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花鸡蛋饼的做法视频:淘 金 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1 07:00:51

淘   金   汉

 

李槐清

 

“阿尔泰山有七十六条沟,沟沟有黄金。”这句传了几辈人的话至今还在流传。

1

老人牵着那峰白骆驼,在哈萨克牧羊犬的引领下,穿越了茫茫戈壁、绵延沙海,蹚海子、越黑山,整整走了七天。

又翻过一道黑魆魆的山岭,眼前终于出现了一条倒映着蓝天和雪松,碧绿如翡翠般蜿蜒流淌的河。河的那边,又是山的脚下,有几丛面目粗犷的石人,在山花烂漫的草原和白桦、松林间,有几十栋风格别致的小木屋。炊烟此时正从黄褐色的屋顶上袅袅升起,夹着一种生机,还有暮霭的气息,慷慨地赐予老人、白驼和狗。

三个生灵顿时活跃起来了,他们和这生机隔绝了好些日子呢。

这时老人脚上的军用皮靴已呲牙咧嘴烂的不成样子。脱了毛的白驼抽动鼻子顾盼地嗅着清新的气息,牧羊犬一头扎进河里欢乐地狗抛着。

老人手搭凉蓬,睁开终日眯缝着象在瞌睡的眼睛,朝山下仔细地巡视一遍,然后喃喃地说:“到了,到了。是金沟,是…这个地方。”

老人开始卸下肩上的褡裢:它们是一把小小的金钩;一条用了好些年毅然保养得很好的淘金盆;解下驼背上扎起四角随便可以背起的一个粗毛毡包裹。

——这是一个淘金汉。

老汉望着低头畅饮的白驼,摸摸半人多高的牧羊犬,欣喜地说:“老二老三哪,到了!到金沟了。”一路上无论再多艰难困苦、再多喜怒哀乐,他就这麽称呼它们。

白驼抬头看看主人的神态,裂开厚实的三瓣嘴仿佛在笑;牧羊犬孩子似的,在溪涧草原和白桦、松林间“哈哧哈哧”地兜着圈的撒欢。

“汪——汪汪!”老三朝漂浮白云的巍峨群山豪迈地叫了几声。吠声如雷,在近谷远山间回荡了好久。老人感觉到草坡都有些震动了。“扑——愣愣!”对面崖壁上歇窝的山鹰都被惊飞了;一群贼头贼脑的呱呱鸡,不知所措的在树林和红柳梭梭丛间东一头西一头的躲藏,悬崖间掠过北山羊成群的大角。老人捋着山羊胡,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为老三的豪气。

“完了?”老人慈爱地问老三。

老三摇尾围老人兜了三圈,就势依在老人脚面低声欢吟着。

老三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极其庄重地向阿尔泰山、大地金沟和生灵宣告什么——每到一处,它都这麽干。             

老人从粗毛毡大包裹里拎出一只牛皮袋子,先摸出一小包东西,再拎出一块带血的牛肉。他把生牛肉往远处红柳梭梭丛中扔去,老三“刷”地蹿出去一口衔住,然后叼到白驼吃草的那片草坡僻静处撕扯着吃。油亮棉巾里包着的是熟牛肉,伴有盐、孜然、辣椒面和椒蒿;还有馕、包尔萨克和酸奶疙瘩——是老人长途跋涉的主食。

开始了美好的咀嚼。

还有一阵子好走哩。这需要脚力!“望山跑死马”呀,老二虽能忍饥耐饿走大漠如挂帆的船,怕抵不住山道砾石铬脚,别看金山就在眼前,七十二条沟呢。

当晚霞余晖照亮金山的时候,老人、白驼和狗已翻过了一道岭,来到溪流的急湍处。没走禾木人用大枯木搭起的独木桥,径直下了河。老人伸手去溪流里抓起一把沙,端详了好一会,然后扔掉。摇摇头。脸上全没有淘金汉发现含金沙子的那种愉悦。“哗啦哗啦,哗哗啦啦”,十只脚于是走冰水里趟过了溪流,淘金人喜欢涉水,无暇顾及世外桃园般的风景,更不愿走现成的路,过常人的桥。沙中蕴含着他们的希望,脚板贴着沙,是一种享受——不管有没有黄金。

溪流对岸黑魆魆的岩石后有人影和马蹄声。

牧羊犬纵身跃上一块巨石,呲牙咧嘴带“汪汪”地截住了他们。“依等巴斯!”有人发出惊呼并有些责备。

老人凑上前去,右手抚胸谦恭地问:“佳克斯吗!借问这是金沟吗?”

两个惶恐的身影这才牵马朝老人走拢来,张嘴说着什么。

“什么?没听清。我,我耳朵背哩巴郎姆。”老人说。

“是——金——沟!”两个哈萨巴郎子同时用手握成喇叭状,对着老人的耳朵喊。弄得母驼和牧羊犬怪没面子。

老人听清了:“啊哈,是金沟啊。好,好,劳烦了,劳烦你们呀巴郎姆。”

“是半个聋子。”这金沟的游牧哈萨巴郎子说。

“是个淘金汉。”

“没错。”

“真是的。七老八十的,还出来淘金,不要命了?家里绝后了吗?”“怕是,不然怎让……”他们叽里咕噜地说。

他们又朝老人说。

“老人家,你找错地方了。别看金沟名字取得攒劲得很,这里没有金子,假金沟嘛!”

