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马拉斯:寻道终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1 22:53:46
文\晏礼中
一 那天晚上,它们下来了。
此前,它们只是在屋顶上奔跑,撕张纸,咬成团,塞进耳朵,的声音便能充耳不闻。
可它们下来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咬我。我把被子缩了一圈,把垫成“枕头”的衣服撤了,用衣服包住脑袋。木乃伊式的防护有点透不过气来,但我想,憋闷总比感染鼠疫强。谁知道它们的牙齿上带着怎样的病毒,这些终南山的耗子??
第二天清晨,我被烟熏醒了。耗子已经没了动静,倒是外屋的噼里啪啦声格外清脆,柴禾在土灶里燃烧,侯道长在做早饭,烟到浓时,我便会醒。
早饭摆在院子里的小桌子上,依旧是掺加了各种豆子的小米粥,油炸花生米和腌萝卜干。我和侯道长面对面坐着,四周依旧是绿幽幽的山谷和令人愉悦的鸟叫虫鸣。天天如此。
“老鼠昨晚下来了,在我身边跑来跑去,害得我一晚上没睡着”,我捧起缺了一个角的绿色搪瓷碗喝了口粥后,向侯道长抱怨道。
他朝我笑了笑,放下碗筷,进屋取来纸笔。每次我跟他说些什么,他总是先笑笑,再写下自己的回应。他总是很和善地笑,充满了幸福。
“过去老鼠只在房上,从未试过下来,也从不偷吃东西,祖师爷要求我们醒着睡觉,你每天一上床便打呼噜,老鼠自然要下来助你不使昏沉。可你世间俗气太重,把它惊跑了。”侯道长这样写道。
打呼噜了?!我并不知道。打呼噜的人自然是不自知的,我从未听过自己的呼噜声,但我知道那声音肯定令人讨厌,因为我听过别人的。我也坚信自己的呼噜声不会助谁 “不使昏沉”,细小的汗珠从我的前额沁出,顺着两颊往下流,火辣辣的。越想越难为情。
“真是抱歉。不知道吵了您这么久,我下午便下山。”这句话,我是跟着在纸上写的,不想用嘴说,担心声音不自然。
“无需抱歉,你悟性高,也有亲和力,连老鼠都喜欢。但你对修行的事比较外行,这两天的问答也只是世间人欲了解的外事,你若想真正了解道家的修行,回去可看《丹阳真人语录》,多给自己的心一些时间,让它回归自性,便能体会道的妙用。下午,我送你下山。”


您看出来了,我是用倒叙开的头。现在说“缘起”。
20世纪八九十年代,比尔·波特,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美国汉学家,来到陕西终南山探访隐士。此前,他在台湾翻译一些诗歌,中国隐士们写的。他的台湾朋友告诉他,中国大陆已经没有隐士了,这种传统在文化大革命之后便不复存在了。他不信,决定亲自去弄个明白。他觉得隐士们还在某个地方,还在“城墙外,大山里,几缕孤独的炊烟”中存在着。
在终南山,他找到了一些他想找的人。
他发现,与美国那些喜欢自个儿待着,有些神经质的“隐士”相比,他所发现的那些中国隐士似乎更具有智慧和更为仁慈,在他看来,他们是“精神觉醒的博士”。他把自己的发现写成了书。他要让西方各种宗教的修行者知道,尽管千百年来中国大陆经历了各种战争、革命和运动,但修行人仍坚持着自己的修行,隐士的传统仍然延续着。书出版后,他四处演讲,他没有遇到对此不感兴趣的人。很多人告诉他,这些隐士让人羡慕,因为隐士们所做的也是他们的梦想和希望,甚至是他们某一天也会去做的事情。
2006年,波特的这本书有了中文版。书名叫《空谷幽兰》。两年后,我把这本书放进汶川地震采访时部队送的绿军挎包,在西安市八仙宫善溪子道长的指引下,效仿20年前的波特,穿过茂密的草丛,走进了终南山的深处。
有的草丛比我还高。我不断用手把它们分开,以辨认路的方向。
终南山,东起蓝田,西至武功,秦岭山脉最北端的一段,东北30公里便是西安。《左传》说它是“九州之险”,《史记》称其为“天下之阻”。李白为之心驰神往,王维更是隐居其间。李白写了“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秀色难为名,苍翠日在眼。有时白云起,天际自舒卷。心中与之然,托兴每不浅。” 王维则在隐居时写了—“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烈日下,我在艰难前行中尝试着体味这两首诗的意境。然而,却是那些偶尔出现的垃圾莫明其妙地令我心喜。想来是玩户外的“驴友”留下的,这些被丢弃的矿泉水瓶和食品包装袋尽管破坏环境,但也给人以鼓励,它们似是而非地确认着脚下的路依旧可以前行。我意识到,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远离过他人。同行的摄影师路泞和西安诗人朋友“豪哥”也有此感。
