蕐廷黼:丰一吟忆父亲:丰子恺比李叔同要任性【图】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4 06:33:43
你可以叫它客厅,也可以叫它卧室,或者是书房,这间不足20平方米的房间就是大画师丰子恺幼女丰一吟的天地。父亲留给她唯一的字画挂在墙上。很小,却已足够。今年3月19日是长乐邨日月楼开放一周年纪念。这事全靠83岁高龄的丰一吟张罗着。眼门前的事她常忘记,那些个往事却依旧清晰。

               父亲留给她唯一的字画挂在墙上

 丰一吟其人:

    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丰子恺研究会顾问,上海翻译家协会会员。1929年5月生于浙江省石门镇(今属桐乡市),曾就读于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应用美术系和中苏友协俄文学校。1961年起历任上海编译所、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译所译员,1980年进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1994至1996年分别赴新加坡、菲律宾马尼拉、马来西亚槟城,为佛教慈善事业举行个人书画义展。1996年任浙江省金华县丰子恺研究会名誉会长,后任桐乡丰子恺研究会顾问,2010年任上海卢湾区丰子恺研究会会长。主要从事丰子恺研究工作,并参加一些社会活动。

 

【口述】

关于旧居:一路逃难,终于定居在天堂一样的日月楼

               父女俩在日月楼里一起翻译。

    丰家祖上在浙江石门镇上开了家染坊,名号叫“丰同裕”。几年前有友人也用这同一名称在石门镇附近开了业,如今算来也是百年老店了。

    我爸爸也是在镇上出生的,老房子在大井头1号,爸爸管它叫“缘缘堂”。缘缘堂造的时候我才5岁,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后来又添了一个弟弟。1937年日本人打过来后,老房子给烧毁了。现在对游客开放的缘缘堂是1985年重建的,里头展览着一些爸爸作品的复制品,真迹收藏在库房内。

    之后关于家的记忆,就是全家人一直跟着父亲辗转逃难,从石门、萍乡、长沙、桂林、遵义、到重庆。住的房子都很简陋,每到一个地方就买几件最简单最便宜的竹制家具,搬走的时候也就可留下。抗战胜利后又到过杭州、厦门。

    再后来我们到上海定居。一开始住在广西路福州路口的石库门里。附近的住房挤满了人,每天马桶拎进拎出,空气很差,家里人几乎都得了肺病。后来搬到长乐邨感觉像到了天堂。

    上海长乐邨的“日月楼”是我们住过的最好的房子。长乐邨以前叫凡尔登花园,都是三层高的小洋房。每个洋房自带一个小花园。我清楚记得搬进去的那天是1954年9月1日。当时哥哥姐姐都成家了,只有我和弟弟还跟父母住。那是爸爸因为肺结核在医院治病,所以是我和弟弟先住进去的。爸爸看到那么好的房子高兴极了,叫它做“日月楼”。

    去年,丰家一个亲戚好心买下了93号的二楼和三楼的租赁权,改造成丰子恺故居。可惜一楼那户人家要价太高,死活不肯搬。故居是去年正式开放的,每周二、四、六、日10:00到16:30免费开放。两楼摆放着展柜,三楼陈列老照片和作品,都是复制品。3月19日和20日一周年活动时,会展出一些爸爸的真迹。

 

关于家传:唯一的一幅爸爸的画是二哥送的

    不过长大后,二哥还是待我很不错的。爸爸1975年过世的时候,只留给我一幅字。二哥看我一幅画都没有,就把爸爸给他的送了一幅给我。这两幅真迹,都挂在我的房间里。

    漫画的题目是《一叶落而知秋》。画里两个小孩欢欣地看着天上飘落的落叶,边上一个妇人摇着折扇看着他俩。字则是提醒世人“盛年不重来”的励志警句。

   至于客厅里挂着的那些个字画就都是复制品了。

 