“啊啊,是歇了,歇了歇了。来俩客。穿一身黑啊?”老人听偏了。连老二和老三都不想搭理他了。

“聋子啊,聋子。”“我们走吧,对牛弹琴。”陌生的哈萨巴郎翻身上马说笑着,往山下飘渺炊烟的毡房走去。

白驼和牧羊犬挪开在路上的身子让道。

老人、白驼和狗,又坚毅地往益发模糊的苍茫金山疾步走去。

哈萨克毡房和图瓦木屋的炊烟更浓、更香、更温暖诱人。

                           2

顺溪流往金沟去,还有五十里地。先前那条河就发源于金沟。因黄金在千百年前便认为是稀罕物件,虽被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阻隔,隐匿于偏远北疆阿尔泰山丛中的金沟,便永远成为人们想往的地方。也便有了多条通往金沟的道路。皇亲国戚、外族夷人、探险家、淘金汉、封疆大吏、逃兵、强盗、妓女、苦力……都要想从这里攫取些什么,千百年来你来我往,所以金沟有了客栈。

客栈原来是为戍边将士建的驿站,而如今多住些来自五湖四海的金把头、淘金客,妓女、苦力,除了定居游牧的哈萨、俄罗斯和图瓦人以外,他们象候鸟般春来秋去。但奇怪,从来住的都是匆匆过客。因为金沟无金,做遍地黄金梦的人,只是把这里作为来去金沟的歇脚站而已,顶多住一两宿。

然而老人、白驼和狗,却独独在鞑子庙旁租了一间小屋,临时还添了灶伙,看来真是混不下去走西口来的。更让人们纳闷的是,但凭你千呼万唤,老人能捕进耳朵里的语言,寥寥无几,搭腔也牛头不对马嘴。无法问出人们想要知道的诸如他尊居何处、家有几口、姓氏名谁。

老人、白驼和狗,便极从容、极沉着地和当地的图瓦、哈萨克、维吾尔、回回一样,过着平常的日子,从没把自己当外人,许是耳朵不方便,许是这四处奔波之人,天长日久养成了一种孤僻,他与周围人很少接触交谈。回族客栈主人也是一个怪癖孤老,所以老人与他仅仅是来去交付租金的默默手势而已。

如同是每年冬季都会突降没膝深的暴雪、每年春夏秋冬山涧和溪流都呈现不同迷幻色彩一样,不久人们便把老人、白驼和狗,看的极平凡不过了。老人平凡——头发花白,背腰佝偻,脸颊和手脚上爬满皱纹和枯怵皮,老羊皮包裹着泛黄的军裤褂,无半处特别的地方,何况聋;那驼平凡——瘦小、酮体白毛让鞑子和巴郎们惊喜不已了一段,只可惜是个母的;狗平凡——游牧人都喂狗,山上山下毛色好、嗓门亮、高达敏捷的狗比比皆是。雄健威猛的藏獒随处可见,况且老三不好斗,也不抛头露面贪玩出风头,整日伴个糟老头,便益发显得平凡了。

但老人喂狗很奇特。

老人从不给狗喂熟食,全是血淋淋的生牛羊肉、生雪鸡呱呱鸡、生野兔兽肉。按说游牧民族养狗也非三五年的经历,这种养法,实在少见,很是让过往的哈萨和图瓦人吃惊。这与草原胡狼的掠食,没什么区别。

老人喂狗的方法更令民族人惊奇——把买来的鲜肉,切成条,狗听见呼唤,并不到老人跟前摇尾乞怜,而是站在离主人丈余远的地方,眼睛紧盯着老人的手,耳朵支楞着,挺胸紧腰,俨然象出击勇士般的威严。

老人将切成条的瘦肉放在铜锈包浆的淘金盆里,兀自盘腿坐在石屋门槛上,也不抬头看狗,只顾用手拈起肉条,玩耍似的朝旷野任意地方抛去。有高有低,或抛向石街,或扔下山涧,或甩进红柳梭梭丛……引得过往牧人疑惑不解。

狗呢?则要顺着老人手臂的起扬,在极短时间里,估出老人的力量、抛物的方向和高低,然后子弹般迅猛跃起,恰到好处的衔牢食物,把那些肉条全叼到干净石板处,待老人抛完了,看四下里确无遗落,全接住了,拍拍狗的脑袋,认可,它才有滋有味的吃起来,而此时,狗的身上无不汗血淋漓。通常泥污不堪,或皮肉被红柳荆棘砾石挂破。有时还会把腿摔瘸——纵使是丈余高的岩壁,也是要不顾一切地跳下去接食。这似乎是铁的规矩,神圣而不可逾越。每天这样每顿如此,老人丝毫不怜悯老三的感受。

