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害攻击ryona:《祝君好》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23:19:45

放在【发表】栏目里,但其实这篇一直都发不了,题材敏感,据说是不能发。写这个的时候,我一没看过昆曲,二没谈过恋爱,就是在图书馆里看到一张程砚秋的照片。事后想一想,是把对男性所有最美好的想象都放在这里面了。以后我也再也没有这样正面描写过感情,尤其是生死相随,至死不渝的那种。不是说不信任,而是,日常中的确实没有这种传奇感,没有这种力量,没有这种刀口舔血的浪漫。现在我写的是言情么?是吧,至少不是爱情。我心目中的爱情并不是发表的那些。有诚意的陪伴,付出时间,照料对方衣食起居一切需要,才是爱情。但这些写起来是很平淡的。写作时我追求外婆讲故事的传奇感,有距离,有隔阂,有烟雾,那种——高高在上的舞台剧一样的感觉。

 

祝君好

 

    “君好”这个名字,起的太委屈,更何况还姓“祝”。单名字,已可做一篇好故事。

 

算到1973年,无线电视台第一次选举香港小姐的时候,君好的妈——阿娇,在海景楼登台就已经有28个年头。那一把泼泼懒懒的嗓子却丝毫都没有走样,唱起当年的流行曲,皮猴儿一样直往人耳朵里赖。那些见识过上海滩的老客人们,怀念十里洋场旧繁华,也就顾不得她的年纪,只管捧着她叫“小白光”,反倒把极普通的本名给混忘了。平心而论,阿娇是没有那股子风骚泼辣的,她命里贤良,只可惜老天生就一把嗓子。

君好如今在港大已经念到三年级,本来周末都会回家,最近几个月却常常不回,事先也不说一声。阿娇卸了妆,趁着等君好的功夫,便拿了毛衣针坐到院子里去,要替九爷勾一件背心。

九爷毕竟上了年纪,腿脚不大灵便,这一两年简直难得走出海景楼,成日都坐在老榕树底下拉胡琴,颠颠倒倒,总还是那么几段昆腔,阿娇早听得烂熟,一针一针也都合得上。等到九爷运起水磨腔,自心底处唱出那一句“愁深梦杳——白发添多少”时,阿娇的心思也不由得回转到1945年,第一次见到九爷的情形了。

   

那时阿娇才16岁,随“花月浓歌舞班”从武昌一路卖艺到广东惠州,包下丽香苑酒楼安营扎寨没两天,司徒班主忽然领回个人来,四十来岁年纪,高高的个子,穿一身青布长衫,面容消瘦,一双手指却修长。司徒让大家都尊他一声九爷。要说起来,“花月浓”还真不是添人的时候。到惠州多半个月了,别说送花牌吃夜酒,正经连满堂彩也没有过,这几天更是动用了老本。不过这位司徒班主实在精明,认准九爷技艺超群,下定决心要招揽贤才。司徒免了九爷的帐,拉他到台前坐下,摆放了酒菜,并不提搭班入伙的话,只管谈论些风花雪月舞榭歌台,见九爷并不接话,便说刚排了新曲《花好月圆》,九爷即便是要走,也不妨看过了今晚再走。

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不好再推脱,九爷只得笑一笑,闷声喝酒。这时屋里已经有不少人,吵吵嚷嚷叫开场。司徒向台上打个手势,霎时灯灭,乌沉沉的箫音茫茫水一般淌过,暗哑中忽的亮起四道炫目灯光,连闪几闪。接着,鼓声起,前排小灯次第点亮,台上一半明一半影,帷幕中伸出六管雪白玉臂,掌心扣着檀香木扇子,鲜红蔻丹指甲摁在乌沉扇面上艳光四射,手腕上一径套着十七八只金灿灿的细镯子,每一抖动,便铮铮乱响。

台下几时见过这个招式,轰然叫起好来。司徒听见,抬起下巴哼了一声。箫音渐轻缓,鼓声越发低沉,一记记直敲在人心尖。六个窈窕舞娘从暗影里扭出来,一色穿着朱红烫金丝旗袍,踩着艳红高跟皮鞋,隐隐约约露出银灰玻璃丝袜里白亮亮的大腿。

为首的那一个,面孔特别娇艳,鹅蛋脸、高鼻梁、粉嘟嘟的小嘴,曲线玲珑,尤其那一双桃花眼,左一睃,右一睃,眼风放的满场飞。

金瓶这一个亮相,简直轰动了丽香苑。满场的客人十个倒有九个象被火点着了。只见她妖妖娆绕扭到台中间,一只手拈住了话筒,另一只手却只管满不在乎的将扇子开开合合把玩着,把歌词儿在口里过一道水才肯吐出来: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她扭着身子,左一摇,右一摆,满身的金丝便闪闪的放出光来。那一身的风情,将满屋子的男人都罩在了里面,口里还含羞带怨的: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秋风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后面那排舞娘也一个个轻摇慢舞,引逗得喝彩声好比滚雷一般,轰隆隆的滚过来又轧过去。司徒叹了口气,往台上举了举杯子,仰起脖子来一干而尽。趁着过门的功夫,舞娘们彼此搭着肩膀,把扇子刷一下抖开,往面前一遮,扭起小蛮腰,退回到影子里去。

接下来玉瓶就上场了,九爷没想到玉瓶竟是扮男装。一袭月白的长衫,一丝不乱的绅士头,越发显得小瓜子脸眉清目秀。米粒大小的白耳钉钉在左边耳垂上,右边却坠着一块拇指大的红玛瑙,色泽极耀眼,倒把刚才那满台的金光都聚拢了去。她低眉垂首,盈盈浅笑,好比一朵静静的夜来香,小心翼翼拿捏着分寸,不着急先声夺人,也不害怕输了场面,压着点,才安安分分绽放。那把清朗的嗓音合着呜咽的洞箫从舞台深处弥漫开,渐渐向四周浸染,沸腾的人声不知不觉沉下去,融入汩汩的水流。

九爷听得一阵呆,放下酒杯向司徒抱抱拳,低声说了一句:“老板,予我搭个班。”,便立起身来翩然而去。《花好月圆》碰着头彩,加上九爷一口应承,司徒心中得意非凡,又猛灌了好几盅,才乐呵呵收拾了关门睡觉。

 

九爷平日里难得说话,一把胡琴却拉得如怨如慕,加上苦涩苍凉的嗓音,比起你情我爱的时代曲,别有一番滋味。阿娇爱听,两个人来往的格外多些。九爷常说,讲场面,昆曲用小锣,听来清静,京剧则金鼓喧嚣,十分热闹。论唱腔,昆曲悠扬婉转,词藻典雅秀丽,听来荡气回肠。这是它的好处,可是听多了,不免嫌行腔转调过于细密,不及京剧那一股子爽快。昆曲延绵数百年,明末传遍大江南北,乾隆年间方渐渐被西皮二簧占了先机,到四大徽班进京,昆腔只得老老实实退回江南。这中间,最兴旺的一段,《牡丹亭》是个头儿,《长生殿》就收了尾。

这回司徒摸准了客人的胃口,趁热打铁排了不少热闹的新曲,打理得丽香苑生意兴隆,一到晚上便乐声震天。金玉双瓶这对姐妹花尽扮小冤家,一时搂着腰亲亲热热,一时佯嗔作喜打情骂俏,这个风流俊俏,那个妩媚温柔,煞是好看。可台上卿卿我我的,台下做派却大不同。金瓶好热闹,客人越是捧兴致越高,常常半夜出去吃酒,开始司徒还拦着,后来干脆一块去,再过一阵,人人都瞧出来,司徒跟金瓶竟然勾搭上了。

走南闯北那么多年,大家什么没见过,心里有个数,明着都不说,由他们去。倒是玉瓶瞧不过眼,两人一间屋住着,偶尔还摔打个碗碟。众人私下议论,都说玉瓶心性高,比她姐姐强,不过金瓶是当家台柱,人人仰仗她吃饭,也不敢当面编排。金瓶趾高气扬,丁点儿暗气不肯受,撕破脸一顿大闹。玉瓶吵不过,只得搬到阿娇房里住下,便也陪着听些梨园掌故。有时九爷兴致来了讲解起戏文,那些才子佳人帝王将相竟通通活过来,什么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什么李香君血洒桃花扇,把玉瓶听入了迷。

