯峨地矗满峡谷,奇形怪状直如鬼魅狰狞。两岸山林的干黄树梢上,处处可见随风飘曳的破旧帐篷与褴褛衣衫。一处处拔营之后的空地累累狼藉,犹如茂密山林的片片秃斑,触目可见胡乱丢弃的各式残破农具与臭烘烘的马粪牛屎。天空盘旋着寻觅腐肉的鹰鹫,山谷飘荡着酸腥浓烈的热风。未经战事,三十里莽莽峡谷却活似仓皇退兵的大战场。

 

    极目四望,李斯怅然一叹:“亘古荒谬,莫如秦王也!”

 

    半月之前,李斯接到长史王绾的快马密书,召他急回咸阳。王绾叮嘱,经济七署一口声主张泾水工程下马,秦王要他陈说泾水工程之利害而做最后定夺,望他上心准备,不能大意。李斯立刻掂来了其中分量,知道此行很可能决定着这个天下最大水利工程的命运,一定要与郑国妥善谋划周密准备。不意,密书到达之日,正逢开凿瓠口的紧要之时。郑国连日奔波中暑,昏迷不能下榻。李斯昼夜督导施工,须臾不能离开。五日之后,郑国勉力下榻照应工地,李斯才一骑快马直奔咸阳。万万想不到的是,他尚未下得泾塬官道,便有大队甲士迎面开来,尘土飞扬中,旗面一个“腾”字清晰可见。战国传统,王族将军的旗帜书名不书姓。一个“腾”字,来将显然是他所熟悉的咸阳都尉嬴腾。李斯立马道边遥遥拱手,正要询问军兵来意,却不防迎面一马冲来,一将高声断喝,两名甲士飞步过来将他扯下马押到了将旗之下。

 

    “我是河渠令李斯!腾都尉无理!”

 

    “拿的便是你这河渠令!押赴瓠口,一体宣书!”

 

    不由分说,李斯被塞进了一辆牛拉囚车。刹那之间,李斯看见还有一辆囚车空着,心下不禁一沉,摇晃着囚笼猛然高喊:“河渠事大,不能拘押郑国,我要面见秦王!”嬴腾勃然大怒,啪的一马鞭抽打在李斯抓着囚笼的两只手上,咬牙切齿骂道:“六国没得个好货色!尽害老秦!再喊,老夫活剐了你!”那一刻,嬴腾扭曲变形的狰狞面孔牢牢钉在了李斯心头。李斯百般不得其解,平素厚重敬士的嬴腾,如何骤然之间变成了一头怒火中烧不可理喻的野兽,竟然卷起山东六国一齐恶狠狠咒骂?

 

    到了泾水瓠口,牛角号一阵呜呜回荡,大峡谷数万民伕聚拢到了河渠令幕府所在的东塬。李斯清楚地记得,郑国是被四个青壮民伕用军榻抬回来的。刚到幕府前的那一小块平地,郑国便跳下杆榻,挥舞着探水铁杖大喊起来:“瓠口正在当紧,何事要急召工役?李斯你给老夫说个明白!”正在嚷嚷之间,郑国猛然看见了幕府前的囚车,也看见了囚车中的李斯,顿时愣怔得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嬴腾大步过来冷冷一笑:“嘿嘿,你这个韩国老奸,装蒜倒是真!”李斯同样记得清楚,这句话如冬雷击顶,囚车中的他一个激灵,浑身顿时冷冰冰僵硬。郑国却是特异,虽面色灰白,却毫不慌乱,不待甲士过来,便点着铁杖走到了那辆空囚车前,正要自家钻进去,却又大步过来,对着旁边囚车中的李斯深深一躬:“河渠令,阴差阳错,老夫带累你也。”说罢淡淡一笑,气昂昂钻进了囚车。

 

    嬴腾恶狠狠瞪了一眼:“老奸休得做戏,刑场万刀剐你!”转身提着马鞭大步登上幕府前的土令台,对着整面山坡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大喊,“老秦人听真了!国府查实:水工郑国,是韩国间人,得吕不韦庇护,行疲秦奸计,要以浩大工程拖垮秦国!秦王下书,尽逐六国之客出秦,停止劳民工程!引泾河渠立即散工,工役民伕各回乡里赶修毛渠,克旱度荒!”

 

    山坡上层层叠叠的人群毫无声息,既没有怒骂间人的吼声,也没有秦王万岁的欢呼,整个峡谷山塬沉寂得死水一般。此时,嬴腾又挥着马鞭高喊起来:“本都尉坐镇瓠口,全部人等三日内必须散尽!各县立即拔营,逾期滞留,依法论罪!”

