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湖广发银行分布点:许小年:中国在孔子遗产里痛苦挣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09:16:32

许小年:中国在孔子遗产里痛苦挣扎 

  许小年 著名经济学家

  2011年1月11日,一座总高为9.5米的孔子青铜雕像在国家博物馆北广场落成,天安门地区又添文化新地标。

  看到这条消息后,笔者发了条微博:“孔子被批60年,这铜像算是‘平反昭雪’么?看来仅有GDP还是不行,一个民族要有精神和思想的认同,否则就会散掉。但认同谁呢?马克思还是孔子?”改革开放30多年后,华夏民族碰上了前所未有的认同危机。

  中国的渐进式改革意味着在不触动基本的社会和政治结构的前提下,在经济层面上迅速推进市场化的改革,政府作为现有规则的执行者和现有秩序的维护者,发挥着较其他转型国家政府更多的职能。然而强势政府如同双刃剑,一方面保证了社会和经济秩序的稳定,使中国免受前苏联、东欧国家经济转型之苦;另一方面,由于缺少制约,政府越来越多地参与和干预经济活动,逐渐转变成为带有自身利益诉求的规则执行者,也就是通常所讲的亲自下场踢球的裁判。

  这样的裁判对社会公平的破坏是显而易见的:机会严重不均,贪污腐败盛行,收入两极分化。过去两千年中困扰中国社会的痼疾再次显现,人们自然想到用同样悠久的儒家学说去应对。

  与经济的繁荣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思想的贫乏,生于“礼崩乐坏”时代的孔夫子勉为其难,再次披挂上阵。

  孔子会发现,这一次赋予他的使命几乎是无法完成的,他要为现代人找到新的核心价值观,并为他们的精神寻求新的寄托。核心价值观是现代社会秩序和游戏规则的伦理基础,社会精神则要满足现代人对人生意义的探求。毕竟小康生活只是延续生命的手段,对于亘古不变的问题——人为什么活着,温饱加深而不是缓解了精神上的焦虑。

  孔子会发现,他所建立的儒家学说和现代的普世价值观既有相容也有冲突之处。孔子主张“仁者爱人”,孟子讲“民贵君轻”,与尊重个人权利的现代观念不无呼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不失为朴素的理性主义。但在如何达成“仁”上,孔子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人特别是社会精英如君主和君子的自觉上。欲使“仁”成为他们的自觉,儒学就要成为他们的信仰。

  现代社会却是多元的,既有利益的多元,也有信仰的多元,帝王不可能再“独尊儒术”,教皇也不能以基督的名义号令天下。在现代社会中,信仰是个人的私事,必须允许不同的信仰和平共存,允许儒、佛、道、基督、伊斯兰等宗教以及无神论的和平共存。要想在多重信仰的环境中建立一致认同的游戏规则,现代社会需要跨出重要的、也是儒家从未思考过的一步——私域和公域的分离,或者信仰和社会核心价值观的分离。

  信仰将被当作个人事务,完全留在私域中,公域中的机构特别是政府并不干涉私域中的活动,这就是宪法所保证的公民信仰自由。公域的构建则需要从不同的信仰中,抽取共同的交集,作为社会的核心价值观,得到全体社会成员自觉和自愿的认同。用中国人的话讲,构建公域的原则就是“求同存异”。

  现代社会的核心价值观以个人为中心,主张每个人拥有同样的权利,每个人是他自己的主人,任何人不得也不可能以任何名义决定他人的命运。儒家在个人权利上没有也不可能像现代人这样彻底,例如“小人”的权利就与君子的不同,妇女的权利就和男人的相异。

  崇尚个人权利不会形成隔绝、分散的“个人孤岛”,市场经济消除了个人之间的冷漠。在为他人生产的市场经济中,企业要想卖掉自己的产品赚钱,必先满足他人的需求,利已必先利他。市场假借人的利已之心为社会服务,这是斯密的伟大发现。孔子讲“克已复礼”,市场经济中的个人不必克已,克己是不自然的,依靠克己维持的社会秩序因此是非常脆弱的。

  在现代社会中,个人私欲的膨胀从外部受到法律的制约。为了保护每个人的权利,全体社会成员同意建立一组游戏规则——法律,协调个人的活动,裁决个人之间的利益冲突。法律是众多平等的个人签订的契约,而不是君王规范臣民行为的律令。法律具有强制力,而儒家一味宣扬的道德只具精神的感召力。人是奇特的动物,“一半为天使,一半为野兽”,驯服野兽靠皮鞭——强制执行的法律,而儒家的失算就在“人之初,性本善”的假设上。

  回顾历史,孔子会发现,传统其实并不在他一边。虽说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祭上神坛的是董仲舒修改过的儒学,而不是孔子和孟子为代表的早期儒家。董仲舒抽掉了民权,保留了秩序,儒学就此变为君王的统治术。对此汉宣帝讲得再清楚不过,“汉家自有制度,本以王霸道杂之”。王道就是讲仁义道德的儒家,霸道就是讲强权政治的法家。在寻找现代社会认同时,人们应特别关注早期儒家,即孔孟的、没有被阉割的儒家。