梅雨天气,暑热难当,九爷下了夜场便坐在院子里唱《长生殿·雨梦》。这一折讲唐皇思念玉环,在雨夜独自哀伤,翻来覆去的总是那几句:

【霜天晓角】

“愁深梦杳

白发添多少

最苦佳人逝早”

渐渐的,玉瓶入了这个门道,把金瓶丢开了手。如此本来相安无事,司徒却总买些花啊粉的来献殷勤。可恨金瓶也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时不时含羞带笑的坐在化妆台前赔不是。今天嗓子痛,明儿身上不舒服,补完粉喷好香水,皮包往背上一搭,摇到门口,才回过头来撇撇嘴。眼见得她出门,客人跟着溜走不少,把玉瓶气得面色发青,回房又是一场大摔大砸。

冬去春来,惠州地界上各路客商日多。双瓶同台的新鲜劲儿过了,客人给的赏钱眼看着就少了。司徒正发愁,刚巧有位大豪客专爱捧金瓶一个人的场,一晚上赏的够班子吃两个月,金瓶的应酬自然添多些,甚而时有深夜不归,清晨才醉醺醺回来,又没个定准,不论白天夜里,甚至化了妆上了台,那边叫唤就得走人。班子里能唱的本就只有她姐妹,原先两个人轮着,金瓶又专会变些花样,看上去热闹。如今排好的场次搅得乱七八糟,司徒只有央玉瓶救她的场。可是连着几天下来,客人早听厌了那把幽幽之声,间或竟喝起倒彩。玉瓶出力不讨好,气冲冲落了台,经过金瓶的屋子,刚巧儿司徒出来,便笑道:“你姐姐不舒服,明儿你替她?”

“我是专门打替工的?”

司徒赶紧作揖:“你从来不争这些,我好说歹说,她才应了压轴。只是开场惟有劳烦二小姐了。”

玉瓶冷笑:“还挑拣场次了,你放心,这么惯着,早晚报答你!”

正说着,金瓶掀了帘子,俏生生倚在门框上,玉瓶打眼一瞧,她身上穿着水绿掐腰背心,配条桃红薄纱裤子,掩着怀,半拢头发,笑吟吟的说:“我该报答你啊,跟司徒哥哥什么相关。”

玉瓶只扭过脸去不理。金瓶也不恼,仍然磕瓜子,忽然奇道:“怎么你那耳坠子也没了?女孩子大了总有心事,又不是见不得人。上回我的给了人,倒还骂我,你不也是这么着?”

玉瓶急得瞪她一眼,发狠道:“别打量谁都像你!”。金瓶也生了气,瓜子壳儿哗啦全甩在地下,摔帘进屋。小二恰在这时跑进来叫:“外头刘老板催,说砸招牌,还叫班主出去说话。”。司徒隔着帘说:“换了衣服赶紧去吧!哪一个是得罪的起的。”

只听里面咣当砸了茶碗,司徒努嘴,小二会意,又叫,金瓶撞出来,身上行头早换了,正红旗袍,一双俏眼隐隐含怨。司徒心下不忍,金瓶也不好发作,先吩咐人:“他要敢砸了一个板凳,也别想见我了!”。小二不敢应,金瓶又嚷:“去呀!闯了祸也是我领!”。那人赶紧跑着去了。金瓶直瞅着司徒,咬牙切齿得说:“我对得起你,你别不把我当人!”

这边阿娇来找玉瓶,见她赌气躺在床上,正要说话,却见司徒赶来。她怕他们又吵,便出去拦他。谁知玉瓶听见脚步一翻身坐起来,向窗外说:“我没她那么些花样,吃了倒彩你扛。”说得那两个人都是一愣。玉瓶已抬脚往外走,“晚了有半点钟了,你去照应,我就来。”。司徒忙答应,才退到门口,玉瓶又喊:“慢着。”,司徒站住,玉瓶低声道:“我都19了,你也有个打算。”

 

时间长了,好事人打听出九爷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为着做票友才给撵了出来,说得活灵活现。九爷从不肯提,倒是司徒常感叹富贵浮云,人生无常。九爷会摸骨,偶尔替阿娇断过一次姻缘,九爷说阿娇:现世安好是有的,长厢厮守也是有的,亏在长错了一根骨头,人不对。

阿娇找九爷摸骨只是借口给他几个钱。九爷脾气硬,明着给不接。一直到如今,阿娇给九爷养老送终,二人嘴里也并不提一句钱字。平日君好问他:“喜欢我妈吧?跟海景叔一个样,就知道围着我妈脚脖子转。”九爷就笑,他到老也还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穿什么都维持着长衫的架势,飘飘带带的。君好从八九岁到如今快二十,一应衣裳鞋袜都是九爷说了算,有花的不要,卡通的尤其忌讳,满身打扮不多过三个颜色,平日里不是白便是蓝,偶尔点缀一点粉红鹅黄草绿,收拾的君好清清爽爽,颇得男孩子瞩目。

君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九爷给取的。

祝君好,祝君安好。

    君好跟九爷亲近,是因为知道九爷最疼她,但海景又不同。

海景这段,说起来就叫做命里注定,慕艳名从大屿山来看双瓶,偏偏赶上她们闹别扭,死活不肯上妆,司徒一个都叫不动,眼见客人要砸场子,没辙儿,只好赶着阿娇登台。结果海景这辈子头回见世面,脚后跟还没立稳当,抬眼就看见袅袅婷婷的阿娇,顶着沉甸甸的假首饰,玉石,孔雀毛,金光耀眼,正中一张小面孔却极其清丽,圆溜溜大眼睛,不声不响罩住全场。海景只觉得没站稳的那只脚是跌进了温柔网,连挣扎的心思都没起过。

跟着足足三个月,海景每晚捧场,虽说老实生意人不懂得欢场规矩,不会做大豪客,却也和上上下下都熟悉了起来。九爷背着人跟阿娇说,海景是个可靠的人,阿娇红了脸一笑。

三个月后海景回了一趟大屿山,不久又来到惠州。没想到短短几天功夫,已是换了人间。不知道是哪一方的军队进了城,裹着破破烂烂的军装,个个杀红了眼睛,一味打砸抢。事情来的突然,早上司徒带金瓶上茶楼,一去就再没有回来,是被抓了夫还是就地正法,也没人知道。

海景跨进门的时候,一屋子人正乱糟糟吵着要散伙,他毕竟是生意人,有决断,闷了一刻钟,忽然亮起嗓子叫大家到香港另谋生路。大伙哄一声就炸了锅,海景小声解释:“我在大屿山还有两条街,一家酒楼,就差个唱歌的班子了。”

有人笑道:“还差个收钱的老板娘吧!”

海景嘿嘿的干咳两声,没有接口。屋子顿时热闹起来,人人觉得又有了奔头,脸上笑眯眯的。九爷交代女孩子们把细软搁在绑腿里,而且要用锅底灰抹脸。每个人都忙乱起来,阿娇也打开自己的箱子,看着平日出台的衣服、时髦的装饰,积攒了许多年,现在也顾不得了,说扔就得扔。玉瓶呆呆的坐在衣箱上,一只手摩娑着肚子,另一只在箱盖上划着字。阿娇看着怕起来,九爷也变了脸色。阿娇忙赶上去问着她,玉瓶却摆摆手,笑了笑,抬起腿就往外面走,才两步,就跌在地上叫唤起疼来。

九爷一把抱起玉瓶到屋里躺下,大家围过来,只见她裤管已经濡湿,淡黄的水顺着脚踝流出来。班子里不是男人便是十四五岁的大姑娘,谁也没个主意,玉瓶攥着九爷的手痛得死去活来,可是随怎么问,也半个字不吐。大家都傻了眼,互相望着。最后还是九爷低低嗓子说:“她是要生了。”

所有人一齐往她腰上看去,那身段根本一点变化没有,但玉瓶已经叫得声音都哑了,只剩下断断续续呻吟。九爷这时候比谁都沉着,吩咐男人都到外面去,女孩子烧开水、找干净的草纸,生个火盆给剪刀消毒,还有,阿娇留下,帮玉瓶按着人中。

众人都出去了,九爷抬起玉瓶的一条腿轻轻揉着,一点点往上推。阿娇已懂得些事理,看得心惊肉跳,却见九爷神情肃穆,又从衣袋里掏出一颗珠子,放到玉瓶鼻子跟前教她嗅着,说是麝香丸,过一会儿,玉瓶终于安静下来,竟有些要睡着的意思。