尽管过去的千百年里,终南山曾是长安城居民,尤其是手工业者的衣食父母,人们所用的薪炭、木材、石材、药材等都要从此取获,但现在的西安人似乎已经不怎么需要它了。
只有修禅悟道者仍需要它,这里依旧是修行者的“福地洞天”。流传至今的故事仍然散发出诱人的光芒,很多修道者相信,这里藏着“神秘的力量”,是道教的起源。
进山前,我在网上查到了这个关于起源的故事。周康王时,有位叫尹喜的天文星相学家在终南山中结草为楼,每日登楼观星望气。一日,尹喜见吉星西行,紫气东来,他预感有圣人经过,便在关中守候。不久,一位披着五彩云衣的老者,骑青牛而至。那老者自称是老子。尹喜请老子上楼,执弟子礼,请其讲经著书。在楼南的高岗上,老子为世人留下了《道德经》五千言后,飘然而去。



那是间盖着茅草的土屋。屋外的空地被木栅栏围成了小院。院门上吊了个白色的小酒瓶,一块一立方左右的大石头挡住了院门的一半。
院里没人,院门开着,我们走了进去。土屋的门也开着,门楣中央有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子午全真庵”。一件棕色的蓑衣挂在门的一边,而另一边贴着张白纸,上面写了两个黑字—“止语”。
“侯道长在吗?”我在屋外喊了声。
里屋的炕上探出个人。黝黑消瘦的脸,蓝色的道袍,这便是文章开头被我用呼噜声骚扰的侯道长。
他向我们招手,我们便进屋,脱鞋,上炕。
我们显然不是唯一的造访者,炕上有几支圆珠笔和一叠纸,纸上的抬头印的是“乡里情酒水销售日报表”。
“请问你们从哪里来?”他在“日报表”上写下了第一个句子。
“从北京来。”我从绿军挎包里掏出那本《空谷幽兰》,“这书是一个美国人20年前写的,写的是在终南山寻找隐修者的故事,我们是北京《生活》杂志的记者,想来看看这里现在还有没有隐士。西安八仙宫的善溪子道长介绍我们来找您,还真找到了。”
他开始翻看我递过去的书。我开始打量他的屋子,外屋是厨房,里屋是一张大炕。炕的角上有一个很小的蚊帐,蚊帐边堆着箱子,箱子上有个蓝色的布褡裢,上面用黄色的丝线绣着“道法自然”。两扇小窗户开在对着门的墙上,窗边有神龛,神龛周围有对联,刚劲有力的毛笔字写在三块不大的原色木板上,分别是“野菜连根下”、 “松枝带毛烧”和横批—“尊穷重道”。
他把《空谷幽兰》还给我,很认真地趴在炕上开始写—隐居修行,佛道门中随处可见,只是更多的隐士,亦将隐士的外相隐去,让世人难识。真正的隐士也是世人所不能知不能见的。我住山终南,只因出家修行时间尚短,还有许多习气未除,所以不得已以此外相自修。”
我们开始笔聊,字迹时而潦草时而工整。好奇心和耐心不断占据着“乡里情酒水日报表”的空白地带,伴随了我5年的录音笔,第一次没了用。
“定力不够而隐修于此,道长您是‘住山为出山’吗?”
“‘住山为出山’是世人的理解。修行之人不完全这样理解,当是有事则应,无事则静,随缘应世。修道最重要的是能出境入境而不被境所牵。”
“山上的生活是怎样的?”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饭砍柴,坐坐卧卧,采果逐鸟,与野猪狗熊为邻。”
“真有狗熊?进过您这院子吗?”
“有。门口来过几次,很高兴地站起来,像是在公园里表演,然后不扰人又走了,终南山与别处的山不同,动物都有灵性,从不伤人,你喜欢它,它才来,你不喜欢,它不会来。”
“山里寂寞吗?”
“寂寞正是‘道’的体现,这与世间的理解不一样。”
“刚住山时适应吗?”
“头三个月很新鲜,时间长了味道各不一样。”
“最怕下雨吧?”
“下雨天晴都是自然现象,没什么喜不喜欢的,阳动阴静,静有静的妙处,动有动的乐趣。”
“会下山吗?”
“偶尔下,因要吃,走去20里外的子午镇,有钱时买,无钱时化缘。”
“钱从哪里来?”