关于脾性:他比李叔同任性多了

               刘质平(左)、丰子恺(右)与弘一法师(中)1918年在杭州合影。

    有些资料说我爸爸从小在女孩堆里长大,性格十分温柔。其实没这回事,他有些时候非常主观,非常任性,我觉得这样的任性也是他出好作品的原因之一。我妈妈毕业后当了美术教师,但一结婚就做了家庭主妇。妈妈倒是个温和甚至于软弱的人,家里都是爸爸在当家作主。爸爸的任性时常体现在小事上。比如在日月楼的阳台上睡午觉是他天大的事情。每次工人给地板打蜡把他拖鞋碰挪了地方,他醒过来就要发脾气,说以后别给我的房间打蜡了。

    都说爸爸和李叔同有缘,弘一法师是爸爸一辈子的老师。爸爸很敬仰他,经常和我们讲关于李叔同的故事。爸爸的一些小习惯也要模仿大法师。比方说写信的时候一定要先写信封。爸爸一边写一边说:“弘一法师就是这样子的。”

    弘一法师有次来我们家做客,他的一个动作让我们觉得很有趣。因为他要先把藤椅摇一摇,把小虫子抖落出来后,才肯安心坐下。

    爸爸学佛法就不讲究这个,而且还不忌口,特别喜欢吃虾和蟹。别人问他,你怎么可以吃荤腥?他就说,不出声的我就吃。

    弘一大师的言行、思想与品格以至信仰深深影响了爸爸。爸爸皈依的地点就在上海江湾永义里的“缘缘堂”的钢琴边上。时间是1927年农历九月廿六日他生日的这一天。大师为爸爸取的法名是“婴行”。

 

关于手足:小妹软软其实是姑姑的女儿

               一家兄弟姐妹有7个

    我们一家兄弟姐妹有7个,我排行老六。软软其实是姑姑的女儿,当时姑姑与软软和我们住在一起,我小时候一直认为软软是爸爸妈妈亲生的。那时姑姑也是很有性格的一个人。她读过书,是新派女性。结婚后依旧喜欢去异性朋友家来往,比如茅盾的弟弟沈泽民。她婆婆就不高兴了,不许她出门见朋友,还要求她完全听丈夫的话。后来,两人只好离婚。哪知离婚后,姑姑才发现自己怀孕了。所以生下的女儿软软就算过继给爸爸了。

              软软抱着小弟

 

    我们手足很团结和气,不过大哥二哥小时候欺负我的事情倒还记得。当时小弟刚出生,上头的三个姐姐都去照顾他了。我只好和两个哥哥玩。他们总是念诗来作弄我,把“吹彻小梅春透”里的“小梅”两字说得很响。我们家乡话里“小梅”和“小妹”一个发音。所以每当我去应答时,他们就说没喊我。

 

关于漫画:我们都是不知不觉变成他模特的

    爸爸画得最多的是大姐(作品《阿宝赤膊》)和大哥(作品《瞻瞻底车》),我年纪小,基本上轮不到。我名片背后的那一幅漫画可能是唯一留下来的一张。那是在遵义,我12岁。那天,我正在纸上涂鸦。哪知爸爸躲在旁边偷偷画我。爸爸画速写的速度飞快。有时候看一眼就走,然后凭印象再画出来,所以我们都是不知不觉变成他模特的。

 

关于艺术:爸爸非但不责怪逃学听戏,还请了男旦来家里教戏

               丰一吟穿戏装与父亲合影

    我没有继承到爸爸的画画天分。当时一路逃难,只在初中上了一年级,然后又伤寒之类的毛病不断,所以功课落下太多。爸爸就送我去艺专。他说女孩子,可以学点应用美术。所谓的应用美术就是设计手帕、花布之类。怎奈我这个人天生没创意,叫我设计就头大。不过最厌恶的还是英语课,所以一有英语课,我肯定逃学去听京戏。

   在艺校读书的时候我已经是十几岁的大姑娘了。当时我家在杭州里西湖,学校在孤山,我每天都是走过西泠桥上学去。逃学听京戏的事情,爸爸是很久以后才发觉的。不过他非但没有责骂我,还请了个男旦来家里教我唱戏。我和大姐都乐坏了。