这一拖就是几个时辰,玉瓶闹一阵睡一阵,闹的时候边叫边把九爷的手往死里掐,最厉害的一次竟连血都掐出来,阿娇看了替他疼,但九爷一点埋怨没有,只是不声不响的受着,后来玉瓶睡着了,阿娇却发现九爷颤抖着手替她掖被角,清俊的脸上已经止不住泪流满面。阿娇想,原来九爷进我们这破草台班子就是为着玉瓶啊,真是命。

到晚上玉瓶渐渐清醒了,挣扎着硬撑起半边身子,一双眼睛死死盯牢九爷,好一阵,才仰面倒下去,跟着孩子就下地了,是个女孩,才猫崽子那么大,红扑扑的,玉瓶没来得及看一眼,就过去了。

九爷剪断脐带,把孩子洗干净,又剪下玉瓶的头发,结了好几根,才穿起那颗珠子给孩子戴上。九爷把哇哇哭的孩子抱在怀里拍着,喃喃自语:“叫晓月吧,我就看着她死。”。直到后来埋玉瓶,九爷都再也没有说话,只轻轻哼起《长生殿·密誓》一折,织女牛郎七夕相会,却见唐皇与玉环约定长相厮守,遂感慨人间离合。

【山桃红】

“天上留佳会

年年在斯

却笑他人间情缘顷刻时”

晓月在路上就一直是九爷抱着,海景到洋货铺子里买来奶粉,九爷每天六次调了牛奶喂,只有换尿布的事才交给阿娇。阿娇看得出来九爷是真心疼晓月,那疼倒不是明路里做什么,就是在眼睛里的,九爷看着晓月的时候,又温柔又怜惜,一丁点儿平日的冷漠都没有了。

班子里的人为着玉瓶的事很看不得九爷,背地里说三道四,几个偷偷喜欢过玉瓶又吃了冷门的男人更是挤兑着他。九爷从不理睬,只管哼着昆腔,一会儿,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一会儿

“愁深梦杳

白发添多少

最苦佳人逝早

伤独夜

狠闲消”

 

    从惠州到香港这一路直走了多半个月,总算有惊无险,路上众人商议推海景做班主,他嘿嘿笑两声,没推辞,抱了抱拳,算接受了。

班子在大屿山扎下营,重新置办了行头,海景着实下了一番功夫,把客人往阿娇台前边儿拽。可是战乱时候能有什么生意,海景家整整两条街到后来只剩下一座海景楼。海景节衣缩食仍旧支撑着班子,危难中见真情,现在大家才是真心敬重海景。更何况一年多来,阿娇越发出落的水灵,也没有见海景动什么脑筋,他还是和当年一样,每晚坐在台前看看阿娇就已经心满意足。

这一唱就唱到了1950年,联合国对大陆禁运,香港这个中转港一下子变成废地,经济大受打击,连带海景楼的买卖也淡下来,阿娇辛辛苦苦唱整晚,就只剩海景一个人鼓掌。海景急得直搓手,连连辞退不少伙计,也不顶事。光“花月浓”就十几张口,再拖下去,凭海景怎么保,怕也是保不住。

九爷跟海景商量,可以出去跑码头,到新界、甚至马来西亚、新加坡走走。阿娇要做正牌台柱,是该出去历练历练。海景犹豫了。九爷说的自然是正理,可让阿娇就这么出去跑,他不放心。九爷说完话就又把眼神笼在晓月身上。晓月穿着月白的小衫子,胸前垂着麝香珠子,那衫子是九爷画了样,阿娇给剪裁的,用了最好的缎。现在九爷除开拉胡琴就是看晓月,嘴里颠来倒去哼几支昆腔,教得晓月还没学会说话,就已经知道唱:“人间情缘顷刻时……”。

晓月越长越象玉瓶,尖尖下巴,水汪汪大眼睛。海景想,九爷还记挂着玉瓶呢。海景集中了“花月浓”的人,交代大家凡事要听九爷的,海景楼不是往外撵人,实在撑不住,在外面走一遭,长点见识,还是要回来。末了,海景说,是我不中用,让大伙受累了。

临走的时候海景才明白九爷是要带着晓月上路,可孩子这么小,带出去路上辛苦,再说放在这里,难道会亏待她吗?但是海景话一出口就被九爷顶回来。九爷说,“我不会让她再离开我的。”阿娇劝,九爷再说多一遍。海景看看劝不动,只好把阿娇拉到一边,塞给她一个八宝戒指,“再好的我也没有了,出去要是晓月病了伤了,就当掉换几个药钱。”

阿娇听得鼻子一酸,别过脸,两个肩膀哆嗦个不停。海景大着胆子拍拍阿娇,“除开九爷就是你大了,还成天孩子样。”

出去才半个月,九爷就写封信回来,他的字很漂亮,口气也跟平时说话不同,啰啰嗦嗦像个女人,晓月会叫爸爸了,阿娇在马来唱了满堂红,鸡毛蒜皮通通写回来。海景知道这是阿娇催着他写的,好像她就站在面前一边比划一边说。

 

这一趟跑下来,阿娇果然有了气派,不光嗓子长进,举止也大方了,海景楼的生意因为这位漂亮的台柱终于又上了轨道。

转过年来,天越来越热,七月,听说学生们要放暑假,买卖人没那个福气。海景在柜台里打算盘珠子,非常不耐烦。

“吱——呀——”门被推开,逆光里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请问,有位九爷是在贵地章琴么?”

祝文杰生得高大斯文,海景若知道五四运动,看见他定会想起德先生和赛先生,那一派大学生的打扮,茶褐色的头发又浓又软,直垂到肩膀,上了浆的雪白衬衣挺挺刮刮,尖领子,领口敞开,下摆扎在浅色西裤里,两道背带紧紧绷在胸前,整个人带着一股西方的固执的理性,十分新鲜,衬着海景楼古色古香的店堂越发过了时。

文杰说话简洁明了,在新界听过九爷的昆曲,有心拜师。海景听得心不在焉,暗地寻思文杰怎么长得跟玉瓶那么象,要是都换上长衫站一块儿,真好比一对双生子,一边想一边叫伙计去后院看看九爷在不在。恰好阿娇从后堂出来,忙赶上来笑道:“祝先生,到底找来了?”,说得文杰满脸不好意思。

阿娇抿嘴一笑,便向海景解释:文杰自小好戏,虽然大学里念的是西洋乐器小提琴,对昆曲仍然念念不忘,刚好认识了阿娇。阿娇知道九爷轻易不肯见外人,就安排文杰在旅馆后院藏着,果然,一到后半夜,九爷就咿咿呀呀唱起来,直唱到清晨,翻来覆去,总还是《雨梦》那一折居多,常常是:

【霜天晓角】

“愁深梦杳

白发添多少

最苦佳人逝早

伤独夜

狠闲消”

又或者是【苦相思】

“悠悠生死别经年

魂魄不成来入梦”

文杰接下去说,他连着听了七天,终于沾染寒气,大病一场,等再去找九爷时,“花月浓”已经回大屿山了,可他连九爷的面儿都还没有见到,于是趁着暑假,上门来讨教。正说着,那伙计出来请大家进去。文杰大喜,向二人微微一笑,率先跟在伙计身后。

 

穿廊度院,分花拂柳,转过大榕树,绿绒绒枝叶洒满一院凉意,树下露出一点青色衣角。文杰心下暗道,这一身青布长衫,可是在新界就认熟了。听见人来,九爷手上并不停,只把眼皮稍稍一抬,琴弦啪一下便断了。电闪雷鸣!这张脸,这个人,似幻似真。他记的一清二楚,当年他们怎么说:“哪天你要是走了,叫我下黄泉,上碧落,一辈子也找不着。”

“刚才的话,这湖里的神仙可都听见了,你当着心。”

后来他是怎么做,水波荡漾,清晨风中犹有酒香,他决绝的表情,尖尖的下巴像把刀子顶在心口。悠悠生死别经年,他早已不抱希望。不!不是他!

