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琳怀孕图片:旧 居 (2011-03-05 17:29:30)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10:05:40
旧 居 谨以此文献给故乡,献给时光

  ——题记

  1.

  多年以后,海水不断升高,淹没城市。水面每升高一次,人们就把房子向上加盖一层。就这样,房子越垒越高,像孩子用积木高高搭起的小屋。

  一位住在积木屋里的孤独老人为了寻找他掉落的烟斗,打开地板上的小铁门,潜入旧居。他不停地向下游,一生的时光也随之倒流,发黄的片段就在这些层层叠叠的旧房屋中次第打开——他的老年、中年、青年、少年,他幸福的一家人;他穿越旧居(有鱼儿在房间里游来游去),穿越往事,沉睡的记忆片段在黯淡中一一点亮,他追溯着那些深埋在时光和海水中的幸福时光……最后,老人在最底层的老房子里默默拾起一只酒杯。回家之后他把它斟满酒,与往事干杯。

  奥斯卡奖动画短片《回忆积木屋》,以暖黄色调的画面,安静平淡的剧情,深远含蓄的寓意,寂寥伤感的音乐,轻轻拨动着观者的心弦,令人动容感念。

  每一次搬家,生命中都会有一段时光遗留在那里。房屋是饮食男女人间烟火岁月的载体,那些笑语喧哗,那些爱与痛,永远都留在房子里无法搬走。那些怀念往昔的人,最好也能潜回旧居,弯下身子,拾起你的烟斗,你的酒杯……

  2.

  刚搬进城里教体局家属院的时候,我对妈妈说:“我梦见我们又搬回去了,又回供销社了。”

  妈妈听后神情隐隐有些不安,还特意给爸爸说了这个事情,似乎惟恐爸爸的工作升迁会有不测之险。后来我反反复复地讲述同样的梦,妈妈于是习以为常,不再理会。

  说来奇怪,从小到大不知搬过多少次家,唯独这处旧居固执地占据我所有回家的梦境,至今如此。沉睡的大地,漆黑的梦境,是什么样的神秘召唤,夜夜牵引着一只迷失的小手,非要跋山涉水地回到她童年居住的那个地方?

  供销社院的大铁门上有八个字:安全生产,保障供给。高大森严的仓库门上也印着八个字:仓库禁地,闲人免进。院子非常大,有杨树林,水池,职工住宅,酱菜园,油库,还有麦地和菜地。

  院子的东南角一共住着三家,我家居最西。两室两厅的红色瓦房,水泥地,白灰墙,电灯每次都要拉两下才能亮。自家门前有凤仙花、百日菊,美人蕉,后院屋后种着向日葵,菊花,还有茴香、藿香和黄芪。

  刚搬进来的时候,紧贴厨房转角的地方冒出一棵小小的椿树,刚指头般粗细。妈妈怕它影响厨房的屋檐,想把它拔掉。正要动手的时候,看着身边两个六七岁的孩子,又看着小树苗生机勃勃的紫红色的嫩叶,她犹豫了,“要不,就让它也长着吧。”

  后来等我们搬走的时候,这棵椿树苗的树干已经比碗口还粗,高大笔直,亭亭如盖了。

  说到这处旧居,不能不提到另外一家邻居。他们对我童年的心灵和影响实在是太大了,他们的身影,他们的歌声,是我旧居生活的重要的一部分。

  某天,一辆大卡车轰轰烈烈地开进院里,热闹非凡地搬进来一大家人,原来是新领导朱主任走马上任,并带来他白胖的老婆和八个孩子。最小的是一对长的一点都不像的双胞胎姐妹,和我一样大。如果老七脸上的一些雀斑可以忽略不计的话,他们兄弟姐妹八个可以说都很漂亮,大眼睛,皮肤白皙,甜蜜柔和的长相,歌喉也异常地美。

  朱主任是一个性格比较开朗的转业军人,胖胖的,挺着大肚子,满脸络腮胡子,大家私下里都叫他老朱。因为人口多,他们家的厨房是单独盖的,有着熊熊燃烧的炉火和一口沸腾的大锅,烧的不是煤球而是煤饼。他们家的窗户缝里,总是传出美妙的小合唱,是老五和老六他们俩的男女二重唱,一个轻柔,一个低沉——“我们在回忆,回忆那过去。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生机……”是《春光美》。我喜欢跑他们家去玩,听他们唱我没有听过的歌,看老三搜集的红楼梦邮票,热切地从这个蓬勃家庭里感受着另外一种热闹欢腾的家庭氛围和文明气息。

