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喜欢我 第三季 云盘:我的死于文革苦难的父亲、母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07:29:54
我的死于文革苦难的父亲、母亲·王颂昌
2011年3月 炎黄春秋网刊外稿3084
我的父亲王熙甫,字化民,1901年生于河北省昌黎县(今属乐亭县)。1919年五四运动时父亲正在北洋政府财政部办的北平海关税务专门学校(简称“税专”,属大专院校,当时外贸和海关税务方面的最高学府)读书。我成年后父亲曾亲口对我讲过,
我的母亲杨开秀,1910年生于广东省梅县。我的外公杨志澄是日本士官学校六期生,1908年12月毕业回国后一直追随北洋军阀陈宧。1914年陈宧率冯玉祥等三个混成旅去四川任督军,外公任四川督军署总参议(中将军衔,三、四把手的样子)。1916年四川本省军阀王陵基率部围攻成都,因带去的三个混成旅均不驻成都,陈宧只得把在成都的部队临时拼凑组建成一个旅,任我外公为旅长,但因是临时拼凑的部队,故与敌稍一接触就溃散了,陈宧随之下台,外公就随陈宧回北平作寓公了。母亲是长女,外公在母亲14岁时就去世了,但还留下一些房产和积蓄,所以母亲幼年时的生活还是比较富裕的。1935年母亲毕业于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文史系。母亲因为是杨
我的大舅杨元生,1912年(民国元年)生于广东省梅县,故取名“元生”。母亲和大舅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俩,只相差两岁,感情非常好,长得也很像。大舅三十年代初考上南开大学商科,毕业后也进入海关。舅妈黄和英(清末外交官黄锡铨的四女儿)与大舅结婚时还不到18岁,她视母亲为敬畏的大姐(母亲年长舅妈7岁)。舅妈的五妹黄甘英(曾任全国妇联副主席)、妹夫张文松(1966年任北京市委常委兼市委教育部部长)都是1937年就加入共产党的革命青年。四十年代,当时已有一定身份、地位的父亲为刚从老区回到北平的年轻的张文松夫妇担保,给他们介绍了工作,以掩护他们从事地下工作。按说这门亲戚和我们已经有点儿远了,但因为这层关系所以当时实际上却走得比较近,我们几个也都随表哥叫他们为五姨、五姨父(大舅虽是弟弟,但结婚却比母亲早,所以大舅的孩子反而比我们几个都大)。1947年春大舅由北平海关调往台北基隆关,母亲依依不舍地从北平专程亲送外婆、大舅及舅妈全家至天津码头分手。当时母亲和大舅都还只是三十几岁的中年人,他们谁也没想到这一别竟就是永诀了,一条深深的台湾海峡永远地把他们姐弟分开了。为了照看大沙果胡同的房子,大舅、舅妈临走前和张文松夫妇商妥,请张文松全家搬来大沙果胡同居住,一直到1948年秋张文松夫妇离平去解放区为止。
1948年底父亲由迪化飞回北平休假,带回了罕见的哈密瓜,我们当时虽尚年幼,但对此都印象非常深刻。当时的平、津已被解放军团团围住,父母为拖家带口、孩子又小(我最小,48年才5岁)是留平还是南下曾犹豫不定。父母当然知道张文松夫妇是共产党,而且已是共产党相当级别的干部,就征询他们的意见。他们说“四哥(父亲年长张文松18岁,在王家大排行老四)的海关业务专长共产党也是要用的”,因此父母最终决定留下,迎接解放。
解放后父亲作为旧海关人员留用,1949年4月被任命为天津海关常务税务司,后并被选为天津市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以他的海关业务专长为新中国服务,我们全家也随之搬到天津。几年以后,共产党自己培养的海关专业人员逐渐成长起来,父亲于1953年被调离天津海关,到北京海关总署任专员,从此脱离海关第一线业务,我们全家也就搬回外祖父在北京西单大沙果胡同的旧居。1959年父亲又被调离海关总署到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去教英语,完全脱离海关业务,变成一名只要会英语就能干的普
1966年文革风暴突然袭来,张文松作为北京“黑市委”的重要干将首当其冲,夫妻二人双双被抓进秦城监狱。顺藤摸瓜,我父亲被康生亲自点名、作为“被张文松包庇的坏人和美国特务”于