“偶尔会有游人供养。”
“游人多吗?”
“周六周日有一些,平常无。走,我们到院子里晒着太阳聊。”
我们坐板凳,他坐石头。板凳是他用木头自己钉的,石头是院门口那块天然的。他找来一块布垫,铺在石头上,盘坐在上面和我们“聊”。
我用手拍了拍石头,问:“有何来历?”
他写道:“这是汶川地震前一周,我们从山上搬下来的,本想移到门角上晒东西,但搬到门中间时却怎么也搬不动了,于是随缘放下,地震后,我发现门角处开了条裂纹,有半掌宽,若按当时我们的意思,它就掉下去了。现在游人以为是有意挡门的,一般就不进来,除非特别有心的人。”
“地震时你感应到了吗?”
“震前一周喜鹊已觉,何况修道之人。”
“喜鹊到处乱飞吗?”
他摇摇头,写,“护巢”。
路泞开始噼里啪啦地拍照,他似乎也并不介意。两只喜鹊停在身边的椿树上,一架飞机从远处的天空中飞过。
“坐过飞机吗?”我问。
他笑了笑,写道:“没出家前常坐。”
“道长老家在哪儿?”
“老家是广东曹溪(韶关市),我在海南岛近三亚的地方长大,出家前在珠海工作。”
“那么远,却因何来了终南山?”
“当有前世因缘,后随缘来到。”
“为什么出家?”
“世途得意,反而找不到了自己,更找不到了许多做人的答案。”
“出家时,家人舍得吗?”
“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自己的事,家里人能代办吗?”
“那你爱的和爱你的女人又怎么办?”
“世上女人如我母,世上男人如我父,这是祖师教的。一切事情皆因缘而合,缘尽则分,是以生生世世皆如此。”
“出家前,内心挣扎吗?”
“挣扎是必然的,亦是平静的。现在回想,对平静的感觉更有印象。”
“家人呢?”
“分散了”,写完这三个字时,他突然呆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忧伤。很快,他又微笑起来,在旁边写了“哥”,我等待着他哥哥的故事,但是,他犹豫了一下,把“哥”字画掉了,在那张纸最后的空白处写了句—“不谈俗家事”。
“打算就这样在山中住一辈子吗?”我接着问山中事。
“刚来时,发愿至少住山十年,至于以后,于我无关。”他重新翻了一页,写道。
“不打算去云游?”
“我只知道现在要做什么,以后之事,以后再说。”
“山里苦不苦?”
“当问乐不乐。”
“看来,道长该是乐的,那乐在何处?”
“《道德经》言,‘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天晴时,站在山上往下望,西安城上空是黑压压的,而山上是蓝天白云,个中玄妙,住在山中,自有体悟。”
“那我能在这儿住几天吗?他们两个拍完照片就下山,就我自己。”
他看了看,随手写了个“可以”递过来,当我正因他的痛快而喜出望外时,他突然又把纸拉了回去,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要反悔,但再次递过来的纸条上补充的只是“条件差”。
我说了声:“没关系”,心里笑出声来。
晚饭是水煮挂面和油炒扁豆,香甜可口。狼吞虎咽之后,路泞和豪哥赶着下山,他们要在天彻底黑透前走出去。
太阳开始落山,暮色开始昏沉。
我很自觉地帮忙洗碗。碗在院门外洗,那儿有个半径一米左右的圆形水塘,他自己挖的。洗碗洗得让我有点郁闷,洗碗布上的油似乎比碗上的多,没有洗洁精,越洗越脏。我只能用水瓢舀了水,举得高高的,反复冲。
他提了个水桶过来打水。我问,“怎么知道这里能挖出水?干过没有?”
