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千荣：日本地震应急救援“有懈可击”

叶千荣 日本东海大学教授，朝日CS卫星电视主持人

■为什么日本政府一度对核泄漏反应迟缓?

■为什么石油储备多却出现“油荒”?

■为什么避难所里多天没有蔬菜?

1 各行政机构条块分割政令不一

动用直升机要防卫大臣批准，用高压水车要警察厅长官批，消防车要东京都知事，这些问题导致资源调配困难。

新京报：几天前，日本内阁官房长官枝野幸男承认，“政府应急准备不足，没有预想到会遭遇这场前所未有的地震和海啸”。具体有哪些方面值得反思？

叶千荣：首先对福岛第一核电站反应堆泄漏的应急，就暴露出日本在危机管理上存在很多问题。

从1号到6号的六台机组，海啸之后冷却系统都完全无法使用，供电完全中断，这里面暴露出的问题是，东电作为一个核电的运营者和管理者，一旦机组发生故障，却无法有效解决。

本来，这是极为正常的，因为会操作的人不一定能修理，但是需要反思的是，事发之后，首相官邸盲信依靠东电自身就能解决，有不少专家指出，这是最大的判断错误。日本的反应堆主要来自日立和东芝，但是事发后始终未见这两家企业的技术人员参与抢险。

新京报：本该到场的人没有到场？

叶千荣：对，造成的结果是，本来应该最先全力解决的供电问题，却排到了最后。

新京报：接下来的救援又存在哪些问题？

叶千荣：接着我们又看到，3号、4号乏燃料棒，滚滚白烟，全世界都看到了两架CH47直升机在空中无力地投水，接着，在十分瞩目的警视厅消防部队到达之后，人们发现原来只是一辆镇暴用的消防车。最后才是东京都消防厅的登场，这才终于有了22米可延伸弯曲的水臂和13个半小时2300吨的喷射量。

于是人们感到不解：为什么这么好的消防车最后才登场？

新京报：为什么会这样呢？

叶千荣：这里面暴露出日本现行法规所决定的各行政机构条块分割的弊病。

首先，CH47直升机归防卫省，镇暴用的高压水车归警视厅，消防车的上级部门隶属东京都，这是三个完全不同的行政部门。其中，动用直升机要防卫大臣批准，用高压水车要警视厅长官批，消防车要东京都知事，这些问题导致未能在第一时间由首相官邸一元指挥紧急调配国家资源。

新京报：很难理解，难道危急时刻，首相不能立刻统一调动这些资源吗？

叶千荣：这就涉及日本二战以后建立的宪法和地方自治法等法规了。

吸取二战教训，日本制定了《地方自治法》，赋予地方行政长官很高的独立权限，正因为如此，在美军冲绳基地的迁移问题上，仅仅一个小小的名户市的市长，就能拒绝日美两国政府达成的协议。

这次灾害发生的时候，福岛县知事是没有办法命令东京都消防车出动的，就是首相官邸也不能直接命令。经济产业大臣海江田万里情急之下说了一句，“如果消防车不连续喷水，我就处分你们”。对此，东京消防厅的上级领导石原慎太郎立即抗议，结果第二天大臣只好平身谢罪，因为他没有资格处分东京消防厅。

新京报：部长动不了一个市，太难理解了？

2 企业涉嫌制造电荒假象

有媒体报道，大东京地区根本不需要停电，东电故意每天声称要轮流停电，是为了制造既成事实：没有核电是不行的。

新京报：你曾提到，前几天去机场，近一百公里，沿途没有遇到一家还有油的加油站。政府为什么解决不了缺油问题，不能动用国家储备油吗？

叶千荣：油荒的原因有几个，一是地震后日本好几个大的炼油厂储油罐爆炸，供应量减少；再就是为了给停电的灾区供暖和运输，紧急调运了很多油。

很多人质疑政府不动用国家储备油，这里面有些情况和中国不同，炼油企业并不是国有企业，而是民营企业，各个炼油厂在灾后也花了几天恢复休整。尽管政府储备了原油，但原油不能直接上加油站。3月22日日本正式启用了国家储备石油，加上炼油厂的生产恢复了，这才使加油站有了油。