  老朱也喜欢唱歌,唱的都是军人歌曲,边唱边打拍子。春节的时候老朱会率领众儿女糊“花篮”灯笼(只是那灯笼有点难看),还教我们画青蛙。他高兴了就会在他两个双胞胎女儿的脸上各亲一下。老七面无表情,若无其事,而好害羞的老八则会不好意思地瞅我一眼。

  我家和朱家的中间隔了一家,姓户,女主人是少数民族,且脾气古怪,他们家人和我们左右两家都不怎么搭理。男主人还好,有时候会从两家之间的篱笆里递来他刚摘好的半笸箩梅豆。

  夏夜晚饭后,大家都喜欢在各自门前的葡萄架、丝瓜架下乘凉,家家户户都不开灯,黑乎乎的。我给妈妈抓痒,给爸爸打扇子。大家谈天说笑,妈妈还出谜语让我们姐妹几个猜。“一个坛子两个口,大口吃,小口吐。它是什么?”

  我们正苦苦思索间,突然从黑暗的东边传来一个声音,“茶壶!”

  是一向沉默寡言的朱家老七。

  有一天,老朱对我妈妈说:“我非常喜欢棉布,让她当我的干闺女吧!”我看着妈妈,不知她会如何回答。只见妈妈低头奋力地刨着院子里的地,准备种上甘蔗,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我相信她是在故意的——因为工作上的一些事情,或者因为家里的房子有点漏雨而这个领导却迟迟不派人来修理,总之生性耿直倔强的妈妈有时候会和他闹些小矛盾。

  老朱又说了一遍。妈妈这次没有办法装聋了,她笑了一声——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哼”,算是对他的回答。

  搬家到城里以后,特别想念朱家姐妹。初二寒假里,我兴冲冲地回到故乡,跑到熟悉的供销社大院去找她们。几年不见,彼此见面却似乎有点生疏了。随后老朱回家了,问了问我的学习情况。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厉声呵斥这对双胞胎姐妹来了,说她们不好好学习等等,姐妹俩低头闷声不语。我坐旁边无话可说,虽是小小年纪,也知这种情形尴尬的很,于是起身告辞。

  再回故乡,就有点不敢再去供销社找老七老八玩了。老朱的老婆已经去世,听说又娶了一个干净利索的农村妇女。在街上行走的时候,我碰见了夹在我家和朱家之间的那个女邻居,我们冷冷地对视两眼。继续前行,我终于看见多次出现在我梦中的朱家人了。老六——朱家女孩子里最有唱歌天赋的那个女孩,在某个门市部门口,神情漠然地袖着手,趴在磅秤的铁臂上望着前方,她的脚边是大捆大捆的海带。

  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街上的个体商店已经是雨后春笋般的涌出,供销社的地位一落千丈,门可罗雀,只有高大的门面还在勉强支撑着它昔日的威风。我下意识地走进供销社的院子,吃惊地发现,儿时觉得无比宽阔的院子如今看起来却是这么平凡普通,根本不算太大,且房屋破旧,野草丛生,一派荒颓凄凉。昔日供销社鼎盛的时候,高大森严的仓库门每天都要开开合合,烟叶,棉花,布匹,不断地吞吞吐吐。而现在,所有的房子都年久失修,草丛里一些生锈的废旧机器,齿轮和杠杆间开满了地丁紫色的小花朵。站在这个院子里你就独自喃喃自语吧,没有人会去关心你的记忆。供销社说垮就垮,在这个院子里工作和居住过的人们风流云散各谋生路,没有人专门跑来怀旧。

  多年以后,汝南县城的街头,一个穿绿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提着两个暖水瓶从我身边慢慢地走过,我目送她走进一家宾馆。她多么像朱家老八!后来经父母证实,老八果然就在那个宾馆上班。再追问朱家其他子女的情况,爸爸似乎有点不耐烦,颇为不屑地“嗐”了一声,说“没有几个有出息的,都没有考上学。”于是我不问了,叹口气。

  至今再也没有回过供销社院子,也没有再见过朱家姐妹。某天在梦里又回到了这处旧居,推开院门,美人蕉火红欲燃,朱家老八扑上来抱住了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哭,大颗大颗的泪水,饱满有力。

  3.