——旁人看不出这么大震动。阿娇七嘴八舌给两个人介绍,海景招呼伙计在九爷房里摆下酒席,外面客人吃醉了酒混闹——尘世间原本纷纷扰扰,但,文杰心中一动。

所以,终究还是注定的吧,只有他感受得到,他的痛。而且,他竟然也痛。

四个人围着圆桌,海景自然占下首,对面九爷已经自斟自饮喝上了,阿娇还招呼,“祝先生,坐。”

扫一眼局势,哦,他习惯右手执杯——文杰嘴角轻轻一扬,笑吟吟从他手上取过小酒壶,捧在掌心,贴着他右手边坐下。海景和阿娇愕然。九爷迟疑,仍举着一只空杯,骨瓷的酒杯肌理绵密手感细腻,肤光胜雪,握着竟然热,火烧一样。呵,他,也有这么热的吧?眼看文杰一张俏脸就要涨红。

海景连忙解围:“啊,文杰是要行弟子礼,为师父倒酒。”

席间就数九爷最热火,也不劳人劝酒,乐呵呵一杯杯的灌,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七八岁就逃学去听戏,赖着父母给请了笛子师父。那师傅当年也是位角儿,落难了,才肯做教席。后来他徒弟发达,就把他接去享福。往后哥哥们闹着分了家产,拿着钱又没人管,成天票戏,捧戏子,写戏词。再后来,也是本钱落的足,功夫比别人下的深,加上命里大约有戏根,在票房之中,也算是数一数二了。

文杰仔细听着,不说话不吃菜,只捧着酒壶帮九爷添,两个人越谈越投机,海景和阿娇根本插不上嘴。一顿饭直吃了两个钟头,九爷才刚讲到十三岁时候第一次登台,串《牡丹亭·惊梦》。

    借酒盖了脸,九爷要做那柳梦梅轻口薄舌,把自己的杯子凑到他唇边,不曾想,他也是会入戏的,脸向侧边一歪,去学那杜丽娘含羞带嗔,欲推还迎。为最简单的一个动作,他琢磨大半天,思前想后,喝,还是不喝?九爷看得沉醉,眼前繁花似锦,花红柳绿中这绝色佳人逃无可逃,运眼,云手,一壁造,一壁唱:“是哪处曾相见…… ”文杰听得会心一笑,拿起筷子在杯子上敲,三个板,一个眼,与他相应相合,也投入戏中。

是谁说的?乱世儿女初相逢,狂喜不是,缠绵亦不是,唯有低眉,唯有顺从,唯有俯就。文杰合着他的音:“……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杯中清酒微漾。酒香弥漫,转瞬间肆虐唇间眼角,九爷不胜唏嘘,不过是皮相,竟也惹得自己这般欢喜,是太久没有经历过了吧,上一次,默然心许,又是何年?

海景见他们一时半刻聊不完,就说干脆留文杰住下。阿娇也忙说:“祝先生,我去帮你收拾屋子。”

文杰略一迟疑,便被九爷把杯子咣当一声顿在桌上,舌头都打上结了,反而提高声调:“睡我房里就行,你们,不用麻烦了。”瞟一眼他,目光点点酒杯。文杰会意,连忙满上,双手捧到嘴边,侍侯九爷喝下,才垂下眼睛轻轻解释:“他吃醉了,我,刚好照看着。”

九爷却不耐烦,口里念着板,又取过文杰手里的杯子,仍端到他唇边,唱道:“把金觞,含笑微微向。”右手提起酒壶,微微一斜,一注清酒如瀑布般冲下,静待杯中浮起圆圆满满的漩涡,方才接下去:“请一点点,檀口轻尝。”却加了气力,威逼着,从不从?从不从?他不知道文杰不是屈服,是心疼,他只看见——他这回没推,而是在他手中喝了,舌尖象红瓜子,在骨瓷杯子里一轮。

九爷满意了。四目相对,两人皆展颜一笑,眼角眉梢,一般的春色无边,却各有前因后果。

这一个,只认准这张脸,管他前世今生,只当孟婆汤没有喝过吧。

而另一个,却好比四月才下过雨去山上看梧桐新发芽,满天遍野的绿,明亮迷离,那么华丽又哀伤,甚至满腹委屈,谁知道下一场雨还有没有呢?明年呢?

把另外两个,根本忘到九霄云外。海景只好拉着阿娇出来,抱怨:“认识九爷多少年,说过的话通共没有这一回的多。”

“九爷向来憋屈着呢,好容易畅快这一回。”

“这个祝先生,你不觉得生得象玉瓶吗?就是眼睛长一点,身段挺拔些,倒更漂亮,九爷别是把他当玉瓶了。”

“我那天在庙会上碰见他,也是以为玉瓶又回来了呢。”

说说笑笑,各人去预备晚上表演。晚上九爷跟文杰都没有再露面,阿娇下了场还挂念着九爷的故事,往他房里去,门却落了锁,阿娇拍了半天也没回应,只得回房睡了。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阿娇就被一片叫好声闹醒了,急忙穿好衣裳出来。果然是他们在串《惊梦》,文杰换上一身月白色长衫,缎子的,晃眼一看,生生就是玉瓶再世,只是举手投足间更多一份妩媚婉转。伙计们围成一圈,看到高兴处,齐叫一声好。

九爷口里念着板,手执一支柳枝,双袖高拱,文杰抬起左袖挡脸,两个人越走越近,等到文杰的左手碰着九爷右手,二人同时放下袖子,相见之下,九爷面露惊喜,文杰因为害羞,又抬起左袖,挡住九爷的视线。

九爷念:“姐姐,小生哪一处不寻到?却在这里,恰好在花园内,折得垂柳半折。姐姐淹通诗书,何不作诗一首,以赏此柳枝乎?”念到“柳枝乎”,用右手指一下柳枝。

文杰听他念毕,偷看他一眼,念:“那生素昧生平,因何到此?” 一面左袖仍挡住脸,念到“到此”,又偷看一次,恰好九爷也在看他,四目相对,文杰害羞,赶快又用左袖挡住。

九爷再念:“姐姐,咱一片虔心爱煞你哩!”右手穿袖、翻袖,左手把柳枝搭在右肘上,念到“哩”字,用右手把文杰抬起的左袖轻轻往下按,文杰含羞,又换用右手的袖子来挡住九爷视线。

九爷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右手投袖,这时文杰也投左袖,在“年”字腔尾的一记板上,无意中与九爷手相碰。二人对看一下,文杰赶紧转过脸去,含羞仍遮住脸,九爷含笑后退一步。

 到这里,文杰收了架势,九爷唱,“是哪处曾相见——”文杰合上来,“——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配合得天衣无缝,众人使劲拍起巴掌,大声叫好,九爷笑眯眯的,“哪里就有这么好了,当心夸的他再不知道用功。”文杰面上飞起红晕,正要走开,被阿娇拦住。阿娇问:“昨晚上你们讲到哪里了?”

文杰一愣,轻轻笑起来,“阿娇姑娘你还是问九爷吧,其实他后来也没说。”

文杰在九爷房里住下来,平日里九爷只要不上场都拿着一把胡琴教他戏,阿娇带着晓月在边上看。若九爷跟阿娇要上场,就换文杰抱着晓月坐在下面静静候着。晓月现在跟文杰比跟阿娇还亲。也许是老天爷可怜九爷思念玉瓶,特特送个文杰来呢?或者是送文杰来给自己?阿娇想到这里面上一红,人家文杰是读书人,跟海景就不同,做事斯斯文文的,不过好像又斯文的过分了,唱旦角倒合适。

大清早露水都还没有干透,阿娇起来烧洗脸水,一抬眼看见文杰迎着晨光去海滩。大屿山没有什么积年的老建筑,只有海景楼是烧毁了重建的,原址上隔了多年仍然冒烟。九爷说那是阴烧,文杰就爱往那地方去,倒不嫌气味大,清早起来练功,一个人围着废墟兜来转去,月白的衫子全是九爷给做的。唱了一会儿,太阳底下飘起毛毛雨,文杰沉浸在戏里,任凭衣襟沾湿。左右数十株大芍药,红红白白铺满了山坡,海潮一浪接一浪翻滚上岸,挣扎几回仍然退却,浪花留下的泡沫很快消失,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

阿娇静静的看着,觉得心里也清亮了。

隔天晚上特别热,客人也多些,大家一块儿听歌倒是比坐在家里有意思。阿娇正唱白光的名曲《假正经》,忽然闯进来个洋鬼子,满身烂鱼腥味儿,两只绿眼珠精光四射。他抢到第一排,往太师椅上一蹲,抓起瓜子就往嘴里扔,嚼两嚼便往旁人身上吐,边上客人略有不满,他牛眼一瞪,咕哝几句洋文,又卷起袖子把毛茸茸粗胳膊亮一亮,吓得一屋子客人倒走了一多半。阿娇在台上看得害怕,唱错了韵,那洋人咧嘴大笑,指着阿娇呜里呜哝叫几句,作势又要一吐。

