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营炮:凤凰恋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23:52:34
麻顺顺脸庞上闪耀着和母亲描述寨子时一样的骄傲,"别看寨子现在破旧,以前可是军事重地,最后一个苗王陈渠珍也曾居住于此。老洞在土匪猖獗之前,可是湘西最富有的寨子......"恍惚中,麻顺顺的声音又变成了母亲的声音,它像风儿一样划过我的心底,"苗族分为生苗和熟苗。熟苗是服从汉人管辖的苗人,在汉人聚居地生活;生苗是不服汉人管辖的苗人,他们生活在大山里,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我们老洞苗寨就属于生苗......" 凤凰,从沈从文的笔下走出,这个曾经无比美丽的小城,让无数的人梦绕魂牵,而青青的山、清清的沱江、纯朴的民俗、安静的小镇,吸引了无数来寻找爱情传说的人。每一个到凤凰的人,都有一个自己的故事。本书以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的艺术表现形式,图文全彩,集中展现了发生在神秘湘西,特别是凤凰古城内的旅途爱情故事。沈从文的故乡在都市人眼中,充满了神秘和纯净色彩,发生在这里的爱情总是带有乌托邦般的纯净,古老的吊脚楼,蜿蜒的沱江,传统的苗族风情……旅途中不期而遇的情感会在山水古城中变得清澈和纯粹,虚幻而感人。本书行文虚实相间,散发着淡淡的浪漫气息。对读者而言,读此类图文书,既是一种视觉的盛宴,也是一次心灵的旅行。

很多年后,我在澳大利亚历史学家格底斯的《山地民族》中看到一句话:"世界上有两个灾难深重而又顽强不屈的种族,他们是中国的苗人和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这两个种族的历史,几乎是由战争与迁徙来谱写。"在那之前,我并未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苗人,回忆起这一意识最早在我身上萌发时,应该是带着母亲的骨灰回到老洞苗寨的那个黄昏。

  寨主的女儿

  很多年后,我在澳大利亚历史学家格底斯的《山地民族》中看到一句话:"世界上有两个灾难深重而又顽强不屈的种族,他们是中国的苗人和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这两个种族的历史,几乎是由战争与迁徙来谱写。"

  在那之前,我并未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苗人,回忆起这一意识最早在我身上萌发时,应该是带着母亲的骨灰回到老洞苗寨的那个黄昏。

  历经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来到北京,转航班前往张家界,又在汽车上颠簸了大半天赶到凤凰,再乘老洞专车至长潭岗水库,改乘游船经30里水路,下船后渡过20分钟车程,最后穿过50米深的黑暗溶洞,这才在一个阳光稀薄的午后到达母亲的故乡。

  我被漫长旅途折腾得昏昏沉沉,早已无暇关注周围的风景,疲劳致使我在客栈登记簿上写下的名字也歪歪扭扭。

  Christina Gray--我写下的是护照上的美国名字。

  说是客栈,其实是一家小小的家庭旅馆,老板娘的五口之家住了三个房间,另外两个房间租给游客。

  鞋也没脱的我一头栽在床上沉沉睡去,睁开眼时已是黄昏,半开的窗外飘起细细雨幕。

  这儿湿润的空气我并不觉得陌生,客居异乡的母亲数次搬家后,最终选择了美国最潮湿的州之一南达科他,只因密苏里河氤氲的雾气能使她无时无刻想起远在天边的故乡。

  "我是老洞苗寨寨主的女儿,我们寨子里几乎户户姓麻,苗姓中称之为'代卡',我的名字叫麻阿朵。"当她絮絮叨叨地说起往事时,这句话总是万年不变的开场白。

  她爱说起那个遥远神秘的寨子,它由古老的石头墙铸成,要渡过镜子般明净的湖泊和蝙蝠纷飞的山洞才能到达;她爱说起自己美貌惊人的母亲,18岁时被16岁的寨王从贵州抢来的压寨夫人;那些沉甸甸几乎压得抬不起头来的祖传银饰,从头到脚足足有二十公斤;被白花花的大洋压断房梁身亡留下"被钱压死"笑柄的苗族首富麻家富;还有统治湘西三十年的湘西王陈渠珍,苗家男女对歌幽会的每一个浪漫夜晚,恐怖神秘的赶尸、放蛊、降仙、酬神……

  母亲的故事无异于给年幼的我开辟了一个神仙梦境,她的爱情甚至都像好莱坞电影里那般传奇--上世纪50年代末,在湖南长沙亲戚家做客的母亲感染了一场急性肺炎,给她看病的是天主教教会医院的美国医生William Gray。

  两个年轻人一见钟情,定下婚姻之约。那位腰间系着短枪的寨主虽走南闯北,却思想尚未时髦到接受个外国女婿,他将回到老洞苗寨的两人咒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拔出枪来扬言要撵他们出寨子,唯有寨主夫人看出了她的矢志不移,夫人偷偷将一包金银首饰塞到女儿手里。

  母亲在雨雾蒙蒙的黎明离开了寨子,她随着恋人来到大洋彼岸的陌生国度,从此半个多世纪都未踏上过故乡的土地。

  他们并未像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有着美好结局,近三十年的婚姻中,生下的子女一个接一个夭亡,四十出头的母亲生下我后不久,父亲被癌症夺去了生命。生产、丧子、丧夫、穷困、病痛,使母亲回乡的愿望一次次拖延。

  母亲认为这一连串祸事是她抛弃寨子和父母的报应,为了留住我这个小生命,她给我取了一个苗人名字--麻阿彩,她也脱去西式服装,换上镶有刺绣花边的蓝布衣裙,头上包起长长的蓝色布条,插满亮闪闪的银饰,甚至经常用我听不懂的语言望着天空和树木喃喃低语。

  "你的妈妈是个巫婆!"邻居小孩的嘲笑刺着我的耳朵,从那时起,我开始讨厌起母亲的故事。

  我拒绝倾听,也拒绝相信她身为寨主女儿的神奇历史,等我再长大一些,我将麻阿彩这个名字改成了Christina Gray,我和同龄的美国女孩一样染发化妆飙车谈恋爱,甚至比她们疯得更彻底。

  "阿彩,我们苗人的恋爱最是忠贞,从来都是床上睡过的男女,一辈子决不换人。"母亲看见我走马灯似的换着男友,有些不悦。

  厌烦的神色浮现在我脸上,我打断她的话,"说了多少遍,我不叫阿彩,我也不是什么野蛮的苗人,我是美国人!"

  "野蛮?你说我的寨子野蛮?"她盯着我,衰老的嗓音开始变尖,"你认定老洞是个荒蛮之地,你拒绝相信我说的苗人历史,你甚至不相信这个族群对爱的坚贞不屈,因为你从没到过我们的寨子!"

  赶赴约会的我刷着紫色睫毛膏,冷冷回道:"谢谢你对它的精彩描述,可我压根就没有兴趣。"

  我很重地关上房门,扬长而去,新男友正在车里不耐烦地按着喇叭。

  两个小时后,正在舞厅纵情狂欢的我接到电话,是医院打来的,"你的母亲心脏病发,请你马上来医院一趟。"

  比起惊恐,我心中涌动得更多的是愧疚,匆忙赶到医院时,母亲已陷入昏迷。她翕动着苍白嘴唇,喃喃低语,她说的不是英语,也不是普通话,而是曾望着天空和树木所说的那种神秘语言。

  猛然间,我想起了,她曾在我很小的时候教授过这种语言。

  "这是苗语,我们苗人的话。"那时的我还着迷于她的故事,每个晚上都依偎在她脚下倾听,母亲一面刺绣着五彩的鸟儿一面笑吟吟对我讲述,"我们将女人叫做'哦帕',男人叫做'哦尼嗯',打招呼时说'木饶',道歉时讲'对志久都',分别时是'腰到干',而'歪愿木'的意思是我爱你……"

  我努力在记忆深处寻找这几个音节的含义,最终一点一点拼出了她要表达的意思,"我要回家,死了也要回家。"

  我抓紧母亲的手,嘶声道:"你要回那个寨子去?要回到那个有着湖泊和石头墙的寨子去?"

  泪水从母亲紧闭的眼里流下,她微微点头,又轻轻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话音刚落,"滴"的一声刺耳响起,生命迹象监视器上的微微波动化为一道无法挽回的直线。

  当我待在这个由石头和黄泥墙搭建的客栈里,感受着老洞苗寨的细雨淋漓,距离她去世已有两个月。

  我取出行囊中母亲的骨灰盒,有些发怔。即便我按照她的遗愿千里迢迢带来了她的骨灰,我依旧无法明白她坚持回家的执念。这个寨子非但不祝福她的婚姻,甚至使她的后半生烙上了背叛的印迹,可我的母亲仍在一息尚存时不忘返乡之梦。

  雨逐渐停息,我在窗前静静吸了一支烟后,决定先找找母亲在世的亲人。我问客栈的女主人,能不能介绍我认识熟悉寨子的老者。

  她咯咯笑了,"倒有个不老的,比寨子里的哪个人都晓得老洞,谁家祖上做什么的,谁家老小叫什么名字,他都晓得。"

  我有些迷惑,只听她解释,"麻顺顺啊,以前从寨子里出去的,到了不少地方,赚了不少钱,傻啊,不做城里人,又回到老洞来。"她想了想又道,"说是想搜集关于老洞的资料,每天东奔西跑地和这个讲话,和那个扯淡,拿着本子也不知道记些什么。"

  第二天,在她的指点下,我找到了麻顺顺。

  在他家挂着金色玉米和殷红辣椒的大门前,他正低头用蒲叶编织着蚂蚱,T恤牛仔裤,脚上却是一双寨子里常见的蓝布鞋。一群五六岁的孩子亲亲热热地围着他。孩子们手里拿着蒲叶编好的花朵和蜻蜓,正迫切地等待着他的下一件作品。

  "麻顺顺?"我轻声唤他。

  男人抬起头来,这是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眼角微带几丝沧桑皱纹,眼神又如少年人一般纯真。

  他迟疑了一会,试探性地和我打招呼,"阿妹?"--这是苗人对未婚女子的称呼。

  母亲的苗族血脉掩盖了父亲的美国基因,黑发黑眼的我,除去肤色略微白皙和一身西式打扮外,咋一看和寨子里的女人无异。他也并非第一个将我认为苗女的当地人。

  我笑了笑,向他伸出手,"你好,我是Christina,有事拜托你。"

  麻顺顺微窘一笑,将刚完工的蚂蚱递给一个孩子,起身很快地握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随他往屋内走去,"先进来再说。"

  "还没吃午饭吧?留下边吃边说。"他不等我回答,便手脚麻利地做起饭来。

  我正要推脱几句,却被他三言两语拦住话头。麻顺顺噔噔地切着土豆丝,笑呵呵地望着我,"苗人自古热情好客,初次见面请人吃饭是常事,过去我们还把锅底灰抹在客人脸上表示祝福呢。"
  这话使我不禁一笑,我洗了洗手,"那好,得让我打个下手,我可不好意思吃白食。"

  这是一个典型的湘西旧式厨房,红砖砌的灶台,烧的是干柴,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熏得又黑又香的腊肉。

  习惯了西式厨房的我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帮他切切菜。这个男人做起饭来如同行云流水地打着一套太极拳,娴熟流畅,大红的干辣椒,翠绿的葱叶,嫩白的蒜瓣,在他手下仿佛有了生命,它们在锅里上下翻炒跳跃,最后酣畅淋漓地与菜肴融为一体。

  水煮南瓜片,青椒炒土豆丝,一大罐土豆炖乌骨鸡摆上了桌,麻顺顺还不忘拿出一罐糯米酒。

  我取出碗筷,正拿不准要摆几副,他看出了我的为难,开口道:"就我们俩,我一个人住。"

  坐下后,他给我倒上满满一碗糯米酒,又给自己倒上,"这是拦门酒,一定得喝。"

  话毕,他笑吟吟地举起酒碗,用苗语唱起了一首歌。

  悠扬神秘的调子如同开启记忆之门的钥匙,瞬间唤回了母亲身穿苗服低吟苗语的情景,我的心微微颤抖了一下。

  "酒碗举过头,酒碗举过头,

  拦在大门口,

  喜迎贵客远方来,喜迎贵客远方来哟哟嗬,

  请你喝下这碗酒啊,这碗酒啊,

  我们永远是朋友,永远是朋友。"

  麻顺顺用汉语将歌儿翻译出来。

  我向他笑笑,将酒一饮而尽。

  菜肴虽令人食欲大振,我却草草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听说你在搜集老洞苗寨的资料?"