客栈上心肠软弱的阿吉和羊缸子们,看着不忍,说:“哎呀呀,没见过世上有这么养狗的。这聋老头啊……真狠心,长生天啊,胡达啊!”于是有路过年纪大些的翘胡子阿訇打着手势向老人提抗议。老人只是微微一笑,算是答复。

但对山中戴狐皮帽,跑马驾鹰,略知深浅的人则完全持不同态度:“馕斯给,可不要轻看老人这一手!经他调养出来的狗,决没有单干家伙。”

“我操,光看到这畜牲老实不惹祸,没准还是个狗王哩。”

“看来,咱喂的都是撇狗。”

“那倒说不来。不过,这老人……怪头怪脑哩。”

金沟人目睹了这一切,对老三有了不同的估价,全换了另一种眼光。

可老人这狗却不上山打猎。苦苦折磨的畜牲做什么用呢?

北方草原上游牧民族养狗,一是看家护院,守护畜群,再就是骑马驾鹰冬闲捕猎。鉴别狗的优劣,也就是看它善不善猎。对于善猎的狗,全不做牲口看待,生时象待家人一样——把肉煮烂,搭暖和柔软的狗窝。更有甚者:让它同自己一块睡觉;死后绝不会扒皮吃肉,而是在山间或草原僻静处诵经超度,很有尊严地被掩埋。

可这老人的狗啊!……

怪人,怪狗,吉祥的白骆驼将要在金沟干什么呢?

                          3

顺金沟流下来的河,在她们“河“的家族中,自然是毫不起眼的。既无宽阔的胸怀,又无雄浑的气质,更没有古人留下可歌可泣的诗篇。然而她是唯一一条流入北冰洋的河流。经历过几亿年冰川洗礼,万千载水流运动,在这河流汇集中的沟涧泥沙里,沉淀了无数金光闪闪的颗粒,吸引着无数淘金汉们,把生命中最闪光的年华,全注入到这洗沙的不懈奋斗中去。一辈辈紧捏淘金盆的手衰老了,没劲了,便又换一双年轻的手。然而那盆却是不停的,让水渗进去,带出来一层沙,又渗进去,又带出来一层沙,直到无尽的泥沙淘尽,最后在淘金盆的底部,留下一层金灿灿的物质,或者,什么都没有,而且有的时候极少极少。简单的劳作啊,血泪的故事,重复的无声言语,演出了多少幕神奇和凄凉的历史连台剧,而且永远不衰,可歌可泣的表演,极顽强地把演出撑持下来,恐怕要到这溪流中再无沙石的年代才会偃旗息鼓。

然而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河直无金”!

眼下金沟的男人们,都是往上或往下走十几或几十公里,出外淘金的。在他们的祖训里,从未在金沟受过益。

外人问起原因,谁也不能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

照说带“金”字的地方,总要或多或少蒙一层金的色彩,哪怕是个传说,哪怕是个远古故事,然而金沟没有。和金没有任何关联。

但老人、白驼和狗,却把根扎在了这里。而且干着地道的淘金生意。

象所有惯于早起晚归的牧民一样,老人每天清晨便用两尺多长的金钩木柄挑着他的桨铜淘金盆出门。去山脊,到溪涧,刨土坑淘泥岩,一直到天墨黑才回来,弓着腰背,在毫无价值的山涧河谷间翻着,有时带一盆泥沙去沟边涝坝里淘。不是撕烂衣服就是刺烂皮肉的人和狗,顾不上给外出几天觅食的白驼撒些盐,极疲惫的累倒在那间小石屋里。贪婪的吃过晚饭,也不点灯,自然不和驿站客扯淡聊天,早早关门睡觉,石屋中一片鼾声。

天天如此,日日这般,不觉便逝去了许多光阴。

金沟常有金老板过往。他们是带着票子、银元和衡器,沿金沟上门收黄金的。金客们便把多少不等的金末去这些人手里换来钱币,不隔两三天,就有这样的人在金沟里吆喝。而老人却一次也没有换过,他可能毫无收获。客栈尕老板可以证明。

可奇怪的是:那老汉并不急躁,也不准备换地方 。老人、白驼和狗,仍旧在睡过一觉,解去疲劳后,精神抖擞地又往阿尔泰山野沟涧里进发,毫不气馁,全没想到应该有收获。那信心和力量,似乎证明有一个希望在那里——一块狗头金或骆驼金——得到她,只是迟早的事情。

这种坚毅和执着,引起了金沟人的注意,无论是骑马牧羊的民族,还是汇聚四海的淘金客都不禁暗自琢磨:这怪老头莫非找到什么了?或者有什么可以找?或者,金沟真的有金而没被人发现?或者……。

看老人那手、偶尔显现的眼神、那虽佝偻却很有力量的腰背、那铜锈包浆的淘金盆、那白驼和狗,任谁都能得出结论:这非等闲之辈,是一个在淘金行当里拼搏了几十年的老手啊。他在金沟的执着,不是儿戏,必然是有来历。