    其实爸爸自己也是偶然的机会喜欢上京剧的。那时我们在重庆买了一个留声机和一大堆“闷包”打进的旧唱片。其中有梅兰芳的段子,爸爸就喜欢上了。家里最喜欢京剧的是大姐和我。记得那天,杭州大世界的那个男旦教我们的是《打渔杀家》和《霓虹关》。

    我直到现在还喜欢听京戏。至于画画还真是生厌了,除非是别人特意来求。

 

关于后辈:继承了不爱学习的坏毛病

    我的爱人是我的同学,他学的是西洋画,曾经给我爸爸画过一张肖像油画。我们有一个女儿。现在,我和女儿一家生活在一起。

    我女儿在上海一家旅行社做外联工作。她爱好广泛,钢琴、书法、日语都会,可都没长心。上次还说要买把小提琴拉拉,我就说:“得了吧,小时候你就学过小提琴,还不用功给老师骂了。”

    小外孙也是23岁的人了,长得高高胖胖的。他也是继承了不爱学习的坏毛病,专喜欢交友聊天。这阵子在中国馆做秩序维护员呢。小外孙和我特别亲,硬要和我睡一个房间。我就为他把沙发换成小床了。

 

【寻踪】

缘缘堂——最初的缘缘堂是丰子恺在上海江湾永义里的一个宿舍,当时他正在立达学院教书。1927年初秋,弘一法师来到上海,住在他家里。丰子恺要求恩师为他的寓所起名,弘一法师让他在小方纸上写上许多他喜欢而又能互相搭配的文字,团成许多小纸球,撒在释迦牟尼画像前的供桌上抓阄。结果丰子恺两次都抓到了“缘”字,于是就取名为“缘缘堂”。当即请弘一法师写成一幅横额,装裱后挂在寓所里。丰子恺后来迁居嘉兴,又迁居上海,都把缘缘堂的匾额挂在居屋里,“犹是形影相随,至于八年之久”。

    按丰子恺的说法,当时的缘缘堂还只是“灵的存在”,真正给它赋形,要到1933年。那年春天,丰子恺用积攒起来的稿费,在故乡桐乡县石门湾的梅纱弄里自家老屋的后面建造了一幢三开间的高楼。这就是真正的缘缘堂。因为弘一法师写的匾额太小,所以又请马一浮先生重新题写。缘缘堂建筑雅洁幽静,被称为“一件艺术品”,丰氏即在这里创作、生活。

    1938年1月,缘缘堂被侵华日军焚毁。抗日战争胜利后,丰子恺曾回故乡凭吊缘缘堂遗址。

1985年缘缘堂由桐乡市人民政府和新加坡佛教总会副主席广洽法师为重建故居慨然捐资重建,1998年,在丰同裕染坊店旧址上,又兴建了丰子恺漫画馆。馆外的围墙内侧,刻的都是丰子恺的漫画。

 

日月楼——长乐村以前叫凡尔登花园,位于陕西南路39弄(丰子恺旧居是93号)。凡尔登花园建于1925年,是华懋地产和安利洋行在1925年的合作项目。这个地块最早属于德国侨民乡村俱乐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中国宣布与德国断交,法租界当局想没收该俱乐部。后来由于中国政府反对,法租界当局只得出钱购置了这批土地和房屋,并以法国地名凡尔登命名。

    凡尔登花园属于花园里弄住宅,洋房有7排,行列式布置,共129个单元,每个单元都是前部2层、后部3层的坡屋顶房子。建筑外观小巧玲珑,还各自带个小花园。

    当年,凡尔登花园的内部装修是相当讲究的,各户入口的门斗上都有欧式装饰,底楼有小卫生一套,三楼有大卫生设备一套。

 

【家书】

 