新京报：我们记者在探访灾区一家避难所时，有老人反映好多天都吃不到蔬菜，这又是为什么？

叶千荣：灾区供应本来就非常短缺，路断了，很多东西送不过去，加上这些天灾区和周边县的蔬菜、水、牛奶等都查出放射物质超标，就更加剧了供应不足。

此外还有其他角度的问题，灾后美国军队曾经空投食品，但立刻因为未经日本地方自治体的事前批准而被指责，因为根据日美安保条约，在日本遭受攻击时，美国可以出动武力，但是并未授权自然灾害时美国军队可以自行空投。

目前很多对灾区的物资运输是先由航空自卫队空运，再交给陆上自卫队的军用车辆，难免会影响效率。

新京报：日本最近轮流停电，电力供应方面是否有需要反思的？

叶千荣：有媒体报道，大东京地区的用电量仍然没有超出东电的供应能力，根本不需要停电，东电故意每天声称要轮流停电，是为了制造既成事实，那就是：没有核电是不行的。

他们知道下一步肯定要出现声势浩大的反核电运动，而任何一家发电厂都想保留核电，因为核电很赚钱。

3 日本需要第三次大变革

一次是明治维新，一次是战败，都是外部压力迫使日本这个国家进入巨大的变革程序，这次是第三次。

新京报：也就是说企业为了利润散布不实消息？

叶千荣：3月16日晚上，我在自己每周的直播节目邀请了广赖隆先生，他几十年来一直追踪调查核电问题，曾写了一本《切尔诺贝利悲剧》，他在节目中公布了他调查采访获得的证据，证明东京电力此前将属下的17台核电机组全部停机检修时，东京仍然靠火电水电度过了用电高峰，他强调仅靠这个国家目前的火电水电就可以摆脱核电。

他的话是否可信，我觉得还不能下结论，因为我还必须听取反方的主张，但从兼听则明的角度说，我们也必须介绍这样的观点和数据。

新京报：对应急救援的检讨，能给日本带来哪些方面的变革？

叶千荣：首先，不管这次福岛第一核电站最后结果怎样，未来日本的能源体制都会发生根本变化，执政党和在野党对核电的安全感的认识都已经变化了，这个三分之一依赖核电的国家未来如何摆脱对核电的依赖，将是一个新的全民课题。

再一个，对现行法律也会再进行改革，必须避免下一次重大自然灾害发生时，再度受制于条块分割而无法一元指挥和迅速行动。

新京报：具体又包括哪些方面呢？

叶千荣：比如在日本，无论你搬到哪里，只要租下房子，就可以到附近办理户口迁移，这是宪法规定的搬迁的自由权利，但是这次大灾后，要将受灾的一个行政区整体搬到另一个地区，连同户籍资料一起走，这显然触及了现行法律，对此，政府已经表示：法律只能让步。

还有，1995年阪神大地震时，当时左翼的社会党首相村山富市由于未能立即命令自卫队出动，导致无数灾民在电视台的直播画面中葬身于火海，村山富市因此而辞职。此后日本修改法律，当出现自然灾害时，各地方自治体的行政长官可以直接要求所在地的自卫队支援。这次地震后，陆海空总兵力24万人的自卫队迅速出动了10万人，是一大进步，但是，对核电站支援的不力和迟误则暴露出了新的问题，条块分割依然存在，仍需要变革。

新京报：日本给人的印象相对保守，这种变革能否实现？

叶千荣：日本这个国家接受新事物很被动，历史上两次遭遇国家存亡危机，一次是明治维新，一次是战败，都是外部压力迫使这个国家进入巨大的变革程序，这次是第三次，如果痛定思痛之后能奋力改变目前的体制，那么可能会迎来一次新的发展。

新京报：目前看到的情况怎么样？

叶千荣：这些天菅直人首相支持率猛升10个百分点，说明日本国民在大灾当头，一致认为要同心协力，在野党跟执政党达成了政治休战，菅直人逃过了一劫。

但是日本能否就此逃出纠缠不休的为党利而展开的厮杀，转化为一场真正着眼于国家重建的行动？如果能，政治便因此而有了一个新的目标，改革也因此而获得一次新的契机。（本报记者 赵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