海景气坏了,带着几个伙计就要开打,却被文杰拦住,文杰把晓月交到海景手上,站起来气定神闲讲几句洋文,一边端起酒杯递上。那洋人听得愣住,立刻识时务,接过来向文杰一敬,却被九爷截下,冷冷一笑,一干而尽。那洋人见势不对,仓皇逃去。众人哗一下围过来。文杰笑向九爷道:“晓月困了,我带她去睡。”,对众人点一点头,翩然而去。

海景赞,“别看文杰平日不声不响的,真是一颗定心丸,他在哪里,哪里就太平了。往后什么警察厅税务局,都交给他跑。”再借机教训伙计们,“哪像你们,太太平平也能找出祸事来!”看一看阿娇,颇觉吃了一点醋,又自嘲:“唉,可比我这么个老粗顶用。”

弯弯曲曲心思,一波三折。

九爷听了得意,没辨出酸味,只忙着谦虚,淡淡应对道:“人家喝洋墨水,自然与我们又不同。”心下也在诧异,怎么就成了自己的人,舍不得外人夸。

被骂的伙计也笑:“九爷如今可享福了,调教这么个得意门生,又会唱,又能撑场面。”

 

    九爷晚上回房,见文杰歪在床上翻戏本,要亲近,又有些迟疑。字字句句,言犹在耳,怎么可能?难道天地不仁,但天心与人世间,却还是柔情蜜意,体贴温存?

“想什么哪?”文杰此刻也看住他,这个男人,跟一辈子也是愿意的——做人本该争取自己喜欢的生活——只要他愿意,呵,他怎么会不愿意,他们那么默契,在戏里,在床上。

“往后,说话就可以了,别端杯子。”九爷嘱咐。
   “好。免得你又要替我喝。”理直气壮,他当然替他喝。稍顿,文杰又说:“你也听我一句,把酒戒了。一把年纪的人,四十五有没有?当年嗓子比如今亮吧?都叫酒给刺的,还喝,手抖了,胡琴也拉不得。”

九爷仍在恍惚,还是不一样的人,文杰温柔又沉静,当年是他,就不会——

已经二十多年了呢。

“还在想?有什么你问我啊,我都说。”

呵,这样好脾气,是他,又该恼了。九爷心底十分挣扎。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哪天你要是走了,叫我下黄泉,上碧落,一辈子也找不着。”

“刚才的话,这湖里的神仙可都听见了,你当着心。”

这样算不算背弃誓言?可是老天爷先背弃了啊,说了找不到,神仙都听见的,不是也让我找到了吗?罢了罢了,半生已然蹉跎。不如收拾起旧事,惜取眼前人吧。这才仔仔细细打量文杰,别再委屈了他。

但不,文杰并不委屈,更不追问,完全不管他从前情由。四十来岁的人,怎么会没有过去。然而有又如何,都怪自己生得晚了,没早遇上,害他吃苦,害他生活无着。那么往后,就好好弥补!趁着九爷回首前尘,文杰暗地下了决心,护卫他,陪伴他,一定很快,也就把一辈子用完。

 暗地里的波涛汹涌,这两个人,各自怜惜对方,各自,平生第一次,真心真意要把往后的日子好好经营着,直到,天长地久。

 

    这天临上场,九爷正埋头调弦,阿娇站在一边问,“文杰会不会留下来,就和九爷搭个昆班,刚好一生一旦的?”九爷没答话。阿娇又说,“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才多少日子啊,就学的这么好了。哪像……”话还没说完,九爷浑身一颤,抬起眼睛看着阿娇。阿娇穿着鹅黄的西洋裙子,戴了卷卷的假发套,衬着雪白皮肤圆圆眼睛,十分漂亮。九爷呆呆地看了又看,说,“你喜欢文杰是不是?”

阿娇的脸刷得就红了,九爷绝望的闭上眼,“阿娇你让我静一静。”

一时两人都不说话,外边一叠声的闹,催阿娇登场,她隔着帘子瞥一眼,使气道:“乱嚷什么?全是土包子!”

“买卖人三山五岳都跑,也是见过世面的。”

“祝先生耳朵里就只有一把胡琴,人家大学生,念洋文,他懂。”

九爷端着茶钟的手一抖,勉强笑道:“文杰——也一向说你很好。”

跟着就开场了,整晚阿娇和九爷抢着出错,把海景听得心惊肉跳,好容易下了场,忙赶上来问到底怎么了,九爷却闷声不响,一个人走得飞快,阿娇也别别扭扭的,最后手一甩,低声道:“海景你别问了。”也跑开去。海景转过头来仔细看了看文杰,一字一顿的说:“祝先生,阿娇可是个好姑娘。”

文杰一愣,尴尬地笑了笑,一张脸胀得通红。

海景想,这是打什么哑谜呢。

晚上九爷很晚才回来,喝得醉醺醺,一进屋子就打发文杰去把阿娇找来。

文杰轻声劝,“有什么明天说吧,醉成这样了,好歹你躺下,我给你拿毛巾冰着头。”说着就过来解扣子,却一下子被推开,九爷直愣愣的盯着他,嚷起来,“你不去我去!”

酒气直喷了一脸,文杰也不闪避,不动声色的受着,心里已经沸腾。九爷一下软在床上,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文杰叹口气,转身绞了毛巾要帮他敷上,竟又吃他一躲。

“你怎么了?”声音已经颤抖。

那不肯说话的人仍然把眼睛转开去。文杰只好把毛巾放在他手边,心里十分不明了,两情相悦不是应当心有灵犀吗?难道非要把什么都说透?怕只怕不说他不会回转心意,那好,一一点明。

“你为什么头次见着我吓成那样子,我一句也不要问。从前那个人,你愿意惦记就惦记着,可遇见了我,便不能由着你这么糟践自己。咱们,咱们——带着晓月,好好的过日子,不行吗?”

他哀求,但他不为所动。

“这个地方,你若觉得待不住,咱们就走,天高海阔,两个人有心,哪里到不了?只要你肯。往后,你愿意养活我,我就乖乖呆在家里,你不愿意,我自己养活自己,还陪着你,只要你肯。”

死一般冷场。

世界一片空旷,四月,转眼就到隆冬,绝望是什么颜色呢,黑色?才不是,哪有那么浓烈,不过是灰色吧,混混沌沌,不知道在哪里,就丢了这个人,错在哪里,从何弥补,不,他通通不知道,他已完全没有往日的镇静。文杰浑身被冰冻着,九爷是不要他了。再华美的戏文,丰艳的词藻,他不要他,都是徒劳。

戏文里其实有什么?六百年昆腔,不要说身法唱段,就是一个字、一声腔,也是有规矩的,气怎么吸进来,又怎么吐出去,老祖宗早明明白白的定下来,杨玉环就是要魂归蓬莱岛,杜丽娘偏偏只梦见那柳梦梅。谁是谁注定的,这笔帐,哪儿算得清。隔得这一刻,总还是得应承他,往后的日子是倒着过的吧,多一天,也是赚回来的。

九爷说:“你把阿娇叫来,我的故事还没讲完。”

“关她什么事?”