 

    李斯记得很清楚,直至人山人海在赤红的暮色中散尽,三十里瓠口峡谷都没有声息。人群流过幕府,万千老秦人都是直瞪瞪地瞅着囚车,没有一声唾骂,没有任何一种老秦人惯有的激烈表示,只有一脸茫然,只有时不时随着山风飘来的一片粗重叹息。在人流散尽峡谷空空的那一刻,死死扒着囚车僵直愣怔的郑国突然号啕大哭,连呼上天不止。李斯心头大热,不禁也是泪眼朦胧。

 

    次日过午,两辆囚车吃着漫天黄尘到了咸阳。

 

    一进北门,郑国的囚车单独走了。李斯的囚车,却单独进了廷尉府。又是意料不到,没有任何勘问,仅仅是廷尉府丞出来知会李斯:秦王颁了逐客令,李斯乃楚国士子,当在被逐之列;念多年河渠辛劳,国府赐一马十金,限两日内离秦。

 

    李斯说:“我有公务未了,要面见秦王。”府丞冷冷一笑:“秦国公务,不劳外邦人士,足下莫做非分之想。”李斯无奈,又问一句:“离秦之前,可否向友人辞行?”府丞摇头皱眉说:“本府便是许你,足下宁忍牵累无辜?”李斯长叹一声,不再做任何辩驳,在廷尉府领了马匹路金,只好径自回到了自家府邸。

 

    小小三进庭院,此刻一片萧疏冷落。李斯原本是无爵试用官员,府邸只有三名官府分派的仆役,此刻早已走了。只有一个咸阳令官署的小吏守在府中,说是要依法清点官宅,待李斯处置完自己的私财,他便要清户封门。看着空荡荡一片冷清的庭院,李斯不禁庆幸自己的妻室家人尚未入秦,否则岂非大大难堪?进得书房,收拾好几卷要紧书简背在身上,李斯出来对小吏淡淡笑道:“在下身无长物,些许私物也没一样打紧货色,足下任意处置便了。”举步要走之间,小吏却低低说了声且慢,顺手塞过来一方折叠得手掌般大小的羊皮纸。李斯就着风灯打开,羊皮纸上一行小字:“斯兄但去,容我相机行事。”李斯心头一热,说声告辞,径自出门去了。

 

    为免撞见熟识者两相难堪,饥肠辘辘的李斯没有在长阳街的老秦夜市吃饭,而是专拣***稀疏的小巷赶到了尚商坊。这尚商坊,是名动天下的咸阳六国大市,李斯却从来没有光顾过,只听说这里夜市比昼市更热闹,又寻思着在这里撞不见秦国熟识官吏,便赶来要一醉方休,泄泄郁闷之气。不想转出两道街巷,到了尚商坊,眼前却是***零落,宽阔的长街冷清清黄尘飞扬,牛马粪尿遍地横流,脏污腥臭得无法下脚。仅有几家店铺亮着风灯,门前还是牛马混杂,人影纷乱进出,直如逃战景象。要在别国城池,李斯自然不以为意,可这是连弃灰于道都要施以刑罚的秦国,如此脏污混乱,岂能不令人震惊?

 

    凝望片刻,李斯蓦然醒悟。显然,这逐客令也包括了驱逐六国商贾。否则,支撑秦国商市百年的富丽豪阔的尚商坊,何以能在一夜之间狼狈若此?一声长叹,李斯顿时没有了饮酒吃饭的心思,只想尽快离开秦国。牵马进市,再穿过尚商坊,李斯便能直出咸阳东门奔函谷关去了。

 

    “客官歇店么?”一个脆亮的声音陡然飘来。

 

    李斯抬头一看,一个红衣童仆笑盈盈矗在面前,与街中情形万分地不和谐,不禁噗地一笑:“你小子会做生意?也不怕小命丢在这里?”红衣童仆却乐呵呵笑道:“我东家是齐国田氏商社。主东说了,走主不走仆,人走店不歇,逐客令挨不得几日。这不,才派小子几个守店。先生要是赏光,小子不收分文,还保先生酒足饭饱睡凉快,小子只图个守业有客,领一份赏金。”当啷啷一串说来,流畅悦耳,分明一个精明厚道的少年人物。

 