金钱和人的关系,历来是难舍难分的。人们禁不住这种神秘感的驱动,想去暗中打探老人的秘密,以求得不劳而获的攫取。在金钱的炫目辉煌里,道德和人性,全没了力量和位置。这不可不谓人类孽根的悲哀。

淘金汉有不成文的规定:无论谁在金沟发现金场,见者有份。引起争斗是常有的事,黄金乃天地赐物,荡荡乾坤,光天化日之下,万民皆有索取之权。

但是,最忌讳做不劳而获、暗下跟踪和盗窃的勾当。若有此类,必将受到道义的严惩,让你臭名远扬,即使是亲兄弟也不得再入道行。若被跟踪者打死致残,非但得不到怜悯,还会招行道人唾骂。

然而,天大事多,林大鸟稠,难免有丑恶事发生。有三个金沟的孽种心存醋意,不计后果地偷偷瞄上了老人。

“这老人,倒没什么斤两。可是那狗?”驾鹰打猎的人说。

“长生天,不就是一条狗?我们带两条藏獒去。难道它是黑熊雪豹不成?”两个大盘脸,细缝眼,着尖帽长袍的壮汉相视一笑。

于是三人凭其猎人的英勇机敏,仗着西域藏獒的魁伟凶悍,决心去摸摸老人的底。

由于老三平日里也多随老人在金沟转悠,那两条獒很轻松的便在茫茫群山中嗅到了新伙伴的气息,引着汉子们,穿过点缀白桦树、松林的青草地,朝有着沟坎砾石的黑松林走去。

转过几道山盘,在一个两山斜峙的开阔地的沙包上,突然响起了如雷般洪亮的狗吠。

暮霭瘴气里,三个金沟人发现了老人那条狗,耳朵和毛全支楞着,威风凛凛地阻挡着他们和两条獒的前进。嘴巴上那一圈白毛,在昏暗中衬着血红的舌头,生出几分杀机和寒气。

却不见老人。

两条藏獒停下来,眼睛睁得浑圆,有力的四脚狠劲的刨着地,呜呜喘着粗气。只等主人一声呼哨,便会勇猛出击。它们之间没有友谊,一切都服从于主人。

就这样相对峙着。

驾鹰的汉子灵巧的爬上了一棵树,仍没有寻到老人。林中寂静。

长袍尖帽的汉子为狗挡道而恼怒,没给同伙商量便吹响了让狗进攻的呼哨。

“呼呼”!一团黑的和一团红的东西闪电般跃上沙坡。沙包上顷刻间便扬起了沙尘,将黄、黑、红三色生灵严严的裹在里面。与黑熊雪豹斗过的藏獒和老实本分的牧羊犬扭在了一起……

好狗!只听见沉重的扑打声和犬齿撕破皮肉的嘶嘶声,却并不吠;劣种狗打架往往吠声连天,猛犬的攻击却是无声,它们的争斗不在于叫得任何激扬而在于攻击的顽强力度。

战斗在尘埃落定后结束。

牧羊犬依旧昂首挺立在原来的位子上,平静的象什么都没发生。比它高大、威猛、健壮的两条藏獒:一条已经被撕破肚皮,肠肚流一地,挣扎着喘息。另一条拖着瘸腿,踉跄着往猎人脚边趴着。

“依登巴斯,真是一只熊豹!”驾鹰汉子恨恨地说。

长袍尖帽壮汉怒不可遏,“啊啊”喊叫着,“嗖”地拔出弯刀,准备迅扑过去,与那烈犬拼斗一番。

寒光在黄昏中一晃,劈头盖脸又响起“汪”的一声吠鸣,那黑熊般凶猛,雪豹般敏捷的牧羊犬,“呼”的从半空中落下,壮汉没来得及眨一下眼睛,便觉得那只握刀的手被含进了一个滚烫的散发着血腥味的狗嘴里,利齿顶着骨肉,可以想见:只要一挣扎,那只齐腕断掉的手掌,瞬间便会跌落沙尘……

他那昔日斩杀黑熊,徒手擒豹的勇气和机敏,到哪里去了呢?这不过是一条狗啊……不可想象啊……

忽然对面山林里传出一声呼哨。烈狗骤地松开壮汉的手,飕地蹿过红柳梭梭丛,无声地隐没在黑暗里。长生天!手呢?还在。

山野黑魆魆,静悄悄的,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象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三个金沟人羞愧已极,带着瘸狗,疾步跨马狼狈的朝各自的毡房奔去……

第二天,老人的石屋里迎来了三位衣着整齐,满脸谦卑的客人。

“老人家,我们三人是向您老赔不是的!昨夜那事……。您老可不能讲出去啊……讲出去,若让金沟人听到……我们,求您老人家了,答应我们吧!”

老人睁开眯缝着的眼睛,看着不愿打坐、神情恍惚、尴尬的来人,然后背过脸去,和善地说:“没什么要紧,我不会说什么的!”

“真的!”