九爷不吭声,文杰知道大势已去,认命地说:“好,都依你。”

 

时间飞一般的往回走,27年,怎么流过来,又怎么退回去。唉,其实只要当自己在戏台上,多少年都不算经过的,这一刻生离,下一刻又是初会,多么好。

来来来,调弦试声,让我们重头开始。

    1925年3月。孙中山先生病逝于北平,一时之间群龙无首,眼见又要兴起一场大风波。但这也不过是英雄们的忧虑,成王败寇原非人人有兴趣试验,诺大一个中国,偏安一隅倒也不是那么难的。

顺着铁路线,从北平出发,只消颠簸数个日夜,窗外景色就会渐渐不同:雾、烟雨、杏花、满院的蔷薇、一叶飘荡荡的扁舟。

下一站,江南。

江南哪个时节最迷离?飘散漫天飞絮,涂抹片刻红颜。

趁着春光尚未弥漫,快找个无人地方强作镇定。这间黑漆漆的屋子,正好挡住外面花花世界,地板上那几线流光,却偏不肯放过一般,兀自影影绰绰,往上看,原是一挂竹帘,因风起,便自歌自舞。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它一把掀起——

哗,何等清亮。

碧荧荧的湖面衬着蓝澄澄的天,围湖几百盏电气灯,高高下下,将暗夜照耀得如同白日,湖上九曲回廊,蜿蜒至湖心一座八面玲珑大戏台,两边高挂对联一副,斗大的狂草,写的是:

地当尺五天边,处处歌台舞榭

人在大千队里,时时醉月评花

场面一角端坐几位老先生,鼻梁上架老花镜,脑后垂辫子,膝盖上搭包袱皮,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调弦试声,清一色乌亮的长衫,翻出三寸袖口,一双手伸出来枯瘦如柴,却灵活的很,轻拨慢捻,“铮铮”几下,也仿佛千斤重。

戏台正对着湖边一座看台,两层,此刻挤满了人,丫头小厮仆佣来来回回伺候着,二楼上人就更多了,簇拥着那位年方弱冠、少年得意的九少爷。今夜,他要选出这一乡的群芳之冠。                                                                  

戏房内婷婷袅袅走出十来个小旦,捧着牙笏,走到席前边朝上叩了一个头,站起来,各个都是簇新的行头,亮闪闪的头面,一个接着一个,依九少爷的吩咐,过桥、绕廊、穿亭、把身段尽显。后来正经开了戏,那歌声缥缈,直入云霄,也有做《思凡》,也有做《刺虎》,也有做《窥醉》,也有做《惊梦》,纷纷不一。

那一晚,大约就是我这一辈子的开始吧。

锣一敲,相一亮,就死死的定在戏台上,不得不唱下去了。其实不是我下不来台,实在是舍不得。这一辈子,也只有那几年,是上了妆就会忘记一切的。只有那一次机会,稍纵即逝,许多人错过了。而我这么幸运,刚好,遇见的是他。后来他走了,或者没走,反正,他是把我扣在这个戏台上,永远也走不了。

当时自然是不知道的,稀里糊涂就喝得烂醉,勉强撑到通通演完,也没等见分晓,就一个人跌跌撞撞先走了。恍惚记得最后是一个叫冷月池的小旦夺了魁,凭的是《惊梦》。

 

第二天早上起来,管家进来说,冷月池要来拜谢九少爷的赏赐,我才记起来,好像是把一颗戴在身上的麝香珠子给了人。那种珠子寻常人家听都没听说过,我家里却多得没处搁,以前娘看我老是晕风,叫我戴着提神,前晚上喝胡涂了,路都不会走,跌在花丛里爬不起来,刚好有人经过,扶着我回房间,他什么时候走的,我又怎么给了他珠子,还有他的样貌,竟都记不起来了。

我叫管家带他进来。

冷月池,他走进来,一身月白色的衫子,我再没有见过人穿长衫那么好看,他其实走得很慢,然而衣角都会带风。

等他走近,我才看清那颗珠子被他用黑线穿着,垂在胸口。

月池的眼睛不大,却生得很漂亮,睫毛又长又弯,下巴尖尖,最好看是眉毛,真真远山含黛,我看的一阵呆,他也没有脸红,只甜甜笑着,任我看到够。

倒是我挺不好意思,就问:“你拿什么穿着那珠子?”

他笑得更深了,好像他早猜着我会那么问,一双清水眼点点滴滴洒过来,在我这里停一停,才幽幽的说,“是九少爷的头发。”他说话也像在念白,一个字儿一个字儿打着旋儿,漫不经心的。见我愣着,他脸一下子红透了,蚊子似的解释:“昨晚上从九少爷那儿拿的。”一边还拈起珠子歪着脑袋去闻那发丝,斜斜的觑着我,怪腔怪调的加多一句:“九少爷的头发好香啊。”

那一刻,春光旖旎。我骨头都酥了。

晚上我坐在床边,他站在窗子底下看湖水,我想要他的不得了,又实在不记得到底做过什么,怕唐突了惹他生气,只好讪讪的问:“那珠子,怎么给了你的?”

“怎么你倒成不知道的了?”他转过身瞅我一眼,脸又红了:“昨儿散了戏——晚上赏的,要是人喝醉了说的话做不得准,月池只有奉还,不然——”他把眼往左右一溜,悄悄的笑道:“挂着九少爷打小随身的物件,让人家看了去,算什么意思呢?”

我光顾着看他说话的样子,正恍惚着,忽然吃了一问,糊里糊涂的应了一句:“爱什么只管拿了去,究竟也算不得,并不值几个钱。”

月池白我一眼,走近几步,挨着床沿站着,扭过头又自笑了一回,我拉着他的袖子一声一声的唤,他也不动,把眼风一波一波送过来,惹得我发了狂,拦腰一抱,却扑了空,他这才转过脸笑嘻嘻的过来偎着坐下,还嘟嘟哝哝的:“什么都不记得,又不算——都那样了还不记得、不算,你成心怄我呢。”

从那天起,月池在我房里住下了。

 

我常常被他那股孩子一样的调皮劲儿逗得哈哈大笑,一把把他拽进怀里,说,“你真是个小妖精。”

不喝酒的时候我才知道月池的戏那么好,从前我还一直当自己内行呢,跟他比起来,我都不敢说。我拜了月池做老师,后来他老拿这个来羞着我,因为他比我还小两岁呢。我就说,孔夫子讲不耻下问。我们好的时候,他笑我,说怕是孔夫子认得九少爷,九少爷也认不得孔夫子吧。有时我们不好了,他老会问着我,这个“下”,是说下九流吧?每次他这么说,我都在心里抽着痛,立刻乖乖跟他道歉,但他一次比一次更喜欢说这句话。

月池只穿月白色,我闹不清他那个式样的长衫究竟有多少件,反正一看见他,就是同一个样子,飘飘带带的衣角,一脸邪邪的笑,胸前挂着麝香珠子。有几次我说给他买别的什么戴,他就不说话,过一刻点着自己的鼻子问我:“哪有什么比九少爷的头发香?”

后来知道了我为什么要戴麝香,他就很高兴,说:“最好你一辈子都晕风,天天要靠在我胸口上。”

月池说话,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有回音有韵致的,藏着他多少心思。有时嘴里赌气,心里正甜甜的笑,一时又真的恼了,还只管笑着说,等我去猜他为什么恼。我闹不清他这些花样,老惹着他,可他生气都只有一会儿,隔一刻见不着,就又乖乖回来缠着我。

有一个晚上特别热,月池非要在回廊里睡,回廊上水气那么重,睡着了肯定伤风,他就说我们不睡着,说会儿话就进屋,我只好依他,结果他抱着我一下子就睡迷糊了,梦里还恍恍忽忽的说:“冷月池,你可遇见克星了。”听得我心里甜丝丝的。

月池整套整套的教我戏,从前我都只爱最红的那些唱段。可是月池告诉我,好戏本,什么地方都是好的,一个字一声腔一口气,都要琢磨透。比方说《长生殿·制谱》这一折,平日唱折子戏很难见到,但月池爱不释手,他说:“唐明皇和玉环两个若不是都精通音律,志趣相投,断不会痴情若此,世人只当皇帝妃子有恩宠之谊,哪里知道情之所钟……”

“旁人不知,我还不知吗?”

我油嘴滑舌的打断他,想看他生气的娇俏样子。

月池吃我一闹,果然恼了,气恨恨的点着我的额头说:“你知道什么?要不是那天看你跌在脏水里还惦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很有几分戏根,我才不去扶你。”

“谁知道这一扶,倒扶出一段好姻缘。”

其实我早知道,我和月池,是他先看上了我,又费了手段,让我迷着他,就凭这一条,我们两个,总还是我占着上风的。至于他为什么会看上我,却是到这时,才明白。看他的样子,分明是抱定了杨玉环的心思,要找一个情投意合的人,好好过几年舒心的日子。

现在想起来,我迷了那许多年的戏,倒像是专为了遇见他来的,如今既然他喜欢,也不妨再多迷几年。不然离了戏,我跟他又成什么了呢?