    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甚么事体(杭州话)都想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对付。小小的失意,象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外婆普陀去烧香买回来给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尽瘁地抱他,喂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号哭的悲哀,比大人们的破产、失恋、brokenheart,丧考妣、全军覆没的悲哀都要真切。两把芭蕉扇做的脚踏车,麻雀牌堆成的火车、汽车,你何等认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来代替汽油。宝姊姊讲故事给你听,说到“月亮姊姊挂下一只篮来,宝姊姊坐在篮里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面看”的时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争,说“瞻瞻要上去,宝姊姊在下面看!”甚至哭到漫姑面前去求审判。我每次剃了头,你真心地疑我变了和尚,好几时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你坐在我膝上发现了我腋下的长毛,当作黄鼠狼的时候,你何等伤心,你立刻从我身上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对我端相,继而大失所望地号哭,看看,哭哭,如同对被判定了死罪的亲友一样。你要我抱你到车站里去,多多益善地要买香蕉,满满地擒了两手回来,回到门口时你已经熟睡在我的肩上,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在哪里去了。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与热情!大人间的所谓“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来,全是不自然的、病的、伪的!  你们每天做火车、做汽车、办酒、请菩萨、堆六面画,唱歌、全是自动的,创造创作的生活。大人们的呼号“归自然!”“生活的艺术化!”“劳动的艺术化!”在你们面前真是出丑得很了!依样画几笔画,写几篇文的人称为艺术家、创作家,对你们更要愧死!    你们的创作力,比大人真是强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体不及椅子的一半,却常常要搬动它,与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横转来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车的尾巴,要月亮出来,要天停止下雨。在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着你们的弱小的体力与智力不足以应付强盛的创作欲、表现欲的驱使,因而遭逢失败。然而你们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类社会的束缚的创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败,例如火车尾巴拉不住,月亮呼不出来的时候,你们决不承认是事实的不可能,总以为是爹爹妈妈不肯帮你们办到,同不许你们弄自鸣钟同例,所以愤愤地哭了,你们的世界何等广大!  

    你们一定想:终天无聊地伏在案上弄笔的爸爸,终天闷闷地坐在窗下弄引线的妈妈,是何等无气性的奇怪的动物!你们所视为奇怪动物的我与你们的母亲,有时确实难为了你们,摧残了你们,回想起来,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宝!有一晚你拿软软的新鞋子,和自己脚上脱下来的鞋子,给凳子的脚穿了,刬袜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的时候,你母亲喊着“龌龊了袜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动手毁坏你的创作。当你蹲在榻上注视你母亲动手毁坏的时候,你的小心里一定感到“母亲这种人,何等煞风景而野蛮”罢!  

    瞻瞻!有一天开明书店送了几册新出版的毛边的《音乐入门》来。我用小刀把书页一张一张地裁开来,你侧着头,站在桌边默默地看。后来我从学校回来,你已经在我的书架上拿了一本连史纸印的中国装的《楚辞》,把它裁破了十几页,得意地对我说:“爸爸!瞻瞻也会裁了!”瞻瞻!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欢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却被我一个惊骇的“哼!”字喊得你哭了。那时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罢!  

    软软!你常常要弄我的长锋羊毫,我看见了总是无情地夺脱你。现在你一定轻视我,想道:“你终于要我画你的画集的封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时我还要拉一个你们所最怕的陆露沙医生来,教他用他的大手来摸你们的肚子,甚至用刀来在你们臂上割几下,还要教妈妈和漫姑擒住了你们的手脚,捏住了你们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们的嘴里去。这在你们一定认为是太无人道的野蛮举动罢!  孩子们!你们果真抱怨我,我倒欢喜;到你们的抱怨变为感激的时候,我的悲哀来了!   

    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象你们这样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象你们样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最是我到上海去干了无聊的所谓“事”回来,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们做了叫做“上课”的一种把戏回来,你们在门口或车站旁等我的时候,我心中何等惭愧又欢喜!惭愧我为甚么去做这等无聊的事,欢喜我又得暂时放怀一切地加入你们的真生活的团体。  

    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谁也经验过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的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象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  我的孩子们!憧憬于你们的生活的我,痴心要为你们永远挽留这黄金时代在这册子里。  然这真不过象“蜘蛛网落花”,略微保留一点春的痕迹而已。且到你们懂得我这片心情的时候,你们早已不是这样的人,我的画在世间已无可印证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丰子恺 《给我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