老人庄重地点点头。

“啊哈呼咦,老人家我们这就给你磕头啦。”果然是齐刷刷跪下磕得石板地都带响了。

老人并不拒绝——这事重要啊,若老人讲出去,他们在金沟、在今后如何做人?这辱没先规的勾当,金沟长辈不会轻饶了他们。

三人骤然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赶忙从马背上取出褡裢里的一罐好酒。

老人说:“不喝,不喝!”

于是又捧出用牛皮袋包着的风干牛肉,摊在石桌上。

“老人家,我们知道您老喜欢吃这个,特别……您就随便吃吧,吃完我们还给您去做。汉子们献着百般殷勤。

老人点点头,但并不吃。

“倭亚给克难斯?难怪,死了脑筋了。”驾鹰那汉子拍着脑袋,旋即从另一褡裢里提出一串已经切成条条的血淋淋的鲜牛肉,手颤抖着送到老三的嘴边。

那狗不动,眼中显出并不贪恋这一佳肴的神情。

老人接过,开始解那系肉皮绳时,狗“呼”的站起,走出石屋,在院内站定。老人把肉条一一抛给它。

“麻烦你们了!”老人也不擦手,用血腥的手抓起一把牛肉,塞进那干瘪多皱的嘴里。“做的好,咸辣还够!”他笑着,嘴里“切切”响的厉害。

“您赏脸就好,您老的老家是……一辈子干淘金营生吗……家里还有什么人……”

老人只是笑,似乎听不懂,不说什么。用心吃着牛肉干,还舔手。石屋中溶一片欢欣,漫一股清香。

                          4

老人、白驼和狗定居金沟半年后,又流落来一对俄罗斯夫妇,租了客栈两间石屋,与老人、白驼和狗为邻。

男人,四五十岁,浓眉大眼高鼻梁,蓄着硬刷般的胡须,着皮衣皮裤皮马靴,脸白嫩红润透见血丝,模样斯文,举止文雅。显然没经历过凄风暴雪烈日的磨难。

女人,比男人年轻许多,手脚麻利,身子虽娇小,但和脸一样的耐看,且性情大度豪爽,不几日便和金沟各色人等如手足般亲近。

他们告诉金沟人和淘金汉:界河那边,山北面小城中他们经营有一个铺子,因战乱后肃反,民不聊生,便不得已挟资外逃,躲避灾祸。待事态平稳,再做打算。

老人也多少知道一些,这会全当没听见。

但毕竟是生意人,无利不起早,便和回族客栈老汉商量,在石屋靠山道一面的墙上掏个洞,权当铺面,借老人白驼贩些钢锹斧凿、干鲜瓜果、日用百货,继续开店赚钱。

他们不愧为生意人,深知人情的可贵。做生意不比淘金,全靠人缘。不几天,他们就摆酒宴请客,花不少钱招待金沟上下当家人。自然,撇不下老人。吃喝加上生意人的言语和手腕,这对会说汉话和多种语言的夫妇,很快便和金沟人将感情融在一块,将脚跟子立的很稳。

老人也去和店主人说话:

“我是打迪化老满城来的。”

“奥,那,哪地方我们也呆过!”夫妇俩很高心。“亲不亲,也算半个故乡人吗?”

“您老也是躲兵乱的?”那对什么都热心和好奇的女人用尖细的嗓子问。

“也不全是,找口饭吃呗。”

“那好呀,我们怕来这里过不惯。山里人杂说话不一样,啥都怪怪的……”女人说。

老人表情木然——听不清。

但却觉得心里舒坦。毕竟都在迪化老满城呆过,早早晚晚都有的话说。

但老人并不用心亲近生意人。淘金者共有一种疑人癖。因为黄金啊,既是最大的富,也是最大的祸。干这行当,随时都有危险,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而发生最多的却是“人祸”。“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这并不是谁的发现,老人一生中便多次见到过血淋淋的事实。

日渐的,白驼、狗和女人却极融洽。这女人祖辈是牧民,因此身上留着许多草原牧民的品质——热情大方、殷勤劳作、心肠软……不管老人如何态度,设着法子替他洗衣晾毡,烧茶煮饭。料理完白驼的饮水撒盐,又忙着替老三洗澡,用马尾刷把狗毛理得象缎子般柔软发亮。老三总是极恭敬地站着,尽情领略这种爱抚。见狗吃食起卧招罪,常站一旁抹泪……狗通人性,摇着尾巴对老板娘感激不已。

老人虽半年多并未从沙石里淘到一块金子,但老羊皮袋里,仍有沉甸甸的银元。便取出三五个,去酬谢那女人的贤惠。

男人笑笑:“老人家您见外了。我们做些小生意想必手头比您宽裕些,再说大家都有个相互照应,那女人闲不住,您就别……”

“哎呀呀,这是做什么?不收不收,不能……”女人也惊慌地说。

“收下。”老人铁青着脸,话似铁打的一样。

钱是收下了,可不久便全买成了肉,回敬给老人了。

老人并非铁石心肠,从此来往便增多了起来,老人和男人,天山南北都闯荡过,便多叙些各自的见闻和感受。而这些是和金沟人谈不来的,他们脑中和眼里,除了阿尔泰山,还是阿尔泰山。

于是老人将唯一一点对外人的戒备都放松了。认定对金全无了解的人,不会对他有什么妨碍。这种人,可交!