  他爽快地点头,"我想写一本关于老洞的书,讲述老洞苗人的历史。"

  "有个女人,很早以前就离开了寨子,不知你是否知道。"我的声音有些发僵,"她叫麻阿朵。"不知为何,我将母亲的身份藏了起来。

  麻顺顺的眼里闪过一丝兴奋,"寨主的女儿嘛,为了嫁给美国人离开寨子的那个漂亮哦帕。"

  暄耀一时的寨主之女,老洞苗寨里最美丽的花朵,母亲多年来对身份的宣扬和缅怀在近半个世纪后得到了应证,无数情绪陡然涌上胸口,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最终,我轻轻道:"她是我朋友的母亲,她想拜托我来这里看一看。"

  "麻阿朵还在世?"麻顺顺激动地连饭也不吃了,起身去内室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打开一个文档给我看,"真是太巧了!我正准备写她的故事,已决定从明天起搜集她的资料。"

  我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文档,已完成十五六万字,关于母亲的那个章节才写下一个标题--寨主的女儿。

  屏幕上的字微微晃动,我压住情绪的波动,"能不能让我和你一起去?"

  他有些吃惊,却还是应了下来,"好,明天早上八点,你带上简单的行李来这儿找我,除了老洞外,我们还要去凤凰县的其他地方。"

  回到客栈,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使我无法入眠,第二天我甚至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小时。

  麻顺顺依旧是昨天那身打扮,只是背着个大号登山包,他说每次搜集资料时就会带上电脑、相机、摄像机、录音笔等工具。而我的行囊里除去换洗衣物外,便是母亲的骨灰盒,它沉沉地放在背包的最深处。

  "这儿名为老洞,据说是因苗族先民居住在山洞里而得名,至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老洞苗寨2000年才通了电,2005年才通了车,相对于其他寨子,这里的民族风情被保留得非常好。"麻顺顺一面拍照,一面神采飞扬地向我介绍。

  他拍拍石头垒成的墙壁,虽然墙壁已显残破,从石缝中冒出的青草却增添了一份盎然生机。麻顺顺脸庞上闪耀着和母亲描述寨子时一样的骄傲,"别看寨子现在破旧,以前可是军事重地,最后一个苗王陈渠珍也曾居住于此。老洞在土匪猖獗之前,可是湘西最富有的寨子……"

  我的手在纹理细腻的深灰色石头墙壁划过,微凉的触感使手指轻轻抽动,多年来母亲近乎梦呓般的回忆已不再是飘忽不定的模糊影像,它们在这个真实存在的寨子里逐渐清晰。

  古寨的巷道纵横交错,整个布局犹如一张蛛网,又宛若一座迷宫,家家相通,户户相连,似连却断,似通却闭。为抵御敌人而修建的石碉楼、石板墙上的枪眼炮孔、户户相通的地道和暗门后窗,无声地诉说着这个民族不太平的历史。

  恍惚中,麻顺顺的声音又变成了母亲的声音,它像风儿一样划过我的心底,"苗族分为生苗和熟苗。熟苗是服从汉人管辖的苗人,在汉人聚居地生活;生苗是不服汉人管辖的苗人,他们生活在大山里,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我们老洞苗寨就属于生苗……"

  她用力地将针插入鞋底,手腕上的银手镯叮咚作响,"犹太人所承受的苦难也许在苗人面前并不值得一提,苗族是一个战败迁徙的民族,骨子里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反叛心理,明清政府修筑的南方长城,也压制不了苗民的反抗。苗族女人身上沉重的银饰,苗家人爱吃的酸辣食物,都与我们民族备受欺凌的历史相关。苗人是炎帝后代,黄帝战胜炎帝后,他们被赶到山里过着逃亡生活,为了方便逃跑,女人把全部家当化为银器带在身上……而在清朝,政府为了克制我们反叛而对苗人禁盐。吃不到盐的苗人有气无力,直到一个叫阿娇的阿妹无意中吃到发酸的青菜,没想到这酸溜溜的菜使人胃口大增,从而苗人巧妙地做出许多酸食解决没盐的难题……"

  被土匪洗劫过12天12夜的富庶寨子,像流水一样多又转瞬而逝的银洋,颠沛流离与山为邻的苗人,曾经的一切如今都随风而去。我不自觉发出一声叹息,"可惜我们无法看到老洞曾经的辉煌。"

  "那有什么关系?"这话使麻顺顺顿觉好笑,"我是个苗人,喝着糯米酒,吃着酸辣菜,穿着蓝布衣的苗人。祖辈的历史早已是我血肉的一部分,我走到哪儿都忘不掉。"

  走到哪儿都忘不掉么?眼前浮现出母亲的身影,她漂洋过海已数十年,嫁的是文化背景迥然相异的外国人,生的是不承认祖辈血缘的女儿,却依旧坚持自己是个苗人,甚至在弥留之际也嘱托我将她带回寨子。

  这一天,麻顺顺带我几乎走遍寨子,问了不少知道麻阿朵的人,母亲的故事在他们口中得到了不同演绎:有的说她五岁就会骑马,七岁就会打枪;有的说她绣出的花儿吸引过蝴蝶,剪出的鸟儿引来黄莺啼鸣;有的说自己当年就为她唱过三天三夜山歌,可她却冷着心肠毫不动情……

  青春年华离开寨子的母亲,在人们记忆中依旧是那个明眸皓齿的俏丽少女。他们不会想到母亲在大洋彼岸的眼泪和不幸,他们未曾预料母亲带着思念家乡的眼泪而撒手西去。

  多年来对母亲的不解和排斥已形成一座巨大冰山,我原以为它注定终年不化,此刻却听见冰山底下传来很细很细的潺潺水流声。

  "等会我们去哪儿?"和麻顺顺吃过简单的晚餐后,我问。

  "去看曾经的寨主夫人。"他补充一句,"麻阿朵至今还健在的母亲。"

  我的脚刚碰到这座四合小院的青石台阶,心口便微微缩紧。

  这所房舍如今虽只留下残门断垣,却能从雕花窗棂和高大木门依稀看出当年的风光。朝南屋子的门边放着一架织布机,苗装的老妇人专注地织着布,一旁展示的手工制品色彩鲜艳,做工精美。偶有游客要求合影,她很大方地微笑配合着。

  她略显清瘦,虽年过八旬却皮肤白皙,眼神清亮,嘴角挂着微微笑意,有一种少女般的羞涩。

  最后一缕阳光从窗口投入,静静照在她的脸上,配着这般柔和的表情,令我怀想她的青春鼎盛时该是多么光彩夺目。

  房间里光线逐渐暗淡,朦胧间,我仿佛看见了少女时代的母亲,她依偎在婆婆身边,无忧无虑地咯咯欢笑。

  等游人散尽,我走近她轻问,"婆婆,记得阿朵吗?很多年前离开寨子的麻阿朵?"

  婆婆拿织布梭子的手一松,她的嘴微张了张,颤颤吐出几个字,"阿朵,我的女儿。"

  她的激动被麻顺顺看在眼里,他扶住婆婆颤抖的身子,和气道:"向您打听阿朵是想写一本关于老洞的书,能和我们说说她的故事吗?"

  婆婆缓缓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后开了腔。

  她所讲述的母亲又是一种形象:这是一个爱去县城逛街,几乎不拉下每一场赶集,爱吃百年老字号张氏姜糖,爱到跳岩上玩耍又分外怕水的苗家少女。

  絮絮叨叨地说完后,婆婆眼里噙了一包泪水,"阿朵啊,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谁能给我带个信啊……"

  背囊里的骨灰盒陡然沉重,我握紧了她的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这奇怪的举止被麻顺顺发觉,他却并未多问。

  离开婆婆家后,他才开口,"不累的话,我们现在去县城。"

  我摇摇头,说,不累,马上出发吧。

  在县城,麻顺顺选的客栈名唤江北,这是一座幽静的四层小楼,我们的房间位于顶楼,站在露台上可以饱览风景,虽看不到虹桥和跳岩,但多了份宁静和悠闲。

  经历了这一天的情绪波动,我自然是难以入眠,索性走下楼透气。

  青石板街道上还行走着三三两两的游人,我点燃香烟,在古城信步行走,虽是孤身一人,却总感到母亲的灵魂如影随形。她仿佛不厌其烦地为我指点着方向,"看,那是我常买姜糖吃的张记铺子,冬天时杨家祠堂总会请来戏班唱大戏,城北的龙家三姑娘和我处得最好……"

  不远处传来悠扬乐声,寻声望去,麻顺顺倚在一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下,衔着一片树叶吹奏。此时的他是那般安静和专注,与一路上的活跃健谈形成鲜明对比。

  我的脚步声引起他的注意,他停下吹奏,"睡不着吗?"

  我靠在树上,递给他一支香烟,"你是苗人,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去世后一定要落叶归根?"

  他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问,"你知道赶尸吗?"

  我点点头,母亲曾向我描绘过这一古老习俗。相传苗族的祖先蚩尤兵败黄河后,为让死去的士兵魂归故里,他口念咒语,手拿符节,带着尸体一路南归。

  "过去苗家男人出外谋生,如果克死他乡,死者同乡会请来苗族的巫师为尸体做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尸体会在咒语中站起来,随着赶尸人的铃铛和经文中向着自己的家走去……"麻顺顺点燃烟,"不论离家有多么遥远,不论回来的路有多么艰辛,他们都会回来。"

  "那现在呢?"我问。

  麻顺顺沉默了,他的目光投向不远处一家尚未打烊的杂货铺,一位苗家女子正倚门打量着过往游人,明亮的黑眼睛里充满着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他微闭上眼睛,"很多年前,我的眼神也和她们一样,我带着看世界的渴望离开了寨子。我走南闯北,当过工人,做过生意,穷的时候只剩一条裤子。后来,人们叫我麻老板,麻经理,麻总,我却最喜欢寨子里人对我的称呼--麻顺顺。"

  我笑了,"所以寨子里的人说你傻。"

  他故作生气地瞪圆了眼睛,"我喝XO时想的是糯米酒,吃海参时馋的是酸汤鱼,唱卡拉OK时怀念寨子里的对歌,想啊想啊,想得我难受死了。与其在外面过着不喜欢的日子,不如回家快快活活。你说到底谁傻?"

  我只是笑,没有答话。他缓缓吸了几口烟,叹了口气:"可惜的是,年轻的苗人已经不说苗语,他们忘记了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模糊了延续千年的根,民族只成为身份证上的一个符号。所以,我才想写一本关于我们苗人,关于我们寨子的书,我想通过这本书唤回他们遗忘的东西。"

  "你觉得有用?"我想到了寨子里那些日益减少和荒芜的老宅,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带回了钱财,他们穿上了时髦的服饰,翻新了祖辈留下的吊脚楼,象征着苗人特征的东西渐渐减少,在不久的将来也许会退出这片土地。

  "不知道,但做总比不做好。"他按灭烟头,略带疲惫地笑了。

  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流行歌曲,打破了古城的宁静,那是凤凰灯红酒绿的酒吧街。

  母亲少女时代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凤凰的每个地方,她在吊脚楼上喝过酒,她在奇梁洞探过险,她在山江苗寨赶过集……我和麻顺顺一颗颗捡起散落在时间之河里的珠粒,将它们串成和母亲头上银饰一样发亮的项链。

  寨主之女麻阿朵,那个倔强美丽的苗家女子,一点点在我脑海里生动起来。

  "麻阿朵在美国生的那个女儿,真不知是怎样聪明漂亮的阿妹!"夜晚回到客栈后,麻顺顺一面整理着资料,一面发出感慨。

  正在帮他编辑照片的我,只觉胸口被一根刺重重扎了一下,许久才道:"你怎么这样肯定,也许麻阿朵的女儿非但没有继承一丝优点,反而让人头痛不堪。"

  他胸有成竹地笑了,"苗人姑娘的优良血脉就像观音菩萨净瓶中的圣水,它甚至能使石头上开出绚烂的花朵,麻阿朵的女儿怎会不是好姑娘?"他瞧我一眼,话锋一转,"你不是说过麻阿朵的女儿是你朋友么,给我说说她们在美国的事好吗?"