    李斯家境贫寒,少时曾经在楚国上蔡县的官库做过仓工,后来又做了官库小吏,深知少年生计的辛苦处。听少年一说,不禁喟然一叹:“难为你小子有胆色也!我便住得一夜。”红衣童仆高兴得双脚一跳,接过了李斯手中马缰,说声客官跟我来,便一溜碎步进了前方四盏风灯的大铜门。李斯跟着走进,只见大店中空荡荡黑沉沉一片,借着朦胧月光与只有回廊拐弯处才有的一盏风灯,隐约可见一座座小庭院与几排大屋都封了门上了锁,幽静萧疏得山谷一般。少年指点说:“那一座座小庭院,都是齐国商社的上乘客寓,平日要不预先约定,有钱也没有地方。那一排排大屋,是过往商旅与游学士子最喜欢的,平日天天客满。最后那一片高大房屋,是仓储库房,所有搬不走或能搬走而得不偿失的物事,都封在了库房。守店期间,能待客的寓所,只留了一坊。”

 

    “保本看店,留下的定是最差的一坊。”李斯突然有些厌烦。

 

    “不。最好一坊!”少年好像受了侮辱,满脸涨红。

 

    “好好好,看看再说。”李斯不屑争辩。

 

    少年再不说话,领着李斯穿过一片胡杨林,到了一片大水池边。池边有四座小庭院沿湖排开,每座庭院门前都是两盏斗大的风灯与一个肃立的老仆,与沿途黑沉沉空荡荡的沉闷与萧疏,全然另一番天地。少年笑吟吟指点说:“客官,这是商社的贵客坊。平日里,只有齐国的使节大臣入秦才能住的。这里距离庖厨、马棚、车场,都最近最方便,所以才留做守店客寓的。”

 

    “逆境有常心,难得。”

 

    “先生不说我店势利,小可便高兴。”

 

    “小哥,方才得罪,见谅。”

 

    少年咯咯一笑:“哪里话来,先生是逐客令后的第一个客人,小可高兴都来不及呢。走!先生住最好的院子。”说罢,少年领着李斯走到了第二座庭院门前。这座庭院与相邻三座不同,门口矗立着一座茅亭,池边泊着一只精巧的小船,显然是最尊贵的寓所了。门口老仆见客人近前,过来深深一躬,接过了少年手中的马缰便去了。少年领着李斯进院,转悠介绍一番,便将李斯领进了正房大厅。大厅西面套间立即飘出一名轻纱侍女,又是迎客又是煮茶,厅中顿时温馨起来。李斯没有丝毫消遣心情,对少年道:“大店待客名堂多,你小哥给我都免了。我只要一案酒饭,一醉方休。”少年说声晓得了,站起身便轻步出厅去了。

 

    片刻之间,少年领着两个侍女进来,利落地摆置好了食案,却是一案大菜一坛赵酒,四只大鼎热气蒸腾香气弥漫,分明样样精华。生计之心李斯素来精细,一打量皱起眉头道:“你小子别过头,我只有十金,还得一路开销。”少年咯咯一笑:“先生说笑了,原本说好不收分文的,先生只管吃喝舒适便是。”李斯恍然一笑:“既然如此,一起痛饮。”少年连忙摇手:“小可陪先生说话可以,吃喝不敢奉陪,这是商社规矩。”李斯不再说话,立即开吃,吧嗒呼噜咀嚼声大作,只消片刻,四只大鼎的鱼羊鸡鹿与一盘白面饼一扫而光。

 

    “先生真猛士!好食量。”少年看得目瞪口呆。

 

    “教你当半年河渠工,一样。”李斯一笑。

 

    “河渠工?啊,先生是河渠吏!”

 

    李斯连连摇头,一边擦拭去额头汗水,一边开始大饮赵酒。少年不再问话,只一爵一爵地给李斯斟酒。连饮九大爵,李斯黝黑干瘦的脸膛一片通红。少年笑说:“先生不能多饮了。”李斯拍案:“你个小子晓得甚,这是饭后酒,不怕!”少年笑说:“只怕先生明日晕路,不好走。”李斯哈哈一笑:“不走了!你小哥不要钱,我何不多住他几日?”少年咯咯直笑:“先生若是不走,不说不收钱,我商社还倒贴你钱!每日一金如何?”李斯大奇:“这是为何?”少年又笑:“我东主说了,秦国逐客,其实是逐贤逐钱,蠢之又蠢!被逐之客,凡来齐国商社者,一律奉为上宾!”

