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管理专业培训:红楼补天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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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补天考
发布时间: 2007-9-30 11:01:08      来源: 中国文学网    【作者】顾士敏 



   《红楼梦》自女娲炼石补天神话始。这在甲戌本第一回中最为突出,全无“作者自云……风尘碌碌,一事无成”等语,开卷就是:列位看官,你道比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谙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庚辰、梦稿诸本,除字句上略有小异外,都一同甲戌,在第一回中公开声明:《红楼梦》就是这块娲皇炼遗之石“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悲欢离合、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甲戌本“无材补天,幻形入世”句侧,有批云:“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无才可去补苍天”偈侧,又有批云:“书之本旨”,“惭愧之言,呜咽如闻”;又有“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这一独立的异文存在。《红楼梦》中的这则女娲炼石补天神话,确是“细谙则深有趣味”的。这则神话从何而来?《红楼梦》为什么要从此而发?《红楼梦》作者为什么又要以娲皇炼遗之石自况?对此,古今论者伙矣!其深入阐发之言,不能具引。今试作别解以说之。女娲一名,见《楚辞•天问》:“女娲有体,孰制匠之?”为古代南方人民传说中之人类始祖;又见《礼记•明堂位》:“垂之和钟,叔之离磬,女娲之笙簧”,又为古乐器的发明者之一。其补天事迹,见《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滥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造人事迹,见《风俗通义》,《太平御览》卷八十七引文作:“ 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搏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絙人也。”武梁祠石室造女娲像,与伏羲并,皆人首,蛇身,双尾相交,中有一小儿,右向,手曳二人之袖,对造人事迹又有新解。因此种种,郑玄始于《礼记》注文中称:“女娲,三皇,承伏羲者”。王充《论衡•顺鼓》中亦云:“雨不霁,祭女娲,于礼何见?伏羲、女娲,俱圣者也,舍伏羲而祭女娲,《春秋》不言。” 唐宋以来,民间有纪念女娲的“天穿节”。当其时,有种种活动举行。《李觏集》卷三十六《正月二十日,俗号天穿日,以煎饼置屋上,谓之补天,感而为诗》:娲皇没后儿多年?夏伏冬愆任自然。只有人间闲妇女,一枚煎饼补天穿。清初褚入获《坚瓠集•补集五》云:宋以前以正月二十三日为天穿节,相传女娲氏以是日补天,俗以煎饼置屋上,名曰:补天窗。

   其说可以为李诗注,但日期相去三日,是否另有所据,未点明。其源本何在?俞正燮《癸巳存稿》中《天穿节考》,对此有诗,略移如下: ……宋时以二十日为天穿,以二十一日为穿地。其又有十九日、二十三日、二十四日、三十日者,各从其俗而皆有义。古宪:立春,惊蛰,雨水,春分,谷雨,清明;汉改: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则雨水改早十五日,谷雨改迟十五日。自正月中至二月,节气为今、古宪雨水之日;自正月十六日至二月一日皆可谓之天穿,但古书不载,宋人始名之,亦祝雨水屋无穿漏之意。今黟俗亦以正月二十日为天穿节。近见一书,名《陇头刍语》云“正月二十日为天穿日,女子以此日穿耳”,是亦以二十日为天穿。所以知天穿为雨水者:《史记•天官书》云“或从正月旦比数雨。率日食一升,至七升而极。”言七日得雨,则民食有七升,丰年也;宗懔《荆楚岁时记》云“正月七日食煎饼,于庭中作之,言熏天。亦以七日当得雨,故熏之;襄、邓俗,唐以七日,宋以二十日,皆为雨水也。《辽史•礼志》云“人日,俗食饼煎于庭中,谓之熏天。”宋张镃《南湖集》“赏心乐事”条目中有“正月七日煎饼会”,亦仿唐事为之。

   俞正燮认为“天穿节”本于古之人日祈雨事,颇有见。而人日祈雨,又当于南国为多。《日知录》卷三十《雨水》条云:《礼记•月令》:“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始雨水者,谓天所雨者水而非雪也。……今二月间尚有雨雪,唯南方地暖,有正月雨水者。