  我低头不答,将视线转移到相机的液晶屏幕上,慢慢翻看着这些天拍的照片。屏幕上巧笑盼兮的苗家少女幻化为母亲衰老憔悴的脸孔。

  "麻阿朵离开寨子后幸福么?"麻顺顺问。我抬头看他,他平静的目光仿佛望到了我的心底。

  "她很想念家乡,就像思念大海的鱼一样。"我关上相机,视线逐渐朦胧,"后来,她穿上苗人的服饰,像着了魔一样对着天空树木吟唱,像歌声,像梦呓,又像疯话,我们谁也听不懂这些话的含义,连她的亲生女儿也不懂,甚至讨厌母亲这种奇怪举止……"

  "她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我闭上眼睛,在浩如烟海的记忆里搜寻从母亲嘴里飘出的神秘音节,一点一点将所记得的歌谣说出。

  麻顺顺微锁起眉头,他拿出本子记下这些残缺的词句,又不时添上几笔。接着,他慢慢唱出了我忘记的部分。

  他的声音清亮悠远,如同一卷古老的卷轴徐徐展开,母亲那略带哀伤的调子仿佛缓缓响起,与他的嗓音形成悠扬的合音。

  唱毕,他凝望着我惊愕的脸孔,"麻阿朵唱的是一支古老的祈祷文,苗族的信仰里万物有灵。她是向无处不在的神灵顶礼膜拜,祈祷他们保佑自己的孩子。"

  "天上的鬼父,地上的鬼母,

  屋里的神父,家中的神母,

  苗家的神,汉人的鬼,

  千兵万将,万马千军。

  你们共端酒筒,共拿酒碗,

  共领肉食,共用祭粑,

  你们要喝足吃饱,饮够喝足,

  他人要你们行法,罪人要你们惩处,

  你们办事要公平,惩处要公正!

  切记,切记,我的孩子是洁白的银子,是干净的水滴,

  你们不要带走她的魂灵,你们不要让她千灾百病,

  一切罪孽和病痛,请降临在我的身上,不要怜惜,不要怜惜。"

  他将这首歌译成汉语说给我听。

  心口的堤坝渐渐倾塌,一股股滚热的东西直往外涌,继而化作眼泪迸出。我心中反复叫着,"阿妈,我的阿妈,我的苗族阿妈……"可即便我叫再多遍,她也无法听见了。

  麻顺顺并未询问我哭泣的原因,只是默默地看着我,脸上涌出一脉温情。他伸出手来,哄孩子一样轻拍着我的背,柔声道:"好了,别哭了。"

  我靠在这个苗家男子肩上,断断续续啜泣着,对母亲的忏悔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一周内,我们搜集完了所需资料,踏上返回老洞苗寨的行程。

  细雨蒙蒙中,我们在长潭岗水库下车。我本是要按初来时的路线乘船返回,麻顺顺却提议溯溪而行,"尝试着不同的路吧,也许能看到新的风景。"

  五六米深的河水或激越或平缓,四周山头白雾笼罩,愈走山势愈陡,峡谷愈窄,苔藓斑驳的青石板路一直延伸至山中。我们顺流而上,如神话中的仙人在峡谷中穿行。

  因为昨夜一场大雨,道路被河水堵断,细心的寨子人虽早已垫好了石头,却不想又被今天的晨雨淹没。

  看着泥泞的道路,我微皱了下眉头。麻顺顺停住脚步,取下我的背包,快步向前,没多久就走到了一处好路上,他放下两人的背包折身回来。

  "我背你过去。"他弓下腰。

  "我自己能走……"话音未落,他便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利索地将我背起。

  "喂喂,快放我下来!"我虽感谢他的好意,却不免发窘,"我很胖的,会压坏你。"

  "你比我家小花轻多了。"他呵呵笑着。"谁是小花?""我家的老母猪,哈哈!"我气得拍了他一下。

  他虽不是第一个背我的男人,这并不宽阔的背却分外实在,稳稳的,暖暖的,好像寒风中有人给你裹上带有阳光气息的温暖毛毯。当他将我放下时,我竟带有几分不舍。

  触目的青山绿水如同一块巨大而润泽的翡翠将我们包住,远处传来宛如天籁的鸟鸣,在这种纯净至极的自然之美里,一种温柔而深切的情感如潮水般自然地涌上胸口。

  我背好背包,喉咙有些发紧,痴痴地望着他,"麻顺顺,唱支歌吧!"

  他脱口而出:

  "叫我唱歌我就唱,

  叫我唱歌我就唱,唱个金鸡配凤凰。

  唱个麒麟配狮子,唱个情妹配情郎。

  郎唱山歌顺口溜,

  郎唱山歌顺口溜,不知姣妹在后头。

  不是情哥调戏你,唱首山歌解忧愁。"

  他故意将喉咙压得又粗又低,夸张地边唱边跳,逗得我哈哈大笑。

  这是一个多么奇特的民族,不管历史上曾经历过怎样的辛酸与血泪,她依然坚韧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对生命充满着毫不掩饰的热爱,而且以擅长的载歌载舞欢迎远方来客。

  "阿妹,怎么不和我对歌?"他忽然用对苗家女子的称呼叫我。我一愣,摇摇头,"我不会唱歌。"

  "有什么不会的,我教你!"

  "那我和你对什么歌?"

  他眨眨眼睛,将嗓子捏成又尖又细的女声,唱起了一首歌。开始那首他唱的是汉语,这首他用的是苗语。

  只学过零星苗语的我听得一知半解,却有一个词怎么也不会听错,那就是"歪愿木"--母亲曾说过的苗语"我爱你"。

  瞬间,我的脸颊上涌出红晕。他不出声,仿佛在等待我问他歌儿的意思。而我就像一个初次约会的小女孩,忸怩地不再言语。

  眼前出现了深夜在吊脚楼上倾听情郎唱歌的苗家女子,她们是否也像我这般被苗家汉子深情款款的歌声勾动心弦?

  两人在心照不宣的沉默中淌过几次清澈河水,翻几座葱翠山头,老洞熟悉的梯田和寨子出现眼前,回望来路,烟雨苍茫。

  苗家鼓咚咚地敲响了,拦门歌唱起来了,糯米酒的香味随风传来。我们回到了寨子里。

  "还想尝尝我做的饭吗?"经过麻顺顺的家门前,他停住脚步。

  我笑了,点点头。

  菜豆腐、青椒炒腊肉、血粑鸭……这些让母亲曾念叨了多年的苗家美味一样样摆上了桌,香浓的糯米酒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

  "阿妹,和你在一起好几天了,怎么都不说你的家在哪儿?"麻顺顺瞅着我。

  "知道我的家做什么,晚上给我唱山歌么?"我将手覆在发热的脸颊上。

  "哈哈,这是个好主意,我会唱上三年零三个月,直到你让我进你的吊脚楼。"他仰头大笑,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麻顺顺,你这辈子真不会离开凤凰了,不会离开老洞了?"我半是玩笑半认真地问。他露出很严肃的神情,想了想才回答,"只要寨子在地球上一天,我就不会离开。"

  "在寨子里找个阿妹?"我借着酒劲追问一句。有些复杂的神情出现在麻顺顺脸上,他望我一眼:"阿妹不用非得是寨子里的,只要愿意留在寨子里就行。"

  心中涌出一抹怅然,我笑了几声,和他轻轻碰杯后一饮而尽。

  麻顺顺家的糯米酒几乎被我们喝了个精光,自诩好酒量的他瘫软如泥,而我早已昏呼呼地趴在了桌子上,两个醉鬼直到第二天才清醒。

  他替我端来洗脸水,又细心地递上毛巾,自己则静静看着我洗漱。

  凉丝丝的水洗去满脸倦意,也如同将一丝决意注入我的心里。我梳好头发后,回头笑着看他。他也正笑吟吟地看着我。

  "麻顺顺,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我就像初次见面时向他伸出了手。

  笑容在他脸上凝固,麻顺顺僵硬地伸出了手,他沉默片刻,最终吐出一句:"我帮你去拿行李。"

  聪明如他,应早已知晓我的去意,也应早猜到我的身份,可为何在离别时依旧露出难以掩饰的落寂?

  这个纯朴美丽的寨子,是我母亲的家,至今都生活着我的亲人,我并非对它毫不留恋,只是我没有自信能生活在这里--我在美国历经了太多岁月,我害怕自己无法适应另一种日子,我不愿像离开寨子后的母亲那般惶恐不自在地度过余生。哪怕,哪怕这里有麻顺顺。

  我在寨门口停住脚步,最后一次回头凝望母亲的故乡。夕阳下的老洞苗寨静谧如画,它在日起日落中守着自己的世界,如同时光静止。

  "真走了?"麻顺顺拿着我的背包,竟有几分不想给我。

  我嗯了一声,想说些告别的话,却不知说些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急促,"你属于这里,我看得出你属于这里。"

  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看着他。许久,一丝怅然涌上他的眼睛,"你虽属于这里,却不会留下,也许很多年后你会想回来,但不是现在。"

  他的话语如同火花照亮了我的心。母亲,在来到这片遥远的土地之前,我从未见过这般了解我的男人,他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我的想法,且不差毫厘。不知是我俩体内共同拥有的苗人血脉所带来的共鸣,还是您的在天之灵特地叮嘱了他照顾我的一路行程。

  我微笑着凝望于他,想将他的影像深深印刻在脑海里,"麻顺顺,这些天一直麻烦你,能再麻烦你一次吗?"

  他点点头。

  母亲的骨灰盒被我小心翼翼地从背囊中拿出,与多日前的沉重相比,此刻的它在我手里如同羽毛一样轻盈。

  "麻阿朵不久前已过世,她的遗愿是想回到家乡。你能帮我将它埋在寨子里吗?让她呼吸着故乡蕴含雨雾的空气,听着悦耳嘹亮的苗家山歌,看着寨子的日出日落。好么?"

  他接过骨灰盒,动作是那般温柔,如同捧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淡淡笑意浮现在他的嘴角,"这么多年了,她是该回家了。"

  回家。母亲逝世后历经千山万水终于回到了家,麻顺顺走遍大江南北也终于回到了家,而我又该回到哪个家?

  母亲,您是希望我留下,还是离开?

  我听不到母亲的回答,只能听见在耳边拂动的风儿。它们吹拂了寨子几个衰荣交替的漫长世纪,吹来了一代代人的尘埃和记忆。

  "你认定老洞是个荒蛮之地,你拒绝相信我说的苗人历史,你甚至不相信这个族群对爱的坚贞不屈,因为你从没到过我们的寨子!"母亲曾这般指责我的愚蠢,而今天,我的脚站在这片土地,我感受着,我倾听着这个寨子最自然而深刻的脉动和声音。

  酸涩的味道在喉中蔓延,我吸了吸鼻子,紧紧背包肩带,很清脆地对他说:"麻顺顺,再见!"

  我在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上前行,我的步子踏实而快捷。也许时至如今,我也不能完全理解母亲那颗苗人的心,但我们之间那座冰山却已融化大半,清澈而温暖的水流洗涤着我的心灵。

  身后忽然响起高亢嘹亮的歌声,它回荡在红霞满天的空旷天际,天空如此接近又无法企及。

  这首歌儿用苗语唱了一遍后,又用汉语再唱一遍:

  "高山好想留云朵呀,

  深潭好想留小河呀,

  白云走了山孤独哇,

  河水走了潭寂寞呀,

  阿妹走了木楼空哇,

  我与哪个唱山歌呀?

  我与哪个唱山歌呀?"