他放下桶,进屋把我们的“聊天设备”取来,蹲在水塘边写道—“人心成就的,山中泉水这样用是很方便的,从未干过。所谓一切由心造,善用可造福,不善用则成灾。”
“上山前,西安一直下雨,我还担心山里发洪水,上不来。”
“这里是终南福地,从无洪水。”
他打完水走了。我仍旧蹲在地上漫不经心地用水瓢冲那几个碗。我想,反正不存在浪费水的问题。
腿蹲得有点麻时,我决定不“洗”了。我在院子里活动腿脚,大片的云彩从头顶飘过,像盲人一样,向着最后的一片光亮冲去。
他拍拍我的肩,走出院门。我跟了出去。
我们来到池塘边的小路上,他指了指远处的山凹,我看到了红褐色的“锅盖”,那是西安城的上空。我熟悉那景象,中国的大城市,只要郊区有山,爬到顶,便能看到这种“锅盖”。
他抬起右掌,左手做了个写字的姿势。
我从裤兜里掏出纸笔给他。他快速地写了两个字,又指了指“锅盖”的方向。落日的微亮下,我看到纸上写的是—“世间”。
我们肩并肩地站在那儿,等待夜幕降临。
山中的寒气步步逼近,苍翠的群山开始被黑暗笼罩。
我无法想象两年来,他一个人是如何孤独地面对这深山里的黑夜。
突然间,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涌上心头,我自作多情地替他感到难过,我指了指他的房子,在纸上写下“与世隔绝”。
他摇摇头,又写了几个字,这时天几乎全黑了,借着最后一丝光亮,我看见他写的—“遥望世间”。
关上窗户,山谷里的声响倏然消失,像关上闸门一样。
侯道长从箱子里抱了床铺盖出来,为我铺上。我在一旁打手电,没有想象中的蜡烛。
如果不“止语”该多好,可以躺在黑夜里聊天,我心想。
“为什么要止语?”我问他。我把纸笔放在电筒光下,打算跟他夜聊。
“止语不是狭义上的不说话,而是广义上的一切思维,即太上师祖说的‘绝学无忧’,能悟此即能回答自己的很多问题。”
“不是很明白。‘语’如果指‘一切思维’,那‘止语’不就是要停止一切思维吗?停止了思维还如何悟道呢?”
“‘悟’并非‘想’。悟是自性而发的,思维由心而求,有求则找不到答案,而‘道’则是在喜怒哀乐之未发状态,走一走,行一行便有悟处。不可以人心而求之。”
“道人止语和僧人止语有何不同?”
“差不多吧,但光止语也不是正法。人不说话,怎能劝导向善向道,弘教弘道?道人和僧人各有自己止语的目的和因缘,和尚多数是修法的特定几天,我这是??刚才已经说过了。”
“对于道家的‘无为无不为’,社会上有很多不同的解释,您怎么看?”
“‘无为无不为’是《道德经》所言,历史上,每个年代都有其与时俱进的解释,道教中的修行与世法里的解释并不一样,越是思维丰富,越是知,离‘道’就越远。所以,《道德经》里说:‘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朴’。婴儿是没有固定思维模式的,看见什么就是什么,给什么就拿什么,没有好与不好,能与不能的分别。出家住山的妙味,忙碌而贪心的世人如何能尝得?因无分别而妙味皆知,这便是无为。真正能达到此境界唯有成道之后,如丹阳祖师(北七真之一)在成道后所写《归山操》所言,‘能无为乎无不为,能无知乎无不知’,全知全能全为,是为神仙。”
“道长在山里见过神仙吗?”
“您心中的神仙是怎样的?”
“于某处偶然遇到,或男或女,慈眉善目,点拨几句之后,突然不见,也就是传说故事里的那种。”
“我们只是初修道人,全真道祖师爷当初立教修行,教导要以实地见功,不要谈玄论妙,更不要虚夸。至于‘有神仙过后就不见身影’亦属虚妄,不敢多谈。从前书中所言神仙显化,多因其人根基深厚所以神仙来度,偶见神仙而未有仙缘者亦是深厚福德者,我等德小福薄,哪能如是而见?”
“也就是说,‘神仙’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些能腾云驾雾的人?”
“腾云驾雾用不着神仙,那是学法术的人喜欢的本事。”
“你见过学法术的人?”
“未出家前,我家隔壁有个练隐身术的,他制的符我也见过,但未见过其表演。”
“那你渴望某日能神仙来度或是一睹仙容吗?”
“这是妄念,修行当戒。现在睡觉。”


打开窗户,新的一天,山谷里的虫鸣鸟叫便飘进了屋。
我是在早饭的香味和一种叮呤咣啷声中醒来的。
侯道长在院子里打拳。
一开始,我以为是太极,看多两眼又发现不是。他站立不动,整个身体上上下下,两手来回画圈,像是一种改良过的腰部运动。
“您打的这叫什么拳?”我对他开始了新一天的了解。
“磨盘功,正转八圈,反转八圈,由高到低,再由低到高,时间可短可长,速度可快可慢,早晚十五分钟或半个小时,内力功夫,效果不差于太极。”他开始了新一天的解答。
早饭是粥和萝卜干,还有油炸花生米。我们边吃边聊《道德经》,放下筷子拿起笔,放下笔拿起筷子。
“出家前有看《道德经》吗?如何得之?”