 

    少年一言,李斯心头不禁一震。良久默然,李斯问店中可有秦国《逐客令》?少年连说有有有,转身出去便拿来一张羊皮纸,先生请看,这是咸阳令官署发下的,尚商坊每家一份。李斯接过摊在案头,却见这《逐客令》只有短短不到两百字:

 

    逐客令

 

    秦人兴国,唯秦人之力也。六国之客,窃秦而肥山东,坏秦而利六国。若嫪毐、蔡泽、吕不韦者,食秦之禄,乱秦之政,使秦蒙羞,诚可恶也!更有水工郑国,行韩国疲秦奸计,入秦与吕不韦合流,大兴浩浩河渠工程,耗秦民力,使秦疲弱,无力进兵,无力克旱,以致天怒人怨酿成大灾。是可忍,孰不可忍!唯六国之客心有不轨,行做间人,国法难容。是故,秦国决意驱逐山东之客。自逐客令发之日,外邦士商并在秦任官之山东人士,限旬日内离开秦国。否则,一律以间人论罪。

 

    “睡觉!”李斯突然烦躁,甩开羊皮纸躺倒在了地毡上。

 

    少年却笑了:“客官大哥,闷酒闷睡准伤身。教小可说,不如趁着月色在池中飘荡一时半时,回来再睡,管保你明日上路精神。”

 

    “小子有理。”李斯翻身坐起,“走!”

 

    少年咯咯笑着,扶着摇摇晃晃的李斯出门。门口肃立的老仆一见客人出来,立即大步走到池边吩咐:“轻舟预备,客官酒意游池。”但闻池中一声答应,船头两盏风灯当即亮起。老仆回身,少年扶着李斯已经到了岸边。李斯虽有酒意,借着月光却是看得清楚,这池堤用石条砌成,一道三尺宽的石梯直通水面,恰恰接住小船船头,比寻常的船桥可是要方便多了。李斯心下感叹,若不是可恶的逐客令,这齐国商社还真是个古风犹存值得常来玩味的好地方。李斯要推开少年独自下梯上船。少年却是一笑:“酒人不经高低,客官只跟我走。”说话间,少年驾着胳膊托住腰身,将李斯稳稳扶到了船头。两人堪堪站定,小船便悠悠荡开,平稳得教人没有丝毫觉察。

 

    李斯随着少年手势在船头坐定,矇眬醉眼打量,只见这小船船头分外宽敞,几乎占了一半船身,船板明光锃亮,中间铺一方厚毡摆三张大案,三面围起一尺多高的板墙,分明一间舒适不过的露天小宴间,比秦王那乌篷快船还妙曼了几分。正在打量,一个侍女已经捧来了一只红木桶与三只大陶碗。李斯大笑一阵:“小哥好主意,老酒对明月,度咸阳最后一夜!”少年笑得可人:“只要客官大哥哥高兴,咸阳夜夜如此。”说话间,侍女已经将三只陶碗斟满。李斯再不说话,举起一碗汩汩大饮,一连串三碗下肚,直觉甘美沁凉清爽无比,仿佛一股秋风吹拂在五脏六腑之间,全身里外每个毛孔都舒坦得通透。

 

    “好!这是甚酒?”

 

    “这不是酒,是酒妹。”少年吃吃笑了。

 

    “酒妹不是酒?甚话!”

 

    “哎呀客官,酒妹是醒酒之酒。”

 

    李斯大笑:“好啊!你小子怕老哥哥掉到水里淹死,只赶紧教我醒来是么?”

 

    笑着笑着,李斯没了心劲声气,盯着粼粼水面一声长吁。此时小船正到湖心,夜半凉风掠过,在这连续赤日炎炎的闷热夜晚爽得人浑身一抖。李斯再也没有了酒意,船头临风伫立,一腔郁闷又在心头燃烧起来。连日事变迭生,莫名其妙被夺职驱逐,自己却始终没有机会看到那个《逐客令》。方才一看《逐客令》,发端虽然是郑国,却是上连嫪毐吕不韦,下涉所有山东人士,连蔡泽这个已经辞官归隐者都牵连了进来;举凡外邦人士,《逐客令》一体斥为奸佞,举凡六国之客,《逐客令》一体看作间人;更为荒诞者,凡在秦国做官的外邦人士,竟全部成了“食秦之禄,乱秦之政”!如此算去,被驱逐的外邦人士少说也有十几万。秦国疯了么?秦王疯了么?想起被“劫上”渭水快船的那一夜畅谈,李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英气勃发的年青秦王会做出如此荒诞的决断。然则,白纸黑字书令凿凿,这场风暴已经刮了起来,还能作何解释,只能看作天意了。

 