  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柔涌上我的胸口,它如寨子里的清风将我轻柔包住,它如寨子里的阳光洒在我脸庞,它是如此真切地拍打着我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那隅。

  我举起右手,微微扬了扬,却是没有回头。

  越来越远的歌声里,我沿着母亲当年离开老洞的路踏上归途,深夜时分来到张家界。

  时间已晚,赶不上回北京的航班,我找了间旅馆投宿。

  旅馆老板笑眯眯地递上登记簿,我怔了怔,写下自己的名字。

  在那本印有湘西风景的棕色登记簿上,我一笔一划写下的是--麻阿彩。

  沱江嫁衣

  一

  讨论分手旅行要去哪里的时候,宁漾轻声而笃定地说了两个字,"凤凰。"

  李子然的心咯噔了一下,这两个字,原本是一直藏在他心底的。

  之前,李子然想过巴厘岛、马尔代夫、迪拜、埃及、澳大利亚甚至是保加利亚的玫瑰谷。他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宁漾一趟华丽的旅行。他亏欠宁漾的,都想在这段旅程中补回来,浪漫的,美丽的,惊艳的,快乐的……好像唯有这样,这段感情才能划上一个让他心安的句点。

  分手是李子然提出来的。他想这辈子都永远忘不了,在他说分手的那一刹那,宁漾始终微笑着,睁着大大的眼睛,空茫茫地看着他,过了好久,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用平静的声音说:"好吧。"话音刚落,眼泪却像涌泉一样,在眼眶里打转,眼看就要溃堤。

  宁漾努力咬着牙,保持嘴角上扬的样子,因为李子然对她说过的第一句话是,"你笑的样子,挺好看的。"哪怕心碎成一地了,她总是要笑给他看的,哪怕肩膀早就背叛了她,一直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宁漾自顾自地说:"我知道的,从我下定决心倒追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这是我最有可能得到的结局。我告诉自己,即使结局就是这样,也好过我从来没努力。你给了我足足三年的时间,终于我还是没能感动你……"

  李子然沉默不语,只伸出手,想去擦宁漾脸颊上静静滑落的泪水,宁漾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避开他温热的手指,心中却涌上一股巨大的寒意。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三年来一直住在她心里的人,突然间变得好陌生。

  最后,李子然说了一句对不起。

  在爱情中,总是那个被仰望的人,向尘埃里低着头的那个人说对不起。

  二

  李子然提前定好了机票,将出发的时间、要备好的东西细细地在电话里告诉宁漾。他们说好,出发的一早直接在机场碰面。

  清晨,李子然在T3航站楼的候机大厅等了整整一个小时,宁漾依然没有出现。电话一直关机,广播通知乘客开始排队登机的前一秒钟,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子然,我不去了,抱歉。这是第一次让你等,我想也是最后一次。"他急急地回拨过去,电话已经关机。

  脑海里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他突然有些踌躇。这一秒,他可以走上飞机,让飞机带他前往那个他暗自牵挂了整整五年的地方,也可以掉头离开机场,去宁漾的家中把她找回来。他根本不用想,就知道宁漾肯定是躲在哪里。

  "先生,请你快一点!"身后传来的催促声帮李子然做出了选择,他将手中的登机牌交给了机场客服。

  只是他想不到,在他登记的那一刻,宁漾其实就站在安检的外面。

  她只是将自己手中的机票改签到了下一趟的时间。

  之所以决定去凤凰,是因为"苗蛊"。传说蛊风盛行的苗寨,许多苗人都会用蛊,为的是拴住心上人的灵魂。看上某家的女子了,拿一根稻草,掐成七段,放在路上,然后施施咒语,只等那个女子跨过稻草,她就会动了心,着了魔,从此死心塌地跟着这个施蛊的男子。看上某家的男子了,从伏落在地面上临死的飞鸟身上刮取一些肉粉,用秘密的方法炼成恋药蛊,悄悄地拌在他的食物里,让他吃下去,从此他就会对女子一心相许,无论她环肥燕瘦、高矮美丑,永世常伴她左右。

  宁漾羡慕地想:这世界上的感情,难道到了凤凰,就变得这么简单?一剂蛊药,真的可以换来一世一生?那么倘若自己三年前去过凤凰,求得这么一剂情蛊,哪怕将它稀释到万分之一,给李子然吃下去,在他坚实的心墙上,她或许也能努力凿开一个微小的洞,看清他万分之一的心。

  在论坛里贴"苗蛊"传说的,是一个叫青丘的男人。宁漾从站内发给他一封私信,很简单的两句话:你会制蛊吗?我想找你求一剂能换一世一生的情蛊。

  宁漾是突然感到不甘心的,此前她一直以为:她爱李子然,爱到如此心甘情愿、用尽全力,那么不是他们之间是什么样的结局,她都可以平静接受。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如果她是输给了一个现实生活中看得见摸得着的女人,比她美丽,比她温柔,比她笑得好看,最重要的是,比她更爱他,那么,她拱手将他出让,至少还有一份成人之美的悲壮。可是三年相处,她再了解李子然不过,他并没有什么暧昧红颜。

  或许青丘不常上网,两天以后,宁漾并没有等到任何回复。她搜索了青丘的全部发言,按图索骥,终于在他给别人的某条回复中得知,在凤凰,青丘经营着一家叫做"阿娜依"的酒吧。宁漾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把最后的分手旅行变成一趟分开旅行,一路尾随李子然,悄悄潜去凤凰古城,找到那个叫青丘的人,向他要一剂能在凤凰锁住李子然的情蛊。

  三

  飞机飞到了张家界,还得坐四个多小时的汽车,绕过一圈又一圈的盘山路,才能到达凤凰古城。李子然有些晕车,还很不幸地坐在汽车的最后一排,剧烈的颠簸中,汽车终于驶入了凤凰县境内。他开始产生幻觉,听到风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苗歌。"送妹送到五里坡,送妹送到对门河,只送五里不送多,风吹木叶对梭梭。多送五里怕人笑,今日相隔一张纸。多送五里心不落,明日相隔万重坡……"

  用力推开了车窗,窗外的暖风鱼贯而入,大脑被吹得顿时清醒了许多,心却一点点地疼痛加剧,这不是幻觉,这是他一直封存在心里的那个叫做苏沁的女孩,在月光下唱过一遍又一遍的歌--一首一语成谶的歌。

  那一年,李子然大二,是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内向,孤僻,沉默。暑假,他留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勤工俭学。和他一起整理书架的,是一个笑声像风铃一样清脆的苗族女孩苏沁。

  那是个灼热的七月夜,寝室就像蒸笼,让人无法入眠。李子然走到学校旁的湖边,随便找了块石头,迎湖坐下来。他听到隐隐约约的歌声,循着声音望过去,是苏沁在一片无人的空地一边唱歌,一边跳舞,少女玲珑的身姿若隐若现,漆黑的长发一甩一甩,耳朵上的银质耳环叮叮当当,时不时折射着皎洁的月光,他的眼里于是落满了光华。
  呆呆地看了很久,苏沁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忽而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和目光深邃的李子然远远地四目相对。要不是这夜色深沉,他们一定都能看得到,两个人的脸颊上那忽而爬上的淡淡红晕。苏沁顿了顿脚,一溜烟地就从那片空地上消失了。留下李子然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做了一场梦。

  第二天下午,空无一人的阅览室里,李子然专注地站在书架前翻看一本厚厚的自然史。散散的斜阳透过一格一格的书架,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着的有檀香味道的尘埃。苏沁像是一只猫,不知是从哪里出来的,悄无声息地就走到了李子然的身边。这一次,很久后才回过头来的人变成了李子然,他局促地合上了书,翕动着嘴唇想要和她打个招呼。她微微一笑,长睫毛的眼睛扑闪扑闪,忽然,就撅起嘴、踮起脚尖,毫不犹豫地吻上了他单薄的唇,像是四月里一枚将熟的樱桃,落入了他的唇齿……

  很久以后,当李子然第一次见到宁漾,她微微一笑的样子,牵动了他沉寂了好久的心弦,空荡荡的心房里回荡着某种似曾相识的余音。他不由自主地对她说:你笑的样子,挺好看的。

  四

  宁漾在一家临江的家庭旅馆安顿妥当,住进了吊脚楼三层的小木屋。入夜以后,她开始沿着沱江边一家接一家的酒吧,寻找那家"阿娜依"。

  天边是一弯上弦月,月色撩人。入夜的沱江上漂浮着五颜六色的许愿灯。岸边,暖风微醺,旅人们把酒言欢,载歌载舞。

  大约花了整整三个小时,她终于在北门跳岩附近看到了它,那是一张很不起眼、一不小心就会错过的门脸。宁漾径直走了进去,差点迎面撞上了一个高大魁梧的苗族男子。她停住脚步,连声说对不起,不料男子却猛然抬起了头,眉目间似乎有掩饰不住的惊讶之色。

  "我想找青丘。请问,你认识他吗?"宁漾的声音有些生怯,但目光笃定又坚毅。男子顿时想起了那封他一笑了之,并没有回复的站内信息,他没料到,真的会有这样执著的女孩,千里迢迢地追索到这里,求一剂情蛊。于是他回答,"我就是啊。"

  青丘带着眼前这个柔弱玲珑的女孩,在一处安静的角落里坐下来。还未坐定,宁漾就开始急急地追问,"青丘,你是会制蛊的,对不对?"

  青丘微笑不语,反问了一句:"你为何要用蛊?"

  宁漾咬了咬嘴唇,对青丘说:"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因为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从此就爱上了一个人。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看我的眼神里仿佛有千言万语。我被看得有些局促,就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他说,你笑的样子,挺好看的。我明白,这只是他眼睛里的一句话。就为这一句话,我花了整整三年,守在他身边,我想读懂剩下的那一千句、一万句……"

  "你的意思是,他不爱你?"

  "是啊,他不爱我。"说出这几个字时,宁漾眼睛里的光迅速地黯淡下去,"你知道不爱是什么感觉吗?不爱就是,每一次我们拥抱,都是我先伸出手,从他的背后,环住他的腰,脸庞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我们之间的距离是零,可是,我根本听不到他的心跳声。"

  "既然明知不爱,也极尽全力了,为什么还要这一剂能改变一生一世的蛊呢?在我们凤凰,的确流传着许多蛊毒的传说,放蛊的也多是像你一样执著的女孩子。无计可施了,把愿望都寄托在蛊药上。真真是心思纯厚的人,一念就是天。只是这样求来的牵连,你握在手里,会觉得幸福吗?"

  宁漾伤感地摇摇头,"我只是想惩罚他。谁让他在我的心里种下了那一剂没有任何解药的蛊。他可以离开我,但我呢?"

  五

  在沱江南岸老城墙的墙根下来来回回地游走,李子然随时都有一种错觉,只要他一抬头,就会看到苏沁唱着婉转动听的苗歌从对面跑过来,欢天喜地地扑到他的怀里,对他说:"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子然,一毕业我就嫁给你好不好?你知道吗?我从5岁开始跟着阿妈学刺绣,14岁以后的每个假期,我都会安安静静地坐在我的阁楼里,听着沱江的水声,聚精会神地绣我的嫁衣。你知道我的嫁衣上有什么花吗?是大朵大朵开得正美的芍药,因为我的名字在苗语里叫做阿娜依,阿娜依就是最美的芍药花……"

  大学毕业,李子然和苏沁都顺利地找好了工作。李子然已经上了班,苏沁嚷嚷着要赶在正式上班前先回一趟凤凰古城,取回那件她绣了整整8年的嫁衣。再回到北京,她就要风风光光地将自己嫁给这个她一眼就爱上的男孩。

  李子然的心里有隐隐的担忧,他无父无母,了无牵挂,可是这娇小玲珑的苗族姑娘定是有大堆的亲人疼着的,"我是不是应该先去凤凰,征得你家人的同意后,再让他们放心地将你托付给我?苏沁,你不要急,今年冬天,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苏沁郑重地握住李子然的手,"天地为媒,月光为证,我会带着他们的祝福,回来嫁给你!"