父亲被捕后,母亲一个人回到北京,作为“反革命家属”,接下来的是她生命中最后两年多漫长的提心吊胆的艰难岁月。1966年我和哥哥同时大学毕业(哥哥幼年时因病耽误了两年),1967年分配时,因父亲的问题我们都理所当然地被分配到外地。唯一在京的、从1964年起就在北京工业大学任教的姐姐也被下放到外地农场劳动,北京只剩下我家的老保姆杨秀英大妈陪伴着孤零零的母亲。(老保姆是安徽芜湖人,解放前就来到我家,解放后她参加了工作,是国家正式人员。但我们一直住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老保姆无儿无女,68年我到山西工作后,几乎每年的两个假期我都回北京陪伴她,直到93年她以85岁高龄去世)父亲的案子因为是附属于彭真专案,所以追得很紧,几乎每隔三差五就有几个专案组人员来家蛮横地提出若干问题,勒令母亲写材料交待,并限定时日,几天后就来取。68年、69年我放假回京共三次(69年秋假因二十年大庆限制进京而未能成行),每次都能见到这些人来家逼问母亲,都是让回忆三、四十年代父亲在海关时的某些事情的具体细节,诸如哪年哪月到机场都带了几个箱子,带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见了什么外国人,说了什么话等等。几十年前的事情谁能记得清?母亲写的材料他们不满意,他们就让母亲反复读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说母亲不老实。母亲本来就胆小,哪见过这阵势。于是整天揪着心,精神极度紧张,几乎要崩溃。每好不容易送走一批材料,母亲就又战战兢兢地等着,不知哪天专案组的那些不速之客就又要登门,这种任人宰割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母亲曾沉痛地对文革中唯一一位还有来往的女子文理学院的同窗好友说:“慧生,我真恨不得马上就得个暴病死了!”(母亲去世后,北京女五中退休语
我1966年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1968年4月被分配到山西省翼城县中学任教,1970年1月时我已被下放到一个生产大队的七年制“戴帽中学”(就是把已缩短为五年的小学和已缩短为两年的初中连在一起的学校,这是文革中农村中小学教育的一个特有产物)教初中。
寒冬残腊进京仓, 入耳惊雷失萱堂。
挺挺孤身冰彻骨, 瞑瞑双目唤难张。
恨无再起须臾刻, 徒有衷肠痛满腔。
母爱他生重乐享, 涓滴愧不报汪洋。
母亲1970年1月含冤去世时还不满60周岁啊!有时我想,76年就打倒“四人帮”了,1979年父亲的“问题”就平反了,要是母亲能再坚持一下该多好……,不,六年,九年,太长了,母亲等不了了。母亲实现了她最后的愿望:不给儿女增添一点儿拖累,自己一个人走了。这是多么伟大的母亲!母亲终于解脱了,母亲终于不用再受那无穷无尽的煎熬了。
1972年4月底,我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接到姐姐“父病危速归”的电报。五年多没有音讯的父亲终于有了消息,但这消息却是——病危。哥哥、姐姐都是共产党员,只有我一个是“白丁”,又工作在最基层,我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立刻请假回京,去最后探望我“反革命”的父亲。我记得很清楚,我回到北京是
1979年9月父亲的“问题”终于平反,恢复名誉。当然,平反总比不平反好。但我想,平反其实只是对还活着的死者的亲属的一种安慰,但对于死者,这迟来的平反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死者的生命已被永远定格在那无望申雪的沉冤和无处诉说的屈辱之中了。
我大舅1947年到台湾后一直在海关任职。50年代末,外婆在台湾去世,大舅通过在香港的朋友辗转给母亲送来几张外婆的祭奠仪式和葬礼的照片。在台湾举办的这一切,当然都完全是中国旧式的。照片我也见过,记得有外婆的灵位,有挂满挽联、挽幛白白一片的灵堂,还有披麻戴孝泪眼汪汪的大舅的单人特写,等等。试想,人生还有什么比自己的生身母亲去世却不能去见最后一面更大的悲恸?可是母亲看着那一张张照片,只是无声的啜泣,什么话也没有说。后来(还没有到文革),这几张照片就不见了,估计是母亲偷偷地把它们销毁了。因为在那个时代和台湾有联系可是十恶不赦的“通敌”大罪,谁也不愿意去惹那个麻烦。