                         5

整整两百天,老人没有淘到一粒金沙。却穿烂了三条帆布马裤五双马靴。真叫人不能相信,他可是很有名气的老手啊,关于他的也许稍夸大的故事,曾流传于阿尔泰金沟各色人口中呢。这躲兵乱后肃反的一对俄罗斯夫妇不曾听说过,倒也是怪事。

“两百天了!你说呢老三,咱们留下,还是走……”和狗一起仰八叉躺在砾石堆上晒太阳的老人无奈的问。

老三茫然,但用宽慰的眼光望定老人,侧头用舌头舔着老人长满厚茧的手掌。

“你是说:再找下去?是啊是啊,说不准,能找着的……或许真能找着……老三,是吗?”老人撑起了疲惫的身子:“干吧,干。”

狗“呼”地站起来,用高大的身子在崎岖茂密的荆棘中蹚道,老人又执着地举步迈入了在人们看来,毫无藏金迹象的茫茫旷野

为什么呢?

在老人挂盆再不干淘金营生,准备安享暮年的时候,有一个人告诉他:金沟有金。

而那人,却是他的仇人。他临死前托人把他找来,泪流满面地拉着他的手,说:“金沟有金……确有!可我暗中找了几年,没找着……是我那在督抚金场的师傅临死前告诉我的,他也找了好些年,没找着,就死了。他说:很多年以前金沟那条河,不是现在那样,是绕金沟有一道湾……这话是当地老人告诉师傅的……你去找吧,肯定有,富矿啊!那是一个大金湾子哩……”

这人气更弱了。老人含着泪:“你啊,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恨我呀…”

“我,只,告诉,了,你。”那人笑着合上了眼,头一歪,安详的“睡”去了。老人哀憾已极,用很隆重的葬礼安葬了这位孤身汉子。

他们曾经是很要好的耍金盆的朋友。打十五六岁起便开始在阿尔泰山数条沟里淘过金。受过各种苦楚,也抖过神气扬威。虽是山上下来的土包子,浑身漆黑,满体汗碱腥气,但高昂地坐过迪化城中最体面官绅出入的馆子,也玩过城中最有名的各色有名妓女。因为他们身上牛皮袋里有沉甸甸的东西,不得不使一切都拜倒在他们脚下。觉得自己需要高傲一会时,便挥霍无度,全忘了平日里的血汗艰辛。有时为一名妓买一瓶外国香水,便能花去半年的收入。但凭年轻气盛,头脑发热时,全不顾这些。视金银钱财为沙土。从不反悔,认定艰辛是必须的,花销也是生活的必须。

虽俨如兄弟,形影不离,情同手足。可朋友比他精明,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某一年,弄回来个如花似玉的二转子女人,傍他那黝黑的肌腱睡,他从此再不需要去外面挥霍血汗换来的钱财。把个女人保养的嫩笋般鲜靓,叫人眼馋。

他淘金,女人做好香喷喷的拉条子或大盘鸡兔,便扭着丰臀,撑着花伞招呼吃饭,间或在阳光下尖尖地唱动人的歌。歌喉和媚人的动态,惹得淘金汉们耳热心跳,嫉妒得恨不能一头扎死在水里才够恨,解气。

但朋友降不住这艳福,那两条健壮的腿让冰冷的河神收了魂,瘫痪了。从此,便失去了淘金的梦,也失去了女人的歌。

那耐不住守活寡的女人,有一夜竟跑到老人的草窝里来了,用粉团般柔软的手,死死箍住他的脖颈,泪水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脸上、脖颈和胸膛……女人不走了,这算什么呢?又如何向淘金汉和兄弟解释呢?

他便将平时积蓄,一点不剩全拎着,朝那瘫痪人的窝棚走去。

刚掀开门帘,便听得“呯”的一声巨响,情急中料想事情不妙,躲闪中还是被击伤——那人在床前架了杆枪,就等着你——他的最大仇人送上门来。

无数石子铁蛋镶在他强健的肌肉里,同伴们用烧红的火钩往外讴,血流如注,同伴们的手都发抖了,可他异常平静,似乎不觉的疼痛。

是的,两清了。也许挨这一枪,忐忑的心就安稳了、愧疚的心就平静了。

他虽不去朋友的窝棚,但挑起了养活朋友的重担,他巧妙地托旁人为朋友捎去钱粮。

“自古红颜多薄命.”几年后,那姣好甜美的二转子女人也匆匆离开人世。他一连三个月没进山淘金。

“把她埋到我,的,屋边。”朋友冷酷地说。

于是他把她安葬了,埋在朋友屋边,他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或许那朋友知道了这漫长岁月里发生的一切,在临死前,他叫人把老人找来,哭诉着原谅了老人,并把这普天下仅他知道的秘密告诉了他……。