   其说可证。俞正燮《天穿节考》中又载宋范仲淹《百花洲图诗》“彩丝穿石节”自注:“襄、邓间旧俗:正月二十一日,士女游河,取小石中通者,用彩丝穿之,带以为祥。”宋杜绾《云林石谱》云“江水中多出穿心石,士人春时竟水中摸以卜子息。” 

   宋葛胜仲《丹阳词》中《蓦天溪•天穿节和朱刑掾二首》形象地描绘了当时景况,词中有句为:“望云门外,油壁如流水,空卷逐朱幡,步春风,香河七里。治容?服,摸名道宜男,穿翠霭,度飞桥,影在清漪里。” 其源本又何在?俞考未言,今姑为索之。《史记•夏本纪》中,禹“娶涂山,癸甲,生启予不子”句,司马贞《索隐》作:《世本》曰“涂山氏女名女娲”,是禹娶涂山氏号女娲也。

   张守节《正义》作:《帝系》云“禹娶涂山氏之子,谓之女娲,是生启也。” 

   《汉书•武帝纪》中“元封元年……春正月,行幸缑氏。诏曰:胼用事华山,至于中岳,获驳麃,见夏后启母石”句,师古注称:启,夏禹子也。其母,涂山氏女也。禹治鸿水,通辕山,化为熊。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声乃来。”禹跳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万作熊,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万生启。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启生。

   朝廷又有高禖之石。《隋书•礼仪志》载:《礼》仲春以玄鸟至之日,用太牢祀于高禖。汉武帝年二十九,乃得太子,甚喜,为立禖祠于城南,祀以特性,因有其祀。晋惠帝元康六年,禖坛石中破为二。诏问,石破今应复不?博士议:“礼无高禖置石之文,未知造设所由;即已毁破,可无改造。”更下西府博议。而贼曹属束禖议:“以石在坛上,盖主道也。祭器弊则埋而置新,今宜埋而更造,不宜遂废。”。”……案梁太庙北门内道西有石,文如竹叶,小屋覆之,宋元嘉中修庙所得,陆澄以为孝武时郊禖之石。然则江左亦有此礼矣。

   女娲又被称为高禖之神。罗泌《路史•后纪二》云:女娲祷祠神,祈而为女媒,因置昏姻。以其载媒,是以后世有国,是祀为颙禖之神。

   正月中入水摸石卜子之俗,或亦本此。范仲淹所称之襄、邓间,为汉水流域。杜绾为越州山阴人。葛胜仲,丹阳人,视其词意似为晚岁知湖州时作。据此,可知其俗亦多流行于南国。《红楼梦》卷首的女娲补天神话,从《淮南子•览冥训》那里出发,但自点出炼石之处为 “大荒山无稽崖”句起,即全为纂创,故有“补天济世,勿认真用常言”之批。对这则神话,为什么要作出一番纂创呢?曹雪芹家世及《红楼梦》情事中,有数处颇为蹊跷:《红楼梦新证》据敦敏、敦诚挽诗系雪芹生于一七二四年,并引一证,云:正月初七日,(曹)俯折云:“……奴才实系再生之人,惟有感泣待罪,只知清补钱粮为重,其余家口妻孥,虽至饥寒迫切,奴才一切置之度外,在所不顾。”……按据“妻孥”一语,可知已生一子。

   此折正写于祈雨熏天之人日,雪芹名沾,莫非偶合? 甲戌、己卯、庚辰、梦稿、蒙府诸本,第二回中均有一大笔误:“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此误当不可能共同来自钞胥,只有作者原定姐弟俱生于正月,才有可能致误。作者为什么要拟定宝玉生在正月呢?宝玉“衔玉而诞”之奇文,又系从何想来? 对此,令人很难不想:这纂创的补天神话中是否有作者胸中块垒的一鳞半爪在?有两点颇能启人:

   其一,江宁织府历年有报晴雨达帝座之例,正月祀女娲以祈雨之事,或难免有之;其二,曹氏自寅、颙殁后,曹俯入祧,子嗣一事成为最大的问题,又或难免为正月入水摸石以卜之风习所动。雍正二年正月的江宁织造家族,确是“天穿”之势已成,山雨欲来,险象环生。如果雪芹真系生于斯时,阖家殷望,自然归之一点:“补天”。三年之后,曹府被抄,举家北返,织造任上的祈雨,南国天穿节中的入水摸石卜子等,连同当日的“赫赫扬扬”及尾声中的“补天 ”心事,一道成为梦影,不堪回首。而这“补天”之石却于“燕市哭歌”与“秦淮旧梦”两间,“落堕情根”自嘲为“娲皇炼遗”,当“醉余奋扫如椽笔”之际,来为同类画出“嶙峋 ”与“支离”!

   《红楼梦》卷首这则神话中不乏揶揄的成分和脂砚斋对此的反复慨叹,或即从此而发生。与天穿节同来之人,并未能替没落途中的江宁织府补天,仿佛是反而与生俱来了那番巨变,这是否也可视为第一回中“好妨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与通部红楼亦自贾府元宵夜宴“黄钟大吕之后,转出羽调商声,别有清凉滋味”(戚序本第五十五回)开始总批)中所包孕的东西呢? 《红楼梦》也正如《安娜•卡列尼娜》、《奥涅金》等一样,在其中虽然“一个问题也没有解决,然而这些作品还是充分使您感到满足,这只是因为书中所有的问题都提得正确罢了。”(《契诃夫论文学》第110页)能够正确地提出问题却不能同样正确地解决问题,这是人类思想史上许多伟大建树中普遍存在的矛盾。造成这个矛盾的一个重要原因,恐怕就是恩格斯在《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所形象地总结过的:“黑格尔是一个德国人而且和他的同时代人歌德一样地拖着一根庸人的辫子。歌德和黑格尔各在自己的领域中都是奥林帕斯山上的宙斯,但是两人都没有完全脱去德国的庸人气味。”《红楼梦》是“满纸荒唐言”——“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而又最复杂的作品”(校注本《序言》),其中又有“ 一把辛酸泪”——雪芹的祖国、时代、身世中积淀下来的东西。这二者在《红楼梦》中怎样统一着? “补天”是否容我作这样的理解:在江宁织造家族不可挽回的运数中产生了《红楼梦》,这或许即李贺《高轩过》中“笔补造化天无功”一句的诗意所在。《谈艺录》十五《模写自然与润饰自然》中,盛赞该诗,云:“此不特长吉精神心眼之所在,而于道术之大原、艺事之极本,亦一言道著矣。夫天理流行,天工造化,无所谓道术学艺也。学与术者,人事之法天,人定之胜天,人心之通天者也。……人出于天,故人之补天,即天之假手自补,天之自补,则必人巧能泯。造化之秘,与心匠之运,沆瀣融会,无分彼此。”所谓“美”,不外是“ 自然向人生成”这一漫长历史过程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东西。这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人对自身本质的探讨。《离骚》自“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始,不是偶然的。红学史上的本事论者,把《红楼梦》中生活视作江宁织府岁月的再现,但没有明确指出这是雪芹化了的再现,是情与景的统一。自“娲皇炼遗”始,“ 意淫”“正邪两赋”,“情种”,“有命无运”,“原应叹惜”等,其中都蕴涵着雪芹对人的本质的探求。江宁织造家族的兴亡成为一部异化的历史,迫使雪芹不得不去探求,又注定着他只能到一个“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中去建构一种特定的人际和谐来寻找答案。于是,他就抓住这“瞬息繁华,一时欢乐”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的世界,企图到其中去发现他和这个世界的真正关联。“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一过程使前尘梦影升华了,使它不全是揶揄、牢骚,而成了“书之本旨”。更使得脂砚批道:“剩了这一块,便生出这许多故事!使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去补地之坑陷,使之平坦,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话。” 雪芹是《红楼梦》作者,又是江宁织造后人,一部《红楼梦》所追求的即这两者之间冲突的解决。从这历史的必然中找到自由,《红楼梦》就是这复杂因缘上所产生的一种境界。对这种美学关联来说,也许开卷时的女娲炼石补天神话会是一个突破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