“《道德经》是我一个开书店的朋友送的。第一次看像喝白水,没什么感觉。第二次看,很多章句突然间懂了,感觉很惊讶。能称得上‘经’的书都会在‘心与经通’之时,让人惊讶。”
“道和德有什么区别?”
“‘道’为全体,‘德’为个体,‘道’表现在个人身上便是‘德’。”
“所以,侯道长住山是为磨练自己的意志?”
“非也,‘意志’于道家而言是大忌,《道德经》云:‘弱其志,强其骨’。”
“可是,《道德经》里不是也说‘强行者有志’吗?”
“这句话是在‘德’篇的后面才说的,不在‘道’篇说,是有因缘的,再看‘志’的解释,它的本意是意念。”
“那道长又如何看待‘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这句话?”
“这是世间丈夫之志,只有那些真正能够忙里寻闲的治心者才能赴国忧,治国者如是,治家者亦如是。”
叮呤咣啷的声音又响起,是从不远处的密林里传来的。
“那是什么声音?农民砍柴吗?跑这么远来砍?”
“是刘道长,住山十几年了,那边是他的茅棚,我们是‘道伴’。吕祖提倡天下无二道,都是一家人。我们不分彼此,你死我埋,我死你埋,相互照应生活上的一切。”
他说的吕祖是吕洞宾,八仙之一。一个我小时候在“黄粱一梦”这个成语中熟悉的道教人物。
相传吕洞宾进士落第后遇到了钟离权,钟离权在炉上煮黄粱饭,给了吕洞宾一个枕头。睡在钟离权给的枕头上,吕洞宾梦见自己中进士、升侍郎、成亲、为宰相、大富大贵,被诬害、家破人亡??醒来之后,黄粱未熟。于是,这位尚未得道的吕祖方知贵不足喜,贱不足忧,人世间不过一场梦而已。从此弃家入终南山修道,拜钟离权为师。
吕洞宾曾是我大学时崇拜的偶像。尽管那时我对道教尚无兴趣,但他的一首《沁园春》让我持久地心胸豪迈。
吕祖的《沁园春》是这样填的—“暮宿苍梧,朝游蓬岛,朗吟飞过洞庭边。岳阳楼酒醉,借玉山作枕,容我高眠。出入无踪,往来不定,半是疯狂半是颠。随身用,提篮背剑,货卖云烟。人间飘荡多年,曾占东华第一筵。推倒玉楼,种吾奇树;黄河放浅,栽我金莲,碎珊瑚,翻身北海,稽首虚皇高座前。无难事,要功成八百,行满三千。”


刘道长摇头晃脑地走进院来。四十开外,留着胡须,盘起的发髻有些蓬乱。他手里拿着一根木棍,蓝色的道袍已经洗得发白,黑布鞋也穿出了洞。
侯道长拿纸笔迎上前去问他:“吃饭没?”
“吃了。”刘道长写道。
我突然反应过来,纸笔主要是他俩用的。
“记者,北京来的。”侯道长向刘道长指了指我。
刘道长向我抱了抱拳。那是道教的行礼方式,也是中国人的方式,只不过,我们不爱用了。
“您刚才在干活儿吗?”我抱拳还礼之后,开始采访侯道长的这位“道伴”。
“非也,我在玩儿。”他笑嘻嘻地写道。
“玩什么呢?”我对那叮呤咣啷的声音好奇。
他向我演示他的“玩儿”—他走到院子中间,像幼儿园小孩一样转着圈儿地到处蹦,手里的木棍上有个小镰刀头,随意地敲在地,发出叮呤咣啷的声音。
这就是他的“玩儿”,一个人的游戏。
“人要潇洒。”跳累了,他坐到我身边写道。
“既然要潇洒,为什么也止语不说话呢?”
“我说话多了肚子疼,就不说。”
“侯道长说他住山是因为入道不久,定力不够,所以需借深山之寂静以修心,听说您已住山十几年,出山的定力有了吗?还是‘住山并非为出山’呢?”
“我也没什么定力。只是从小喜欢孤独,喜欢清静和独居而已。住山出山,一切顺其自然,无所执着。”
“您住山修道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我说话、做事、交往都不抱目的,我对‘目的’二字不感兴趣,只问该不该做,亏不亏心,没出家前我就这样。我修道只是自己想认识和体验道,我觉得人不可离道,也不可无道。我出家前是农民,文化不高,知道少,也讲得不好??你想下象棋吗?”