 

转眼新年,几个本家亲戚走动,堂婶好好儿的不知怎么带一位吴家的小姐上门来,还让我陪着看戏。在外面厅上玩儿了一天,等吃完年饭,因为惦记着月池,就急急忙忙赶回后房。

一进门碰见他卸妆呢,我过去搂肩膀,却被推开,他从镜子里冷冰冰的瞪着我,没好气的问:“九少爷要定亲了吧,恭喜。”

我平常喜欢逗他吃醋,可是又心疼他生气了不好好吃饭晚上闹肚子疼,赶紧哄着:“成什么亲?你就是我老婆。”

“我又不是女的!”他不知怎么恼了,把梳妆台一推,镜子里那张俏脸也震了一震。

“你不是?” 我酒劲儿又上来了,只管跟他混闹,“你哪点儿像男的?”一边儿摸他腰,“这儿?”次抚其胸,“还是这儿?”月池痒的扭着身子直躲。

“不止是女人,还是极品的女人呢!”我笑嘻嘻的抱着他,心满意足。

可是月池好像真生了气,僵着脸,从镜子里细细打量我,再打量他自己,我也跟着打量,明晃晃的灯光底下分明一对才子佳人,我不明白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夜过的真慢,他人虽然在身边,心却隔了千里远,我闻着他脸上的脂粉香气,一阵一阵的难过。他就那么一直坐着,由着我整个人压在他背上,他一定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一直眯着眼睛看他,看见他慢慢上了胭脂、戴上头饰,化好妆,才扶起我到床上去。

头一次想到,未必能好聚好散。

早上起来两个人都闷闷的,他看我一眼,我看他一眼,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想起来堂婶还给了一个镯子,说是怎么辟邪祈福有灵验的,我向来不信这些,可是月池信,就想着给他戴,于是欢天喜地拿出来,“这宝贝可是大美人儿才戴得起的。”

谁知他接在手里就往地上摔,捏着一个指花直抖:“你别跟我做戏还不给一点儿真心!什么小姐才配戴的,你就拿来挤兑我!”
    我也急了,“怎么又不真心了,我说你好看哪,那吴家的小姐哪有你好看?”

“就为了我好看?我要不好看?我要是个唱小生的?唱老旦的,你,你……”

“着什么急呀,那不是戏吗?戏里你唱什么都好看。”

“戏外呢?”

“戏外不就是个戏子吗——呦,生气啦?是个男人?好不好?是男人。”

“男人还哭呢?”我抱他,月池啐了一口,被我回身猛的压倒,按住两只手。那个时候,他脸上的泪珠都还没干。后来我老是想,我这么混蛋,他的不甘心,是怎么吞进肚子里的。我跟他,是不是登场挑错了行头,不该做那美姣娘,早知如此,做一场《双龙会》,阵前一分高下,成一对惺惺相惜,倒好了。

只是当时已惘然。

 

好歹大部分时候都舒心,月池耳根软,平时都是听我的,不管什么事,多说几遍他准会答应我,唯独学戏这一件,那非得我依着他,他叫我做的功夫,差一丝一毫都不行。

有时候我可烦了,月池也不多说,在一边自己唱自己摆身段,又好听又好看,由不得我不过去追着他。

我们守在一起,足有一年零三个月多二十五天。

从他来开始,我连大门都没出去过,家里来了客人,他不高兴见的我也不去见,更别说什么喝酒了。

有一天我耐不住了,说什么都要请那起狐朋狗友来摆筵席,月池很不高兴,我就哄着他,我说咱们串《惊梦》给他们看,让他们也见识见识冷月池调教出来的弟子。这句话把月池招得笑起来。他同意我请客了。

那天是七月初三。

戏台在水中间,隔开看台足足三四丈,中间开满了白芙蓉,月池独坐在内场椅上,小锣一声一声慢慢地打着,等到锣声打住,场上已经完全静下来了,这才开始念:

        “默地游春转

          小试宜春面

          春吓,春

          得和你两留连

          春去如何遣?

          咳,

          恁般天气

          好困人也。”

他声音收敛着,并没有多少身段,只是念得轻重适当,配合着脸上、身上那种懒洋洋的样子,已然楚楚动人,待最后那句“好困人也”缓缓吐出,每个字似断非断,逐步低沉下去。

他往我心底投了一颗石子,涟漪一圈一圈化开,层层激荡。

我不是唯一那个。六百年来,这出戏一模一样,每一个杜丽娘遇见每一个柳梦梅。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这一句,我是认真的。我不知道月池明不明白我的心意,他扮的杜丽娘,比任何人都要美。

但是当晚我又喝得大醉,我不知道我把一个客人带来的娈童当作月池抱上了床。好像所有的事情又从头经过,早上管家告诉我月池要来辞行,我吓了一跳,看见身边的陌生人,才知道做错了事。我冲出去。月池斜倚着柱子立在回廊上,脸朝着湖水,整个身子被风吹得飘飘荡荡。正是夏天的清晨,露水都没有干透,雾霭中还有隐约的酒香。那份丰姿,就好像嫦娥马上要飞升。

似迎风袅袅杨枝

宛凌波濯濯莲花

原来,真有所谓飘飘欲仙。

见我来了,他也不理睬,只管拿一方帕子逗红鲤鱼。我一眼瞧见珠子没挂在他脖子上,急得一颗心跳到嗓子眼,指着天就胡乱发毒誓,越说越歹毒,他一句也不拦,只漫不经心的瞟着我。末了,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只好说实话。

我说:“月池,哪天你要是走了,叫我下黄泉,上碧落,一辈子也找不着。”

说到这一句他才站直了,眼神粘在我脸上,身子顺着眼神靠过来,把两只手环着我的脖子,整个人的重量都吊在手上,尖尖的下巴顶在我心口,直看到我眼睛底下去,好一会儿,才幽幽的说:“九少爷,昨晚上珠子的线断了,我才想着,是九少爷叫我走呢。要是现在九少爷不想我走了,就再给我一根头发吧。”

我五脏六腑都被他震碎了。他还要再加多一句:“刚才的话,这湖里的神仙可都听见了,你当着心。”

惊心动魄。他非要叫神仙知道我迷他,要他,少一分,都不够。

我一把拉着他进屋去坐到梳妆台前,抱他坐在我腿上,一边梳着头一边娇滴滴的反串《长生殿》第八出,玉环《献发》:

【剔银灯】

“这一缕青丝香润

曾共君枕上并头相偎衬

曾对君镜里撩云。”

这是我哄他开心的最后一招,果然还是管用,月池真聪明,跳到第九出也反串明皇《复召》来答我,两只手还一本正经的耗起架势,

【啄木儿】

    “记前宵枕边闻香气

              到今朝剪却和愁寄

              觑青丝

              肠断魂迷”

我们在镜子里对望一眼,月池红了脸,伏在我肩膀上傻笑。我暗自念白:好凭缕缕青丝发,重结双双白首缘。

过了几天就是七夕,月池要我陪他唱《长生殿·密誓》,我知道他想听我说什么。可我想,要是连这一句都说了,以后不是什么都要受他管吗?我于是死皮赖脸的跟他说,陪他唱可以,唱完了要陪我喝酒。月池听着,冷冰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就去上妆了。

我们唱了《密誓》,也喝了酒,月池果然是不会喝,一张脸红的烫手,我看着他比上胭脂还美艳的脸忍不住要亲,月池却不肯,他喝了那么多还挺有力气,一下子推开我站到一边,甩开水袖,整个人像根风筝,歪歪倒倒,凄凄惶惶的,还要唱:

【梁州令】

“风前荡漾影难留

  叹前路谁投

  死生离别两悠悠

  人不见

  情未了

  恨无休”

我总不懂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尸解》,多晦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远远抛个飞眼过来,问:“九少爷票戏,是玩儿呢,还是认真的?”

我最恨他叫我九少爷,我们都什么情分了,他还喊的生分,每次让他改,他都笑一笑不理睬。我一时脾气上来,伸出手去,捏着他的尖下巴,有意轻浮他:“九少爷我当然是玩儿。”

这一辈子我都再不会忘记月池的眼神,真真正正是冷月池。

我又跌在地上了,月池冷冰冰的看着我,摆起身段念完:

【如梦令】

            “绝代风流已尽

              薄命不需重提”

最后还是过来扶我回房,跟第一次一样,雨露恩浓。我还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第二天早上,那颗珠子在我手心里捏着。

 

    九爷讲到这里停下来,屋里静的怕人,阿娇问:“月池走了?”

    文杰说:“那个玉瓶是不是长得和月池一个样子?”

    阿娇惊道:“你把玉瓶姐姐当成月池?”

    九爷看着阿娇,忽然推开门冲了出去。

    文杰说:“月池啊,他肯定死了。”

    阿娇惊的答不出话。

    “我要是他,也活不长。”文杰接着说,“可怜九爷找了他几十年。”

    “玉瓶姐姐就做了月池的替身?”