  李子然并没有等到苏沁嫁给他的那一天。此去凤凰,苏沁从此杳无音讯。

  他买好了火车票,24小时,无座,就算一路站到凤凰,他也要把苏沁找回来。最不济,他带她私奔,离开凤凰!火车出发的前一秒,在拥挤的车厢里,他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男子打来的电话,区号是0743。巨大的紧张和不安瞬间笼罩了他,他接电话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电话里,陌生的男子仿佛提前知晓了他的一举一动。他平静而礼貌地告诉他:苏沁再也不会回来了。苗家的女儿怎会嫁给汉族的孤儿?他已经和苗寨门当户对的男子联姻,明天就是嫁期。男子诚恳地请求他,从此不要出现在凤凰,不要打扰她的幸福……

  抬起头,恍恍惚惚间李子然仿佛看到了宁漾的背影。

  离开苏沁两年后,某次出差返京,在北京西站人潮汹涌的站台广场上,李子然一眼就看到了宁漾的背影。那一刹那,他以为是苏沁回来了,内心涌动着巨大的欢喜。他急急地追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来,目光清澈而明亮。

  但她不是苏沁,只是一个和苏沁眼眉眼极其相似的女子。

  六

  "我想给你讲一个女孩的故事。"青丘递给宁漾一杯温热的米酒,"很多年以前,有一个叫阿娜依的苗族姑娘,爱上了她的大学同学。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她独身一人回到凤凰,她要取出那件她亲手缝制了8年的嫁衣,带着它前去他们相恋的地方,义无反顾地嫁给他。虽然她的阿妈和哥哥从未见过这个男孩,但从阿娜依的眼睛里,他们读到了甘醇浓烈的幸福。在我们苗寨,是没有人会阻止自己最爱的人追求幸福的。从小就失去了父亲的阿娜依得到了阿妈和哥哥的祝福,怀抱着精致的嫁衣和沉淀淀的银饰,踏上了返城的汽车。可是,汽车在即将出城的那一刻,翻下了山崖。"

  "阿娜依,她……现在……还活着吗?"宁漾咽下一口米酒,艰难地问。

  青丘摇了摇头,"她长眠在沱江之畔的一片芍药花丛里。她入土时种下的芍药,每年都会开满枝头。阿娜依在苗语里就是芍药花的意思,也是她的嫁衣上盛开的花朵。"

  "男孩知道这一切吗?"宁漾突然觉得,比起她,她的失去,不那么痛苦了。

  青丘一直挂在脸上的淡淡笑容突然在这一刻消散无形,他低下头,叹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从阿娜依的遗物中,找到了男孩的电话。我告诉他,阿娜依已经找到了真正属于她的幸福,她就要嫁给我们苗寨最优秀的男子,我请求他不永远不要来凤凰,打扰她的幸福。"

  "你就是阿娜依的哥哥?可是,青丘,你的话好残忍。"

  "是,我原本以为,唯有如此,才能帮阿娜依解除她在他心里种下的蛊。"青丘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宁漾,犹疑了好久,终于问了她一句,"宁漾,我想问你一句话。你口中的那个他,可是叫李子然?"

  宁漾在这一秒彻底惊呆了!她点点头,努力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在一刹那奔涌而出,所有的疑问穿越三年来的点点滴滴,终于在这里,在凤凰,在"阿娜依"酒吧得到了一个真切答案--原来他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这样的苗家女子,她把他全部的爱情,生生带往了另一个抵达不了的世界。

  "《山海经》里有个传说,在一个叫做青丘的地方,生活着一种像鸠的奇鸟,名叫灌灌。把它的羽毛披在身上,从此就可以不受世间任何的蛊惑。你看,其实再厉害的情蛊,都是有解药的,对不对?青丘不是我的名字,我的汉族名字叫苏扬,阿娜依的汉族名字叫苏沁。我想,我不必给你制这一剂交换一世一生的情蛊了。去找李子然吧!如果找到了他,请你带他来这里,我有一件东西,这五年来,一直想要亲手交给他。"

  宁漾站起身来,感激地对青丘点点头,立刻跑出了"阿娜依"的大门。

  在她离开大门的前一秒。青丘叫住他,说了一句话,"宁漾,你刚进来时,我还以为,我的亲妹妹,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世界。世界真小,阿娜依冥冥之中带你来到了这里,对不对?"

  七

  李子然远远地跟着眼中宁漾的背影,在江风和夜色中徐徐穿行。

  他想起宁漾第一次从他的身后环住他的腰,紧紧地用脸颊贴着他的背,对他柔声说:"李子然,让我做你的女朋友好不好?我想要嫁给你。我想照顾你一辈子,让你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这么多的孤独……"那时候,他听到她清晰有力的心跳,忽然转过身来,捧住这张和苏沁有着相似眉眼的脸,深深地吻下去。

  可吻下去,就知道,这个女孩,说过和苏沁一样的话,却不是苏沁。

  三年来,宁漾就像这个远远的影子一样,总是走在他的前面,满心期待着有一天她能抵达他灿烂明朗的未来。在那个未来里,他是爱她的,不离不弃,一生一世。

  三年来,李子然也就这么刻意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宁沁的身后。有时候,他觉得前面走着的,其实就是苏沁,也想加快脚步,过去拉着她的手,不再有任何犹豫;但转念一想,苏沁明明是在五年前的回忆里,他怕脚步再快那么一点儿,就会彻底离开那个苏沁活着的过去。

  这一晚,夜色如此深沉,他终于再次用自己的双脚,走过了苏沁曾经生活过的这片土地。五年前,不相信苏沁会弃他而去的李子然其实曾经悄悄来过这里,费劲心力,辗转打听,最后,他在一片新栽的芍药花脚下,看到了一座新坟。如今,苏沁早已化作了枝头迎风绽放的阿娜依。

  也许是这古城里清润的气息,令五年前像坚冰一样封存起来的心,开始一点点融化。凝视着前面影影绰绰的背影,最后,李子然终于将三年来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宁漾与无数次出现在他梦境里的、那个月光下穿着一身嫁衣的苏沁合二为一。

  而前面究竟是宁漾还是苏沁呢?又或许谁都不是。他加快脚步,追上前去。

  八

  苏扬交给李子然的东西,是那件苏沁亲手绣制了8年的沱江嫁衣。它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个工艺精致的桃木匣子里。出事的那一天,这个匣子,是唯一一件保留完整的东西,在出事的前一秒,苏沁将它紧紧地抱在怀里。

  李子然用颤抖的双手打开桃木匣子。大红的嫁衣上,果然就像苏沁说过的那样,缀满了一朵又一朵迎风绽放的阿娜依。

  李子然转过头来,将桃木匣子合上,郑重地交在宁漾的手心。

  落洞

  离我曾在湘西的岁月已过去多年。时至今日,我依旧觉得,和水云相遇的那一幕仍像在昨日。

  她的一颦一笑毫不褪色,甚至愈加清晰。她的美貌令人惊异,亮如星辰的双眸,灿若桃花的面庞,始终散发着馨人香气的身体。

  "小唐。"水云曾用带着淡淡湘西腔的普通话唤我,悦耳如丝竹的嗓音,像彩虹划过我的心底。

  水云无处不在的身影,使我逐渐相信那个古老传说--她并非离开人世,而是和千千万万个美丽的湘西落洞女一样,被有着通天法力的洞神看中,迎娶到神仙福地,过着不老不死的日子。

  那时,我是医学院的一名研究生,偶尔在学校告示栏上看见一张招聘启事:一位讲授民俗学的汪教授准备前往凤凰做研究,需要一名有医学背景的助手同行,待遇从优。

  既能赚钱又能旅行,真划算!我迅速打电话约了面试。汪教授对我很满意,他和我签订合同时问了一句:"小唐,你知道湘西凤凰的落洞女吗?"

  我有些茫然地摇摇头。他神秘一笑,从书柜里抽出一本沈从文的书,"看看吧,先了解一下我们要去的地方。"

  翠色逼人的山峦,半悬于空的吊脚楼,沱江边的乌篷船和浣衣女,还有不时传来的艄公号子声……饱含民族风情的美景画卷般在眼前展开,使在北方长大的我耳目一新。

  青石板铺就的古街上,三三两两结伴而过的苗族少女身着月蓝色布衣,胸口和裤脚上都别有扣花装饰,白亮亮的银耳环在小巧的耳垂下摇晃。东正街上的一家老字号银铺前挤满了爱美的女人,她们用小鸟儿一样清脆的声音讨价还价,争先恐后试戴着首饰。

  其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分外引人注目,她白脸长眉,眼神清亮,身材窈窕,衣着打扮虽和他人无异,却有着一种洁净安宁的美丽。她独自试着一副镂花银镯,山红果般饱满的唇上挂着幸福笑意。

  这一定是个准备嫁妆的新娘子。我从她的神情上断定,同时又不由猜想是怎样出众的男人,才能配得上这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子。

  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苗族女孩,汪教授哈哈大笑,"小唐,可千万别招惹苗人姑娘,她们个个都会下蛊,你要背信弃义可是会丢了性命。"

  我不好意思一笑,岔开话题,"汪教授,落洞女真的存在吗?"

  他反问,"看完沈从文的书后,作为一个医学生,你是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我背书一般答道:"湘西民间假如碰上一个女子精神失常,往往会断定她是落洞了,因为她从洞穴旁经过时被洞神爱上,拿走了她的魂魄。沈从文认为落洞是在特定环境下的'人神错综',而这种'人神错综'是源于女子在性行为方面的极端压制。因为往往落洞的都是聪慧美丽富有情感的少女,她们在婚恋上受到压抑后容易产生爱上神的幻觉。医学上看,落洞有的是病变而致,有的则是情感压抑而致,都可以治疗。只是迷信的村民将这种精神失常与怪力乱神联系在了一起,耽误了治疗时间,使这些落洞女不明不白而亡。"

  汪教授并不赞同地皱眉,"我并非不信奉科学,只是认为'落洞'不是普通的迷信那么简单。'落洞'与'放蛊'、'赶尸'称为'湘西三大邪',它是湘西独特背景下多种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也许从民俗学看,落洞是神秘的,但从医学看,它则是荒谬的,不过两者的相撞反而能激发出更大火花。"

  他别有深意地看我一眼:"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何需要一名有医学背景的学生当助手。"

  我觉得好像上了汪教授的当,看来这次南下凤凰并非预想的轻松旅行。

  我们进行研究的村落隐藏在凤凰西部,依山傍水,湘西独有的喀斯特地貌在山岭上赋予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溶洞--正因如此,此处落洞女为凤凰最多。

  到达时正是晚饭时分,各处人家的烟囱皆起了白白的炊烟,空气中弥漫着苗家人爱吃的酸菜味,年轻女人抱着孩子站在屋檐下,惊讶又好奇地望着我们两个外乡人。

  汪教授一面给村民递烟一面聊起了落洞。对于这不幸的神秘之事,他们却将其视为日头的升起和落下般自然,仿佛自村落存在时就有了落洞女。

  有人插了一句:"村北龙忠树家的幺妹,两年前也是落洞了,说洞神一年后就要娶她。"

  我们在村人指点下找到了龙忠树家。

  这是一座远离人烟的房舍,院落外不到百米就是山野,野黄菊开得灿烂如云。

  主人是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他虽对落洞之说深信不疑,却听到我们提及女儿有救治的希望后,依旧很欢喜。

  龙忠树的妻子虽早逝,院落却收拾得异常整洁,就连桌脚都擦拭得一尘不染。

  "我家幺妹本来就爱干净,落洞后更是一天打扫几次。"他引我们来到后院一间微闭的房门前。

  "凡属落洞的女子,必眼睛光亮,性情纯和,聪明而美丽。必未婚,必爱好,善修饰,平时贞静自处,情感热烈不外露,转多幻想。"--沈从文虽在书中对落洞女这般描述,但见过不少精神病患者的我还是微微捏了把汗。

  推门进去,一个穿淡蓝色布衣的少女正低头整理着一大把野黄菊,纤细的手腕上套着镂花银手镯,房间摆设得整洁雅致。

  仿佛有什么东西掠过自己的心头,我有些发怔,和银铺前那个少女的再次邂逅,非但没在我心里激起丝毫喜悦,反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惆怅。

  龙忠树轻轻走近她,"水云,我的女儿,这是城里来的教授,他说你不是落洞,是病了。"他好像不是在对自己的孩子说话,而是在请示一位高贵的陌生人。

  水云并不答话,只是盯着地板看--跋山涉水而来的我们,给这个洁净的房间带来了泥脚印。

  汪教授迅速脱下鞋,同时示意我也脱下。他和气地自我介绍后,询问道:"姑娘,能和我说说与洞神相遇的事吗?"