我们进到屋里,在炕上下象棋。
任何兴奋的喘息都会改变棋局,必须小心翼翼地下,因为棋是用聊天的纸撕成的。棋盘画在一块泡沫塑料板上。红纸撕的算红棋,白纸撕的算白棋。
我们连下了三盘。尽管他不断让我悔棋,我还是三盘都输了。我老想说话,老想问问题,心静不下来。
这场景是有趣的,我将来肯定会把它写进文章里,因此,那一刻,我东张西望地观察,职业性地试图记住当时的一切。然而,我发现,当一个人想记住的东西太多,便什么也记不住,就记得自己输了。


顺着隐隐约约的“小道”,侯道长带我上山体会山中的“妙处”。他走前,我走后。
时值盛夏,中午的太阳热辣辣的。我渴望走在山间茂密的树荫里,但也害怕穿过它们。树荫越是茂密,“小道”越湿滑,我便不能大步流星地紧跟。草木葱茏的地方,路最难认,我经常看不见他。他走得快,时不时地消失在灌木丛中,重新出现的时候,手上不是拿着桃儿,就是拿着杏儿,或是某种不知名的野果,微笑着让我品尝。
在一片开满了紫色野花的山坡前,在一棵小树下,他指着上面的绿色小果子,写,
“五味子,还不能吃。”
“什么时候能吃?”一路吃来,我似乎吃成了习惯。
“等到阴历八月,红了的时候。五味子有五味,若真心自性妙用,所有味都能了了分明,妙味增加。”
“还有什么水果我没见到呢?”
“见到的都见到了,没见到的有机缘自然会见,现在说了,也不认识。”
我们坐在山顶休息。
他从兜里掏出纸笔,写,“尝到的滋味说来听听。”
“我在想要是迷路怎么办?你‘止语’,叫你又不出声。”
他又开心地笑起来,写,“老实,世人就该如此。”
他开始给我画这附近的地形图,像个军事参谋。他图文并茂地标出哪里是太白山主峰,哪里是嘉五台,哪里是观音洞,哪里是子午道??我不断摸出兜里的各种野果,边吃边看。我们的山脊下就是子午道,所以他的茅棚叫“子午全真庵”。终南山在古代有两条通往南方的大道。一条就是这子午道,从西安通往汉中、四川。所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当年四川涪州给杨贵妃进贡荔枝的快马,便是顺着这条路跑往长安。另一条是武关道,是西安经商洛通楚、豫的大道。唐朝诗人韩愈“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名句便是当年他去广东潮州,途经此地时所写。
我站起身来往山下看,并没有想象中的“一览众山小”,也没有“北眺八百里秦川的心旷神怡”。从各个方向都能看到散落的农舍甚至“农家乐”的招牌,不远处的山下便是蜿蜒的黑色公路和红色的加油站,一栋三层小楼正在公路旁建盖,工人们正在忙碌,混凝土搅拌机正在旋转??尘世是如此的近,又是如此的远。
侯道长碰碰我的腿,递过来他刚写的一段话——
“我1998年上华山,经师傅三年考验后正式冠巾出家,后五年各地参学,为我打下了坚实的信仰基础,道教学院的学习使我广阔了道教历史及使命,恩师的教诲鞭策,巩固和发展了我修行的毅志。2006年,善缘成熟,我得以全身投入终南山,依全真祖师当初立教时的教法筑庵修行。我是生活习气很重的小道士,亦是道学院没有毕业的践行生,只在此诚颂《道德经》,忏悔业障。”
“我觉得你很了不起,是让人佩服的修行者。不像我们生活中的乐趣很大程度来自欲望的满足,充满了各种虚荣心。”
“人都会受环境影响。虽然静下来,都知道这些道理,但实践起来还是很难。在一个大家都向上爬的时代,随波逐流不容易,不随波逐流也不容易。人生就是在各种各样的‘局’中,大家都因害怕‘出局’而自陷‘局’中。生活在温饱线上的世人,营营役役,只为追求多些的东西。而追求的东西往往不是真有所需,而只是由于虚荣心。向上爬的虚荣心是爬给周围人看的。山里没人看,虚荣心自然也就没有了。”
“这也是我这次进终南山寻访道长的原因,浮躁的采访做多了,想做个能让自己内心平静的。”
“您需要的,世人同样需要。道人的生活是最和谐世界的,如是布施,如是回报,修持是平时的一切待人接物,善用其心,其实这世间的一切问题在《道德经》中都有解决的答案,在人用。”
“人们常说‘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你觉得呢?”
“大者自然胜于小,但若小野尚且不能,何敢谈大?”
“《归山操》里说,道人要‘指青山兮,当早归’,可为何绝大多数的道人仍身居城市,他们不想好好修行吗?”