  到城里住了几年后又搬家,搬到了高中家属院。不久,我做了一个梦,于是又跑去给妈妈讲,因为她对我的梦似乎比较重视。我梦见一只美丽的凤凰,有着蓝色和金色的羽毛,非常美丽,它在我们家上空盘旋了好几圈,然后慢慢飞走了,旁边还有七彩的祥云(这恐怕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一个梦了)。

  妈妈闻言大喜:好兆头!凤凰是吉祥鸟,还有祥云,说明我们家是吉宅呢!

  过了一年多,住在我家对门的一个副校长突然患病去世了,他正值壮年,还撇下三个孩子,实在令人痛惜。随后,一个老师来到我家,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们一个令人惊讶的事情。他说,他的一个学生家长是个阴阳先生,会看风水。两年前,那个阴阳先生和他一起路过我家这幢楼的时候,突然左看右看,停下了脚步,认真端详一番,然后悄悄指着我家和对门的副校长家,问他这两家住的何人?并说,东边这家风水极好,家人中如有属虎的更好;而西边这家风水不好,有凶。

  这个老师说,“阴阳先生说的这些话我一直没有敢声张,没想到现在果然应验了!”

  ——我家就是住在东边。家里不仅有属虎的,还不止一个。

  这位老师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得你不信。属虎的老爸和我骄傲地对视一眼,俨然家庭功臣。大家都不懂什么风水堪舆,一时不知该作何评判,既惊且疑,欣喜兼有不安,来回打量这处居所,妄图看出所谓的气脉阴阳。可惜天机沉稳,不肯泄露丝毫,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一处普普通通的院落而已,方方正正,面积也不是很大。院子里倒是花木扶疏,有石榴,柿子,花椒,桂花,紫荆花,金银花,鸟萝。木香花爬满了花架和房顶,开满了洁白的花朵,芳香扑鼻。

  某年老妈主持召开了一届以“咏小园”为主题的家庭赛诗会,命众人吟诗作赋。是日小院花香如沸,姹紫嫣红,锦绣满眼,欣欣向荣。最后,四女婿(我老公)诗会夺魁。诗云:

  矮墙里面是谁家?

  三春一过灿若霞。

  知道主人情意重,

  都来小园报物华。

  二姐诗作亦佳,诗中有一句“家母手植春”,被众人评为佳句。只因满园物华烂漫的春天,皆老妈一锨一土亲手所植。

  这处居所是父母迄今为止居住时间最长的一处吧,住了十几年。我没有问过妈妈对哪处旧居感情最深,不过我想妈妈一定不会忘记,除了大女儿,三个女儿都是在这里长大成人并出嫁的。院外就有梧桐树,虽然我曾梦见凤凰盘旋,但凤凰并没有飞来一次,倒是妈妈养育的凤凰却一只一只都从这里飞走了。每一次送走出嫁的女儿,老妈都关在卧室里泪飞如雨。

  4.

  参加工作后,住过两年单身宿舍。除了对房前屋后茂盛的野草感到满意之外,其它都不满意。破破烂烂的两排房子,老鼠成群结队,招摇过市。某天下班回来后吃惊地发现,门前光秃秃的,野草一棵也没有了。原来邻居老太太为示睦邻友好,竟帮我拔除得干干净净。对于我的不领情,老太太甚感委屈。

  后来住进平房,这里曾经是一个幼儿园。门前有摇椅和滑梯,还有几棵茂盛的合欢树,显得很幽静。夏日清晨,开满粉红花朵的合欢树沐浴着阳光,像少女的一个美丽清纯的梦,沾着晨露的娇嫩与清新。院子里共住了三家人,我居中,右边住的是迪。我们俩在走廊里做饭,说说笑笑,互通厨艺。今年春节回老家又见到迪,告别之后收到她的短信。“每一次相见,都有一种欣喜,都让我感觉我们未曾分离……”

  雪松路,我终于要提到这个名字了。我和老公在雪松路买下了第一套房子,在里面住了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七年。这七年里,一个可爱的小生命在这座房子里孕育、成长,两人世界成了三口之家,老公一生的前途命运也在这里发生改变。