  水云身子轻轻一颤,继而脸庞上露出几分沉醉,她半闭双眸,如同陷入热恋般微笑,"两年前野菊花第一次开放时,山岭上最高的洞穴传来动听的乐声,像笛子,像芦笙,又像姊妹箫。我循声望去,灿烂的日华化作洞神的身影,他就如同一束最纯净温暖的光束,毫不保留地照进了我的心。"

  她的声音优美中带有悲戚,如同芦苇在露水和夜风中诉说梦中呢喃。

  "他长得什么样子?和村里的年轻人一样吗?"汪教授边记录边问。

  一种被伤及自尊的神情出现在她脸上,她高傲地仰着头,"俗世的男子哪比得上我英武俊美的洞神,他的身子美丽强壮像狮子,他的性子温和谦逊如小羊。他是至高无上的权威,是无与伦比的力量,是凡人无法企及的光芒。我的洞神,我的新郎,他已定下了娶我的良辰吉日,他会骑着白色马儿而来,五彩祥云丝带般环绕在他身旁。"

  我有些惊讶,一个生长在乡野的少女,怎会有这般饱含激情和诗意的描述?疯狂莫非能开启她的智商?

  看看她的眼睛,瞳孔并未放大,与她握手时体温也很正常,皮肤和指甲的颜色也非常健康。

  "令人不解的是,落洞女的身体上检查不出任何病症,除了对洞神的爱情外,她们饮食起居和常人无异,甚至愈加聪慧明理……"汪教授的话浮现在我脑海里。这种带有荒蛮色彩的习俗出现在书本上时,只觉得神秘好奇,但活生生的案例陡然出现在眼前,心中顿觉五味杂陈。

  父亲有些无奈地看着女儿,又将求助的眼神投向我们:"请了傩师,也去了医院,谁也没有办法。"

  汪教授看了看姑娘的父亲,又看看我,退出了房间。

  我与龙忠树跟在他身后。

  望着沉默的汪教授,龙忠树焦灼得搓着手,"真的没法子救水云了吗?"

  汪教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向他询问了一些水云落洞的情形,许诺第二天再来,焦急的龙忠树却一把将我们拦住,请我们在他家住些日子。

  "你们见多识广,多和她说话看看,也许会让她好起来。"面对这个父亲的恳求,我们不忍拒绝。

  晚饭是很简单的水酸菜和米饭,龙忠树为我们特地炒了鸡蛋。水云自从落洞后就不再和父亲同桌吃饭,她的食物都是自己额外做好后端在房间里吃。

  湘西的夜晚多是湿润的,秋虫的鸣叫一声胜过一声悠长。有一夜,月光下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

  是水云在唱。虽听不懂苗语,歌中的情感却深深渗透到我的每一个毛孔。这是一个女子对爱情忠贞的无悔剖白,她愿将自己纯洁的身子,如花的青春,乃至宝贵的生命献给生死相许的恋人。

  世上怎有如此痴心一片的女子,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幻象而相知相许?我推开一点窗户,水云的身影伴随着月光清辉落入眼帘,她在开满野山菊的山坡上缓步前行,瀑布般的黑发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这样美的女子,实在很难和精神病人挂上钩。我开始对落洞一说产生了怀疑。

  月上中天,水云的歌声愈加清亮婉转,她仰首眺望远处的洞穴,仿佛努力在黑暗中寻觅什么东西。

  她缓缓举起了手,好像在期待一个热情的拥抱。

  心里不自觉地涌上一丝嫉妒,因为水云的歌声不是唱给世俗的男子,而是唱给并不存在的洞神。

  一连唱了七夜,第八天晚上,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锣鼓声。

  "水云不见了!"脸色大变的龙忠树推开门。

  我匆忙起床。院落里已挤满了讨论着水云去向的村民。

  一个老者忽然一拍大腿,"快去她落洞的地方找!"

  众人涌向村西边的山岭,那里有着最高的洞穴--水云遇到洞神的地方。

  山岭下散落着零零星星被洒下的野黄菊,抬头望去,一个纤弱的身影坐在洞穴旁,她的两只脚垂在山崖边荡秋千般轻轻摇晃。

  谁也不知水云如何在黑暗中爬上如此陡峭的山洞。

  虽然大家满脸惊恐,却无村民上前救人。

  匆忙赶到的汪教授一面喘着气,一面对我解释,"他们认为洞穴里有神灵,要是贸然进去就是冲撞了洞神,会降灾于自己……""迷信!"我咬了下牙。

  "叫傩师做法,快叫傩师来!"有人提议。

  龙忠树急得对着洞穴方向连连磕头:"我家幺妹是个普通世俗之人,她痴拙顽愚,不值得为洞神挂恋,求洞神发发慈悲放回我的女儿。"他的额头已磕破,水云依旧一动不动。

  山洞下呼唤她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急,她仿佛没听见般,悠悠晃动着双脚。

  一只鞋从她脚上落下,引起人们一阵惊呼。

  她会在迷迷糊糊中掉下来的! 我心中发急,对村民喊道:"举起手电,替我照亮路!"

  在几束晃动的光束中,我磕磕碰碰地爬上了洞穴,发觉水云正神情恍惚,手中捧着一大束野黄菊。

  "水云,快下来,牵着我的手下来。"我不敢离她太近,害怕一个细小的声音,一个不当的举止就让她情绪失控。

  我唤了她几声,她才如梦初醒地回头。

  "我不下去。"她很果断地拒绝,"七天前他就在和我夜夜对歌,和我相约今夜洞穴相见。"

  我又气又急,更多的却是对这个女孩执迷不悟的痛惜。我放缓语气:"水云,你父亲在下面等你,他很担心你,你和我下去好吗?"

  "我不再是龙家的人了,我的丈夫是洞神,我要听从他的安排。"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东方已泛出朝阳升起前的灰白色。我灵机一动,指指天色:"天已经要亮了,洞神只会晚上出来。水云,回家吧,和洞神定下下次的约会。"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又瞧了洞穴一眼,如同要征求对方的答复。

  我向她伸出了手。水云迟疑许久,最终将手递给了我。

  下山后,她轻轻地咦了一声,举起自己的手掌对着光线看。

  原来是我攀爬山崖时蹭破了手,拉她时将血沾染。

  水云用一种复杂的神情望我一眼。

  回家后,水云陷入到持续的昏睡中,三天后才缓缓苏醒。龙忠树尽量不让女儿出门,可他却无法绑住水云的双脚,只好晚上在她的房门前抵上沉重的石磨。

  水云越来越美,越来越净,也越来越瘦,整个身形如一缕青烟一触即散。她白天偶尔会去采摘野花,将它们插在房间里的白色陶罐里。

  我害怕她再次出事,总是不自觉在附近望着她的一举一动。我说不清这举动是对一个病者的单纯关心,还是对这个女孩的分外怜惜。

  从山洞救下水云后,不知何时,我开始憎恨起自己的无知,我读了那么多医学书,却怎么也找不到治愈她的法子。社会发展至今,却依旧存在许多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我一直信奉的唯物主义有些动摇了。

  作为一个医学生,我在手术台上、急救室里已经历过数次死亡,甚至亲眼看见过比水云更年轻的生命流逝,从最初的难以适应到后来的镇定自若,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平静地看待生老病死。可如今,我却有一种强烈挽留水云的欲望,我无法接受这样纯真美丽的生命渐渐逝去。也许,我能尝试着改变她对洞神的痴情……

  眼前阳光般橙黄的野黄菊,与暗绿色的山峦浑然一体,恍如一片朦胧的云雾。神话般的美景中,水云好似另一个世界的人。

  平日她总是自顾采花,仿佛看不见我一般,今天她忽然放下手中的花朵,向远方走去。

  "水云,你要去哪里?"我问。她对我似笑非笑,继续往前走去,担心驱使我尾随而行。

  水云并不撵我,她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直到走到河畔才停住脚步。

  不远处小坡上的栗子熟了,绿色刺球滚落遍地。她用脚踩开刺球,拣出里面闪着乌金光泽的栗子,忽然轻轻道:"我的阿妈,我的姐姐们嫁人后并不快活。"

  我嘴角微微一动。她找了一块干净的岩石,垫上手帕后缓缓坐下,一面剥起来栗子皮,一面自言自语,"为什么女子一定要嫁人,替一个不会怜惜自己的男子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有什么意思?"

  我随她坐下,她将剥好的栗子并不送入口中,而是像扔小石子一样四处抛洒,几个栗子滚入河中,激起一圈涟漪。

  "小唐。"她出声唤我。这是她第一次叫我。我有些始料未及,我以为她并没记住我的名字。

  "那个晚上,为什么上山洞找我?"她目不转睛看着我,双眸好似深不见底的水潭,幽静、神秘,使人沉醉。

  "担心你。"我不假思索道。

  "为什么担心?"她又问,细腻的颈脖淡淡映上一抹树荫的阴影,如同一圈美丽的项链,随着她说话时的动作而轻轻摇曳。

  "怕你丢了,不见了。"她的容貌使我发醉,阳光透过她薄薄的耳垂,蓝色的细小血管清晰可见。我甚至涌起一个念头,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使神眷恋。

  她低下头,平静地微微一笑,"我不会丢,我是去找我的洞神,他在呼唤他的新娘。"

  胸中涌起一阵痛楚,我哑声道:"水云,洞神是不存在的。他只是你因亲人的婚姻不幸而产生逃避生活的意念,从而幻想出的形体。"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未反驳我的话,只是用一种洞察一切的神情瞧着我,许久才道:"小唐,担心我是因为欢喜我?"

  未料内心被她一下看穿,我沉默了一会后,坦率地点点头。

  "欢喜我什么?"

  "什么都欢喜。"这句话并非夸张,我是真的欢喜她的一切。

  笑容浮上她的嘴唇:"能欢喜一辈子?"我有些吃惊,不知如何回答。

  我瞬间的犹豫落在水云眼里,她的眸子里闪过一抹落寂:"你不能,其他世间男子也不能,唯有我的洞神,能欢喜我一辈子。"

  水云目不转睛地凝望波光粼粼的河流,又回到了她的幻像世界里。

  "落洞女都会死吗?"送水云回家后,我问汪教授。

  他放下手中的笔记本:"落洞女十有八九必死无疑,偶尔也有能活着回来的,也会变成痴颠。"

  "有没有救治她们的办法?"

  汪教授泛出一丝苦笑,"正常的恋爱和结婚是最有效的途径,可惜她们谁也不会爱上凡人。"

  我急道:"我们可以送她去大医院,一定有治疗的方法,吃药、催眠、物理治疗,我们都可以试一试!我见过比她更神志不清的病人都恢复了健康!"