“道人们何尝不知山中有净土,但是为了继承祖师教法,让世人不要忘本,了解自己本土宗教,他们更以大慈悲心于城市里接引众生,愿心更是可敬可佩,可惜世人又有几人能理解?”
“可是现在城里的道士似乎也不给人们布道,跟他们交流也感觉很冷漠,道观里给人感觉也很商业化,到处都是来观光的游客,这是不是背离了道呢?”
“当今社会,资讯发达,物欲横流,难能可贵的是许多在道观中以各种方式函藏着利生济物的真隐。但凡修行者,都好静不欲外人打扰,故常以最垂丧的面貌示人,也就是《道德经》所说的‘披褐怀玉’。”
“可我还是觉得你才是‘世外高人’。”
“你站在西安市里看终南山,觉得山上的人很高,咱们现在站在山顶看天上飞机里的人,也会觉得他们很高。其实,大道面前,众生都是平等的,只因人心所见不同,而有异。”
“《道德经》经常看吗?”他在纸上给我写了个问句。
“看是看过,但没有经常,这次进终南山前,原本以为会访到隐修和尚,没曾想到了西安,别人介绍的是道长您。”
“这终南山里住的和尚多,道士少。所谓‘一片白云遮不住,满山红叶尽为僧’。”
“道士与和尚为邻,能和睦相处吗?”
“我们全真道主张儒、释 、道三教同源、三教平等、三教合一,以王重阳祖师《立教十五论》为行为规范,注重清修,不事炼丹与符,不食荤腥,除情去欲,忍耻含垢、苦己利人,静修以明心见性则与佛教禅宗相仿。好了,我们下去做饭吃。”
下山途中,我们顺便采了些花椒。粉红色的小花椒粒被逐一摘下,先攥在手心里,攥不住了再倒进侯道长的口袋里。他个儿高,负责上面,我个儿矮,负责下面。花椒树下,充满了花椒的香味。
下山时,我尽管小心翼翼,可还是滑倒了。为了不让自己滑下山涧,我用右手的拐杖戳泥土,用左手抓树枝。侯道长将我扶起,我口说没事,但我心里清楚,左手肯定扎着刺了,掌心正在一阵阵钻心地疼。
花椒被放进了炒南瓜里。南瓜是他自己在旁边的空地上种的。那里有白菜、萝卜、扁豆、土豆??摘南瓜时,我问他种菜有什么乐趣,他写,“白菜当花看。”
吃饭时,他看到我被刺扎得红肿的左手,便在纸上问我:“苦耶,乐耶?”
“左手苦,右手乐,” 我也在纸上作答。
我心想,幸亏是左手,要是右手,我就拿不了筷子吃饭,拿不了笔问问题了。
一个人说话说多了,会觉得有些傻,渐渐地,我也习惯了用笔和他聊。
于是,这院子里,唯一能听到的声音便是众多鸟虫的鸣叫,在这寂静的山谷里,它们的声音很大,像是在开会,争相发言。
“每天都听到这些鸟叫蝉鸣,有何不同感受?”
“喝杯泉水,你就明白了,世上有很多道理是平直易知的,因人巧心,故不能知,常常问人,只是世智辨聪,增加知识而已。”
他给我倒来一杯水。装水的瓶子有些脏,从斑驳的标签看,过去是装腐乳的。水也有些浑浊,瓶底是一些黄色的草根。他把瓶子递到我手中,在旁边供我们交流的纸上写道:“门外的水和山上的草泡的,尝尝。”
我举高瓶子,将水直接倒进嘴里,我有点嫌这容器脏。水的味道很美妙,苦中带甜,甜中带苦,从口腔流进喉咙的那一刻,整个身体便为之一爽。这让我觉得自己喝水的姿势很愚蠢,任何地方的东西看上去似乎都比这儿的干净,但都不会有这儿的干净。
“这里面是什么?”我问。
他笑了笑,写,“山里的金银花。”
“咱们明天能再上山采些吗?”品着这味道,我想弄点回去。
他摇了摇头,写,“过时节了。”
吃过饭,侯道长突然写了张纸条过来,上面写的是—“这里有世界上最简朴的太阳能热水器,去洗个澡吧。”
带着惊喜和好奇,我跟着他来到后面的洗澡间。那是一个简单的草棚,草棚上有个棕釉色的大坛子,坛子下面开了个口,一根细长的塑料管从坛子里接了下来,塑料管上有个小小的塑料蓬头,往下一拉便出水,向上一推水便关上,简单而方便。香皂和洗发液放在草棚边的土墙上。
用终南山的泉水洗了澡出来,侯道长不见了。院门口的大石头上,刘道长盘腿坐着。在我看来,他是一个潇洒的道士。
“道的核心是您早上说的潇洒吗?”我突然想了个问题问他。
“非也。道家的潇洒并非世人所行之的潇洒。道家的潇洒只是一种修行方法,修的是一切放得下,洒脱自在,无尘思,无贪求。道的核心在‘贵生’。就是爱护一切生命,有爱生之心。《道德经》云:‘无我身而身存,有我身而身亡’。”
“‘生’难道不是‘众生’的‘生’吗?可‘众生’在山下,不在山里,如何‘贵’呢?”