    文杰想了想,“是啊,不过是做了人家的替身。”

阿娇忽然明白过来,急道:“不,祝先生!你不是替身,他对你不是——”

    文杰这时反倒心静了,端起茶钟抿一口,轻轻笑道:“你哪里懂得,月池,那是死得其所,连玉瓶……我都羡慕着呢。”

    “你别动这种念头!”

“月池好狠哪!叫他牵肠挂肚一辈子,我看了都心疼。你放心罢,我死不了。”

“祝先生。”

“叫文杰。”祝文杰似笑非笑的看着阿娇,放软了声音,“亲热点儿。”

阿娇犹犹豫豫的喊:“文杰——”

“嗯。”他满意了,“你喜欢我,我知道。”

“我没想拆散你们。”

“不怪你,他半是为了你,半是为了他的心。你懂得吗?”

“我不该带你来,不该让九爷见着玉瓶姐姐。”

“对啊。要不是你,原是该还你的。”文杰恍然大悟,眼中笼起薄雾,嘴角轻轻勾着,一颗一颗去解她的纽子。他动作很轻,却带着一股决绝之色,甚至几分恨意,阿娇似被魇住,竟然动弹不得,“都还你,当没来过,全都还了你。”

“文杰!别这么——”

“他欠的,我欠的,全还你!”

“文杰——”阿娇声音低下去,终于咬着唇不再喊,只是疼惜的抱着他,抱多一刻是一刻,手指在他背上画了一遍又一遍的“保重”,知道没有机会说给他。

海景一大早就追着文杰跑出来,远远听见他在后坡上不歇气的一直唱到词儿都乱了。海景从临海路上弯过去往前跑,好不容易快追上了,他又拧一个身岔过来往码头冲,一下子就没了影。

海景气喘吁吁回来跟阿娇讲,他上了船,那件月白衫子飘起来有半尺高,翻成如意卷又落下去。

阿娇眼睛都直了,问:“九爷呢,他怎么办?”

海景呆住,过了一会儿,海景说:“有我呢,我去把九爷找回来。”

几天以后海景才架着着满身酒气的九爷回来,阿娇赶上去搀,发现九爷的背都弯了,躲闪着众人的眼神,花白脑袋耷拉着,嘴里含含混混:“还有晓月呢,我把月池的本事都教给她。阿娇,你放心。”

九爷挣开海景,踉跄着步子喊:“晓月,你得学戏。”

隔了五六个月海景才敢再提起这个话头儿,他问阿娇:“你怎么不跟他说,你只是爱他的戏呢。”

阿娇愣了一下,那时她正织着宝宝的毛衣,听见这话,她手停了一会儿,想去摸头发,可是没摸着就又缩回来接着织了,她说,“戏就是人,人就是戏。说了他也当我不懂。”

“那你到底——”

“我懂啊,我真的懂。可我上不了台……戏里,没这一角儿。”

“知道就别想了。”

“不行啊。他们身上都有光,哭啊笑的时候特别亮,九爷有,文杰有,玉瓶姐姐也有,台上多好啊,生生世世都那样,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就不是,一早知道,谁也不用多费心……”阿娇手里的活还是停了,声音也越来越小,但她一直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烟波浩淼。

“他们在台上活,我们在台下活,不都是吃饭睡觉!”海景顶了一句。她没反应,海景还想说,有人看着当然放光了,看他们的人多,看你的人少,可要是我这么看一辈子,你肯定比他们还亮。但又说不出口——说了也听不见的——她的心思又溜回到那个“台上”去了。

“我不亮才是真的。”海景咕哝着,抓起鱿鱼干啃两口,再扔一块到火上烤着,腥香和白烟四散开来。现在,他守着她,知道她在听九爷的胡琴,听文杰那一声长长的叹息:“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唯独听不见他。海景站起来,也顺着她的眼神向遥远的地方望过去,那是茫茫的安静的海。

谁比谁委屈?

 

那天海景其实追上了,他想揍文杰,可是文杰动也不动,反倒下不了手。风停了,船呜呜的叫着,文杰终于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照顾阿娇,我对不起她,还有……”

“知道,九爷养老送终,都是我的事儿。”

文杰点点头,才上了船。

海景忽然大叫:“美国远吗?”

“不远,就在海那边。”

文杰走后半年,大屿山兴起一种流行病,晓月也染上了,阿娇的肚子已经鼓起来,每天和九爷费尽心思到处请大夫抓药,却眼睁睁看着晓月一天天消瘦,到后来,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九爷日夜守着晓月,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见风就直落泪,到最后一天晚上却说什么也不肯踏进那间屋子,九爷说:“我再看不得他死了。”九爷的头发,就在这一个晚上,全白了。

 第二天一早,海景买了棺材带着大伙儿去给晓月下葬。犹豫再三,海景还是开口问九爷晓月姓什么,九爷说,“跟她爸爸,姓司徒,叫司徒晓月。”

 阿娇一下子傻了,过一会儿,阿娇才哭起来,“九爷你,你怎么不跟文杰说清楚啊?”九爷摇摇头,拄着拐进屋了。当天晚上九爷躺下就没有再起来,天天蜷在床上抽大烟,总也不肯说话。出殡回来,阿娇连着几天哭都哭不出来,海景担心,拉着阿娇不停说话。阿娇说:“你知道他去哪儿了,是不是?”阿娇端着一摞干菜走到院子里,不见他跟上,又折回来。这回她说清楚了:“大家都不好受,也别摆酒,一块儿吃个饭算了。”

“啊?摆什么酒?”

“景哥。”这是她第一次叫他,以前都用不着,总是他先开口,她回答就是,但往后就不同了,话总是要她先说出来:“景哥,是你说的,好好儿过日子,上有老、下有小。”

三个月后阿娇生下个女儿。海景跟阿娇来看九爷,九爷佝偻着背,呼哧呼哧的喘着气。阿娇哭起来,“九爷你看一眼,这孩子,一般是尖尖下巴,眼睛不大,可是漂亮,睫毛又长又弯,眉毛最好看。”九爷不理,阿娇又说,“九爷你惦记文杰的,这孩子,你能丢下不管吗?”

九爷动也不动,海景急了,“如今文杰不在,咱们三个一块儿好好的过日子,不行吗?愿意守着,咱们就一块儿守下去。”

九爷终于颤颤巍巍转过脸来,看看阿娇,又看看海景,“叫君好吧,姓祝。”九爷支撑着要下床,海景连忙扶起他,三个人互相依偎着走到院子里,屋里闷久了,九爷眯缝起眼睛才能抬起头看看太阳,云淡风清。

 

 “君好还没回来吗?”

 阿娇猛地睁开眼,咦,竟是满天星斗呢,仔细再看,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只是撒满了白溶溶的月光,老榕树也还是那样,九爷坐在树底下,连姿势都没动,夜风一阵紧一阵的凉,九爷垂着满头光亮的白发,又咕哝了一句:“君好啊,还没回来?”

“大概是不回来了吧,咱们也别等了。”

“哎,上次君好问,见没见过她爸爸呢。”九爷说着,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一丝微笑,“这个傻丫头,问了多少遍也不知道死心的。”

“那你怎么说?”阿娇将毛衣拿起来在九爷身上比了比,双颊也微微的红了。

“我说,你去照镜子啊,你不像你妈,就一定像你爸的。”

“她一定又怪你推脱了。”

“可不是,她呀,拿镜子比到我面前来,得意洋洋的说,哪有男人像我这么好看的。”九爷说完一阵大笑。

阿娇忍不住也笑起来,“咳,这个笨孩子。”

“她没有她爸爸好看。”

“可不是。”

“你说他一个人在外边儿,能过好吗?”

“他不跟着你,就像丢了镜子,空出眼睛能看看别人,没准是件好事。”

“嗯。”

远远的,一串丁玲玲的脆响从青石板路上颠过来,一架自行车在院子门口停下,两个年轻人跳下车,三窜两跳就溜进来。女孩子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衬衣,乌浓的辫子斜斜垂在胸口,脸盘尖尖的,眉毛又浓又直,一双长眼睛顾盼生辉,挽着的男孩子高大结实,一把木吉他背在身后,颇有几分神气。

“妈,九爷,我去选港姐好不好?家明帮我报的名。海景叔呢?”君好一看见人就噼里啪啦喊起来。

九爷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属于他的那个传奇终于还是翻过去,空荡荡的戏台,现在是君好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