  从早期儒家的民贵君轻思想到现代的权利与自由,其间有着太多的断裂链条,一一拾缀补齐,起码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重竖一尊铜像容易,重塑民族精神难。

  孔子带着他一贯的宽厚笑容,正注视着现代人在他的伟大遗产上痛苦地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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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泽雄:孔子塑像的可疑意义

  周泽雄 自由撰稿人

  一座总高为9.5米的孔子青铜塑像,近日在北京国家博物馆北广场落成,背对着博物馆主体建筑,正对着东长安街。

  或许,这是一个不必引起非议的文化行为。即使中华历史人物中只有一位配得上青铜塑像,文化影响力足与佛陀、苏格拉底、耶稣并列的孔子,亦属不二之选。别说正对长安街,改天我们把孔子像弄到月球上去,国人大概也会訇然叫好。

  话说回来,即使在我们的文化先贤中挑一位最不必急于立碑塑像的人物,同样非孔子莫属。理由很简单:孔子塑像还少吗?中国各地有着不胜其数的孔庙文庙(两者大体是一回事),其中任一座都巍然矗立着“大成至圣文宣先师”〔清顺治二年(1645年)给孔子的加封〕双手交叠的蔼然形象。更别提初建于公元前478年、占地面积近十万平方米的曲阜孔庙了,其无可替代的历史、文化地位,足以使建在任一地方的孔子塑像,显得意思不大。

  然而,由于孔子的独一无二性,一尊乍看之下最乏意趣的塑像,仍可能被人强行赋予意义。我上网找到了这尊孔子塑像的照片,也许与拍摄角度和我的审美观感有关,孔子的面貌虽然和蔼,但也意外地呈现某种呆滞之相。这并不重要(众所周知,生活中的孔子聪明绝伦),重要的是,孔子的体量有一种极尽夸饰之能事的魁伟,雕塑家似乎意在纠正“泰山其颓,哲人其萎”的印象,他选择的人物原型(如果他还有个原型的话),似乎是一名身高1.75米、体重两百公斤的超级壮汉,与孔子传闻中的“长人”形象格格不入。

  可见,还原真实的孔子并非创作者的初衷,他只是可着劲地寄托理想、抟塑精神,竭力使那数吨青铜挥发出原子裂变般的文化大义。简而言之,我看到的乃是一个高度概念化的孔子,我从中无法感受孔子博雅风趣、通脱可爱的性格特征,相反,作者试图把一股游离于真实孔子之外的儒教影响力,强行灌注在青铜中,以期达到某种令人憬然生敬、瞿然生畏的风教效果。所谓风教效果,也就是距艺术最远的那种效果。

  谈论孔子,与谈论其他文化贤哲有一个本质不同。历来存在着两个孔子,一个是真实的孔子,我们通过其弟子辑录的《论语》,可以想见他的非凡思想和有趣言行;另一个则是被奉为“万世师表”的“大圣先师”,其功用甚至被古人夸张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变态地步。这后一个孔子,不仅牵连着作为诸子学派之一的儒家,更关联着象征古中华最高意识形态的儒教。就前一个孔子而言,不过是约与老庄并列的先秦巨子,其伟大固然不遑多让,却毕竟不具备思想上的垄断性和排他性。而后一个孔子,简直具有某种宗教始祖鸟的超凡能力,其派生的思想、观念,以近乎无所不在的方式统摄了古人,也在相当程度上凝聚并代表了中华古文明本身。

  儒学的发展光大对于兴盛古中华文明所起的突出贡献,不应抹煞也无从抹煞,但这不等于儒学会以同样的能量推进当代中华文明。好比说,我们应该对“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古代思想怀有理解和尊重,但这绝不等于我们还得对它加以借鉴和继承。儒家思想依托于古代国家制度,如陈寅恪先生所言,随着“社会经济制度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已)无所凭依”。

  古之君子日常言动中的儒学,与今之君子载诸笔墨的儒学,不宜等量齐观。我们的古人无从获得对现代人显得尤为要紧的民主、科学、宪政等观念,他们视儒学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先进思想,不仅情有可原,还是顺理成章的。由于时隔势禁,今人对儒学的认识早已无法进入古人情境,有人倘若视时代、制度和观念上的种种巨变于不顾,以一副假天真的模样,继续假定儒学复兴仍然会有助于我们的民族振兴——理由仅仅是:儒学曾经灿烂过我们——不过是销售一种文化“打鸡血”的偏方而已。

  儒家学说包含大量优秀思想,其中的“仁、义、礼、智、信”,只要稍加挪移,也可完美地用于今天,身为中国人,我们没有理由不对此加以固守和传承。但是,继承儒家思想的先进性是一回事,继续赋予儒学以某种准国教的地位、放任其意识形态化,则是另一回事。衡诸今日人类获得的文明思想,强行抬升某种往昔学说的地位,不啻为观念上的蒙昧和倒退。

  中国多一尊孔子像,原不值得大惊小怪,前提是,设置者最好别太过张皇其义。孔子是伟大的,也是可爱的,我愿意相信,孔子会以其特具的文化魔力,遥遥地滋养着吾族吾民,但我非常不愿看到,孔子的功用重新得到神化。这不会是孔子的福音,也不可能是吾人的福音。这会是谁的福音呢?我不知道,也不打听。