“差矣,大道无处不在,处处有生,怎说山里无生呢?累了,至此回!”
刘道长走了。依旧摇晃着脑袋,甩着袖子,舞着竹棍,竹棍前的小镰刀头,依旧拖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苍蝇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嗡嗡地叫着。蚂蚁在地上东爬西爬,叮叮当当的声音已经远去,突然间,我觉得惹刘道长生气了。


“讲讲您与刘道长之间的故事吧”,刘道长走了没多久,侯道长回来了。我们接着在大石头那儿写字聊天。
“刘道长是我正在盖此房时来的,也即是我2006年初来,他一年后来。他是老修行,自出家后便发刚猛志,住山修行。他的茅庵是自己一人不花钱盖起来的,用的都是自做或拾拣别人丢掉的破烂,他常携竹杖、破袋四处逍遥,克勤克俭,很少受人布施。他常提醒余各自衣食各自寻。地震时,他走了两天走到八仙宫,布施了几百元赈灾。他用自己点滴的行持教导人,而非言语,亦常言不善言辞或说话多了肚子疼。”
“刚才我跟他聊天,他似乎生气了,写了句‘累了,至此回!’就走了。”
“不是生气,他时常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自得其乐。”
“把这酒瓶弄成这样吊在门口,有什么讲法吗?” 我突然发现院门上挂的酒瓶是摔成了两半的,瓶肚里还有张小纸条,上面写着‘焚琴煮鹤’。
“我出家前在珠海做了五年的XX经理,所以,生活习气还带着,这酒瓶是游客弃于山中的,我觉得好看就挂在树上,刘道长为助我除习气,便把它打碎了,是为提醒。”
他又补写道,“××你知便可,不要外传,开心玩玩。”
“还会偶尔想起出家前那些灯红酒绿的生活吗?”
“生活习性不容易改,生生世世都执此的顽心也很难脱离,修道不是一蹴而就的,丘祖当年在语录中言:‘十八年行持方见道少许’,何况我们这些刚刚修道的后辈。我生于边夷,今得闻正法又住中土,故发愿止语十年,依祖师教诲,读经书,下功夫,立根基,求忏悔,去习气,时时克己,步步脱落,方是行持。”
“生活习气表现在哪里呢?”
“刘道长有个方圆不到一丈的小茅庵就行了,可我还要盖个大的,刘道长有口饭吃就够了,可我还要上山弄调味料,下山买豆制品,腐乳甚至牛奶上来。我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别人给的布施也都收下。住山能洗澡还不够,我还要洗发水,香皂??如是等等,都是我在家时的生活习性,祖师当年空其所有而修行,随缘乞化,过午不食,如是炼心,方造天梯,我等贪心当化啊。”
“您说要‘除习气’,可刘道长说修道不可有‘目的’二字在心中,您会不会某一天突然发现‘除习气’和‘止语’都不重要了?”
“那是必然的结果,我才住山两年,刘道长已经十多年了。”
“但你又不能直接向他学习,先让自己有所‘得’,再去‘舍’,对吗?”
“学是自己步步取舍的,不是天天请教的,以问或完全照搬为学,那是世间的学问,学道者有所不同,若不达此,只会学得习气而道业难进。”


松树间吊着件“奢侈品”,一张绿色尼龙绳编成的床。侯道长的又一处“生活习性”。他把我带到吊床边,便到不远处的岩石上打坐去了。
我躺在吊床里欣赏树枝上的云和云上的天空。
吊床很低,晃起来,臀部会蹭到树下的小草。身旁的树干上有蜘蛛敏捷地爬行,远处的草丛里有蝴蝶斑斓起舞,黑色的鸟在天空、云彩和树枝间,优雅地飞过。
传说中,终南山还是太阳和月亮睡觉的地方,神秘的群峰中,隐藏着天帝在尘世的都城。神仙在哪儿?深山里、白云间,还是某个山洞秘密入口的另一面?
我翻开手边的《空谷幽兰》,发现了那句话,波特说,“只有当我们独处时,我们才会更清楚地意识到,我们与万物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