  汪教授叹了口气,"落洞女已无求生之念,对她们来说,死亡并不是人生的结束,而是一段新生的开始。"他看着我,"小唐,也许你觉得我这说法很残忍,但这是湘西人千百年的风俗,已在他们的灵魂里根深蒂固,一时半会儿无法改变。"

  无法改变吗?他的话使我难过,水云对汪教授只是一个普通的落洞女,他可以坦率地谈论她的死亡,对我却不一样。

  龙忠树和我们想了许多法子转移水云对洞神的痴恋,可她几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唯有梳妆打扮,每天清晨,她用桐木梳子一遍遍梳理着如云黑发,戴上银亮亮的耳环和手镯,甚至同一件衣衫不会连续穿两天。

  当我提出陪她去凤凰购置衣饰时,她爽快地答应了。

  一路上,人们无一不惊叹于她的美貌,外乡人只当见到了湘西苗寨的仙女,本地老者却一眼认出这是丧失魂魄的落洞女,发出一声长叹。

  老银号、蜡染坊、刺绣庄……我们几乎逛遍了县城所有的铺子,买累了,我请她吃酸萝卜、血粑鸭、粉蒸肉……天暗了,带她去沱江边听山歌、放河灯、坐游船……

  这短短的一天里,我竭尽所能地让她享受了世俗的乐趣。

  "水云,高兴吗?"和她并肩坐在沱江边时,我问。

  "高兴。"她的脸庞红扑扑的,笑容如同绽开的花朵。

  "另外一个世界有这些吗?"我递给她一筒竹筒米酒,酒香扑鼻。

  她身子缩了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扎痛了,许久才细声道:"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有更好的东西。"她将脸轻贴在青色的竹筒上,垂下了长睫毛的眼睛。

  我蓦地站起身来,抓住水云的肩膀。

  她没有抗拒,只是伸长白皙而修长的颈脖仰望我。从喉咙到锁骨凹陷得厉害,从山洞回来后不到一个月,她就瘦了这么多。

  在她的身上我能感受到野黄菊的芳香,也感受到不可名状的温柔,恍如一阵温馨的芬芳飘然而过。

  我想用这个动作提醒她,我不是虚无缥缈的洞神,我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我能陪她无数个和今天同样高兴的日日夜夜。

  她缓缓笑了,用温柔而湿润的眼睛看着我,目光里饱含着柔情,甚至还有一丝歉意和怜悯。

  这个眼神告诉我,她并非不知道自己的病因,不是洞神选择了她,而是她选择了落洞。

  哀伤像潮水一样从我脚底升起。水云,原来你爱的不是洞神,你爱的是你自己,就像希腊神话里的水仙花,出类拔萃的你不愿随波逐流过着世俗日子,宁愿选择在人神恋中消耗着如花生命。

  她握住我的手,一股纯真的暖流注入我的身体。她的手又轻又软,好像洁白的云霞做成。

  水云的眼睛湿漉漉的,如同被露水打湿的花朵:"我已经落洞了。"

  这悲戚的调子使我微微颤抖起来。

  "我们走吧。"许久,我才沉重吐出一句。

  那筒米酒我们谁也没去碰,我们起身后无意间将它碰翻,它沿着河滩"咕噜噜"滚动,最终掉入沱江,随波而去。

  离开村子的那天,水云并未出门相送,她守在自己纤尘不染的房间里,数着自己即将嫁给洞神的日子。

  我回首村落,久久不动地看着。傍晚浮云的暗影已在山峦上飞翔,星罗棋布的洞穴愈显神秘幽暗。

  一瞬间,我仿佛看见神话中的那个世界:驾云乘虹的英俊洞神牵起美貌娇羞的新娘,走向洞穴深处的婚床。

  湘西到底有多少洞?没有一部史料或书籍对此做过统计,甚至连一个大概数字也不能提供。因为湘西的洞穴数不胜数。而自古以来,又有多少个红颜早逝的落洞女,我们同样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她们前往另一个未知世界时,芳香四溢,神气清明,美艳照人。

  也许真如汪教授所说,对她们来说,死亡并不是人生的结束,而是一段新生的开始。

  脑海里浮现出水云手捧野黄菊的身影,她向我越走越近,又好像越来越远,最后化作无数芬芳花瓣,碎片般倾泻在我心坎上。

  刹那,我犯了糊涂,不知道哪个世界是真的。

  凤凰,故事里永远都有爱

  (一)

  纷纷扰扰的戊子鼠年终于在一场春雪中过去,点点雪花落入沱江,融化成一片迷雾,唯有吊脚楼的屋檐下,残雪在慢慢积累。天气依然清寒,灰蒙蒙空气中弥漫着炊烟和鞭炮味。在这样一个早晨醒来,窗外是湘西开春的寒意。

  我们来到凤凰古城的时候正好是大年三十,商店都闭门歇业,家家户户忙着过年的琐事,男主人爬上高梯贴着春联,把去年的旧春联揭下,撬去固定的钉子,换上新春联。女主人张罗着厨房,清洁洗擦。游客自然很少,虹桥边的一棵梅树显得特别显眼,黄色的梅花正在怒放。

  我说:"Phoebe,去跟梅花合个影。"Phoebe却敏捷地躲开,嘴里嘟囔着,"又不是桃花……"

  Phoebe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戴着粉色的帽子和围巾,一件黄色棉袄与梅花很衬。Phoebe笑起来很好看,是个甜妹妹。同一天到达凤凰的还有空空、圣诞树、莫纳和可儿。

  可儿是Phoebe"捡"回来的女孩。她的睫毛很长,一头棕色卷发长长地披在肩上,只是话很少,大家聊得开心的时候,她却出神地看着窗外,似乎满怀心事。

  有心事的姑娘是美丽的。

  我们找了一家靠江边的客栈,视野很开阔,可以看到虹桥,看到跳岩,住在这里,似乎心情也开阔很多。刚刚安顿下来,就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劈头就问,"你见到小翠了吗?""小翠?小翠是who啊?""就是沈从文笔下的那个。"

  哦,是翠翠……又一个有心事的女孩。

  都说湘女多情,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沱江曲折温婉,水清见底,喝这一江水长大的姑娘也一定温柔细致,明眸善睐。可惜这些天一个当地女孩都没见到。凤凰古城充斥着做生意的外地人,囡囡就是其中一个。囡囡是在凤凰开客栈的广东女孩。她聪明、干练却不失可爱,很有亲和力,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跟她很熟了。大概是因为这样,她在凤凰人脉很广。她的客栈在巷子深处,房子不大,却很温馨。我们没有住囡囡的客栈,却要托她帮忙买回深圳的火车票。她说现在正赶上春运,火车票很难买的,让我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离开囡囡客栈,在一家小茶馆见到了"快乐","快乐"是一个大男孩,学体育的,高高的鼻梁,一头乌黑的长发,很帅。"快乐"原本也只是一个游客,走过的时候竟然被凤凰吸引,便留了下来,开了家小店卖CD和纪念品。年三十伙计们都回家过年,他的小店也只好暂时关门,无所事事的"快乐",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到这家茶馆冒充伙计,晚上就在酒吧消磨时间。

  茶馆的布置很简单,简单得有点不舒适,本来对这样的地方我不愿意久留,可是店里两条雪瑞纳狗非常可爱,一条叫Lucky,另一个叫Honey。为了逗狗,竟然在店里呆了一下午,直到除夕夜的来临。

  年夜饭很壮观,武汉的"开心",湖北的Uptop以及"快乐"各自带了一拨人加入我们的饭局,来自五湖四海的24人济济一堂,吃了一顿很地道的湘西年夜饭,血粑鸭、湘西土鸡、酸菜鱼、小菠菜、水芹菜……没有人喝酒,我和快乐两人各喝一小瓶白酒,湖南辣椒加上白酒,我眼泪都流出来了,一顿欢乐祥和的年夜饭景象变得模糊了起来,大家的说话声也被鞭炮声和成了稀泥,后来,后来,就怎么着来到了江边,呆呆地看着一盏盏荷花灯顺水漂流,烛光在灯内摇曳,愈行愈远,走到天边,变成星星。

  星星点灯,照亮回家的路。

  我想家了。思绪被荷花灯越拉越长,可是不等我酒醒,凤凰古城又开始鞭炮四起。沱江上空炸开一朵朵烟花,我知道,零点来临了,我们回客栈的路都被鞭炮阻断。按照传统,家家户户都要在家门口点燃鞭炮,在沱江边燃放烟花,人们呼喊着、吆喝着,多少人事烦恼,这一刻全然忘却。

  狂欢持续到凌晨,我的手机也被祝福短信轰炸着,我编了个春联,用短信发出去,然后倒头床上,沉沉睡去。

  上联:一座古城 一江春水 冬去春来 又是一年

  下联:一群游客 一树黄花 叶落花开 唯少一人

  横批:春暖花开

  (二)

  年初一的上午,大家都睡到了自然醒。凤凰,真像梦里的水乡,外婆抚着扇子,皱纹爬满了那双慈爱的老手,小木船静静躺在脚边,随波微微起伏。可是一睁眼,那场景就消失了,留下自己长长的呼吸。

  起床推开窗户才发现,江面上早已经热闹起来,载着游客的木船顺江而下,偶尔还能飘来两句歌声。有游客附和着瞎唱,引来笑声一片。我关上窗,把热闹一股脑儿关在外面。爬回床上,却再也睡不着,只好起身开门,走进热闹里去。

  年三十不开门的店铺果然又都开了,姜糖、葛粉、猕猴桃干,巷子里少不了几声吆喝。雪早停了,古城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一支当地武校的队伍正在江边舞狮,人们都聚集在跳岩附近的岸上观看。天空依然阴霾,只有随处可见的红色灯笼、对联、鞭炮纸屑,还有那只红色的醒狮,提醒着人们,春节应该欢乐祥和。

  站在街口,我却有点迷失在这片灰蒙蒙的红色中。

  "晃头,我们今天做啥?"同行的驴友问我,这终于让我凝固的脑子开始运转。"先解决中午饭吧。"我说。于是我们开始忙着觅食,然后忙着进食,旅途终于充实了一点。觅食的副作用就是吃得太饱,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两个办法,要么运动,要么昏睡。我们果然分化为两拨人,一拨人回客栈睡觉,另一拨人逛街购物,只有可儿不知去向。

  我不愿意睡觉,唯有拉上Phoebe去逛街,累了,我们俩就走进一间奶茶店。店面很小,但布置得很不错,中间只有一张吧台可以坐坐,容不下大部队,反而适合三两知己闲聊谈心。Phoebe跟店老板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老板告诉我们,他的店虽小,却聚集了一群自称为"凤凰传奇"的艺术家。店里许多装饰都是他们做的。

  "凤凰传奇?"Phoebe很细心地观察着店里的装饰,她注意到一对公仔,胳膊腿都是细细的,都戴着紫色的帽子,男孩穿着T-shirt和短裤,女孩穿着紫色的裙子,身边躺着一条白色的狗。他们互相陪伴着,却没有依偎在一起,反而任意分开摆放。

  爱,也不一定要在一起。

  "老板,这对公仔多少钱?"我问。老板说,公仔已经被一个妹妹买走了,她不方便带着逛街,所以晚上才过来拿。我有点失望,抬起头,注意到奶茶店的一堵墙上,热热闹闹地贴满了黄色的便笺纸,每一张上面都写了字。我浏览了一下,大概是来过游客的只言片语。这时候其中一张便笺纸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上面没有留言,只有用钢笔简单勾出的一幅画:一只小猫蹲在墙头,看着江面上的太阳。

  "6:00AM or 6:00PM?新的一天或者是新的一夜?"我在旁边贴了一张便笺纸,写了这个内容。老板笑了,说这张画就是买公仔的女孩画的。

  很快,新的一夜来临了。烟花再次点亮了夜空。我们的发呆阵地转移到了心斋酒吧,酒吧坐落在沱江边,一个大水车在门口缓缓转动。选择这家酒吧,是因为"快乐"常在这里消磨时间。"快乐"见到我们很热情,立刻招呼酒保端上来几瓶啤酒。让我意外的是,女孩子们都没有拒绝。在酒精的作用下,时间过得很快,大家聊了不少校园生活,每个人的象牙塔生活似乎充满了幸福。只有可儿整晚默默地盯着电视,即使电视机是处于静音状态。我想,她喜欢看电视。

  回客栈的路上经过奶茶店,我注意到,那对公仔还没有被取走,同时看到了Phoebe在便笺纸的留言,"坚定的守候,用心的寻找……"

  (三)

  凤凰终于出太阳了,一扫连日阴霾。

  憋在家里过年的人终于可以出来晒太阳。一时间,大街小巷里全是人,虹桥那条细小的道路开始大塞车。我几乎认不得这就是我们刚到时走过的路。跳岩也不能畅通了,跳岩旁边的小桥也水泄不通,每次与对面的人交汇,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掉到水里。江边的小路也开始"塞人",行进缓慢,我们曾经逗留过的茶馆、奶茶店、酒吧,生意都好了起来。

  我们住的客栈也来了新房客,两位姑娘把行李搬进了我对面的房间,客栈老板给她们送热水壶的时候,指着我对她们说:"他们也是深圳的,深圳人都喜欢住我这里。"于是我们的队伍多了两位新成员:Ellen和布丁。