这是大舅去台后唯一一次与他至亲的姐姐的联系,还是间接的。1972年大舅从高雄海关税务司的职位上退休后去美国与两个儿子团聚,在大洋彼岸颐养天年,安度晚景。1975年大舅寿终正寝,长眠于美国田纳西州,唯一遗憾的是他最终也没能再回他的广东故土和他中、青年时代生活、居住过多年的故都北平看看。1979年中美建交,身居美国的舅妈终于等到了可以回大陆探亲的一天。1982年春节前夕,舅妈在阔别北平35年后回到了她熟悉又陌生的北京,我也专程从山西赶回北京与舅妈见面。舅妈是和她的哥哥黄中孚(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享有盛名的清华大学足球队著名主力,外号“黄牛”。后长期侨居美国纽约,八十年代后多次回国参加清华校庆,2001年95岁时仍健在)作伴一起回来的。与我们兄弟姐妹同在北京站站台迎接他们的还有一位端庄的老妇人。我记得很清楚,黄中孚一下火车就大步向前,紧紧握住这位老妇人的手说:“琪嫂,你还是这样美丽!”后来我才知道这位端庄的老妇人就是文革中去世的北伐名将黄琪翔的遗孀郭秀仪(黄琪翔是舅妈的堂兄)。第二天,舅妈终于回到了她年轻时居住了十几年的西单大沙果胡同3号“杨寓”旧居,与我们兄弟姐妹欢聚、便餐、合影,亲情依旧,物是人非,感慨万千。我拿出文革抄家后幸存的几张四十多年前大舅、舅妈风华正茂时的老照片,请舅妈一一指明拍摄的地点和当时的情景,舅妈并特意在照片背面为我题字:“颂昌贤甥留念,一九三六冬影于中山公园,一九八二农历元旦补书”。
我的两位表哥在美国都是学有专长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意相信父亲真的已经离我们而去,我总觉得父亲好像还活着。我不知多少次梦见父亲又回到大沙果胡同来了,他还是那么年轻、(我上大学时,同学们有一次到我家来吃饺子,见到父亲,都说父亲根本不像六十多岁的人)那么神采奕奕。有好几次甚至是非常可怕的噩梦,惊吓醒来,一身冷汗,但毕竟在梦中又见到了父亲,还是稍有一丝快慰。可从梦中回到无情的现实,更让人无限的怅惘。
父亲生前曾在海关总署工作,母亲生前在中国粮油食品进出口公司工作。改革开放后新建的海关总署大楼(“中国海关”)和中国粮油食品进出口公司大楼(“中粮广场”),不知怎么那么凑巧竟然就肩并肩紧邻着坐落在北京站口东路南的东长安街上。我每乘公共汽车路过这里,都会深情地目视着这两座建筑——它们就仿佛是父母手拉着手微笑着站在那里看着我,我的眼圈禁不住就会湿润起来。
每当我想起父亲最后五年一个人在狱中遭受的、我们子女永远也无从知晓的苦难以及母亲和大舅这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两人后半生迥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心里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我的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是否对他自己在1949年的选择也曾有过些许悔意?我永远无法知道答案。但我想,年复一年地直到生命尽头——整整五年半——面对着冰冷的铁窗,要说“无怨无悔”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也许,在父母1949年决定留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他们后半生的悲惨命运。如果当时的决定是不留下来呢?……,但是历史没有“如果”。
父亲平反后,我们才把父母的骨灰从新都存放在他们曾多年生活、工作过的天津(哥哥、姐姐后来也都定居在天津)。父亲是行政13级干部,属高干,骨灰存放在他那个级别专用的较宽敞的屋子里;母亲是一般干部,没有资格入内存放,他们死后还是不能团聚。2007年秋,我们在天津蓟县元宝山庄陵园为父母购买了一块墓地,在苍松翠柏的掩映下,庄严肃穆地举行了父母骨灰的合葬仪式。父母自1967年在张家口凄惨生离,历经40年,终于在这里骨灰相聚,入土为安。我们向父母的墓碑默默地深深三鞠躬,愿父母冤屈的灵魂在九泉安息。
按中国传统,恰逢母亲的百岁冥诞,谨以此文献给我死于文革苦难的父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