  那是三室两厅的一套住房,简单的装修。三个卧室都是朝阳的,其中一间是老公的书房。他在那里寒窗苦读三年,一把新藤椅到最后烂得不成样子。黄色的写字台,是装修的木工师傅做的,当时只要了150元钱,流畅的弧线造型,舒适无比。写字台里面还有一个秘密的暗匣,师傅笑着说可以用来藏存折和珠宝。老公日夜在书房伏案苦读,墙壁上到处贴着他的英语单词和自励格言,从这个角度来说,老公对这座房子的感情远远比我深厚得多。

  阳台没有封,可以迎接自然的风雨天光。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市区周围的小山。阳台内壁是我手绘的壁画,画着青蛙、莲叶和菖蒲;门后有几个用铅笔画下的印记,并写着日期,那是为儿子测量身高留下的。

  翻开我的旧博客,绝大部分文章都是在那个旧居里写的。细碎的生活片段,平静如水的心境,在《万家灯火》和《“看哪,今天还是星期一!”》等旧文中都有讲述。

  09年搬家到文化路后,房屋租给了别人,我竟一次也没有再去过,虽然每次路过雪松路口的时候,总是无限留恋地向旧居的方向怅惘回首。

  今年春节在二姐家里,老公看见外甥虎子现在用的书桌正是他当年的那个写字台,回想在旧居的考研岁月,他抚摸良久,感慨不已。他又取下抽屉,往暗匣里面掏摸打捞——我暗笑,他能掏出什么来呢?结果掏出几张纸片来。原来外甥早就发现这个密洞,往里面放了一些贺卡。末了老公临时起意,独自要去那处旧居看看走走,追寻留恋一番。 “刚走进楼梯口我的眼睛就开始湿润,”老公回来后讲述道,“房客不在家,没能进去看。”

  如果房客打开门……他会看到一个流泪的男人。

  5.

  几天前,我们在老家房地产信息网上发布了一则售房广告——

  建成于2008年,137平米,精装修。房主精心装修后,一家迁京定居,因而全新闲置。六楼顶层,夜无楼顶各种杂声之困扰,安静舒适;爬爬楼权当免费健身之项目,何乐而不为。公园超市商场医院在附近,生活十分便利;毗邻西园小学、十二小、黄淮学院等名校,文化氛围浓厚。在封闭式家属院居住,安全有保障;四邻皆为文化人,不必受孟母三迁之负累!购买者还可获房主受赠礼物如下:吉他一把,小提琴一把,人类进步阶梯书籍若干,名家书法一幅,瓷器、根雕、挂画若干。可谓房屋易主,文明延续;潜龙在渊,一飞冲天!

  老公撰写的这个广告我觉得很有意思,但同时又非常难过:赴京前我居住的房子,也即将成为旧居,可能很快就要易主了。

  这处房子的装修是我亲手设计的,倾注了很多心血。入住刚一年多就来北京了,内心的留恋可想而知。最近一次探望房子的时候,我默默地四处走动,房间里很多东西都还在——床铺、沙发、衣柜、书本、瓷器……它们似乎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女主人的归来。我摸摸这儿,看看那儿,沙发上坐一坐,床上躺一躺。最后又到卫生间转转,从镜子里看见自己那张不停流泪的脸……

  寄居京城,常有疲于奔命之感。或许我最留恋的,不仅仅是宽敞明亮的大房子,更是这座房子里的悠闲时光吧?宽大的客厅里,枝叶肥硕的海芋尽情舒展,几盆海棠生机蓬勃,开满红色、粉色的花朵。那时,住在这座房子里的是一个有着闲情逸致的女子,她用砂锅慢条斯理地炖肉,她不急,她有的是时间;她和花草们对话注视, “情往似赠,兴来如答”;下大雪的时候她不想上班,看窗外的雪,然后坐被窝里绣十字绣;下雨的时候她还不想上班,于是就又不去了,抱一摞书来看,有毛姆,也有张炜——幸福啊,是如此地缓慢悠长……

  童话《小王子》里有这么一段话,于我心有戚戚然——如果你对大人们说:“我看到一幢用玫瑰色的砖盖成的漂亮的房子,它的窗户上有天竺葵,屋顶上还有鸽子……”他们怎么也想象不出这种房子有多么好。必须对他们说:“我看见了一幢价值十万法郎的房子。”那么他们就惊叫道:“多么漂亮的房子啊!”

  如今,旧居待售。可是我真的不想谈论它的价格是多少,只想谈论和这房子有关的事情,比如:这座房子的漂亮窗台上,曾经开满幸福的海棠。

  

  纯棉布写于2011年3月4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