    远看此事,李斯至少有一个最直接的评判——《逐客令》一发,秦国人才必然凋零,秦国强盛势头必然衰减,年青秦王的远大抱负则必然化为泡影。仅仅如此,还则罢了,毕竟是老秦人自家毁自家,你能奈何?最令李斯揪心的是,这个荒诞得无以复加的《逐客令》,将彻底铲除他刚刚生出的功业根苗,彻底埋葬他辉煌的梦想。放眼天下,当今能成大业者唯有秦国,任何一个名士,只有将自己的命运与秦国融为一体,才会有自己的璀璨,否则,只能是茫茫天宇飘泊无定的一颗流星。倏忽二三十年过去,自己的一生也就完结了。即便秦国再出一个英明君主,天下再出一个强大战国,自己也无可挽回地在灰蒙蒙的生涯中倒下了。人生苦短,上天给你的机遇只有这一次,绝不会有第二次……这一次,真的完结了?

 

    李斯一个激灵,猛然转过身来。

 

    “小哥,船上有无笔墨?”

 

    “有!还有上好的羊皮纸。”

 

    “好!摆案。”

 

    “先生大哥,船头有风无灯,要写字得进船舱。”

 

    “那得看谁写。我写!月光尽够!”

 

    “哎!我去拿。”

 

    片刻之间,少年将一应文案家什摆置停当,对着底舱一声吩咐:“桨手听令:先生写字,湖心抛锚,稳定船身!”李斯连连摇手:“这点儿颠簸算甚?船照行不误,有风更好,走!”少年大是惊讶:“先生大哥,这般晃悠着,你能写字?”看着少年的眼神,李斯哈哈大笑:“老哥哥别无所能,只这写字难不倒我。马上都能写!船上算甚?尽管快船凉风!”少年哎地答应一声,立即兴奋地喊起来:“先生号令,快船凉风!起——”

 

    话音落点,便闻桨声整齐开划,小船箭一般飞了出去。湖风扑面,白浪触手,教人分外的凉爽舒适。李斯肃然长跪案前,提起大笔略一思忖,笔锋便沉了下去。风摇摇,水滔滔,浪花时不时飞溅扑面。少年一手扶着船帮,一手压着羊皮纸边角,嘴里叨叨不断:“我说大哥,这船晃水溅的,没个人能写字,我看还是回书房,要不靠岸在茅亭下写也行……”李斯一声断喝:“给我闭嘴!只看着换纸!”少年惊讶噤声,连连点头。

 

    李斯石雕一般岿然跪坐船头,任风鼓浪花扑面,一管大笔如铁犁插进泥土,结结实实行走着,黑枣般的大字一个个一行行撒落,不消片刻,一张两尺见方的羊皮纸眼看便要铺满。此时一片浪花哗地掠过船头,惊讶入神的少年恍然大悟,连忙站起就要换纸,不意脚下一个踉跄,恰恰跌在了李斯右胳膊上。少年大惊,跪地哭声连连叩头,脸色白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李斯回头不耐地呵斥一声:“我都没事,你哭兮兮个甚!快换纸!”少年长身凑过来一看,羊皮纸上的字迹果然个个清晰,竟没有一个墨疙瘩,不禁高兴得跳起来脆声喝了一彩,利落地换好一张羊皮纸,跪在李斯身旁殷殷打量,直如侍奉守候着一尊天神。

 

    月亮挂在了西边树梢,快船堪堪绕湖一周,李斯终于搁笔。

 

    “先生大哥,你不是人,你是神!”少年扑到李斯面前咚咚叩头。

 

    李斯没了笑声,喟然一叹,一手扶住少年:“小兄弟,先拿信管泥封来。”

 

    少年忙不迭答应一声,在船舱拿来一支铜管一匣封泥。李斯将两张羊皮纸卷好,装进铜管,又做了泥封,这才郑重其事地问少年:“小哥,能否帮我送出这件物事?在下毕生不忘小哥大德。”少年惶恐得红着脸便是一个响叩:“先生大哥只说,送到哪里?小可万死不辞!”李斯一字一顿:“送到咸阳令官署,亲交蒙恬将军,敢么?”少年顿时顽皮地一笑:“咸阳送信,小可的本事不比先生大哥写字差,怕甚!大哥只等着,日内我给你拿到回字!”

 

    “只送出就好,不要回字。”

 

    “不要回字?”

 

    “收者回了字也没用。这,只是一桩心事罢了。”

 

    “先生大哥,你要走么?”

 

    “对。天亮便走。”

 

    “好!我立即送信。”

 

    “四更天能送信?不急不急,我走了你送不迟。”

 

    “先生大哥放心!我在咸阳熟得透透,你等我回来再走。”

 

    小船正到岸边,少年飞身纵跃上岸,倏忽不见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