难啊!自古宝藏总是藏的很神秘。“就算找不到金,也对得起朋友的嘱托……也不冤枉一世。你说呢,老三?”老人回忆着若有所思地发问。

                         6

中午时分,老人和狗大大咧咧的跨进了俄罗斯夫妇的石屋。老人肩上扛着淘金的家什,右手拎着一大块生牛肉,怕有十来斤,对女主人喊:“老板娘,麻烦您把这牛肉炖熟,再炒几个小菜,今天我请客!……”

老人请邻居入席、谦让客套的坐下,从不喝酒的他,仰脖干了三杯,手也不洗抓了一淘金盆熟肉甩给了老三,那狗“呼噜噜”一阵子就吃光了,舔着油嘴,摇着尾巴还想要,老人轻轻抚摸着它的头,又给它抓了一盆……

“老人家,今天有喜事啊?”两夫妇惊奇的望着老人奇怪的举止,怯怯的问。

“喜事?没有,没有。”

“是你过生日吧?”

“不是。来,喝酒喝酒呀。”

“好,喝。”

淘金汉吃的很上进。屋外虽是寒风凛冽,可屋里火烧的特别旺。三人额头和嘴都亮晶晶的,结果都喝醉了。

席间,女人发现了老人并不聋!可男人嘱咐她:“以后还要给他大声说话……”

女人茫然地嘟噜着服从了。

                          7

奇怪的老人,为什么会高兴地失态喝酒呢?甚至于竟不聋了?显而易见他成功了。

就在这深秋,他和狗几乎耗尽了气力的时候,终于找到了那道被世人传颂的金色河湾。

金河湾绕山转了一个令淘金汉们欣喜若狂的优美曲线,象丰腴女人的臀,就在湾内富集地带,老人试淘的第一盆沙,出手就是黄灿灿的一层麸皮金,在乱石丛中的一处溪流背涡里,老人飞快地淘了一盆泥沙,淘金盆紫酱的底部,竟躺着一层光彩夺目绿豆般大小的金粒子,用手一拨拉,一块狗头金,使老人觉得呼吸紧迫,身子发颤,不由自主的扑到淘金盆上,泪珠大把大把的往下掉,几十年在金道上混,阿尔泰山趴遍,那见过这麽富集的金脉呀。就这一盆,便抵得上他平日里几年苦挣死奔的收成。

老人躺在细软的沙土地上,好一阵不愿起来。浑身酥软了,似乎再没了力量——劲在找这盆金沙时全耗光了。

他又神经质的站起,动作笨拙而慌乱地将这个并不深的洼地连同将一个穷光蛋一夜间变为富翁的难看水潭封死。生怕别人看见的他,眼睛睁得很大,紧张地瞅着四周,盖好后他又找来砾石、蝎子草和骆驼刺掩盖好。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埋起来自己的发现?此时他对黄金的奢望全没了,空白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字——藏。

他伴倚着湾边青草地上的石人,小心地用牛皮袋装好那粒粒如绿豆、米样大小的金粒和金黄铮亮的狗头金。想:他要把这一发现带回金沟,撒到朋友和他的妻子、也曾是他的妻子的坟头,并告诉朋友:“……”

他觉得很累,也很饿,似乎几十年的老累辛苦都积到今儿个爆发了。

于是他在生活失去平衡,心情无法安宁中喝得烂醉,但心里始终明白:虽说他仍然没有一份属于自己的金子,可他已成了巨大的精神富翁了,只要他吭一声,这金沟所有人便会富得流油,这荒僻山沟里便会涌来千百万个淘金汉……

                          8

据山外人说:“近来有一帮土匪蹿进了阿尔泰山,为首的叫——乌斯曼……”

老人更加小心了,悄悄地昼伏夜出,象沙狐子和跳兔一样。晚上出门从山里带回三两袋泥沙,闭门架起金槽、铺上粗毛毡慢慢地淘。心里却琢磨着,想画出那条金湾的位置、宽窄、深浅。他要彻底掌握这条被几代人追寻而没有征服的河道。准备向他朋友和他朋友的师傅以及那师傅的上辈人那样,在死的时候,说出让人震惊的秘密,然后神圣的死去。他比他们更伟大,他将献出的,不是一个神话,而是一条湾——满是金疙瘩的一条光灿灿的金湾。

然而,生活本身却不愿意按老人设想的那样发展。也象他这一辈子的奋斗,从来没印证过他那千万个好梦中的一个一样——

有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在西北风蹂躏白桦和松枝以及枯枝败叶沙石所发出的千万杂音里,捕捉到一丝不祥的声音——有人跟踪了他。

老三呢?