  阳光那么好,我们决定去苗寨看看。苗寨的名字我已经忘却,只记得我们到的时候,几位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小朋友向我们唱着歌,阳光照在红红的脸上,很可爱。正午的阳光很刺眼,村里的人都在忙,我们来到一片开阔地上,这里摆着流水席。苗家大娘就在周围摆摊卖银首饰。我一边吃着苗家饭,一边挑选首饰。走马观花,等到出了村子,回头一瞥,看到可儿正在摸着孩子们的头,给他们手里塞钱,她耳垂上多了一对耳环。

  我这才发现,可儿有一双清如江水的眼睛。原来美貌是这样自然天成,不施粉黛。

  回到凤凰,夕阳在屋檐上只剩下最后一抹红色。客栈老板催着洗澡,说再不洗就没有热水啦。呼啦啦,女士们全部紧张起来,等他们变了个模样从房间里出来,发现只能在天空的云彩上找到弥留的夕阳。太阳就这样突然出现,然后迅速离去,不等我多看一眼。Phoebe安慰我说,明天还会有太阳的。于是我给相机换上了新胶卷,并把脏衣服洗了,等待着阳光再次来临。

  晚上的活动,放烟花!把威力巨大的烟花轰上几十米高空,然后绽放成几朵金花。烟花的爆炸声让女孩们不敢接近,于是点火的工作须我来做。这是儿时最喜欢干的事情,回想起别有一番滋味。

  第二天,正月初三,阴。

  阳光放了我们的鸽子,我有点沮丧,但还是从暖呼呼的被窝里出了来,带上相机和脚架,走进古城的清晨。这个时间游客很少,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亮晶晶地泛光。早起的人们开始生火做饭,黑檐乌瓦上方升起蓝色的烟。两个孩子在篮球场上打球,球场上的篮筐已经坏了一个,剩下一个也摇摇欲坠,但没有影响孩子们的玩兴。

  我蹲下身子,让相机贴近石板路面,这样的拍照姿势引起了一条狗的注意,它摇着尾巴跑过来,用舌头舔我的镜头。然后看着我,大概是说,"洗镜头费,一根骨头"。我站起来,对它摆摆手,"没有骨头。"它便跑开去。看它走了,我又蹲下来继续我的创作,它又跑过来,又舔……这大概是送的,我想。

  奶茶店早早就开了门,我要了一杯奶茶,热热地喝了下去。那对公仔还没有被取走,只是在我的便笺纸留言后面多了一句话,"不是新的一天,也不是新的一夜,而是留不住的时光,正如这一江流水。"

  路两边的商店渐渐都开了门,工人推着垃圾车走街串巷收垃圾。姜糖店的伙计们把姜糖卷在门口棍子上,用力拉扯,然后剪成一段段的,便于贩卖。勤劳的船家开始招揽生意。"小伙子,坐不坐船游沱江?"Phoebe曾经告诉我,只要说坐过了,人家就会放过我们。可我不愿意说谎,便指了指我的相机,"我要拍照,不能坐船。"

  这时候一位盛装打扮的老太太拦住了我,她身穿苗族传统服装,头上和胸前都佩戴了精美的银饰,腰缠一条绣花带,脚穿黑布鞋。"要拍照?可以拍我呀,拍一张两块钱。"她说。我只好又指了指相机,"拍过了。"老太太走了,带走了一个谎言。我收起相机,扛着三脚架,离开商业街,钻进偏僻的小巷。那里传来孩子的哭声……

  "江穿城而过,从城里看江,看一江春水,从江上看城,看一城喜悲。"我在奶茶店妹妹留言后面又贴了这么一张留言。

  (四)

  江边有一家书局,除了卖书,还出售明信片和一种牛皮纸做的笔记本。笔记本封面上印有凤凰的风光。店里还有几个古色古香的印章,如果买了书,书局老板就会在书上盖章。在这里遇到了可儿,她买了一本牛皮纸笔记本,正在内页盖章。我则买了一堆明信片,它们将被盖上凤凰的邮戳,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

  等我们回到客栈,大家都起床了,唯独不见Phoebe,我便去叫床,"Phoebe起床啦!"每天起得最早的是空空和莫纳,最晚的当数Phoebe。Phoebe今天抱出来几本书,看来要把时光浪费在这上面。我们找了个地方,很适合看书,也很适合睡觉。那个地方叫"边客"。

  "边客"是一家咖啡屋,装修得很有风格,落地的书架,老相机,舒适的沙发,随意的地席,暖色的灯光,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门外熙熙攘攘,门内却安静悠闲。这几天"边客"的顾客都不多,闹市中竟然有一处幽静之地,真是难得。

  可儿选了一个角落,靠着窗。可以席地而坐,像榻榻米。只是,这个角落空间太小,我们不得不互相挤着才坐下,我的手里捧着的是沈从文先生的著作,毕竟这里是他的家乡。他的梦想,从这里起航,他的爱,都源自于这一江水。湘西的烟雨,养育了纯洁而多情的翠翠,豪爽的大老、二老。唉,那时候的湘西,爱一个女孩,要在山上唱三年零六个月的歌。现在的爱情,完全可以快餐式解决了。

  正想到这里,忽然感到肩头一沉,可儿已经靠着我睡着了,这下我不敢乱动了,吃力地维持着一个姿势,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她弄醒了。很长时间过去,我已经坚持不住了,蜷曲的双腿麻痹得几乎失去知觉,忍不住一动,可儿就醒了,问:几点了?

  我趁机把腿伸直,那上面仿佛爬上来千万只蚂蚁,麻得难过。我一边揉着,一边说,快3点了吧。可儿站起来,说有事先走了。留下我和Phoebe,我这才注意到,Phoebe靠在墙上,仿佛已经凝固,呆呆地不说话,手里的书几乎没有动。

  "讲讲故事吧。"我说。Phoebe没有响应。我不喜欢这种凝固的空气,于是笨笨地提议,"要不,出去走走,手脚都冻僵了。"Phoebe还是没有响应,但她却开口,缓缓地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女孩失恋了,她伤得很深很深,有一个男孩开始不断地安慰她,鼓励她,每天晚上编好玩的短信逗她开心,如时钟般准时,就这样,女孩渐渐从痛苦中恢复过来,又变得和往日般活泼可爱。可是有一天,女孩没有收到他发来的短信,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和不安。她觉得这种感觉怪怪的,淡淡的,虚无但又无处不在,不像是热烈的爱情,但也有莫名的纠结。

  每个晚上,女孩都守着手机,好多个晚上过去了,男孩的短信仍然没有来。终于,她忍不住拨了过去。问他最近怎么不给她发短信了。电话那端沉默了好久,终于说,我们还是少接触的好。女孩问,为什么呢?男孩用一种缓慢的口气,像是要让每个字都沉进女孩的心里似的,"我担心,如果以后你再失恋,会没有人来安慰你了。"

  故事讲完了,讲得很缓慢,就像那个男孩的口气。但空气更加凝固了。这个时候,可儿回来了,靠着Phoebe坐下。我对她说,轮到你讲故事了。可儿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太多了。"然后就不再说话。

  我知道,故事里永远都有爱。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玻璃窗泛着蓝色,Phoebe开了灯,暖色的光线照在女孩们的脸上,竟然是那么漂亮……囡囡打来电话,说明天回深圳的火车票已经买到了,催我去取。真的吗?忽然心里很不愿意这么顺利地买到票,不然还可以在凤凰多赖几天,哪怕一天也好。

  我赶去囡囡的客栈去取票,经过奶茶店的时候匆匆瞟了一眼,忽然发现,那对公仔没有了。我问老板,公仔被取走了吗?老板说,是啊,她终于来取了,还在这里等了你好一会儿。等我?老板指了指墙上的贴纸。在我的留言上,写着一行字,"我们见个面吧,下午3点,我请你喝奶茶。"我一看表,已经6点半了。

  我傻傻地走出奶茶店,江面上倒映着冬日的晚霞,看来明天会是好天气。

  (五)

  火车票拿到了,囡囡特别让我注意时间,中午1点40分在吉首坐火车,别误了。我很感激囡囡,春运火车票,还是卧铺票,能买到已经很不容易。囡囡问,你怎么只要4张票,你们不是5个人吗?我说,可儿不跟我们回去,她还要多留几天。

  今夜,就是我们在凤凰最后的夜晚,大家吃完饭就到大水车旁的soul咖啡厅聊天,因为"国王"驾到了,"国王"是来自成都的哥哥,他真的是"驾到"的,经过长途跋涉,他终于从成都自驾来到凤凰。我们约在soul咖啡厅见面。据说这家咖啡店里的巧克力很好,"国王"给我们每人送了一颗。我觉得,每一颗都是苦中带甜。

  这样一个晚上,夜空中出现了星星,我突发创意,让大家拿着荧光棒和烟花,在夜空中挥舞,画下心里想要的图案。我用相机记录下光线的轨迹。这个晚上,大家玩得很开心,每个人尽情挥洒创意,沱江会记住那些蓝色、绿色、黄色的光线,灿烂的烟花在女孩们手中挥舞,每一个火星都温暖入心。画得最好的是可儿,她画的熊猫很生动搞笑,我看到火花照亮了她动人的笑脸。第一次看到她那么快乐的样子。

  忽然不想走了,真不想走了。像"快乐"那样留下来,开一个客栈,像Phoebe留言上写的,守候着,追寻着,像便笺纸上画的那只猫,终日与沱江为伴,让自己融在这片山水,把自己的心灵洗涤得像沱江一样清澈。也许,一直缺少的那个人也会来这里,住进我的客栈,住进我的心里……

  夜深了,江边只剩下我一个人。烟花的绚烂已经远去,只有吱吱呀呀的水车在运转。我跑到了奶茶店,老板正在锁门,看到我来,说,早过打烊时间了。我说,开开门,我就贴最后一张纸条。老板说,明天来吧,我再晚点回去,就要翻墙进门了。我说,明天就走了,再不贴我怕没有机会了。老板最终开了门,说,算了,也不是第一次翻墙回家了。

  "我走了,很遗憾没有见到你,你知道凤凰最迷人之处是什么吗?那就是我满城游走找寻着你,想象着你走过青石板路的样子,却不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守候。"我想,这是我最后的留言。

  离开的那个早晨,凤凰大雾。沱江被雾气掩盖,依稀能看到行船。太阳出来,雾气也不见减弱,云水如烟,如无尽的缠绵,似寂寞的烦恼,一阵一阵飘过吊脚楼,飘过我的相机镜头三脚架,湿润我苍白的脸。

  可儿并不回深圳,我们走了,她决定搬进我住的房间,因为那个房间,三面临江,是沱江上的制高点。我回到客栈第一件事情就是帮她搬行李。可儿正在收拾东西,她的东西可真够多的。忽然,我看到可儿手里的东西,我问,那个公仔是奶茶店里那个吗?可儿一边把公仔往背包里塞,一边说,是啊,在奶茶店里买的。我说,没想到,是你……

  这个世界最远的距离,是你就在我身边,而我却看向别处。

  道别。可儿轻轻地笑了,约好回深圳再见。临走的时候,可儿把其中一个公仔送给了我,她拿出在书局买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印章。她说,你也给我一个纪念吧,你最后的留言,不必贴在奶茶店了,就写在这个本子上。我说,我的字写得不好。她说,是你的字就行,见字如见人。我拿起笔,写了好久。然后合上笔记本,交给可儿,说,等我走了,你再看。可儿把本子抱在怀里,点了点头,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

  再见了,凤凰。我把一堆写满新春祝福的明信片投进邮筒,然后背上包,跟上Phoebe,空空和Ellen,离开了熙熙攘攘的古城,在凤凰大桥上,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古城和这条沱江,阳光在水面上荡漾,清晨的雾气已散,一切寂寞和哀愁,思念和冥想,都化作过眼云烟……

  水边的吊脚楼,

  是想湿水

  还是不湿水

  其实都不是

  只是想接近水

  所以,我不是爱你

  或者不爱你

  只是想,靠近你……

  --我最后的留言,写在了可儿笔记本上,并在旁边画了一幅画,那就是凤凰的吊脚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