忠实而谨慎的老三啊,做了一宗大错而特错的事情——

天刚抹黑的时候,老三便尾随着老人,去履行它认为虽说枯燥,但却神圣的职责。

可刚出发不久,便发现身后尾随着一条金黄色皮毛的母狗,山风带来了母狗发情的信息,“通”得点燃了这条健壮而精力充沛的哈萨牧羊犬的欲火,可表面上却装作视而不见。

老三忍耐着,想:它一会儿便会走开的,这些多情的异性,根本没有忍受冷落的修养。

可金黄色母狗全然不顾这些,且越发紧跟靠拢了来,温顺地摇着漂亮的扇尾,阵阵浓烈的诱惑气息扑鼻而来,老三有些晕了。

可它望定老人的背影和步伐,一直到达他干活的地方,“嗖”地蹿上一块岩石,极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然后又在附近的桦树林、红柳梭梭丛里嗅了一圈,却新主人安全,才急匆匆赶回原地。母狗执着的跟着它,不停地用柔软温热的身子,蹭擦着老三雄健隆起的肌肉,眼里射出迷离的光芒,可怜的神态让老三欲罢不能,撒开四蹄带着母狗向林间僻静处跑去。

………

老人换了一个地方。可奇怪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且放肆的有些气人。

老人用低沉的如虫鸣鸟叫的急促哨音呼唤着伙伴,一声紧似一声……可现在……远在几十公尺以外尽情寻欢的老三,哪能听得见老人的呼唤呢?

老人有些愤怒,便不再叫狗,悄悄放下工具,借着夜的保护,轻手轻脚地朝最近的一个声音摸去。

一棵半拉焦黑枯死的老松树桩后,缩头缩脑地躲着一个人,朝老人刚才蹲的地方望,老人瞅准空子伸出胳膊一嘞,那人便乖乖倒在老人怀里。

突然老人“哎呦”一声,腿部遭到了沉重而撕心裂肺的一击。老人更生气了,我招谁惹谁了?下手恁狠!便在那人后颈窝要害处轻轻一点。那人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老人一摸生疼的大腿,粘糊糊的。拿到鼻前一闻,竟是血腥气,顿感疼痛难遏。

掂起那人的凶器一看,乖乖,是一把地道的军用匕首。嗨!这绝非山里人,莫非是那帮蹿进山的土匪?!

老人心中一紧,料定惹了大祸了。便俯下身去,仔细辨认着这歹人的身份。他脱去这与金沟人无异的外套,竟发现内里是全副武装的一套军人着装,风吹日晒的显些旧,可那马靴和双枪却铮光瓦亮透着杀气。

“天哪,是那帮土匪!”老人惊讶的不能自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嗖”地冒出一身冷汗。

他听见过这帮人的说道:他们腰里别着双家伙,外表看不出来,和当地人没什么差别。可杀起人来,那是一个不留……特别是汉人……想不到他们会来到这偏远的阿尔泰山野之地……他们跟踪我干啥?莫非那一对儿俄罗斯夫妇就是他们的卧底?显然是金啊!

老人没在犹豫,迅速撕下一块破布,将伤口扎牢。尖声打一声呼哨唤狗。

这呼哨对老三,似乎夺魂般紧迫,主人有生以来没这样呼唤过它。它显得慌乱异常,料想出大事了。连忙抛开缠绵的母狗,飞也似的奔向呼哨响起的地方。

够发现了地上的土匪和老人流血的腿,痛苦的“嗷嗷”直叫,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爬着,想:从来没出过这错。该死的骚母狗,怎么在这种时候……

老人摸着狗的背腰,说:“事已如此,还能咋样……活该咱出事啊。走吧,得快走……”他站起身,朝前踉跄着走。

狗却突然竖起耳朵,捕捉到周围有异样,立即急刨四蹄,欲向漆黑树林冲去。可老人制止了它,慌乱中折路朝后山上跑。

可没走多久,老人就走不动了,再使劲挪步那腿不听使唤,只能艰辛地趴。

“怕是……走不脱了。”老人终于这样说。

快到天亮时,老人好狗终于没能逃出土匪们的包围,老人也不跑了,索性坐了下来。

“我算明白过来了:你们先是暗地里设套让我找到位置,现在不行了,我不是笨蛋。可我清楚:一招不成,你们便会抓住我,让我给你们效力。是啊,那金沟湾子里,有不少东西啊。可那怎麽能让给你们呢?……嘿嘿,我不会为你们效力的。”老人平静的笑笑,自言自语地说:“我有办法的……”

他反复摸着老三,那狗也眼泪汪汪的凝视着突然间变老许多的主人,更加难受。都是自己啊,让主人受了伤,而且,再也跑不出大山了。

“老三我们俩都不能留给别人。老三啊,你别怪我,狠毒呀。”说着老人哭了:“你跟着我,可没享啥福啊,你……”

天蒙蒙亮时,老人象哄小孩一般,让老三脸朝外躺着不动。然后,一咬牙,眼一瞪,踉跄着举起一块百十斤重的大石头,狠狠地朝老三砸去。顿时血流如注。老三一声没吭,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了……

“哇哈哈……啊……“老人放声大哭起来。然后抹去泪水,浏览一遍庄严逶迤的阿尔泰山和安宁祥和的金沟牧场石屋,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自己心目中画的差不多的金沟金湾地图,得意而悲惨的笑笑,然后一纵身,头朝下,栽下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清晨的金沟,静极了。一头脱缰的白骆驼迎着朝阳向巍峨挺拔而悲壮的阿尔泰山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